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豪言既出,群山為之震動。
言辭成鋒,牽動人界氣運,竟於空中形成渦旋,席卷層雲。
在場修士皆有所感。境界越高,感覺越是清晰。氣海隨之震動,受到的影響越大。多年停滯的修為,遇到的瓶頸,都有松動跡象。
凝神內視,不禁愕然。
莫非此人就是夏皇轉世?
雖然荒謬,卻無第二個答案。除人皇再世,還有誰可引動一界氣運?得天道眷顧?
思及此,多數人心中不是滋味,更有惶然。
再是如此,也不敢造次,更不敢出言質問。只能起身揖禮,擺出恭敬姿態,短言幾句,告辭離山。期間,竟無一人追究身陷幻境之事。
臨行前,白雲山弟子捧出錦盒,內有荀山主親選的十余件法器和靈草。
七位峰主親至山門相送,門下弟子或歸山,或另作安排,獨不見雲霽。
“雲峰主現在何處?”
送走五輪宗一行,璇璣尊者喚來首座弟子,詢問雲霽去向。
“雲峰主已回浮雲山,掌山有言,去留皆由其意。”弟子回道。
去留皆由其意?
璇璣尊者微一蹙眉,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忽然道:“知客何在?”
話音落下,一名藍衫修士步出人群,拱手揖禮,“峰主。”
“周國使者可已離開?”
“已離山門,只是……”
“恩?”
“據外門弟子言,這一行人停在山下,並未走遠。”
璇璣尊者眉頭皺得更深。雖決意閉門靜修,不代表不關心門內之事。先時如何,可以不計較。然在掌山表明態度,與五國再無瓜葛之後,雲霽回歸周國,是否不太合適?
一觀十八宗會如何猜測?世人又會作何想法?會否以為白雲山行暗度陳倉之事?
不讓雲霽出山歸國?
掌山早有言明,此事必不可更改。
苦思不得其解,璇璣尊者搖了搖頭,長歎一聲。
“事已如此,非我等能夠預料。”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弟子聽得滿頭霧水。
幾位峰主各有所思,心境豁然。
送走最後一個宗門,鍾聲悠然,山門關閉。
璇璣尊者同幾位師弟告辭,喚回弟子,道:“隨為師回峰。”
“是。”
揮袖祭出飛行法器,璇璣尊者手捏法訣,法器變做一只舢板,待弟子紛紛立定,才飛身而上。
“自明日起,為師將閉關靜修,峰內諸事交由青丹主持。遇有不決之事,可請教幾位師叔。再不決,方可遣人稟報山主。切記,凡事不可急躁,更不可肆行。”
“是!”
弟子拱手應諾,璇璣尊者轉身,看向浮雲山方向。
五國將亂,雲霽離山,不知是福是禍,或許該在閉關之前,同璇光商量一下。
“師父?”
“無事。”
璇璣尊者收回視線,靜心凝神。法器化作一道流光,瞬即飛入第一峰。
此時,洞天福地已離開演武場,移至浮雲山頂。
靈光乍起,金色拱橋牽引,彩雲靈霧飄渺,粉紅桃花若隱若現。
浮雲山中,桃婦步出桃林,距李攸五步遠,福身盈盈下拜。
李攸醉酒,被巫帝帶走,她是親眼目睹。因桃花酒的功效,期間種種,難免令人浮想聯翩。歸來之後,直接去往演武場,未曾見面。
逢雲霽將行,突至浮雲山,說是送行,真意究竟如何,實無法預料,桃婦心中難免忐忑。
若要追究桃花酒之事……她也只能受著。只盼前番所求可以達成,莫要因此生變。
“尊者……”
桃婦想開口,突被李攸肩頭火鳳打斷。
“你就是那株桃木?桃花酒是你送的?”
火鳳歪歪腦袋,翎羽微動,看著桃婦,雙眼瞇起,大有張口噴火的架勢。
雖然麒麟不將他放在眼裡,幻獸張口閉口傻鳥,在他人心目中,火鳳仍是荒古神鳥。敢同他叫板,因果如何暫且不論,絕對會被燒出個好歹。
桃婦退後一步,不敢出言。
遇到不講理的噴火神鳥,靈木之中,只有梧桐能淡定以對,半點不害怕。
“別鬧。”
李攸點點火鳳,向桃婦道:“你的桃花酒……”
“尊者,老身實是出於好意!”桃婦誤會李攸,以為他要追究,忙解釋道,“只是老身未能考慮周詳,若有差錯,非是有心,還請尊者不罪!”
“我沒怪你。”
李攸搖頭,摸摸眼角,圖騰應該沒出來,他有那麼嚇人嗎?
“謝尊者不怪!”
桃婦不敢松口氣,依舊神經緊繃。
李攸不怪罪,不代表事情解決。巫帝的態度還很難料,現在放心實在太早。
“你想回巫界,是吧?”
“是。”桃婦福身,道,“若是陛下不准,老身也……”
“這事不難。”李攸輕笑道,“只不過,我有事問你。”
“問老身?”
“對。”
李攸抓下火鳳,隨手丟到麒麟背上,不去管誰燒誰,誰啄誰,幾步走近桃婦,側頭低語兩句。
頃刻間,桃婦華容變色,看向李攸,滿臉愕然,連本體都微微顫動。
“尊者,您說真的?”桃婦希望是自己會錯意。
“自然。”李攸點頭,打碎桃婦希望。
“可老身已離巫界千年,釀酒實非易事。”釀造能讓巫帝倒下的靈酒,更有難度。
“不必是現在。”李攸道,“可以慢慢來。”
反正他已入道,有的是時間。
在三界不成,可以到仙界繼續,早晚能達成所願。
身為一塊石頭,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看著李攸,桃婦突然頭皮發麻。先時竟以為這位比陛下好說話,脾氣更好?她是眼裡進了砂子,還是腦袋被石頭砸了?要麼就是境界停滯幾百年,心智也隨之退化。
“我尚有事要處理,需暫留人界。如有意,你可先到洞天福地。若是不願,可繼續留在這裡,等我去往巫界,再一並動身。”
“老身可去洞天福地?”桃婦詫異。
“自然。”
非是顧念荀山主和雲霽,浮雲山都可一起卷走。
想想千年之前,對比現下,李尊者認為,自己當真可以再收一打好人卡。
“尊者不棄,老身可否打擾尊者一段時間?”
洞天福地啊!
桃婦眼帶喜色,笑容壓也壓不住。若能在洞天福地裡修行,大可不必急著返回巫界。說不得,收獲比在雲山中更大。
李攸點頭,道:“我同雲道友尚有事要談,桃老可先行打點,稍後與我同行。”
“謝尊者!”
桃婦福身,揮袖召來童子。聽聞詳情,後者也是歡喜,笑聲清脆,連聲詢問:“桃老,可是真的?”
喜意播散,引得桃林飄香,花雨陣陣。
花雨之中,雲霽發尾輕旋,拱手下拜。
花瓣落在肩頭,拂過唇角,似綴一點粉彩。
“雲道友這是為何?”李攸挑眉。
雲霽沉聲道,“我為夏朝宗室血脈,亦有周侯傳承。歸國之後,我將去國號,毀正殿群閣,滅燈閣祭祀,棄都城,引周民回返祖地。”
“所以?”
“還請道友網開一面,只究首惡。”
雲霽再次下拜,身如修竹,卻自願彎折。
李攸沉默許久,久到雲霽以為會被拒絕,方道:“雲道友的意思,李某明白了。”
“讓道友為難了。”
“倒也不是。”李攸搖頭,看著雲霽,目光有些復雜,“我從未想過要傷及無辜。”
雲霽抬首,表情微變。
“還有,”李攸勾起嘴角,無意聽對方道歉,繼續道,“雲道友所求,我可以答應。作為交換,可否應我一事?”
“道友盡管吩咐。”
“歸國之後,繼承周侯之為,發令舉兵。”
“什麼?”
雲霽以自己聽錯,見李攸神情不似作偽,眼中驚色一閃。
“道友意指齊國,還是燕國?”
“不是讓你打仗。”李攸溫和道,“只需陳兵邊境,做出姿態。余下事情,我自會遣人告知。”
“好!”
既有所求,便要付出代價。雲霽知曉此理。
“雲道友是聰明人。”
“不敢。”雲霽道,“只希望道友允諾,可將周室血脈及霍家交由在下處置。”
“哦?”李攸挑眉,莫不是發了善心?想留其性命?
“非也。”雲霽抬首輕笑,眸底暗沉,“臣是怕陛下善心。”
他的恨意,絲毫不必李攸少。
李攸本意是了結因果,不欲多造殺戮,他則想將仇人碎屍萬段,再滅神魂。
對視兩秒,李攸必須承認,落到雲霽手裡,恐怕比落到自己手裡要難過千百倍。
“好,我答應。”
“多謝道友!”
雲霽再次揖禮,白衣輕拂,俊朗灑脫。拂去肩頭花瓣,似壓在心口的大石終於搬開,心境也為之豁然。
半個時辰後,李攸同雲霽商定,十日後於邊境再會。
行到山腳,桃婦早牽著兩個童子,恭敬候在懸山之下。
見到李攸,火鳳撲扇兩下翅膀,飛速迎上前來,占據有利位置,左蹭右蹭,怎麼看怎麼諂媚。麒麟落後一步,不甘的打了個響鼻。
李攸已經習慣,點一下火鳳翎羽,權作回應。
雲霽扭頭,業已對瑞獸神鳥存下陰影。果然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傳說不可信。
“隨我來。”
踏上金色拱橋,李攸召喚桃婦。
本以為只有三株桃木,靈湖邊就能安家。沒料想,桃婦登上綠洲,整座桃林都隨之移動。
樹冠顫動,根須自土中拔出,排成長列,步步緊跟,等著上橋。
有幾株得了靈氣的仙草也想混入隊伍,被踢飛,又纏上桃木根須,死活不肯松開。就差揮舞草葉大叫一聲:老子似死也不放!
扯斷?照樣不放!
再山腰桃林,仿佛經過一場颶風,滿目狼藉,碎石滾落,遍地深坑。
李攸:“……”這是要全體移居?
雲霽:“……”都走了,一棵不留,浮雲山改叫禿山?
“放心。”桃婦對雲霽笑道,“老身在荀山主處留有一株桃枝,出自本體,移栽即可。”
“……”
“老身同此地因果已了,恰逢機緣,正可離開。”
雲霽無法挽留,只能拱手,目送桃婦登上綠洲。
“雲道友,來日再會。”
拱橋收起,洞天福地飛入雲中。
將安置桃木一事交給綠松,李攸飛身落到靈湖邊,盤膝坐在梧桐下,凝神入定。
雲霽立在原地,久久未動。
待綠洲懸山不見蹤影,方祭出扁舟,離開浮雲山。
“今日一別,他日再會,諸事都將不同。”
今日,李攸還喚他道友。
他日,自當以君臣相對。
洞天福地掠過七座峰頂,李攸坐在靈湖邊,靜心參悟。黑色靈氣環繞,牽引洞天福地靈脈,汲取湖水,降下一場靈雨。
梧桐受寵若驚,此等好事,當真千載難逢。
先時羨慕綠松,能隔三差五蹭點好處。落在自己身上,驚喜不少,惶恐同樣不缺。
梧木凝出靈體,雙手結印,接下少半靈雨,澆灌鳳凰帶來的兩株梧桐。桐木未現靈體,樹身環繞層層白氣,梧木心知,她將再生樹心。
綠松忙著安排桃木移居,同桃婦對面,寒暄兩句,倒是一見如故。
柳木桂木仿效前例,主動移至湖邊,扎根土中,享受這場靈雨。
靈狐走到李攸膝邊,尾巴一遮,卷成毛球。
靈氣充溢,洗刷經脈。
鳳凰得益,不由得振翅,便要歌唱起舞。中途被麒麟幻獸揮爪拍下,惡聲惡氣威脅:“尊者入定,叫什麼叫?再叫燒光你的毛!”
形似惡霸,話卻有理。
火鳳垂頭,不敢再叫。待麒麟放開爪子,立即和同族飛上梧桐,默然展開雙翼,迎接靈雨。
幾百只鳳凰振翅,場面很是震撼。梧桐之上,似燃起赤色火焰。
“一群傻鳥!”
幻大嗤笑一聲,湊近李攸,伏身趴下,瞬息入定。
麒麟甩甩大頭,突然就地翻滾,肚皮朝天,張開大口,雨滴集成拇指粗的水柱,源源不斷落入口中。
見到此景,玄龜伸長脖頸,對瑞獸又有了新的認知。
按照尊者的話講,當真是吃貨的世界,沒人能懂。
離開白雲山,行至齊國邊境,懸山突然震動。山頂獸石似要飛出,發出悶聲咆哮,當即引來綠松注意。
心神與綠洲懸山相連,李攸立刻知曉情況不對,睜開雙眼。
此時,靈雨已停,兩道彩虹橫貫綠洲。
四株梧桐被靈霧環繞,一顆樹心已然凝成,隱隱發散靈光。
“尊者。”
綠松聲音再次傳來,李攸無暇探查梧桐靈氣,馬上站起身,越過呼呼大睡的靈狐和捧著肚子的麒麟,邁過尚在入定的幻大和玄龜,行至綠洲邊緣。
“究竟發生何事?”
“尊者請看。”
綠松撤去屏障,視線豁然開朗。
雲層對面,修長身影負劍而立,烏發金眸,長袍輕擺。
“景元尊者?”
李攸詫異。
他為何在此處?是湊巧?
見洞天福地現身,景元尊者雙眼一亮,不顧綠松警告,立刻飛身靠近。
剎那間,李攸有種錯覺,仿佛有一頭斑斕猛虎,正張開巨口,邁開四爪,迎面朝自己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