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漩渦
趙構十九歲那年離開汴京,從此四處飄泊,他雖然做夢都想要回到舊京,但當真有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卻心中不知道為什麼有著一股不痛快的感覺。
他先是去街道上逛了一逛,年少時的很多地方都已經物是人非,就連趙瑗派人給他在當年的康王府重修的太上皇所住的麟德宮,他看了之後也不舒服。或許其實自己一直希望的是自己能夠帶兵打回汴京,成就千古功績。
但沒想到在自己完全放棄了之後,這個夢想,卻被趙瑗給完成了。
趙構在麟德宮呆得並不痛快,便前來皇宮四處轉。因為趙瑗對其十分孝順,這些年雖然不怎麼聽他的話,但卻十分尊敬,宮人並不敢阻攔趙構的四處閒逛。但趙構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逛著逛著,居然會碰見了這麼一副場景。
他和另外兩個人一樣,一時之間呆在原地,沒有反應過來。
還是蕭山最先開口:「臣不知太上官家在此,多有失禮,還請恕罪。」
趙構皺著眉頭看蕭山,說實話,他曾經有段時間還是比較喜歡這個年輕人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卻漸漸多了讓他不喜歡的東西,也說不出是什麼,或許是他身上化不開的血腥殺伐之氣吧。但他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會去蠢到在趙瑗面前說蕭山的壞話,一來是自己現在萬事都要靠著這個讓自己有些嫉妒的兒子;二來也是因為蕭山根本挑不出來什麼毛病,趙瑗也不會聽他的話,說了也白說。
但現在趙構卻更加明白,為什麼自己每次見到蕭山的時候,特別是見到他和趙瑗在一起的時候,心底的那種厭惡和怪異之感從何而來了——有這樣一個人在皇帝身邊太危險了。
趙構隔了一會兒才對蕭山點頭:「老朽和官家有些體己話想說,你先下去吧。」
蕭山也不便在留在這裡,只能朝這趙瑗行禮後離開。趙構微微扭頭,去看趙瑗的神色,趙瑗此刻正目送著蕭山離開,眼中的愛戀一望便知。
趙構在心中組織了一下語言,對趙瑗笑道:「你們好了很長時間了麼?」
趙瑗一愣,萬萬沒想到趙構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趙構卻接下去說道:「蕭山這孩子老朽瞧著是不錯,但他手握重兵,你們卻是這種關係,不太合適吧?」
趙瑗不解:「阿爹這話怎麼說?」
趙構道:「萬一有一天你玩兒膩了,他卻手握重兵,不怕他反麼?」
趙瑗笑了起來:「太上官家多慮了,不會有這樣一天的。」
趙構嘿然不語,過了一會兒道:「我趙氏開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故事你應該知道吧,將領不宜久握兵權,也是以防萬一。如今天下已定,你大可將其罷官削職,重收兵權,這才是一個帝王該做的事情。」
趙瑗沉下臉來:「阿爹是要讓朕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麼?」
趙構見趙瑗有些不高興,不敢和他正面衝突,便道:「他手上若沒有了和你相抗衡的力量,豈不是能夠任你所為?鳥盡弓藏未必不好,可以藏之金屋嘛。」
趙瑗猛然回頭,盯著趙構,臉色陰沉。
趙構則笑道:「老朽今日總算是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多年,卻只有愉兒一個孩子了。往日要利用他,做也做了,大丈夫為成大事不拘小節,也沒什麼。但如今似乎不必如此了吧?況且蕭山常年在外,也不大妥當。」
趙瑗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可在夜間的時候,趙構的話卻不覺的躍入了他的心頭。
自己很想和蕭山在一起,非常想……若是當真能夠金屋藏嬌,每天都能夠和他一起入眠,同時醒來,似乎很誘人……
但這個念頭只是在趙瑗的心中一轉,便被他用力的甩開。他不是甘心那樣生活的人,雄鷹當馳騁在蒼穹,而不是被綁縛住翅膀,淪為人的玩物。
趙瑗微微的閉上眼,他發現自己無法想像蕭山終日坐在深宮中等著自己臨幸的樣子,那不是自己所愛的樣子。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蕭山提出自己的構想——當趁著收復舊都,金國主力被滅,我軍士氣高漲的機會,一鼓作氣的收復燕雲地區。
蕭山這個構想由來已久,如果宋朝沒有長城和燕雲一帶的北邊屏障的話,即便是現在擊敗了金兵,也無法阻擋幾十年後蒙古成吉思汗的崛起,到時候又是接近兩代人的和平,宋朝在失去北面屏障的情況下,恐怕很難抵禦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鐵騎。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一切都會倒轉回原點,之前的這番努力算是白費了。
只有在抵擋住蒙古的進攻後,才有可能為這片多災多難的大地贏來一個持續發展的時間,能夠有時間進行更為困難和耗時漫長的政治和社會的變革,從而真正的改變歷史的走向,使得生產力飛速發展,免除近代史的屈辱。
但蕭山的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甚至連趙瑗也不太理解。平心而論,國家征戰多年,百姓負擔很重,趙瑗現在最希望做的事情是休養生息,而不是繼續開戰。現在金國明擺著沒有任何還手之力,而奪取了中原,已經是天大的功勳了,北伐到此,應該告一段落了。
幾乎所有的大臣都和趙瑗的意見差不多,除了虞允文。虞允文在蕭山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沒吭聲,直到下朝了之後,才找了個機會單獨問蕭山道:「賢弟,你已經得了天大的功勞,卻還想要冒天下之大功,不會沒有理由的吧?為兄想不出你為什麼一定要堅持收復燕雲。」
蕭山笑了笑,道:「大哥你認為我是為什麼?」
虞允文盯著蕭山,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太宗皇帝出兵北伐,想要奪取燕雲,最後失敗,曾經留下遺言,凡能收復燕雲者,可封異姓王。你也無子嗣,連認養的都沒有,即便是封王也就止於你一人,和現在並無太大的區別,我想你不是衝著這個去的。」
蕭山被虞允文這樣一說,反而想起來這件事情了,當年宋朝開國的時候,同遼軍作戰失敗。後來靖康之禍也就是因為童貫要收復燕雲而引起的。現如今……
現如今蒙古部落因為和金國有世仇,其部落的首領俺巴孩汗在和金國作戰的時候,被金人釘在木驢上刺死,聽聞趙瑗大敗金兵,已經給趙瑗送來請求聯合出兵金國的邀請書。
這位請求出兵的部落首領叫做忽圖刺,蕭山不太清楚他和成吉思汗是什麼關係,但是根據時間的推算,再過四五年,成吉思汗便會誕生。
蕭山微微的搖了搖頭,道:「當然不是為了封王,就如你所說,我並無子嗣,僅有義父義母,他們年紀也大了,封王也止於我一人。我只是……只是在擔心以後的事情,希望能夠改變一些事情,保住這些年來辛苦得來的成果。」
虞允文當然不會明白蕭山所說的「以後的事情」是指成吉思汗橫掃歐亞大陸,他將其理解為蕭山和趙瑗以後的事情。他伸手拍了拍蕭山的肩膀:「若是擔心以後的事情,不如辭去軍務,討要高官和封賞,再收養個孩子。」他很想勸說蕭山自己生一個,不過看目前這樣子,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蕭山也不知道該怎麼同虞允文說,他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但不論如何,我會盡力的勸說陛下,宜將剩勇追窮寇!」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讓蕭山也始料未及,在朝廷封賞這次有功之臣的時候,蕭山被封為了樞密使。
這下子整個朝堂都炸開了鍋,有宋以來,掌管全國軍事的樞密使一職,一直都是由文官擔任,更多的時候是宰相兼任。武將封樞密只有兩個例子可循。
第一個是北宋年間的名將狄青,他在對夏作戰中戰功赫赫,被封為副樞密使後,一直遭到大臣的反對和朝廷的猜忌,大臣們認為狄青出身行伍而位至執政,「本朝所無,恐四方輕朝廷」。諫官們多次上書皇帝,認為其不可升任此職,有壞祖制。即便是他受任於危難之際的時候,滿朝文武依舊認為「狄青武人,不可獨任」,要以宦官任其監軍,監視狄青。
第二個則是十多年前的三大將封為樞密使的事情,在淮西戰敗之後,趙構已經決定收攏三大將兵權,所以將岳飛,韓世忠,張俊三大將召回朝,奪了其兵權,封為樞密使,因為其意在收攏兵權,加上當時的宰相秦檜操作得當,並沒有遭到什麼反對。
只不過這一次蕭山的情況卻全然不同了,他升任樞密使,卻手握重兵,還在要求繼續出兵追繳金人,這個舉動引起了滿朝文武的恐慌和反對。
朝臣們終日上書,說蕭山的封賞不合適,擔心他功高震主,會為朝廷帶來隱患。且此例一開,之後若有戰事,其它武將的封賞會變得更為麻煩,嚴重削弱了中央集權這一基本建國思想。
蕭山對於出任樞密使並沒有太大的感覺,他現在希望的是能夠說服趙瑗,讓自己統領大軍繼續攻打金國,奪回燕雲地區。
趙瑗心中也在糾結這個事情,一方面,蕭山升任樞密使是他也希望看到的,因為這是他該得的。但如果以這種身份領兵,朝廷大臣的那一關過不了。蕭山很難對趙瑗解釋自己的理由,因為這個理由看起來有些荒唐可笑,甚至有時候他自己都懷疑自己前世是否真的存在,抑或是夢境中的幻覺。
但他卻一直堅持,趙瑗面對蕭山的懇切要求,終於下定決心:「朕信你!即便是所有人都反對,朕也決定支持你的想法!」
在頒布讓蕭山繼續出兵的詔令當天的朝會上,眾臣的反對更加激烈,甚至連一向支持北伐的陳俊卿也大為搖頭,堅決反對。
可這些人的反對似乎並沒有什麼能夠一舉成功的理由,面對趙瑗的堅持,大臣們開始尋求其它的支援力量,最能夠反對此事的人,當然是被立為太子的趙瑗唯一的兒子趙愉。
趙愉今年十四歲,因為從小就被當作太子和儲君在培養,他也不能理解趙瑗的這個舉動,亦上書反對。
趙瑗絲毫不為所動,眼看著蕭山領著樞密使的名號要統帥二十萬大軍出征在即,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故事在眾臣面前一一上演,陳俊卿尤為著急。他往日的諫言趙瑗幾乎都全部採納,但這一次似乎皇帝是鐵了心的要這樣做。
陳俊卿在一次下朝後忽然聽到御史王十朋道:「陳相公何必如此執著,近日為了此事,蕭樞密似乎常常和陛下夜談,想必是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可能改的了!」
陳俊卿心頭一動,忽然想起一事來,折身返回,直接找到了起居郎。
起居郎共有四個,內外各兩人,內起居郎由太監擔任,外起居郎則由初入仕的官員擔任。
《起居注》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夠查看,甚至連趙瑗也不能,趙瑗很遵守歷來的規矩,基本上也不去主動要求起居郎把這些東西給自己看。
但陳俊卿感覺到事情緊急,他作為副相,稍稍逼威了兩位外起居郎後,便弄到了《起居注》。
果然如王十朋所言,最近趙瑗單獨召見蕭山的時間特別多,即便是談話,也不用那麼長的時間。
陳俊卿的眉頭蹙到了一起,近些年來,內侍甘忭多次擔任內起居郎,甘忭以太監最高首領都知之位充任起居郎,這本就不合常理。甘忭肯定是不可能向自己透露什麼的,兩人還因為一些事情鬧得很不愉快,於是陳俊卿找到了另外一位充任起居郎的宦官,在宮中查閱了內起居郎記錄的《起居注》。
不翻不打緊,一翻則嚇了一跳。
自從北伐以來,每次蕭山回朝,幾乎都夜宿在趙瑗的寢閣,進來更是如此,甚至有連續三日留宿的記錄。
似乎一切的事情,在這一刻已經有了明瞭。
在隔天朝會的時候,陳俊卿上了一本足以震驚朝野的折子:蕭山夜宿皇宮,和皇帝關係曖昧,實在不適合擔任要職,更不適合領軍出征。蕭山此舉分明是狼子野心,意圖不軌。
此折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被陳俊卿讀了出來,眾臣嘩然,一開始是不能置信,但稍作打聽後,便能夠輕易的確認此事。
在此事件中,甘忭被貶斥到了海州,但這只是開始,另外一個處在漩渦中心的人物蕭山,則被御史終日圍攻,要求其辭官歸田。
蕭山早就料到自己和趙瑗的事情是紙包不住火的,終會有一天曝光,但沒想到竟然會是在這種時候。
雖然被御史連番彈劾,蕭山卻並沒有主動請辭,儘管如此,他心中難免鬱悶,並不是因為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會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更加不會是一些士兵看著他露出奇怪的眼神,更多的則是因為不能出兵前去剿滅金人。
伍巒作為蕭山的副將,倒是在此刻常常來探望蕭山,每當他看到蕭山雙眉緊蹙,獨坐家中的時候,心底便會有什麼東西在撕裂。
若是蕭山的對象不是皇帝,眾人至多會一笑了之,甚至會傳為一段風流佳話,但那個人是皇帝,一切都有了不同的含義。
可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趙瑗儘管默認了自己和蕭山的事情,但對於讓其出兵北上依舊不肯鬆口,雙方陷入了拉鋸戰中,樞密院拒不執行皇帝發兵的命令,將其詔書撕毀。
自從蕭山和趙瑗的事情曝光以來,往日前來他府上的朋友少了很多,張志雄來過一次,勸說蕭山上表請辭,以脫離這種漩渦,謀求自保。
而虞允文也來探望他,歎著氣拍著蕭山的肩膀:「賢弟,你當日不停為兄之言,先如今恐怕是難以再帶兵了。」
蕭山僅僅的抿著唇,隔了半晌才道:「我不後悔!」
但他不後悔並不代表別人能夠淡定,伍巒在一次朝會上留下來,跪著請求趙瑗:「請陛下下旨,免除蕭相公一切職務,讓其辭官歸田,永不相見。否則越鬧越大,最後會不可收拾。」
趙瑗佈置可否,伍巒就一直跪著,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趙瑗才道:「起來吧,那種事情朕不會做!」
話音未落,年僅十四歲的太子趙愉闖入殿中,雙眼通紅,朝著趙瑗怒吼:「父親,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麼?你和蕭山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趙瑗沒有回答,殿中的光線一點點的暗了下去,卻在此時,外面太監通傳:「陛下,蕭相公求見。」
趙愉瞪著趙瑗,雙拳都緊緊的握在袖子中,在他的心中,父親一直是英雄,而在他兒時的記憶中,這位蕭叔叔也很好。
但是現在讓自己蒙羞,被宮人私下議論的,也是這兩個人。
趙瑗微微抬頭,無視趙愉的憤怒,平靜的說出了一個字:「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