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底
樞密使躬身而出,道:“回陛下,剛剛收到岳少保的奏報,他已於十五天前班師,算算日子,大概再等半個月,他就到了吧。”
趙構的雙眼微眯,他看著殿外漏盡的陽光,灰塵在這些光束中跳躍,仿佛飛舞的精靈。他的鼻尖甚至聞到了春日花的香味。
趙構想起岳飛曾經說過的話:它時過此,勒功金石。
趙構決定送給此次的大功臣一個讓他喜歡的禮物。
當岳飛率軍抵達黃河渡口的時候,他忽然意外的看到了對岸新立了一個石碑,石碑上的字,異常熟悉。
岳飛跳下馬,朝著那石碑走去,上面的字跡溫雅,刻著一首字。
“將軍提三軍雄師,討蕩賊穴,蕩清天下,內安百姓民心,外揚中華威風,使君上枕虞,社稷無憂,立當世之奇功,建萬世之偉業。朕每思之,心嚮往之,唯精忠岳飛也。”
落款是:炎興八年春三月二十八日,書與黃河岸邊。
末尾畫著趙構專用的押。
岳飛一時之間感概萬千,他在石碑前立了一會兒,回顧左右道:“我知道近日有些不利於陛下的謠言,但從今往後,不准再提。”
王貴一直跟隨岳飛左右,這個時候忽然開口問:“大哥,陛下如此厚恩,你還打算辭官歸田嗎?”
岳飛心頭一陣茫然,他搖了搖頭,說:“不知道,等見了陛下再說吧。”
趙構自在城樓迎接,將眾將迎入城中,接風洗塵自不必提,酒宴上趙構滿眼都是笑意,絲毫不掩飾他剛死了父親大哥。
岳飛看著趙構微微蹙眉,趙構亦看到了岳飛的神情,他有些挑釁般的朝他挑了挑眉,岳飛只能夠無奈的笑。
此次北伐成功,各人都按功封賞,功勞最大的岳飛也不例外。第二日上朝的時候,趙構宣佈此次各人的封賞,以岳飛最多,封萬戶,拜太尉。
如同趙構所預料的那般,岳飛當時就請辭,執意不肯受,趙構不置可否,命其站在一側,又封了其餘諸人,才對岳飛道:“嶽卿既不肯受,待散朝後且留下,朕先前答應過你的話,該說了。”
岳飛便立在一旁,心中些微有些忐忑。他一會兒擔心等散朝後趙構會為難自己,一會兒又微微抬頭去看趙構,見到身穿紅紗的皇帝今日顯得格外清俊。
等了很長時間後,才散了朝,趙構將岳飛請入內殿,換了一套淡褐色的常服,對岳飛笑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給你的東西既然不肯要,朕也不強人所難。你想要什麼,說出來,只要不太過分,朕都答應。”
岳飛見趙構笑語盈盈,臉上絲毫不見半點神傷之色,便道:“看到陛下心情很好,臣就放心了。沒什麼想要的,陛下還記得答應的事情就行了。”
趙構微一沉思,就明白了岳飛是在說什麼,他有些避重就輕:“你……為什麼認為我會難過?我早說過了,我恨不得他們去死,現在如願以償,自然應該高興啊。”
岳飛道:“我當時以為陛下只是說說而已……”
趙構呵的笑了一聲,道:“你去過杭州沒有?”
岳飛搖頭,道:“當日平亂的時候曾經路過,進去借過糧草,卻從未去過城中。”
趙構道:“朕……很長時間沒去那裡了,一起去吧。”
岳飛吃了一驚,他知道趙構是在兌現諾言了,但他沒想到,趙構竟然兌現的這麼快。
他說:“天下初定,太多的事情要辦,陛下您走得開?”
趙構點了點頭,道:“我答應過你的。很早以前,我是個言而無信的人,並且因此失去了很多東西。我不想再對你失信,我擔心夜長夢多,更擔心……你等不及我。”
岳飛也就不再強求,面前的皇帝一直以來,做事情都很有分寸,也用不著他去提醒。
三日後,趙構就準備好了行裝,隻身一人,來到岳飛門前。
岳飛見到只趙構一人,吃了一驚,他說:“陛下怎麼不帶幾個侍衛?”
趙構笑了笑:“如果你一直在朕身邊,還需要侍衛幹什麼?”
見趙構隻身一人,原本打算帶上兒子母親的岳飛,也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簡單收拾了下,就和趙構兩人,各乘一騎,朝著城外駛去。
趙構一出城就揚鞭疾行,而岳飛不敢放任趙構一人獨行,只能夠緊緊的跟在他身後,直到汴京城的城牆都消失的時候,趙構才忽然勒馬。
他的這個動作做的突然,事先沒有任何徵兆,搞的岳飛差點撞到他身上。
岳飛問:“怎麼了?”
趙構沒頭沒尾的說:“因為我知道,你回來後,我必然要給你一個交代。我怕你等不及,所以只有快一點,更快一點。”
岳飛有些聽不懂趙構的話,但他發現這個時候,他不介意對方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
趙構繼續說:“這天下是我辛苦經營,花了幾輩子的時間,才收回來的,我不想要讓給別人,也不忍將其交付庸才之手。我不希望以後的路上,有任何不該有的變故,我更加不希望,一個在金人手中養大的唯唯諾諾的人,成為這個國家的皇帝。”
岳飛恍然,這是趙構在解釋那天,未曾解釋完的事情。
趙構道:“我沒有哭,是因為一點都不傷心。他們在我心中,早就是死人了。我為他們哭過,為他們難受過,為他們的死傷心過。但,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事情隔得太久,我已經……忘記了那是種什麼感覺。”
岳飛道:“陛下你為什麼忽然流淚了?”
趙構笑了笑:“因為該活著的人活著,該死的人死了,這種感覺真好。”
岳飛沉默了片刻,忽然從荷包中拿出自己的帕子,遞給趙構:“既然已經過去了很久,既然早就忘記了那種感覺,那就……不要再想起好了。”
趙構有些詫異:“我還以為,你會在心中非常的鄙視我,看不起我。”
岳飛搖頭:“有些人的感情,我雖然無法理解,但不會鄙視。我想,陛下恐怕是有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趙構微微抬眼,看著岳飛,對方的面容沉靜,堅定,仿佛泰山一般,永遠不會倒塌。
若自己不去推,他便不會倒。
趙構在這一刻,很想緊緊的抱住岳飛,但岳飛卻忽然對趙構露出了個調皮的笑容,手中的鞭子一揚,朝著趙構的馬臀上抽了一鞭。
趙構的馬飛奔而出,他氣的大罵,而岳飛只是笑嘻嘻的在旁邊跟著,面對趙構的痛駡時,也不生氣,只是歪著頭看著對方。
兩人走走停停,一路南下,到了長江時,岳飛提議乘船,趙構本來不願意,但是見到岳飛興致很高,便再次乘船。
船朝著東駛去,並沒有順著河道進入杭州,而是直接飄到了海上。
這一天,正是春五月,萬物繁盛,魚躍舢板之時。
趙構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對岳飛開口,這個時候,他和岳飛兩人,站在甲板上,憑欄看著海天一線的波浪,忽然就知道該怎麼說了。
“你……一直有話想要問我,我覺得,是時候說了。”
岳飛心中莫名的湧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他想說,不要說,但最終他更想知道前因。
趙構指著遠處的一個小島,說:“當年,我曾經被金人追趕,亦是坐船,飄到此處,就在這個地方,我身邊的一隊侍衛,忽然叛變。那年,我差點死在這裡。”
岳飛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起來,他說:“陛下,臣不想知道前因了。回去吧,臣……有些想念母親和孩子了。”
趙構道:“岳老夫人怕是活不太長了。”
岳飛感到一陣害怕,他看著趙構,趙構道:“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也不要太悲傷。她已經比朕記憶中的,活得長了。”
趙構道:“你還想知道嗎?有些事情,和你想像的是不一樣的。”
岳飛猶豫了半晌,終於輕輕的點了點頭。
趙構眼眸微閉,過了片刻卻轉過身,道:“朕不想再說了,靠岸吧。”
抵達杭州的那天,正是黃昏,趙構與岳飛走在杭州街頭,他四處環顧,發現這裡和自己住了六十年的那個城市,完全不同。
杭州還是杭州,並未改名為臨安,趙構站在前世的宮殿之處時,那裡只有幾處民宅。
岳飛說:“很奇怪,從未到過這裡,卻覺得莫名的熟悉。”
趙構走過一些雜草荒蕪的小路,忽然在某個地方站住。
他指著雜草叢中的一塊石頭,說:“我已經為他們哭過了,那一年,就是在這裡,從金人那邊,傳來了父親的死訊。”
岳飛的心中莫名的一跳。
趙構又轉而去向另外一邊:“在這裡,金主完顏亮遣使前來,告訴我大哥的死訊。我已經記不得當時的感覺了……”
此刻月正中天,趙構的影子仿佛幽靈。削瘦而白皙的面容上,有著一雙讓人看不透的影子。
岳飛猛然伸手,抓住趙構的手,將其拉到自己身邊,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別說了!”
趙構看著岳飛,這雙眼睛,曾經讓他迷戀,讓他痛恨,讓他心悸。
而現在,這雙眼睛中,帶著一絲慌亂和迷茫。
兩人就這樣互相看著,呼吸交纏,很久都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構忽然說:“我們回去吧,前塵往事,從今開始,全部忘記。自此之後,不再記得以前的事情。”
岳飛仿佛如釋重負,他說:“好。”
說畢,便轉頭往回走,趙構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片刻,伸手拉住岳飛的手。
岳飛手心滿是冷汗,粘濕滑膩,卻在這個時候,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地攥住趙構的手。
兩人沉默而行,沿著西湖一直往前走。
越來越近,本是無目的的亂行,卻離某些宿命中的地方,近的可怕。
最後,岳飛停在一堵牆前,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忽然甩開趙構的手,躍入了牆中。
片刻之後,趙構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趙構繞道前門,敲開了這處府衙的門,拿出玉牌後,徑直走到後院。
後院中,有著一座涼亭。
亭上題著三個字——風波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