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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妖 • 窮奇之卷)》第2章
第二章

  她一直對月讀被饕餮吃下肚這事兒抱著懷疑及不理解。

  月讀耶,他是神月讀耶,不是尋常小樹仙小花仙,區區一隻凶獸的胃囊,豈能困住一尊天山之神?

  果然,她的困惑得到答案。

  月讀被饕餮吃進肚裡,是有其目的,在她跟著月讀在大胃裡停停走走、繞繞轉轉,終於察覺月讀的意圖。

  他在找人。

  不,修正,他在找妖,找一隻偷走神天愚的羽衣而躲藏在饕餮胃中修煉之妖。“……也就是說,你打從一開始就預備讓饕餮吃掉?”而她只是好死不死的淪為陪葬?

  窮奇瞠著豔燦迷人的眸,不敢置信。相較於她,月讀的態度更顯得從容。

  “我尋找壟蚯許久,他的氣息不該消失得乾淨徹底,我猜想他躲在最危險也最安全之處。”

  他是在靠近饕餮,要制止她施展逆行之術時,察覺到壟蚯微弱的殘餘味道從饕餮嘴裡飄散出來。

  危險又安全的地方,天底下除了饕餮的金剛不壞之胃外,不做第二處想。壟蚯能靠著天愚羽衣而免受饕餮胃液融化,還能避開眾多天敵,待修練成功之後,必成一大禍害。

  “我還以為你是一時不察才傻傻的被吞……”難怪他始終如老僧入定,一點也不驚慌,更沒有急著想出去的跡象,這根本就是他設定好的棋路!這男人……將世事全當成棋盤裡的棋局,握在手心,由他主導一切。

  窮奇手擦腰,跺腳跺得踝上鈐鐺不住搖晃。“你有沒有考慮到我?萬一我被饕餮吃下後,立刻掉入胃酸池裡,我不會泅水,活活淹死怎麼辦?”她又不像他,強得毫無弱點:她這只凶獸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

  月讀淡睨她。

  不知是誰在饕餮食道裡哇呀呀呀鬼吼鬼叫之時還不忘雙手雙腳箝抱在他身上,巴得死緊,又豈會有落水的危險?她的指控沒有回答的必要。窮奇沒想從月讀口中聽見“放心,我定會救你”這類的好話,狗嘴吐不出象牙,同樣的,從神嘴中能吐出啥好東西,她才不敢奢求哩!她繼續跟著月讀在大胃裡“散步”。

  “你發現壟蚯的蹤跡了吧?”

  饕餮胃裡別有洞天,只缺顆太陽與月娘交替照亮。否則這偌大無垠的天地,再養千萬隻妖都綽綽有餘。

  胃酸大池裡,有具巨大龍骸橫亙其上,它沒被融掉,像座白色橋樑盤踞,方便他們從東岸步往西岸。池內沒有錦鯉草蝦,倒有幾群習慣丁強酸腐蝕的小型鐵甲妖魚,在水中悠遊,偶爾探頭冒泡泡,以酸池裡的食物殘渣為主食。

  “你也發現了。”

  “當然。”

  她窮奇是何等人物,壟蚯的等級比她差上好幾階,小妖怪一隻,她才不看在眼底哩!此刻,壟蚯的氣息她全嗅著了,不就在百尺之前嗎?

  “他身上有天愚的羽衣護體,不容小覷。”

  “你怕他呀?”窮奇取笑月讀,媚眼輕挑。“怎麼,多了件羽衣的壟蚯變得很恐怖嗎?連你也忌憚三分?既然你會怕,我幫你解決他啦!”她動動手指就能捏死壟蛆那種雜碎。

  “別妄動,我自有打算。”月讀不領情,否決她有義氣的提議。

  “我也有“打”算呀!”打了再算!

  “取回天愚的羽衣是要務,羽衣不能有損,壟蚯也不能傷,我要將他收服至天愚面前,由天愚處置。”壟蚯打傷天愚身邊的小仙童,這讓天愚相當不悅。

  “你好麻煩,打不能打,傷不能傷,怎麼抓?”當然要先把壟蚯打到奄奄一息,到時還怕拿不回羽衣、逮不著他嗎?

  “你只要別出手破壞,就算幫了我大忙。”

  “什麼話呀!我好意要幫你耶!”

  “我不需要。”他自始至終都沒要她出手幫助。“我知道你不需要,你是神月讀嘛,什麼事都能自己來——哼,你以後別求著要我伸出援手!”她哼得好重,最後一句警告聽起來猶如落敗犬逃竄前的最後哀言,純粹是吠氣勢的。

  月讀最討人厭之處就在於他完全不給人幫忙他的機會,他不需要憑藉任何人的力量就能達成他想要做的事。他很強悍,卻又不像凶獸渾沌或檮杌那般蠻橫霸道,無論處事或說話方式,總是一派溫和,偏偏這樣的他,擁有無法預測的神力。

  也不將事情分一些給別人承擔,全都往自己身上攬,他不累嗎?

  她明明就可以幫他的嘛,她又沒有要他感謝,也沒有要他報答,只是……兩個人一塊兒做,不是更事半功倍嗎?

  她老是想著要為他出頭,誤以為驚雷吃掉他身上的顏色那回如此,現在幫忙抓壟蚯也如此,但她的衝動與他的不領情,讓她每次都是徒做白工。

  “以護罩將自己包裹起來。”月讀留下這句話,不待她問“為什麼”,一條龐然大物的黑影竄出,朝月讀襲擊而來,月讀早已預料到,右手接下掌風,左掌結印反擊。沉不住氣的壟蚯從暗處現身,與其藏頭縮尾等著被月讀找到,不如與月讀廝殺一場——他的自信,來自於身上這襲天愚羽衣。穿上它之後,感覺法力源源不絕地湧現,他不認為自己打不過月讀,況且饕餮胃裡的地形他早已摸透了,要躲要藏也比月讀佔優勢。

  “壟蚯!”窮奇見到他,立刻要跳入戰局,擋在月讀前方與壟蚯打一場。

  “窮奇,你允諾過我,不許出手。”月讀白袖輕揚,攔住她。

  “我……”窮奇被他冷淡的表情激到,紅唇噘高。“不出手就不出手!”她頭一扭,退到後頭去生悶氣。

  “護罩。”月讀二度提醒她。

  “我、不、需、要!”窮奇拿他方才拒絕她的字句回嘴。“我跟壟蚯是同一類妖物,我們的敵人是神族——就是你,他要打也是打你不是打我。壟蚯,上!給我好好教訓這只老古板!”教訓到月讀開口拜託她窮奇姑奶奶出手相助!

  “神月讀,連我躲到饕餮胃裡也會被你找到?”壟蚯面目猙獰,身上所披的純淨羽衣與他的醜惡模樣格格不入。

  “天人羽衣並非你所能擁有,盡速物歸原主,並隨我向天愚天尊致歉。”月讀說之以理,想和平解決壟蚯盜取天愚羽衣之事。

  “你的腦袋壞掉了嗎?!到手的寶物要我吐出去?擁有天愚羽衣,我的修行和法術都加倍,我怎麼可能還你?”壟蚯沒得商量。

  “天庭之物,靈氣不適合妖物,修行和法術加倍只是你短暫的錯覺。”

  “你以為你隨便吠兩句我就會乖乖聽話嗎?你有本事就來搶呀!”壟蚯以咆哮和行動挑釁月讀。

  靠著天愚羽衣的神力,他的力量變強、身體變輕、腳步變快,他獰笑著,粗腿橫掃向月讀的臉,月讀凝眸,壟蚯的小腿在距離他幾寸之前停下,被他身前的無形護牆逼退,但壟蚯哪能甘心,震回原地後換腿再來!

  砰的一聲重擊,激發出強勁氣流,在饕餮的胃囊中興起狂風。月讀的白色長髮張狂飛舞,衣袖隨著激流翻揚,壟蚯的小腿被他一指抵定,那股強大的氣流正是由他泛著光暈的指腹前擴散開來。月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相較於他,壟蛆抱著小腿痛嚎的聲音顯得刺耳。

  月讀右手一揚,壟蚯身上的天愚羽衣瞬間抽離,飛進他掌中。壟蛆大吃一驚,失去羽衣庇佑,他一改方才的囂張。瞬間化為一道黑光,咻地不見蹤影,月讀輕易就能逮住他——前提是沒有人跳出來阻擋的話——偏偏窮奇擦著纖腰,笑得哼哼有聲,笑靨如花,眉尾飛揚,襯得額心珍珠閃閃發亮。

  “早叫你別嘴硬,開口求我助你一臂之力,壟蚯逃得掉嗎?結果你非得要維持神族的假仁假義,說什麼不能傷不能打。哼哼哼,若是我出手,絕對打殘他的腿先,看他能往哪兒跑!”面對不聽話的獵物,用不著客氣啦!

  若不是你擋著,壟蛆跑得掉嗎?

  拜託你有點自覺,沒有自覺便罷,還有臉說那番話?

  月讀澄淨的眸,淡淡浮現無聲指控,窮奇雖然沒瞧懂,卻很清楚他的眼神定是在數落她什麼。

  “幹嘛?有什麼話用嘴巴講呀!”默默在心裡罵人真小人!

  她瞪著他的唇,驀然想起吻住它的滋味。那時她吻得好投入,為了挑逗他而使出渾身解數,卻換來他的惡評。呿,這男人真不識趣。多少人想一親芳澤都沒那個命哩,他還挑!

  她都沒嫌他像條死魚沒反應——雖然他的味道清新又乾淨,好像喉間滑過沁涼解渴的山泉水,令她貪婪地再三吸吮。

  她還想嫌他像根木頭動也不動,送到嘴裡的烤鴨竟不懂得吃——雖然她喜歡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光用看的也很賞心悅目。月讀一定不知道他自己的容貌有多精緻俊雅,就算不用笑容點綴。

  他都是好看的,害她差點都忘掉自己的目的只是想惡整他……

  “你的思想又污穢起來了。”月讀放棄去追壟蛆,天愚羽衣已經收回,壟蚯無法拿它作惡,危險性大大降低,也不可能從饕餮胃裡逃出,幾乎已是甕中捉鱉。

  “不要偷讀我的心!”窮奇戒慎地用雙手捂住心窩,以為這樣就能擋住月讀的探索。事實上。月讀並沒有讀她的心,他光是從她迷蒙的眼神就能察覺她在用雙眼剝他的衣裳。

  月讀寡言,天愚羽衣從他手中消失,收入懷裡。

  “羽衣拿到了,我們可以出去了吧?”既然進饕餮胃裡找壟蚯討羽衣是月讀的目的,一達成,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壟蚯還沒捉到。”拜她之賜。

  “呿,你真沒用,小小壟蚯也捉不到。”窮奇嗤了聲,媚眸一轉,頑皮心又起。“我們來比賽。看誰先逮著壟蚯,輸的那方要受處罰,至於罰些什麼嘛……贏的人決定!”在饕餮胃裡沒啥能玩樂的事,她無聊了好久,找個樂子來忙也不錯。

  “……”月讀毫無玩心,也不認為這樣很有趣,他不可能點頭。“就這麼說定羅,遊戲開始!”窮奇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志在必得地挑釁一笑。旋身飛躍,在他眼前失去嬌影。

  呵呵呵,她要開始想想贏了月讀之後,怎麼整治他。

  好期待哪!

  為了贏過月讀,窮奇從沒玩遊戲玩得這般認真。

  她跑遍饕餮巨大的胃,除了沒潛到酸液池裡瞧瞧外,其他任何一處小地方都沒放過。

  成功,是給予努力的人。

  窮奇爽快地體驗到這句話的真諦。

  她比月讀先一步在大胃東側一大片結石堆疊成的山巒密洞中,找到腿部受傷的壟蚯。

  大凶獸遇上小妖物,窮奇氣焰高張,嘿嘿笑著逼近他,壟蚯慘白的臉色不知是因為小腿的傷處,抑或是失去天愚羽衣後。在饕餮胃裡受到酸液腐蝕影響所致。“走吧走吧,跟我一塊兒去向月讀炫耀炫耀。”窮奇說著,就要上前拎壟蚯出來。呀,好想趕快看到月讀挫敗無奈的嘴臉哦!

  “你為什麼要站在神族那邊替他們做事?堂堂四凶之一,竟然拋棄尊嚴成為神族的走狗——”

  “誰是神族的走狗呀?搞清楚點,我和神族是死對頭,要是碰到神族,我也是會動手打幾隻過過癮的好不好!”竟然說她窮奇是神族的走狗?想試試她怎麼打神的就對了啦!

  當初她還沒成形前,差點就被三隻小仙打散瘴氣,這把怒火,至今仍沒熄滅。

  “你既然不是站在神族那邊,為何幫著月讀捉我?你和我是同類,你應該與我聯手對抗月讀,在饕餮胃裡將他除掉!”在他與月讀相抗時,窮奇明明就是站在他這方替他吆喝打氣,要他好好地教訓月讀,他以為。她和他應該是同一陣線。窮奇輕嘖。搖著螓首,波浪長髮隨之擺動,髮上光澤帶著銀白光芒。“我哪有在幫月讀?捉你是因為你有利用價值,我誰也不幫。只幫自己。”

  “對凶獸來說,我小小一隻壟蚯有何價值可言?”吃不能吃,補不能補。

  “嘿,我比月讀先逮到你,月讀就得乖乖任我處置,我一定要叫月讀做幾個鬼臉來讓我笑笑,你說你的價值有多驚人?”窮奇心情愉悅,蹲著與壟蛆平視,臉上雖然有笑意,笑容卻不是給他的,而是在提及月讀時才會浮現。

  “……你竟然與神族做交易?”

  “不是交易,是輸贏。他輸,我贏。”

  “你不知道神族全是群冷血無情的傢伙,他們給予妖魔的承諾根本沒有實現之日。想利用我們時就一副慈眉善目,榨乾我們之後就立刻冷漠絕情地跟我們劃清界線。這一點,你們四凶應該比我更清楚——渾沌被囚之事你忘了嗎?囚住渾沌的是誰你也忘了嗎?你現在竟然還敢和月讀做交易!”

  “我就說了,不是交易。”這麼難溝通嗎?“渾沌的事,用不著你提醒我,是誰囚住渾沌,我比你更清楚,是月讀。”

  “對,是月讀!你沒想著要替同為四凶的渾沌報仇便罷,竟然還與月讀過從甚密!!”

  “我幹嘛幫渾沌報仇?各人造業各人擔,渾沌被囚是渾沌家的事,又不是我被囚。”窮奇好笑地反問壟蚯。

  她雖與渾沌、檮杌、饕餮同列四凶,卻不代表他們四人之間的感情有多融洽,那套“誰欺負你,我幫你打回來!”的義氣,不存在於彼此心中,她與他們,充其量就是“認識”罷了。比起渾沌和檮杌,她與月讀見面的機會還多上數千倍。

  從她睜開雙眼的瞬間,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月讀。

  黑髮披散,未加束綁,仍舊一絲不苟,直溜溜地傾泄在雙肩,就算黑的轉變為白,她仍是忘不掉那一日的他。

  他持著與三名仙人師兄相反的意見,淡著聲音表情與他們爭辯,不容反駁地說著她有活下去的權利。

  或許是獸的本能,對於張開眼頭一個看到的人帶著最最深刻的記憶,她無法否認。月讀的身影一直都烙印在她眼底深處,雖然她自由自在、滿山遍谷地跑透透,隨心所欲地享受著人生,但無論經過多長時間,她總還是會繞回月讀身邊,去鬧他,去逗他,去看他。

  月讀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什麼都不是,卻是她最常見到的傢伙。

  對月讀而言,她與渾沌、檮杌、饕餮或是任何一隻妖獸都一樣,在他眼中,平等的眾生代表著同樣的面容,她並不特殊,即便她好美、好豔,她有最耀眼炫目的窈窕身段,最柔滑細緻的青絲,最勾人的眼神,最甜蜜的嗓音,月讀都不會驚豔。

  換成是渾沌、檮杌或饕餮,月讀仍會與三名仙人師兄相抗,堅持他們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她只是一隻凶獸,月讀一定是如此看待她。

  一隻凶獸。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窮奇清楚自己在月讀面前所代表的意義,她會不會出現在他身邊,她幫不幫他打壟蚯,她吻不吻他,她今天有沒有比上一回見面時更漂亮……這些,月讀毫不在乎。

  對,他才不會在乎!

  心情,一整個惡劣起來。

  窮奇遷怒無辜的壟蛆,翻臉如翻書,方才臉上還掛著笑。此時只剩怒目相向。

  “你不要一直羅哩羅唆,跟我去見月讀就是了!”

  “別想!”

  偏偏她就是想。

  窮奇啐了聲,不再浪費唇舌,手裡扯著一條紅絲綢,繃繃有聲,壟蚯見狀拔腿就跑,窮奇佇立在原地不動,將紅絲綢拋向壟蛆!!

  壟蚯逃得夠快了,卻不及紅絲綢的速度,血一般的紗被賦予生命,它像條迅速撲咬獵物的大蟒,咻地糾纏上壟蚯的雙腿,一收緊,他的上半身還處於賓士狀態,雙腿卻被反向一扯,這一跌,摔斷他三顆利牙。

  “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我都懶得說你。”極度鄙視的輕哼,從朱紅豔唇裡逸出。她最討厭不識時務的傢伙,明知道打不過她,就乖乖認輸嘛,省去她出手逮人的麻煩。

  紅紗在壟蚯身上靈活纏繞,從腿部往頸上盤踞,將他纏成動彈不得的蟲蛹,四肢不能行動,剩下嘴皮子能用。

  “你以為神族會感激你的多事嗎?你以為把我當成供品送給月讀,他就會像摸只狗一樣摸摸你的腦袋誇你好乖嗎?你一定會後悔!你一定會嗚嗚嗚嗚嗚嗚——”

  纏成拳頭般大小的一團紅紗,硬生生塞進壟蚯嘴裡,不讓他再吠下去。

  月讀不會感激她。

  她知道。

  就如同她替他做過無數的事——知道他最近要去處置哪只壞妖,她會搶在前頭幫他先解決那傢伙;知道哪只壞獸製造麻煩去打擾月讀,她會扳扳十指,讓那只壞東西後悔自己出生在世上—

  —他不感激,這會指控她行事毒辣,以暴制暴。月讀不會誇她好乖。

  她知道。

  那又怎麼樣?

  她做得開心又甘願就好了呀!旁人多嘴什麼?

  窮奇抬起金鈴叮叮作響的足踝。猛踩壟蚯的臀一腳,右手揪緊了紅紗,拖著他找月讀去。

  “喏。”

  窮奇獻寶似地將壟蚯拋到月讀面前,紅唇要多彎就有多彎,笑容要多甜就有多甜。

  月讀低眉斂目,瞧也不瞧她或壟蚯。

  窮奇不悅地說道:“我把壟蚯毫髮無傷的帶回來啦,連根獸毛也沒掉。”因為不傷壟蚯是月讀先前說過的,她有記住。“你輸了,你得聽我的!”

  “我並沒有允諾你任何事。捉壟蚯一事,不須假你之手。”他沒說的是——你多此一舉。

  “……”果然沒有感激,連一丁點也沒有,還順勢數落她多事。

  好,比輸贏是她自己一頭熱,他沒答應她。

  好,捉壟蚯是她好管閒事,他沒央求她做,她還搶走他的功勞。壟蚯瞄上來的眼神,也正在嘲笑著她兩面不是人,窮奇憤憤地一腳踩上去蹂躪他的大臉。看!有什麼好看?!

  “你也沒有拒絕我呀!”她仰起臉,決心要用耍賴這一招。

  “我有。在你衝動地轉身之際,我拒絕了你幼稚的提議。”是她跑太快,快得連他的聲音都來不及傳入她耳裡。

  “我沒聽到,不作數!”她別開臉,任性到底,一會兒美眸又狠狠地轉回來。“你敢食言,我就到處去指控你神月讀說話不算話,比凶獸更壞、更不知禮教!”

  她會羅織一大堆罪名,讓大家都誤解他,使他的神威蕩然無存——反正她是凶獸,散佈謠言和顛倒是非這幾檔事她常做,別以為她不敢。

  “嘴長在你身上,說與不說,我不會阻止你。”

  就是這種態度,吃定了她拿他沒轍嘛!

  可惡!她、她、她、她她她她……她真的沒轍!

  她能拿他怎麼辦?

  不爽地放走壟蚯,讓他重新再捉壟蚯一次嗎?月讀巴不得如此,他最不喜歡欠人情。

  真的四處去說他壞、譭謗他的名聲嗎?月讀根本不在乎虛名,加諸在他身上的字眼是誇獎或貶抑,他都無關痛癢。當年封住渾沌,後來封住擁有渾沌法力的小妖狐,指控他的聲浪不會少只會多,月讀仍舊是月讀,不曾因此改變作風,不會為了得到他人一句景仰而違逆本性……而她,也不是真的想壞他聲譽。

  她完全沒有贏的籌碼。

  窮奇像顆泄光氣的皮鞠,自己在生自己的悶氣。

  她低著頭,不讓自己氣鼓鼓的醜樣落在月讀眼中,就算他不在意她是美是醜,偏偏她自己在意,所以,她每次來找月讀時,總是用象牙梳將一頭又長又濃密的鬈髮梳得整整齊齊,再簪上鮮花,抹胭脂,塗水粉,像個傻瓜似的在水池畔照了又照、瞧了又瞧,這些,月讀都看不到。

  低垂的視線裡,只有被踩了好幾回仍一樣不怕死地維持眼中諷笑的壟蚯,以及饕餮胃囊的粉紅顏色。

  突兀的一抹白,跨入她視野之間,是月讀潔白的鞋履。

  她猛然拾頭。月讀就站在她面前。他拙住她的手腕,大掌有著雲霧般的沁涼溫度,他的力道很輕,她只覺得腕間一緊,一道白光逼得她眯眸,而眯眸之後,粉色胃囊消失不見,腸胃蠕動的聲音不再充斥耳膜,不知多少時日不見的溫暖日光灑落在她身上,湛藍的天,白淨的雲,饕餮咬著雞腿、一臉錯愕的傻樣近在咫尺,在在都在宣告一件事——

  她從饕餮的胃裡出來了!

  就只是眨眼間,月讀將他們兩個從見不著天日的大胃裡帶出來了!

  她就知道以月讀的本事,要從饕餮胃裡出來很容易,但……容易成這副德行哪有天理?

  “就當做是你逮住壟蚯的回禮。”月讀語調平平。衣袖輕揚,壟蛆瞬間消失不見——他被送到神天愚所在之處,交由天愚發落。

  他的話,震醒窮奇,她還在適應外頭明亮的光線。

  “慢、慢著!”她喝住月讀。“我贏的代價不是要你帶我離開饕餮的胃,你不可以擅自決定!

  喂,月讀——我要的不是這個啦!”

  她必須要用吼的方式才能掩飾自己的開心。

  他可以不管她的死活,放任她一個人在饕餮胃裡被消化成一攤充滿養分的屍水,讓饕餮的腸胃將她給吸得半滴不剩,他可以的!

  但他沒有,他沒有!

  無情的神只,冷情的月讀,在他離開饕餮大胃之時,沒忘了將她也給救出來。

  小小的恩惠,在她心裡又大大記上一筆。

  月讀不理睬她哇哇大叫,來到仍未從愣然中恢復的饕餮和刀屠面前,他們小倆口正在自個兒房門外架起小桌小椅,挨在一塊兒啃烤雞,才啃到一半,饕餮打了個嗝,幾十天前被她吃到肚裡去的月讀及窮奇竟然變成一道光,從她嘴裡蹦出來。月讀緩步靠近,饕餮以為他要跟她算總帳,畢竟,她張嘴將他吃下肚,還企圖揉肚加快消化掉他的速度。

  月讀朝饕餮伸出手,刀屠反應迅速地過來阻擋,將饕餮護在身後。

  “龍飛。我沒有要傷她,讓開。”

  月讀喊出刀屠另一個名,刀屠卻不可能被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說服。他擰著濃眉,文風不動,雖不曾親眼見過饕餮口中被她吃掉的“神”與“凶獸”,但他清楚明白,眼前這一男一女正是他們。

  月讀也不再多說,繼續往前走,拉近與饕餮的距離。

  刀屠出手了,不允許月讀對饕餮做出任何傷害之舉,但他的阻止全然不被月讀放在眼裡,即使刀屠的手恢復成鋒利刀身。仍然傷不了月讀絲毫,他被刀屠碰著的部分全數化成白煙,世上最具殺傷力之刀,也不可能劈砍煙霧。

  月讀的指,穿透刀屠,落在饕餮額上,薄唇吟念出神語。

  刀屠驚慌地回身,手刀再度揮砍向月讀的虛影,同樣徒勞無功,透過月讀半虛半實的身軀,看見他收回長指,也看見饕餮嘴裡還在咀嚼著肥嫩雞腿肉。

  “饕餮!”刀屠以為饕餮被月讀怎麼了。

  “嗄?”饕餮唇角油膩膩,表情有些傻呼呼的,被刀屠猛拍著雙頰。

  “你怎麼樣?你有沒有怎麼樣引饕餮!饕餮——”

  “我只是將逆行之術自她記憶中抽離,她永遠都記不起來這個咒術的吟法,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做,你大可放心。”月讀並不想傷饕餮,被她吞入腹中只是計畫中之事,然而饕餮隨興所至地一再施行逆行之術,顛倒時序、混亂世常,他必須制止她的任性妄為。

  跟饕餮講理她聽不懂,月讀轉而採取最直截了當的方式,讓饕餮再也無法逆轉任何一個時辰。

  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該是既定的事實,不能因為後悔自己做錯事、說錯話,就想用最簡單的方式逃避,抹煞掉自己的幼稚與不成熟。

  “小刀,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饕餮要刀屠別擔心,月讀對她做的事,不過是將手指放在她額心。又收回去而已。

  月讀將一連串的要事全數解決——取回天愚羽衣、擒獲壟蚯、沒收饕餮擾亂天綱的咒法、將窮奇從饕餮體內帶出。他來去皆如風霧,縹緲難以掌握。雪白身影,轉瞬間化為清風,從三人眼前離去。窮奇的嚷嚷來得好遲,因為她還撥空先狠踢饕餮的小凸腹一記,快得連刀屠反應過來時都已經救不到饕餮。月讀不跟饕餮算帳,但是愛記仇的她才不會仁慈地放過饕餮。切,連她窮奇也敢吃!

  當她踢完饕餮,回過頭,月讀已經不見蹤跡。

  “月讀!你等等我!別想這樣打發我!我幫你抓壟蚯,你至少要笑一笑跟我道謝或說句窮奇你好棒來聽聽啦——”

  火紅的嬌影。跟著咻地不見,留下委屈嘟嘴的饕餮,以及嘴裡說著“下回別再胡亂吃東西”,手掌輕揉她肚腹的刀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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