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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虛幻境》第57章
第六集 濟州煙雨 第七章 樓頭相交

  蕭遠大叫一聲,往性德身後一躲。

  別人刀追指攻,自然而然就衝著性德過去了。

  蘇良眉微揚,振腕拔劍,趙儀輕歎一聲,身形欲動。

  但有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卻在所有反應之前叫了出來:「住手。」

  聲音在一片嘈雜中,清晰平穩,帶一種說不出的尊貴之氣,自有讓人折服的無形力量。

  隨著這一聲喝,就見人影一閃,那剛才與老者站在一處的青年便衝了出來,擋在性德之前,攔住了三重攻擊。

  他出手非常簡單,不過是舉手投足而已,雙手一舉,兩把刀一齊砍在他臂上,持刀的老者與少年同時發出一聲悶哼,被震得翻身跌往樓下。

  他一抬腳,那本來衝在最前,十指殺氣騰騰的中年人忽然臉色一變,竟連硬接也不敢,強行在半空中吸了口氣,足尖在欄杆上一點,借力落往樓下,才一站穩,已深深一禮:「不知謝公子在此,多有得罪。」

  青年微笑回了一禮:「在下一時技癢,冒犯了三位,正要賠禮才是。」

  說著雙手輕擊,三名著青衣的僕從忽然現身,每人手中托一木盤,盤中有一個青絲繡花的布袋。三人一起舉著盤子從樓上躍下去,動作乾淨俐落,盤子

  仍然端端正正舉在頭頂,送到老者、少年和中年人面前。

  三個人臉色都有些失望,卻又不說什麼,伸手去取那布袋,布袋入手時,卻又一起臉露喜色,縱然極力壓抑,那種興奮卻始終瞞不過明眼人。

  青年公子在樓頭再施一禮:「本次煙雨樓的一切損失,也由我來付,三位請便吧!」

  樓下三人也不再客氣,回了一禮之後,就一齊轉身離去了。

  只有那持槍的青年還在東張西望,濃眉大眼又帶點憨實氣的臉上一片黯然,顯得很是神傷。

  青年公子微笑著招喚:「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你的槍法是從哪裡學的?」

  青年一愣,這才指著自己的鼻子,仰著臉,有些結巴地問高樓上那看似高不可攀的公子:「你……你是……在和……俺……說話嗎?」

  青年公子微笑點頭。

  青年臉上居然一紅,摸著頭說:「俺叫李大牛,槍法是俺爹賣了兩頭牛,換了銀子,讓俺跟鎮上武館的霸王槍馮師父拜師學藝學來的。鄉下的日子窮得過不下去,俺家的人聽說,練了功夫好賺錢,才讓俺學功夫的。馮師父說,學武的人到濟州城,隨便找個最出名,人最多的地方和別人打一架,就會有人來送錢了。」

  他抓頭抓得越來越用力,臉漲得越來越紅:「俺雖然覺得世上不會有這麼好的事,不過,還是想來碰碰運氣。看樣子,俺……俺……」

  青年公子微笑著打斷他:「剛才那三位,我確實送了些銀子,不過小兄弟你武功高明,前途不可限量,卻不是可以用一筆小錢輕易打發的。小兄弟有沒有興趣到我的商行來做事,每個月五十兩銀子如何?」

  「五十兩……」青年的大眼睜到更大,伸出五個手指,身子有些搖晃,語氣微弱得像在做夢。

  「五十兩隻是最低的工錢,若做得好,做得用心,還會再加。逢年過節有一百兩的節慶費,年底有兩百兩的紅包,不知道小兄弟你願不願意賞臉呢!」

  青年公子笑語柔和。

  「我,我……我,我願意。」李大牛「我」了好幾聲,最後好不容易答完了話,人卻臉色蒼白,虛弱得簡直要趴在地上暈過去了。

  青年笑著點點頭,吩咐道:「帶李兄弟回商行,好好安頓。」

  樓下三個青衣僕人一起應是,走到李大牛面前,一起施禮:「李壯士,跟我們走吧!」

  李大年一輩子沒被人這樣禮待過,手忙腳亂地還禮,連槍都差點兒抓不住,直到被三個人帶出煙雨樓,表情猶恍恍惚惚,如在夢中一般。

  青年這才回身,對性德深施一禮,正要開口,身後卻有人先一步說:「老朽謝遠之,這是我孫兒謝醒思。他年少無知,有失禮之處,老朽代他賠罪。」

  蕭遠眉峰一挑,冷冷道:「不敢當,濟州謝遠之,鹽商行會的首領,手控楚國三分之二的鹽業,富甲天下。多少高官富賈傾心巴結,要與你拉上關係,多少武林高手竭盡心思,想在你手底下效力。素聞謝老闆家大業大架子大,便是天大的人與事,往往都只由你最信任的孫兒出面應付,不知我們這一行人,哪裡來這麼大的面子,值得你謝大老闆親自攀談。」

  他這一番話說得響亮,竟把整個煙雨樓,樓上樓下,震得一片肅靜。

  謝遠之手控鹽業,可以算是大楚國最富有的人,也是濟州城最有錢的人。

  多少武林高手在他手底下吃飯,濟州的蒼道盟、日月堂、神武鏢局,三大勢力都得過他重金資助,就連官府都要看他眼色,整個一跺跺腳,濟州晃三晃的人物,居然有人敢這樣在他的地頭挑釁他。

  此時此刻,只要謝遠之一聲令下,煙雨樓前前後後,裡裡外外,不知會有多少人衝進來,竭盡全力把這一群外頭人砍成肉醬,以討好這位一擲千金的大人物。

  謝家的僕從、護衛人人蓄勢待發,方才首先出手的謝醒思也臉色不善。

  在一片靜寂到落針可聞的肅穆之中,一個懶洋洋,帶點無奈的聲音響起來:「三哥,我知道,爹嫌你性情偏激,沒把家產傳給你,獨留給我一個人,讓你心裡不舒服,你也用不著到處替我得罪人。咱們出門在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家裡頭的大哥、四姐,還有貴姨娘多麼替我們難過。」

  他這一番話,在蕭遠聽來,是軟中帶硬,暗藏威脅於無形,迫得蕭遠不得不閉嘴,打消繼續火上添油的想法。

  聽在別人耳中,卻是輕飄飄點出了他自己是一行人首腦的身份,並說明蕭遠是故意惹事,讓他為難,提醒別人,不要中了蕭遠的計。

  容若本人卻還一臉輕鬆平和的笑容,抱著可愛的小白兔乖乖,從雅間裡走出來,對著老人彎彎腰:「謝老先生,我的兄長脾氣不好,你多多包涵。」一邊施禮,一邊打量謝遠之,見他精神矍鑠,意氣飄然,一點也不見商人的銅臭氣,心中也暗暗稱奇。

  謝遠之微笑還禮:「公子神采風流,氣宇不凡,想來必是大有來歷之士。」

  容若心中立刻對謝遠之大生好感,難得在性德的絕世風華,蕭遠的王者威儀,蘇良、趙儀的清秀眉眼前,居然還有人能讚他神采風流,氣宇不凡,可見他的內在美,終於有人能欣賞了。

  他當即一手抱著兔子,一手甩了甩袖子,做風流瀟灑狀:「老先生誇獎了,我乃……」

  「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

  一陣怪聲,驚得樓中上上下下,一片愕然。

  容若老臉一紅,把手往背後一摸,扯出不知何時躲到他背上的小精靈,惡形惡狀地喊:「虧我還叫你小精靈,怎麼這麼沒眼力,這個時候你吹什麼牛?」

  小精靈振翅掙扎,大喊大叫:「救命救命。」

  眾人至此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起發出轟然大笑,笑聲從煙雨樓遠遠傳出去,竟引得街上行人駐足觀看,不知煙雨樓中,出了什麼趣事。

  本來因為蕭遠一番別有用心的話而緊張起來的氣氛,至此被破壞無遺。

  原本臉色肅然,仍有忿忿之意的謝醒思也早忘了殺機怒氣,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沒揉著肚子喊叫。

  謝遠之雖然勉強還能撐得住,仍在努力保持形象,但因為忍笑忍得太辛苦,臉上也不免漲得發起紅來。

  容若還趕忙給謝遠之再次施禮,文縐縐地說:「謝老先生別聽這小東西胡說,晚生姓容名若,不過是個普通讀書人,因為先父去世,留下的產業還算殷實,使我不致為衣食發愁,只願踏遍天下,看盡美景。」

  謝遠之笑道:「公子風采過人,談吐不俗,將來必有大成就。」

  容若更加客氣,更加斯文地回話:「三尺微命,一介書生,日不為斗米折腰,夜不以國事為懷,飽食終日,全無建樹,就連用腦亦少,實實在在不敢當先生青眼。」

  如果光聽他的話,倒還有些水準,不算失禮,奈何他一隻手抱著因為懷抱沒剛才舒適,正在掙扎的小兔子乖乖,一隻手還扯著撲騰著翅膀,叫個不停的鸚鵡小精靈,把他本來語氣的從容優雅破壞殆盡。讓人只記得他這一刻故做瀟灑的狼狽,大笑之餘,卻也對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謝遠之再也控制不住,笑出來,卻又不肯失了身份,怎麼也不願大笑,只好一邊笑,一邊咳嗽:「這個……咳,公子……咳,太謙虛了。」

  連他都如此,其他人更是笑得腹痛如絞,容若身邊的眾人,除了性德之外,也大多不給面子地笑出了聲。

  凝香、侍月還只敢小聲笑,楚韻如用帕子掩了口,笑得嬌軀亂顫。

  蕭遠的笑卻帶點兒冷意:「好好好,說得好,除了微命與書生二字不實,其他倒也說得恰當。你素來只知吃喝玩樂,國家也不理,世事也不管,的的確確飽食終日,難為你有這個自知之明。」

  容若不在意蕭遠的冷嘲熱諷,謝遠之也同樣聽而不聞,對著容若拱拱手,又一指自己的雅間:「我與公子一見如故,不知公子可願賞臉,大家杯盡論交?」

  容若連連點頭之後,又搖頭晃腦地學古人說話:「長者賜,怎敢辭?」

  聽得這樣不倫不類的回答,滿腹詩書的楚韻如又在裡頭輕笑起來。

  謝醒思一直有意無意地往容若身後的雅間裡看,見楚韻如笑得風姿楚楚,終究忍不住問出來:「請問,這位是……」

  容若笑道:「她是……」聲音卻忽的一頓。

  名分上來說,楚韻如是他的妻子,但一直以來,他們都沒有夫妻之實。容若以前又曾故做大方,說什麼要帶楚韻如走出籠子看世界,讓她擁有對自己人生的選擇權,若是將她介紹為自己的妻子,豈非把這權利重又剝奪了。

  容若微一遲疑,裡間的楚韻如卻已盈盈立起,淺淺一笑,便天地生輝:

  「夫君。」

  楚韻如聲音清悅似珠落玉盤,容若聽來卻如飲瓊漿,身形一震,即刻笑開了懷:「這是拙荊。」

  謝醒思眼中黯然之色一閃而過,已自長揖施禮:「容夫人。」

  楚韻如襝衽為禮:「拜見謝先生,謝公子。」

  謝遠之富甲天下,自然也曾擁美無數,卻從不見一個女子,就是打一聲平凡的招呼,行一個普通的禮,卻也隱隱有這等無比尊貴的氣度,當下不敢輕忽,連忙還禮。

  幾個人客氣一番後,謝遠之即將容若一行人引入自己所在的雅間裡。容若、蕭遠、楚韻如,和謝家祖孫分賓主坐下。

  煙雨樓最大的雅間裡,除了桌上坐的幾個人,謝家祖孫身後還各站四名護衛武士,四名青衣僕從。

  凝香、侍月同謝家僕從一般隨侍在旁邊,蘇良、趙儀雖然有些不甘心,不過看謝家這樣的氣派,知道主僕之別不能亂,只好心不甘情不願,黑著臉站在一旁。

  性德本來自度是隨從,也不過隨意站在旁邊,但他何等風采,誰好意思讓他站著,自己卻安坐吃菜,就連謝家祖孫這樣習慣被眾星捧月的人也不自在起來。

  容若跳起來,扯了性德的衣裳硬按他坐下,然後笑嘻嘻介紹說:「這是我遠房表兄蕭性德。表哥自小父母雙亡,和我在一處長大,處處照料我,又幫我打點家業,替我訓練保鏢,我視他如同骨肉兄長,偏他要拘禮,總說是托庇容家的下人,不肯和我稱兄道弟,真真把我一顆誠心給糟蹋了。謝先生你德高望重,幫我好好說說他吧!」

  他這裡信口開河,睜眼說瞎話,不過倒也難得他臨時編起來,還這樣又快又全,把他和性德不太正常的主僕身份,解釋得還能讓人接受。聽得謝氏祖孫連連點頭,卻叫身邊一干人不斷拿白眼來瞄他,不知道是佩服他說謊的本事,還是不屑他滿嘴謊言。

  謝遠之為人老道,閱歷極豐,哪裡會看不出容若身邊這一干人的眼色古怪,不過只當不知,笑對性德道:「蕭公子出塵拔俗,又何必拘泥俗禮,枉負了容公子一番心意。」

  性德素來冷漠,這樣的客氣話是不想答的,卻見容若坐在旁邊,不斷衝他擠眉弄眼,知容若不想得罪謝遠之,便只淡淡道:「謹遵先生教誨。」

  謝遠之沒想到,初次見面,剛才不過是應付容若的客氣話,誰知這人這麼聽話,一勸就答應,倒叫他後面滔滔不絕的大道理一句也說不出來,愣了一下,才道:「剛才見公子歷數旁人武功,如數家珍,公子的眼力見識,實在令人佩服。我孫兒醒思,自幼好武,我請過許多名家教導他,至今略有小成,不知在公子眼中,醒思的武功如何呢?」

  性德神色漠然:「謝公子天資聰穎,骨格亦佳,看他方才舉手投足間,招式乾淨俐落,力聚雙臂,震飛雙刀,看來師承亦是當世名家,所學極高。只是也只能到此為止,難成大器,以後的進步會非常緩慢,所以公子武功雖然不俗,不過,最好不要獨身邁入凶險江湖。想來公子出身富甲天下的謝家,學武只是為了興趣,斷然不至於要去闖蕩江湖,倒也不必憂心。」

  他開始幾句話誇得人正開心,誰知後面話風一轉,竟是將謝醒思駁得一文不值,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能這樣不客氣,何況他面對的是謝家孫少爺。

  一時間本來熱鬧親切的場面就僵下來了,謝家的僕從們個個鐵青著臉,拿眼睛狠狠瞪著性德。

  謝醒思雖還保持風度,安坐不動,但握杯的手一緊,酒杯裂成數片。他自五歲習武,拜過名師三十六,個個都是有名有姓有字號的人物,集眾家之長,日夜勤練不輟,與人交手過招,從未敗過,素來被人眾口一詞,稱為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哪裡嘗過被人這般輕視的滋味。

  容若見氣氛不對,忙打圓場:「性德你胡說什麼,人家謝公子那是多厲害的功夫,一舉手一投足,就把別人逼下樓,兩把刀砍在他手臂上,連油皮也不擦破,那可是傳說中的鐵手啊!」

  謝醒思冷笑一聲:「不敢當,我還不致厚顏自稱鐵手,不過是仗著一雙護臂,才敢硬擋雙刀罷了。」

  容若頓也不頓一下,繼續笑:「護臂是用來接刀的,可要是功夫不夠高深,手就算不破,也給震麻了,更談不上把人家給震得飛落樓下了,厲害厲害。」

  「你以為,他真的是靠功力把人震下樓的嗎?」性德冷冷問。

  容若笑容一僵。

  謝醒思拍案而起:「你什麼意思?」

  「震退雙刀,嚇倒鷹指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謝家少爺的身份。」性德毫不客氣地道:「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別人情願假做被震倒來讓你開心,所以別人不敢接招,要對你退避三舍。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雖然名師滿天下,卻沒有人敢打敢罵。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縱然習武多年,卻一直學得過分輕鬆。因為你是謝公子,所以過於一帆風順,想來和人過招,從來沒有吃過敗仗。

  武學一道,充滿艱辛,不曾身心受夠煎熬,豈能修成絕藝。縱然你少年時進展迅速,但也會很快陷入困境。最近你在武功上,是不是已感到很難再有進步…

  …」

  性德的語氣毫不客氣,謝醒思初時聽得滿面怒容,但卻越聽越是臉色發白,失魂落魄。

  難得謝遠之見孫兒受了這樣的奚落,居然不動聲色,好像性德說的是其他人,猶自含笑舉杯,向容若勸酒。

  他沉得住氣,別人卻再也聽不下去了,謝遠之身後一個高大的護衛上前一步,手指性德:「你是什麼東西,膽敢這樣大言不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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