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慢慢死去,對任何良心未泯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哪怕這個人,你曾經恨過他。
岳朗最初還想過這會不會是賀開作戲給自己看,可很快他就發現,對方是真的不行了。
既然岳朗答應了這段日子要照顧賀開,賀開也就當真纏上了他,不僅沐浴穿衣要對方伺候,就連每日的飯水藥湯也要岳朗親自送喂。
而讓眾人詫異的是,岳朗居然真的十分體貼地照顧起了賀開,甚至還親自下廚熬銀耳羹給對方吃。
岳朗從廚下端了熱好的銀耳羹回屋,一進屋就聽到了岳淵的笑聲。
經過陰九絕的調理之後,岳淵如今已會笑了,甚至還能與人簡單交流,相信不久之後,這孩子總會恢復如初的。
「淵兒,在笑什麼?」
岳朗把銀耳羹放到了桌上,舀了兩碗朝床邊端過去。
岳淵正趴在床邊,看賀開因為乏力而有些笨拙地把一根根散髮著清香的竹篾編扎在一起,很快就從手中翻出一朵花兒,一隻蚱蜢,一個青蛙。
「蚱……蜢。」
岳朗看了眼那隻栩栩如生的竹編蚱蜢,點頭笑了笑,將小碗的銀耳羹塞到岳淵手裡,說道:「淵兒乖,先吃點銀耳羹吧。」
岳淵乖乖地點了點頭,雙手捧過銀耳羹坐到一旁低頭細細地啜飲了起來。
賀開見狀,立即丟掉了手裡的篾條,皺眉輕輕呻吟了一聲。
「我……我也要喝。」
這兩天賀開已開始變得吃不下什麼東西,所以岳朗才會特地下廚給他熬一點銀耳羹,因為他記得當初在無雙教臥底的時候,自己做的銀耳羹可是很受無雙教教主喜歡的。
岳朗把碗端到了賀開面前,示意對方自己拿著吃。
賀開撇了一下嘴,似乎是在責怪岳朗不懂心疼自己,當即便念叨起來,「我的手都快抬不起來,還讓我自己吃……」
岳朗皺了下眉,轉身將岳淵先勸了出去,這才關上門,坐到了床上,舀了一勺銀耳羹送到賀開嘴邊。
賀開喜滋滋地咬住勺子,舍不得將岳朗親自送過來的銀耳羹下咽,他偷偷地看著岳朗平靜的面容,心裡也變得安寧了許多。
喂賀開喝了大半碗銀耳羹,岳朗終於忍不住說道:「還好意思說你手都抬不起來,這些東西莫非你不是用手編的?」
賀開軟綿綿地靠在床頭,他看了岳朗一眼,突然笑道:「我真沒多少力氣了,趁著還能動,趕緊多編幾個給你那侄子,日後若你不記得我,至少那小子也還記得我的好,那麼你見了他手裡這些玩意兒,或多或少也能記得我一些吧。」
聽到賀開這番言語,岳朗端著勺子的手已是輕輕地顫了一下。
只不過他的神色卻是未曾有過多的改變,至少在表面看上去依舊是那麼的平靜寧和。
賀開也算是知曉岳朗的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更何況自己將他強擄至此,把他搞得身敗名裂,無路可退,他就算真的愛自己,現在恐怕也只剩下恨了。
早知如此……自己或許一開始便不該太過強求。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和賀望不同,可仍是親自動手傷害了岳朗。
嘴裡香甜的銀耳羹漸漸變得有些發苦,賀開緩緩地咽了下去,在岳朗下一勺喂過來之前,突然問道:「岳朗,你可不可以原諒我?」
「可以。」
人死燈滅,世間的種種俱成雲煙,岳朗並沒有吝嗇這簡單的兩個字。
就像賀望死後,他可以為了對方的遺願不畏艱險孤身上路一樣,賀開若真的一死,那麼自己與他之間的愛恨糾纏也自然化作浮雲青煙。
聽到岳朗爽快的回答,賀開似乎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他笑著一把抓住了岳朗的手臂,雙脣翕動了片刻,這才充滿期盼地問道:「那你……有沒有愛過我?」
可是讓賀開失望的是,岳朗並沒有像剛才那般爽快地回答他,對方沈默了下來,雙目靜靜地望著他。
「哪怕一點也好……你有沒有愛過我絲毫?或者……你有沒有愛過賀望絲毫?」
賀開實在不想再做賀望的影子,可是這個時候,他卻不得不抬出那個讓他痛苦了半生的兄弟。
無論如何,至少岳朗面前的賀望有一半是屬於自己的,如果他肯承認愛過賀望,那麼自己也算是被愛了吧。
岳朗的神色依舊平靜,他沒有說話,只是順手放下了杯勺。
「你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先出去看下淵兒。」
「岳朗!你……你根本不肯原諒我,是不是?!你……咳咳……」
賀開扒住床沿,目眥欲裂地瞪著岳朗匆匆出去的背影,激動地大吼了起來。
木門被岳朗隨手帶上的一剎,賀開終於不支地躺了回去,他咳了一口血出來,胸膛也跟著起伏得厲害。
「哈哈哈!好,岳郎!你果然是我認識的那個薄情岳郎啊……」
本是悲痛欲絕的賀開不知為何又大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喘,到最後竟是昏死了過去。
而昏死過去的賀開,自然不會看到站在門口並未遠離的岳朗,以及對方那張俊美的臉上露出了何等的糾結與痛苦。
這一次,賀開真的沒有欺騙岳朗。
在他為岳淵編了最後一堆竹篾小玩具之後,他很快就衰弱了下去,連坐起來都漸漸變成了一件難事。
不過自從那日之後,他倒是沒再追問過岳朗什麼,即便開口,也只是回憶些當初他假扮賀望與岳朗相處的趣事。
岳朗安靜地守在賀開身邊,不時用熱毛巾替對方擦去額頭的冷汗。
他看著賀開昏睡中仍然顯得痛苦的面容,忍不住會去想對方平時笑起來那戲謔的樣子。
「唔……」
夜深的時候,昏睡的賀開突然呻吟了一聲,趴在床邊照顧他的岳朗也隨即驚醒了過來。
「怎麼?想喝水,還是想解手?」岳朗使勁揉了揉眼,強打起精神詢問道。照顧一個瀕死的人,也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賀開輕輕搖了搖頭,深邃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岳朗,他張了張嘴,聲音卻顯得極為沙啞。
「送我去禮佛堂。」賀開掙扎著坐了起來,他的眉間皺得很緊,好像鎖著什麼沈重的心事。
岳朗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對方要去禮佛堂,但是他不願違背賀開的心願,因為這或許會是對方的遺願也說不定。
替賀開穿好厚實的衣服,岳朗扶著他越過空曠的庭院來到了禮佛堂門口。
門一打開,一股冷風便隨之灌了進去,而賀望的人頭依舊安靜地躺在佛龕裡,栩栩如生。
賀開直直地盯著賀望的首級,推開岳朗的攙扶,緩緩跪坐在了蒲團上。
他衝佛龕裡的首級低喚了一聲大哥,才又抬起頭望住了岳朗。
「岳郎,我現在才有些明白大哥的意思。或許……他讓你來找我,並非僅僅是想對你報復,更是想好好地折磨我一場。是啊,他可是我的孿生哥哥,他都死了,又怎麼甘心我這個長著和他一樣面容的人,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呵呵呵……他不愧是我的大哥,實在是太了解我了。」
賀開咧嘴笑了一下,又露出了那副不以為然的戲謔模樣。
岳朗被他滿含笑意的目光逼得有些侷促不安,抬眼便看向了賀望的人頭,莫非一切正如賀開所說,都是這個死去的男人所布的死局嗎?
既讓自己飽受折磨,也讓賀開深陷痛苦。
但是沒有人會知道一個死人到底在想什麼,一切都成了最為無奈的猜測。
「你來這裡到底要做什麼?」
空寂的禮佛堂寒氣逼人,且帶著一絲陰森恐怖的氣氛,任誰也不想在這裡久留。
賀開扶了香案掙扎著站了起來,他抓起了一柄早就擺放在了香案上的長刀,遞到了岳朗面前。
「你不是恨我冤陷你,使你被天下誤解嗎?既然我口口聲聲說愛你,那麼我又怎麼真的忍心看你有朝一日為他人所害。我已下令解散無雙教,將教中剩餘的資財統統送給教眾們,讓他們安居樂業,不必再以邪門歪道為生,也不會再有人不知好歹地找你尋仇。」
賀開說完這通話,一時氣息難繼,身子也軟軟地跪倒了下來。
他捂了捂悶痛不已的胸口,頭猛然仰起,眼裡的目光突然顯得無比堅定。
「砍下我的人頭!然後把我這顆頭和大哥的人頭一起交給乾坤盟,向他們解釋是我囚禁陷害你,以及所謂無雙教的真相。
「有了我和大哥這兩顆人頭,再加上無雙教的解散,他們一定會相信你所說的……到時候,你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歸正道了……不過,我要提醒你,乾坤盟的盟主莫行之不是什麼好人,你若想過上太平日子,還是在澄清一切之後,帶著你那侄兒盡早退隱江湖吧。」
岳朗怎麼也沒想到賀開會叫自己殺他,當他聽到對方口中為自己周密安排的一切之後,不由感到賀開真是用心良苦。
看見岳朗眼裡的震驚與遲疑,賀開嘿嘿地笑了。
他把刀強塞到了岳朗手裡,一下又跌坐回了地上。
「動手吧,我中毒已深,命不久矣,你殺了我,既是幫我解脫,也可以為自己報仇雪冤,豈不正好?」
說完話,賀開從容地閉上了雙眼。
岳朗摸著那柄冰冷的長刀,一時像回到了斬首賀望的那一日。
只不過現在,他的心比那時候痛得厲害得多,痛得他幾乎都無力握緊善用的長刀。
像岳朗那麼薄情的人,賀開並不擔心自己的人頭不會落地,但是在落地之前,他還是忍不住想說一些想說的話。
「雖然大哥被你殺了,可是你一定也沒能全然放下他,不然你就不會替他千里送人頭了。呵,若是以我這將死之身的人頭,換你記我三年兩載,也算值得。只是,岳郎,你真是薄情啊……連一個愛字也吝於給我,到了地下,大哥定是會狠狠嘲笑我這個沒出息的弟弟了。唉……」
賀開笑著嘆口氣,那一聲輕嘆彷如賀望死前那般無奈與絕望。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空下起了雪,簌簌的雪落聲襯托得周圍萬籟俱靜。
刺骨的寒風變得更冷,賀開咳嗽得也更加厲害。
岳朗仍舊保持著頎長筆挺的身形站在賀開的身後,而那柄長刀,也仍握在他有些顫抖的指間。
賀開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等來一個痛快,但他也不催促,只是捂住嘴悶咳不止,一直咳到他的背都無法直起,只能蜷成一團。
莫非是岳朗覺得自己這樣還不夠狼狽嗎?還是說,對方已經不屑殺自己這麼個廢人?
賀開咳嗽得漲紅了臉,他費力地轉過身,滿布血絲的眼死死地瞪住了岳朗。
「快,砍下我的人頭!你不是早就想我死了嗎?!咳咳……」
岳朗看了賀開一眼,輕輕轉過了頭,與此同時,他手中的長刀也隨之落地,發出一聲冰冷的脆響。
「你是可憐我?還是……瞧不起我?」賀開沙啞地笑了起來,他掙扎著站起身,卻因為腳步踉蹌而撲倒在岳朗的懷裡。
令賀開吃驚的是,岳朗居然沒有立即推開他。
賀開慢慢地抬起了頭,一片幽暗之中,他看到岳朗那雙澄澈的眼顯得格外明亮,格外溫和。
賀開本是極為悲憤的內心,竟也被這麼雙漂亮安寧的眼神撫慰得平靜了下來。
畢竟面前這人是自己深愛過的啊……賀開咧開嘴,苦澀地笑了一下,探過手輕輕摩搓起了岳朗的面頰。
他站也站不穩,只能靠另一隻手緊緊拽住岳朗的肩膀借力站住。
「你不殺我也好,我又何嘗想被自己所愛的人親手殺死?如果你心底還對我有那麼一點憐憫之情,便讓我死在你懷裡吧,讓我好歹……贏我大哥一次。這個送給你……可惜沒時間編完。」
說著話,賀開從懷裡摸出了只編了一半的竹蚱蜢,和給岳淵的小蚱蜢不同,他從懷中摸出的這個是兩隻蚱蜢編在一起,它們的頭正緊緊地頂在一塊兒,默默相望,其中隱藏的意思不言而喻。
岳朗有些吃驚地從賀開手中接了過來,他看了眼那兩隻活靈活現的蚱蜢,趕緊轉頭望住了賀開。
見到岳朗收下了自己的「遺物」,賀開這才覺得心頭的一根重擔就此放了下來,他慘然一笑,一口血正吐在岳朗胸口。
劇烈的疼痛讓賀開漸漸無力支撐,就在他感到手腳疲軟,身子不由自主下滑之際,他的腰間卻被一條有力的臂膀攬住。
賀開悶痛的心口輕輕一顫,疼痛之中竟有些幸福的感覺。
那個人終於肯主動抱緊自己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是有那麼些愛自己的呢?只是自己現在真的好累啊……真想好好睡上一覺。
「岳郎,抱緊點,我好累……」賀開微笑著低聲說道,他的頭也順勢輕輕地枕在了岳朗的肩上。
「賀開,你說過你願意放棄一切之後要與我一同退隱,逍遙江湖。我還想告訴你,我愛過你大哥,不過或許我更愛的那個人是你。」
一片空寂的禮佛堂內,岳朗薄脣輕啟,待他話音一落,屋外簌簌的落雪聲反倒更添了幾分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