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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嫁︰跟妳買晴天》第4章
第三章

 惠王府緊鄰皇宮宮城而建,與大皇子壢熙的府邸相對望,從惠王府門口到達皇城慧福門不過兩、三里路。

 它的建築和其他王府並無不同,也是由一道東往西的牆隔成內外府。

 外府是平常惠王議事之所,由三殿五亭七樓閣所組成,氣派非凡,隔牆有門直通內府。內府比外府大上許多,主要分為兩個部份,東側是惠王平日生活起居之所,以書房為中心點,左側有清風樓、望月亭、聽雨閣,右側依次是起:承、轉、合四廳,分別是用餐、休閒、內府議事的廳堂,四廳過去則是雜役、侍女等人的用房。

 至於西側部份,也有樓閣亭台,只不過目前都是閒置不用的。

 府中每個廳堂樓閣均以迴廊相連接,基本上,整座惠王府就是個廣闊的園林,處處有花樹,每個柳暗盡處又是一明亮花村。

 晴兒、雨兒在劉公公的引領下,直接往惠熙的書房走去。

 行經處處風景的大宅院,晴兒忍不住嘖舌,低聲對雨兒說:「你老問我,賺那麼多銀子有什麼好處,瞧,這就是好處。」

 即便晴兒從小養尊處優,沒受過半點苦難,吃好穿好住好,所過生活與一般官家千金無異,可今日乍見這麼大一幢宅子,也忍不住驚訝連連。

 雨兒回了句,「要那麼大的屋子作啥,娶一堆鶯鶯燕燕回家,爭寵奪愛、妒嫉較真,這是整誰啊?」

 「那你就不懂了,這是天底下男子都想作的春秋大夢。」

 雨兒一面走,一面拖著個大包包,裡面全是她們自家的產品,有點重,因為要讓它們看起來更具份量,晴兒特地找了上好瓷器來包裝。

 都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那麼要讓東西有看頭,多點兒包裝準沒錯。

 雨兒癟嘴。「所以,那位偉大的三爺也是個風流大少?」

 「才不,他是個專情男子。」晴兒立即為惠熙澄清。

 想起他提及楠楠時的溫柔神情,她不禁有些羨慕,也有兩分嫉妒,能被像他這樣才智不凡、風度翩翩的君子所眷顧,楠楠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子。

 「小姐又知道了。」見晴兒答得肯定,雨兒忍不住打趣她。

 「他只喜歡一個女子,叫做楠楠。」

 「楠楠……楠楠……」好耳熟,難道是那個太子妃?

 晴兒眼神示意,於是雨兒把說了一半的話給吞下去,卡半天,說不出半句話。

 「我相信上蒼很公平,會賜予太子一個楠楠,就會賜給三爺一個真心愛他的女人。」

 晴兒說得信誓旦旦,好似她已經看見那個上蒼賜給惠熙的女人。

 交頭接耳間,她們來到書房,惠熙已在裡面等候多時,雨兒幫忙把東西送進去後,就待在門外等候召喚。

 惠熙笑著起身相迎。「我以為你會來得更早。」

 「我是算準時辰出門的,可路上碰到一樁不平事,插了手,才來得這麼慢。」

 「你似乎很喜歡多管閒事。」

 「沒辦法,與生俱來的俠女風範,想改也改不了。」

 惠熙莞爾,打開晴兒帶來的包包。這個能在地上拖行的款式,飽學齋賣得相當好,尤其有老人的家庭,幾乎成了必備品。

 他從裡頭拿出幾個楠木盒子,打開盒子,兩個各裝著茶葉的小瓷瓶放在其中,黑色的絨布襯得青白花瓷更加亮眼,瓷瓶的造型讓人愛不釋手,就算不喝茶葉,收到這樣的禮物,也會相當開心。

 「也不掂掂自己有多少份量,處處管閒事,就不怕惹禍上身?」惠熙一邊把玩瓷瓶,一邊說道。

 「這些『閒事』組在一起就是『政事』,我在為朝廷分憂解勞,三爺不獎勵我,還編排我,太沒意思。」她衝著他擠擠鼻子。

 「政事?你也懂得?」惠熙略挑了挑眉,不以為然。

 「小孩賣包子,這代表什麼?代表朝廷政策有問題,沒辦法好好照顧百姓生活,才會使得窮困人家的孩子衣不蔽體、三餐不濟,小小年紀就必須外出營生。倘若朝廷做得夠好,那樣年歲的孩子應該在私塾裡,在夫子的眼皮底下背四書五經,待長大為國家、為朝廷、為社會貢獻自己的能力。」

 「真會說話,哼?」他覷她一眼。

 其實,他喜歡她的振振有詞,喜歡她自信自主,喜歡她不像大多數的女子般,小心翼翼,永遠害怕做錯事。

 「商人嘛,不都是靠兩片嘴皮子討生活。」她調皮地伸伸食指,點點自己的唇。

 「講來講去,你都有理。」他拉開她的手,往她掌心塞進一杯茶,那才是真正的貢茶。

 「如果我的話沒道理,三爺請多多指教。」

 「指教你,豈敢?」

 惠熙笑開,他不笑則已,一笑便是傾國傾城,讓人的心止不住狂跳。

 晴兒凝望他的眉目,心想,怎麼有男人可以笑得這樣好看?

 他上輩子是做多少好事,才會此生投胎,皮相美、腦袋佳,連身份都高人好幾等?他這種人根本是來謀殺「公平」二字存在定義的。

 「怎不說話,我還以為五個字可以引出你一大篇強詞奪理。」

 「因為傻了,腦子亂了,編不出一大篇強詞奪理。」她看著他的笑,看得癡傻,無法轉移的視線,牢牢地釘在他身上。

 「作啥發呆?」他的手指一彈,她的額頭像實心的大西瓜,發出沉沉的撞擊聲。

 「三爺沉魚落雁的容貌,玉樹臨風的姿態,舉手投足間儘是雍容華貴,晴兒既感歎、又自卑。」

 「知不知道,上一個說我長得沉魚落雁的人怎麼了?」

 「他墳前青草長得很高,可以餵飽一大群牛羊?」她知道,批評男人女相,是該得到這種下場,何況那個被批評的正主兒,還是了不起的三皇子。

 「不是。」他淺淺笑著,那笑容牽動眼角,絕對的真心。

 「他的頭眼眉鼻、四肢軀幹,全化成灰,葬身海底魚腹?」海葬是種不錯的死法,至少比起凌遲處死,要文明許多。

 「也不是。」

 「他被懸吊在慧福門,直到頭生瘡、腳長蛆,全身爛肉引來全城蒼蠅?」

 他聚了聚眉心,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轉過三圈,從頭到腳,細看幾遍。「你腦袋裡面裝的是什麼,怎出口全是血腥暴力?」

 「不然呢?三爺豈會輕易放過那個人,污辱王爺可是大罪。」

 「我就是輕易放過了,不但放過,我還愛上了她。」對,那個膽敢說他長得像女人的是楠楠,天底下,只有她有膽。

 再次,他的眼角溢滿溫柔,一種人看了會心醉的溫柔。

 晴兒忍不住輕歎氣,轉身走往牆邊。那裡有一張畫像,打一進門,她就對它好奇,如今三爺的話讓她有了理由走上前,細細端看。「是她?說三爺長得沉魚落雁的女子。」

 「對,是她。」

 畫中人長得並不特別,如果晴兒和她錯身一百次,恐怕也不會注意這號人物,但她笑起來,眉宇之間好像張揚了生命力,讓人忍不住想隨她起舞。

 晴兒從沒真正認識她,但她已然喜歡上她。

 「為什麼是她,不是別人?」晴兒細聲低問。

 「我從小生長在宮廷,我們的人生城府重重、玄機步步,勾心鬥角是本能,博奕傾軋是日常所需。我們在權謀算計中長大,在腥風血雨的爭鬥中茁壯,婚姻是政治籌碼,親情、愛情是權勢地位的殉葬品,在我們的生活裡,有尊貴、有驕傲、有算計,但……沒有真心。」

 「可楠楠,她用一顆真心在過日子,她對人好,只因為喜歡,而不是因為對方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利益,她對人的感情很純粹,沒有加入一絲雜質,在她的眼光中,我常常覺得自己很乾淨。我從來沒有自覺乾淨過,我喜歡她眼中的龍惠熙。」

 他的話讓晴兒動容,忍不住回身,赫然發現三王爺就在自己身後,距離相當近,差一點點她便撞進他懷中。

 仰起頭,她對他說:「聽起來,當皇子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我們一打出娘胎,便有褓母、乳母、宮女、太監、雜役……幾十個人隨身服侍,我們吃的是山珍海味,飲的是瓊漿玉液,穿綾羅綢緞,住皇宮大院,我們受最好的教育,享受人間最尊貴的生活。可天底下,沒有天經地義的好,也沒有平白無故的壞,所以我們得了這樣的生活,自然要付出代價。」

 「代價是什麼?」

 「被選擇。」他吐出短短一句,語氣卻充滿無奈、悲怨。

 「我不懂。」

 「我們的言行舉止有多少人盯著看,我們在別人的打量裡被定位,不是人人都想當太子,但只要身為皇子不管是被擁、被逼、被教育或者主動,我們的目標都只有一個——成為東宮太子,待來日皇帝大行,成為天底下權力最至高無上的人。」

 「要承擔這樣一個身份,好辛苦。」

 「沒錯,在皇宮生活,有太多事躲不掉、掙脫不掉。皇宮是個成王敗寇的凶險地,所以我們行一步、觀三步,話在舌尖繞三圈,我們得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否則,一招不慎,滿盤輸。」

 「於是,對我們這群皇子而言,楠楠的存在就更加彌足珍貴,她喜歡便喜歡,痛恨便痛恨了,她的快樂、哀愁、痛苦、畏懼全落在臉上,想騙也騙不了人。她的單純恰恰是我們這群城府極深的皇子,想望卻無法擁有的真實。」

 惠熙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查晴兒訴心,他是話在舌尖吞吐三遍,是喜怒不形於色,成日擔心稍不慎則滿盤輸的三王爺啊,他謹言慎行,對誰都懷著戒心,他戴著面具,從不讓人看見真實的自己,怎會毫不猶豫地對她敞心?

 他憑什麼相信她不會出賣自己,憑什麼認定她能體會自己的心情?憑什麼確信她有義務聽取他的愛情?

 晴兒定定望著他深邃雙眸,這位人前體面的皇子,內心竟是那樣掙扎、那般痛苦嗎?除了無言的愛情之外,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哀愁。

 她緩緩輕歎、垂下頭,他就這麼喜歡楠楠啊,再沒別的女人可以取代?他的愛情全數贈予那縷幽魂,讓旁人無從覬覦……瞬地,晴兒彷彿墜入迷魂陣裡,摔了個透心涼。

 他勾起她的下巴,微微一抬,他忽然想看她清澈澄淨的雙眸。「在想什麼?」

 「在想青山不老,為雪白頭,綠水無憂,因風皺面。假若愛情帶給人們的不是幸福快樂,為什麼要苦苦追求?」

 「那是因為你不識得情愛,倘若你懂,便會瞭解當中有多少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真貼切的四個字呵。

 自從那日初相識,她便身不由己地睡不著、身不由己地想他、身不由己地開口閉口全是他,連不能由意志操控的夢,也時時出現他的身影……不過只一次見面,她便全身充滿「身不由己」,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說嘴?

 嫣然一笑,強壓下心頭那陣苦悶,她裝得無憂憨傻。「三爺沒騙人?」

 「我何苦騙你。」

 「那往後,我得多和娘上廟裡拜拜。」

 「為什麼?」他感到狐疑,不解話題怎會轉至拜拜。

 「求大羅神仙千萬別讓我遇見愛情,身不由己的感覺肯定不好受,我喜歡事事操控在自己手中。」

 「可人生沒經歷過那樣一段,會枯乏無味。」

 「是嗎?我以為自己的生命只要有銅臭味就足夠。」

 惠熙聽了呵呵大笑,她總有辦法逗得他開心不已。

 「知道了,想要銅臭味是吧?歲末將至,王府裡得四處送禮,你就以這個包裝,給我送一百盒過來。接下來……不用我花心思教你吧,惠王府這塊招牌就隨你使了。」

 「哇,三爺訂單下得這麼慷慨,價錢問都不問?」

 「你有膽子敢坑三爺?」他語帶恐嚇,眼底卻閃過一抹詼諧。

 她皺皺鼻子、擰擰眉,俏皮問:「如果坑了呢,會不會是殺頭大罪?」

 「也許罪不及殺頭,不過我和各府衙門交情還不錯,想隨便把人整死在牢獄裡,怕也不是難事。」

 她慨然歎道:「官場果然黑暗,政治不清明,官官相護,這是腐敗的第一步啊。」

 惠熙瞪她一眼,手指往她額頭戳去,咬牙威脅。「坑騙皇子罪不及死,可剛剛那話是造反、是煽惑民心,罪名就大了,殺頭事小、誅連九族事大,有本事,出了這扇門,到處嚷嚷去。」

 晴兒猛地捂起嘴巴,靈活大眼四下張望兩圈,連忙擺手求饒。

 「不說了、不說了,禍從口出、箭殺出頭鳥,從今爾後我會管緊自己的嘴巴,勤習溫良恭儉,苦讀論語孟子。三爺,您就饒過我這回,留下晴兒這顆頭顱,才能把好處給三爺雙手奉上。」

 惠熙被她鬧笑了。「說,把好處說來參考參考,不成的話,罪名照舊。」

 「我想頂下一間胭脂坊,那是家老店,有許多頗有口碑的胭脂上市,我打算多找些磨製胭脂的師傅和大夫來開發新貨,我的新貨除了塗塗抹抹、增加麗色之外,還要讓皮膚變白,看起來水亮水亮。待產品做出來,三爺的飽學齋可以設計一款專擺胭脂水粉的胭脂包,大撈一筆,還可以和晴兒聯手,齊心合力開拓這個市場……」

 「等等,我為什麼要和你齊心合力開拓市場?」

 「我有作坊,三爺有人脈啊。想想,後宮有多少嬪妃宮女,大臣家裡有多少美婦嬌妻,倘若我們能合夥,還怕東西不大賣?」她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彷彿金山銀山已在她眼前堆放。

 惠熙再度失笑,不禁伸手擰了她的臉頰,把她從金山夢裡給拉出來。「你啊,茶葉生意還沒賺上手,就想著胭脂生意,別學猴子掰包谷,貪多嚼不爛。」

 「計劃嘛,當然要先做起來放,免得事到臨頭,連個主意都拿不定。何況三爺說錯了,銀子不是用來嚼的,是用來享樂的。」

 惠熙望著晴兒的眉目,眼底帶上寵溺。她雖說得得意俏皮,卻讓人不知不覺間,想要護在胸口寵愛。

 有人說他一提到生意,整個人就變得精神奕奕,渾身上勁,指的是不是就像她這樣?如果是,那她和自己還真像,簡直是小號的龍惠熙。

 第二次見面,惠熙發覺自己很喜歡和她聊天,兩人越聊越起勁,像有說不完的話題,最好就這麼一句一句話搭下去,從天黑搭到天亮。

 「喔,難道你曉得怎麼用銀子來享樂?」就憑她一介商家女也敢跟他這堂堂王爺談花錢享樂?

 「當然曉得,要不三爺……我帶您出去轉一轉,教您見識見識怎麼用銀子來享樂。」

 他就等著瞧她有什麼古靈精怪的主意令自己驚喜,怎麼會反對?自然是一頷首,隨著她往外走。

 晴兒不想讓雨兒跟在後頭,可也沒讓她回家,就怕雨兒回去不好交代,因為爹給雨兒下的指令是——小姐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

 查老爺管不了女兒兩條腿,只好在她腿上繫起鈴鐺,讓自己安心些。雨兒就是那串鈴鐺,知女莫若父,他很清楚相較起自己的寶貝女兒,雨兒的個性沉穩得多。

 因此,雨兒被留在惠熙的書房裡,並獲准使用房裡的所有東西,而惠熙和晴兒從後門鑽小路上街去。

 雨兒一進書房,就像魚兒游入水裡,滿櫃子的書讓她的呼吸頓時順暢了起來。晴兒常笑話她是書蠹,她認了,能成日在書堆裡鑽,是何等的幸福。

 她尋來兩本書,坐到椅子上,視線卻不由得對上牆頭那幅畫。

 就是她嗎?太子妃,簡郁楠,讓三王爺情有獨鍾的對象……

 一個傳奇女子,一段碎人心腸的愛戀,如今她追尋愛情而去,卻傷了多少好男兒的心。愛情似乎欠缺那麼些許公平,可感情事,從來就不能度量,是吧?

 偏頭想了想,她磨墨、提筆,在紙上落下幾行字。

 葬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等閒平地波瀾起,斷腸聲中憶相逢。

 但願世間女子,別在斷腸聲中葬憔悴。

 放下筆,再讀一次,雨兒輕聲歎息。

 她知道自己總是庸人自擾,事前憂心,但她擔憂三爺的專情會敲響小姐的斷腸詩,三爺未了的愛情會葬送小姐的憔悴,但願……但願一切只是她多餘心思。

 搖搖頭,她搖去無緣無故的煩惱,拿起書冊,一頁頁細讀。

 這是本雜書,講的是戰國時代百姓顛沛流離的故事,它將小人物的哀愁憂鬱刻劃得入骨三分,很快地,雨兒跌進故事劇情,隨著裡面的主角或喜或憂。

 此時閱熙在劉公公的帶領下,來到書房前。父皇有事交辦,他得抓緊時辰和三哥討論討論。

 說來也好笑,以往三哥想當太子、大哥也想當太子,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五弟務熙自然是要幫自己的同母哥哥,而他理所當然要站在大哥那邊,兩派對立,平日見了彼此,誰都沒有好臉色。

 可是多虧了楠楠丫頭,拉攏了他和五弟,建立起兄弟感情;一個想要拋棄江山不成,枉送性命的太子,讓大哥、三哥對爭奪東宮之心都淡然了。

 沒競爭、計較,便沒了仇恨,現下朝堂裡還對太子位汲汲營營的,只剩下皇后了。

 「四爺,三爺書房裡有客,請四爺稍等,待老奴先行進去稟報。」

 有客?在內府迎接的客人,必不是朝堂或商場人士,那麼……有什麼客人得在書房裡招待,他促狹一笑,一把抓住劉公公,低聲問:「來訪的是男客還是女客?」

 「是兩名姑娘。」他據實以報。

 姑娘?這可有趣了。「劉公公,你不必稟報,我自己進去得了。」

 「四爺……」他為難地看著閱熙。

 「別擔心,天塌下來有我呢。」話撂下,他一甩袍擺,提足便進了書房。

 劉公公看著閱熙的背影,輕搖頭,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這,才像親兄弟。皇上知道後,會很高興吧。

 書房裡相當安靜,沒聽見談話聲音,不會吧,三哥和兩個姑娘在「休息」?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刻意放輕腳步,往內堂走去。

 屋裡沒有別人,只有一個穿著黑領銅鈕扣綠袍的小丫頭。那一身綠,鮮翠得緊,顯得那丫頭一根水蔥兒似地嬌美。

 她正在看書,看得相當認真,他進屋半天了都沒發現。

 閱熙往桌案走去,細細打量,她是個讓人舒心的丫頭,稱不上絕美,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淡然氣質讓人不自主想親近。她端坐著,飛快地閱讀,也不曉得書上寫了什麼,竟逼出她兩滴晶瑩淚水。

 那書……這麼感動人心?他忽有股衝動,想搶下她手中書冊來看。

 閱熙輕咳兩聲,雨兒這才發現屋裡有人,發現來人是四王爺,她的眼底迅速閃過一抹驚訝。

 慌張起身,羞窘得背對著他,雨兒輕咬貝齒心狂跳,一抹不自覺的紅暈悄悄攀上臉頰,胸口再次浮上那種說不清、理不明的複雜情緒,心鼓噪著,她又不對勁了。

 閱熙坐進雨兒剛剛坐的椅子,右手擱在書案上,手指在桌面輕敲,然後他發現了那張寫著字的白紙。

 真奇怪,這字怎地這樣眼熟?這分明不是三哥的筆跡,可他曾經在哪裡見過嗎?

 「轉過身來。」

 雨兒咬唇,硬著頭皮轉身。閱熙再次上下打量她一回,他確定自己沒見過她。

 「你認得我?」

 她下意識垂眼,用力搖頭。「不認得。」

 「可你的眼光分明是認得。」他抄起紙張,在手上把玩。

 「公子要這麼說,我無從辯駁。」抬起眉眼,鼓起勇氣豁出去,她索性大方迎向閱熙的探索目光。

 「你很緊張?」

 她越是這樣,就越惹得閱熙想逗弄人。他今天心情好,碰到什麼都想弄弄玩玩,即便只是個小丫頭。

 「是。」雨兒據實以答。

 「為什麼,我像吃人老虎?」

 他起身,俊臉往前一湊,距離近得令雨兒臉紅心跳。這人舉止輕佻,哪像堂堂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輕薄子弟。

 「不是。」

 「那你緊張什麼勁兒?」

 是啊,她緊張什麼?她又不欠他、負他,頂多是心底那莫名亂七八糟的感覺惹得她心跳加速,思緒紊亂……再次深吸氣,她仰起頭、迎上閱熙視線。

 「公子說對了,我不該緊張,只不過小戶女子出門少、見識少,碰到人自然會不由自主發慌。」

 話說得這麼流利,說她見識少?欺人罷了。

 「這字是你寫的?」他揚揚手中白紙。

 「是。」

 「一手好字,師承何處?」

 「爹爹親手所教。」

 「你爹爹是有名大儒?」

 不是,但他的確因為那手好字博得皇帝賞識,進而平步青雲,所以對於子女的字要求甚緊,可是後來……算了,皆是往事,多想何益?

 「我爹爹已經過世,請公子別再問了。」她眉頭深鎖,不願追憶過往。

 別問,那他的好奇心怎麼辦?閱熙一看再看,非要在字跡上追出個子丑寅卯,他肯定見過這個字跡,這字……猛地,他想起來了!

 一個激動,他抓住她的手腕。「你本姓梁對不?你爹爹是梁越棋!」

 那年為討得父皇歡欣,太傅曾經讓眾皇子臨摹梁越棋的字,可惜後來梁越棋犯了事,太傅便不再要求,可梁越棋的字給了他很深的印象。

 雨兒臉色發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死命咬住下唇,想憋住什麼似地。她沒哭,可那故作堅強的表情,讓人看得揪心。

 算了、算了,他幹麼那麼無聊,硬要提人家死去的父親。

 「不問了,本王問問別的。今日你同誰來拜訪我三哥?」

 「我家小姐。」雨兒硬生生嚥下滿腹心酸委屈,可語氣裡有掩不住的哽咽。

 閱熙感到有些罪惡感,看著她那副模樣,他想殺自己的好奇心兩刀,可他的驕傲又不容許他示弱道歉,只好繼續找話題。「他們人呢?」

 「一起出門了。」

 「去哪裡?」

 「不知道,小姐和三王爺有要事待辦,一時半刻怕是回不來。」

 孤男寡女能有什麼「要事」?他惡意地仰頭大笑,笑得雨兒一頭霧水。

 很好,一頭霧水比傷心哽咽來得強。閱熙笑道:「好吧,等我三哥回來,你告訴他,四爺那兒也有『要事待辦』,請他盡快上門一趟。」

 話說完,他大步走出書房,臨出門前又回頭看了雨兒兩眼。這丫頭,不知道是哪里長對了,竟讓他想一看再看。

 不過此刻,他對她的小姐更感興趣,能夠讓三哥領著一起出門,肯定不是泛泛之輩,何況能擁有這樣一個能寫能讀的丫頭,當小姐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仙女似的人物……

 倘若三哥和她家小姐有交情,不曉得可不可以透過三哥,向她要了這個丫頭?呵呵,自己臨不出這手字,把她擺在身邊寫字,也挺不錯的嘛……

 他一路走、一路胡思亂想,竟也讓他想得興奮愉悅、開心不已。

 銀子要怎麼花才能買到快樂,知道不?

 晴兒帶著惠熙到街上,買了十袋米、十隻雞、一隻宰殺好的大肥豬、一大桶養在水裡、活蹦亂跳的鮮魚,還買下一大堆餅乾、糖果,以及一籮筐、一籮筐的青菜,讓人用推車一起送到狗子胡同。

 狗子胡同裡住的大多是些落魄貧戶,格局狹小,窄門窄院,不時可聽見雞鴨鳴叫,或娃兒們的哭鬧聲。

 這是惠熙第一次到這裡,他不相信繁榮的京城裡竟然有這樣的地方。看著殘破低矮的屋簷、隨意用幾片爛木頭搭起的圍籬,他心裡頭一陣悶,大燕國確實需要更多繁榮百姓經濟的策略。

 晴兒和惠熙進到狗子胡同的大雜院時,東西已經滿滿擺了一地,看見進門,幾個老婆婆和小孩連忙迎上來。

 「晴兒姐姐,你來了。」

 「是啊,今天給你們帶來一個大哥哥,這些東西全是他買的,你們該跟哥哥說什麼呀?」

 小孩子們乖覺地圍在惠熙身邊跳上跳下。

 「謝謝大哥哥,大哥哥怎麼知道小豆子最愛吃糖?」

 「大哥哥,娘看見魚,一定會高興得發瘋……」

 「奶奶腳不聽使喚,大夫說要多喝豬骨頭熬湯,謝謝大哥哥……」

 大家都有話對他說,這個扯扯他的衣袖,那個拉拉他的手,每張骯髒的小臉上,都有著純真無偽的笑容。

 被他們圍著,惠熙有驚嚇也有喜悅,他從未這樣受歡迎過,對著每一張含笑的臉龐,他忍不住也跟著笑咧了嘴。

 「好啦,你們先幫奶奶把東西給抬進房裡,免得小螞蟻搶了你們的糖。」

 晴兒一聲呼喝,大夥兒分工合作把東西一件件往裡頭扛,那隻豬最麻煩,惠熙捲起袖子,幫了大家一把,又惹得孩子們一句句大哥哥長、大哥哥短,最後他只好祭出糖果、糕餅,引開了孩子們的注意力,才脫身走到院子裡。

 晴兒拍拍手,走到老婦人們面前,笑說:「王奶奶、陳奶奶、趙奶奶,你們好啊,最近身子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疼痛?」

 「不痛、不痛,晴兒姑娘請的大夫很在行,才幾帖藥,頭都不暈了。」王奶奶說。

 「那就好,嫂子們呢?還沒下工啊。」

 「可不,那個飽學齋最近趕工趕得厲害,她們經常忙到夜裡才能回來。」

 晴兒向惠熙瞅過一眼,她是在大雜院這裡知道飽學齋的,之後,越是探聽,越是佩服這位了不起的三皇子。

 說穿了,當皇子的天生下來不需要吃苦受難,就能過著教人艷羨的日子,可他偏是勞心勞力開了店舖、造福沒工作的百姓;賺了銀子還乖乖給朝廷納稅,那是平民百姓做的事呀,身為皇商哪個不是前勾線、後巴結,每個人銀子賺得油滋滋的,卻半毛錢都不拿出來給朝廷。

 「那最好,多賺點銀子,生活就能改善了。」

 「是啊,聽她們合計著,待存夠銀子就把屋子翻修,免得外頭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到處濕答答的。」

 「到時需要幫忙的話,讓小武到三如茶鋪給我捎個信兒。」晴兒聽了自告奮勇要幫忙。

 「那怎麼成,我們受姑娘幫助已經太多了。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們馬上進去開伙,讓你們嘗嘗我們的手藝。」

 不容晴兒、惠熙推辭,幾個老婦攜手進灶房,不多久,便看見一縷輕煙自煙囪裡冒出來。

 晴兒找了張板凳,和惠熙並肩坐下。

 「聞到沒?」她閉起眼睛,展開雙手深呼吸。「那是家的味道。」

 他學著她的動作,也閉起眼睛,深吸氣,但他記憶裡的家,沒有這樣的味道。

 「你試著想想,幾個女人在廚房裡,又洗菜、又做飯,一面聊天,一面絞盡腦汁想著要怎麼端出好吃的菜餚,讓家人吃得又飽又滿足。」

 惠熙沒搭話,晴兒接續著說,「你一定很難理解,有什麼好絞盡腦汁的,不過是做飯做菜罷了,可在平民百姓家裡,這是每個女主人每天都要傷透腦筋的事兒。想想,你只有兩顆蛋,可家裡大大小小一共十幾口,這時該怎麼辦?」

 「煮熟了,給家裡最辛苦的兩個吃。」他直覺回答。

 晴兒皺鼻子搖頭。「不公平。」

 「切成十幾等份,一人分一口?」

 「這樣吃不飽。」她再次聳肩搖首。

 「上街再多買幾個雞蛋,人人都有份兒。」

 「沒銀子。」

 「好吧,那你說,怎麼辦?」幾個想法接連被駁回,他不禁懊惱起來。

 「加麵粉、加薯粉,想盡辦法讓兩個蛋分進十幾張嘴裡。」

 「果然是難題。」他承認。

 「你說後宮女子手段百般、算計千萬,那是因為她們太無聊、太閒,如果她們每天醒來就得面對這樣的難題,哪還有時間去算計別人。」

 「有兩分道理。」他點頭同意,想像著宮裡娘娘擠在御膳房裡,為一個雞蛋的分配問題傷腦筋,忍不住滿肚子笑意。

 「至於另外的八分是……她們必須共享一個男人,這是一種很殘忍的狀況,不管是對男人或對女人而言都是。」雖然那種殘忍的狀況是男人造就出來的,可他們也深受其害呢。

 「怎麼說?」

 「男人忙國事、忙營生,回到家裡還得忙家事,能不力不從心嗎?女人日日在深閨,總盼著能得到丈夫更多的注目,可就算他再行,終究是一個平凡人,怎能對他期待過深?於是男人厭煩女人的要求,女人傷感男人給的不夠,這樣的家,如何能幸福快樂?」

 說完,她轉頭望他。

 惠熙笑答,「別指望我同意你。」

 「當然不能指望三爺,因為天底下有不少的蠢男人正在不斷地教導同類,告訴他們,女人如衣服,越多越顯富。」

 她努嘴不平,可愛的樣子逗得他大笑,惠熙突然發現,這間小小的大雜院,竟然能讓好潔的自己快樂莫名。

 看見他笑,晴兒跟著開心,倘使能夠天天跟在他身旁,看著他的快意,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吧。

 晴兒轉開話題,說:「待會兒,你會看見老奶奶端上滿桌子菜,雞鴨魚肉樣樣不缺,雖然烹調手法比不上王府裡的大廚,但你可得盡力吃飽,別辜負了她們的盛情哦。」

 「他們不是很窮嗎?為什麼不把那些食物留起來,以後慢慢吃?」

 「因為他們沒辦法把一顆真心剖出來,讓你知道他們對你有多麼感激,只能把最好的食物端到你面前,告訴你,他們珍視你,甚過自己。」

 他想了想,淺淺一笑,終於明白了她的用心。「這就是你帶我來這裡的目的?」

 「是,真心並不難尋覓,只要誠以待人,人必以誠相待,或許你成長的世界太複雜,才讓你覺得真心奇貨可居,但我可以告訴你,想遇見真心並不困難。注意到小豆子看你的眼光嗎?看見小武、小玉、棋棋望你的目光嗎?在他們眼底,你不只乾淨,還偉大得讓他們想努力上進,積極地把自己變成你。」

 晴兒的話讓他久久說不出言語,真心呵……他尋尋覓覓,得而復失的東西,在她這裡,竟是多到不勝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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