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番外之莫競離篇
我和嫣然十歲的生日宴會,門外出了一場車禍,很多年後我依然對當時的細節印象深刻。
那個女人,她想將一對娃娃木雕塞給我和嫣然,可是我們沒有要,當時我覺得這個女人就如同以往眾多讓我厭煩的女人一般,我想我一定將自己的排斥寫到了臉上,因為這個女人看起來有些受傷。
接著又發生了什麼我沒有看到,當刺耳的剎車聲響起,當我聽到外面有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時,我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從眾多賓客喧嚷中跑出來。
那聲絕望而撕心裂肺的呼喚是我的父親發出的。
父親緊顫抖地抱著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蒼白的手緊緊抓著那對娃娃木雕。
當時她已經渾身是血,蒼白而虛弱的手,精緻而古樸的木雕,鮮紅而凌亂的血液,這一幕給我很大的衝擊,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不斷浮現在我眼前。
她已經不能動了,只有嘴唇在顫抖,似乎拚命地想要表達什麼,可是她說不出什麼了。
父親緊緊抱著她,流著眼淚在對她說著什麼。
我想看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我和嫣然很快被擋住,接下來在奶奶的命令下,我們被人強行帶走。
我在轉身離開的時候透過縫隙看了最後一眼,只看到父親臉上是絕望、痛苦、悔恨,這些強烈的情緒是我從來都沒有從他臉上看到過的。父親是一個喜怒不行於色的人,他很少有這麼強烈的表達。
我想,這個女人一定與父親有著很深的淵源。
後來的日子裡,我相當長的時間內沒有見到父親。向奶奶問起這件事,奶奶也不過隨口帶過,彷彿那個女人的死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罷了。
不過我知道這一定不是小事,因為那段時間周圍的保姆和保鏢很用心,他們不讓我們外出,好像唯恐我們知道或者看到了什麼。
而且父親那一天哭得那麼痛,他一定很傷心。
這個女人是什麼人,竟然能對父親有這麼大的影響?
那段時間,這件事是一個謎,籠罩在我的心頭,久久不曾散去。
一直過了兩年,我記得我們十三歲生日的宴會上,久別的父親又出現了。他看起來更加嚴厲,更加冷酷,他沒有任何笑容,看著我和嫣然的目光中還有些疏離。
我和父親,本就不熟。我雖然知道他一定是經歷了非常傷心的事,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學著不去關心和在意了。
那個時候,我和他之間,不過是有著一層血緣關係罷了。
父親那時候年紀也不小了,該到了成家的時候了,可是他決定終身不娶。
哪怕奶奶無數次的勸說,哪怕爺爺震怒,哪怕整個家族的人都輪番上陣,他依然決定終身不娶。
最後所有的人都拗不過他,也只有隨他去了。那時候大家還想著他總有一天會遇到個喜歡的人,從而改變主意。
可是任憑各色女子在他身邊經過,他好像絲毫不起波瀾,於是家裡的人慢慢開始放棄了。
父親在郊外有一棟別墅,他在假日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待在那裡,連保姆都不許進去,誰也不知道他在裡面做什麼。
我長大十七歲的時候,家裡決定送我和嫣然到國外去讀書。那一次父親忽然叫我過去,我平生第一次有幸進入了他的私人領域。
我記得很清楚,他的別墅裡擺滿了木雕,到處都是,多到讓人震驚。
我在一片木雕中見到了父親,他正低著頭一刀刀認真地雕刻。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女人送我們的一對娃娃木雕,那對被血染紅了的木雕,現在在哪裡?
那一次,父親對我說了一些話,語重心長,我認真地聆聽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如同父子般在一起說話。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父親從木屑中站起來,擦了擦手,抱起了旁邊一個木匣。
我一下子驚呆了,那個木匣是一個骨灰盒。
***
我慢慢長大了,嫣然也長大了。
在別人眼裡,我俊美,冷靜,淡漠,還有著天才般的頭腦,很多女孩子都用傾慕的目光看著我,可是我卻絲毫沒有感覺。
嫣然也越來越漂亮,卻越來越乖張。
她交往了很多男朋友,然後再一個個地甩掉。她酗酒,甚至吸毒。
當我發現這一點後,我忽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和嫣然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她在想什麼,我已經不知道了。
我想管她,卻無從管起,她甚至對著我大叫,你憑什麼管我,你沒有資格!
我只能沉默。
我以前不瞭解父親的痛苦,現在卻已經不瞭解我的雙胞姐姐的痛苦。
只有有一天,我從一個狂亂的舞會將她抱回,她滿身酒氣,陷入了吸毒的病症中。
我長時間壓抑的怒火忽然爆發,幾乎是掐著她的脖子問她,你到底要做什麼?
她一下子哭了,捂著心口說你不懂我的痛苦,不懂我到底有多痛。
我的心開始沉重和無力。
嫣然在我的懷裡哭得顫抖,但最後她帶著眼淚哀傷地說,如果你不知道那就永遠不要知道了。
從那一天後,嫣然剪短了美麗的長髮,扔掉了妖嬈的裙子,她離開了富饒的國度,去一個遙遠而貧窮的地方,去義務教育那些窮人的孩子。
她這一走,就是一輩子。
***
在我三十歲的時候,父親病危。
所有的人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這麼多年他從來不做任何身體檢查,也拒絕任何醫治,他幾乎是放任病情危化。
父親,在慢性自殺。
嫣然回來了,她黑了,瘦了,沉默了,絲毫沒有當年莫家大小姐的樣子了。
嫣然對我很冷漠。
她和父親單獨談了一番,當她走出病房的時候臉色很不好。
我和她擦肩而過,我走進了病房。
父親被病魔折磨得無神的目光絕望地看著天花板,聽到我進來後示意我坐下。
他開口問我: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雕刻嗎?
我沉默地搖了搖頭。
他淡淡地說:因為只有雕刻能讓我忘記痛苦。當我雕刻的時候,我必須專注,不然那刀子就會割到我的手,於是這樣我就能暫時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
我低下頭,看到他垂在床沿的手上傷痕纍纍。
我知道,那一刀刀,都是刻刀傷的。
父親,在雕刻的時候,不知道分心了多少次,又被刀割了多少次。
父親歎了口氣:作為你的父親,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這是我對不起你。
他欣慰地看著我說,幸好你自己本身就很好,沒有父親你依然長得很好。
我繼續沉默,這是父親最後的話了吧。
父親卻話鋒一轉:我沒有盡過做父親的責任,現在卻要求你盡一些兒子的責任,幫我做一件事。
父親要去了,他臨終前要我做什麼呢?
父親卻顫抖著手,從旁邊掏出一個木匣。這個木匣,我曾見過。
父親緊緊抱著那個木匣:我求你,等我死了,把我燒成灰,和她放在一起。然後你為我們尋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
我知道了父親為什麼要用「求」這個字了。
莫家的子孫,都要葬在莫家的祖墳裡,一個都不能少。
父親要和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葬在一起,我要去做成這件事,自然阻礙重重。
不過我沒有拒絕,我鄭重地點頭。
我看到父親欣慰地笑了下。
他說他累了,他說你出去吧。
他說,下輩子不要做我的兒子了,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
父親去世了,我將他和那個女子的骨灰放在一起,找到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埋到,立了碑。
嫣然沒有去掃過一次墓,她匆匆地離開了,繼續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我看著青山綠水,看著湖光山色,看著那個五字的墓碑,心裡泛起隱隱的痛意。
有一種疑惑,在我心裡多年;有一種隱隱的恐懼,開始慢慢蔓延。
我開始想,當年的那對娃娃木雕在哪裡?
我跑到父親的別墅,在成山的木雕裡尋找那對娃娃木雕,可是沒有,我找不到!
我在幾乎逼瘋了自己的惆悵和恐懼中慢慢恢復過來。
我知道人活著要往前看,我用很大的自制能力壓抑下那種疑惑和恐懼,重新步入生活的正軌。
我優秀地活下去,我開始娶妻,開始生子。
我的妻子賢淑而美麗,我的兒子活潑聰穎。
我擁有了世俗一切可以讓我幸福的東西,可是我卻越來越空虛。
夜深人靜時,寂寞和恐懼悄悄襲來。
小時候,我也會怕,可是我有莫嫣然。
莫嫣然膽子小,她總是覺得自己在依靠著我這個弟弟,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在莫嫣然的依靠中汲取到力量,變得堅強,從而不再懦弱和恐懼。
莫嫣然,我的姐姐,你在哪裡?
為什麼我們越長越大,越來越遠。
我放下了一切去尋覓,踏過窮山惡水尋找她的足跡,卻只找到了一封遺書。
「我活了四十年,可以離開了。」
「你還記得我們十歲生日宴會那一天慘死在車輪下的女人嗎,她就是我們的媽媽。」
「你是奶奶最喜歡的孫子,她不願意傷害你,沒有人敢透漏給你蛛絲馬跡,所以你就毫無負罪感地生活下去吧。可是我卻不能,我忘不了是我們的冷漠讓她在臨死前傷透了心,我忘不了她那絕望而受傷的眼神。」
「父親對我說,他恨我們,但是他更恨自己,恨到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恨到要懲罰自己一輩子。」
「她送給我們的木雕,自從父親死後我一直收藏著,假如有一天你會來到這裡,那你就收下吧。」
「我不管奶奶說她曾做過了什麼,她都是我們的親生母親。可是她卻因為我們而死,這讓我永遠不能原諒我自己,競離,你明白嗎?」
「競離,假如有一天你會來到這裡,帶著我的骨灰盒離開好嗎?我死前不敢去見他們,死了後讓我陪著他們兩個吧。」
遺書的下面,是一對木雕。
娃娃,很可愛,很精緻,上面有著已經發黑的血跡。
***
我將嫣然的骨灰帶回國。
這一次不需要太過周折,莫家沒有人敢抗議我的做法了,我順利地將她埋葬在那個無字碑旁邊。
夕陽下,青山綠水中,我對著那一大一小兩個墓碑看了好久。
他們是我的家人,他們都走了,只留下了我一個人。
我將那對帶血的娃娃木雕放進懷裡,轉過身,慢慢往回走。
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忽然舉得自己並不孤單,至少我有自己的影子。
當走出了好遠後,我忽然停住了腳步。
我的心好痛,我再也走不了一步。
我重重地跪在地上,我看到淚水無聲地落入了山上的泥土裡。
我哽咽著,叫出了那個比天高,比山重,比海還要遙遠的稱呼:「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