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
“我說出來了,我竟然說出來了!我終於說出來了!哈哈,舒坦,好舒坦啊!”趙構到了後來,竟狀如瘋魔,仰天大笑了起來。
往日即便是在夢中,他也不敢說這樣的話,他要隨時記得“仁孝”,儘管他從來沒有遵守過,儘管他有時候會把這兩個字拿來做自己不敢和金人抗衡的藉口,但他始終不敢說出口內心的真實想法——恨不得他們都去死!恨不得他們統統的匍匐在自己腳下,哭著懇求自己的原諒。
但現在,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在夢境中不會再害怕。對於一個感受到死神翅膀劃過臉龐的人來說,他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還有什麼比死亡更可怕?
自己的名聲在死後定然是糟糕的,不論自己敢不敢做,敢不敢說,都會是糟糕的,那麼,還有什麼好怕的?怕死,還是怕名聲壞了?
趙構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愜意從心中湧出,將他淹沒,不可斷絕。
趙佶先是被趙構這種行為弄呆了,但他只呆了片刻便反應過來,立即下令:“來人!康王得了失心瘋,將他壓下去聽候處置!”
左右的侍衛即刻上前,將趙構抓住,然後迅速的把他拖走。
趙構沒有反抗,他知道只要自己再一睜眼,見到的就是趙瑗——這個讓他放心且信任的兒子。
但直到那些侍衛將他的胳膊扭得有些發疼時,他還沒醒。他感覺這個夢竟然是如此的真實,在夢中,自己居然會覺得疼。
趙構被押出宮,被軟禁在康王府,等候皇帝的發落。
這個夢好長啊!趙構在踏入自己足足六十多年沒有進入過的舊宅時,心中有些驚詫。
在康王府,他意外的見到了自己六十多年沒有見過的結髮妻子,還有前一天才見過的吳皇后。
吳皇后一副侍婢打扮,他對她沒有太大的興趣,卻多看了兩眼自己的結髮妻子。
兩人成親不兩年後,這名妻子被今人抓去,當時她身懷六甲,被金人蹂躪流產,對於這個妻子,趙構心中隱隱的有著一絲愧疚,所以多看了兩眼。
但那一絲愧疚,已經隔了太長的時間,趙構的心中並沒有起太大的波瀾,他對很多人有愧,結髮妻子只是那很多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他只是覺得,這個夢,怎麼這麼長?他有些想要見到趙瑗,想要回到自己的麟德宮的軟榻上歪著了。
在宮中,趙佶氣急敗壞,對著左右大發脾氣:“康王太不像話了!朕怎會有這樣一個逆子?他不配當朕的兒子!朕滅他九族!”
趙佶生氣的時候也沒想起來,自己就是九族之一。
趙構的生母韋氏早就聽說了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情,驚嚇的面無人色,走投無路之下,去尋求自己的好友,正受寵的喬貴妃幫助。
而此刻,喬貴妃則伴在趙佶身側,柔聲勸慰:“聽說康王得了失心瘋,什麼都不知道了,官家何必跟一個瘋子生氣呢?”
趙佶哼了一聲,他冷靜下來之後,開始琢磨怎麼處理這個兒子。
殺了?因為一句瘋話?且不說這個理由斬殺親王能否服眾,單說太祖誓碑上就寫著“不因言獲罪”,就不能因為兩句話而隨便斬殺親王。
大不敬罪倒是可以給他按上一個,可還要花大力氣去給他定罪名,朝廷一些多事的大臣還會勸阻,一番氣力浪費下來,最多讓他外放做個逍遙王爺,也太便宜他了!
想要來狠的就給按個謀反罪,可……
藝術家趙佶覺得犯不著為趙構絞盡腦汁搜集謀反罪證,他還不配!
趙佶用手扶著自己的額頭,他開始覺得有點頭疼,想去畫畫修道了。
喬貴妃繼續勸道:“康王雖有不對,但終究只是陛下眾多子嗣中的一個。陛下莫要為了一個瘋癲的兒子氣壞了身子。”
喬貴妃花容月貌,性格溫婉,正是趙佶所喜好的類型,在喬貴妃的溫柔安慰下,趙佶的心情略略平復,他一時也想不到妥善的處置辦法,便問道:“那依喬娘子所見,當如何處置這個逆子?”
喬貴妃想了想,提了一個皇帝和自己的好姐妹韋氏都可以接受的建議:“康王既然已經瘋了,不如讓其安心在府中養病。可能是撞了邪,若是陛下垂憐,不如請個道長前去驅邪,也好彰顯陛下的仁愛之心。”
趙佶冷冷的哼了一聲:“神仙道長都是幹大事的,豈能為了個逆子耽誤他們的時間?就將其囚禁在康王府,免除一年的俸祿,命人將他看守起來,不准他外出半步!朕不想再見到這個逆子!另外,奪了他康王的封號!”
喬貴妃跪下謝恩,尚未開口,便聽見趙佶道:“算了,奪封號還要朝議,太麻煩了,朕沒那個精力再在這個逆子身上耗費精神,讓他不准出府,在家裡養病好了!”
喬貴妃在心中輕輕的舒了一口氣,趙佶對於朝政的不耐煩救了趙構最後一命。
趙構被押回自己的府上,他靜靜的坐在院子裡,等待著天黑,等待著自己夢醒來。
他看到年僅十四歲的吳皇后,心中湧起了一股怪異的感覺,他甚至將吳皇后叫到跟前,伸手去捏了捏她的面頰。
水嫩,富有彈性,手感很好,很年輕。和前一天自己見到的滿臉皺紋的吳皇后全然不同。
這……真的是一個夢嗎?
天黑的時候,趙構依舊沒有醒來,他開始覺得有些不妙。
然後他走入自己的房間,閉上眼睛,等待再次睜眼的時候,自己會回到臨安的宮中。
然而當他再次睜眼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房中的擺設依舊,描金的侍女瓶中,昨天的鮮花已經有些蔫了。
趙構心中湧起一股惶恐,他拉開門,外面的太陽已經出來了,將王府每一個角落照亮。他想要走出王府,卻發現自己已經被軟禁了。
皇帝的聖旨隨即到來,康王得了失心瘋,被勒令在王府靜養。
趙構用力的捏自己的胳膊,疼,上面還留下青色的指印。難道說,這根本不是夢?
或者說,自己登基,南逃,議和,退位,成為太上皇這六十多年發生的事情,才是夢?
周莊夢蝶,到底是蝴蝶夢到了自己,還是自己夢到了蝴蝶?
抑或說,這就是自己死後的世界?
趙構覺得自己的一切認知都被顛覆了,他開始覺得惶恐,覺得不安,甚至對於自己這個年輕的身體,更覺得不能接受。
他用了三天時間來消化這件事情,弄清楚自己到底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
這對於趙構來說,並不困難,他的記憶力本來就好,小時候過目不忘,能夠日誦千言,而且年輕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顛覆了他的人生,他記得更加清楚。
他只是問了問自己多大了,問了問今天是幾號,問了下記憶中的那些細節。
震撼,無以復加的震撼,猶如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趙構覺得自己一時之間有些不能思考。
今天,是四月十五日,宣和七年的四月十五日,趙構十七歲。
如果記憶沒有錯,如果那六十多年不是一場迷夢,那麼在兩個月前,宋金聯合剿滅了北方的遼國。
一個月後,童貫為了收復燕雲之地,將會主動挑起和金人的戰爭。
四個月後,金人將會派使者前來刺探宋朝的虛實。
五個月後,金人會兵分兩路,大肆侵宋。
八個月後,金人會勢如破竹,直抵汴京城下。
八個月零七天后,皇帝趙佶會下罪己詔,宣佈退位。
八個月零十天后,大哥趙恒會登基成為新帝。
九個月後,自己被會當作人質,送入金營。
一年零三個月後,金人會再次南下。
一年零八個月後,汴京會淪入金人之手,全部皇族都會被劫到金營,除了自己。
趙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心中沒有半點國家將亡的感傷,沒有半點山河破碎的悲痛,他反而是微微的翹起了唇角——這些都是報應,而我,不準備對此做半點改變,因為,這些都是父親和兄弟們該得的!這些就是他們醉生夢死的報應!
在被軟禁的日子裡,趙構只專注的幹一件事情,那就是找來了筆墨,將之後會發生的事情詳細的記錄下來。他害怕自己的記憶力不夠好,更擔心那些事情只是自己的黃粱一夢,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會漸漸的淡忘。
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他決不打算,去挽救那個從未多看過自己一眼的趙佶和自己那些並不友好的兄弟們的命運。
“我真是自私啊!”趙構對自己說,“但,誰不自私?”
趙構的進度很快,他上輩子醉心于書法,一手字寫的瀟灑俊朗,草書如行雲流水。
然而當他記錄到自己記憶中的岳飛出現的時候,他的筆稍稍頓了頓,他不想提起這個人的名字,不想見到和這個人有關的任何事情。
於是他畫了一個圈來代替岳飛的名字。
一個月後,他上輩子的記錄,已經全部整理完畢,他將厚厚的一疊紙裝訂成冊,放在自己上了鎖的櫃中。
他用著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方式記錄著將要發生的事情,並且一一對照現世。
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太監童貫被趙佶委以重任,前去西北監軍,準備和金人開戰,拿下燕雲。
趙構將自己記錄的這一頁撕掉,然後放到燈下將其點燃。
一切和自己記憶中的沒有絲毫偏差。
不對,或許有偏差,他的處境和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至少在前世,自己的行動是自由的,並未被軟禁在王府不准出去。
在一天夜裡,趙構聽見自己的王妃在哭:“康王被軟禁,何時才能得見天日?”
趙構沒有去打擾王妃的哭泣,他轉身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他目前所要考慮得,第一件事情,也是一個自私的人在面對即將到來的國仇家恨所考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子嗣的問題。
他現在僅有一個女兒,他上一輩子,拼命的想要自己的孩子,但終究沒有。
這一次重來,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有自己的孩子。
他在考慮孩子母親的人選。
第一個上上之選自然是將來會做自己皇后的吳芍芬,她在國破的時候因為是侍婢,所以躲過一劫,能夠逃出汴京城前去投奔自己。
但趙構在心中衡量了片刻之後,將她的名字劃出了兒子母親的人選。
吳芍芬武藝高強,善騎射,在今後的很多時間需要用到她,她不能在這種關鍵時刻懷孕。她要在自己奉命出使金營不再汴梁的時候,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身懷六甲顯然是不適合幹這種事情的。
王妃更加不適合,她作為登記在冊的正妃,在國破的時候會被金人帶走。趙構不想見到這一幕,雖然他對她沒有什麼感情,但終究是自己的女人。沒有男人喜歡看見自己的女人被別人蹂躪,趙構沒有想到妥善的安置她的辦法,但他並不願意花大力氣去思考一個自己毫無感情的女人的命運。他始終是自私的,只想到自己和自己所關心的人。
趙構挑選了幾名自己府中的侍婢侍寢,她們的名分卑微,不會引起金人的注意,更加不會被金人擄走。
在做完了這些事情後,趙構見到了第一個前來他府上探望他的人。
是自己的生母韋氏。
趙構知道,自己的生母也將會被金人抓走,但是當看到母親對自己投來的擔憂眼神,並且愛憐地摸著自己腦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可以讓所有人都去死,但卻不能夠把母親送給金人。
韋氏垂淚道:“可憐的孩子,你本就不得官家歡心,如今更是這樣,將來該怎麼辦呢?”
趙構笑了笑,他不擔心將來的事情,因為趙佶馬上就要退位了,即便這不是夢,他也不屑于得到父親的歡心,因為這對於自己來說,沒有任何用處。
他擔心的,是自己的母親如何躲避戰亂。
他伸手,非常無禮的掀起了韋氏的裙子,然後看見身材頗為高大的韋氏,擁有一雙小腳。
趙構在心底了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韋氏則被他這個舉動,驚得連連後退。
趙構上前拉住韋氏,命吳芍芬前來。這些天他儼然已經丟開了結髮妻子,而將府上的一切事情交給吳芍芬來打理。或許是因為對這個女人的信任,也或許是前世漫長的時光他習慣了這個女人管理自己的後院。
“從今往後,我府上的女人,都不准纏腳!”趙構對吳芍芬道。
小腳並不好走路,更無法逃跑,他希望自己府上的女人能夠跑出去幾個算幾個,特別是這些天被他寵倖過,有可能懷孕的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命令會被執行到什麼地步,其實他也不怎麼在乎,只要自己關心的人能夠逃跑活著就行了,至於別人能否逃命,他不在乎,更何況是不聽自己話的人?
他特意的囑咐了韋氏:“娘娘反正不得官家寵愛,何必為了討他歡心而纏腳?今後會發生大事情,你當想辦法保全自己,只有放開了腳,才能夠走遠路。”
趙構並不知道成年女人放腳之後能夠走多遠,可目前以他的處境來說,做不到更好。
這句話,他甚至不是對母親,對吳芍芬說的,而是對自己說的:只有放開了腳,才能夠走的更遠。
上一世他因為怕死,因為諸多的顧忌和害怕,戰戰兢兢,最後贏得了一身的駡名。這一次,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不會怕死,他已經死過,這次的生命是格外贈送,應當好好的珍惜,放開了腳,走出和上一世全然不同的路,方才不辜負了從新的到的年輕身體和將來的許多時光。
韋氏似懂非懂的看著趙構,這個兒子和往日有了很多不同,被囚禁在王府,竟然一點都不著急?而這個兒子的眼中,也有著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根本不該有的深沉和滄桑,這深沉和滄桑中,甚至還帶著一點瘋狂。
一切都如趙構所預料的那樣,他每隔幾天,便會取出自己所記錄的那本前世的事情的冊子,他給這本冊子取了個奇怪的名字——《往世書》。
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將其撕掉燒毀;尚未發生的,會走向什麼結局呢?趙構不知道,但他也不是很在乎,只要和《往世書》不同的結局就好。
如果人的一聲,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要照著再做一遍,那會是多麼的乏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