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是命中注定啊。」離開大雜院,胡天命感歎道。
苗蘭蘭一路上沉默著,胡天命一直到進了鋪子裡才忍不住問,「蘭蘭,你在想什麼?」怎麼都不說話啊?他好想多拍幾下馬屁,多讚美她幾句,但她一直沉默著,害他以爲她覺得他很吵,只好很委屈地一路閉緊嘴巴。
「天命,我想跟你借錢。」苗蘭蘭像壯士斷腕般地道,「雖然不知道要借多少,但如果案子成功,我有一萬兩可以還你,如果沒有……」她咬著唇,臉蛋默默泛紅,「我賣身給你,終身爲奴--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她垂首。
胡天命呆楞著,遲遲說不出話來。
會爲了他要借錢給她而生氣的蘭蘭,反而開口跟他借錢,對她來說肯定非常不容易,而且,他怎麼會嫌棄她?她要賣身給他,他當然很高興啊!只不過奴字能不能改一下?
不過,賣身做他的貼身小奴婢,好像也不錯,可以做很多色色的事胡天命這個原本清心寡欲的天界神兵也不再超然脫俗了,這幾天他覺得自己憋得有點難受啊,他根本找不到機會跟蘭蘭親熱!
「我不嫌棄,我很高興!不過蘭蘭,你借錢做什麼?」
苗蘭蘭歎氣,「我想來想去,目前最保險的方法,就是試試黃老爺願不願意替崔婆婆一家人平反,如果不願意,這表示黃老爺真的有所隱瞞,他找崔婆婆的目的並不是他說的那麼美好,那我們也得把崔婆婆藏好,如果願意,那當然皆大歡喜,我的一萬兩還能還你!」
「可是這樣一來,你不就沒錢買房子了?」
「錢可以再賺,反正我還年輕,不像崔婆婆……她真的好多年沒離開過大雜院了,我不希望她有生之年真的只能困在那兒,你也看到了,向來有什麼好吃的,她捨不得自己吃,我爹娘走了之後,她就像我們的親奶奶。我想你也發現了,我家的孩子,都不是我爹娘親生的,不是孤兒,就是養不起被刻意丟棄,以前我娘最愛到處撿小動物,想不到連孩子也撿,但是對大雜院所有的長輩來說,我們這幾個孩子就是他們的孩子,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喊梁嫂子嬸嬸,喊崔婆婆奶奶,因爲他們就是我們的親人,一萬兩,我這輩子努力點,不見得能存得到,但至少我沒有困在大雜院裡,我有手有腳,總有機會的。」
胡天命眼眶又熱了,「蘭蘭!」他的好姑娘啊!他激動地握住她的肩,「你放心吧,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你要借多少都行!」雖然他的錢其實是他爹的錢,不過他總會想到辦法調點錢來用的!爲了蘭蘭!
但是,胡天命的貼身小奴婢願望,卻被黃老爺打碎了。
黃老爺知道苗蘭蘭竟然改變主意,要替他贖回轉心瓶,有點訝異,不過苗蘭蘭早想好說詞。
「既然這個轉心瓶和鳳蘭蘭有關,我們就一定能用它來找到鳳蘭蘭。」
黃老爺想想也對,「放心吧,不管多少錢,事成之後我會一並付清。」
「說不定他根本沒那麼多錢哩?」胡天命咕噥著。
「那只好委屈大少爺你借我錢嘍。」苗蘭蘭好笑地看著他一臉好事遭破壞的郁閉神情。
其實,也許算盤打得最精的是她吧,她怎會不明白胡天命對她的心思?她對自己的滿心算計,也不由得有些愧疚。
這樣的她,永遠都配不上他啊。
胡天命又笑了,「有本少爺在,你放心吧!哈哈哈……」可憐他當天兵從來不曾耍過威風,只能當二世祖揮霍老爹的財産,想想也有點心酸捏!
他們跟著黃老爺來到王家當鋪,爲了保險起見,胡天命把家裡的護院全叫出來了,陣仗之大,簡直就像要去幹架。
「蘭蘭,你還是在外頭待著吧,免得王宗生又找你麻煩,我和黃老爺出面就好。」當然胡天命也有私心,他才不讓王宗生有機會用他那些表面上惡劣,其實可能想吸引苗蘭蘭注意力的幼稚手段騷擾她!
苗蘭蘭想的卻是,要是她和王宗生吵起來,可會擔擱不少時間,於是她答應了,躲到當鋪對面的茶水鋪去喝茶水。
誰知道,胡天命和黃老爺得到了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王宗生不在當鋪,手下認錢不認人,所以也沒多爲難胡天命和黃老爺,當鋪掌櫃那日也跟著王宗生一起到黑市上層,說起這件事就讓他牙切齒,他將手裡原本捏得死緊的一份名冊丟在桌上讓他們看,那是黑市會在每一期開市以前印給會員參考的,書冊印刷十分精美,但取得門檻倒沒有請柬那麼高。
「九爺根本坑我們!上次我們送去黑市的珍品,那個轉心瓶也在其中,當天的拍賣會上卻沒被拿出來,還污蔑我們拿假貨,結果轉心瓶卻出現在下次黑市競標的名單之中,根本是私吞!」
原來轉心瓶被九爺給黑吃黑吞掉了!事情又扯到外四里的黑市,這可比扯上王家更棘手百倍啊。
如果王家是地方惡霸,那麼九爺……似乎也不需要再多的比喻了,總之事情扯到九爺,如今他們要回轉心瓶,似乎就像跟老天討價還價那般困難--呃,有時也沒有很困難啦,他家大老板人很好的,凡人一定有什麼誤會!
本以爲苗蘭蘭會露出失望的,或心灰意冷的模樣,但她只是在黃老爺回到客棧後默默坐在鋪子裡,神情平靜。
但那反而讓胡天命擔心了起來,「蘭蘭?」他很小聲很小聲地喚道。
但苗蘭蘭沒聽到,她只是默默地拿出了龜殼,默默地卜了個卦,然後盯著錢幣,默默沉吟起來。
胡天命來到桌邊,不敢打擾她,但實際上仍是好奇到極點……
蘭蘭真的會算命?
半晌,像下了重大決心般,苗蘭蘭深吸一口氣,看著胡天命,「天命,我決定賭一次。」
「賭什麼?」胡天命好奇道。
苗蘭蘭咬著唇看著前方,鋪子的大門拉上色彩鮮豔的厚地毯,門廊外正掛著「仙姑閉關,不見來客」的招牌,四名護院前二後二地守在鋪子外,忠叔回胡府替胡老爺辦要事去了。
「我決定告訴黃老爺真相。」
這倒是孤注一擲的方法,幸運的話,天下太平,不幸的話……
其實,他們有另一條路,給個墳,編個理由騙黃老爺,一萬兩一樣能入手,事情過了那麼多年,物事全非,至少他們知道崔婆婆身分,要蒙混過關也不是不可能,最重要的是這麼一來能讓黃老爺不再尋找鳳蘭蘭,也能讓崔婆婆就此兔於躲避仇家的痛苦。
但胡天命明白,苗蘭蘭雖然沒明說,心裡其實還抱著一絲希望,一絲看到破鏡重圓、美滿前緣再續希望,哪怕他倆年華都已老去。造假墳是她說過最萬不得已的下下策。
胡天命握住苗蘭蘭的手,「我支持你,不過你也不必擔心,現在是我跟你一起保護奶奶,你不必一個人煩惱。」
苗蘭蘭笑看著他,「我一直都不是一個人。」她有大雜院裡的家人啊,而且「我很感激老天讓你醒來。」讓她有機會解開心結,有機會真正跟他說話,聽聽他在想什麼--那曾經是她嫁給他的那幾年裡,她無數次的想望。
「我也感激老天讓我來得及找到你。」他笑嘻嘻地道。
苗蘭蘭也覺得想笑,這家夥真的有種莫名的,讓人信任的親和力,這陣子仙姑壇的客人們對這小子都挺有好感。
胡天命又把注意力轉移到苗蘭蘭卜的卦像上,「這卦說了什麼?你真的會卜卦?」
「我說過了,人都是有靈性的,這卦像……」她沉吟起來,一臉深思。
胡天命猜這卦像讓她有點猶豫,但看來也不像大壞的卦,既然不是大壞,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於是轉移了話題,「蘭蘭,那不如,你也爲我卜個卦?」
苗蘭蘭看著他,奇了,「你想問什麼?」
胡天命只是看著她,微笑,直到她被看得臉頰發熱,似乎有所了悟,「不管你爹是不是顧意原諒我,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這是軟釘子,還是模棱兩可?
「關於我爹,」胡天命想了想,「其實做父母的都是心軟的。」看看他大老板就知道。「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歡我?」他說著,露出一臉苦逼委屈的表情。
苗蘭蘭真好奇這家夥什麼時候學會了苦肉計?他明明才剛醒來,使起苦肉計卻駕輕就熟啊!
當然,也許不是他駕輕就熟,而是,他已經不知不覺成了她的軟肋。
「我如果不喜歡你,會說要把你當朋友嗎?你對這世界所知不多,涉世未深,因爲只有我和你相處過你才念念不忘,也許你可以看看那些更漂亮更溫柔的千金小姐或大家閨秀。」那才是真正與他匹配的男一半。
要比聰明和口才,胡天命肯定是輸苗蘭蘭的,他早就認清這點。
「蘭蘭,其實我不是最近才醒,我是……」直接坦白他是天兵?這稱謂好像不怎麼威風,那「南天門保全管理協會的CEO」怎麼樣?還是「天庭萬年不改其志一神兵」之類的……話說回來,這時代的男女,哪一個是先相處過才決定要不要成親的?她當他沒看過「人間劇場」哦?
他認真想著過去許久,才慎重地道,「從第一次見到你,那時你自己掀開頭蓋對我扮鬼臉時,我就不再是每天睜開眼,只希望太陽快點落下、生命快點走到盡頭的胡天命。」是真的,至少對這身體來說是事實,至於他,當探索到這段回憶時,也忍不住笑了,蘭蘭真的很可愛。
苗蘭蘭沒想到他把過去記得那麼清楚,臉蛋一點也不受控制地燒紅了,「我那時太孩子氣了。」
她當時是真的很好奇,木頭少爺該不會真的是木頭吧?於是她在新婚夜,完全不計形像地想逗他笑,想當然耳,失敗了。而她從最初的新奇,到最後發現自己真的得和一個沒有靈魂的活死人生活一輩子,不是沒有悲歎,只是她很努力在適應,直到她發現胡天命仍有喜怒哀樂,她開始對這個無法表達喜怒哀樂的丈夫感到同情和接納。
「我還知道過去的你和現在的你,有些不一樣。」那些不同,讓他有點心疼,也有點佩服。蘭蘭讓他想到一種植物,如果老實說了她可能會生氣,不過他倒覺得那種植物非常可愛。
蘭蘭像仙人掌,哈哈!窮山惡水也能堅強地成長,外表雖然一身的刺,其實情感非常真誠,會把自己的一切都貢獻給她的家人,不扮妖嬌,不愛引人注目,獨自地,蘊含飽滿實在。
「但是越發現你那些不一樣,我就越明白,我不想再一次讓你離開我的生命。」他喜歡過去的她,心疼並且敬愛現在的她。她不知道,這趟人間之旅,對他來說就像旅行一樣,本來只覺得一切都新奇有趣,要說投入卻談不上,但不知不覺中他卻不斷受她吸引,不管是這個身體對過去的記憶,還是蘭蘭本身給他的影響,他這才發現這趟下凡對他而言已經不只是旅行,所謂紅塵,所謂情感,他是因爲她才真正懂的,真正投入的。
苗蘭蘭屏著呼吸,臉都紅透了。
「我不知道……」她囁嚅著,他說的情感,她有一點遲疑,有一點模糊,但是她可不可以承認她其實喜歡他的陪伴?「你對我來說,就像家人一樣重要。」這已經是她最大限度的表白了。「不過有個想法我一直很希望你能知道,這幾年我在不少大戶人家家裡走動,你知道嗎?有出生就異於常人的孩子的家庭不少,女孩的話就想法子弄死,男孩的話,看家裡經濟狀況,窮人也是弄死,富人的話,看家裡男丁多寡,有的不受重視,被關在家裡一輩子,有的香火單薄……
苗蘭蘭困難地嚥了口口水,「他們的做法和你爹相似,但是,他們並不把異常的孩子和買來的少女當人看,爲了讓異常的孩子傳香火,他們無所不用其極。」想到自己曾看過的例子,少時的她曾經真的吐了出來,這些年看多了,她以爲自己麻木了,卻反過來發現胡老爺雖然自私了點,卻是柔軟的自私。
他大可以像那些有錢人一樣,不把兒子和媳婦當人看,只要求一個孫子,讓一大群下人用強把兩個孩子像牲口一樣交配,他真的可以這樣做,但他沒有,才會任由她撒下瞞天大謊,傷了他們父子。
「所以,我明白了你爹真的很疼你,可能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他那麼疼你吧。憑他的財勢,他可以像張員外那樣再娶更多妻妾,生下正常的孩子,可是他卻因爲發現續弦的妻子想對你不利而打消了再娶的念頭。」也是因爲發現胡老爺對兒子的感情,她更加難以原諒自己做過的事。「我現在最後悔的是,我沒有試著努力替你們家留後,沒有試著讓你爹知道其實你也有你的喜怒哀樂,卻自作聰明,連帶毀了一個老人家的希望,我覺得我真的很可惡,所以我希望你一定不能讓你爹傷心。」
胡天命雖然明白胡萬金疼兒子,卻沒有苗蘭蘭想得多,那當口他心裡也酸酸的,多想解釋,其實「胡天命」會傻二十多年,他可能要負最大的責任吧!
「我沒打算和我爹鬧翻,不過就像你說的,也許我們該努力得到他的原諒和接受--不是只有妳,而是我跟你,都需要讓他重新接受--不是自作聰明躲遠遠地懺悔吧?」
苗蘭蘭看著他得意的笑臉,心裡訝異這家夥竟然又學會現學現賣,反將她一軍。但是他的話卻讓她心裡那從未察覺的自憐消失了,那個拿了「遣散費」,一方面覺得自己沒有錯,一方面又明白自己在找借口的她,其實這些年來除了愧疚,還有自憐。他說得對,她應該做點什麼,就算到了齒搖發禿那天都不見得獲得老人家的諒解,她也要去做,這才叫敢做敢擔嘛!
於是,她看著胡天命,也忍不住有些慚愧地笑了。
「我說得很有道理吧?娘子。」苗蘭蘭的笑臉讓胡天命忍不住湊上前,邀功般地道,還不要臉地趁機偷吻了一口。
苗蘭蘭心跳漏了一拍,但隨即又想到什麼,臉色沉了下來,「不過,天命,有件事……」這可能才是真正嚴重的,要是東窗事發,胡老爺更加不可能原諒她了。「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麼?」
苗蘭蘭頭快垂到胸前了,事到如今才坦白,她何止罪加一等!「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我爹娘從來不告訴我我的八字是什麼,我每年七夕過生日是因爲崔婆婆跟我娘都是七夕過生日,大雜院裡不好過,所以幾乎都是選一樣的日子一起吃一碗壽面。」
「然後呢?」胡天命還聽不明白。
「當年你爹征求生辰八字能替你沖喜的女孩,因爲他開的條件對我們來說實在太吸引人了,我算過之後……就冒險用個假的八字去應征,誰知道你爹會選中生在外三里的我……」
胡天命其實不太能理解凡人對八字的堅持,雖然他聽過所謂一命二運三風水,但他不認爲八字真的能決定一切,要不,八字大富大貴的,難道真的沒窮人嗎?八字長生長壽的,天天找死也是會英年早逝的!
「那就不要告訴我爹。」
「這樣好嗎?」
「所謂『沖喜』,你真的爲我帶來了喜悅,不是嗎?而且,誰能肯定當年用假八字的只有你一個?」他得說,他爹的想法有時挺天真的,該說胡萬金除了做生意是個天才之外,其他方面根本是天然呆吧?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說不定就因爲胡萬金在這方面跟他太像了,他們才有緣成爲父子!
苗蘭蘭還是遲疑,畢竟,如果要求老人家原諒,那不是應該老老實實地坦白一切才有誠意嗎?她得說,從她開始靠一張嘴唬人混飯吃以來,她第一次對說謊這件事有遲疑。
「我得感謝你呢,如果你沒有撒這個謊,你就成不了我媳婦,也許那時會是一個只想要我爹的錢,根本沒想要好好照顧我的人得到我爹的認可吧。不要說我把別人想得太壞,還沒醒來前的記憶告訴我,在我爹背後仍對我好的真是屈指可數,不見得是他們本性惡劣,而是做表面功夫總是比較省事,你照顧過我,我相信你知道對那時的我來說,冷落不用心跟惡意欺凌同樣都會讓我痛不欲生,你以爲有多少人會摸著我的肚子確定我吃飽了沒?注意著我的身體狀況確定我是不是需要如廁?是不是早就累了卻無法表達?這就是爲什麼我一醒來就非要找你不可的原因,沒有忠叔我不可能長大成人,沒有你,我不知道何爲快樂,你們兩個是我爹之外我欠得最多的。」雖然她所做的一切稱不上善意的謊言,但他珍惜這段被她「騙」到的緣分,所以他不懂爲何他要放棄真心對他好的姑娘,去選擇什麼大家閨秀?
「如果你真的那麼在意的話,那不如等你替我爹生十個孫子之後再來跟他坦白吧。道歉是沒有意義的,要有所補償,十個孫子就是給我爹的補償,不錯吧?」
還十個孫子哩!苗蘭蘭好氣又好笑,「你的口才倒是越來越好了。」
「仙姑師傅教導有方嘛!」胡天命見她不再糾結,伸出手,「咱就這麼說定嘍!蓋個手印吧?」
苗蘭蘭笑著勾住了他的手,心窩又熱又甜,胡天命賊賊地湊上前去,假「過真氣」之名,行偷香之實。
沒事多親親小嘴,有益身心健康!
走進安平客棧黃老爺廂房前,苗蘭蘭做了幾次深呼吸。
胡天命握著她的手默默收得更緊了,「會沒事的。」
苗蘭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也是爲了說服自己,然後敲了敲房門,待黃老爺應聲邀請他們入內,苗蘭蘭神色平靜地推門而入。
黃老爺平日除了在雪松城到處閑步走動,在客棧裡苗蘭蘭發現她最常撞見他在看書,要不就是看著窗外,隔著麻姑河對著內一里的方向沉思。如今苗蘭蘭忍不住擔心地想,每當那時,黃老爺心裡想的是什麼呢?是對故人的懷念?或是還執著於過往的恩怨情仇,不願放手?
苗蘭蘭走進廂房時,黃老爺正對著大窗沉思,苗蘭蘭想,這個老人果然天生習慣了高高在上,至少每回她到來時,感覺都像在面對一個威嚴的大老爺,而她是他雇用的奴才。
黃老爺看著窗外,在苗蘭蘭入門後好半晌,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壬辰年,我記得雪松城和鄰近的村縣都淹了大水。」黃老爺突然開口,也不是寒喧打招呼,而是非常價於把每個人都當成他的聽衆。
苗蘭蘭想起她曾經見過的安平王爺,黃老爺給她的感覺確實很像安平王爺--
重點是,萬一黃老爺是皇親國戚呢?她說了真話,崔婆婆還躲得過嗎?
「那年,你們過得很勉強吧?」黃老爺突然轉過身,看著苗蘭蘭。
她好半晌才會意過來。「那年我還小,不記得了。」苗蘭蘭想了想,又道,「麻姑河很少有水患,反而是祝融之虐,三年一小災,五年一大患,嚴重時整個下河區都燒毀了,因爲八個裡只設了兩個軍巡鋪,救火時的水源補給線設計不良,不像上河區做了完整規畫,每個裡都有一處軍巡鋪。」不過,非常奇妙的是,她從小到大雖然有不少次幫忙救火的記憶,但他們的大雜院以及那附近,卻十多年來都能幸免於難。
黃老爺點點頭,不知錯覺否,她似乎看見他的眼眶有一些泛紅。
「黃老爺,有個問題,我原本不知該不該問?」
「問吧。」黃老爺態度倒是坦然。
「我想知道,您爲何到現在才想要找回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也許……也許她改嫁了呢?」苗蘭蘭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黃老爺的反應。
黃老爺垂下眼,並無震驚或錯愕,但他卻默默坐了下來,獨自沉吟許久,才喑啞地開口道,「老夫不是沒想過她已經改嫁,如果是那樣,也許更好。」他喟然一笑,「那樣也極好,而我,也只是想知道她過得如何。」
苗蘭蘭認爲他不像在說謊,但於此同時卻對他悵然所失的模樣不以爲然了起來,「既然這樣,爲何到現在才想要尋找?應該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平安無憂地活到花甲之年吧?青春年少時的一切,在您回憶起來也許很美好,但生在富貴人家的花蕊也會雕零,更何況是淪落爲尋常百姓或困苦人家的呢。」
黃老爺似是聽出苗蘭蘭語氣裡的不滿,他擡頭看著她許久,苗蘭蘭也不示弱地平靜回視,最後黃老爺笑了,「是啊,怪我最初沒有不情一切保護她的決心,到後來還要顧忌著維持一個家的平和假像,顧忌著我的孩子、我的繼承人會不會爲了他母親被冷落而對我有所不滿,我的顧忌總是太多,到如今才發現最想留住的都不在身邊,留在身邊的,又和我太疏遠……」
苗蘭蘭看了胡天命一眼,卻見這家夥己經因爲黃老爺的一席話一臉感慨和同情,她都無語了。
這家夥耳根軟,心也軟,會不會哪天被賣了還幫忙數錢啊?
凡人的難題,原來連神仙也莫可奈何啊!胡天命一聲長長的歎息,都忘了自己明明年紀比這些凡人「老」多了!
「黃老爺,」苗蘭蘭決定試探性的問題可以到此爲止了,「其實,我們已經找到鳳蘭蘭。」
黃老爺聞言,激動起身的同時甚至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她在哪?是不是……是不是還活著?」
苗蘭蘭看著老人家連水灑濕了衣袖都無所覺,她記得這幾日的暗中觀察,黃老爺對自身的整潔是很要求的。「但是,鳳蘭蘭並沒有說她想見您。」但也沒說不見就是了。
黃老爺聞言,一臉愴然,「也是,她一定還沒原諒我……」
「但是我知道她爲什麼不原諒您,原因就藏在她還給您的定情物裡,她說當年給了您口信,讓您打破轉心瓶取出裡面的東西。」
黃老爺驚訝地看著苗蘭蘭,接著明白了,原來她早就找到鳳蘭蘭,才會改變主意,但是……
「當年……」黃老爺撐起眉,懊悔地歎道,「當年把轉心瓶拿來給我的鳳家僕役,在找到我之前就已經被謀害了,他雖然拚上最後一口氣把瓶子交給我,我卻不明白他拚命掙扎地想對我說什麼,我甚至以爲他想搶回轉心瓶,原來……」
「……」還真是百年冤案啊!苗蘭蘭無語的同時,卻也同時爲崔婆婆平白吃了那麼多苦感到心疼。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鳳蘭蘭是我很重要的家人,我不能憑您一兩句話就相信您,不過轉心瓶裡的東西能證明您是真的懷著善意而來。離開王家當鋪後我爲您卜了一卦,卦像竟然和上次的答案一模一樣,也就是說,落入黑市的轉心瓶,您仍是有能力自己要回來的。」
苗蘭蘭直直地看著黃老爺,見他的神色由一開始的震驚,最後轉爲釋懷。
「原來是這樣。」他低著頭沉吟許久,才道,「好吧,爲了證明我的懺悔之意,就照苗姑娘所說的去做吧。」不管苗蘭蘭是不是真的有算命的能力,但確實這兩次的卦都沒有算錯。當然,她很懂得察言觀色、攻心爲上的道理。
「意思是?」
「我即刻派人在十日後的黑市買回轉心瓶,給你們一一個交代,但是……」黃老爺起身,有些難掩急切地看著苗蘭蘭,「你總可以告訴我,她……她還好嗎?」
苗蘭蘭看著老人家失了既有的淡定和穩重,突然覺得自己是否太不近人情?也許她該回去問問崔婆婆,說不定,她願意冒險見他一面?
「她很好。」苗蘭蘭回憶著小時候崔婆婆照顧他們的情景,「崔婆婆很安靜,不太愛說話,卻會對我們說那些詩經和老莊的故事,會教我識字,她也許是我身邊讀過最多書的人,爲了活著,爲了躲避仇家,她已經半輩子不曾離開過家門了,但是我從來沒聽她抱怨過,她應該也是我所有長輩當中,最樂天,最隨遇而安的吧。」
黃老爺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眶,聽著苗蘭蘭的話,頭一次那麼聚精會神地專注聆聽著,然後點點頭,又哭又笑,「是啊對,我的蘭蘭就是那樣子的一個姑娘,總是她鼓勵我、安慰我,在我還沒在那片荊棘之地站穩自己的腳步以前,她才是我最大的心靈支柱……」黃老爺說不下去了,大掌蓋住臉,頹然地坐了下來,曾經寬大無比的肩顫抖著,「抱歉,我失態了……」
那一瞬間,苗蘭蘭動搖了,她看了一眼胡天命,這家夥早就跟黃老爺一樣眼睛紅通通的,還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袍,一臉祈求地看著她,她突然覺得問這家夥的意見應該也是白問吧!唉。
驀然,她想起無數個夜裡,崔婆婆坐在院子裡看星星的模樣……
若你想念誰,就告訴繁星吧。
「或許我今天可以幫您問一問,也許她願意見您。」在心裡深深地歎了口氣,苗蘭蘭也只能相信自己多日來對黃老爺的觀察,把一切交給老天了。
拜托,讓她押對注吧!
如果不能在盛開之時相守,是在雕零前園一生的遺憾,或是,寧可相忘江湖?
苗蘭蘭走出大雜院,朝著隔了一條街的胡天命和黃老爺的方向點了點頭,當下,胡天命只能扶著迫不及待到有些踉蹌的黃老爺走向大雜院。
然而,在接近大雜院的當兒,他卻遲疑了,好像突然想起什麼那般,這個老人再也沒有過去幾日裡,讓苗蘭蘭緊張的壓迫感。
「我……」黃老爺有些緊張地問兩個年輕人道,「我這樣子可以嗎?」他一邊拉了拉衣襟,一邊擡起手撫過已經細心梳理了一次又一次的白髮。
「很帥氣,再年輕幾歲,全雪松城的姑娘都要被您迷倒了。」胡天命笑嘻嘻地鼓勵道。崔奶奶願意見黃老爺,他也跟著高興。
苗蘭蘭只是沒好氣地看了胡天命一眼,雖然明知道不恰當,可是還是忍不住道,「您可是富貴人家的大老爺,再如何也比顛沛流離半生的奶奶好吧。」雖然話說出口她就有點後悔,可是從知道崔婆婆就是鳳蘭蘭後,她就沒法子不爲她竄到心疼。想了她四十年,跟捨了她四十年,有什麼不同呢?
黃老爺知道苗蘭蘭說得有道理,一時有些慚愧,但近鄉情怯之感淹沒了一切,「苗姑娘說得對極了。」
他們一起走進了大雜院,小鬼們全被苗蘭蘭趕出門打工去了,梁嫂子則忙著替崔婆婆打點,這會兒也躲遠遠的,按捺不住好奇只好偷偷地瞧,童爺爺一如以往,坐在他屋子裡,什麼也沒瞧見。
只怕那些數不清的魂牽夢縈之中,他們都未曾想像過這樣的情景,當年尊貴卻不得志的少年,如今髮鬢霜白,眼角間的刻痕彷彿閱盡千古愁;而曾經甜美的笑靨與花漾容顔,早已滄桑雕零,飽經風霜摧殘的身子如風中殘焰,舊夢裡的美好已是昨日黃花。
鳳蘭蘭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下子便釋懷了,她還記得她發現自己多了好幾根白髮的那時,才三十幾歲吧?那時她想像過,如果有一天,她終於還是見到他,那麼她肯定是不願見他的,不想他看見自己垂老落魄的模樣。可是如今呢,她沖著那隱約熟悉的身影笑了,哪怕歲月在她臉上的那些痕跡會因爲她的笑而更明顯,但她仍是真心的笑了。
「你看起來都沒變呢。」她指的是那股借傲的神果,就算換了容顔,依然顯明地刻在他靈魂深處,讓她好懷念。
黃老爺卻硬咽了,淚光朦朧卻不肯移開眼,話語碎得聽不清,「我……我讓你吃了很多苦。」
那衰老的軀殼裡,竟有著當年總是讓他心心念念的笑容,飽經人世浮塵的洗禮,多了股圓融,帶著一點理解和安撫,理解他這些年的爲難,安撫他大半生的孤獨,但那爲何竟讓他的心陣陣泛疼?
蘭蘭和胡天命站得遠遠的,饒是苗蘭蘭,也忍不住眼眶泛淚,更何況她身邊那位,已經一點也不客氣地把頭枕在她肩上,又開始不要臉地摸摸贈贈討拍拍,她沒好氣地拿出方帕給他。
「蘭蘭,你千萬別讓我跟黃老爺一樣……」
苗蘭蘭原本因爲胡天命的話沉吟了起來,他又道,「我怕我老了沒黃老爺帥,而且搞不好還禿頭兼有鮪魚肚,嗚嗚嗚……」悲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