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第二十七章
天完全黑了,第三座山的入山口還未抵達,藍無月索性找了個隱蔽的山坳處落腳。點上小寶放在馬車後頭的驅蚊草,藍無月就近撿了些樹枝,點燃。
做完之後,藍無月掀開車簾,說:「大哥,今晚就在這裡歇腳吧,明早天亮了我們再去找凡穀。」
「不急於這一晚,你也累了,歇歇。」遇到了三弟,聶政的心情明顯大好,眼角、嘴角都帶了抹喜悅。
看看車內,小寶窩在大哥的身邊睡著,他便斷了叫醒他的念頭,轉而說:「大哥,你整日躺著身子會不舒服,我抱你出來透透氣吧。」說著,他就伸出左手,欲把大哥扶起來。
聶政搖搖頭,說:「小寶每天都會,給我擦身,幫我翻身,外頭涼快了,他就會掀開車簾,給我透氣,你莫擔心了。」還有就是,他不想給三弟添麻煩,三弟只有一隻手,抱他出去定會費力。
不過聶政的話聽在藍無月的耳朵裡卻是另一番感受。滿是感激地又多看了小寶兩眼,藍無月還是把大哥扶了起來,說:「大哥放心,我現在雖是獨臂,但也不必以前差多少。」他豈會不清楚大哥是顧及他的手。兄弟那麼多年,聶政瞭解藍無月的固執,他們三兄弟裡老三向來是說什麼就要做什麼,他也就不再多說了。
先把放在一旁的被子拿出來在地上鋪好,藍無月上了車,把大哥的右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左手攬住大哥的腰,輕鬆地把大哥抱了起來,然後稍稍彎腰,把大哥整個人扛起來,再慢慢退出馬車。把大哥放在被子上,靠著樹幹,藍無月理了理大哥的衣服,寬慰地說:「怎麼樣大哥?就算是一隻手我也能做好。」
聶政明顯地笑了,可心裡卻格外傷感,但三弟絕不會要他的可憐,他的手微微動了動,馬上被人明白地握住。他沙啞地說:「你一向都是最好的。」
藍無月跪在大哥的身邊,頭抵在大哥的肩上,感受大哥活著的氣息,久久沒有出聲。聶政也沒有出聲,他只是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握住三弟冰涼的左手,記憶中,三弟的手從未這麼冰涼過。那場災難,他成了廢人,三弟失了右臂,二弟下落不明,不過是眨眼間的工夫,一切都物是人非。
藍無月很傷心、很難過,眼淚無聲地淌下,肩膀微動。寂靜的夜,寂靜的林中,他以這樣的方式來排解壓在心裡已經五年的傷與恨。原本以為大哥早已成死在了那場災劫中,卻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大哥。五年來的種種艱辛,他獨自嚥下,不願也不會告訴大哥。
聶政的眼角也淌下了淚水,這寂靜的林中,壓在心底太久太久的情感不受控的釋放了出來。聶家一門如今只剩下了他們三人,二弟還不知是否仍在世上。無數個夜晚,耳邊是聶家人的慘叫,眼前是那一夜無法抹去的血腥,他完全是靠對林盛之的恨,靠著不甘就那樣死去的執著強撐下來,若小寶沒有發現他的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這五年裡所受的非人折磨,他不願,也不會告訴三弟。
火堆要滅了,藍無月直起身子,放開大哥的手,擦乾臉,啞聲說:「大哥,你餓了吧,我去找些吃的。」
「車裡應該還有些吃的,不必特地去找了。」聶政心疼藍無月,也擔心他的安危,怕他在林子裡遇險,畢竟現在該是很晚了。
想到那幾個雞蛋和那兩張乾巴巴的餅子,藍無月皺了眉頭,何況小寶那孩子一看就知道好幾天沒怎麼吃東西了。他起身從車內又抱出一床被子,給大哥蓋上,說:「我去找些野味來,不只是大哥您,就是小寶也得吃點好的。」
勸說的話停在了嘴邊,想到因為他不知吃了多少苦的小寶,聶政的心窩陣陣刺痛。小寶今天受了委屈,應該吃點好的。
「那就,麻煩你了。小寶遇到我,之後,吃了太多的苦,這孩子從來沒跟我,喊過一聲苦。」
「大哥還跟我客氣什麼?」
藍無月有點不樂意了,給大哥掖了掖被子,手碰到幾塊硬硬的東西,藍無月摸了摸,愣了。
「怎麼了?」察覺到三弟氣息的變化,聶政心下一緊,「可是小寶,怎麼了?」
藍無月不語,拿過劍劃開被子面,一看到藏在被子裡的東西,他的臉色變了。
「無月?」
拿出那幾塊銀子,藍無月直接放到了大哥的手上。當聶政摸清楚那是什麼時,他的臉色也變了,小寶不是說沒有銀子了嗎?想到了什麼,聶政的手發抖。
藍無月繼續在被子裡找,陸陸續續地竟然翻出來有近二百兩的散碎銀子。藍無月看一看大哥從頭到腳乾淨嶄新的衣裳,還有箱子裡那一身身同樣乾淨嶄新的明顯是大哥的衣裳,再想到小寶滿是布丁的衣裳和露出腳趾的破布鞋,他抿緊了嘴。
「這傻孩子……」聶政的聲音很啞,「明明有銀子,怎麼不拿出來?給了他們,也不會被他們,欺負了去。」
「他是給大哥留著的吧。」藍無月回頭看向馬車,一點都不好奇那個孩子會這麼做。
把銀子收好,喂大哥喝了點水,藍無月去找野味。四周滿是蟲鳴,聶政卻聽不進去,心中仍未剛才的發現而波瀾起伏。傻孩子……寶這個傻孩子……真想看一看寶的模樣,一定如他的聲音那樣可愛。
等了約半個時辰,藍無月回來了,手裡是兩條已經處理好的蛇,挺肥。然後他又到林子裡採了些野菌和野菜。馬車內什麼都用,不一會兒,蛇肉就在砂鍋內悶著了。幾乎是蛇肉剛下鍋,陪小寶一起睡覺的小貝就從車裡鑽了出來。坐在大哥身邊,藍無月用樹枝撥弄火堆,這是他五年來心情最平靜的一夜。
「無月,你體內的毒,都解了?」聶政問出他憋了許久的話。
藍無月撥弄火堆的手一頓,抿抿嘴,隨後道:「解了。二哥平時沒少餵我毒丸,沒幾個月就都逼出來了。只是要鍛煉左手,所以花了點工夫,不過現在也沒大礙了。」
「那就好。」聶政稍稍鬆了口氣。
「大哥呢?」藍無月扭頭看去,目光森冷,「你這一身的傷是怎麼回事?」
聶政輕描淡寫地說:「我被他抓了去,他逼問我,聶家刀的下落。也不知道小寶,怎麼發現了我,我被他救了,出來。」嗓子受了傷,聶政話說多了喉嚨就痛,他舔舔發幹的唇。
藍無月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這五年大哥受的罪端看大哥身上的傷就可知一二,林盛之對大哥做了什麼他已經可以想到了。喂大哥喝了水,他恨道:「我一定要殺了林盛之!」
喉嚨好過了些,聶政微喘地說:「他現在是,武林盟主。報仇的事,急不得,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到你,二哥。生要見人……死,得見屍。」
藍無月的眼角有了水光,低啞地說:「大哥活著,二哥也一定活著。」他沒說的是,二哥生性木訥,家裡發生了那麼大的變故,又被所有人指責是他所為,他很怕會二哥自盡以表清白。
聶政也同樣擔心,但他和藍無月一樣沒有把擔心說出來,只是堅定地說:「二弟他,一定還,活著。老天,沒丟下,咱們。」
「嗯,一定還活著。」壓下胸膛內翻騰的氣血,藍無月把甘甜的泉水喂到大哥的嘴裡。
小寶已經醒了,他聽到鬼哥哥和美人哥哥在說話,所以沒起來,安靜地躺著。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下,小寶在心裡一遍遍說著對不起。閻羅王把鬼哥哥一家人都害了,他對不起鬼哥哥,對不起美人哥哥,對不起仍未找到的那個哥哥。
放下竹筒,藍無月掀開砂鍋的蓋子,蛇肉燉好了。眉心微蹙,他抬頭看向馬車。把砂鍋端下來放到一旁,他起身走到車邊,掀開車簾。
「小寶?」
「啊!」正在哭的小寶急急忙忙擦臉,應了一聲。
藍無月探身進車內,儘量溫和地說:「小寶,起來吃蛇肉。」
「啊,謝謝。」發現自己能說話了,小寶一邊難過,一邊又很是驚喜地坐了起來。藉著火堆的光亮,小寶看到了美人哥哥的臉,當即就呆住了。
藍無月嘴角的笑轉瞬即逝,他伸出手:「起來吧。」
「啊……」呆呆地張開嘴,小寶下意識地伸出手,眼裡全是美人哥哥漂亮的臉,美人哥哥長得真好看。
單手把小寶抱到馬車邊上,看一眼小寶那兩隻又髒又破的鞋,藍無月沒給他穿鞋,直接單手又把他抱到了大哥的手邊,讓他直接坐在被子上。
「寶,睡醒了嗎?」聶政吃力地抬起手,摟住小寶。
「鬼哥哥……」小寶完全看得癡迷了,「美人哥哥,真漂亮。」
「噗!咳咳咳……」聶政咳嗽了起來,藍無月正在舀湯的手頓住了,臉上不知是笑還是惱。
「鬼哥哥!」一聽鬼哥哥咳嗽了,小寶回神,急忙轉身給鬼哥哥順氣,不知道是他自己惹鬼哥哥咳嗽的。
好不容易順了氣的聶政笑著說:「寶,無月哥哥,不會喜歡聽你,喊他,美人哥哥的。」
「唔……」小寶看向美人哥哥,不明白,眼神又癡迷了,「美人哥哥,美,漂亮。」
「咳咳咳……呵呵呵……」聶政實在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把盛滿湯和蛇肉的木碗遞給小寶,藍無月面無表情地說:「叫我無月哥哥或月哥哥,不許叫美人。」若是旁人,他定一劍刺穿他。
小寶一臉的不解,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他還只是捧著碗,看美人看到忘了吃,然後又是一句:「美人哥哥,漂亮。」
藍無月的臉色變了又變,聶政忍不住說:「無月,算了,你就讓小寶,這麼叫你吧。他不是那些人,只是純粹地,這麼認為而已。」以前那些敢當著無月的面喚他美人的,都會被他狠狠教訓一頓。他沒忘了雀莊少莊主潘靈雀曾對無月說了一句「你真美」,無月直接在他肚子上刺了個窟窿。不過這是小寶,不是別人。
藍無月這輩子最討厭別人說的就是他的臉,可是面前的這個孩子眼裡只有純真的欣賞,毫無半點褻瀆之意,更別說他是大哥的救命恩人,也等於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看看小寶破破爛爛的衣裳、瘦弱的身子、蒼白的小臉還有臉上未消退的巴掌印,藍無月咬咬牙:「隨便你。」
「呵呵……」聶政摟在小寶腰上的手稍稍用力,他就知道無月會答應。
別過臉,繼續給大哥盛湯,藍無月不怎麼高興地說:「別光捧著碗,快吃。」
「啊。」小寶下意識地捧起碗往嘴邊送,剛要喝,他的小鼻子聞到了異樣。回神,定睛一看,小寶的眼睛裡瞬間浮現驚喜的光芒,藍無月看到了,神色緩了許多。
好香啊!抬眼,見小貝正在津津有味的吃肉,小寶努力聞了聞,好香的肉湯。嘗了一點點,小寶瞪大了雙眼,真好喝!馬上轉身送到鬼哥哥的嘴邊,小寶高興地喊:「鬼哥哥,肉湯!喝!」還不忘吹一吹,以免燙到鬼哥哥。
藍無月愣了,他吃驚地看向小寶,眸中蕩起波浪。
「寶,你吃。」聶政向後退,不肯喝。
「會吃,會吃。」用筷子夾起一塊蛇肉,吹一吹,小寶如平時那樣喂到鬼哥哥的嘴邊,軟軟地說:「鬼哥哥,吃飯嘍。」
聶政的眼皮動了動,張開嘴,鮮美的蛇肉立刻餵進了嘴裡。這一路上,他也有吃肉,都是小寶路過鎮子的時候偷偷買來的(隱藏蹤跡)。小寶把每一點錢都用在了鬼哥哥的身上,盼著鬼哥哥能好起來,自己卻只是吃些幹餅子或是摘點野菜吃。這一切,看不到的聶政並不知道。
藍無月被眼前的一幕所震動了,他捧著給大哥的那碗蛇肉湯,靜靜地看著小寶喂大哥吃了肉,喂大哥喝了湯,直到碗裡的肉、湯全部進了大哥的肚子。
舔舔碗裡殘餘的那點肉湯,小寶卻滿足地好像吃了一大碗的蛇肉,再舔舔筷子,小寶輕輕拉開鬼哥哥的手,站起來,一瘸一拐走到馬車邊,鑽進車裡,摸出他的口糧──幹餅子。拿著餅子下了車,在鬼哥哥的身邊坐下,小寶用力咬下一口,一抬頭,嘴裡的餅子險些掉出來,他怎麼忘了美人哥哥了?
僵硬地把手裡的碗遞到小寶面前,藍無月低啞地說:「肉湯足夠,把碗裡的都吃了。」
小寶艱難地收回被美人哥哥的臉迷惑的目光,低頭看一看香噴噴的肉湯,然後抬頭甜甜地笑道:「美人哥哥,和鬼哥哥,吃。」
「我都說了肉湯足夠,不許再啃餅子!」藍無月的話中帶了怒氣。聶政的身子一震,呼吸粗重,卻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摸到小寶,摟住他。
小寶被美人哥哥嚇到了,猶豫地接過碗。藍無月一把搶走小寶手上的幹餅子丟到火堆裡,就著砂鍋吃了起來。小寶很是心疼的看著餅子被慢慢燒焦,鼻尖全是肉湯的香味,他咽嚥口水。肚子裡傳出明顯的飢餓聲,聶政和藍無月都聽到了,兩人的身子都是瞬間繃緊。小寶端起碗,喝了一點點湯,心裡很想把這碗肉給鬼哥哥吃──這已經成了他下意識的習慣。
聶政開口:「寶,鬼哥哥日後,還需要你,照顧。你要多吃些,要壯一些。」
藍無月則直接下令:「全部吃完!」
小寶低下頭,有水滴落在了碗裡,他點點頭,默默地吃了起來。美人哥哥和鬼哥哥一樣疼他呢。他又多了一個人疼。
「吱吱吱。」吃飽的小貝竄到林子裡方便去了。小寶不敢抬頭,怕美人哥哥看到他哭,他安靜地、慢慢地把肉一塊塊地吃完、把湯一口口地喝完,真好喝,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肉、喝過的最好喝的湯。
一雙筷子出現在碗裡,碗裡多了一塊肉,小寶的呼吸有瞬間的停止,然後他聽到一人說:「有我在,你不必再委屈自己,不管能不能找到凡骨子,我都不會讓你和大哥再受苦。」
「嗯,嗯……」小寶不停地吸鼻子,心裡暖暖的、甜甜的。
摸了摸小寶的頭,藍無月回到火堆邊坐下,靜靜吃了起來。小寶匆忙擦擦眼睛,偷偷看了美人哥哥一眼,嘴角的酒窩深陷。
※
夜深了,之前睡了好久的小寶怎麼也睡不著。今晚吃得飽飽的,他的精神很足。鬼哥哥已經睡了,美人哥哥也睡了吧。他慢慢地坐起來,掀開車簾,美人哥哥果然在火堆邊睡著呢。摸出放在車角的針線包,小寶悄悄下了馬車。
熟睡中的藍無月雙眼睜開一條縫,就見小寶跟做賊一樣下了車。在對方朝他看來時,他馬上閉上眼睛,裝成仍在熟睡的樣子。
拍拍心口,沒有打擾到美人哥哥,小寶輕輕地挪到火堆邊坐下,脫下身上破爛不堪的衣裳,小寶取出針線。針頭上已經穿好線了(之前補鞋子),找出被撕破的地方,他熟練地縫了起來,不知道自己的一切舉動都被人看在了眼裡,包括他肩膀上明顯的傷疤,那是把鬼哥哥拉出密道時,被繩子磨破的地方。
縫好了衣裳,穿好,小寶起身回到車邊,放下針線包,拿過鬼哥哥剛才換下的衣裳,小寶小聲問已經醒了的小貝。
「小貝,哪裡有,水?」
「嘰嘰。」小小聲喊了句,小貝跳下馬車,一手拉住小寶。
小寶從罐子裡拿出一顆皂豆,跟著小貝一瘸一拐地走了。在他走遠後,藍無月起身,悄悄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