終章
月讀變成了光,變成了霧,變成了雲,變成了看不到的空氣,滲透天山每一寸沙土裂縫間,方才還搖搖欲墜的山岩被層層細沙包覆得更穩固,腳下碎散的石階在青色光芒迅速馳過一圈之後,恢復原狀,青色光芒疾如閃電,繼續往天山每個角落而去,爬過枯槁的樹,拂向凋萎的花草,流過乾涸的泉道。
籠罩山巒的濃灰蒙霧,被白雲取代,周遭不再是灰暗暗的陰霾顏色,一切明亮起來,讓她看得更清楚——方才站在她面前的天人,是如何說著可惡的話語,噙著可惡的溫柔笑容,做著最最最可惡的犧牲奉獻!
就算是自私的只為了你一個人,我也會撐下它。
他竟然——
他竟然……
窮奇氣得說不出半個宇,她的拳,因掄握而讓十指深深陷入膚肉,婉蜒出數道血紅,鮮血一滴滴落在明明已被她踩碎卻因為月讀的仙氣而變回完好無缺的石階上。
吐不出咒罵他的話。她的嘴,用來應付大口大口的激動喘息都來不及。
神族就是這麼笨的傢伙!她再度確定了這件事實!
她從地上彈跳起來,裙擺一撩,腳兒狠狠踢向山壁,偏偏它不像剛才那麼脆弱,一碰就散,任憑她使勁去踢,依舊文風不動。
“月讀!你這個老古板!你這個笨蛋!你這個……你這個……你就讓天山倒掉又怎麼樣……我才不要你這樣!你知道我喜歡那個、喜歡這個,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什麼?我最討厭犧牲自己而呆呆去救別人的蠢蛋啦!”
她發瘋似地拍打、踢踹天山花草樹木,想要將月讀逼出來,要他快些回到她面前,然而她再使勁、再瘋狂、再亂吼亂叫,也不見月讀身影。“天山絕對不能倒,天尊做的事正確無誤。”武羅隨即來到,雖然未能目睹月讀所做之事,但此時天山進發著強烈仙氣,天幕傾斜的情況停止下來,也不難猜出始末。“天山若倒,天便會塌陷下來。天一落地,地界只會被擠壓盡碎,到時,所有在地界的人、妖、獸,無一倖免,或許你們凶獸勉強能抵抗那股強大壓力,可是你們同樣也會失去生存的地盤。”
“天塌下來,憑什麼只叫月讀一個人去扛?!”
“因為天山便是天尊,天尊便是天山,除他之外,沒有人能代替他肩負撐天之責。”
“……天山就是月讀?”她怔然重複,“這整座山,是月讀?”
“天尊與天山脈脈相連的時間已不可考,但那是一段很長的歲月。”甚至比他武羅成仙時還要更早。“天尊的仙壽和法力都是守護撐天之柱的唯一人選,他與天山山柱合為一體,天山憑藉著天尊之力,屹立不搖了千萬年,直至方才。”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撐天之柱,什麼唯一人選,什麼合為一體,我半個字也聽不懂!
我只知道月讀化成了光,竄進天山之中,再也看不見他!”窮奇壓根沒有耐心聽完武羅的話,她只想知道現在要用什麼方法才可以把月讀從天山中“挖”出來!
“天尊一直是個無私之人,他從不曾為了某人某事而放下自己肩負的重責大任,他知道他不能離開天山太久,第一次,他為你,在饕餮胃裡停留數十日,第二次,他仍是為你,耗費仙力,將應該還得等上千萬年才有重聚能力的你加速收齊,並在你凝形重生的穀豁裡數百年不離不走。
”武羅無視窮奇的心急跳腳,粗獷的嗓緩而慢,慢而堅定。
“他在饕餮胃裡停留才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替神天愚拿回羽衣。
“天尊算出你有此劫,你去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術時,將會被憤怒的饕餮吃下,若只有你一人被饕餮吃進胃裡。你以為你出得來嗎?天尊去擒聾蚯不過是“順道”,去將你帶離饕餮大胃才是本意。”
她不知道!這一件事月讀沒說、沒邀功,甚至珍珠也沒傳達出來,她完全不知道!他讓她以為他只在意天愚那襲珍貴羽衣,拎她離開饕餮大胃是隨手做來的小事。
他老是這樣!
那張沒有表情的神顏,不會大笑,不會大怒,總讓人看不出情緒波動,明明做了那麼多,卻從不掛在嘴上。
窮奇必須深深吸氣才會記得自己還得呼吸,她的唇辦不自覺地發顫,武羅還說了好多好多,說著月讀犯下的錯,便是產生了神所不該有的私情,眷上一隻凶獸而忘卻本職,導致天山塌毀速度加劇,說著月讀與天山存亡與共;說著月讀捨身護天山,等同於護下世間千萬億性命;說著天若塌下來,世間將會如何毀壞殆盡……
她不懂!
那樣很偉大嗎?
那樣很值得歌功頌德嗎?
那樣就能得到眾人的磕頭膜拜嗎?!
她永遠也不會懂!
她只知道她生氣、她難過、她捨不得呀!
月讀是天人,他有天人的職責,他被世人尊崇著,但對她而言,他單純只是一個可以愛也好想愛的男人。
他肩上馱負著沉重的蒼穹藍天,無人能分擔……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被這麼重的東西壓著,誰受得了?而且他這輩子就只能這樣扛著天,扛著你們這群神族,當你們在上頭聽仙樂唱仙曲時,他得撐著不讓你們掉下來壓死地界人妖獸……這到底是開什麼玩笑?”窮奇咆哮大嚷,對著武羅發火。
武羅無言以對。仙尊要求所有天人都不能出手干預月讀與天山之事的理由,他不明白。
她瞪著他,吐納聲濃重而急促,眸裡閃著怒焰。
未了,她先開口,一字一字,咬著牙關,說得憤恨。
“既然如此,我把“天”給打得遠遠的——”
四凶再次聚首,距離上一回,已是幾百年前窮奇未殯滅時的事。饕餮嘴裡塞著包子,手裡還端著鹹粥,窮奇咻的宛如一陣火紅颶風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愣得連咀嚼也哈忘了。
“窮奇——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再度凝聚闈息成形!好久不見哦!”回過神的饕餮,塞鼓鼓的頰畔浮現出可愛小酒窩,硬從食物堆裡擠出老友久違重逢的含糊寒暄。
窮奇一點也不熱絡,扯著她的手腕,來匆匆去匆匆,一旋身,三人消失在空中!!饕餮沒忘記要拉著刀屠一塊兒。等挪栘的法術停止,窮奇與饕餮、刀屠落在結滿仙佻的玉林裡。
饕餮的注意力馬上從老友重逢的喜悅移轉到飽滿迷人的香桃子上,急急叫刀屠也快幫忙多采幾顆。
一株巨大黑桃樹底下,衣著素雅淨白的秀致女子,膝上枕著好夢正甜的凶獸檮杌,他一手傭懶地攤在草地上,另一手仍霸道地纏在白衣女子柔荑間不鬆開。
白衣女子輕搖檮杌,嗓音軟軟的,“檮杌,好像是你朋友來找你。”
“朋友?我沒有那種東西。”他連眸也沒張。“但是她們走過來了……”白衣女子話還沒來得及說齊,窮奇腕上豔紅的紗綢已經纏上檮杌手臂,檮杌瞠目正欲反擊,窮奇又施行挪移咒,五條身影——檮杌到死也不會放開上官白玉——
在玉林桃樹間失去蹤影。
最後,一整串粽子般的入落在山林深處的飛霧流泉前,迎接著他們的,是活色生香的旖旎調情。纏綿的男女,吻得難分難捨。
“唷,沒機會吃到的九尾白狐,你還是一身這麼雪白細嫩呀!”對食物總是敏銳的饕餮,好眼力遠遠就看見交纏在波瀾裡的兩具赤裸身軀,白的那具是看來綿軟好吃的小狐妖百媚,深麥色那具口感和外觀稍嫌粗硬的,便是另一隻凶獸,渾沌。
“該死——”渾沌使力拍擊泉面,漫天水花噴濺而起。無數水滴化為珠簾,遮蔽掉所有人視線,待水珠子一顆一顆落回泉面,怒氣衝衝的渾沌拉起被狐毛衣包裹得妥妥當當的百媚殺過來!
“你們到這裡幹什麼?剛剛誰給我看到她的身體了?誰看到了?”渾沌烏黑爪子利森森地亮出來,誰敢舉手就挖掉那個人的眼珠子!
“我也很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檮杌凜眸,扯斷纏在臂膀間的紅綢,冷覷窮奇。
窮奇也不扭捏迂回,伸手遙指天山。“你們都瞧見了吧,天,傾了一邊。”
“瞧是瞧見了,那又如何?”饕餮啃著從玉林摸來的仙桃。天幕的變化,她與渾沌、檮杌早有察覺,但不認為是啥重要大事,天歪一邊就歪一邊呀,她還不是飯照吃、覺照睡,沒有任何差別。
“天傾了一邊這種事,有神族那群傢伙會去管,不幹我們凶獸的事。”渾沌嗤聲,“你去找月讀呀,他管最多了。”
窮奇聽見月讀的名字,雙拳緊了緊,紅唇抿成一條縫,她深呼吸,不理會渾沌的尖酸言語,冷靜之後說道:“我們出力把天給打回去。”
“喏,小刀,給你吃一口。”饕餮餵完她依偎著的刀屠,吮吮沾滿桃汁的手指,才有空回答窮奇,而渾沌與檮杌的表情根本就是對窮奇說的那十個字不屑至極。“把天給打回去?”
“對。”
“吃鮑撐著。”檮杌準備要回去了,牽起上官白玉,與窮奇擦肩而過。
“天若塌下來,我們現在所站的地方,就會被壓碎。”窮奇又說。
“呀?真的假的?”百媚驚呼,一臉惶然,急忙拍拍渾沌。“她說天塌下來會壓碎我們耶!
”
“笨蛋才相信這種話。”渾沌冷笑,馬上看見百媚嘟趄紅通通的唇。
“你罵我笨蛋!”
“我哪時罵你了?”
“剛剛!你說笨蛋才相信,可我就是相信了啦!”而且她還嚇了好大一跳!
“就算你是笨蛋你有什麼好不高興?我覺得愛上笨蛋的我才更可憐好不好。”渾沌小聲嘀咕,這句話當然不能直接說出口,否則他會沒有好日子可過,百媚不理會他,比天塌下來還慘。
“檮杌,先等等好嗎?我覺得……這姑娘好似有話藏著沒說。”上官白玉是這群妖物中最最心細的一位,她的氣息與他們格格不入,也沒有他們的強大妖力,卻有清證明亮的眸光,讓窮奇想起同樣擁有這種眸色的月讀。
她曾聽說檮杌帶走月讀親妹無瑕天女的轉世,就是眼前這一個嗎?
與她當年見過的無瑕天女模樣不同,沒有她身為天女時的美麗清致,可身上的祥和氣味竟然絲毫未減。
檮杌即便不想停步,也被上官白玉這聲“等等”給頓住步伐。不甘不願地停下。“姑娘,你可以繼續說下去。”上官白玉溫柔地對窮奇道。
窮奇本來沒打算說出月讀與天山主事,她只想要商借其他三隻凶獸的力量來將天幕打回去,若讓他們知道她是為了幫月讀,他們決計不會爽快同意,凶獸與神,原本就是死對頭,更何況月讀曾與凶獸有嫌隙……
她一定是失心瘋了,才會在上官白玉如此寧靜的澄眸中娓娓道出始末。
“月讀他……為了撐住那片天,將自己和天山融在一塊兒,現在他等於是動彈不得,只有幫他把天幕打走,他才有可能離開天山,不用再苦苦支撐著天。”窮奇努力不讓聲音聽起來顫抖及害怕。
天知道她必須耗費多大的自製力才能平穩地說完這幾句話。
“這不是很好嗎?有人撐著天嘛,這樣天就不會垮下來,我們只要悠悠哉哉過我們快樂的生活就好。”渾沌涼涼地說著,勾著百媚的纖腰,傭懶坐下。
“凶獸去幫神族把天幕打走?會變成眾妖間恥笑的糗事耶。”饕餮也一副意興闌珊。她是不討厭月讀啦,只是千萬年來從沒聽說過凶獸和神族站在同一邊這般荒謬之事。
檮杌則是連應聲都嫌懶,想當然耳。他的答案不會是“好,我幫你”。
“如果是我求你們呢?我求你們把力量借我,我也能像渾沌一樣,付出任何代價來跟你們交換條件呀!”窮奇不死心地想說服三隻凶獸,她奔至饕餮和檮杌面前,指著自己尖嚷道:“你要吃我的身體嗎?你要我的一魂兩魄嗎?全拿去沒關係呀!”
“你的魂魄對我來講只是占空間的累贅。”檮杌不要。
“上回把你吃到肚裡,我的下場多慘,胃差點被你踢壞……”饕餮也不敢領教,她雖然愛吃,卻還是會挑食的。
“那你們到底要怎樣才願意幫我把月讀救出來?”她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想,也沒有誰能同她商量對策,以前遇上難題,只要去找月讀就行了,他是無所不能的天人……
就算是自私的只為了你一個人,我也會撐下它。
可是她不要他這樣子呀!
活在這種庇護底下,她還是覺得寂寞、覺得孤單、覺得無所適從呀!
“月讀……是我兄長吧?”上官白玉對前世沒有半分記憶,卻曾見過那位白髮高潔的親兄長。
他為了讓她避開魂飛魄散的死劫,出現在她面前,希望說服她與他回歸天職,雖然她並未隨月讀而去,也如他所預言地化為虛無縹緲,最後是依賴檮杌的不願放棄及月讀的洩漏天機才尋得一絲生機,對這名兄長,她既陌生,卻又熟悉。
“嗯。”窮奇點頭。
“檮杌……”上官白玉轉向身後檮杌,只淡淡喊了他的名,檮杌立刻堆起滿臉無奈。
“我知道,他是你兄長,他還幫過我們——我才不承認哩,他不過是給我一顆定魂珠而已好不好。”後頭那句純屬咕噥。
雖不願承認,但若非月讀,他恐怕到現在還像只無頭蒼蠅在尋找著救回白玉的方法,說不定,至今仍是孤孤單單一人,獨活在世間,沒有白玉陪在他身旁……
“檮杌答應幫你。”上官白玉輕輕對窮奇笑道,看見窮奇雙眸裡閃著激動。
“饕餮也答應幫你。”自始至終一路沉默的刀屠也站出來。
“咦?我哪時說過了?”饕餮傻愣愣的模樣好不可愛,鼓鼓的雙頰底下塞著滿滿一嘴的桃子肉。
“神月讀沒跟你計較你吃下他的這件事,更沒有打破你的肚子出來,你至少心存感激些。”
像他,就對這事兒感激得無以為報,那幾十日裡,夜夜提心吊膽,多害怕她會被開膛破肚,幸好月讀沒有傷她,僅僅沒收了逆行之術的吟法,她還能好吃好睡好快樂,他也還能擁有她,光憑這一點,他沒有理由不替饕餮應允幫忙。
“可是幫窮奇的忙,很累耶……肚子會餓很快……”她只要一出勞力,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就會消化得飛快。
“回去我讓你連吃三天三夜。”刀屠指的是連著三天三夜灶不熄火,她想吃哪道菜,他就端哪道菜出來。
““你”讓我連吃三天三夜?”饕餮瞬間圓眼亮晶晶。她腦子裡想的卻是大床之上,痛痛快快的汗水淋漓。這個好這個好,這個好吸引人哦!
“沒節操的兩隻凶獸。”渾沌用鄙夷的眼光投向饕餮及檮杌,唇畔一抹嘲弄非常明顯。“隨隨便便就同意要出手幫神族?”
他冷笑著,擺擺手,續道:“別看我。我不可能出手幫助一個把我關上幾千年,又把百媚囚進淨化石裡的冷血傢伙,想都甭想。”
渾沌和月讀的仇結得多大,在場幾隻凶獸都心知肚明。渾沌是多高傲的獸,吃過月讀手裡的虧,要他擁有以德報怨的美德?下輩子吧!
“渾沌……你就當做是幫我,這樣也不行?”窮奇軟著聲,只差沒跪下哀求他了。
“只要是扯上月讀,就沒啥好談。而且——老實說,我非常期待看到月讀被塌下來的天給壓成柿餅的慘況!”哈哈哈哈……
渾沌邪氣地仰天長笑,笑得窮奇近乎絕望。
她早就知道渾沌不會輕易伸出援手,渾沌仇視月讀,幾乎恨他入骨,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若沒有渾沌的力量,三隻凶獸,能打回天幕嗎?
絕望中,光明探出頭來。
“他不幫,我幫你好了啦。”銀鈐似的嗓,好輕快地說——這種調調,渾沌太熟悉了,每回他準備大快朵頤吃下人類闇息時,就會有某只傢伙也以這般愉快活潑的聲音,多事地跳出來替他毀掉那些甜美迷人的陰霾氣息,還一臉陽光燦爛地討著要他誇獎!
“你給我——”渾沌齜牙咧嘴的模樣煞是嚇人,偏偏他誰都嚇得著,就是嚇不到小狐妖百媚。
“雖然我不是你們凶獸那一掛力量變態的大妖怪,但現在的我已經算是大狐妖一隻,把天打回去這種事,我應該做得到啦!”百媚好豪氣,當年淺淺道行的小狐妖在數百年修練後,也是會成長呢!
“你到底是哪來的自信——”渾沌還在沉狺。
“就讓我出出力吧。”百媚直接拉著窮奇的手,一副好姊妹的態度,毫無心眼的單純,數百年來皆未曾改變,即便跟在凶獸渾沌身邊許久,吃過他口水無數,仍沒學到渾沌的壞心眼。
“你不要以為你用這招就能逼我變相地出手幫窮奇——”他渾沌絕不會變成女人手中的繞指柔,任由她搓圓捏扁!
“誰要你幫忙了?你在一旁看著我出鋒頭就好!”百媚對他嗤哼,可愛的小鼻皺了皺。
渾沌為之氣結。好,說得這般有氣魄,他就看看這只小蠢狐能多出風頭!
“你打算如何做呢?”上官白玉問著窮奇。
窮奇雖然對百媚的力量抱持懷疑,然而此時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我想,從天的四個極端之角,使力出擊,將下沉的天幕打回上面去。”
“可行嗎?”上官白玉覺得誇張。
天,能打回去?
但在這群凶獸之中生活久了,她見識過太多化不可能為可能之事。
“我不知道……”窮奇臉色微黯。“我不知道……”她只能喃喃重複這四字。
她不知道該如何做。也不知道做了是否會有成效。
她只知道……她不允許那般沉的重擔,壓在月讀身上!
他獨自一個,她要幫他,她不能像他那樣化為光、化為雲、化為霧地鎮守天山,她只能用自己所擁有的蠻橫妖力,做她能做的事!
“這一打,會不會把天幕打回神族天界去,直接將他們家的地板和屋樑黏在一塊兒?”饕餮開始覺得有趣,興奮地摩拳擦掌。
“我在西方,饕餮在東方,檮杌在南方,北方就讓小狐妖去。”以目前天朝南邊傾斜的角度,力量最大的檮杌負擔最沉重的南方之角,而力量微小的小狐妖,以最不吃力的北方之角比較適合。
“啐,麻煩。”檮杌口中抱怨,下一瞬,化為黑光,摟著上官白玉往極南方向馳去。“東方是嗎?交給我。”饕餮纏著刀屠。也走了。
“那我去北邊羅。”百媚站起來。渾沌還在賭氣,別過頭不看她,她朝窮奇聳聳肩,化身白光,飛向極北之角。
那道白光,飛得歪歪斜斜,中途還得墜下,稍稍休息,然後才再繼續飛。“她撐不住的,天的重量,會壓碎她。”窮奇意有所指地對渾沌說,不待渾沌回嘴,她化身紅光,奔往極西之角,徒剩氣悶的渾沌留在原地。
他絕不會出手,絕不可能幫忙月讀,那只他最刺眼的仇人。
他雙掌交疊在腦後,往後頭巨岩上躺,打算痛快地睡上一場午覺,管他們其他三隻凶獸……
外加一隻小狐在瞎忙什麼。
咻!
是窮奇發出的信號。
接著,四個極端之角竄上擎天光柱,南方的黑光夾帶暗紅火星,聲勢逼人,出自於檮杌;東方的金光閃閃爍爍,好似節慶花火,自然是愛玩的饕餮:西方豔紅炫目的鐳射,是窮奇傾盡全力的妖力;北方……
北方光柱連天的邊際都沒碰到,才一半便夭折,光柱更是細得比繡花針還營養下良!
轟隆隆——
天幕被三道妖力擊中,原本往南傾斜的角度,產生偏向,東南西方的衝擊,使得天幕完全傾向北邊,沉了好大一邊。
渾沌雙眼緊閉,額上的第三隻眼卻瞠得極大,將天幕變化全看在眼底。
轟隆隆隆隆——
“該死……”渾沌咬著咒罵,青筋一條一條又一條爬滿額際。“該死!”
他三目暴瞠,黑袍拂揚,健軀瞬間挪栘,比光更快。教人看不清他的去向。下一個眨眼,北方猛烈衝上火柱,與東南西三方的力量相抗,傾斜的天幕改變了軌跡,方才朝北邊傾沉的角度越來越小、越來越平衡,直到東南西北四方達到平衡。
轟隆!
大片澄藍的天,被四道蠻橫霸道的力量往上推去,拉開與支撐著它的天山中間之距。
那片天,映在窮奇眼中,變得遙不可及,她的雙臂舉得好高好高,掌心擊出的妖紅法力幾乎快要震碎她,天,有多沉重,她的手臂用強烈顫抖在告訴她,而月讀馱負著的,是比這樣更沉四倍之重!
思及此。她沖喉發出獸般的狺吼。
她的力量不及渾沌和檮杌,曾經散盡闇息而死亡,再重生,她的妖力更是不比先前強烈,但她的決心澎湃,支撐她的身軀和意識。
天幕的四個極角被推離到數萬里之上,震落些許的天之碎片,緊接著又傳來卡閂的啪聲。四道妖光同時消失,而天,沒有沉下來。
“嘿嘿嘿,打到屋頂了吧!”東方傳來哇哈哈的誇張笑聲。“小刀,快點快點快點,回去大玩三天三夜!”等不及了啦!
“……浪費我的時間,回去了。”南方只撂下短短幾字冷嗤。
“你這只沒長腦的臭小狐!不是撂話撂得很響亮嗎?!不是要我看你出鋒頭嗎?!不是自誇是只大狐妖嗎?!”北方,咆哮聲無敵巨大。“渾沌!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還有狗腿的諂媚啾吻聲。西方,長髮在漫天風沙裡揚舞的窮奇,面向天山,撕扯著喉,放聲大哭。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怎麼不可能,你在數千萬年前,便預見了它,不足嗎?
仙尊……那應該只是夢呀。
孩子,神,是不會作夢的。
那若非夢境,我所預見的未來,應該是天山傾倒,天幕塌落,地界因而完全滅亡。
只有這一個嗎?你預見的,只有這一個未來嗎?你不是曾告訴我。你還作過另一個模糊的預知夢,不是嗎?
另一個……是呀,還有另一個,但它太荒謬,我沒有辦法將它當真,它是不可能會發生之事……
它,已經發生了,四凶齊力,將天給推遠數萬里,四凶,救了地界。你作的兩個預知夢,都是未來將會發生之事,你所選擇的道路,決定了地界以及自己的宿命。孩子,你一直是“因”呀,明白嗎?
我是“因”?
你因嫉惡如仇,將凶獸渾沌囚入鋼石,其果便是渾沌遇見解咒的小狐妖,否則以他倆的道行,高傲的凶獸,豈會珍視一隻道行淺淺的小狐妖?他與她,連相遇都不會,更不可能相戀。
你又因憐惜親妹無瑕命運,泄予天機,讓檮杌得以收集無瑕散魂,不僅改變無瑕魄滅之未來,也改變了檮杌冷硬倨傲的凶性,其果便是凶獸檮杌不再不受任何人勸解,他的心,柔軟起來。
你還因待凶獸饕餮寬容,不懲治其再三胡亂施行逆行之術的行徑,其果便是饕餮能獲所愛,也受所愛所管,放肆行為收斂許多許多。
你更因心系窮奇,為她不惜拋棄神職,你傾仙力助她凝形、助她重生,她回報給你的,是加倍的感情,你因她而甘願以身撐下天幕。她為你,更願將天給打飛,你與她,真是有趣。雖然你之於四凶,並不是最主要的“因”,但無法反駁的是,你確實影響著未來,沒有你做的,敵視你的渾沌決計不會出手,驕傲的檮杌也不可能相助,貪玩的饕餮又豈會聽龍飛刀的勸說而出力幫忙,註定遭逢死劫的窮奇更加不會。
但仙尊……我做的,並不純粹全是為了世間萬物,我甚至在那一瞬間湧現的念頭,只有她一個人,那般自私的,就只想保護她一個人。
又何妨呢?我相信,她在攻擊天幕時,腦子裡所想的,也不是拯救世間萬物,也單單只有你一個。
誤打誤撞成就一件好事,它就是一件好事,不會因而折損掉它本身的價值,不走嗎?
然而我認為這樣的我,失去仙格,我已經沒有資格再稱為仙人。沒錯,孩子,這點,我同意。
請仙尊撤除我的仙籍。
……你真的有此覺悟?
是。
當個小小山神呢?天山被你的靈氣包覆數千萬年,已經容不得其他天人了吧,它現在也撐不住天,不再是重要的撐天之柱,以後,說不定有更多妖邪想入侵,上頭的鳳凰也得有人看顧,被饕餮全吃光怎得了……孩子,你怎麼說?
我不確定現在的我,是否連小小山神也無法做好。
你可以的,孩子,你可以的。
即使,我的心裡占滿了她?即使,我可能無法像愛她一樣去珍愛山裡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天山是否會因我的私心而步入毀滅?
這答案,你何不自己去找呢?
孩子。
她來了。
你去吧,從馱負天山的重擔中,解脫吧……
“月讀——”
月讀被這世上最響亮悅耳的聲音所喚醒。
他張開雙眼,看見窮奇飛奔而來,早已化為光和雲霧的雙臂使勁費力地穿透層層岩石、棵棵巨松、滴滴泉水,延伸、堆疊、糾結再凝形,化為肉,化為膚,化為強而有力的臂膀。
他渴望碰觸到她,他渴望將她攬入懷中,渴望,加快了與山林樹草石水融合的身軀掙脫的速度。
窮奇傻愣愣地頓在原地,眼淚大把大把往紅紅眼眶外潑灑,雙掌捂住因吃驚而遲遲無法合上的嘴兒,滾在喉問的,是哽咽。
直到他展臂將她抱在懷裡。扎扎實實的擁抱、溫熱平穩的氣息,讓她又哭又笑又叫又跳,惡狠狠地反抱緊他,紅豔的唇,印上他的。
她與他,都沒有人分心去注意——
天山,開滿鮮麗的荊籬花,那株曾經突兀孤單,且不屬於此地的花兒,堅強地落地生根。開得怡然自得。
四凶聚首,只做壞事,不行善事。
那日,四凶出手襲擊天幕,被視為向神族宣戰,何其的大逆不道,他們在神界眾天人眼中,再記上一筆不可饒恕的惡行——但對於一整本罰惡冊上全寫滿“壞壞壞壞”的凶獸來說,多一筆少一筆皆無關痛癢,他們的日子,同樣悠哉。
天庭大亂。
通往天界的一萬六千六百六十六階神梯,被直接壓縮成六階,多跨兩步就能到達,玉瑤池還直接被推擠到了聖殿旁邊哩。
天人們忙於整治被四凶弄亂的景致。當時阻止眾仙出手制止四凶擊天的仙尊拈鬍輕笑,對此後果,樂觀其成,或者該說,這結果,已然在弛指節間預測出來。
地界平空多出一大截空間,與天。拉得更遠,空氣,似乎變得更新鮮。
天山,無法再支撐天幕,即便它再高,也托不著天。
原先無可侵犯的至高地位,突然變得和旁側小山沒啥差別,充其量就是一座高了點的大山,如此而已。
天山之神,月讀,當年喊起來響噹噹的名號,如今也變得平易近人。
“群山之首,日天山,終年光明無夜,雲霧湧生,為撐天之柱,邪氣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華草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日玄鳳,靈江出焉,西流注於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光,生慈悲——
一大群鼠精,又在洞穴裡瞎起哄,瘦鼠精拈著鼠須,搖頭晃腦。
“天山才不是群山之首!”
“天山也不是撐天之柱啦!”
“天山早就有日出日落啦!”
群起噓之,吱吱聲此起彼落。
“天山現在好熱鬧!小妖小怪也能上天山去玩!”
“天山開滿漂亮的花!紅的黃的紫的七彩的,好大一片哦!”
“天山不再讓人敬而遠之!”
“天山有美麗的天女啦!”
“才不是天女,是凶獸!天山有凶獸!美麗的凶獸!”
噓聲之後,是熱烈的討論,上回它們整批鼠兒帶著松果,跑天山一趟。那座千萬年來不容小妖物跨越半步的神山,景色優美,如詩如畫,樹上果實飽滿甜美,澗裡溪水清涼潤喉,就連飛在山腰的鳥兒也比其他山裡來得肥大健碩,重點是,天山有只容貌極美的凶獸窮奇,她光是傭懶的躺在花叢裡午憩,也美得令人屏息。
肥鼠精戴上染黑的黑須,以唾液在額心點一點,黏上小碎石,一步一娉婷,一步一搖曳,鼠臀左晃晃右搖搖,突地一個側身臥躺,撩人地舞動手中那襲破紅布。“美麗的凶獸!美麗的凶獸!”眾鼠精歡呼。
另一隻上回扮天山之神被圍毆的鼠精也粉墨登場,鼠爪撩撥乳白色果須,緩緩走近扮美麗凶獸的肥鼠精,忠實呈現當日見到的情況——
兩隻鼠兒,嘴湊著嘴,啾啾啾啾。
鼠精又吟起那歌謠——
昔群山之首,曰天山,雲霧湧生,曾為撐天之柱。其上多金、玉,華蘋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甲百鳳。靈江出焉,西流注於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
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凶獸窮奇相伴,性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