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蘇箏的第一種選擇
蘇箏和莫峰晚上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如果現在再提到交易那個字眼,也許連莫峰自己都不相信了。
莫峰知道自己需要這個女人,很多年前需要,很多年後依然需要。過去十年的時間裡,看到兩個孩子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起她,然後心便痛,然後就不由自主地想逃離那個本該叫做家的地方。他離開家,請求駐邊,下到他這個出身的人不應該去的艱苦基層,在那裡和最普通的戰士一起,經受這個國家最為嚴酷的天氣。
在那一次次的風霜酷寒打磨下,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會去想了,不會去想什麼諸如愛情諸如背叛,更不會去想這個女人在自己心中到底是什麼。
等到有一天他覺得足夠堅強到忘記這一切的時候,他回來了,看到孩子他好像也不會再想起那個女人了,於是他覺得自己痊癒了,他已經是原來的那個沒有遇到過蘇箏的莫峰了。
可是,有那麼一天他重新見到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他的視野,走進了孩子的視野,也走入了他的家人的視野。
很多年前當他氣勢洶洶地去質問時,他也曾希望得到一個理由,比如最為狗血的,也許她是不得已的,也許自己的媽媽從中做了什麼手腳,他那個時候竟然寧願是自己的媽媽對不起自己,而不是那個蘇箏!
可是蘇箏卻承認了,她承認是她的錯,她承認是她出賣了孩子也出賣了他。
為什麼呢?為了錢。
蘇箏說,沒有人逼迫,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聽到這句話,莫峰沒有辦法為蘇箏再尋找任何一個理由。
莫峰當然記得,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四月的陽光看起來很溫煦,他的眼前卻發黑。
他幾乎是違反軍令跑出來見她,得到的就是這樣的答案嗎?
莫峰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一刻的心痛,他僵硬地轉身離開,發誓再也不想見到這個女人,他也無法原諒這個女人!
在後來似乎無邊的歲月裡,他也偶爾想起,抱著一絲希望地想,也許這個事情真得是有緣由的?
可是,當那一天蘇箏出現的時候,蘇箏帶著那麼坦然的陌生的笑容面對自己的母親時,莫峰知道自己那莫名的感覺其實就是錯誤的。
如果真得曾經有過什麼無奈,母親的笑容可以那麼坦然,蘇箏真得能做到毫無心結嗎?
於是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母親就是母親,她也許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一切就如當年蘇箏所說,那是她自己的選擇罷了。
莫峰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無法原諒那個女人,即使她有多少苦衷也無法原諒。
他不能原諒背叛,無論是什麼樣的理由。
可是莫峰也知道,他並沒有忘記她。
一直以來,所謂的忘記,不過是他自我的欺騙罷了。
如今,躺在莫峰身邊的這個女人,莫峰看不懂,但莫峰依然渴望。
即使這個女人已經不是那個猶如暗夜裡的一個精靈般的少女了,可是莫峰依然在渴望。
***
蘇箏睜開眸子看著身旁的莫峰,莫峰顯然也並沒有睡著,他在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蘇箏正打算閉上眼睛裝睡,莫峰卻已經感覺到了她的動作,大手一伸將她攬在懷裡。
蘇箏推著他堅實有力的胳膊,以前的蘇箏並不是非常喜歡枕在那上面,有點咯人,可是莫峰卻喜歡。
莫峰喜歡將蘇箏懷抱住,讓她躺在自己的臂窩裡。
蘇箏推不過,只好躺在那裡,好吧,如今的蘇箏忽然覺得,其實那裡也有點舒服的,並不是像以前感覺的那麼硬。
兩個人靜靜地躺在那裡,在暗夜中一起望著不知的方向,彼此能夠聽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
蘇箏動了下胳膊,將自己的手放到莫峰的胸口上,那裡溫熱,心跳規律而有力,那是莫峰的心跳。
莫峰大手伸出,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用自己略顯粗糲的指腹摩挲蘇箏的手。
蘇箏的手柔弱纖細,彷彿稍稍用力便能折斷。
莫峰忽然覺得此刻柔順地躺在他身邊的,就是十年前的蘇箏。
十年前的蘇箏,雖然有著少女特有的倔強,但卻清靈美麗,對他有著婉轉柔情。
十年前的蘇箏,就是他捧在手心的一個小松鼠,他看著她為了俗世的種種煩惱忙碌,看著她輕蹙著秀眉帶著那點憂傷。他冷眼旁觀,並適時地伸出手給她一點溫暖,給得並不多,卻恰好讓她不至於喪失對生活的信心。
莫峰覺得那時候的蘇箏看似倔強,卻是那麼脆弱,她需要一個人來呵護,如同呵護一個細瓷的娃娃般。
可是後來莫峰徹底對蘇箏失望了,他離開了她,於是在十年後的今晚,莫峰忽然想,這十年,蘇箏是怎麼過來的?
蘇箏看著莫峰,帶著沙啞的聲音問:「在想什麼?」
莫峰扭過頭端詳了她一番,慢慢地說:「我在想接下來的事情。」
蘇箏挑眉:「接下來?」
莫峰重新望向天花板:「是的,很快就要暑假了。為了當一個盡職的父親,我決定將孩子們從家裡帶出來一段時間,去外面度假。」
蘇箏聽到這話不動聲色,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果然,莫峰在沒有聽到她的回應後,自己歎了一口氣說:「當然,這裡面少不了你。」
蘇箏依然沒有說話,但放在莫峰胸口的手,輕輕地,試探著,回握住他的。
***
蘇箏不知道莫峰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說服莫家那位傳說很固執的奶奶,竟然可以順利地將孩子在暑假的時候帶出來。
當蘇箏收拾行李來到火車站時,發現同行的除了莫峰和兩個孩子,還有一位保姆。
蘇箏當然很清楚這位保姆的底細。
苗奶奶,原名苗靜儀,莫家老夫人年輕時的閨蜜,後來苗家家道中落,苗靜儀丈夫不幸車禍身亡,苗靜儀帶著唯一的女兒投奔昔日閨蜜莫家老夫人,從此留在莫家鞠躬盡瘁。
很多年前,蘇箏和苗奶奶有過一面之緣。只不過那時候的蘇箏剛剛生產過後,又由於長時間失於調養而精神憔悴,躺在醫院的床上只不過是瘦弱的一把骨頭,和今天這個幹練整齊的蘇箏自然是天壤之別。
當蘇箏站在苗奶奶面前,看到苗奶奶客戶而疏離的一個點頭時,蘇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不錯,這個人早已不記得當年那個剛剛生產過後便被抱走孩子的女人了。
這樣也好,在暴風雨來臨之前,蘇箏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了。
***
這一次度假的目的地是N市--海灘城市,交通工具是火車,因為兩個孩子說到現在還沒有做過火車。
上了車坐定後,一直以疑惑地目光看著蘇箏的莫嫣然忽然張口問:「蘇阿姨,你以前做過家庭教師嗎?」
蘇箏聞言微愕,隨即反應過來這所謂的「家庭教師」就是莫峰給自己找得理由了?
蘇箏當然沒有做過家庭教師,不過想來小學生的課程不應該很難吧?此時此刻說沒做過顯然有些怯場,於是她笑了下說:「做過,我曾經教過幾個像嫣然這麼可愛的小朋友噢。」只不過是很久前,久到上輩子了。
莫嫣然點了點頭:「好吧,既然這樣,希望蘇阿姨能輔導我做好作業。」說這話的時候,她顯然有些不開心,彷彿身上背負著一個多麼沉重的負擔。
坐在旁邊一言不發的莫競離淡掃了下姐姐。
莫嫣然感覺到弟弟的目光,不滿地白了弟弟一眼,撅著嘴說:「競離總是能做晚他的作業,可是我卻不行啊!以前競離還幫我的,現在奶奶都不讓他幫我了。」
看著莫嫣然沮喪的樣子,蘇箏忽然覺得很無奈,伸手輕撫了下她的卷髮,安慰說:「沒關係的,嫣然自己也可以做完的。」
誰知這話剛落,剛剛走進火車包廂的苗奶奶眸子裡邊流露出不贊同,盯著蘇箏客氣而冷淡地提醒:「蘇小姐,您是莫先生請來的家庭教師,不是嗎?」
蘇箏抬頭笑望向苗奶奶,點頭說:「不錯。」然後靜靜期待下文。
根據蘇箏所掌握的資料,這位苗奶奶在莫家的傭人中顯然地位不一般。她從這對雙胞胎被帶到莫家開始就照顧著他們,顯然對這兩個孩子有著護犢的感情。只是不知道如今自己說的那句話犯了苗奶奶的忌諱?
苗奶奶走上前,將手中的果盤放到餐桌上,這才再次冷淡地望了眼蘇箏,緩慢而不容置疑地說:「小姐並不喜歡不相關的人碰她的頭髮。」
蘇箏頓時明白了,苗奶奶這是在提醒自己,自己雖然是家庭教師,但也只不過是蘇家僱傭的一個外人而已,像剛才那種舉動有些太過親密,這是苗奶奶不願意看到的。
她笑著低頭,看自己的手,白淨纖細,自己的手竟然也在被嫌棄嗎?
莫競離低頭不語,隨手叉起一顆櫻桃放到嘴裡,彷彿這一切都和他無關。
莫嫣然看看蘇阿姨,再看看苗奶奶,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不著痕跡地挪動了下屁股,離蘇箏遠了幾分。
苗奶奶走上前,替莫嫣然整理了下頭髮,一改剛才面對蘇箏的冰霜面容,慈愛地笑了:「嫣然不用擔心的,這一次因為出來度假,奶奶規定的作業並沒有多少的。」
莫嫣然卻還是不快,撅著小嘴說:「你們說不多,我卻覺得很多,到時候做不完,受罰的還不是我!」
苗奶奶安慰地撫了下她的背,將一個果盤放到莫嫣然面前:「乖嫣然,先別想這些了,吃點水果吧。」
莫嫣然瞥了眼自己弟弟手中的櫻桃,更加不滿了:「我最愛吃櫻桃,莫競離你竟然搶我的。」
苗奶奶趕緊「呵呵」笑著和莫競離打商量:「先把這盤給姐姐,等下奶奶再給你拿。」
莫競離低頭繼續拿起另一個櫻桃,並沒有搭理苗奶奶,當然也沒有看一眼莫嫣然。
莫嫣然徹底不高興了,一把將那櫻桃果盤扯到自己面前,然後氣哼哼地看著莫競離。
莫競離面前沒有了果盤,也沒有不高興,繼續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莫嫣然見此更加氣了,因為莫競離雖然是弟弟,但一向對她這個姐姐照顧有加,今天不知怎麼竟然這麼怪異,怎能不讓她氣。
苗奶奶趕緊哄起了莫嫣然,一邊哄著莫嫣然一邊又看莫競離的臉色。
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兩個寶貝今天不知道怎麼了,竟然鬧起了彆扭?
正在這時,莫峰走進來,看到莫嫣然緋紅的臉頰,皺眉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坐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觀的蘇箏笑了下,繼續保持沉默。
苗奶奶忙起身,對莫峰笑著解釋:「沒什麼,小孩子鬧氣而已,我去給他們再取些水果過來。」
莫峰點了點頭,苗奶奶忙出去取水果,而莫嫣然看到自己爸爸進來,雖然心裡依然不快,但到底不敢太過分,撅著嫣紅的小嘴,低頭拿起櫻桃把玩。
莫峰看向旁邊含著一抹淡笑的蘇箏,疑惑地蹙了下眉。
蘇箏卻將目光轉向那兩個孩子。
這兩個孩子十年來一直在他們的奶奶身邊長大,而那位莫老夫人是怎麼一個固執和奇怪的人蘇箏當然清楚。
莫老夫人對這對孩子的管教,真得合適嗎?
***
這一晚,蘇箏再一次在凌晨五點醒來,她下了床,走到外面過道裡,透過火車玻璃看著暗夜中飛馳而過的景色。
轟隆轟隆的火車聲在響,她的腦中卻異常地清醒。
十一年了,多少個凌晨,卻從沒有這一次,他們距離她如此之近,近到咫尺。
蘇箏閉上眼睛,她當然永遠無法忘記,在很多年前的這一個時刻,她經歷了痛苦的折磨,生下了一對孩子。
可是她卻沒有機會看到他們一眼,便從此相隔。
一個那麼冷漠而固執的人看著產床上的蘇箏,居高臨下地說:你有兩個選擇。
一個是永遠地留在他們身邊,一個是拿著一筆錢放棄。
蘇箏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那種被汗水打濕的秀髮纏著脖頸間的感覺,也清晰地記得,當她聽到那兩個選擇時的絕望。
留在他們身邊,從此永遠地忘記自己的身份,永世不許再提這對孩子的真正身世。
如同那個苗奶奶一樣照顧著他們,做一個稱職的保姆遠遠地愛護著他們,將來看著莫峰找到自己的愛人,看著這對孩子叫別的女人媽媽。
這對孩子,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母親還活在這個世間。
這是第一個選擇。
蘇箏睜開眼睛,望著外面疾速往後的蒼茫夜色。
十一年前,她放棄了,放棄了那個留在他們身邊的機會。
她看得到那個老婦人眼中的堅決,那裡面甚至有著軍人世家的一種狠厲。
彷彿一種直覺,那時候虛弱的蘇箏知道,這個女人,她說到了就能做到。
蘇箏並不想就此放棄自己的權利。
她寧願忍受刻骨的相思,也要一步步走到他們身邊,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等著他們叫她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