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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洛雲放又在床上安安分分躺了些時日,日日來診脈的郎中方滿意點頭:“無甚大礙,日後仔細調理即可。”

  燕嘯面色一松,長長舒一口氣,歪頭蹙眉片刻又對洛雲放道:“再好好歇兩日。”

  左右還得過些日子才出發去靈州,洛雲放無心同他爭執:“好。”當日午後便起身下床,披衣去了書房看書。

  燕大當家瞅著他端正筆挺的背影好一陣搖頭歎息,竟然這般無趣,白瞎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

  正是春回大地暖風熏人之時,落雁城僻遠,及不上江南山水秀美風光宜人,督軍府裡草木蔥蘢綠蔭萋萋,從書房一側半開的窗縫裡往外看,群芳爭妍百花齊放,姹紫嫣紅鋪開一地,熱鬧不輸當日孤鶩城月圓之夜那猶如銀河星漢般滿街花燈。

  看書、賞花、閉眼小憩,所謂浮生半日閑。

  燕嘯總在晌午末了時分,踏著飯點準時過來。一屁股坐進書桌那頭的圈椅裡,來不及擦汗就拿手指叩著桌面開催:“今天吃什麼?”

  我家吃什麼幹你什麼事?洛雲放慢條斯理地翻書,眉梢眼角紋絲不動,連一絲眼風都不屑甩給他:“還不到時候。”

  督軍府一切事項皆有定例,何時起身何時吃飯何時就寢,都按著固定的時辰來。哪怕皇帝老兒來了,照樣得跟著做。燕嘯不過是想逗他多說兩句話,聞言也不氣惱,翹起二郎腿,看看窗外的花,再專心致志看眼前的他。

  他今日穿一身深青色直裰,乍暖還寒的天氣裡,領口一路扣到下巴尖。前些年四處征戰,被風沙磨礪成黝黑的膚色,經一場傷病又調養得白皙不少,閑閑坐在窗下,籠一身淡金色光影,靜好恍如畫中人。連面上神色亦似畫中人般冷淡。

  燕嘯看得眼神迷離:“你家廚娘手藝好。”

  那邊斷然截了話頭:“再好也是我家的。”你別想領回去。

  督軍府上下誰不知道這位燕大當家眼明手快從不把自己當外人,見了好東西就理所當然地往懷裡揣。洛雲放書桌上剛添置的硯臺,他摸著摸著就摸回了自己家,一丁點不好意思都不帶的:“急什麼,我的不就是你的?”

  可我的一星半點都不是你的。端正自持了小半輩子的洛督軍實在拉不下臉來同無賴扯皮,可每每想起又止不住心頭冒火,掀起眼皮子再度冷冷睨他一眼。燕嘯早就被他瞪得習慣,不痛不癢,連面頰上的紅暈都起不來一絲絲,咧嘴討好地沖他一笑,在洛雲放沉下臉之前,搶先開口:“我們恐怕要提早啟程。”

  靈州邊境傳訊,九戎戚將軍的大帳這些日子頗不太平,或許會提前有所動作。

  洛雲放神色旋即肅然,端凝沉思片刻,頷首贊同:“也好。快馬加鞭,到了孤鶩城可再作休整。”

  談起正事,兩人總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語,你所說正是我所思,漫漫灑灑談開去,殊途同歸不謀而合。

  直到門外侍從通報,小廝們抬著食盒進屋布菜,兩人依舊興致正濃,意猶未盡。

  燕嘯聞著飯菜香,抽抽鼻子,迫不及待撲向另一邊的圓桌。洛雲放放下書冊起身,瞧著他狼吞虎嚥風捲殘雲,恍恍惚惚地想,當初還是劍拔弩張針鋒相對,是從什麼時候起,他怎麼就能同這貨聊得投機了?

  督軍府的菜色一貫簡樸,三菜一湯均是普通家常。勝在廚娘手藝好,香菇菜心都做得比他處鮮三分。燕嘯十指大動,吃得兩邊腮幫子鼓起老高。他在大娘大嬸堆裡人緣好,廚娘知道這位大當家來蹭飯,一盤子白麵饅頭壘得好似小山般。這得天獨厚的寵愛,燕大當家是頭一份,連洛督軍都沒有。

  食不言寢不語,都是錦繡堆裡長大,名門世家打小立起的規矩。到了這邊,一個長年在山匪窩子裡打混,一個領兵征戰時連草根子都嚼過,於是就不再講究這些。燕嘯一面掰著饅頭一面又接著方才的話題:“靈州咱們打了他個措手不及,占了先機,後頭才不那麼費事。就這樣,也不過算個險勝。如今姓戚的那邊早有準備,對青州我們又沒那麼熟悉,這仗不好打,得慢慢磨。”

  這人一較真起來與平素渾然兩個模樣,眉目沉靜眸光炯炯,端的沉著穩健一派主將之風。邊說邊騰出手來,手指沾著茶水在桌面上點劃。隔得太遠怕他看不清晰,索性拉過凳子挨著洛雲放身側坐下。洛雲放稍落下眼,就能清楚看到他下頜上疤痕,淺白色一道,隱隱綽綽被泛起的胡渣遮蓋著:“這兒、這兒,還有那兒……都是易守難攻的地方,還有這山,險得很,不好佈陣……這事啊,有點難。”

  不但難,而且熬人。只要想想這烽火狼煙的日子還得捱至少三年,連燕嘯這樣的都忍不住喪氣皺眉,一擺手把茶盞推得老遠,吃在嘴裡的白麵饅頭也不那麼香甜。手點著桌面將地形簡圖一畫再畫,戰場無眼刀劍無情,自來功名利祿都從白骨血海裡來。烽火狼煙不是好歸處,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裡人。再良善的人廝殺久了,心腸也能硬如鐵石。打仗沒有不死人的,可死的不是自個兒誰都體悟不了那份疼。

  誰人不惜命,誰人不畏死。武將戎馬一生,殺氣環身連鬼魅見了都要退三分,獨獨忌憚一個“敗”字。一時之差,一令之誤,血流成河,滿城縞素。兵家無小事,不得不慎,不得不憂,不得不重之再重。

  他這是忐忑了。越是沒底,他話越多。洛雲放靜默地聽,就著半碟素菜慢慢喝一碗小米粥,咽下最後一口,放下碗,側首平視:“我不傷心。”

  他乍然住口,兩眼圓睜,雙唇翕張,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洛雲放扭回頭,怡然自得給自己舀一碗湯,素來表情稀少的臉上無風無浪,轉眼依舊冷冰冰睨他:“賀鳴的事,我不傷心。”

  所以,你也別在乎。沒有淌不去的河,沒有過不去的坎。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表弟一夕離心,再怒再惱再刺心,我也挺過來,你擔心什麼?

  從來都是他眨著雙高深莫測的眼糊弄人,終於輪到他瞠目結舌一臉傻樣,報應啊報應,冥冥中果然自有因果。洛雲放心裡格外舒坦:“戰場上哪裡有不死人的。誰都不是鋼筋鐵骨不死之身,你我皆一樣。”

  燕嘯眼中一亮,不知想起什麼,眸光閃爍不定,臉上湧起萬千思緒。大戰之前不可輕言生死,洛雲放本打算就此住口任由他去想,見他遲遲不做聲,便不自覺又脫口說道:“文死諫武死戰。馬革裹屍總好過混沌度日,倘果真不成,風沙黃土埋的也不單單是你一個。”

  打從出兵那天起,他和燕嘯就栓在一塊兒,撕扯不開了。真若敗了,他和燕嘯都沒好下場。

  他說完話就低頭端起碗來喝湯,手背忽地一燙,端碗的手就被緊緊覆上。洛雲放順勢轉頭,燕嘯那張大臉便在眼前越顯越大,直至嘴唇上也被蓋上一片溫軟……

  倏忽而至,只刹那,又輕掠而去,蜻蜓點水一吻,飄忽得還沒叫人回過神,他已抽身退回原地,臉還是那張厚比城牆賤不要臉的臉,眉宇間憂愁一掃而空,一雙眼亮得灼人,連帶握著洛雲放的手掌心也是一片滾燙,他勾起的嘴角再咧就要歪到耳朵邊了,語氣倒是不輕浮,還帶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卻遮不住話語間那份滿溢而出的得意:“你是在跟我生死相許?”

  許什麼許?許你娘的白日做夢說瞎話!一場仗死百把人都算少,死在一塊就算生死相許,那他還許得過來嗎?洛雲放恨不得掰開他的頭顱看看這貨成天都在想什麼:“你吃多了……”

  這回連話都沒讓他說完,燕嘯那張大臉又湊了過來。不同於上一次的點到即止,雙唇相貼,輾轉吮吸間他伸出舌在他嘴邊輕輕舔舐,舌尖溫軟,一面柔情蜜意地誘哄,一面靈巧遊弋,伺機便要往他口中躥。洛雲放咬緊牙關不願如他的意,燕嘯吻得更細緻,一下下輕如細雨連唇角都掃了又掃細細品過……他不願他亦不逼迫,細碎的親吻延伸開去,下巴、面頰、眉梢、額頭,最終落至他的鬢角,火熱的氣息一陣陣吹在耳邊,臉貼著臉,耳鬢廝磨,輕語低喃:“戰就戰,誰怕誰!都到了這份上了,不是生就是死,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拼命的幹不過不要命的。去他娘的,咱就同姓戚的好好鬥一鬥,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爺連二十年都忍得,還在乎這個!”

  他家老國公爺生前是怎麼說的來著?燕家守武王關,守的不是誰家江山,燕家守的是天下黎民。男兒從軍,為的便是保國護土,于國于家容不得半分退讓,哪怕丟了,也要拼死爭回來。山川錦繡,寸土不讓。

  洛雲放死死抓著他手腕的手不自禁松了,唇畔驀地一痛,燕嘯得逞後的笑聲伴著覷準時機的舌頭一併長驅直入……

  好容易退離少許,彼此氣喘吁吁,都紅了一雙眼,燕嘯抬起手,拇指壓上他氣得發顫的唇:“嘖,都在腫了……”

  叮噹哐啷乒乓嘭嚓——

  始終守在門外的小廝回頭望瞭望持刀而立的侍衛,相互交換一個眼神,猶豫著是否要進去看看。以小廝對督軍大人多年服侍的經驗看,方才那陣響聲八成是自家公子把燕當家踹地上了。

  響動過後裡頭倏然寂靜,於是燕大當家低低的說話聲分外讓人聽得分明。他說:“洛雲放啊,你不怕同我一起死,可我想要和你一起生。”

  生死相許,死同穴固然完滿收場,生同衾方為人生極樂。

  侍衛無限鄙夷的目光裡,小廝悄悄後退半步,貼著牆根,豎起耳朵想多聽兩句。洛督軍的回話卻絲毫沒有刻意壓低:“滾!”

  “別呀,雲妹妹,你害羞了?哎喲,別踹別踹……雲妹妹……我剛爬起來……”

  多此一舉的小廝撓撓下巴,又在侍衛更鄙夷的眼神裡,乖乖站回原地。

  路漫漫其修遠兮,燕大當家仍需努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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