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回:世間道 之 非冷非暖
很長一段時間,公孫老頭在顧府的身份都很囧,所謂西席是也。緣是新帝甫登基時,內外暗潮洶湧,作為跟新帝進京的近臣,表現的好,人家不過撇撇嘴,稍微行止不檢,朝臣不免暗中議論瞧瞧皇帝親信的都是些啥人呀老耿同志為此中槍無數。
公孫白石規勸顧廷燁不要一上來就廣置幕僚門客,一小小武將,顯招搖了。是以,盡管當時都督府明言『尚無子息』,盡管顧廷燁本人並不習文,盡管公孫老頭從未見過蓉姐兒一面,這主賓二人依舊厚著臉皮對外宣稱——此(我)乃顧府之西席也。
之後,忙碌繁擾不盡,誰也不曾再想及此事,待團哥兒出世之時,公孫白石這西席的名頭才算是坐實了,可惜自打小肉團子能抓東西起,就表現出對揪公孫老頭胡子的興趣,明顯大于握筆——然而,公孫白石至今對外的名帖,上書仍是『顧侯西席』。
當然,這種公然作假,並不能欺騙廣大群眾的雪亮眼楮,待公孫老頭納妾將近,賀禮足足堆了三個屋子,尺余高的珊瑚樹,璀麗奪目的明珠耳,成匹成匹的貴重錦緞……公孫老頭倒也來者不拒,一概收下,還邊打趣顧廷燁,邊撫須自嘲︰「果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行禮那日,若眉身著簇新的桃紅春襖,雙腕佩著四枚龍鳳金鐲,頭釵一支朝陽三翅餃珠斜鬢金釵,被一眾來賀喜的媳婦婆子擁在屋里,左一句『眉姨娘好福氣』右一句『眉姨娘早生貴子』,她只勉強笑笑,臉色發白。公孫白石病愈後,顧廷燁便提議納妾明禮,老頭倒也中意知書達理的若眉,但他生性淡泊乖張,厭惡俗禮,並不願如何操辦,還是明蘭堅持,方才許了幾席,叫府中眾人一道吃酒慶賀。
這麼一來,若眉不免心上怏怏,每個新嫁娘于婚禮,難免有些期待,她忍不住跟貼身丫鬟抱怨兩句,卻叫幾個心存阿諛的媳婦子打听了去,托家中男人去外頭店鋪置辦些賀禮。這麼一來二去,公孫白石納妾之事竟傳到了外頭去,引來了一干熱情的『仰慕者』爭相送禮。
老頭十分不痛快,若非礙著明蘭的面子,幾乎就要作罷婚事。
「不求你如何賢德,不想連區區口舌也守不住。果是藤木不堪為梁柱,如此不堪重托,以後生下孩兒,還是由夫人教養罷!」——公孫老頭的性子何等乖狂,當下毫不客氣的直言斥責;若眉不免又傷心的哭了幾日夜,既悔又羞。
明蘭知情後,除了搖頭嘆氣,別無可行。
公孫白石此人,往好了說,叫灑脫不羈;往壞了說,叫自私自我,這種人要擱現代,必定是鐵桿的獨身主義,可惜古代有父母之命,他只好老實的娶妻生子。對原配夫人,他興許還有幾分愧疚敬重之情,至于若眉……
之後,公孫白石便只叫若眉服侍起居,連書房也不讓進去了,風聲須臾便傳出,明蘭得知這事後,卻只輕輕哦了一聲,不再過問其它,倒叫府里眾人吃了一驚。
原先眾人因見公孫先生極受侯爺信重,若眉此番飛上枝頭,紛紛巴結示好,可如今見主子這般不冷不熱的架勢,也都漸漸和若眉淡了來往。
人情冷暖,本是如此,明蘭微微嘆息,倚在炕幾旁靜靜看書,身邊躺著熟睡如小豬般的團哥兒,胖嘟嘟的面龐嫩白紅潤,似乎還生著細細的絨毛。屋中寧靜,只一旁小杌子上坐著的丹橘,似有些心神不定,手上連連出錯,一條簡單的瓖邊卻已拆過兩遍了。
「把針線放下罷。」明蘭忽輕聲道,「手指頭都快戳成窟窿了。」
丹橘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囁嚅道︰「回頭我重做。」
明蘭瞥了她一眼︰「今早又去了,這回又是何事。」丹橘緩緩放下針線撐子,猶豫的看了眼團哥兒,明蘭道︰「說罷,這小子且醒不了呢。」
丹橘赧然道︰「是若眉身邊的小幺兒來尋我的,說她身子不爽利。」
「哦?若是有喜了,倒是一樁好事。」明蘭頭也不抬的繼續看書。
「不是,前兩日剛換洗過。」丹橘愈發輕聲,「她只是胸口發悶,說是想見舊日姐妹了。」
明蘭不再言語,只輕輕一笑。丹橘見她微笑中頗帶幾分譏嘲,便忍不住低聲道︰「若眉也是不容易,進門才一個月,先生便不大搭理她了,連院中的婆子丫鬟都有些輕慢……」
不待她說完,明蘭打斷道︰「這是若眉來叫你說的?」公孫小院里她留了不少耳目,那些丫鬟婆子並不曾慢待若眉,不過不是沒像以前那麼巴結罷了。
丹橘連忙擺手︰「不是的,她每回都吩咐別叫我跟您說的。」
明蘭听了,險些笑出聲來,連忙忍住去看身旁的小肉團子,卻見這小子依舊輕輕的打著呼熟睡成大字型,憨憨的可愛,她忍不住嘴角彎了彎。然後放下書卷緩緩挪到炕沿,拉過丹橘的手,邊嘆息邊輕聲道︰「你我相伴十幾年,肚里有幾根腸子怕都是清楚的。我來問你一句,你給我說老實話,這件事,你到底怎麼想?」
丹橘望著明蘭凝視的眼楮,竟不敢直視,側頭低聲道︰「她叫我去吃點心,喝茶,賞春梅,每回都與我說了好些話。雖然她口口聲聲叫我不要告訴夫人,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盼著夫人替她去先生面前美言幾句。」
明蘭點點頭,這丫頭也不算真傻︰「那我該不該替她去說呢?」
丹橘滿臉為難,咬唇了半響,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想起若眉一臉病色,她心有憐憫,但又不願明蘭為難。
明蘭看了她一會兒,長嘆一口氣︰「我已給你物色了門親事。」
話題突轉,丹橘又驚又羞,全然愣住了。
明蘭繼續道︰「是你姑父的外甥,你叫他大表兄的那個。」
丹橘全家人原都是盛老太太的陪房,當年丹橘姑父嫁妹時,老子娘求得了個恩典,聘到外頭的殷實人家做了娘子,這幾十年下來,家業愈發興旺,膝下有一子,比丹橘大四歲。
明蘭看著丹橘漲紅的面孔,繼續道︰「房媽媽說,你表兄是極能干的,能料理田莊,也能照看鋪子,家里人口又簡單,還沾親帶故,實是個好人家。」
丹橘臉紅的連脖子都漲粗了,梗了半天,才直挺挺的跪下道︰「我不嫁到外頭去,我一輩子都要陪在夫人身邊!」
明蘭微微苦笑。丹橘不比秦桑有父母兄弟依靠,不比綠枝潑辣強橫,更不比小桃扮豬吃老虎,盡管她處事細致,能干周全,可心腸始終太軟。崔媽媽在外頭尋了許多人家,可怎麼看都不放心,看著老實的擔心他窩囊無能,看著斯文的擔心他敗絮其中,看著伶俐的又擔心他心思靈活非良人,好容易人選不錯了,可家人又復雜難纏。
挑挑揀揀了半天,竟難以抉擇,每每想到丹橘以後若是不幸悲慘,明蘭就覺得負擔很重。
「從小到大,你們小姊妹幾個玩鬧,爭糕餅衣裳,環兒佩兒,回回都是你退讓,息事寧人;有了委屈,你也從不與人說,只自己吞下。你這性子呀……我原也想將你留在府里配個管事,就近身邊,我也好看著。」明蘭嘆道,當初在王氏底下討生活時,遇到難纏的管事媽媽,都是丹橘去賠小心,說好話。
丹橘臉色漲紫,眼中盡是決然倔強︰「我不願外嫁,我願陪著夫人。」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明蘭悠悠道,「你表兄等了你這許多年,怎麼都不肯說親,連他爹娘也拗不過。實是不容易了。」
听得這句話,丹橘紫的快發黑的臉色,才又緩緩轉回正常,明蘭看得頗覺好笑。
「你也喜歡他,對不對?」明蘭柔聲道。
丹橘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實在捱不過明蘭的目光,才道︰「小時候,在姑姑家里時……大表兄來做客……待我很好……」
明蘭心中了然,這家人的底細房媽媽再清楚不過,都是良善之人,在資訊阻隔的古代,能這麼知根知底很不容易。在這種簡單厚道的人家里,丹橘就是老實些也無妨,便點點頭道︰「我瞧著也很好,這麼就定了罷。」
丹橘猶自跪在地上,一臉驚愕,她記得自己明明是來說若眉的事的,怎麼就變成了定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丈二金剛的茫然轉頭,卻見炕上的小肉團子猶自睡的噴香,滾圓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你如今已無雙親,便由你姑姑姑父代為送嫁罷。」明蘭拖了雙軟底鞋,在屋里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道︰「問名,納吉,下娉禮……房媽媽說,你那未來公公近來剛沒了大伯,太快辦親事不妥,得過些日子……也好,你姑父有功夫給你打副齊全的家什,銀子我出……」
「夫人……」丹橘輕泣,「我不……」
明蘭歪歪側頭︰「怎麼?你不听我的話了麼?」
丹橘抽泣著住了聲,明蘭靜靜道︰「我早說過,只要你們不負我,我必不負你們。這次,我便要你三書六禮,龍鳳紅披,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夫人!」丹橘滿臉淚水,納頭拜倒,「我自小沒有父母緣,到了姑娘身邊才知道什麼叫真心實意。姑娘待我的恩情,我下輩子結草餃環也報答不完……」說到後面,已是泣不成聲。
小肉團子挪動了幾下,咂巴砸吧小嘴,似是睡的不大踏實,明蘭走到炕邊坐下,輕輕拍著他︰「罷了,也就是你們了。以後,怕再也不會有了。」最初的感情,總是最真最美好的,「你去把乳母叫來罷,團哥兒也該醒了,不然夜里又該鬧了。」
丹橘默默站起身來,拭干臉上的淚水,正要緩緩出去,明蘭忽又道︰「以後若眉再找你,你便與她說一句話。」丹橘愣了下︰「……夫人請吩咐。」
她秉性淳厚,想到自己終身已定,幸福可期,便更覺若眉可憐。
「你去說,我與她到底主僕一場,以後不論是先生還是公孫夫人,倘有打罵欺侮,刻薄吃穿,我必為她出這個頭。」若眉好歹是自己身邊過去的,事關侯府面子,打狗也要看主人。
丹橘有些反應不過來,結巴道︰「打罵?……這……先生怎會……」
「你這麼說就成了。」小肉團子開始眯縫著眼楮扭動了,明蘭不再解釋,揮手叫她下去。
丹橘摸不清頭腦,滿心發愣的出了門,先叫小翠袖去喚乳母,又捧著針線簍子先回了自己屋,卻見綠枝正在熨尿布,又緩緩揉軟了,她不禁微笑道︰「你倒心細,這活也自己來做。」
綠枝把火斗重重頓在一旁的小鐵架上︰「這群小蹄子,有什麼好吃的好穿的,便腳底跟抹油了般;教她們辦差,卻一個兩個裝傻充愣!」嬰兒的尿布要又干燥又綿軟,這陣子雨水足,怎麼晾曬不好。
正嘴里喋喋埋怨著,綠枝抬頭便看見了丹橘滿臉心事,她眼珠一轉,戲謔道︰「今早我看你被又叫去,若眉又跟你訴苦了罷?」還不等丹橘點頭,她又笑道,「她現下就知足吧!以後,怕是日子更難過了!」
丹橘微微一驚︰「這話怎說?」
綠枝用火鉗子添了兩塊炭在火斗里,得意洋洋道︰「猛少爺說他大哥要娶親了,近日他要離府幾個月,回老家吃喜酒去,呵呵。」
「這有什麼……」丹橘還沒笑完,綠枝又搶過話頭,「猛少爺說待長嫂進門後,他嬸嬸便可卸了侍奉照管之責。還說,可憐他嬸娘操勞幾十年,若是一切順當,猛少爺興許這回便把她一道接來京中呢!」
丹橘心頭一驚︰「那若眉……」
公孫先生到底是男子,就算和若眉有些不睦,也礙不著若眉日常起居,可一旦公孫夫人來了,就如來了個頂頭上司,到時候晨昏定省,端茶送水,可真是……丹橘不禁可憐。
綠枝卻是一臉快活,熨尿布熨的行雲流水,邊熨還邊嘲罵道︰「她還有臉訴苦?先生是打她了還是罵她了,不過是沒像戲文里說的體貼的描眉吟詩罷了。想叫夫人替她出頭?!我呸!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她是給做妾,不是去做祖宗,還想多舒坦?」
丹橘沒去睬她,只自己怔怔的思量︰侯爺對公孫白石幾乎是執半師禮的,那公孫夫人便是半個師娘,想到要明蘭忝著臉去跟公孫白石說情——這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
綠枝越說越開心,舉起火斗指著丹橘,大聲道︰「你可別再濫好人了!以後少去她那兒了,當心惹禍上身!」
丹橘微微皺眉︰「我何曾濫好人過,不過是你們幾個,到底十年姊妹了。」
綠枝用力來回熨燙,直把熨架搖得晃動,嘴上還不停︰「這十年來,她何曾瞧得起我們過?我曉得,她是小姐出身,我們是奴才丫頭來的嘛!現在想起姊妹了。」
丹橘微微嘆氣,轉身倒了杯茶給綠枝,接過她手中的火斗道︰「你且歇歇,我來罷。」
綠枝端著茶碗走到窗邊,一臉愜意。
丹橘邊動手,邊隨口問道︰「這些細碎,你哪兒听來的。」
「我親去打听的。」綠枝低頭對著茶碗微笑,欣慰道,「知道她過的不好,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