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冬。
臨安的冬天非常得潮濕陰冷,特別是一到歲末,那股寒意就會隨著透入門縫的風鑽到人的衣領裡,直滲入骨髓。
年邁的趙構歪在麟德宮的白狐裘椅上,他今年已經非常老了,滿頭白髮,雙眼昏沉,手背猶如枯樹皮一般,青筋醜陋的盤在其上。
殿中的炭火發出劈啪的聲音,重重的帷幕偶爾會被風吹開,兩片雪花趁機飛入殿中。
“太上官家,陛下來看你了。”小黃門在外通傳。
趙構本來已經合上的眼臉微微睜開,沉重的門簾被掀開,一個中年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那個人快步地走了上來,將塌邊滑落于地的毛氈拾起,重新蓋在趙構的身上,口中念叨:“阿爹怎麼在這裡睡著了?天這麼冷,若是染了風寒當怎麼辦?”
趙構稍稍動了動自己年邁的身軀,使自己以一個更加舒服一點的姿勢躺在榻上。
“官家國事繁忙,不用每天前來問安的。”趙構的聲音蒼老得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低頭看自己的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手有些猙獰可怕,上面泛起老人斑,自己是真的老了。
宋帝趙瑗微微笑了笑,拉過趙構的手,陪他說些閒話:今日裕錦園的臘梅開了,十分幽香,阿爹想不想去看看?大雪之下的西湖,銀裝素裹,可想去遊湖?
趙構搖了搖頭,忽然道:“聽說岳飛的兒子霖,給他父親寫了傳記,是麼?”
趙瑗的臉色微微變了變,道:“是,朕看過了,有些地方寫的不盡不實,還有一些也沒寫完,想要讓他拿回去改。”
趙構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了,忽然會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和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他揮了揮手,道:“不用讓他改了,可否拿來給老朽看看?”
趙瑗猶豫了片刻,最後不忍違拗這位年邁老人的意思:“好,我讓人把它拿來。”
這個下午,趙構就歪在榻上翻看岳飛後人所撰寫的他的生平,而趙瑗則在一旁批閱奏摺。
到了晚間的時候趙構終於翻完那厚厚的一本岳飛生平,忽然道:“這上面怎麼沒有朕寫給岳飛的手劄?”
趙瑗頭也未抬,答道:“當年抄家的時候,搜出來的手劄都在宮中放著,嶽霖沒有這些東西,自然不會加上去。”
趙構哦了一聲,沒有說話,趙瑗抬起頭看著趙構,過了一會兒,他試探性的問道:“阿爹是想要將那些手劄還給岳家麼?”
趙構點了點頭,忽又搖了搖頭:“拿來給我看看,自從搬到這裡來,宮中的東西也好久都沒有翻過了。”
趙瑗起身,親自回宮去了一趟,半個時辰後,他抱著一疊厚厚的手劄走了進來。
這些都是當年趙構寫給岳飛的親筆信,聽說抄家的時候,它們被整整齊齊的擺放在岳飛常用的櫃子裡,上面還系了紅絲帶。
趙構開始慢慢的翻自己當年寫過的那些信,有時候臉上會流露出微笑,有時候則眼中則會呈現出陰鬱。
趙瑗也來了興趣,湊過去看,順口問道:“阿爹當年寫了這麼多手劄?恐怕有上百封吧。”
趙構糾正兒子的話:“是一百三十八封。”
趙瑗見到趙構在往手上哈氣,估摸著他是有點冷了,於是親手將火盆搬到趙構身邊。
趙構一邊看,一邊將那些親筆信分類,趙瑗不知道太上皇究竟要做什麼,只是默默的看著他這一奇怪的舉動。
最終,趙構抽出了約莫四十多封信,猛地丟入火盆中。
趙瑗想去搶,但青色的火苗一下子竄得老高,火舌瞬間就將這些被抽出來的信全部吞噬。
趙構道:“這些燒毀的手劄,不宜給外人看到。剩下的你明天將其還給嶽霖吧。”
說畢,他慢慢的閉上了眼。
趙瑗見太上皇睡了,便準備回宮,他晚上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兩個兒子爭皇位的事情著實讓他比較頭疼,而且今年南方又受災,糧食緊缺,朝中大臣党爭不斷,這一切都需要趙瑗去處理。
正當趙瑗起身,準備掀開簾子走出去的時候,忽然聽到趙構聲音低沉:“瑗瑗,晚上留下來陪老朽吧!”
趙瑗在心中微微糾結了片刻,便點頭道:“好,阿爹你要睡了麼?我命人進來給你更衣。”
趙構搖了搖頭,眼神變得更加渾濁,他覺得渾身無力,但腦袋卻變得從未有過的清醒:“不,老朽只是今天晚上,覺得特別孤獨,希望能有親人陪在身旁。”
趙瑗便返身坐在趙構的塌邊,像哄小孩兒一樣,哼著一首小調,哄趙構入睡。
趙構卻並沒有睡,他雙眼望著虛無的空中,問道:“這是你小時候不肯睡,老朽唱了來哄你入睡的,難為你還記得。”
趙瑗微微笑了笑:“小時候的事情總是記得很清楚的,反而是長大了以後,時間就溜得特別快。阿爹早些睡吧,欽天監的人說明天是晴天,太陽出來後,阿爹的心情會好些,可以去遊湖。”
趙構哦了一聲,他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召喚自己,盆中的炭火明明滅滅,讓他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後事。
這種念頭是怎麼冒出來的,趙構自己也說不清楚,以前對死亡很恐懼的他,現在卻忽然能夠張開雙臂迎接死神的到來。
“我死之後……”趙構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被趙瑗捂住了唇。
趙瑗斬釘截鐵的道:“阿爹你會長命百歲,不會有那一天的。”
趙構笑了笑,拉開趙瑗的手,緩緩的道:“傻孩子,人誰無死?你不要這樣,聽我把話說完。我死之後,必然會修宗廟,有個人,我不想見到他。”
趙瑗問:“是誰?”
趙構緊緊的抿了唇,微微閉眼:“岳飛!我不想再見到他,死後若有人上表,讓其牌位在我旁邊,官家記得要拒絕。”
趙瑗十分意外,他不知道趙構為什麼會說出這個人的名字,趙構的聲音猶如歎息:“我不想見到他,若是他問起當年的事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不敢見他……”
趙瑗不能理解趙構的這個要求,卻還是點頭:“好!”
趙構滿意的舒了口氣,喃喃道:“你知道嗎?當年我多麼怕死,多麼膽小,但現在,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卻忽然什麼都不怕了。年輕的時候做過很多不該做的事情,犯了很多錯,想要彌補,但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留下的只有後悔。我以前居然會怕死,呵,居然會怕誰都躲不過的東西……”
趙構的聲音慢慢的低沉了下去,眼睛閉上。
趙瑗一開始以為他只是睡著了,然而片刻之後就發現,他——死了。
“阿爹?”趙瑗以為這只是老人給自己開的玩笑,他有些心神不定的喊了一聲,趙構沒有回答。
“爹!”趙瑗開始著急,他撲到趙構的身上用力的搖晃他的身體,但趙構卻沒有醒來。
趙瑗一開始是愣著,然後淚水就止不住的從他眼中流了下來,“爹,爹,你醒過來!”趙瑗開始哭喊,這聲音立刻驚動了守在門外的小黃門。
御醫魚貫而入,但再高明的醫術,也無法救活一個生命走到盡頭的老人的命。
一生有著傳奇色彩的宋高宗趙構,死於淳熙十四年冬,享年八十一歲。
在他死後,趙瑗遵照他的遺囑,高宗的靈位旁,有著韓世忠,劉光世,張俊,楊存忠等大將靈牌的護衛,卻獨獨缺少了宋代甚至整個歷史上,最有名的那位大將——岳飛。
在趙構死後的第二年,皇帝趙瑗也無心繼續在位,他開始著手準備退位的事情。
一年後,趙瑗成為了太上皇,搬到了麟德宮,住在趙構曾經住過的地方。
每當夜裡的時候,並不年邁的太上皇趙瑗都會看著趙構臨死的時候,所用過的那個火盆。那個火盆中,燒掉了趙構的四十多封寫個岳飛的親筆信。
究竟哪些內容,是他不想被後人看到的呢?
趙瑗不知道,這些手劄一直束之高閣,沒有人去翻閱過,趙瑗也沒有,他只是在心中默默的想:不知道阿爹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會不會遇見岳少保呢?如果遇見,他會對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