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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虛幻境》第278章
第二十八集 番外篇 嫣然歸處

  山林深深,草木清新,遠方的清風帶來了草木的清香,悄悄地拂亂了董嫣然的髮絲。

  她靜靜站在那幾間拙樸的木屋之前,望著眼前小小空地上,四五個正拿著劍一板一眼,練得極認真的小女孩兒,信手把被風吹得紛紛亂亂的如雪長髮,略略挽了一挽。

  寂寂的山林,不為人知的幾間拙樸木屋,四五個天真而純稚的小小女孩,人間的一切紛爭,紅塵的萬般幻象,似乎也就與這小小的世外桃源沒有關係了。

  或許,這方寸之地,唯一不太協調的,就是正中間木屋上方,懸著的那塊大得有些過份的匾額了。

  那匾竟似有極漫長、極漫長的歷史,寬大而厚重,現在隱約也可以看出,當初的雕鏤巧刻,沉凝厚重,一切細節上的精巧與講究。

  然而,悠悠無止的歲月,風刀霜劍,天風海雨,早就沖刷盡匾上所有的華麗,百年時光如逝,曾經輝煌的一切,如今也不過是一片蒼白黯淡。就連匾上的字,也完完全全不可辨了。

  不過,董嫣然不需辨認,也可以知道,這匾上原本應該有著「天外天」三字的。

  不錯,那神奇的,玄妙的,相傳有至高武功,無數美女,相傳那個身處深山而懷想天下的所謂天外天,其實不過就是這山林深處的幾間小小木屋,幾個淡泊名利,懶得介入紅塵的人,收留了幾個小孩兒的聚居地罷了。

  董嫣然很小的時侯,就聽師父、師叔們玩笑般地說起過天外天的來歷。

  最初不過是一個心性淡泊,懶於介入紅塵紛爭的女子,因為有著極高的天分,無意中悟出了一套武功罷了。然後,天外天那至今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來的祖師奶奶又偶爾救了幾個孤兒。這個奇女子因為自己的武功只適合女子習練,便出錢把救下的男孩安置於民間,卻把幾個女孩帶在身邊,細心教導。

  因她的武功必要心性淡泊,無功名之心,無得失之意的人,才能修練成功。所以,她也不需要刻意去分辨弟子們的心性,只要過個兩三年,對其中練功久久無成的孩子,稱無師徒之緣,將她們送下山去,另做妥善安置,外加贈錢、贈藥又贈處世良言,方才告別。今後這些人是在民間安然渡日,還是仗著從她那裡學到的一些並不算太高明,但也絕對不弱的武功,去混個聲名未來,她也不強求、不拘束,一切任人自由罷了。

  因此,數代以來都是淡泊從容的女子繼承衣缽,薪火相傳。雖偶爾入世,卻也從容出世,雖在人間留下過若干傳說,卻也不受紅塵繁華所困。

  每一代最後能習成神功的弟子們,都心志淡泊,且聰明穎悟。那套神功,經過數代弟子的增刪修改,細心補全,威力更是愈發驚人了。

  只是能練成這神功的人,一定沒有什麼得失意,求勝心,所以這最頂尖的武功,並不曾在江湖中引發過什麼風浪,也不會引來旁人凱覷。

  數代以來,她們一直沒有想過取什麼正式的門派名字,也沒有定過什麼嚴苛的門規,甚至不曾供奉過歷代祖師的牌位,更不曾一代代相傳歷代先師的名字和生平。

  基本上,正常門派應有的程式規則,她們都不講究。

  許多後人傳得十分神奇的俠義傳說,於她們來說,其實不過只是湊巧的隨意為之。而所謂的行蹤神秘,所謂的兼濟天下,所謂的關懷世間大局,所謂的坐待明君出現,一統天下,平定紛亂,到時方才出山相助,救萬民於水火,又或所謂明為隱士,暗懷野心,圖謀極大……這種種的傳說、猜測,於她們看來,不過是一些與她們全無關係的笑話罷了她們在紅塵中行走,不過是因為在山間悶久了,偶爾出來散散心。她們一身藝業,扶危濟困,為人解危釋厄,雖說很多時侯都不求報酬,但若對方定要重謝,倒也並不堅辭。

  天外天這個門派的名號,起源於某一代的某一位弟子偶爾幫了一位大人物,大人物問其來歷,這位弟子玩心忽動,笑稱自己來自天外之天。

  那位大人物卻並沒有看出這不過是個玩笑,反連贊天外天三字取得玄奧無比,果然是出不世高人的地方。當即下令製作了一個巨大的匾額,披紅紮彩,派人大鑼大鼓,招招搖搖地送給這位弟子。

  這位弟子也是啼笑皆非,當著無數人不好拒絕,只得收下了,然後辛苦地帶著這個沉重的累贅踏上回家之路。好在她能苦中作樂,轉念一想,倒覺有趣,便真的興匆匆把大匾帶回來,高高掛在不相襯的小小木屋上方。

  同門諸人問起原因,無不哈哈大笑,都同意把匾就此高掛,絕不摘下,以做長久笑談。

  從此之後,這山林之間就多了一處奇景,拙樸的木屋上高掛著金碧輝煌,無比氣派的大匾。而在那之後,大家在紅塵中行走,不約而同以戲謔般的心態自稱天外天弟子。

  漸漸地,在世人眼中,天外天成了世上最神奇、最詭異的門派之一,人們知道,這門派遙在雲深不知處,這門派的武功深不可測,這門派中全是才智武功都稱絕天下的奇女子然而,人們永遠不知道,也絕不會相信,所謂天外天,不過是幾個隱跡山林的女子,和這茫茫人世,開的一個小小玩笑罷了。

  時光如水而逝,天外天就這般輾轉相傳。天外天門下成年弟子最多時,也不超過十人,最少時,儀有一人。

  她們收納門徒的方法,一般都是收養孤女,讓她們練兩年功夫,看她們的成就以確定是否有緣之人。

  那一年,董仲方上京趕考,家鄉發生旱災,赤地千里,餓死無數百姓。他那留在家鄉的妻子也因飢餓而亡,只留下年幼的女兒無所依靠。

  那一年,天外天適時有門人偶遇失母的董嫣然,憐其孤苦,便帶了她上京尋父。這一路閒來無事,就教她武功心法,沒想到這小小幼女,進境神速,竟似天生便只為學這門武功一般。這門人心中又驚又喜,雖知董嫣然並非孤女,卻也萬般難捨。後在京城尋到董仲方,便開言請求收董嫣然入門,帶往山林教導,待其長大成人,重來尋父。

  時年正值楚國犯境,一路勢如破竹的殺往京城,京中科考早已停止,君臣百姓,無不人心惶惶。董仲方亦擔心自己文弱書生無力保護幼女安全,當即點頭應允。

  從此董嫣然隨師遁入山林,潛習武藝。她天分既高,心性又合,數年已是大成,竟是青出於藍,門中上下連師長在內,亦無人可以勝過她。

  她本來秉絕色之貌,復有傾世之姿,再有絕頂的智慧與武功,若有心入世,這紅塵翻覆間,傾國傾城,豈是等閒!可既是天外天弟子,雖有一身絕世之藝業,雖生就傾世之容,卻斷無揚名世間之心。唯有骨肉親情牽繫難去,藝成之後,遠行京城尋父。

  時年楚國立國已有多年,攝政王以懷柔手段安撫前朝遺民,開科取士,重用仕子儒生。

  董仲方因才中舉,因耿直敢言而進御史之位,卻時常與攝政王衝突,身邊竟也屢次發生行刺攻擊事件。

  董嫣然一來為保護老父安全,二來也想長侍膝下,以補償十年離別之不孝,便隨侍父親,相伴左右,悄然以神功絕藝,化解了一次次危機,世人只知御史董仲方有個絕色的女兒,卻不知這位董小姐有此驚天之藝。

  直到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她因貌美招禍,在長街惹來一群無賴的調戲,又引來了一個懶怠嬉鬧的公子,和一個風儀絕世的男子為她打抱不平。

  那一日,董嫣然初識容若與性德。

  那一日,他不知她身懷絕藝,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那一日,她只當他少年統終,芳心中並未將他看重。

  那時的容若,還不曾愛上楚韻如,少年情懷,傻呼呼為這等絕世美人而驚艷,因著美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還小心眼地對性德發脾氣。

  那時的嫣然,不知容若的身份,亦不知他的心性,只見著他的無能和淺薄,只看到他的妒火與遷怒。

  那一日,花正好,草正綠,陽光正明媚,那一日,天正高,風正輕,紅塵多繁華。

  她與他的初見,是美人有難,英雄挺身,像極無數美好動人傳奇故事的開頭,只可惜,原本的無數種可能,最終並不曾出現,他們匆匆而遇,卻又匆匆錯過。

  在那之後,他遇上了一生摯愛,而她,當時也只為性德所受到的不平待遇略感遺憾。

  這樣的故事,有一個最美好的開頭,當年卻沒有人猜到最終的結局。以致多年以後,當董嫣然想起往事時,也只得一歎復一笑罷了。

  在那之後,因為父親的請托,她在獵場出手相救,因為父親的期望,她萬里跟隨暗護。

  從此,她把自己捲進了一重又一重風波苦難中。她無心紅塵富貴,卻不得不一次次為紅塵中人出生入死。

  她看出了容若的真正為人,她見到過最動人、最美麗的愛情,她遭遇過最強大、最可怕的對手,她遇上過,一場又一場,幾近慘烈的戰鬥,她付出過生命、貞操、心血、情義,她遭受過,最狠毒、最無情、最殘酷的打擊。

  最後的辭行,最後的告別,只是對著一個與整件事全無關係的小小護衛。然後,她帶著那一夜白頭的長髮,和一顆轉盼間蒼涼的心,悄悄遁去。

  最後一次靠近那個她所保護的人,是在楚王迎娶秦國帝姬時,她遙遙相望,看著漫天閃亮的煙火。

  她想,他娶了秦國的公主,想來可以安全離開秦國了,她覺得,楚國的使者既然已經和秦人達成了協定,那他就再不會有什麼危險了。

  於是,她可以不需要告別地悄然而去。

  那個人有摯愛的皇后,有新娶的嬌妻,不會有太多時間記起一個,一直同他不遠不近的女保鏢。她可以不驚動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牽掛地離去。

  即使心傷腸斷,也依然堅持到那人基本安全,她方才離開。

  她已已傷,神已疲,身已憊,這紅塵萬象太過險惡、太過慘厲,原來根本不適合她這樣的人生存。

  她寫信給父親,稱師門有事相召,從此回到了山林深處,天外之天。數年之間,除了購買生活必須用品,處理山間一些雜務,她就再也沒有下過山。

  父親屢次來信相召,她皆藉故推托,甚至有幾次父親代轉了容若和楚韻如的書信,問及別後種種,無限殷殷關切之情,她只答以一切均好,如今在門中專心練功,正值重要關口,暫時無力相會便罷了。

  她知道,衛孤辰會信守承諾不把當日之事外傳,她知道,除了那儀有幾個與此事不相干的知情人,再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歷的悲痛絕望,她曾承受的至極傷害,所以,也永遠不會有人為她而抱愧終身,為她而寢食不安。

  所有的人,都會好好地活下去,只除了,她自己!

  同門的幾個師姐妹都是冰雪聰明又心性豁達之人,見她神容憔悴,烏髮皆蒼,不是不震驚的。然而,既然看出她並沒有說明傷心事的意思,便不多問一句話。

  她們關心她,卻不催逼她,體貼她,而不憐憫她。

  她們如常一般待她,絕不會刻意小心,刻意溫柔,刻意容讓,這種自在平和與當年一般無二的生活方式,讓她不必有被人囑目,受人憐憫的不自在,讓她可以悄悄地藏好傷口,咬著牙繼續生活。

  三年來,她沒哭過一聲,沒流過一滴淚;三年來,她沒再提過當年一個字。

  三年來,她過的是那樣安寧平靜的生活,彷彿她從來不曾步出過這片山林,生命的痕跡、過往的軌跡恍似全部湮滅於這片遺世而獨立的山林。曾經的喜怒哀樂,曾經的悲歡離合,曾經那至深至痛的傷口,彷彿也都已全部遺忘。

  她沒有痛極的眼淚,沒有刻骨的折磨,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遺忘什麼,曾經歷過的一切,便似遙遠迷茫如前生。然而,她始終忘不了一種感覺,那種沒有心的感覺。

  她與同門交談,她對年幼的孩子們微笑,她在山林間穿行,她專心地教導孤兒,她白日練功,夜間入睡,生活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只有把手指輕輕放在左胸的某一處時,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裡的空洞。手指悄悄貼在皮膚上,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溫暖,手指微微用力向下按,可以更加清晰地感覺到,皮膚下那有節奏的微微起伏,那分明是心在跳。

  可是,她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經沒有了心。人的生命多麼奇妙,人的心,可以多麼剛硬。哪怕受過那樣重的傷,依然可以跳,哪怕被千萬把鋼刀刺穿,哪怕被萬千種巨力輾作灰煙,依然會跳,哪怕心死了,心空了,哪怕生命真的只餘行屍走肉,原來,那個曾有心臟的地方,依然會堅持著跳動不休。

  曾有心臟的地方,依然會堅持著跳動不休。

  即使,在那曾經火熱的胸腔裡,如今早已是空洞洞一片。

  這種感受,簡直讓人想要發瘋。

  而她,卻依舊微笑,依舊如常地生活。

  山林深處的天空,永遠蔚藍純淨,身邊芳草如茵繁花似錦。董嫣然在如許春光中走過,春天與她沒有關係;董嫣然在如許輕風中行過,再溫柔的風,與她,也再不相干。

  她對每一個同門溫柔微笑,親切交談,她知道,所有的同門師姐妹都喜愛著她。但她水遠不會把那曾經屬於前生的苦痛,對她們訴說。

  有時侯望著山間溪水,倒映出自己溫柔恬淡的笑顏,她也會有一盼間的怔忡出神,屬於心的位置,是徹底地空洞,為什麼,還可以這樣平靜地生活,這樣平靜地微笑?

  有時山間那些小小的孤兒遇上不快樂的事,嘟著小嘴,牽著她的衣襟撒嬌。她會笑著抱起小小孩兒,柔聲地勸慰:「要是不高興,那就大聲哭出來吧……」

  然後,看著那哭得漸瀝嘩啦的孩子,她深深羨慕著這樣純稚而幼小的心靈,這樣隨時讓眼淚傾洩而出的權利。

  原來,她的微笑與堅韌,她的頑強和自尊,已是一副與生俱來,卻永遠不能卸下的刑具。令得她不得不含笑忍受那一點一點積聚的痛楚,等待著自己的極限到來,等待著某一個夜晚,崩潰而瘋狂的時侯。

  她從不告訴任何人,每一個夜晚,都會有猙獰的惡魔,在她的夢中,伸出利爪,獰笑著插入孩子柔嫩的咽喉。那孩子的眼睛,清澈純潔,滿是淚水和痛苦。那小小的孩兒,掙扎著向她伸出手。

  而她,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崇山峻嶺,隔著永遠無法拉近的距離,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地看著,眼睜睜任憑鮮血淹沒了他與她,絕望吞噬了她與他。

  有多少個夜晚,她無法入眠,一個人悄悄行在月下,望著自己的影子,孤單地映在山峰最高處。生活沒有未來,沒有目標,沒有希望,沒有理想。

  她只好練功,每一個白天,與同門切磋,認真教導著孤兒,每一個夜晚,不能入睡,以一種要將整個生命全部透支的方式練功。

  也許只有那全身全心全力投入的勤練,也許只有那極之瘋狂、極之疲憊的方式,才能夠讓身與心,在極短的盼間,得到輕鬆和解脫。

  她的武功就這般突飛猛進,從什麼時侯開始,兩三個同門聯手,已經勝她不過了,她並沒有認真記憶。而自己的武功,到底到了一個什麼境界,她並沒有認真思考。

  這一切,彷彿又都與她並沒有什麼真切的關係。

  她只想這般生活在山林間,老去在山林間,然後,死於山林間。

  「嫣然……」是師姐在呼喚。

  董嫣然回眸,淡淡微笑。閒閒地同她交談,每一句對話,都清清楚楚,心卻總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在說什麼呢?似乎是米快用完了,要下山去買,似乎是大家都有事,所以……

  她依然微笑,淡淡點頭,忽然覺得下擺被人拉動,低頭一看,卻見一群小孤女中,最最聰明,學武最快的青兒,閃著期盼的大眼睛,熱切地望著她。

  董嫣然微微一笑,俯下身望著那不過六七歲,卻極之可愛的小小孩兒:「怎麼了,小機靈兔兒,不跟著大家一起練功,拉著我做什麼?」

  青兒死死抓著董嫣然的衣服下擺不放,小小的臉上一片固執:「下山,我聽到師叔要下山,帶上青兒一起去,下山……」明亮眼睛裡有燦亮亮的期盼,讓人不由得一顆心都軟做了春水。

  董嫣然無法拒絕這等可愛小孩兒的請求,略一猶豫,也就答應下來。

  好在青兒年紀雖小,卻極是伶俐可愛,小嘴甚緊,並不曾把這消息洩露給其他的孩子,沒有造成一堆小孩圍著董嫣然耍賴使性子的結果。

  董嫣然帶了小小的青兒一起下山去。青兒雖小,輕功已然有了不算太弱的造詣,但卻還脫不了稚兒喜愛撒嬌的性子,纏著要師叔抱。

  董嫣然喜她清純可愛,便也輕輕將她抱起來,看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在眼前笑得花兒一般,不覺微微一笑,然後便覺一種莫名的奇痛入骨入髓。

  小青兒茫然不知,只覺被最和氣的師叔抱在懷裡甚是舒服,伸著小手把玩起師叔那長長的白髮,忍不住有些艷羨:「師叔、師叔,什麼時侯小青兒可以長得和你一樣大?」

  董嫣然強忍心間痛楚,微笑道:「小丫頭,這麼快就想長大了。」

  「長大了,才能有師叔一樣的白頭髮。」小青兒頗為感歎地說:「以前聽大人說,人要很老了才會有白頭髮,本來小青兒很害怕的。可是看到師叔的頭髮,才知道原來頭髮白了會這麼漂亮,小青兒也要這樣的白頭髮。」

  董嫣然微微苦笑,如許紅顏白髮,也只有這不知紅塵淒苦的小小孩兒,才能用這樣天真的語氣來羨慕期待的吧!

  她臉上猶自帶著笑意,溫柔地同小青兒閒閒把話題帶開,腳下漫若流雲地施展著輕功下山去,不多時,已到了山腳下。沿著山下的小路往前走些許路程,轉入官道,再前行一段路,便可進城了。

  小青兒難得離開山林,一進城就東張西望,吵著鬧著要下地來玩。只覺滿眼都是人,到處都是熱鬧,說不出有多麼開心。

  董嫣然卻覺得城中情形有些特別,只見街市之上,行人無不行色匆匆,神色間極之興奮,皆往同一個方向趕。兩旁街道上,店舖、民宅,到處有人緊趕慢趕地關門落鎖,明顯也是要騰出身去向某一處的。

  似她這等青春年少,絕世姿容,卻又有著蒼然白髮的女子忽然出現,居然沒有被大多數人注意,所有人都滿臉熱切地飛快奔向前方,全然無心觀察四周。

  她輕輕放下小青兒,卻又不放心地一手牽著她,隨便攔住一個往前趕路的長者,輕聲打聽:「老人家,請問,大家這麼匆忙地是要去哪裡啊?」

  老人看起來頗為厚道,雖然行色匆匆,但見這麼一個絕美的女子柔聲相詢,怎好不答,只得飛快地說:「姑娘,你的消息如何這般不靈通,皇上、皇后從燕國回來了,龍船眼看就要經過咱們這邊的落雁江,全城的人,都要趕去江邊,瞻仰聖駕呢!」

  董嫣然身子一震,渾然不知已然鬆開手,任小青兒蹦跳著四下東張西望去了。

  她只靜靜地站在長街中間,前後左右,多少人奔行趨走,多少人興奮急切,可是,這一切卻又彷彿與她沒有關係。

  她在人間最繁華處,卻似被整個世界所遺忘。

  百姓們興奮的向一個方向蜂湧而去,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全家出動,一邊行走,一邊歡喜無比地說著話。

  「聽說皇上為人最是慈善仁厚的,還是皇后娘娘,那是天上仙女下凡。」

  「皇上親政之後,出了多少惠及百姓的德政啊,咱們的皇帝陛下,那是真正的真龍天子。」

  「皇上和秦國結親,秦楚兩國已經好久沒有動過兵了,皇上還和慶國結了盟,聽說慶國女王啊,還要跟咱們這邊結親呢!咱們皇上又和魏國訂了和議,兩國水不相犯,前不久還在燕國跟燕王他們結下了很深的交情,聽說燕人發了國書來,願與我們大楚水為兄弟之邦呢!」

  「這個亂世,能到處交朋友,不打仗多好啊!孩子他爹,我不用天天擔心你和咱們兒子被征到軍中去送命了。」

  「咱們生為楚人,真是前世修了天大的德了,別的國家的老百姓可憐著呢,到處都是征戰,人人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大哥,你記得那個總在我們那一帶討飯的殘廢嗎?他就是不知什麼什麼國的可憐人,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他天天都說啊,寧可在咱們楚國討飯,也不想回國去啊!」

  「是啊,咱們的日子能過得這麼好,多虧了咱們的皇上和攝政王。皇上屢次出巡,從來不肯擾民的,從不叫地方上大修行宮,也不征我們老百姓去修胖路開河道……」

  「這樣的好皇上,咱們老百姓三生有福,好不容易有機會遠遠隔著河道磕一個頭,怎麼還能錯過啊!」

  「雖說皇上不會在這裡停留,叫咱們這邊不用迎駕,可是別說地方官全趕去了,就是咱們老百姓,也得親眼看看這次的盛景,將來對著兒孫也好誇耀。

  大家說著笑著的向前去了,對於他們的帝王,大家都有著無限的好奇,自然的敬仰,純樸的感激。

  然而,這一切,也依舊與董嫣然無關。

  那麼多腳步聲,那麼多談話聲,她全都聽不見。

  她只聽得見,在左胸的某一處,那樣紛亂而激烈的聲音。

  她的心在跳,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心在跳躍,那個地方,空空蕩蕩了這麼久,終於有一刻,如此充實地在跳躍。

  那已經消失了的心,難道終於找回來了?

  她怔怔地呆立著,直到那一聲驚叫,傳入耳中。

  「妖怪啊,妖怪啊!師叔,妖怪啊……」

  董嫣然倏然驚醒,抬眸望去,明眸一閃,皆是訝色。

  小小的青兒飛一般逃到身邊,縮到她身後,不敢看前方。

  正前方一人遙遙隔著數步距離,淡淡笑道:「我的樣子太醜,嚇著孩子了。」

  那人依舊雪衣不染片塵,只是那曾經如雪般高華的容顏,如今竟讓人見之驚心。臉上滿佈著疤痕,十分猙獰恐怖,倒也怪不得小小孩兒會驚叫妖怪了。

  若不是這滿街行人都急著往河邊跑,沒有更多的閒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這副長相能生生引來滿街側目。

  他大大方方走過來,毫無一絲遮掩容顏的意圖,便是被那小小青兒用驚恐的目光望定,也絕無半點在意。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寧定,絕非故意強作鎮定,勉強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舉止從容如舊,那一派風華自在,彷彿天下人的驚恐目光,觸不動他半點心神,彷彿他依舊是當年那獵場執劍,無對無匹的人中劍神……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來就仍是當年之人,依舊無對無匹,依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依舊是人中的劍神,劍中的神劍。

  她的目光在他腰間的佩劍,和腳下的土地上,分別凝了一凝。

  他的劍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來,其實腳根本不曾沾地。

  衛孤辰同樣察覺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廢了,現在只能用左手,腳也有些跛,那樣走路難看,我就乾脆御氣而行了。」

  他說起手殘足廢,語氣輕得直似少了根頭髮一般簡單,大大方方,從從容容,渾不在意,也絕不掩飾。

  董嫣然微微一笑,他的面容醜陋嗎?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見著一把劍,絕世鋒芒,遺世獨立,天地蒼茫,雪劍寒鋒。他是人中之劍,劍中之魂,叫人一見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那劍中雄渾,劍裡鋒芒,劍上寒霜,又哪裡還分得出一絲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顏若何。

  當年的衛孤辰,今日的衛孤辰,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她輕笑:「好久不見,先生武功倒似更加精進,實在可喜可賀。」

  衛孤辰靜靜看著她,神色間竟有淡淡的欣然。

  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見他如此情狀,竟還能不驚呼,不悲痛,不露憐憫之色,不現同情之容,這般女子,這般女子……

  他心中不覺激賞起來,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知他、識他,有資格做他的朋友或敵人吧!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後的小女孩兒,這才道:「當初我的臉幾乎給炸得爛了,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雖說性德費了好大功夫,把我這張臉弄得勉強能見人了,到底還是太難看了,我又不耐煩戴那悶氣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歡戴著個唯恐別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紗,所以出來行走總會嚇著人。」

  當年舊事,他說來淡如雲煙,董嫣然卻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驚險波折。然而,此刻她不願想過往之創痛,卻只為衛孤辰說起往事時的輕鬆從容而慶幸。

  也只有這樣可以萬事心無掛礙的人物,才能達到如此超絕的武學境界吧!

  她微微一笑:「轉眼我們也有三四年未見了,時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劍寒鋒,一如當年,我卻……」她又是淺淺一笑,目光輕輕撩過自己肩上的白髮:「卻已經老了。」

  這一次不待衛孤辰說話,一直因為膽怯而縮在後頭的小青兒竟跳了出來,大聲喊:「師叔沒有老,師叔很漂亮,師叔的白頭髮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邊說,一邊鼓起勇氣,用力瞪著衛孤辰,唯恐他說師叔一個字不好。

  見這小女孩兒如此著急,卻又如此勇敢,衛孤辰眸中也不免帶起淡淡笑意:「這孩子說的,正好也是我想說的。」

  二人四目相視,不覺都是一笑。

  多年不見,再相逢時,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蒼然,唯劍鋒猶利,唯明眸猶淨,唯此心如舊,明若琉璃,燦若水晶,未染片塵。

  紅塵間的成敗是非,又豈能改變他與她身上那最根本的東西,也只有像他們這樣的人,才會在那一眼之間,穿破俗世間的一切皮相,直見到對方身上最燦爛、最珍貴之處。

  此時長街人行如潮,千人萬人,俱奔往河岸,俱一心朝拜他們的君王,只有他與她,長立不動,相視微笑,心中竟都有些知己相知的欣悅升起來。

  君王的龍船隊伍浩浩蕩蕩,順水而來,浩大船隊竟似望不到頭。巨大的主艦龍船,宏大而華麗,四方龍旗迎著江風,招展飄搖。江面過於闊大,百姓們根本看不清龍船上的人,卻已激動不已,三呼拜倒於地。兩岸到處都是伏拜的人影,三呼萬歲之聲,隨著江風,浩浩傳向遠方。

  主艦上,似乎有衣著極華麗的人向四下揮手,然而,隔得太遠,看不到面目,江風太勁,聽不清聲音。

  即使是如此模糊的形象,如此匆匆順水而去,卻也足以讓兩岸百姓無限激動,把今日的榮幸,今日的排場,銘記一生,以便他日好向後人炫耀了。

  滿城的人幾乎都聚到江邊去瞻仰朝拜君王了,城裡一派清寂。空空蕩蕩的街市,冷冷清清的市井,甚至於有人站在七層高的飛仙樓頂,凌風攬雲,竟也無人發現,無人驚呼。

  衛孤辰與董嫣然並立高樓風滿袖,眼睛望著遠方水面上的華麗龍船,輕輕問:「可曾後悔?」

  「當然。」董嫣然淡淡道:「三年多以來,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後悔,都在怨恨。」

  衛孤辰回眸,目光也是淡淡的:「但時光倒轉,只怕,你依然會做相同的事。

  董嫣然沉默,良久,方輕輕一歎。依然會做相同的事嗎?衛孤辰何等高看於她。

  衛孤辰見她不答,也不追問,只是目光復又遙望那眼看就要遠去的龍船:「真的不告訴他嗎?」

  「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一次,董嫣然答得飛快。

  「你付出的……」

  「我做的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他又有什麼相干!」董嫣然眉宇間,竟隱隱有傲岸之色:「我是女兒,不能負父親之托,我是楚人,不能見楚君落入異族陷阱。我為當為之事,只需對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他事前不曾求我,事後,也不曾欠我。」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麼,哪怕他再三聲稱不負妻子,只怕也要娶我入宮。但先生難道以為,董嫣然是甘心為妾之人,是慶幸一生困於深宮之女子,是甘願與旁人共事一夫的所謂賢良婦人嗎?」

  董嫣然淺笑,明眸之中,英華如練:「董嫣然何許人,何曾稀罕過這樣的恩典,如此的賞賜。若有這般結果,我當日之所為,我當日之心腸,才真正被輕賤了。」

  「他至少應該知情……」

  「他是大楚的君王,他只要知道,怎麼做對這個國家、對這些百姓更好,他是楚韻如的丈夫,他只要知道,如何可以讓他的妻子快樂幸福。我與他,不過是朋友罷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需牽絆太多。我做的,是我該做的;他行的,是他當行的。他不曾負欠於我,我也不覺得曾施恩於他。又還有什麼事,他一定必須知情。一個已經消失的生命,一件已經不可挽回的事,再對他提起,有什麼意義?」

  「可是,他會永遠記得你……」

  「我不以為,他是薄情無義之人,沒有人告訴他那件事,他依然會永遠記得我這個朋友,有人對他說起那件過往,他當然會更加記住我,從今以後,無論有再大的喜事,他都不能得到完全的快樂,任何時侯,他的心中,總有一個位置是留給我的,那麼,我是不是該安安心心躲在我的世界裡,好好去幻想,那個位置有青山、有綠水、有紅花、有白雲呢?」

  董嫣然淡淡道:「先生當我董嫣然是什麼人?我憑什麼,就不能得到一個男子完整的心,我為什麼要在乎,別人的丈夫,心裡那小小的一個位置?」

  衛孤辰連說四句話,連續被董嫣然搶白四次,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人如此無禮地對待他。但他不懾反笑,目光深長看她一眼:「所以,我才說,便是重來一次,你依然會做你覺得該做的事。」

  董嫣然怔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方才輕輕一歎:「也許你說得對。如今的楚國,沒有了戰爭的威脅,政事清明,朝局平穩,有多少人可以安居樂業,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目光漫然望向遠處江邊那些自發伏拜的人:「我失去了一個孩子,可是,我保住了容若,我讓楚國遴過了可能與他國發生的戰禍。我讓很多母親可以不必失去一個又一個的孩子。」

  她的聲音空空落落的,既沒有驕傲,也沒有自豪,有的,只是黯淡。

  再偉大的成就,也不能讓人忘懷犧牲時的痛苦。然而,再深刻的痛苦,人依然要活下去;再重的傷,總會痊癒。也許會留下最猙獰的疤痕,紀念著曾經的痛苦,然而,人總是要活下去的。這些年來,她即使沒有再行遍天下,但偶爾下山來到小城,也可以見到一些從異國流浪而來的難民。

  那些在戰亂中,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眼看著丈夫、兒子,甚至老父都被拉到軍中,再也沒有回來的婦人,那些妻女都在亂世中離散、死亡、被凌辱,而自己也因為殘疾才逃過兵役的乞丐們;那些大好家園,一朝變做飛煙,昨日家國,轉眼淪為沙場的可憐。他們前路茫茫,他們沒有與命運作戰的力量,卻仍然,堅持著、努力著活下去。

  這幾年,儀儀是長隱山間,她也看到過最悲慘的人,讓她意識到,相比別人,她其實並不是最可憐、最不幸的,她也看到了最太平安樂的世界,讓她可以知道,曾經做過的事,畢竟是值得的。

  她怎麼可能不繼續堅強地活下去呢!依然會痛,依然會傷。她現在仍在療傷,她仍然沒有痊癒,但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有勇氣,再次走入這個世界,再次面對她的人生,未來,也依然會有驚喜、有歡樂,儘管,也同樣有痛苦、有悲傷,但她可以坦然地活下去,即使,也許某一個噩夢的夜晚,會因著往事驚醒而悲泣不止。

  所以,在聽到衛孤辰輕輕問「以後有什麼打算」時,她也淡淡地笑道:「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練功,等到有一天,我想通了,就去踏遍大好河山,看盡世間一切美好的人事物,也許有一天,我會遇上一個很出色的男人,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於是,我就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如果遇不上,也沒有什麼關係。世界如此廣大,沒有來得及走過、看過的美麗那麼多,我這一生,終不致虛度。

  她的笑容恬淡,她的眸光明澈,她的神色安然,沒有半點塵垢,可以沾得上她的衣角。

  衛孤辰凝眸深看她,半晌無語,只是心間卻有說不出的釋然。這樣的女子,原來其實根本用不著旁人來代她不平,替她委屈。這樣的光彩,這樣的自尊與自重,又何須靠一個男人的感念和情義增色呢?即使那個男人是皇帝,又如何?

  錯失了這樣的女子,損失的是容若,從來不是董嫣然。

  這一刻,他回眸深深望向她,渾然不知遠處江上龍船已遙遙遠去。

  董嫣然淡淡回視他,也同樣,不再向江上多看一眼。

  然後,她在清風白雲間微笑,笑若雲煙淡:「這幾年,你過得如何?」

  「還好吧,秦國的事,我是懶得再操心了,這幾年一身輕鬆,四下走走,偶爾找到個高手就打一架,可惜,都沒有打得痛快過。倒是那一年容若和性德一起赴慶,在慶國皇宮做客,我正好前去看望性德,也順便在慶王宮裡住了一陣子。那個慶國女王把我當情敵來辦,一天三趟地跑來打架,雖說她還不是我的對手,卻也勉強能讓我認真打幾招,也算有些意思,而且後來性德也幫忙指點慶國女王,那女人在戰場上有著奇特的天分,得到性德的教導後,武功更是突飛猛進,所以後來打起來,倒還是頗有意思的。」

  很顯然,在衛孤辰眼裡,天下大事的變化、復國組織的解散、秦國武林盟主的身份,一切一切,都比不上他找到幾個人打架更有意思,三四年的時光,他唯一提起的,居然是在慶國王宮裡,和人家的女王情敵見面,份外眼紅的決鬥事件。

  董嫣然卻是欣然一笑,深知無論曾經歷過怎樣的苦戰,怎樣的傷痛,在身體上又留下了怎樣的殘疾,這個男人的心靈,真的是不受一絲掛礙牽繫的。也只有如此坦蕩從容的人,才能用這樣輕鬆簡單的語氣,用最簡單直接的事例講述數年的紛繁變化。

  「那個慶國女王,聽說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嗯,一個天生的戰士,一個讓人不能不佩服的女人。」連衛孤辰說起鷹飛,都不免有些讚許之色:「慶國因戰士強悍而列名七強,但國內的管理和野蠻部族並沒有什麼太大不同。慶國甚至沒有稅收制度,君王的特權和享受都很少,而且不許世襲,只以勇者為尊。鷹飛是慶國的第一勇士,很久以前就有資格成為女王,只是她自己不願意罷了,後來因為喜歡上蕭性德,才回國去接任王位,以便同楚國建交。論武功,她也許未必及得上你和蘇俠舞,但真的放手而戰,如果你們在前三百招之內不能把她殺死,那只有被她擊敗的份。她的鬥志和戰意無人能比,這種人,只能殺死,卻無法真正擊敗。」

  董嫣然素來不把這些武功高低,成敗勝負之事放在心上,聽了只覺驚喜,絕無不悅,笑道:「那慶國女王竟是這等奇人,得到性德指點之後,想必武功更上層樓,豈非正堪與先生一戰,成就先生多年心願?」

  衛孤辰搖了搖頭,倒是認認真真又看了董嫣然一眼:「不,她是戰士,她習武,更注意的是戰場殺戮破敵之術,而不在意武道上的修為頓悟,相比之下,我倒是對你的期望更大。這三四年來,你的武功已顯然有極大的長進,如果你能突破最後一層心障,就真有力量和我放手一戰了。」

  董嫣然失笑:「難道我長進的時侯,你就只是停步不前嗎?再說,論到武功,蘇俠舞也並不在我之下。」

  「她當年的武功的確不比你弱,但是,她心思太重,思慮太多,所圖太深,所謀太雜,武者心意不純,必將難成大器。所以,她的武功已經很難再有突破了。而你只要最後破障而出,便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衛孤辰淡然評說,董嫣然只安然微笑。

  對於衛孤辰在武學上的眼光見識,她是絕對相信的。然而,她也不會因為自己被這武中之癡如此青眼,得他如此評價而感到高興。成敗得失,如水過石上,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絲毫的痕跡。

  她只是微笑,然後輕輕問:「那麼,其他人呢,都好嗎?」

  「有誰不好?那個無聊皇帝,這幾年帶著老婆滿世界亂轉,不知道走什麼狗運,慶國、魏國、燕國,一國國走下來,都能訂下所謂的邦交,讓楚國百姓把他當神拜。性德日子過得也不錯,至少慶國那位女王,喜歡他喜歡得要命,知道他要陪著容若周遊列國,居然四下分發國書,向天下各國宣示,什麼人為難蕭性德,就是和慶國作對,甚至經常離開慶國,一路追蹤蕭性德。也只有慶國那樣荒唐古怪,有王沒王其實差不多的國家,才會生出這樣荒謬的君王。」

  董嫣然神色微動,欲言又止。慶國女王喜歡楚王貼身護衛的事,早就天下皆知了,但是,性德不是女子之身嗎?她幾乎就要脫口問出這句話來,卻又一笑釋然。

  只怕對於衛孤辰和蕭性德這樣的人來說,是男是女,其實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他們都是人世間最強大的存在,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們是儀有彼此的同類。

  而且聽起來,衛孤辰提到慶國女王時,語氣竟然以欣賞居多的,絕無情敵間該有的憤怒和仇恨。可見,對於像他們這樣的怪物,還是不該以常理來推斷的。

  她一向不喜歡干涉別人的隱私,無論蕭性德是男還是女,他既然自己不說,她就不想打聽了。

  這心意一轉,她便改口問:「那納蘭玉呢,還好嗎?」

  這一次,衛孤辰略略沉默了一會,這才道:「自然還好,他和安樂公主,都有機會擺脫過去,重新活一次。」

  他的目光遙望雲天最深處,忽然間,忘記了言語。

  那些年,他曾不只一次,悄悄去看那個瘋狂未癒的小弟弟,他曾悄悄遠遠追隨那個孤獨地萬水千山跋涉尋找他的故人。

  然而,他一次也不曾現過身。

  現在的納蘭玉可以擺脫過去,自由的生活,不是因為秦王的仁慈,而是因為,他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一次出現在納蘭玉面前,秦王看到依然可以通過納蘭玉來打擊他、算計他,那麼,沒有人知道,秦王又會施出什麼手段。

  他不想再看到那個目光明澈的少年,好不容易得回自由後,再一次淪為棋子,他再不能忍受,那個喚過他無數聲大哥的弟弟,因為被利用,而在傷害他之後,露出那樣絕望的神色,發出那樣瘋狂的叫聲。

  給他自由,給他重活一次的機會,讓他不受任何人拖累,不被任何人牽絆,所以,衛孤辰飄然遠去,即使,他知道有個不是兄弟的兄弟,不是手足卻勝似手足的人,千山萬水,孤獨地尋尋覓覓,只為了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董嫣然看到他忽然間略有悵然的眼神,沉默著等待。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這個人真心的疼惜那個叫納蘭玉的弟弟,她知道,那個人,在遙遠的地方,必然也好好地活著。那麼,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傷痛和淒涼,他若願說,她便聆聽,他若打算就此忘記,她也絕不追問半句。

  遠方龍船已再不見影蹤,江邊的百姓們陸續站起,將要回到城裡來。

  衛孤辰收回遠眺的目光,淡淡道:「等那些人回來,咱們再站在這裡,就真要驚世駭俗了。」

  董嫣然聞言失笑,衛孤辰何曾介意過驚世駭俗?

  看她的神色,衛孤辰不覺也是一笑:「這次能夠遇上你,也是難得,希望下次見你之時,你已突破最後一層迷障,不再自苦自傷,可堪為我敵手。」他長笑一聲,便飄然離去,不停頓、不回頭,甚至不讓董嫣然說一句告別的話。

  這個女子是天下間少數可以讓他記在心間的人,甚至算是讓他在心中認做朋友的人。她有著同他一樣的驕傲與自尊,同他一樣,不管遭遇什麼,也不怨天、不尤人,只肯自苦的性情。她有著出眾的武功,卻全無驕矜的性情,她可以做最好的聆聽者,卻從不多嘴最初相遇,她只是他認為將來可以一戰的敵手,到如今,她已是他極之激賞欣喜的女子,然而,該離去之時,他依舊可以說走就走,絕不停留。

  也許他日相見,也會這般相視一笑,笑談低語別後情形,也許會如同當年願望,月下執劍,只為暢然一戰,也許會有更好更深更真切的交往……

  但今朝別去,依舊無塵無垢無牽掛。他將遠去,走遍天下諸國,踏遍名山大川,訪遍幽谷險境,尋盡世間奇寶……因為……他有一個朋友,叫做蕭性德。

  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他依舊從來沒有放棄過,尋良醫,訪異寶,期盼著有一天,能助那人恢復武功。

  當日在逸園為他治傷期間,性德已隱約向他暗示過,自己不是女子的真相。

  然而,在如今的衛孤辰看來,性德是男是女不重要,他是不是會與自己放手一戰不重要。甚至,他是不是在乎武功能否恢復,也不重要。

  他是蕭性德,他是衛孤辰的朋友,他是他心中極重要的人。

  而他,始終沒有放棄,想要為朋友做些什麼。

  董嫣然悄然凝立,靜靜遙望著那一襲雪衣漸漸消失在遠方天際,說走便走,要留就留,天不能拘,地不能束,這般人物,這般人物……

  她輕輕一笑,想起當年,只當他是個不合世情的武癡,又怎知,他竟是如此深情重義的癡人!想當初,對他時時防範,小心應付,又怎料得如今,心中竟許他為良友知己!

  她輕輕伸手,按在心口處。

  這裡,有傷,有痛,但這裡,也曾有過歡喜,有過快樂,有過親人,有過良友,有過可堪交心的知己。

  迷障嗎?是的,一直就在,但總有一天,她能看得破,走得出。

  到那時,武功會否更上層樓不重要,只希望,再相逢時,能共他一笑,能伴他共飲一壺酒,笑談千古事,又或者,便隨了他的興致,盡力與他一戰,縱然必敗,能報答他如許相知,亦是應當。

  她在陽光下展眉,眉眼清明如畫。

  生命中必然有痛,有傷,然而,生命必將會繼續,只為著生命中同樣擁有的,那些無限美好的人與事。

  「師叔、師叔,出什麼事了,我怎麼睡著了?啊,我們怎麼站得這麼高?」被點了睡穴的小青兒醒過來,一驚一乍地叫。

  董嫣然微笑低頭,輕輕撫著小青兒的頭髮,笑若春水,明若柳絲:「青兒,我們趕緊去買了東西,快快回山吧,要不然,就趕不上吃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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