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女人不想為難自己,就只有為難女人
盛府下人中有不少是本地買來的,那些捨不得離開故土親朋的下人都被盛府放了,還發了些遣散銀子,眾人交口稱讚盛大人仁厚愛民。盛紘挑了個宜出行的黃道吉日,一大清早帶著閤家大小出發,盛府上下幾十口人外加行李輜重足足裝了七八船,盛紘擔心太過招搖,便遣可信管事押送著其中幾條行李船先行北上,同時也好提前打點宅邸。
姚依依跟著王氏住在船舷右側,身邊丫鬟婆子又換了幾張新面孔,她也懶得記了,依舊是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吃不了許多卻睡得過頭。除了先頭幾日有些暈船之外,和她一道的盛如蘭小姑娘都十分興頭的觀看水上風景,一邊看一邊蹦蹦跳跳的來與自己這個『不會說話得了傻病』的六妹妹講。
如蘭小姑娘估計沒怎麼出過門,哪怕就是飛起一隻大老鴰,她也能興奮個半天,揮舞著胖手指一路大驚小怪的。王氏看不下去時便喝斥她兩句,小如蘭鬱悶,不敢老是趴在舷窗上,只能來和姚依依說話,每次她嘰嘰喳喳個半天,姚依依就有氣無力的嗯一聲或點點頭。
「娘,我瞧六妹妹是真傻了,連話都不會說。」六歲的小如蘭對於新夥伴表示不滿。
「五妹妹,休得胡說,明蘭是病了,昨兒個我就聽她說話了,她比妳小一歲多,又剛沒了衛姨娘,妳可不許欺負她。」十二歲的盛長柏坐在窗邊看書,眉清目秀身姿挺拔。
「昨日她只說了四個字——『我要方便』,大姐姐妳也聽見的。」小如蘭扯了扯姚依依的辮子,姚依依紋絲不動的靠在軟榻中,好像又睡著了。
「好了,如蘭。」十三歲半的盛華蘭小姐正是亭亭玉立的時候,出落得像一朵剛初見的白蘭花一般嬌嫩漂亮,她挨在軟几旁翻看著刺繡花樣,「沒的吵什麼?一路上就聽見妳咋咋呼呼的,一點大家規矩都沒有。妳再吵鬧,當心我去回父親,叫父親罰妳抄書,看妳還有沒有閒心去管旁人?自己玩妳自己的去。」
小如蘭撅撅嘴,似乎有些怕長姐,不甘願的跳下姚依依的軟榻,到一邊和丫鬟翻花繩去了,走到盛華蘭身後時,還朝她扮了個鬼臉。
過不多久,華蘭身邊的大丫鬟進來了,華蘭放下手中花樣,問:「怎麼樣了?」
那丫鬟抿嘴一笑,回道:「果不出小姐所料,那頭正熱鬧著,因是在船上,鬧將不起來,這會兒正抹淚呢,我本想多打聽兩句,被劉大娘攆了出來。」
華蘭笑了笑,心裡高興,長柏放下書卷,皺眉道:「妳又去打聽了?父親已經吩咐不許多問,妳怎麼總也不聽?成日打探像什麼大家小姐的樣子。」
華蘭白了弟弟一眼,說:「你囉嗦什麼?我的事不用你管,讀你的書罷。」接著又自言自語的輕輕說道:「……她果真是惹惱了父親,可究竟是為什麼呢?今晚非得問問母親不可……活該!」
姚依依瞇著眼睛裝睡,作為在場唯一知情的人,她覺得這幾天船內可比船外的風景精彩多了,剛開船十天,盛紘就在泊船補給的碼頭打發了兩三個管事,請注意,他們都姓林。
他們原是投奔林姨娘來的落魄族親,這幾年他們做了林姨娘的左膀右臂,在外面管著鋪子莊子,在裡面包攬採買差事,人前人後都威風八面的,這次盛紘要攆人,他們自然不肯,求到林姨娘面前,林姨娘大吃一驚。她心思慎敏,知道事情不對,立刻到盛紘面前去求情,可這次不論她好說歹說,盛紘都冷著臉不去理她,偏偏又是在船上,主子下人首尾相聞的,她也不好拿出彈琴吹簫西施垂淚那一整套功夫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去了臂膀。
王氏心裡樂開了花,臉上卻不敢稍有透露,只得苦苦繃住臉皮,不敢當眾流露喜色,撐得極是辛苦。她心情愉快,行事也大方起來,待姚依依愈發親厚,吃的穿的都照自己親女置辦,一停船靠岸就去請大夫來給姚依依診脈,看看是不是真傻了,可惜姚依依不配合,依舊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吃不了幾口飯,倒成日睡得昏沉沉的。
盛紘常來看姚依依,每看一次就更擔心一次,每次抱著女兒掂掂份量,眉頭都皺得更緊些,便催著船伕快行疾走,想著快點到登州,安定下來之後得給女兒好好看看。
初夏南風正勁,由南向北行船十分順利,待到了京津地帶,盛紘帶著幾個幕僚自行先下了船,走陸路去京城吏部辦理升遷手續,還要叩謝皇恩以及拜謝一干師長同僚,其餘親眷則由長子領頭依舊往北先去山東。
盛紘這一走,林姨娘愈發老實,乾脆連面都不露了,只在自己船艙內教養兒女,船上眾僕婦船工及別家船舶駛過,常能聽見林姨娘艙內傳來朗朗的讀書聲,都紛紛讚歎盛府是詩書傳家,果然家學淵源。王氏又氣憤起來,逼著長柏也讀出些書聲來讓旁人聽聽,長柏哥哥為人寡言穩重,聽的母親如此要求,頓時小白臉漲成了個期期艾艾的大茄子。
姚依依曰:茄子更加不會讀書。
姚依依睡得昏頭昏腦,完全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等到如蘭小姑娘坐厭了船,長柏哥哥看完三卷書,華蘭大小姐繡完了四塊手絹時,大家終於停船靠岸。碼頭上已經有管事帶一干僕役等著接人了,灰頭土臉的岸上人和頭暈腦脹的船上人都沒啥好說的,直接換乘了車駕,接著又是顛顛簸簸了好幾天,還好登州也是靠水近的地方,待到盛老太太快被顛斷了氣的時候,大家終於到了。
姚依依是南方人,不怎麼暈船,卻狠暈馬車,吐了好幾天的黃水,幾乎連膽汁都嘔了出來,這次不是裝睡了,而是直接暈死在一個孔武有力的婆子懷裡,被抱著進了家門,根本不知道登州新家是個什麼樣子,等到有些緩過氣來的時候,已經在炕床上了。每次睜開眼睛來,都能看見一個大夫在旁邊搖頭晃腦的,第一次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叔叔,第二次是個花白頭髮的老大爺,第三次是個鬚髮皆白的老翁,按照中醫大夫年齡與醫術成正比的定律,這大夫應該是一次比一次高明了。
連著請了三個大夫,都說盛府幼女病況堪憂,不是醫藥不好,而是問題出在姚依依身上,她完全沒有求生意志。王氏看著小女孩只瘦得皮包骨頭,心裡開始惴惴不安,最近和盛紘剛有些關係緩和,盛明蘭又是盛紘親自抱到她處來養的,倘若盛紘回來看到小女兒病死了,那王氏真是攬功不著反添堵了。
盛紘回來看見女兒孱弱成這個樣子,對林姨娘愈發上了怒氣,白日裡處理公務,下了衙回府就發落下人。盛府初來登州,無論買人賣人外邊都不知道內情,只當是新官上任,內府下人也多有調整而已。盛紘心裡有氣,避著不見林姨娘,連著兩日將她房裡的幾個得力的丫鬟婆子都打發了,或貶或攆或賣,還夜夜歇在王氏房裡,王氏心裡幾乎樂開了花,拿出來給姚依依補身體的人參一株比一株大,一支支塞似蘿蔔大的人參只看得姚依依心裡發毛。
這邊春光明媚,那邊卻淒風苦雨,林姨娘幾次要見盛紘,都被下人攔在外面,不過她究竟不是尋常人。這一日晚飯後,盛紘和王氏正在商量著盛明蘭的病情,幾個孩子都回了自己屋子,只有姚依依還昏沉沉的躺在臨窗的炕床上,夫妻兩個一邊一個挨著炕几,說著說著話題就繞到在登州置辦產業的事上了,突然外面一陣喧嘩,傳來丫鬟們喝斥阻止聲,王氏正待打發身邊劉昆家的去看看,忽的一陣風動,湖藍軟綢的薄簾子被一把掀開,當前進來一個人,不是那林姨娘又是誰?
只見她全無環珮修飾,頭上烏油油的綰了一個髻,竟半點珠翠未戴,臉上未施脂粉,她原就生得風流婉轉,一身暗藍素衣更映得她肌膚欺霜賽雪,一雙彎彎如新月的黛眉似蹙非蹙,腰身盈盈一握,似乎今日瘦了許多,端的是楚楚可憐。
外面傳來丫鬟婆子互相推搡打捏的聲音,顯是林姨娘帶了一支娘子軍來闖關了,盛紘轉過頭去不看她,王氏怒不可遏的拍著炕几:「妳這副鬼樣子,作給誰看?叫妳好好待在房裡,妳闖進來做什麼?吵得滿屋人都知道,妳當旁人和妳一般不要臉呢!妳們快把她叉出去!」
說著幾個丫鬟就來推趕人。
「不許碰我!」
林姨娘奮力掙開,噗通立時朝著盛紘跪下了,聲音如鐵器撞刀砧,臉色決然:「老爺,太太,我今日是橫下一條心的,倘若不讓我說話,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裡,好過零碎受罪!」
盛紘冷喝道:「妳也不用尋死覓活的,打量著我素日待妳不薄,便學那市井婦人,來做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給誰看!」
林姨娘眼淚如湧,淒聲道:「這些日子來我心裡跟熬油似的悶了些許話要說,可老爺卻避著我不肯見,我心裡已是死了好幾回了,可是老爺,您是百姓父母官,平日裡就是要辦個毛賊,你也得容人辯上一辯,何況我畢竟服侍老爺這些年,還有養了一對兒女,如今你就是要我死,也得叫做個明白鬼啊!」
盛紘想起衛姨娘的死狀,光火了,一下砸了個茶碗在地上:「妳自己做的好事!」
林姨娘珠淚滾滾,哽咽道:「……紘郎!」聲音淒然。
王氏火大了,一下從炕上跳下來,對著丫鬟媳婦吼道:「妳們有氣兒沒有?死人呢,還不把她拉出去!」
林姨娘昂首道:「太太這般不容我說話,莫非是怕我說出什麼來?!」
「妳滿嘴噴什麼沫子?休得在這裡胡謅!我有什麼好怕的?」
「若是不怕,便在今天一口唾沫一個坑,把話撂明白了,是非黑白老爺自會明辨。」
王氏氣得胸膛一鼓一鼓的,林姨娘猶自垂淚,屋裡一時無話。盛紘到底是做官的,知道今天不如把話都說明白,便叫丫鬟去找管事來福,劉昆家的十分心活,將屋內一干丫鬟媳婦全都叫出屋去,不一會兒來福進來,盛紘低聲吩咐了一番,來福領命,回頭帶了幾個粗使婆子進來,把一干僕婦都隔到正房院外去。
房裡只剩下盛紘、王氏、林姨娘、劉昆家的並來福一共五人,哦,還有昏睡在榻上的姚依依同學,估計這會兒眾人都把她忘了,姚依依再次向泥石流發誓,她並不想留在這裡聽三堂會審,可是……她最好還是繼續昏迷吧。
林姨娘輕輕擦拭著眼淚,哀聲說:「這些日子來我不知哪裡做錯了,老爺對我不理不睬不說,還接二連三發落我身邊的人,先是投奔我來的兩個族親,接著又是我身邊的兩個丫鬟,前日裡連自幼服侍我的奶媽也要逐出去!老爺辦事,我並不敢置喙,可也得說個青紅皂白呀!」
盛紘冷冷的開口:「好!我今天就說個青紅皂白,我來問妳,衛姨娘到底是怎麼死的?」
林姨娘似乎並不吃驚,反而慼然一笑:「自那日衛妹妹過世,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當日在泉州之時,府裡的丫頭婆子都影影綽綽的議論著,說是我害死了衛姨娘,我本以為這不過是幾個無知下人嚼舌根,又因老爺升遷在即,我不敢拿瑣事來煩擾老爺,便暗暗忍下了,總想著清者自清,過不多時謠言總會散去,可沒想……沒想,老爺竟然也疑了我!」
說著便滾珠般的淚水止也止不住的哭了起來。
盛紘怒道:「難道我還冤了妳不成?衛姨娘臨盆那日,妳為何遲遲不去請穩婆?為何她院中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為何家裡幾個會接生的婆子都不在?當日我與太太都去了王家,只留妳在家,不是妳還是誰?」
林姨娘白玉般的手指抹過面頰,哀哀淒淒的說:「老爺,你可還記得幾年前三姑娘夭折時候,太太說的話?太太說叫我以後少管姨娘們的事,管好自己便是了,當日老爺與太太離家後,我就安安分分守在自己院裡。老爺明鑒,家裡兩個主子都離了,府中的下人們還不想著鬆快鬆快歇息歇息?偷懶跑回家的婆子多了去,又不止那幾個會接生的婆子?!我進門不過幾年,那些婆子可是家中幾十年的老人了,我如何支使得動?!」
盛紘冷哼一聲不說,王氏轉頭看劉昆家的,眼中微露焦急之色。
林姨娘接著說:「後來下人來報,說衛姨娘肚子疼要生了,我連忙叫丫鬟去傳門子,讓他們給叫穩婆來,可誰知二門婆子和幾個門子都在吃酒賭錢,我丫頭求爺爺告奶奶喚了半天,他們才慢吞吞的去了,這一去便是好幾個時辰,我事後也問過那幾個門子,他們只說是路近的穩婆不在家,跑了好幾里地去城西找來的,這才誤了衛姨娘臨盆。老爺,太太,上有天,下有地,我說的句句屬實,若是我存心要害衛姨娘,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爺若是還不信,可自去問那日的婆子門子我是什麼時辰去叫穩婆的,自有人聽見的!」
說著又嗚嗚的哭了起來。
盛紘轉頭,深深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心裡一跳,去看劉昆家的,她朝自己皺了皺眉,要知道,那幾個會接生的婆子大都是她的陪房,而二門的媳婦和門子更是一直由她來管的,就算盛紘不起疑心,她也免不了一個督管不嚴放縱下人的罪責。
「如此說來,妳倒是一點罪責都沒了?好伶俐的口齒!」王氏也不能多說,顯得她十分清楚內幕也不好。
林姨娘膝行幾步,爬到炕前,一張清麗的面孔滿是淚水,更如明月般皎潔,哽咽的緩緩訴說:「若說我一點錯也沒有,那也不然。我膽小怕事,不願將事攬在身上,若是我當日親自陪在衛妹妹身邊,指揮丫鬟媳婦,也許衛妹妹也不至於年輕輕就……我不過是怕自己擔上責任,怕被人說閒話而已。我是錯了,可若說我有心害死衛妹妹,我就是到了閻王那兒也是不依的!我到底是讀書長大的,難道不知道人命關天的事嗎?」 盛紘心裡一動,默聲坐著。
王氏氣極,正想大罵,被劉昆家的眼神生生制止,只好強自忍耐,那林姨娘又抽泣了兩下,哀聲淒婉,顫聲說:「老爺,太太,我本是一個無依無靠之人,這一輩子都是依附著老爺活著的,倘若老爺厭棄了我,我不如現下立刻就死了。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老太太要給我挑人家,是我自己不要臉面,定要賴在盛家,不過是敬慕老爺人品。被眾人恥笑,被下人瞧不起,我也都認了,是我自己甘心情願的。……我也知曉自己惹怒了姐姐,讓姐姐心裡不快,姐姐怨我厭我,我都明白,也不敢自辯,……只盼望姐姐原宥我對老爺的一片痴心,當我是隻小貓小狗,在偌大的盛府之中賞我一個地方縮著,有口吃的就是了,只要能時時瞧見老爺,我就是被千人罵萬人唾,也無怨無悔!……太太,今日當著來福管事和劉姐姐的面,我給您磕頭了,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說著,還真磕起頭來了,一下一下的,砰砰作響,盛紘心頭一疼,連忙跳下炕,一把扯起林姨娘:「好端端的,妳這是做什麼?」
林姨娘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的望著盛紘,千般柔情萬般委屈,凝視了一會兒,卻什麼也不說,轉頭撲在王氏腿邊,一邊哭一邊哀求道:「求太太可憐,要打我罰我都成,就是別把我當那奸邪之人,……我有不懂事的,就叫我來訓斥,我什麼都聽太太的……我對老爺是一片真心的……」
哭得聲嘶力竭,氣息低啞,雙眼紅腫,氣竭的倒向另一邊盛紘的腿上,盛紘實在不忍心,頗有動容,輕輕扶了她一把。
——太給力了!!!
姚依依終於忍不住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去看,盛紘臉上不忍大盛,王氏氣得臉青嘴唇白,卻半句說不出口,渾身抖得好像打擺子,來福看得目瞪口呆,劉昆家的自嘆弗如。
林女士驚人的才華奇蹟般的把一心想要睡死的姚依依同學驚醒了,她捫心自問,一個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姐,雖然落魄了,然養尊處優了十幾年,她有勇氣這樣當著下人的面表決心表痴心,說跪下就跪下,該求饒就求饒,哭就哭,爭就爭,為什麼自己就如此懦弱,不肯面對現實呢?不就是投了一個不咋地的爛胎嗎?
在一個涼涼的夏夜,一位專業過硬技藝精湛的職業二奶終於喚起了姚依依生存的勇氣。
PS:輜(ㄗ)重,行李。
老鴰(‧ㄍㄨㄚ),北方方言。指烏鴉。
搡(ㄙㄤˇ),推、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