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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劍奇情錄》第0章
第一回 劍影歌聲

  落日餘霞散綺,晚風吹送輕歌,歌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投林倦鳥,也似為這歌聲盤

旋,在林子上空迴翔不下;但著淒婉的歌聲,卻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絕塵而去的駿馬。

  馬上的騎客是一個白衣少年,他何嘗不知道後面這個策馬追蹤的少女是為他而歌,但他

還是狠了心腸,縱馬狂奔,直到歌聲消散,但見空山寂寂,暮靄沉沉之際,這才謂然歎息,

朗聲吟道:「易水蕭蕭西風冷,壯士一去不復還!拚死但憑三尺劍,深情唯有負紅顏!」勒

馬回頭,後面杳無人影,他的馬是一匹逐電馳風的寶馬,這一陣狂奔,早已把那少女隔在幾

重山外了。

  這少年名叫陳玄機,他負了師友的重托,要去刺殺一個在賀蘭山隱姓埋名武功高絕的高

手,修說他對那少女本就無心,即算是有厚意深情,此即此時,也決不能為這歌聲所阻。

  然而那歌聲還是撥動了他的心弦,可惜那少女阻在幾重山外,聽不到他那一聲長歎,看

不到他眼角那兩滴晶瑩的淚珠。

  日落風寒,黃昏的景色越來越濃了。陳玄機抬頭一看賀蘭山的主峰已隱隱在望,心中不

由的一陣緊張,立即撥轉馬頭,揚鞭西進。

  跑出谷口,登上了一條崎嶇的山道,陳玄機心裡躊躇,他的坐騎雖說是一匹寶馬,但在

這險陡的山路夜行,強敵又在附近,究竟不能無所顧忌正自拿不定主意,忽聽得快馬飛馳的

急聚蹄聲,倏忽之間,便到跟前,眼看著兩匹馬頭便要闖在一起,前面那匹馬的騎客,一個

翻身,跳下馬背,伸手一攔,陳玄機那匹寶馬,一聲長嘶,前蹄人立,竟是闖不過去。在這

一瞬之間,陳玄機也已跳下馬來,但見戴著馬頭的是一個濃眉大眼的粗豪少年,一張面孔冷

森森的毫無表情,在黃昏景色之中,更顯得陰沉恐怖。

  陳玄機怔了一怔,拱手說道:「上官兄,幸會幸會。」那粗豪少年「哼」了一聲,冷冷

說道:「是呀,端的是幸會了。韻蘭呢?」陳玄機道:「她在後面,你穿過這個山谷,也許

就能見著。」那少年劍眉一揚,臉色越發陰森,道:「那麼她是追著你來了?」陳玄機臉上

一紅,道:「上官兄休得取笑。」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誰和你說笑,我只問你,你是

要她還是不要?」

  陳玄機叫道:「上官兄,這話是打那裡說起?我對韻蘭姐姐從來沒有起過異心。」

  那少年道:「如此說來,你只是對她戲弄,引誘了她,如今又將她甩了?」

  陳玄機臉上變色,朗聲說道:「上官兄,你把小弟看作何等樣人?我對韻蘭只有姐弟的

情誼,那談得上什麼戲弄,引誘?」那少年冷笑道:「依你說竟是韻蘭引誘你了?」陳玄機

眉頭一皺,蕭韻蘭確是糾纏於他,但若依實說來,豈不傷了她少女的名譽。

  那複姓上官,雙名天野的少年追上兩步,沉聲說道:「陳玄機,你給我回去!」陳玄機

道:「怎麼?」上官天野道:「你對韻蘭陪個不是,發誓從今以後,永不負她!我給你監

誓,不准背盟。」粗豪的話語一變而為異樣的淒涼,竟好像是向陳玄機哀求起來了。

  陳玄機再退了兩步,低聲說道:「上官兄,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喜歡韻蘭姐姐,何苦悶

在心頭?」上官天野道:「不錯,正因為她是我喜歡的人,我決不能見她傷心,決不能見你

將她拋棄!」陳玄機苦笑道:「我但願做個穿針引線的紅娘,卻不是弄琴寄簡的張君瑞。我

衷心祝你們成就美滿姻緣。上官兄,你何必有所猜疑,令小弟難堪!」

  陳玄機自以為這是掏心剖腹之言,豈知普天之下的單思男子,無不把對方視作不可褻瀆

的仙女,何況是上官天野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他一聽陳玄機的說話,竟似把他尊敬到了極點

的人當做一件可以『出讓』的貨物,已是怒不可抑,更何況陳玄機雖然說得誠懇,在他聽

來,卻認作是『勝利者』的嘲弄。這種單思病患者的微妙心理,陳玄機那能懂得?

  但見上官天野面色一沉,雙目倏張,歷聲喝道:「陳玄機,廢話少說,你回不回去?」

陳玄機一望天色,心中煩惱之極,說道:「我兄不諒,弟也無言。但小弟有事在身,但求我

兄讓路!」話猶未了,但聽得得霍的一聲,上官天野拔出了一對護手鉤,大聲喝道:「我偏

不放過你這無情無義的男子!」

  陳玄機那有心情爭鬥,心中暗罵:「我有情無情,干你何事?」上官天野雙鉤一個盤

旋,金光閃閃,追到面門,喝道:「還不亮劍麼?」陳玄機飛身閃過,叫道:「上官兄且

慢,聽弟一言!」

  上官天野冷笑道:「有何廢話?尚待多言。」陳玄機道:「吾兄定要賜教,小弟原不敢

推辭。只是今日實是有事在身,十日之後,若是到期小弟不來,那就是小弟已被人所殺,不

必再勞吾兄貴手了!」

  上官天野聽他說得奇怪,怔了一怔,隨即喝道:「你沒有功夫,我就有功夫等你嗎?快

快動手,勝敗立決,免得韻蘭來了傷心。」雙鉤一分,一招『電翼摩雲』,左右合圍,陳玄

機不得已拔劍相迎,但聽得叮噹兩聲,鉤劍相交,陳玄機的劍幾乎給他奪出手去。

  上官天野哈哈笑道:「韻蘭將你的劍法捧上三十三天,原來不過如斯!」陳玄機又好氣

又好笑,心中想道:「你不過想賭一口氣,我便讓你何防?」長劍一抖,還了一招,抽空便

想鑽出。那知上官天野的吳鉤兼有鉤劍之長,一佔上風,後著綿綿不斷,鉤光閃閃,竟把陳

玄機的退路全都封住,哪能輕易脫身?

  天邊的晚靄慢慢消褪,夜色更濃了。忽聽得後面蹄聲得得,隱隱可聞,陳玄機心道:

「此時不闖過去,韻蘭一來,那就更麻煩了!」陡的精神一振,長劍一圈,身隨劍勢,滴溜

溜的轉了半個圓圈,但見四面八方,劍光飄飛,上官天野吃了一驚,想道:「怪不得蘭妹會

喜歡這個臭小子,原來果真有點真功夫!」急勝之念一起,雙鉤霍霍,招數凌厲無前。

  馬蹄聲自遠而近,陳玄機反手一劍,將上官天野的雙鉤迫手一側,邁前一步,低聲喝

道:「還不讓路!」夜色蒼茫中,那匹馬已奔出山腰,馬上少女揚聲叫道:「玄機,你和誰

動手?嗯,什麼,是天野嗎?你們還不趕快給我住手!」

  上官天野叫道:「這小子不肯見你,待我擒他給你便是!」陳玄機那一劍已把雙鉤封到

外圈,但上官天野堅不可退,山路狹窄,不下殺手,將他擊倒,實是難以奪路外闖,主意未

決,忽聽得上官天野之言,心中一動,想道:「我若在韻蘭面前將他刺倒,他們的姻緣就永

無撮合之望了!」

  高手比劃,只爭瞬息之間,那許猶疑,倏然間,忽見鉤光一閃,上官天野兩桿金鉤脫手

而出,『登』的一掌拍下,正中陳玄機胸口要害,便聽得陳玄機「哼」了一聲,跌出一丈開

外。

  上官天野這一招本是敗中求勝之招,拋鉤襲敵,揮掌擊人,雖說神妙非常,但以陳玄機

那超卓的武功,估量最多只能將他擊退,挽回面子,萬萬料不到他竟似不加防備,竟給自己

一掌擊中胸膛。這剎那間,上官天野也不禁呆了。只聽得蕭韻蘭顫聲叫道:「天野,天野你

幹什麼?你怎能下這個重手。快,快,你還不快把他扶起來?」

  上官天野定了定神,剛剛邁出腳步,陡聽得一聲馬嘶,一條黑影凌空飛起,上官天野怎

麼也料想不到陳玄機受了重傷,居然還能飛身上馬,但見他反手一拍馬臀,隨即低呼一聲,

那聲音鬱悶之極,似是受傷之後,淤血已塞到咽喉,上官天野飛身疾掠,一手抓去,離了馬

尾三寸,沒有抓著,只見陳玄機緊抱馬頸,整個身子俯伏在馬背上,這匹馬是久經訓練的戰

馬,被主人一催,放開四蹄疾跑,上官天野一抓沒有抓著這匹馬已轉過山坳去了。就在這一

瞬間,只聽得『唰』的馬鞭一響,蕭韻蘭飛馬趕到,一鞭甩下,尖聲叫道:「讓開。」

  上官天野熱血上湧,後悔羞愧,妒恨氣惱,種種情緒,糾結心頭,他這樣的為著蕭韻

蘭,蕭韻蘭竟用馬鞭抽他!他想把蕭韻蘭拉下馬來,他想打蕭韻蘭的耳光,他想抱著蕭韻蘭

痛哭,然而他還是讓蕭韻蘭過去了,而且他還身不由己的追在蕭韻蘭的馬後。

  沉沉夜色,山石嶙峋,蕭韻蘭只顧催馬急跑,剛轉過山坳,坐騎突然一躍,闖在一塊凸

出來的山石上,將蕭韻蘭拋了起來,上官天野大吃一驚,急忙搶上去接,蕭韻蘭在半空中翻

了一個觔斗,落下地來,剛好和上官天野打個照面,只聽得蕭韻蘭「哼」了一聲:「你

好!」一掌將上官天野推開,俯首一看,忽見掌心帶血,原來上官天野在掌擊陳玄機之時,

碰著了陳玄機的劍鋒,他的手臂也給拉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蕭韻蘭呆了一呆,抬頭一看,只見上官天野失驚無神的倚在一塊山石上,臉上滿是淚

痕,蕭韻蘭歎了口氣,忽地柔聲說道:「這麼大個人,還流眼淚,不害臊嗎?讓我看看,你

傷在那兒?」輕輕的撕下一片衣襟,替上官天野包紮傷口,上官天野反手一推,手臂舉起,

軟綿綿毫無力氣,但覺蕭韻蘭玉手撫來,竟是無法抗拒,只好轉過頭來,在心中暗罵自己。

  蕭韻蘭吁了口氣,道:「幸好沒有傷著骨頭。」上官天野冷笑道:「我死了也沒有什麼

打緊!」蕭韻蘭道:「呀,你們何苦為我廝拼?」

  上官天野倏的回過頭來,低聲說道:「蘭妹,你怎麼知道我的心?我是,我是……咳,

我是為你們好!我那一掌雖然打得不輕,以他的武功,料想也不至於喪命,只要你好,我上

官天野粉身碎骨又有何防!」

  蕭韻蘭歎道:「這個時候你還說這種氣話做什麼?你那一掌打不死他,但他受了此傷,

卻怎能逃出別人掌下?」上官天野叫道:「什麼?」蕭韻蘭道:「他要去刺殺一個人,這個

人在江湖上絕跡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已是名震一時,經過了這二十年,武功更是深不可

測!」

  上官天野怔了一怔,猛然想起陳玄機所說,十日不來,就是被人所殺的話,失聲問到:

「這人是誰?」蕭韻蘭道:「你聽說過雲舞陽這個名字麼?」上官天野叫道:「什麼?是雲

舞陽!」

  臉上流露出非常奇異的神色,蕭韻蘭心中納悶,問道:「你認得他?」上官天野道:

「二十年前,我還是一個三歲孩子,怎能認得他?你說,他為什麼要刺殺這個雲舞陽?」

  蕭韻蘭道:「說來話長,現在是洪武幾年?」上官天野道:「今年是洪武十三年,你怎

能不知?」蕭韻蘭道:「我自然知道,可是有一班孤臣孽子,直到如今還不肯用洪武紀

年。」上官天野道:「那大約只有陳友諒和張士誠的舊部了。」蕭韻蘭道:「不錯。咱們雖

然出世得晚,但也聽父兄說過,當年和洪武爺爭天下最激烈的就是這兩個人。他們都曾建立

國號,一個號稱大漢,一個號稱大周。」

  上官天野道:「這與陳玄機要去刺殺雲舞陽又有什麼相干?」蕭韻蘭道:「張士誠當年

有幾個天下聞名的武林奇士扶助他,你可知道?」上官天野道:「頭一個是彭和尚,俗家名

字叫彭瑩玉,聽聽說內功之深,天下無匹。」蕭韻蘭道:「不錯,還有呢?」上官天野道:

「第二個是石天鐸,聽說他曾憑著一雙鐵掌,打遍中原。」

  蕭韻蘭道:「還有呢?」上官天野道:「上一代武林名手,我那裡記得那麼多?」眼睛

一瞇,似是想說什麼卻又忍著。蕭韻蘭道:「第三個就是這個雲舞陽!」看上官天野,只見

上官天野木然毫無表情。看那情形,他似乎早已知道,卻偏要蕭韻蘭先說出來。

  蕭韻蘭道:「張士誠在二十年前與洪武爺在長江決戰,兵敗被擒,當日就被沉屍長江。

可是他的部下逃出的不在少數,他的兒子聽說也被石天鐸救出去了。這十多年來張士誠的部

下都隱姓埋名,圖謀再起。陳玄機的身世從來沒有對我提過,可是我知道他的先人也是張士

誠的部下。」上官天野道:「如此說來,陳玄機理該尊稱雲舞陽一聲世伯,何故還要去刺殺

他?」蕭韻蘭道:「聽說雲舞陽叛主求榮,陳玄機負了師友的重托,非把他刺殺不可!其中

詳情,我也不知。」

  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雲舞陽若真為了這個原因而給刺死,諒他死了也不心服!」

蕭韻蘭道:「怎樣?」上官天野道:「雲舞陽的第一個妻子就是在那次長江之戰中戰死的,

他豈肯反過來扶助當今皇上?」蕭韻蘭道:「你怎麼知道?」上官天野道:「雲舞陽的第二

個妻子就是我的師姑。」蕭韻蘭大為奇怪,叫道:「怎麼?你原來是武當門下?怎麼從不見

你提起,也從不見你露過一手武當劍法?」夜色蒼茫中但見上官天野雙目炯炯,嘴唇開闔,

卻沒有說出話來。

  雲舞陽的續絃妻室,乃是三十年前號稱天下第一劍的武當派掌門人牟獨逸的女兒,上官

天野稱她做師姑,那麼牟獨逸自然是他的師祖了。

  可是蕭韻蘭結識上官天野多年,卻從未見他露過一手武當的劍法,而今忽的聽他提起,

心中疑惑之極,只見上官天野欲說還休,過了半響,這才苦笑道:「我只學到一點武當劍法

的皮毛,怎敢在人前炫耀,不怕辱沒師門麼?」

  蕭韻蘭何等聰明,一見他這言語神情,便知道他定是有難言之隱,心中想道:「上官天

野素來是對我無話不說,何以這件事情卻要瞞我?這又不是什麼值得隱瞞的事情。」但決事

情出乎常理之外,怎樣也猜想不透,雖然不變再問,心上的疑雲卻是越來越重。

  夜色更濃,山間明月冉冉升起,蕭韻蘭歎口氣道:「玄機受了重傷,在這荒山靜夜,誰

人給他看護?」月光之下,忽見上官天野面色慘白,兩隻又圓又大的眼睛,卻是紅絲滿佈,

好似出血一樣,蕭韻蘭打了一個寒顫,低聲說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擔心玄機。」上官

天野忽道:「你剛才說玄機要去行刺雲舞陽,雲舞陽究竟在那兒?」蕭韻蘭道:「聽說就在

前面的賀蘭山中。」

  這句話剛剛出口,只見上官天野一躍而起,叫道:「蘭妹放心,我若不把玄機找到,永

不回來!」眨眼之間,攀上高峰捷若猿猴,背影消失在黑夜密林之中,蕭韻蘭要追也追不上

了。

  冷月空山,淒淒寂寂,蕭韻蘭徘徊顧影,一片茫然,陳玄機走了,上官天野又走了,若

大的山中,只剩下自己的影子,她的馬也已跌死了,這山谷靜得怕人!

  憑借月光,還依稀分別得出前面的馬蹄痕跡,這是陳玄機所流下的征塵馬跡,蕭韻蘭叫

道:「玄機!玄機!你在那兒?等等我呀!」她明知陳玄機的馬是一匹寶馬,這時已不知跑

至何方,然而她還是循著蹄痕馬跡,作著毫無希望的追蹤尋覓。

  陳玄機這時卻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所在,他被上官天野那一掌打得實在不輕,又掙扎上

馬,上路奔馳,但覺胸口閉塞,頭痛欲裂,漸漸神智昏迷,腦海中泛出許多幻影;他憶起了

師友給他置酒辭行,那『滿座衣冠似雪』的情景;他耳邊響起了蕭韻蘭那淒婉的歌聲,似乎

她一直就在自己背後。

  他在心中叫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陡然間,忽聽得馬兒一聲嘶鳴,自己好像給

拋上了萬丈雲端,又向著無底的深淵飛墜,突然感到異樣的寒冷。原來是他的馬一個失蹄,

將他拋落山澗中了。

  昏迷中好似有一個少女的玉手輕輕的撫摸他的胸膛,這是蕭韻蘭嗎?他不知道!他想睜

開眼睛,然而力不從心,只覺在寒冷之中,心頭升起一股暖意,非常舒適,迷迷糊糊的睡著

了!

第二回 輕憐蜜愛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玄機好似從一個惡夢中醒來。萬里飛騎,荒山夜鬥,前塵歷歷。泛

上心來。陳玄機翻了個身,心中奇怪之極:「咦,我在那兒?上官天野呢?蕭韻蘭呢?我的

烏椎馬呢?這是什麼地方?」

  炫目的朝陽從琉璃窗格透入,微風輕拂,縷縷幽香,沁人心脾。

  陳玄機精神一爽,霍的坐了起來,忽的失聲叫道:「我怎麼回到家了?」

  這真是不可思議之事!他揉揉眼睛,咬咬手指,這不是夢呀!

  他明明記得自己已經來到了賀蘭山下,和自己的家鄉相距萬里,難道自己一睡百天,在

夢中被人搬回了故鄉?

  難道是世上竟有神仙,施展了長房縮地之術?在一夜之間將自己從賀蘭山下帶回了川北

的故家?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呀,然而這又不是夢!一排向南開的窗戶,窗戶上的琉璃窗格,

窗子外的梅影橫斜,,屋中間書櫥的位置,這明明是自己的書房!

  房外面傳來了腳步聲,陳玄機掙扎著走下床來,大聲叫道:「娘!」忽聽得『噗嗤』一

聲,一個少女掀簾而入,眉如新月,嘴似櫻桃,在朝陽渲染之下,臉蛋兒紅撲撲的,更顯得

明艷照人,而又有幾分稚氣,頓時把陳玄機看呆了。

  只聽得那少女笑道:「好啦,能起床了,怎麼。很想家嗎?」

  陳玄機怔了一怔,心中奇道:「咦,這裡不是我的家。」那少女緩緩行來,吐氣如蘭,

一笑說道:「看你帶著寶劍,騎著駿馬,卻原來是個大孩子,一醒來就要叫娘!」陳玄機

道:「姑娘貴姓,我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那少女笑道:「我也正要問你呢!你怎麼給人打傷成這個樣子,要不是我家藏有少陽小

還丹,只怕你這傷最少修養半年。」

  陳玄機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請問姑娘這裡是什麼地方?」

  少女格格一笑,道:「這是我家呀。你嫌這地方不好麼?」

  陳玄機睜大眼睛,再看一看,牆壁上掛有一幅長江秋夜圖,江上明明高懸,江面戰船三

五,後面城池鄰江,氣魄甚大,畫面上題有一首詩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

秋,誰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壁上還掛有一把形式奇古的寶劍,這兩樣東西,

都是自己的書房沒有的。再仔細分別,這房間的擺設,也有一些與自己的書房不同。然而那

琉璃窗戶,窗外梅枝,卻又是何其相似。

  那少女見陳玄機如癡似醉,抿嘴笑道:「怎麼?」陳玄機道:「這房間雅致極了,為何

開了這一排窗戶?」要知古時的大屋,窗戶都開得很小,用北京的翡翠琉璃做窗格子的,更

是除了江南之外,別處少見。那少女見陳玄機剛醒轉就問這個房間,頗為奇怪,微笑說道:

「這是我爹爹佈置的。」

  陳玄機扶著牆壁,緩緩走近窗前,庭院裡的幾枝臘梅正在盛開,幽香淡雅,中人如酒。

陳玄機悠然神往,輕聲說道:「窗開迎曉日,簾卷揖清芬。有這滿園梅花,自該開這一排窗

戶。」

  那少女怔了一怔,道:「咦,你的心思竟是和我爹爹一般。我爹爹也是這樣說,多開窗

戶,讓陽光通透,花香滿室,可以令人心神舒暢。」

  陳玄機心中奇怪至極,道:「這不是我的心思,這販販販」那少女道:「怎麼樣?」陳

玄機停了一停,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我的書房和你的書房也差不多一樣,那是我娘佈置

的。」

  那少女羨慕的說道:「你有這樣個好母親,真是福氣。」陳玄機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

聽那少女稱讚自己的母親,甚是高興,微笑說道:「我的武功也是母親教的。」

  那少女道:「可惜我的媽媽長年躲在屋子裡,一年難得有幾日見著陽光。」陳玄機道:

「呵!原來伯母在裡面,我還未拜見她呢。」那少女道:「我媽媽身子不好,一年到頭在屋

養病,她連大門也懶得出,更不用說見客人了。」陳玄機見她眉頭深鎖,甚覺抱歉。幸喜那

少女過了一陣又展開笑靨說道:「原來你的武功是你母親教的,那麼你的父親呢?」陳玄機

黯然說道:「我爹爹在我出生之前,早已死了!」那少女『啊呀』一聲,登時不在言語。

  陳玄機越想越覺得這兒透得古怪,禁不住又問道:「我叫陳玄機,請問姑娘貴姓,令尊

大人在家嗎?」那少女又是『噗哧』一笑道:「我又不圖你什麼報答,你何必絮絮不休的盤

根問底?」陳玄機面上一紅,要知江湖上本多避忌,向一個陌生的少女盤問姓名更是稀有之

事,他為了好奇,問了出來,確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釘子。

  那少女抬頭一看日光,說道:「你已沉睡了一天一夜,這時候肚子大概也餓了,你且等

一會兒。」一笑掀簾,翩然而出,到了門口,卻忽的回頭,低聲說道:「告訴你吧,我姓

雲。」

  陳玄機心中一凜,這少女竟是姓雲!難道,難道販販販心中又自行解道:「天下姓雲的

人不少,那能有這般湊巧的事兒?」

  雖然自行開解,心頭仍是鬱悶不安,試著揮拳踢足,只覺體力已恢復了幾成,心中想

道:「上官天野那一拳打得實在不輕,這少女的丹藥竟如此靈效,想來定是武林世家。」一

抬頭見壁上掛著的那把形式奇古的寶劍,忍不住將它摘了下來,拔劍出鞘,但見劍身隱隱透

著一層青光,陳玄機自是識貨的行家,一看便知到這是世上罕見的神物利器,不禁呆了,心

中想道:「這位雲姑娘居然如此信賴於我,寶劍懸在此間,不怕被我把它偷去!」低頭一

瞧,劍柄上刻有兩個奇形怪狀的古代文字,這一瞧更令得陳玄機如墜入五里雲霧中!

  劍柄上那兩個古字乃是「鐘鼎文」,陳玄機本來不認識鐘鼎文,但這兩個字卻在他外祖

父的詩集裡見過,他母親告訴他這兩個字念做『昆吾』,乃是一把古代寶劍的名字。

  陳玄機的外祖父沒有兒子,所以陳玄機出生以後,就做為『姑子歸宗』,改依母姓,繼

承陳家的香火。他外祖父名叫陳定方,是元末一為出名的詩人,文武全才,號稱武林雙絕,

他的詩集裡便有一首是詠這昆吾寶劍的,詩道:「傳家愧我無珠玉,劍匣詩囊珍重存。但願

人間留俠氣,不教狐鼠敢相侵。」看這詩意,似乎這把昆吾寶劍,乃是外祖父的家傳寶物,

但問他母親,他母親卻說沒有見過,不過他母親回答他的問話時,卻有點支支吾吾,,而且

臉上還流露出悲傷的神色。這事情陳玄機自知事以來便一直悶在心頭。

  不想如今卻在這個古怪的地方見了這把寶劍,這是外祖父那把家傳寶劍嗎?還是屋主人

從別處得來的?正在沉思,忽聽得外面腳步聲響,陳玄機慌忙把寶劍掛回牆上。只見那少女

捧著一個托盤,盤中有一鍋熱粥,還有兩式小菜。

  那少女道:「你剛剛傷癒,喝一點稀飯吧。咦,你在想些什麼?」順著陳玄機的眼光瞧

去,忽的笑道:「原來你是看上我這把寶劍。」

  陳玄機面紅耳熱,尷尬笑道:「我瞧這把劍有點奇怪。」那少女道:「怎麼?」陳玄機

道:「這似乎是一把古代的寶劍。」

  那少女道:「不錯,我爹爹說是戰國時候練劍師歐冶子流下來的寶物呢,你倒好眼

力。」

  陳玄機道:「這把劍是姑娘家傳的寶物嗎?」那少女笑道:「當然是我家傳的東西,要

不然怎會掛在這裡,我爸爸才寶貝它呢,平時別人摸一摸他都不許,還是我上個月十八歲生

日那一天,他才肯傳給我的。」說了之後,忽然臉上一紅,似乎後悔叫陳玄機知道了她少女

的年齡。

  陳玄機道:「如此說來,雲姑娘一定是會家子了。」那少女笑道:「什麼會家子?我爹

爹說,我還未學到他的三成呢!」陳玄機見那少女天真爛漫,大膽說道:「姑娘太客氣了。

可以讓我開開眼界嗎?」那少女笑道:「你武功勝我十倍,我怎敢在專家面前獻醜?」陳玄

機道:「你幾時見過我的武功?」那少女道:「你受了重傷,居然一日一夜便復原了,雖說

是少陽小還丹之功,但若沒有深湛的內功根柢,那裡能夠這麼快復元?看來你與我的爹爹只

怕也差不多。可惜他出門去了,要不然你倒可與他談論談論。」

  陳玄機道:「我雖無緣拜見令尊,聽姑娘的說話,也許令尊大人是武學名家,越發要請

姑娘不吝賜教。」那少女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沒有見過世面,所以只知道自己的父親,誇

贊自家,叫你見笑了。也罷,我沒有好菜給你送粥,就給你舞一會兒劍吧,你可要不吝指教

啊!」

  陳玄機喜道:「古人說讀漢書可浮大白,我而今得看姑娘舞劍,那更是羨煞古人的

了。」那少女道:「你真會說話。」盈盈一笑,柳腰一折,挽了一個劍花,輕輕刺出,攸然

間但見劍光滿室,涼氣沁人。

  陳玄機吃了一驚,這寶劍固然罕見,劍法更是駭人,看她漫不經意的隨手揮灑,每一招

都藏著極精微的變化,妙到毫巔,舞到急處,那少女就似陡然間幻出了無數化身,劍光四

射,端的如水銀瀉地,花雨繽紛。陳玄機不由的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自付:師友門都說自

己的劍術已經學成,若和這個少女比劍,只怕還未必能夠勝她。

  陳玄機雖然年輕,對武林中各著名的劍派,卻都熟悉,竟看不出這少女的宗派來,但覺

身法步法,與武當派有些相似,但出手的奇妙迅速,卻遠勝於自己曾見過的武當劍法了。忽

聽得那少女在劍光繚繞中曼聲唱道:「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巖雲樹,名

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勁酸風射眼,劍水染花腥。時韌雙鴛響,廊葉秋聲。宮裡吳王沉醉,

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奈青?」健K??」空閣憑高處,送亂鴉斜日落

漁汀。連呼酒,琴台去,秋與雲平。」

  劍影歌聲,兩皆妙絕,陳玄機不禁聽得癡了。心中想道:「這闋八聲甘州似是感詠史

事,又似悲歌身世,詞中『宮裡吳王沉醉』是指戰國時的吳王夫差呢,還是指曾與朱元璋爭

奪天下,曾在蘇州稱帝的張士城呢?」再一看牆上掛著的長江秋月圖,心中一動,一句話快

到口邊又吞回去了。

  那少女劍光一收,微微笑道:「夢窗詞人詩如七寶樓台,拆下來不成片段,這一闋八聲

甘州卻尚有意境。」陳玄機面上一紅,自愧詩詞讀得太少,原來這是南宋詩人吳文英的詞,

但心中仍是想道:「吳夢窗在詞家之中,不算鼎鼎有名,這位雲姑娘偏揀他這首詞來唱,而

又暗含近世的史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若是有心用詞試我,那也算得是聰明絕頂的

了。」

  陳玄機極力按捺,面上不露絲毫神色,只聽得那少女又格格笑道:「我舞劍給你送粥,

你卻連筷子也未曾一動。」

  陳玄機笑道:「姑娘劍術妙絕天下,我看得忘乎所以了。」

  低下頭來,拿起筷子,但見盤中兩碟小菜,一葷一素,葷的是松香燻肉,這是一味四川

精美的家常小菜,把肥瘦各半的五花肉,用松枝來熏的;另一種素菜乃是泡菜,也是四川著

名的家常小菜,賀蘭山遠在寧夏,與四川相距數千里之遙,在這裡吃到四川的家常小菜已是

一奇,更奇的是這兩味小菜是自己自幼最愛吃的東西,陳玄機不禁又怔著了。

  那少女笑道:「怎麼,嫌菜不好吃麼?」陳玄機每樣挾了一箸,少女臉泛紅潮,道:

「這是我做的,怎麼你又想起母親來了。快吃吧,粥要涼啦!」小米粥碧綠甘香,配上這兩

味家鄉風味的小菜,陳玄機不禁食慾大動,一連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澗中浸了許久,而今初癒,再喝一杯酒益氣行血吧。」在鏤花的銀

壺中倒了滿滿的一盞美酒,酒色也是碧綠可愛,香氣誘人,陳玄機不善飲酒,卻仰起脖子,

一飲而盡,笑道:「這樣美酒,醉死了亦自甘心!」

  那少女忽的掩口而笑,陳玄機忽覺有些異樣,跳起來道:「你,你,你這是幹什麼?」

但覺四肢綿軟,睡意襲人,打了一個呵欠,舌頭也有點硬了。那少女輕輕一推,陳玄機『咕

咚』一聲倒在床上,睡眼朦朧中,但覺那少女的腳步聲離開了房間,隱約還聽得她『格格』

笑道:「你思慮太多,給我好好的睡一個大覺。」

  這一覺直睡到黃昏之後,陳玄機一醒過來,疑幻疑夢,但覺梅梢月上,室內爐香裊裊,

床頭的茶几上早放了一壺熱茶,自己仍然是在這古怪的房間。陳玄機試一運氣,但覺毫無阻

洩,精神體力,比日間又恢復了幾分,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來這位雲姑娘

竟精通醫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礙了我的復原。故此給我喝了這一盞藥酒,靈丹妙藥,不

過如斯,咳,我還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該。」房間外又傳來了腳步聲,陳玄機只道

那少女來了,正待起身迎接,狐聽得那腳步聲不只一人,陳玄機望外一瞧,但見那琉璃窗格

上映出兩個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陽兄,你這裡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隱居十

多年足不下山。我輩碌碌風塵,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理計了。」

  這人說話說得極輕,但聽在陳玄機的耳中,卻似焦雷轟頂。

  原來外面的兩個人之中,有一個竟然是自己所要刺殺的雲舞陽,敢情這裡就是雲舞陽的

家!

  但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十餘年來小弟毫無寸進,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屢建奇

功?」陳玄機心頭一沉,聽這話語,雲舞陽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顯貴勾搭上了,只不

知這來者卻是何人?

  窗外燈光一閃,那少女提著燈籠迎了出來,叫道:「爹,你回來啦!」雲舞陽道:

「晤,回得晚了。這位是羅伯伯,錦衣衛總指揮羅金峰羅大人!」那少女不懂錦衣衛到底是

什麼,淡淡的福了一福。陳玄機可是心中打鼓,原來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當年

長江之戰,張世誠就是給他親手擒獲的。因此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專門逮捕犯人的錦衣衛

總指揮,這霎那間陳玄機但覺血脈憤張,憤怒中卻又有些惶恐!

  陳玄機受了師友重托,決意前來行刺雲舞陽的時候,本就知道雲舞陽武功高強,並不打

算活著回去,今日見了他女兒的劍法,更是吃驚,原來雲舞陽武功之強,比自己想像的,還

要高出不知幾倍?

  何況他還和大內的第一高手同來,只怕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行刺的成了。

  但令陳玄機內心顫慄,惶恐不安的,這並不是為了害怕雲舞陽武功的高強,而是,呀,

他竟是那個姑娘的父親!那個救了自己性命,而又是那樣天真爛漫,甜蜜可愛的姑娘的父

親!

  迷茫中忽聽得雲舞陽問道:「誰在這書房裡面?」這一問登時把陳玄機嚇得跳了起來,

急忙抓起了壓在枕頭下面的長劍,但聽得那個少女的聲音答道:「是一個受了重傷的少年,

跌在山澗之中,無人料理,是女兒將他帶回來的。」雲舞陽說道:「是什麼樣的少年,怎麼

受的傷?」那少女道:「他睡了一天一夜,今早剛剛醒轉。女兒還未及向他多問。」雲舞陽

道:「素素,你真多事。」陳玄機這才知道這個少女叫雲素素,心道:「好一個漂亮的名

字。」

  但聽得雲素素好像受了無限委屈的叫起來道:「爹爹,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說行俠仗義的

事麼?眼見一個陌生的異鄉客人,受了重傷,也步管麼?」雲舞陽道:「也不必將他安置在

書房裡呀。」雲素素道:「媽媽怕嘈,難道將他安置在內進房麼?」

  雲舞陽道:「受的什麼傷?」雲素素道:「好像是內家掌力的重傷。」雲舞陽道:「怎

麼只一天一夜就會好了?」雲素素道:「是女兒將三顆少陽小還丹給他吃了,今朝醒來之

後,女兒又將父親釀的九天瓊花回陽酒給他喝了一盞,只怕如今還睡著未醒呢!」雲舞陽

道:「什麼,那小還丹是我向歸藏大師再三求來的,一共才討得六粒,你一下子就給我送出

了一半,那九天瓊花回陽酒,也是花了五年功夫,才採齊配料釀出來的,你知道麼?」

  雲素素道:「女兒知道,爹,你怪我啦?」那副撒嬌的神情,陳玄機雖是只聽其聲,亦

可想像得出。不由得心頭一蕩,更曾惶恐,暗自想道:「我與她素不相識,她竟然如此待

我!」世間真有料想不到之事,蕭韻蘭對他熱情如火,他從未動心,如今雖然只是和雲素素

才見一面,卻已被她的柔情所困擾了。

  只聽得雲舞陽笑道:「待他明日醒來,我倒要與他談論談論,考察他的人品武功,看是

否值得給他這三顆小還丹。」一般人喝了九天瓊花回陽酒之後,總得睡一天一夜,是以雲舞

陽有「待他明日醒來」之語,豈知陳玄機內功深厚,服了小還丹之後,傷勢又好了一半,只

睡了一天,就醒了過來。

  陳玄機心中忐忑不安,這一晚是乘機將他殺死呢?還是乘機逃走呢?心中兀自拿不定主

意。

  只聽得雲舞陽問道:「你娘這幾天怎麼樣?」雲素素道:「還不是老樣子。」雲舞陽

道:「我留給她的方子,你每天給她煲了藥茶麼?」雲素素道:「娘說這藥吃了也是那個

樣,頭兩天還喝半碗,後來就叫我不用煎了。爹,娘的病為什麼總醫不好?」

  羅金峰道:「嫂子身子不舒服麼?」雲舞陽道:「也不是什麼大病,就是常常鬧頭痛,

不喜歡走動。嗯,素素,你進去說給你娘聽,說我明早再過去看她。」

  陳玄機事母最孝,聽了雲舞陽這話,只覺有點刺耳,心中想道:「妻子有病,丈夫歸

家,卻不先去看她,豈非有點不近人情?聽武功前輩說,這雲舞陽的妻子乃是武當派老掌門

牟獨逸的女兒,十多年前,雲舞陽背叛故主的痕跡未露,武林中人都還羨慕他們是一對難得

的風塵俠侶呢!豈知他們夫妻之情竟是如此冷漠,這位雲太太也奇怪,雖說身子不適,不喜

走動,但既然不是病到不能起床,何以丈夫回家了也不出來。」

  雲素素應了一聲,躡著腳步,輕輕走出,但見琉璃窗上,人影一閃,陳玄機急忙裝睡,

暗中合眼偷窺,只見雲素素那張俏臉,貼在琉璃窗上,月夜幽庭,橫斜梅影,美女一人,臨

窗窺睡,這情景真是高手畫師也畫不出,陳玄機忍不住神飄意蕩,但聽得雲素素在窗外輕輕

一笑,自言自語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這樣想家,在夢中去見你的媽媽吧。我也要去

伺候母親啦。」陳玄機聽她叫自己做「小乖乖」,啞然失笑,但心中卻是充滿無限柔情,聽

得雲素素的腳步聲漸遠漸隱,幾乎想將她喚住。

  但雲舞陽的一句話卻將他在如夢如醉中喚醒過來,只聽得雲舞陽說道:「羅兄不在京中

納福,惠臨山莊,敢是當今聖上有何差遣麼?」羅金峰道:「吾兄善體主心,小弟自當明

說。想當今聖上與張世誠原是八拜之交,只可惜張世誠不肯歸順,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聖

上不得已將他賜死,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不想張世誠部屬,卻有多人不服,如今天下已

定,洪武開基也已十有三年,他們還在草澤之中,伺機待起,這豈不是太不識時務了麼?」

  雲舞陽道:「是呀,為一家一姓,爭奪江山,苦害黎民,這又何必?所以我看透了,這

才甘願老死荒山。」陳玄機一震,想道:「為一家一姓,爭奪江山,苦害黎民,這又何

必?」這種話,從未有人向他說過,只覺雲舞陽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心中再想道:「只要

雲舞陽真是甘心老死荒山,我又何必要行刺他?」

  只聽得羅金峰笑道:「吾兄明達過人,小弟佩服。只是那些人既然與聖上作對,禍胎未

除,聖上豈能安心。吾兄武功絕世,俗語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吾兄甘老荒山,這不太

可惜了麼?」

  雲舞陽道:「武功高絕的稱譽,只有羅兄可以受之無愧,小弟那裡敢當?聖上有吾兄輔

佐,何須用到小弟庸劣之才?」

  羅金峰哈哈笑道:「雲兄此言,太見外了。只因朝上無人,小弟才敢濫竽充數這錦衣衛

總指揮之職,小弟只是暫代,等候老兄出山呢。」

  雲舞陽道:「羅兄儘是往小弟臉上貼金,更是叫小弟愧煞了。小弟能做些什麼?」

  羅金峰道:「想張世誠的部屬,十九都是雲兄舊交,聖上想請雲兄去勸勸他們。」雲舞

陽道:「若是他們不肯聽呢?」

  羅金峰笑道:「老兄是明白人,何須小弟多說?老兄若是礙於故交之情,不願動手,只

請老兄將他們的蹤跡告知小弟,功勞當然還算是老兄的。」

  陳玄機心頭震慄,過一陣,只聽得雲舞陽緩緩說道:「我隱居多年,對他們的行止也並

不是盡都清楚,這樣吧,請吾兄以三月為期,三月之後,請再惠臨山莊,小弟自當有以覆

命。」

  言下之意,他在這三個月中,便可將張世誠舊部的行藏查個清楚,準備換個高官厚爵

了。陳玄機不禁怒氣又生,心中想道:「價算你不贊同為一家一姓爭奪江山,置身世外,也

還罷了。你若暗中告密,那可害了不知多少英雄!」

  羅金峰哈哈笑道:「三月之後,小弟準定依時到訪。此地我不便久留,告辭了。」但聽

得雲舞陽將他送出門口,又折回庭院,吟聲清悅,激昂慷慨之中又似含有難以名說的哀傷,

陳玄機怔了一怔,細細琢磨,卻是不解詩中之意。

  狐聽那角門『呀』的一聲被人推開,腳步聲自外走入,陳玄機奇道:「怎麼那羅金峰又

回來了。」抬起頭來,往窗外一瞧,這剎那間,陳玄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從外

面走進來的人竟然是上官天野!

  雲舞陽也似有些驚詫,但他究是武學大師的身份,看了上官天野一眼,不動聲色,淡淡

問道:「尊駕何人?何以深夜到此?」上官天野沉聲說道:「牟一栗譴弟子上官天野問候雲

老前輩!」雲舞陽面色一變,忽的冷笑道:「尊駕年紀輕輕,怎麼便學會了說謊,牟一栗不

是今年八月才過世的麼?」

  這牟一栗是牟獨逸的侄兒,繼牟獨逸之後,擔任武當派的掌門,陳玄機聽了,不禁大為

吃驚,心道:「原來上官天野竟是武當派的嫡傳弟子,怎的從不見他提起?這雲舞陽住在深

山,消息也真靈通,連我也不知道牟一栗以經去世。」

  只聽得上官天野冷冷的說道:「不錯,正因家師故世,所以小輩才敢領受遺命前來。不

知師姑是否尚健在人間,可否容小輩拜見?」

  雲舞陽冷笑道:「內子與外家早已斷絕來往,不勞你來探訪。再說若是牟家有心,牟一

栗生前何以不來?」上官天野也冷笑道:「雲老前輩,你這是明知故問,先師顧念兄妹之

情,不願前來討回劍譜,但那終是武當派之物,豈可永存外人之手,老前輩借去了二十年,

想來也早已背熟了。」

  雲舞陽「哼」了一聲,道:「原來牟一栗的遺命,是叫你做掌門麼?」上官天野道:

「天野不才,承先師厚愛,不敢推辭,但待取回劍譜,便到武當山領受衣缽。」

  雲舞陽又「哼」了一聲,道:「除你之外,還有誰知道劍譜在我手中?」上官天野道:

「我也只是三月之前,才知悉家師的遺命。先師為了顧念親戚的面子,這事包藏了將近二十

年,也總算對得起雲老前輩了。」雲舞陽冷笑道:「這劍譜雖是牟家之物,卻不是武當派的

東西,你可知道,你師父也沒有見過?」上官天野道:「不錯,那是師祖得了達摩劍譜之

後,所創出來的劍法,但師祖是武當掌門,那路劍法也采合了武當的劍法,師祖的原意本來

就是要傳給武當弟子的。雲舞陽冷笑道:「你聽過師祖的話麼?」上官天野道:「雲老前

輩,你在武林中也算得是頂尖兒的人物,怎說得出如此耍賴的話來?難道當這是死無對證

麼?」雲舞陽面上一紅,道:「你若是有我岳父獨逸老人的遺書,前來索取,或許我還能給

你。那是牟家之物,我岳父沒有兒子,即算是一栗在生,也不能與我爭論。上官天野縱聲大

笑,道:「原來二十年前,就已名震天下的雲舞陽,竟是這般無賴!」雲舞陽惱羞成怒,冷

笑說道:「你師父到此,也不敢如此無禮,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上官天野說道:「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但只怕我死訊傳出之後,武當山的智圓長

老便會拆開我的遺書,那時武當門下,都會知到其中原故,武當派也許不足令你震懼,天下

武林的公斷,只怕雲老前輩你也受不起啊!」

  雲舞陽心中一震,仍是不肯在上官天野面前示弱,又「哼」了一聲,道:「雲某一生,

從不受別人威脅,我若非見你年紀輕輕,造就不易,早已把你斃了,哼,你是當真想要那本

劍譜麼?」這句話外剛內柔,陳玄機只道上官天野定然趁勢堅持,那料上官天野口風一變,

忽然說道:「我早知道你要獨霸天下,成為武林的第一劍客,那劍譜豈肯輕易交還?」這句

話正打中雲舞陽心坎,還譜之意,倏的打消,冷笑說道:「你既然知道,還來這裡干什

麼?」上官天野道:「你要不還劍譜,那也可以,但得給我放出一個人!我出去之後,絕不

會將劍譜之事,向任何人提起一句!」

  雲舞陽聽了,大為驚詫,想不到上官天野竟肯用劍譜來交換一個人,而且還要犧牲了掌

門的地位,什麼人值得他如此關心,想了一想,不覺面色變了!

  雲舞陽眼睛一睜,「哼」了一聲,不怒而威,冷冷說道:「你給我說,是什麼人?若有

半句無禮之言,教你立斃掌下!」

  原來雲舞陽懷有心病:莫非是牟家的族人叫他來接回師姑?

  莫非是他看上了我女兒,因此提出了要將劍譜與她交換?

  那知他所料的完全不對,只見上官天野雖然為他的精神所嚇,愕然的退了一步,仍是鎮

定的答道:「請你把陳玄機放出來!」

  雲舞陽詫道:「什麼?誰是陳玄機?」上官天野道:「你還作什麼假惺惺,他的馬還在

你的門外。縱然他與你作對,難道以你的身份威名,也好意思向一個受了重傷的人下手?」

  雲舞陽疑心大起,猛的想起:「這個陳玄機莫非就是素素救回來,現在躺在我書房裡的

那個少年,我連這個名字也沒有聽過,他為了什麼事情要與我作對?」

  上官天野道:「如何?一部武林秘笈換一個病人,對你絕不吃虧!」雲舞陽雙眼一睜,

眸子精光電射,打量著上官天野道:「這陳玄機是什麼人?你何以肯捨了劍譜、捨了掌門,

求我放他回去?」

  上官天野那裡知道雲舞陽根本還沒有見過陳玄機,聽了此言,又是一愕:怎麼他還未知

道陳玄機的身份?在雲舞陽的注射之下,郎聲說道:「因為他是我打傷的,若然他有甚什麼

不測,或者是因受了無法敵你,給你治死,教我有何面目以對武林中人?」

  陳玄機在書房之中聽了,大為感動。雲舞陽聽了,卻是越發糊塗,哈哈笑道:「雲某一

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奇怪的事情,你也可算得是個英雄了!」

  上官天野道:「不敢。我不但是捨了掌門,而且是捨了性命來的。」雲舞陽道:「好,

那就將你的性命交出來!」

  驀然雙指一彈,挖到了上官天野的面門,上官天野做夢也料不到他在說話之間突然發

動,心中一凜,但見雲舞陽出指如電,指尖已觸到了他的眼簾,只要輕輕一挖,上官天野的

兩顆眼珠就要脫眶而出!

  上官天野無暇思量,拼著瞎了眼睛,『砰』的一掌打出,兩人對面而立,相距不到三尺

之地,按說上官天野的眼珠非給挖掉,而雲舞陽也非給打中不可,那知一掌打出,倏然間卻

不見了雲舞陽的身影,但聽的『砰』的一聲,這一掌卻打在老梅樹上,滿樹梅花,紛落如

雨,兩枝梅枝也折了,而上官天野的兩顆眼珠,也仍是毫無傷損。上官天野怔了一怔,急忙

撤掌回身,只聽得雲舞陽在他耳邊笑道:「不錯,果然是武當派的嫡傳手法,再試我這一

招。」

  上官天野驚魂未定,但覺雲舞陽冰冷的手指又已觸到他的面頰,急忙一個盤龍繞步,雙

掌齊推,這一招名叫「盤龍雙雙撞掌」,正是武當掌法的精華所在,上官天野拚死發掌,掌

力何止千斤,突然間,但覺掌心所觸之處,軟綿綿輕如無物,這千斤掌力,竟然給雲舞陽輕

描淡寫的一舉化開,上官天野這一驚非同小可,剛想退步抽身,肋下的章門穴已給雲舞陽一

指封閉,「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這幾下迅如電光石火,但在陳玄機眼中,卻已瞧的明明白白;雲舞陽不但輕功絕頂,劍

法驚人,而且還練成了武林罕見的一指禪功,陳玄機吸了一口涼氣,心中說道:「想不到今

晚就是我斃命之期!」拾起長劍,便待開門出去與雲舞陽拚命。他雖然知道自己的武功與雲

舞陽差得太遠,但上官天野既是為他而來,他又焉能捨了上官天野獨自逃走。

  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雲素素的腳步聲又走了出來,遠遠說道:「爹,什麼事情?」

  雲舞陽道:「沒什麼,一個小偷亂闖了進來,給我拿住了。」

  雲素素格格笑道:「竟有這樣的笨小偷會闖進到咱們家來,那他真活該了!」眼光一

瞥,見上官天野氣宇非凡,雖然給閉了穴道,不能說話,眼睛中卻露出憤怒之色,毫無瑟縮

不安之態,不像小偷,心中大奇,正待發問,眼光一觸,忽覺父親的臉色也是極為詫異,驀

然顫聲問道:「素素,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雲素素手上拿的是兩件衣服,一件外衣,一件內衣,都是他在陳玄機昏迷之時,替他換

下來的。洗掉血污,晾乾之後,現在正準備偷偷送回他的房間,給父親一問,不覺紅了雙

頰,低垂粉頸,輕聲說道:「是那個人的。」

  雲舞陽道:「就是那個陳玄機的嗎?」雲素素道:「爹,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你和他

談過了嗎?」雲舞陽沉著臉說道:「你把那小子叫醒,喚他出來!」

  雲素素一泡眼淚,噘著小嘴兒說道:「孩兒收留的難道是什麼壞人嗎?爹為什麼這樣生

氣?有話明天再問他不行嗎?」話剛說完,只聽得房門一響,陳玄機走了出來,朗聲說道:

「不勞相喚,陳玄機來了!」

  這晚正是正月十七,月明如鏡,雲舞陽打量了陳玄機一眼,心頭一震,:「這人好像是

在那裡見過似的。」但自己多年不與外人來往,更何況這乳臭未乾的少年,雲素素急道:

「爹,你好好問人,不要嚇唬他,他剛剛傷癒。」雲舞陽道:「素兒,你走過一邊,不要多

嘴!」雲素素從來未曾見過父親用這樣難看的臉色對她,滿腔委屈,靠在一克老梅樹上,幾

乎要哭出來,忽聽得雲舞陽沉聲喝道:「你這小子好生大膽,是誰派你來的?」

  陳玄機道:「是你的一班老朋友,我的叔伯輩叫我來的!」

  雲舞陽眼光一掃,盯著陳玄機問道:「如此說來,令尊大人乃是我昔日的同僚了。咄,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他在張世誠部下是什麼官職?」雲素素大感驚奇:怎麼父親一眼便瞧出

陳玄機的來歷?她不知道陳玄機那件內衣上繡有一個雄鷹標誌,當年張世誠的近身侍衛,衣

服上都是繡有這個標記的。

  陳玄機怔了一怔,手扶劍柄,退了一步,他給雲舞陽看破了來歷,早就準備雲舞陽會突

然動手。卻不料他用這樣的口吻與自己說話,似乎並未存有絲毫敵意。可是這一問卻把他問

住了,他的母親從不曾與他談起父親的事情,他只知道他父親曾替張世誠打過江山,在最後

的一次長江戰役中戰死的,至於曾任何官職,平生軼事,他一概不知,他怕惹起母親的悲

傷,也從來不敢多問。

  雲舞陽疑心大起,迫前一步,沉聲喝道:「小伙子,你快說實話,我看在昔日同僚的份

上,也許能饒你不死!」陳玄機怒氣陡生,一聲冷笑道:「你還有什麼同僚之情?三個月之

後,你等著上京領賞去吧!」

  雲舞陽面色一沉,道:「我和羅大人的談話,你膽敢偷聽?」

  陳玄機道:「不錯,一個字也不漏,都聽見了?」雲舞陽喝道:「你到此意欲何為?」

陳玄機道:「我受了師友的重托要殺你這買友求榮的不義之人!」

  雲素素這一驚非同小可,尖聲叫道:「什麼?你要刺殺我爹爹!」

  但聽的雲舞陽仰天大笑:「你要刺殺我爹。」陳玄機道:「你狂什麼,我縱然不是你的

對手,也要令你知道,天下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你若買友求榮,定為武林共棄,只怕在我之

後,還有不少人要來行刺,你都殺得盡麼?」

  雲舞陽打了一個寒顫,卻仍是哈哈笑道:「一晚之間,竟有兩個不怕死的傻小子尋上

門,英雄出於年少,果然不假。哈,你既要行刺,為何不拔劍?」陳玄機道:「今晚之事,

我與你自行了斷。這位上官義士,要將我來交換劍譜,現在已用不著啦,你解開他的穴道,

將劍譜還他,我甘願捨了性命,與你一戰!」

  雲舞陽又盯了陳玄機一眼,忽的笑道:「不錯,你著傷是給武當內家掌力所震傷的,這

個傻小子沒有騙我。這到奇了,他和你若無深仇大恨,也不至於下這重手,怎的你們卻彼此

為對方求情?」

  陳玄機道:「別的事,不用你管,我只問你,你放不放他?」

  雲舞陽冷笑道:「別人的事,也不用你管!」雙目一張,殺氣陡露,雲素素一躍而起,

尖聲叫道:「爹!」說時遲,那時快,陳玄機但覺掌風颯然,已到背後,急忙翻身拔劍,忽

覺手所觸處,空無一物,只見雲舞陽手中多了一把長劍,倒持劍柄,猛的塞到自己的手中!

  這一下手法快到極點,陳玄機心念方動,那把劍已遞到自己的手中,只聽得雲舞陽低聲

喝道:「劍已送到,還不動手麼?素素,退開!」衣袖一拂,將女兒拂出一丈開外,雲素素

從來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嚇得呆了!

  陳玄機到底是名家子弟,身手不凡,雲舞陽雖是先聲奪人,卻也並未令他畏縮,他心神

一定,劍訣一領,立刻一招「乘龍引鳳」,刺咽喉,掛雙肩,唰的掃將過去。不料雲舞陽雙

袖一拂,身隨掌走,迅若狂風,陳玄機一劍刺出,扎空,暗呼不妙,頓覺腦後生風,雲舞陽

在耳邊喝道:「你這劍法是誰教的?」陳玄機咬實牙根,那肯與他打語,左手一領劍鋒,

「龍形飛步」從敵人掌風之下掠出,猛的反手一劍,「金鵬展翅」、「猛雞奪栗」、「白猿

掛枝」、「野馬跳澗」一招接著一招,猶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劍劍指向雲舞陽的要害,

陳玄機的劍法學得甚雜,十三歲之前,是他母親教的,十三歲之後,是他叔伯輩教的,那些

人都是他父親昔日的同僚,張世誠手下的武士,每人都不同凡響。

  雲舞陽雙袖揮舞,把陳玄機的劍招一一化開,滿腹狐疑,奇問道:「你的武功比上官天

野高得多,何以反被他所傷?」陳玄機不理不睬,一柄長劍霍霍展開,寒光閃閃,直如駭電

驚濤,半點也不放鬆。但聽得雲舞陽跟著他的劍招叫道:「五禽劍法,青陽劍法,唔,這一

招又是崆峒劍法了,可惜還未到家!這一招天龍劍法的神化龍掉尾,劍鋒反削之時,還應稍

慢一些,後勁才能長久!」

  陳玄機每發一招,他都能說出派別招名,陳玄機一股銳氣,也不禁為他所折,鬥了三五

十招,雲舞陽忽的「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原來是我的一班老朋友合起來教你,怪不得

他們派譴你來。只是彭和尚已死,石天鐸逃的無影無蹤,就是他們聯手鬥我,我亦何懼!你

的劍法,在年輕一輩中還算得是出類拔萃的了,可惜比起我來,那還差的遠呢?」

  雲素素見她父親一面說話,神氣越來越不對了,急忙叫道:「爹爹,你一向愛惜人才,

就看在他這一手劍法上,饒了他吧!」

  雲舞陽又「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班人處心積慮的謀殺我,我我今日若饒了他,

再過十年,待他羽翼已長,未必肯饒了我!」

  驀地身形一晃,呼的一掌拍到陳玄機面門,就在這一瞬間,雲素素已是和身撲上,尖聲

叫道:「爹爹,你武功無敵天下,原來卻怕他十年之後贏你!」

  陳玄機但感雲舞陽掌心沾到自己的太陽穴,卻忽的掌力一鬆,只聽得雲舞陽大聲喝道:

「饒你這次,你十年之後再來與我一決雌雄吧。若然不識時務,功夫還未練成,就敢再來行

刺,那就是自尋死路了!」

  猛然間只聽得雲舞陽叱吒一聲,大手一伸,把陳玄機抓了起來,旋風急舞,喝道:「去

吧!」望外一甩,陳玄機給他一拋,猶如騰雲駕霧一般,但感天旋地轉,登時失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玄機悠悠醒轉,眼睛尚未睜開,一股醉人的幽香,已透入鼻端,陳

玄機急忙叫道:「素素,素素!」

  一轉身只覺所睡之處冰冷堅硬,全身骨節,隱隱作痛,那裡是雲家房中的被軟香溫可

比?陳玄機吃了一驚,睜開眼時,只聽得一個柔媚的少女聲音笑道:「什麼素素?你夢見誰

啦?」這少女是蕭韻蘭。

  陳玄機這才發覺是處身石洞之中,奇而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雲家?」蕭韻蘭道:

「我跟著你的蹄痕馬跡,來到那兒,正巧你給人拋出牆外。呵,原來那是雲家,那老頭兒想

必就是雲舞陽了?你真大膽,嚇死我了!你和他交手了?」

  陳玄機褪然臥到,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從叔伯輩的悉心指點之下,學了十多

年的武功,人人都誇讚自己是後起之秀,卻不料和雲舞陽比起來竟是不堪一擊,心中惶愧之

極,但聽的蕭韻蘭笑盈盈的讚道:「你真了得,著了上官天野那一掌,居然沒有受傷,還能

夠和雲舞陽交手,嗯,別動,別動,你雖然沒有摔壞,也受了一點外傷,瘀積還沒有完全化

開,待我給你搓搓!」

  陳玄機面上一紅,掰開了她的玉手,低聲說道:「不用啦!」

  蕭韻蘭不提起他的傷還好,一提起這事,不由的他又想起雲素素來。想起她用父親最珍

貴的靈丹救了自己的性命,想起她給自己做小菜和玉米粥,想起她對自己信任不疑,竟然把

世間最罕見的寶劍掛在房中,這一切都已令人感動更難忘懷的是那蘊藏不露。

  只能另人心領神會的脈脈柔情。

  蕭韻蘭越是對他親熱,就越發令他對雲素素思念不忘!雲素素就像幽谷寒梅,只淡淡的

清香,便已勝似夭桃艷李。蕭韻蘭察覺到他冷漠的神情,詫然問道:「你想什麼?」陳玄機

定了一下心神,悵然答道:「我在想念上官天野。」

  蕭韻蘭歎了口氣,道:「你們兩個真是真是一對冤家,見了面打架,離開了卻又彼此思

念,嗯,上官天野也正在找尋你呢!」陳玄機道:「我已見著他了。」蕭韻蘭急聲問道:

「在那兒?」陳玄機道:「就在雲舞陽的家中。呀,我而今才知道他是個至性至情的男

子!」

  將昨晚的事情,一一對蕭韻蘭說了,蕭韻蘭掩口笑道:「可惜上官天野沒聽到你這樣誇

他,更可惜你不是一個女子!」陳玄機正色道:「是呀,我若是女子,一定會喜歡他!」把

眼偷窺蕭韻蘭的神色。但見蕭韻蘭低垂粉頸,薄怒佯嗔,啐了一口道:「你這人真是,別人

對你、對你販販販你卻、你卻販販販」陳玄機急忙打斷她的話道:「我真的在想念上官天

野,他為我而落在雲舞陽的手中,叫我怎能安心?」蕭韻蘭道:「雲舞陽這樣厲害,咱們就

是捨了性命,也鬥不過他。你不如安心靜養,好回到武當去報信呀,就讓那些武當的老道士

鬥一鬥雲舞陽吧,你不可在冒險行刺了!」

  陳玄機暗為上官天野歎息,心道:「上官天野對你癡心一片,難道你竟無動於衷?」蕭

韻蘭見陳玄機久久不語,呆了一會,柔聲問道:「你肚子餓嗎?我給你烤兩隻野兔。」陳玄

機欠身要起,正想要說自己身體沒事,不必勞煩,見蕭韻蘭已走出洞口,想了一想,終於讓

她去了。

  那山洞是兩塊大石合抱而成,從洞口望出,但見明月皎皎,原來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陳玄機站了起來,活動一下筋骨,緩步揍出石洞,倚著岩石,疑望山頂那幾棟房屋,雲素素

的歌聲舞影重泛心頭,又恍似她就在那峰巔上向自己遠遠招手。

  陳玄機歎了一口長氣,心道:「可惜她是雲舞陽的女兒,呀,我還想著她幹什麼?我武

功若未練成,怎能踏進那座房子?呀,難道真是要十年之後才能見面?」想起十年之後,自

己也未必鬥得過雲舞陽,心中更為惆悵,忽的又想道:「不知她可思念於我?若是她也思念

於我,我真願意再冒性命之危!」黃仲則詩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陳

玄機比黃仲則(清詩人)早生了三百多年,當然沒有念過這兩句詩,可是這感情今古相通,

陳玄機這時心中所想的,除了雲素素外,更無雜念,他中宵獨立,一點也不覺得,敢情竟是

想得癡了。

  忽聽的一聲長嘯,遠遠傳來,有人在山峰上放聲歌道:「百戰歸來酒尚溫,繁霜侵鬢轉

消沉,金戈鐵馬當年恨,辜負梅花一片心!」

  陳玄機吃了一驚,這是雲舞陽的歌聲,激昂而又沉鬱的歌聲,這麼晚了,他還未睡?難

道他也在想什麼心事麼?一抬頭只見一條人影,向南面疾馳而下,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陳玄機呆了一會,想不透雲舞陽何以深夜下山。他身不由己的向著山上的雲家走去,忽

又聽得琴聲陣陣,從山峰上飄下來,呀,那竟是雲素素的歌聲!晚風吹來,歌聲隱約可辨,

她唱的是:「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水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皎皎白

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這是詩經中《小雅白駒》

一章中的兩節,乃是送客惜別的詩,上一節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節是客已去而相憶。

  陳玄機聽得傻了!

第三回 荒山劍氣

  這兩節詩經翻譯成白話詩就是:

  「白白的小馬兒,吃我場上的青苗。拴起它拴起它啊,延長歡樂的今朝。那個人那個人

啊,曾在這兒和我歡樂逍遙。白白的小馬兒,回到山谷去了。咀嚼著一捆青草。那人兒啊玉

一般美好。別忘了給我捎個信啊!別有疏遠我的心啊!」

  聽這琴聲歌意,雲素素竟是在深深的思念他,陳玄機然歎道:「我那白馬兒還在你家,

明朝還會咀嚼你門諭的青草。呀,我只怕不能再踏進你的家門了!」抬頭凝望:玉字無塵,

銀河瀉影,月光如水,良夜迢迢,只是心上的人兒,卻在可望不可即的梅花深處!

  歌聲裊裊,飄蕩山巔水涯,陳玄機一片茫然,也似隨著那琴韻歌聲,神飄意蕩,雲素素

嬌癡的情影泛上心頭,上官天野粗豪的笑聲索回耳畔,「為了這兩個人,我何惜再冒一次生

命的危險?」陳玄機下了決心,終於又再上山峰去了。琴聲劃然而止,空山絕響,又復歸於

靜寂。陳玄機心中一動,停下步來,只聽得有極輕微的幾下擦擦之聲,直飄耳鼓,若非陳玄

機自小就練過收發暗器的上乘功夫,還真聽不出來!那聲音越來越近了,陳玄機這時更聽得

清楚了,來的不止一人,前面那個人的腳步聲和後面那幾個人的腳步聲,相距約有數十丈之

遙,倏忽之間,就到了陳玄機前面,當真是快到極點,竟然都是「踏雪無痕」的輕身功夫,

陳玄機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躺在大樹的背後。

  只見前面那個黑衣漢子,一聲長嘯,暮然止步,冷然發話道:「石某顧念多年情份,諸

兄卻何故窮追不捨?難道當真要追到雲家,迫小弟決裂麼?」隨即聽得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

道:「石天鐸你休要自恃武功,連少主的金牌也不放在眼內!你到雲家意欲何為?」

  話聲入耳,陳玄機更是驚得呆了,想不到這個黑衣漢子竟然就是昔年名震天下、在武林

中聲名僅次於彭和尚而在雲舞陽之上的石天鐸,自張士誠被朱元漳擒殺之後,彭和尚殉難,

石天鐸不知所終,有人傳說他保護張士誠的兒子逃到漠北,也不知是真是假,卻不料會在這

個深夜,出現在賀蘭山上,而且聽來還是去找雲舞陽!

  陳玄機大是疑惑,想這石天鐸義膽忠心,當年曾捨了性命,在張上誠國破家亡之日,將

他的兒子搶救出來,石天鐸的軍中舊侶,亦即陳玄機的師長叔伯輩,每一談及,無不欽佩,

何以這個人卻罵他自恃武功,連少主的金牌也不放在眼內?難道這個人口中的「少主」不是

大周(張士誠所建國號)的亡國太子麼?

  那破鑼般的聲音剛一入耳,人已到了跟前,陳玄機在樹後愉窺,但見追蹤石天鐸而來的

共有三人,個個裝束古怪,一個道士,一個打扮得類似鄉下老農,手長過膝,焦黃的臉上毫

無表情,還有一個卻是作蒙古裝束的武士,那破鑼般的聲音乃是道士所發。

  這道士相貌好熟,但聽得石天鐸應道:「七修道兄,你若問小弟到雲家之意,先請問你

自己何以要追蹤至此!」陳玄機心頭一震,果然是他!

  這七修道人乃是當年張上誠所延聘的客卿,請來教大子張復初的劍術的,張士誠最尊崇

的客卿共有三人,乃是一僧一道一丐。「僧」是彭瑩玉彭和尚,「丐」是北方的丐幫幫主畢

凌虛,「道」就是這位七修道長!當時武林鹹尊彭和尚武功天下第一,至於石天鐸、雲舞

陽、畢凌虛、七修道人等人則各有專長,難於品定,固石、雲二人均是張士誠最親近的武

士,與彭瑩玉常在一起,所以又有人將石、雲二人與彭和尚並列,稱為張士誠軍中的「龍虎

鳳」三傑。陳玄機小時候曾見過七修道長一面,不過那時陳玄機只有七歲,所以一時不能記

起。

  月光之下,只見六修道人揚起一面金牌,叫道:「我是奉了少主之命追你回去!公義私

情,都不許你叛主求榮!」石天鐸冷笑道:「我若要叛主求榮,也不必待今日了。想當年主

上兵敗長江,我護送先太子單騎渡江,遠逃異域,一路之上,連斃朱元漳手下的十八名武

士,我若想在朱元漳手下求取富貴,那錦衣衛總指揮的位子,也輪不到那個什麼羅金峰來坐

啦!」

  七修道人道:「我輩同受先帝厚恩,捨身報主,份所應當。你為先帝保存血脈,我自是

佩服得很。但大丈夫理當有始有終,你既放出先太子於前,何以又拋棄他的遺孤於後?何況

少主年青有為,正該你我戮力同心,助他復國!你私自逃走,還要到此地找雲舞陽,請問你

懷的是什麼心意?

  陳玄機這才知道他叔伯輩所遙奉的「太子」已客死異域,石天鐸七修道人等口中所說的

「少主」已是張士誠的孫子了。心中想道:「朱張二姓爭奪江山,這風波已延至第三代了,

將來還不知何時了結?那雲舞陽意欲賣友求榮,是不義之人。但他所說的為一家一姓爭奪江

山殊屬無謂的話,卻也未嘗沒有道理。」一時思潮混亂,對自己捲入這漩渦之中,究竟是對

還是不對,也感到茫然了。

  只聽得石天鐸沉聲說道:「正因為少主年青有為,我才不願你們將他毀了。想當年先太

子賜名少主,號為『宗周』,乃是要他繼承先帝,毋忘故國,可不是要他以瓦刺為宗,奉蠻

夷之君為主!」陳玄機怔了一征,什麼「瓦刺」?什麼「蠻夷之君」?這是怎麼回事?那時

「瓦刺」乃是蒙古地方的一個部落,尚未建成國家,這名字在中國一般人均不知曉。

  七修道人「哼」了一聲,尚未發話,石天鐸又道:「我與舞陽兄一別二十年,不知他心

意如何?但我總當盡力勸他,不讓他也隨你們同陷污淖!」那老漢驀地一聲喝道:「石天鐸

你反了,私逃之罪已是不輕,你還想破壞我們的大事麼?」那蒙古武士喝道:「還與他多說

什麼?國主有命,此人若不就範,就將他斃了!」忽地抖起長鞭,刷的一鞭,便向石天鐸攔

腰疾掃!

  鞭風過處,樹葉紛落,沙飛石走,「卡啦」一聲,陳玄機身側的一棵大樹,競被長鞭掃

斷了兩枝粗如兒臂的樹枝,勁力之大,實是驚人。石天鐸叫道:「念在你處多年,也有主客

之誼,讓你三鞭!」刷,刷,刷三鞭過處,石天鐸在一團鞭影之下,驀地一聲長嘯,一個

「燕子鑽雲」,刷地憑空跳起兩丈多高,凌空下擊,那蒙古武士長鞭直抖,只聽得「砰」的

一聲,肩頭已是中了一掌!石天鐸以鐵掌神筆,號稱武林雙絕,這一掌自是打得不輕,但蒙

古武士居然也挺得住,悶聲不響的用個「怪蟒翻身」,連人帶鞭急旋回來,朝著石天鐸立身

之處又是猛的一鞭掃去!

  這一鞭迅如駭電,間不容髮,就在這電光石火的霎那之間,但見石天鐸疾的一塌身,長

鞭滴溜溜的,從他背上捲過,說時遲,那時快,石天鐸趁著那蒙古武士勁道減弱,新力未發

之際,猛喝一聲,一手扯過長鞭,那蒙古武士未及撤手,竟是連人帶鞭,被他揮到空中,一

人扯著鞭的一端,但石天鐸站在地上,蒙古武士身子懸空,無從著力,石天鐸揮動長鞭,旋

風疾舞,那蒙古武士不敢捨鞭跳下,給他轉得頭暈眼花,大呼小叫!

  七修道入叫道:「天鐸,咱們寄居別人籬下,你豈可對瓦刺的巴圖魯(勇士封號)如此

無禮!」石天鐸道:「好,我勸不來你們,你們也勸不回我,咱們各走各路,你們速離此

地,我就饒了這廝一命。」那狀似鄉農的老者喝道:「石天鐸你自恃武功違抗主命,破壞復

國大計,侮辱居停主人,不管七修道兄如何,我先放你不過!」飛身一撲,雙臂一伸,陳玄

機在樹後偷瞧,也嚇了一跳,這老者的雙臂長異常,人,這還不算古怪,十隻手指,竟如鳥

爪一般,指甲長達幾寸,烏黑光亮,只見他聲發人到,十指長甲,插到了石天鐸的腦後!

  石天鐸「哼」了一聲道:「蒲堅,多年手足,你忍心下得這個毒手,那可別怪小弟無禮

啦!」頭也不回,「呼」的就是反手一掌,那蒲堅身法好快,十指一伸一縮,陡的避出了一

丈開外,叉再撲上,雙臂箕張,十指猛插,真如一隻大鳥一般。

  「咕咚」一聲,那蒙古武士跌倒地上,原來是石天鐸要應付蒲堅的攻勢,故此不得不把

那長鞭放開。那蒙古武士也真了得,身子懸空,被石天鐸轉了這許久,居然跌到地上,一個

「鯉魚打挺」,便跳了起來,拾起長鞭,又向石天鐸猛掃:石天鐸雙掌一分,左掌一招,順

著鞭勢,向上一拖,將長鞭引開,右掌一招「拘虎歸山」,一粘一引,倏的化太「金鵬展

翅」,向外一推,又將蒲堅的攻勢化解了。但見他形如虎撲,掌似奔雷,力敵兩人,仍是攻

多守少。不過,他對蒲堅那十指長甲也似頗為顧忌,不敢讓它沾身就用掌力震開,如此一

來,那蒙古武士的長鞭倒有了施展的機會,忽而卷地猛掃,忽而攔腰疾捲,抖起一團鞭影,

與蒲堅聯手圍攻,頓時間與石天鐸打得個難分難解。

  陳玄機也曾從叔伯輩的口中聽過蒲堅的名字,他是西涼的彝人,曾在西涼山中跟一個異

人學技,練成了五禽掌法,那十指長甲含有劇毒,若被他插入皮肉,十二個時辰之內,便要

血壞身亡,當年張士誠羅致了他,頗為重用。但因他武功不大正派,名頭也遠不如彭和尚石

天鐸等人響亮,故此知道他的人不多。

  那蒲堅自恃有獨門絕技,在張士誠帳下之時,本來就對石天鐸等人不大服氣,而今撕開

了面,一動上手,存心較個強弱,招招狠毒,凌厲非常。但見石天鐸在十爪撲擊、長鞭飛舞

之下,絲毫不俱,掌力發出,隱隱有風雷之聲,蒲堅要不是閃避得宜,好幾次險些被他掌力

震倒,而且不論蒲堅身法如何怪異,迸招捷如鬼兢,石天鐸卻像週身長滿眼睛,不論蒲堅從

那一方面突然撲來,他都能從容化解,不教蒲堅近身,蒲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才暗暗

佩服,心中想道:「石天鐸當年的名氣僅次於彭和尚,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戰到分際,只聽得石天鐸大喝一聲,「呼」的一掌掃過,一棵松村應手而折,就在枝葉

飛舞,塵砂迷眼之際,猛的騰起一腿,將那個蒙古武士踢了一個斤斗,蒲堅急忙走避,石天

鐸反掌一揮,掌鋒搭上了蒲堅的肩頭,蒲堅登對覺得有如烙過一般,火辣辣作痛,踉踉蹌蹌

的倒退了十餘步,石天鐸正想發話,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青光一閃,七修道人已拔出長

劍,挺身攻上,石天鐸愴然說道,「七修道兄,你也來了麼?」七修道人道:「事已如此,

我奉了少主的金牌,只有和你拚命了!」刷的一劍,連刺石天鐸的七處大穴!

  石天鐸身形一矮,駢指一彈,倏的長身撲起,只聽得「錚」的一聲,七修遭人的長劍給

他彈開,再度撲上的蒲堅,也給他的掌力震退,石天鐸這一招使得險極,連躲在大樹背後偷

看的陳玄機,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七修進人讚道:「好功夫,看劍!」劍柄一抖,登時捲起了一片寒光,劍花錯落,恍如

黑夜繁星,千點萬點,灑落下來!七修道人當年與彭和尚畢凌虛二人齊名,殊非幸至。適才

照面一招,雖然給石天鐸信手化解,那只是雙方初次試招之故,這一下他展出平生絕技,劍

法確是驚人,每一招都藏有七種不同的變化,他的道號就是因劍法而得名,這七修劍法據當

年彭和尚的談論,雖及不上武當派牟獨逸的達摩劍法神妙,但奇詭之處,卻有過之,除了牟

獨逸之外,江猢上的劍客要數他第一了。

  石天鐸只憑一雙肉掌,單是對付七修道人,已感有點吃力,何況還有一個身法怪異、捷

如鬼魅的蒲堅助攻,而那蒙玄武士,跌了一跤之後,他皮粗肉厚,沒有摔壞,歇了一妥,抖

動長鞭,居然又撲了上來。石天鐸在三個強敵圍攻之下,陷於苦戰,應付漸感艱難。陳玄機

愉看這一場惡戰,直銘驚心動魄,按說這幾個人都是他父親舊日的同僚,但他不們誰是誰

非,難於排解,也不敢出聲呼喚。

  猛聽得石天鐸一聲長嘯,凌空飛起,落下地時,手中已多了一支二尺來長的判官筆,叫

道:「七修道兄,你逼得小弟和你們拼了!」聲音頗是蒼涼,又帶著幾分激憤。

  但見他「呼」的一掌,判官筆在掌底斜穿出來,七修道人,長劍一封,判官筆筆鋒一

轉,點到了蒲堅的眉心,蒲堅一聲怪叫,倒退幾步,那蒙古武士撞了上來,被他筆頭一戮,

正中手腕,登時血流如注。石天鐸只發一招,連襲三人,並傷了蒙古武士,看得陳玄機既是

驚奇,又是佩服。七修道人見他掌筆兼施,更是全神應付,一柄長劍飄忽如風,指東打西,

指南打北,時而縱高,宛如鷹隼凌空,時而撲低,宛如蝶舞花影,攻如雷霆疾發,守如江海

凝光,端的是神妙無方,變化萬狀,難以恩議,,難以捉摸。

  石天鐸的「鐵掌神筆」更是名不虛傳,武林中凡用判官筆的人都是兩支合使,一支攔擊

敵人兵器,一支點打敵人穴道,石天鐸卻只用一支。但他的鐵掌卻勝於任何兵器,一把敵人

震歪,判官筆就立刻乘隙而進!本來精於用判官筆點穴的人,大都是因內力不強,所以才用

長捨短,在武功上比較而言,屬於陰柔方面。但石天鐸卻是合陽剛陰柔而為一,掌力雄勁,

世罕其倫,點穴的手法,更是神出鬼沒,以七修道人劍法的奇妙,又有兩個好手助攻,竟然

亦是無奈他何,打了半個時辰,仍是難分難解!

  激戰中只聽得一片斷金碎玉之聲,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陳玄機幼習聽風辨器之術,耳

朵審音極是靈敏,雖是一串連續不斷的響聲,他己聽出那是雙方的兵器相交,在霎那之間,

就碰擊了七下!心中不駭禁然;七修道人的劍法在一招之間,能發出七種不同的變化,這武

功已是不可思議;而石天鐸居然也在同一的時間內,連擋他的一招七式,而且聽那劍筆碰擊

的聲音,似乎還是石天鐸佔了上風!

  七修道人連發追魂奪命的連環三劍,瞬息之間,便是三招二十一式,都給石天鐸的一支

神筆硬碰回去,心中暗暗歎服。只聽得石天鐸笑道:「七修道兄,還不讓小弟走麼?」七修

道人咬一咬牙,沉聲喝道:「再接我這兩招!」長劍一個盤旋,左右並發,左一招「龍門急

浪」,右一招「大漠飛砂」,這兩招接連使用,乃是七修劍法中的殺手神招,兩招一十四

式,連刺石天鐸的十四道大穴!

  石天鐸叫道:「道兄如此相迫,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呼的一掌發出,判官筆往上一

封,掌風劍影之中,只聽得叮叮噹噹一串連珠密響,七修道人飛身倒躍,俯首一望,長劍己

是崩了一處缺口,七修道人正想發話,猛聽得蒲堅一聲獰笑,長臂一伸,聲如裂帛,原來他

趁著石夭鋒全神抵禦七修道人這兩招殺手之際,猝然偷襲,左手五指長甲,已劃破了石天鐸

肩頭的衣服!

  蒲堅大喜叫道:「石天鐸,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了。七修道兄,併肩子再上,將他

宰了!」七修道人聲音嘶啞,長劍一收,叫道:「咱們在武林中總算是一號人物,如此勝

他,雖勝不武,蒲堅老弟,走吧!」話猶來了,猛聽得石天鐸一聲長嘯,那嘯聲穿雲裂石,

顯出了極其深厚的內功,何嘗有半點受傷的跡象,蒲堅剛剛撲上,聽這嘯聲,大驚失色,只

聽得石大譯大笑說道:「你那毒爪如何傷得了我!」反手一掌,「澎」的一聲,將蒲堅打出

了三丈開外,那蒙古武士不知死活,正在此際,霍地一鞭掃來,石天鐸叫道:「念在舊日同

僚情份,我放蒲堅回去。這廝可不許走啦:「話未說完,但見蒙古武士那條長鞭給他劈手奪

過,接著寒光一閃,「波」的一聲,判官筆往前一送直插入了那蒙古武士的胸膛!

  七修道人大叫道:「罷了,罷了!你殺了此人,少主心意更難挽回,咱們兄弟之情,今

日斷絕!」背起蒲堅,如飛下山。石天鐸歎了一口長氣,黯然自語:「事已如此,夫復何

言,也只好各行其是了!」

  惡戰收場,荒山又歸靜寂。陳玄機一顆心兀是跳個不休。月光下只見石天釋凝望山頭,

輕輕說道:「誰想得到我這一生還會走進雲家,呀,我去呢,還是不去?」陳玄機聽了,大

為奇怪。心中想道:「適才他捨死忘生,不許別人阻攔,如今強敵已退,何故他又躊躇?」

第四回 深院梅花

  陳玄機在繁枝密葉中偷瞧出來,但見石天鐸神色奇異,好像十分頹喪,竟是沒有絲毫勝

利的喜悅。月色如銀,他在月光下迎風呆立,好半晌不言不動,宛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陳

玄機不禁暗暗打了一個寒戰,但覺石大鋒此際的神情,比適才惡戰之時,更為可怕!

  過了半晌,只聽得石天鐸又是一聲長歎,輕聲念道:「廿年湖海飄蓬後,冷落梅花北國

春」摸出一宗物事,迎風一展,陳玄機依稀看出,那是一個繡荷包,只聽得石天鐸又繼續念

道:「荷包空繡鴛鴦字,綠葉成陰對舊人!」陳玄機心頭一震,然不解詩中之意,聽來卻是

隱有無限幽情。難道這位適才還是那等豪氣雄風、名震天下的大俠,卻有什麼難以言說的哀

傷?

  月光下只見石天鐸將荷包藏起,自言自語道:「世事滄桑,雲煙過眼,還想這些前日往

事做甚?」身形一晃,頃刻之間,沒了蹤跡,也不知他是上雲家還是往回頭路?

  陳玄機從樹後走出,月亮已過中天。除了那個已斷了氣的蒙古武士外,極目四望,青無

人影,靜得怕人。陳玄機又想起了雲素素來,這個時份,想來她早已睡了。她可知這山下曾

有一場惡戰?這時陳玄機的心中,除了想去偷會雲素素,暗探上官天野之外,還充滿了好奇

的心情,明知危機四伏,也想去看石天鐸是否前往雲家,而他找雲舞陽又是為了何事?

  不消半個時辰,陳玄機又到了雲家門外,聽了一聽,裡面毫無聲息,雲舞陽似乎還沒有

回來。陳玄機略一疇躇,暮地把心一橫,腳尖點地,使個「一鶴冰天」之勢,飛越過那片短

牆。

  庭院裡梅枝掩月,花香襲人,還是昨晚的情景,只是不見昨晚的人。陳玄機心頭悵惆,

他乘著一股傻勁而來,這時卻沒了主意,想道:難道我在這樣的深夜,直闖人家的閨閣麼?

呀,素素呀素素,但願神仙能夠托夢給你,叫你知道我來。胡思亂想,自己也不禁啞然失

笑,想那天上縱有神仙也未必能知悉他的心事。

  忽聽得一聲輕輕的歎息,遠遠飄來,幽怨淒涼,有如深宵鬼哭,令人不寒而慄,這不像

是雲素素,也不像是石天鐸。陳玄機急忙躲入書房,還未藏好,只見琉璃窗外人影一閩,一

個人從東面的短垣飛身而入,東面短垣乃是接連內進上房的。這人顯然是在雲家裡邊出來而

不是從外間偷入的了。陳玄機怔了一怔,貼著窗格,定睛看時嚇得呆了!

  只見那棵老梅樹下,立著一個長髮披肩、面容蒼白的中年婦人,側著半身,凝眸對月,

那神氣似是一個失寵的少婦,更似一個含恨的幽靈。再看清楚時,只見她的商容輪廓,竟是

有幾分與雲素素相似,想來除掉是雲舞陽的夫人,不可能是旁人了!

  陳玄機打了一個寒戰,但覺有無數疑團,盤塞胸中,百思莫解。雲舞陽的夫人在自己的

家中,為何要這樣偷偷摸摸的逾垣而入?那裡像是一家的主婦,倒像是江湖上深宵探秘的夜

行人了。更奇怪的是:在雲舞陽父女的口中,她乃是一個長年臥病的婦人,連大門也懶得出

的,然而她卻在這個夜深入靜的時候出來,難道只是為了觀花賞月?而且看她逾垣而入的矯

捷身手,又那有半點病容?

  倏然間但見有幾朵梅花飄落,一條人影從樹上躍下,端的似一葉飄墮,落處無聲,連陳

玄機也聽不出他是何時進來的。這人是石天鐸。

  雲夫人輕輕說道:「天鐸,果然是你?」石天鐸道:「寶珠,你在這裡等我?」雖然盡

量壓低聲音,還是掩不住那心中的激動之情。雲夫人道:「嗯,我聽到山下打鬥的聲息,能

擊敗七修道人那一招七式劍法的,當今之世,除了舞陽和你,恐怕也不會有第三個人了。」

陳玄機吃了一驚:這雲夫人真好耳力,遠遠的聽兵刃碰擊之聲,就分辨得出是什麼高手,聽

得出誰勝誰敗,這份功夫比自己的「聽風辨器」之術,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計了。

  石天鐸愴然一笑道:「多承誇讚。嗯,原來舞陽兄不在家中。」雲夫人道:「你沒有碰

見他?」石天鐸道:「我正是要來找他。我猜,若是他在家中,他也早該聽山是我來啦。」

雲夫人道:「他午夜時份,就下山去了。什麼事情,連我也沒有告訴。我還以為他是知道你

上山,下去迎接呢。」石天鐸遲疑半晌,苦笑說道:「舞陽兄既然不在,我不便在此久留,

還是明日再來拜訪吧。」話是說了,但卻沒有移動腳步。

  雲夫人忽地歎了口氣,道:「既然來了,何必就走?咱們也都老啦,難道還用避嫌。你

這一走,只怕這一生再沒有單獨見面的機會啦!」聲音微細,低了頭不敢和石天鐸的眼光相

觸,好像不是對他說話,而是自言自語一般。

  石天鐸心情激盪,不自禁的邁前一步,尖聲叫道:「寶珠,你——」雲夫人輕輕一

「噓」,道:「小聲點兒,別驚醒了素素!」石天鐸面上一紅,退回原處,倚著梅樹道:

「素素?」雲夫人道:「素素是我的女兒,今年十八歲啦。」石天鐸渭然歎道:「十八年

啦,呀,日子過得真快,咱們的子女也都長大啦!」雲夫人道:「你是幾時結婚的?尊夫人

何以不來?」石天鈴道:「我聽到你和舞陽兄的喜訊,那時我正在蒙古,病了一場。病中多

得她服侍,我本來無此念頭,但想到流亡在外,總得為祖宗留下一點血脈,第二年也就馬馬

虎虎的結了婚啦,內子不懂武功,我在逃出瓦刺之前,已將她們母子送回山西原籍了。嗯,

寶珠,你不怪我?」雲夫人道:「我怎能怪你。那麼令郎也長大啦?」陳玄機無意中偷聽了

他們的談話,聽是閒話家常,卻分明藏有無限隱情!

  疑團塞胸,越發重了。陳玄機心中想道:「這雲夫人乃是女中豪傑,當年若不是她心中

情願的話,誰能逼得她嫁雲舞陽?既已嫁了,又何以好似對石天鐸若有情愫?」想起這兩位

並駕齊名一時瑜亮的武林高手,其間卻有這麼一段不可告人的隱秘,不知雲舞陽可否知道他

的妻子心中另有情人?但覺這裡面包含著極大的危機,陳玄機禁不住為他們擔心,忘記了自

己也是置身子極危險之地。

  只聽得石天鐸說道:「我那個孩子今年也有十六歲啦,名叫石英,脾氣暴燥得很,時常

給我惹事,他的小友們叫他做轟天雷。」雲夫人笑道:「我的素素倒還文靜,只是有時也會

淘氣。性情卻是出她父親,想了就做,縱然錯了,亦不反悔。」石大鋒道:「嗯,你比我有

福氣得多。丈夫英雄,女兒賢淑,這裡又佈置得神仙洞府一般,名山勝景,合藉雙修,人生

至此,夫復何求。我來了這一趟,也放了心了。」一抬頭,但見雲夫人笑容未斂,眼角卻已

掛著晶瑩的淚珠。

  石天鐸吃了一驚,道:「舞陽兄難道對你不好?」雲夫人抽咽說道:「好,太好了,天

天迫我吃藥。」石天鐸奇道:「迫你吃藥?你什麼病?」雲夫人道:「我嫁他之後,頭幾年

還好,這十幾年來,心痛時發時止,沒有一個人可與談說,外間春去春來,花開花落,我都

無心顧問。今年還是我第一次出這庭院來呢!」石天鐸呆了半晌道:「卻是為何?」雲夫人

道:「呀,我後來才知道舞陽並不是真的為了歡喜我才娶我的。」石天鐸道:「是不是你大

多疑了?」雲夫人道:「他,他,他這十多年來一直思念他的前妻。他前妻的小名中有一個

梅字,這滿院梅花,就是他為了憶念前妻而栽植的。」石天鐸道:「舞陽的前妻在長江戰死

也有二十年啦,這麼說來,我倒欽敬舞陽了。」雲夫人道:「怎麼?」石天鐸強笑道:「若

是他思念別人,就難怪你氣惱。他思念前妻,豈不正足見他用情專一,生死不渝?還將舊時

意,憐取眼前人。續絃的男子,若很快就將前妻忘了,對後妻的情愛也未必能夠保持。」這

話當然是石天鐸有意慰解她的。但聽來卻也有幾分道理。

  想不到雲夫人的淚珠越滴越多,石天鐸道:「我不會說話,說錯了你別見怪。」雲夫人

道:「你知道他為什麼娶我?」石天鐸道:「你的武功人品,才貌風華,自是巾幗中的無雙

國士。舞陽兄在他前妻還在的時候,談起你時,也是佩服得很的!」雲夫人冷笑道:「他那

裡是為了對我欣悅,是為了我父親那本劍譜娶我的。」石天鐸「啊」了一聲,不敢答話,只

聽得雲夫人斷斷續續的說道:「我爹爹尋回了武當派久已失傳的達摩古譜,還未練成,就被

他偷走了。我不惱他思念前妻,也要惱他使我父女分離,永遠不能見他!哼,他這人自私得

很,為了自己成為天下第一劍客,令我受了多少折磨!」

  雲夫人的說話其實也還有遮瞞,不錯雲舞陽是處心積慮想得他岳父那本劍譜,但卻是雲

夫人親自偷的。那時正是新婚之後不久,她深愛著丈夫,丈夫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那裡

會想到後來的變故。

  原來在二十年前的時候,牟寶珠正待字閨中,石天鐸和雲舞陽都是她父親的晚輩,時常

來往,她父親對石雲二人都是一樣著重,但雲舞陽已有妻子,石夭擇尚未娶妻,牟寶珠倒是

和石天鐸在一起的時候還多。後來雲舞陽的妻子戰死長江,雲舞陽到牟家更勤了,雲舞陽是

有過妻子的人,自然更懂得對女人溫柔體貼,加以他相貌出眾,瀟灑不群,溫文儒雅,能武

能文,不單牟獨逸看上了他,也漸漸獲得了牟寶珠的歡心。終於牟寶珠將石天鐸丟於身後,

下嫁了雲舞陽。

  牟寶珠幫雲舞陽偷了劍譜之後,同逃到賀蘭山中。初時她陶醉在新婚的甜蜜中還不覺得

什麼,漸漸就想起了家來,隨著歲月的消逝,又發覺了丈夫對他的溫柔貼體漸漸消褪,像是

做作出來似的,而他對前妻的憶念日益加深,更令牟寶珠感到傷心,感到不值,於是便不時

的想起石夭擇來,感到石天鐸當年對她的摯愛真情,實是遠在雲舞陽之上。

  石天鐸那裡知道雲夫人這番感情的變化,聽了她的傾訴,只當雲夫人自始至終愛的是

他,只因為自己奉少主逃亡塞外,這才和雲舞陽結婚的,心中大是激動。只聽得雲夫人硬咽

說道:「我父親失了劍譜,家醜不便外揚,一直沒有發作,可是自此便與我斷了父女之情,

他後來也知道了我們隱居之處,從沒派人探問。他只有我這個獨生女兒,而我卻不念養育之

恩,幫助外姓偷了他傳派之寶的劍譜,想是他為了此事傷心之極,沒兩年便去世了。可憐我

們父女競沒能再見一面!現在繼承我父親掌門人之位的堂兄也死了,我才第一次見到從外家

來的人。」

  陳玄機偷聽至此,心頭砰然震動,知道她說的是牟一粟派來的上官天野,上官天野究竟

如何了呢?不想雲夫人接下去卻並不說上官天野,輕輕的歎了口氣,自怨自艾的說道:「經

過了十八年,舞陽的劍法早已練成,這本劍譜他還是不願交還,他只顧自己成為天下第一劍

客,從來不為我想,只怕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為家人所諒了:呀!是我做錯了事,這十八

年來的心頭隱痛,連傾吐的人也找不到,他天天迫我吃藥,我這心病豈是藥所能醫?其實他

迫我吃藥只怕也是做給女兒看的,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前妻,還當我不知道!」

  雲夫人的滿腔幽怨發洩出來,聽得石天鐸心痛如割,忽地撲上前道:「寶珠,寶珠!」

雲夫人面色一變,推開他的手道:「天鐸,你快走吧!舞陽若是回來,瞧見咱們這個樣子,

只怕他會把你殺死!」

  石天鐸微「嚏」一聲,又退回了原處,但仍然不走,雲夫人道:「你雖然並不怕他,

但,但……」想說:「但傷了你們任何一人,我都要終生難受。」話到口邊,卻沒有說出

口。

  石天鐸道:「見到了你的一面,我本該心滿意足,就此走開,但我不能走,我一定要見

舞陽。」雲夫人道:「啊,你真是為了找舞陽來的?」石夭擇道:「嗯,為了找你,也為了

找舞陽。」掏出了那個繡荷包,歎口氣輕輕說道:「以往的事不必再提啦,這個給回你。人

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況舞陽兄文才武略,都冠絕當今,你就包含他一點吧。」

  雲夫人接過荷包,怔了一怔,淚珠兒又禁不祝俊飽籟而落,想道:「若得舞陽似你一樣

體貼寬容,我又何至於寂寞自苦。」石天鐸叫她不要再想往事,但前塵往事,卻偏偏湧到心

頭。

  歇了一會,只聽得石天鐸緩緩說道:「我與舞陽兄也是十八年沒有見面了,不知他心意

如何,但總得見他一面。」雲夫人道:「是啊,我還沒有問你十八年來的經過。」

  石天鐸道,「你不問我也要對你說。那一年先帝在長江戰敗,被擄身亡。我奉先太子逃

到蒙古,幸得有一個大部落的酋長收容,這個部落叫做韃袒,酋長阿魯台頗有雄圖,收容了

我們這班人替他出力,不到十年,他就吞併了周圍的部落,建國號瓦刺。三年前阿魯台死

了,由他的兒子脫脫不花繼位,脫脫不花年輕,他的叔父脫歡自封太師,為他監國。脫歡和

脫脫不花都是雄才大略、不可一世的人物,幾年來整軍經武,日趨強大,看來統一蒙古,只

在指顧之間。」

  雲夫人道:「蒙古隔得這麼遠,他們之間的部落吞併,我無心細聽,時間無多,你說說

你們的事。」

  石天鐸道:「蒙古雖然隔得遠,只怕脫歡統一之後,就要和咱們漢人個個有關。好,我

就說我今晚為何而來。」

  「先太子到了蒙古之後,生下一個兒子,叫做張宗周,今年也有十七歲了,正好與脫脫

不花大可汗同年。

  「先太子客死異域,我們便奉宗周做幼主,幼主聰明絕頂,而且具有雄心大志,更勝先

人,我們齊心輔助他,文學武功,了教便會,我私自慶幸,先帝總算有了後人,將來復國有

望。」

  「不想幼主太聰明了,復國心切,我擔心他只怕會誤入歧途,那脫脫不花年紀雖輕,雄

心極大。他便和幼主深相結納,允許統一蒙古之後,替他復國。其實卻是培植力量,壓低他

叔父的氣焰。同時想統一蒙古之後,再問鼎中原。我默察形勢,深感危機嚴重,古往今來,

從來沒有借外國之兵,可成帝業的。縱許成了,也不過是兒皇帝而已。可歎我的舊日同僚,

卻無一眼光遠大之人,反而人人稱慶,與幼主同一心意,夢想將來能借瓦刺之力,再與朱元

漳爭奪江山!」

  陳玄機暗中偷聽,吃驚非小,想道:「張宗周如果真的借了外兵,打回中原,這豈不是

開門納虎,只怕復國不成,中華的錦繡河山先自斷送了!呀,我的叔伯師長輩,二十年來,

一直懷著孤臣孽子之心,想替大周再打天下,若是他們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知如何?」

  只聽得石天鐸歎了口氣,往下說道:「幼主的心意無可挽回,他己發下了先帝的金牌,

交給了七修道人,派他與蒲堅潛回中國,召集先帝舊部,都到瓦刺去共圖大事。第一個要宣

召的便是雲舞陽兄!這事情關係重大,我此來便是想勸阻舞陽兄,並請他迅即轉告國中舊

友,共謀對策。不知舞陽兄這些年來景況如何?打算怎樣?」

  雲夫人道:「舞陽這十多年來隱居此山,與舊日朋友都已斷絕了來往。不過,他看來雖

似不問世事,其實他的劍術練成之後,卻無時不想再度出山,要武林承認他天下第一劍客的

稱號。只因我的堂兄還在,他有所顧慮,故此遲遲未動。如今我的父兄相繼去世,他再度出

山,將是旦夕之事了。」石天鐸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舞陽兄練成達摩劍術,欲為世

所知,這也是人情之常。舞陽兄有意出山,那是最好不過。」雲夫人道:「他志不在小。只

怕他既不會接幼主的金牌前往瓦刺,也不會依你之勸,替你送信給老朋友們。」石天鐸道:

「這卻是為何?」雲夫人道:「朱元漳的錦衣衛總指揮,京都第一高手羅金峰前幾日曾到過

此間與他商談。」石天鐸詫道:「有這等事?」雲夫人道:「我隱隱聞知,他將接受朱元璋

的禮聘,勸先帝的舊部降順新朝。」石天鐸道:「那班人忠心耿耿,只怕他要白費心機。」

雲夫人道:「若然不肯降順,羅金峰就要按址搜捕了。」石天鐸怔了一怔,失聲叫道:「這

豈不是賣友求榮?」雲夫人道:「舞陽和我也不肯說心腹話,我側聞這個消息,那是素素聽

來的。我探問他,他卻不露半句口風,這幾日來但見他好似心事重重的樣子,連我也不知他

心中的真意。」

  石天鐸道:「但願舞陽兄不要上鉤才好。也望你勸一勸他。」雲夫人苦笑道:「我與他

雖是夫妻,實同陌路,這些年來,彼此都是敷衍著過日子罷了。」石天鐸心中淒惻,輕聲叫

道:「寶珠,你——」雲夫人忽地抬起頭道:「舞陽今晚只怕不回來了,現在已是四更時

份,素素每晚五更要起身練劍,再接著做黎明的早課,你,你還是走吧,明天再來。」

  石天鐸依依不捨,走了兩步,忽似想起一事,口頭問道:「寶珠,你有沒有見過一幅長

江秋月的圖畫?」雲夫人道:「你問這幅畫做什麼?這幅畫就在這間書房裡面。」石天鐸

道:「是麼?許,待我進去看看。」雲夫人大為奇怪,只好跟著他走進書房。

  陳玄機急忙閃入書櫥後面,只聽得石天鐸沉聲說道:「誰在這書房裡面?」陳玄機這一

驚非同小可,正待挺身而出,卻聽得雲夫人笑道:「書房裡那會有人,舞陽就是回來,也不

會藏在書房裡偷聽咱們說話。」石天鐸道:「我好像聽到什麼聲息。」雲夫人道:「也許是

覓食的鼠兒。」陳玄機從窗邊閃人書櫥背後,不過是幾步之隔,他移動腳步,又是輕到了極

點,石天鐸雖然心有所疑,聽雲夫人一說,也就不再言語,「碰」的一聲,燃了火石,點著

了案頭的燭台。

  陳玄機方自鬆了口氣,忽聽得雲夫人微笑說道:「這書房前兩天倒有人住過。」石天鐸

道:「誰?」雲夫人道:「是素素救回來的一個小伙子;聽說他的父親也是你們昔日的同僚

呢。他不知何故,被人所傷,素素將她父親最珍惜的小還丹也給他吃了;這小子膽大包天,

竟想行刺舞陽,舞陽回來就將他攆走了。可惜我沒有見過他,素素對他好似頗為思念,在我

面前就誇讚過他,說他溫文儒雅,武功又好得出奇,連舞陽也稱道他的劍法呀,素素這孩子

毫無機心,對陌生人也這樣好法。你瞧,她的劍還掛在這裡,當時若是那小伙子偷去了,她

父親才不肯輕饒呢!」石天鐸笑道:「那麼倒是素素大有眼光,若然那小伙子不是正人君

子,她焉肯將他款待?」陳玄機從雲夫人的話中,證實了紊素偷是對他思念,心中甜暢之

極。

  雲夫人正想說話,見石天鐸凝神看畫,神情有異,奇而問道:「怎麼,這幅畫還有什麼

古怪不成?」石天鐸忽地叫道:「對了,正是這一幅畫。」歎了口氣,緩緩說道:「這是先

帝在殉國的前夕叫人畫的。畫中所藏的秘密,只有我與舞陽知道。聽你的口氣,似乎他還沒

有對你說過。」

  雲夫人道:「許多事情舞陽都瞞著我,豈止只此一樁。」石天鐸道:「二十年前在長江

決戰的前夕,先帝自知不免,將所積聚的珍寶全都藏在蘇州一個隱僻的地方,珍寶也還罷

了,還有彭和尚所繪的一幅軍用的天下詳圖,誰得此圖,便可圖王霸之業。珍寶地圖的藏

處,便在這畫上做下了記號。」雲夫人「啊」了一聲,想不到他們亡國君臣,在兵敗前夕,

還是這樣深謀遠慮。石天鐸續道:「當時先帝本來要我帶這幅畫走,舞陽兄說:你奉太子逃

亡,責任重大,保全此畫,還是讓我分勞吧。幼主此次宣召舞陽,固然為了他這個人材,但

這幅畫想來也是一因。」

  雲夫人道:「我看舞陽多半不會前往瓦刺,這幅畫,這幅畫……」石天鐸立即想到:雲

舞陽若真的接受了朱元漳的禮聘,這幅畫就是一份無可比擬的貢禮!不禁呆了。雲夫人吁了

口氣,道:「我看舞陽既不會去瓦刺,也不會聽你的策劃了,這幅畫你帶走了吧。」話未說

完,忽聽得「嘿」的一聲冷笑,兩人回頭一望,卻見雲舞陽已站在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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