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劍杖交鋒 凶僧鬧湖上
性靈未昧 玉女出京華
場中惡鬥停止,鐵扇幫的人給甘鳳池一喝,齊都垂手仰頭,只聽得甘鳳池說道:「你們
都是苦哈哈的弟兄,於黑道買賣,劫不義之財,我甘某決不攔阻,但若給清廷利用,那我甘
某可不允許。你們不乏明理之人,仔細想想。」鐵扇幫的人,一半懾於「江南大俠」的聲
威,一半震於大勢已去,紛紛說道:「聽甘大俠吩咐!」
甘鳳池把腳一提,尚復初「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伸腰坐起,甘鳳池道:「尚復
初你雖有野心,尚無大惡,你若肯改邪歸正,我也可以饒你一命。」尚復初這時但求饒命,
那還敢道半個「不」字。
甘鳳池道:「你要饒命,第一,以後不許在江湖廝混。」尚復初忙道:「依得!依得!
我從今日起就解散本幫,攜小兒回鄉耕田,閉門封刀,洗手不幹!」甘鳳池道:「第二,你
積斂的錢財,都交給我處置,你除身上所有之外,不許帶一個錢出門。」尚復初十年積聚,
劫掠所得,何止百萬,聽甘鳳池不許他帶一個錢出門,十分肉疼,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說
道:「錢財身外之物,甘大俠取去便是!」
甘鳳池笑道:「我也不要你的。」叫尚復初和鐵扇幫管財務的人,把珠寶錢銀都取了出
來,將珠寶留下,把錢銀分給幫眾,忙了大半天,這才處置完畢,甘鳳池喝道:「好,現在
你可以走了!今後莫讓我在江湖上見到你,我認得你,我拳頭可認不得你!」尚復初鬆了口
氣,急忙和兒子抱頭鼠竄,跑出山村。
呂四娘道:「我們在這裡大鬧一場,又放他們出去。不怕他糾集黨羽再來,或勾結官兵
來圍捕我們嗎?」甘鳳他笑道:「不必顧慮。縣城發兵,最少要兩天才到,魚亮派人,那更
不易。何況這村莊在群山之中,險峻難行呢!」
呂四娘一想,果是道理。說道:「七哥明斷,確為小妹所不及。」甘鳳池笑道:「小心
顧慮,也是好的。」這時天色已黑,園子裡樹枝上掛滿的碧紗燈籠,本來是準備開幫祭祖的
喜慶之事用的,這時正好派了用場。甘鳳池大笑道:「華燈夜宴,讓我等也享用享用!」叫
和尚家未走盡的廚子僕婢,開了兩桌酒席出來,環首四顧,卻不見白泰官。甘鳳池道:「五
哥呢?」呂四娘笑道:「適才我見他和魚娘在假山石後隅隅細語,想是久別重逢,連飯也忘
記吃了。」甘鳳池笑道:「你把他們找來。」呂四娘應了一聲,正想走開,甘鳳池忽又笑
道:「在山石上留下本門暗記的,想必就是那位魚娘了。五哥也真是,怎麼把本門暗記告訴
外人。」呂四娘道:「魚娘也不算外人了。」甘鳳池道:「雖然他們已結為夫婦,但魚娘不
是本門中人,五哥所為,總是欠妥。」呂四娘道:「待他日便時,我勸他便是。」甘鳳池點
了點頭。原來白泰官素性不羈,小節上常常不大注意。但獨臂神尼雖然在劍法上早已獨創一
家,卻並未開宗立派,所以未設掌門。甘鳳池是師弟,又不好說他,只好暗示呂四娘去說。
呂四娘既是名儒之女,武功又極高強,性情也和順近人,白泰官對她倒更為親近。
甘鳳池忙了一日,這時方得空閒,和關東四俠、插翼神獅等,依次見了,互道仰慕之
情。他見唐曉瀾隨侍在楊仲英身側,便對楊仲英道:「楊老英雄對令徒的誤會,該釋然於懷
了吧!」楊仲英點頭微笑,抱拳稱謝。原來唐曉斕在這半日之中,早把隱情細說,楊仲英真
料不到他有這麼複雜的身世,楊仲英本來愛他,只因誤會他叛師背義,所以才愛之深恨之
切,要把他處死。如今聽了解釋,誤會冰消,不禁把他攬在懷中,說道:「孩子,委屈你
了!」唐曉瀾道:「這個怪不得師傅。」又把沈在寬教導他的話說了。楊仲英道:「沈先生
之言深得我心,到底他是個讀書人,說話真有見識。」
鄒錫九經過了幾年歷練,人情世故,通達許多,見楊唐二人親如父子,他對楊柳青之
心,早已漸淡,如今更是半點都無。過來向唐曉瀾道謝。楊仲英老懷大悅,豪興遺飛,和甘
鳳池大杯喝酒。
楊仲英喝了幾杯,拈鬚說道:「聽說曉瀾要隨你們進京。」甘鳳池道:「噫,怎麼?」
楊仲英道:「我想帶他回家一轉。」甘鳳池笑道:「我們同他出來,本來就是想找老英雄解
釋,如今你們既然見了面,誤會又已消除,已沒有我們的事了,他自然該侍候你老。」
說話之間,呂四娘和白泰官魚娘三人從假山那邊急步行來。呂四娘高聲叫道:「七哥,
路師兄的下落已經有了!」
甘鳳池道:「好,你說!」呂四娘道:「還是讓魚娘妹說吧,路師兄被擒那天,恰好魚
妹也在場。」
魚娘依偎在白泰官身邊,臉暈輕紅,說道:「自從那次呂姐姐和泰官在田橫島上大鬧之
後,爹爹把我看管得很嚴,我假裝順他的意,不吵不鬧,過了幾年,爹爹看管得漸漸鬆了,
但還是沒機可乘,逃走不了。直到上月,我父親應毒龍尊者之約,渡海到旅順口外一個小島
和他相會。」說到這裡,甘鳳池「咦」了一聲,道:「毒龍尊者一生住在蛇島,從不外出,
怎麼會約令尊相會?」魚娘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呂四娘道:「那毒龍尊者名頭很大,
不知武功到底如何?」甘鳳池道:「我只知他與薩氏雙魔相交甚厚,武功如何,無人知道。」
魚娘續道:「爹爹離家之後,我趁著看守的人不注意,一天晚上,偷偷乘一艘海船,連
夜開走。船上米糧甚多,我又頗識水性,那晚潮水又大,我料想他們發覺之時,我已出海數
十里,他們要追也追不及了。」說罷,發出爽朗笑聲。甘鳳池有感於她與白泰官相愛之誠。
讚道:「姑娘勇氣,令人佩服。」魚娘笑道:「也沒有什麼,就是天天吃魚。單調極了。」
呂四娘一笑,遞了一杯酒過來,還給她夾了一塊燒雞道:「好,慰勞你一下。」魚娘含笑吃
了,續道:「我以前聽泰官說過他的同門,知道路三哥住在浙江沿海的蕭山,我就把船開到
那兒去啦。」甘鳳池道:「五六年前,我和路師哥呂師妹為救沈先生,曾和御林軍大打一
仗,事後我送呂師妹上仙霞嶺,路師兄也逃亡到關東去了。你大約不知道此事。」呂四娘笑
道:「她當然不知道,可是事情也真有這麼巧,她到蕭山那天,恰巧路師兄也偷偷溜回來。」
魚娘喝了口酒,道:「假如我知道,我就不會這樣傻了,我到了蕭山,問起路家,人家
都不敢說,正詢問間,忽然有一隊官兵,簇擁著一個少女,那少女走過來道:『你找路民瞻
做什麼?你是他的什麼人?』我給她問住了,看她來意不善,就想逃走,那知這少女武功甚
高,在馬背上飛掠而下,攔在我的面前。我和她拆了三五十招,才能稍佔上風。」呂四娘
道:「那少女是不是瓜子臉兒,眉毛很長,一派天真的模樣?」魚娘道:「正是。」呂四娘
奇道:「那是浙江巡撫李衛的女兒李明珠,她本來不懂武功,怎麼在這五六年間,就練得那
麼出色的本領,居然能夠和你打到三五十招?」魚娘續道:「我剛剛佔了上風,忽然在官兵
隊中,走出一個青衣婦人,雙手空空,動手不過三招,就把我的兵刃搶去。」呂四娘問道:
「那青衣婦人是不是後來看管你的那位白髮滿頭的老婆婆?」魚娘道:「不是,不過她們是
一路的人。」甘鳳池聽了,沉思不語。心想以魚娘的武功,自己也未必能在三招之內奪她兵
刃,這青衣婦人又是何人?
呂四娘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們是同一路的人?」魚娘續道:「那青衣婦人把我擒了之
後,就在路家對面的一棵柳樹上,將我倒吊起來,待鞭拷打,剛打得一鞭,路家的炮摟上突
然飛下一人,高聲叫道:『路民瞻在此,你們要捕便捕,可不許牽累無辜。」那青衣婦人碟
碟怪笑,道:『哈,你這可是自投羅網!』躍上前去,大約也是十招左右,就把路爺擒
了。」甘鳳池暗道:路師兄雖是公子哥兒,倒也頗有男子氣概。魚娘續道:「那青衣婦人持
鞭喝道:『她是你的什麼人?』路爺道:『我從未見過她。』青衣婦人道:『她為何找
你?』路爺凝眸瞧我。我給他瞧得面都紅啦,在那樣情景下,我又不好說出我和泰官的關
系。」呂四娘「哈」的一笑,魚娘嗔道:「人家難過,你卻好笑。」接著說道:「後來那人
叫李明珠把我和路爺都帶到撫衙裡去,青衣婦人道:「把鐵扇幫的人找來認一認吧,他們常
在江湖行走,也許會知道這丫頭的來歷。』第二天那個老婆婆就來啦,我不認得她,她卻認
得我,一見面就叫出我的名字,青衣婦人立刻變了態度,把我解了下來,就交給那個老婆婆
將我帶到鐵扇幫去。」
甘鳳池聽完之後,說道:「八妹所料不差,三哥果是被禁在浙撫衙中。那麼我們不必再
到三哥的家鄉了。」
第二日群雄分道揚鑣。楊仲英攜唐曉瀾回山東故里。關東四俠和插翼神獅父子也答應了
楊仲英的邀請,到他家裡作客。臨別時,甘鳳池忽道:「楊老英雄和關東四俠,你們一定要
幫我點小忙。」楊仲英道:「甘大俠儘管吩咐。」甘鳳池笑道:「鐵扇幫的珠寶,我們攜帶
不便,請各位代為保管,也代為使用,行俠仗義,有時也要用一點錢,」楊仲英一笑允諾。
唐曉瀾與呂四娘再三道別,甚為悵憫。他對呂四娘雖然早無雜念,但恩深義重,到底不
勝依依。尤其是想起楊柳青時,更覺得呂四娘的可愛可敬。楊仲英瞧在眼裡忙催唐曉瀾快走。
楊仲英走後,甘呂白魚四人也收拾行李,逕赴杭州。第三天一早,到了杭城,在湖濱一
間旅舍投宿,商議晚上探衙。時間尚早,四人雇了一艘船艇遊湖,湖平如鏡,游魚可數,舟
行片刻,忽見有三座塔尖,浮出水面,風姿古樸,倒影奇幻:石塔邊是一小島,島上花草叢
生,樓台隱約。魚娘喜道:「這裡真美!」呂四娘笑道:「這是西湖最美的地方,名為三潭
印月,湖中有湖,島中有島,園林佈置之佳,冠於東南。據說還是蘇東坡所建的呢。魚妹既
然喜歡,咱們上去玩玩。」四人捨舟登陸,步過九曲橋欄,魚娘滿懷歡悅。呂四娘忽然把手
一指,道:「湖山勝處,不乏雅人。你看那個少年!」
魚娘放眼望去,只見湖面上一艘畫航,緩緩搖來,舟中小少年,約莫十歲光景,生得面
如冠玉,貌比潘安。舟中安了一副茶几,上有清茶一壺,瑤琴一具,這美少年引琴歌道:
「渺渺澄波一鏡開,碧山秋色人杯來;小舟撐出丹楓裡,落葉輕風掃綠台。」歌聲順著湖面
蕩去,曲折悠揚,十分悅耳。白泰官也讚道:「此人不俗。」
「三潭印月」是西湖上一個小島,這個「島」實際是一個環形的堤岸,圍成小小的內
湖,中間又有一個更小的島,所以說是「湖中有湖,島中有島」。而在湖與湖、島與島之
間,綴以亭台樓榭,高低隱現,玲瓏浮突,無一處不顯匠心。呂四娘道:「咱們到裡面去
吧。」步過九曲橋欄,穿過X字亭、一寄樓等處,曲曲折折,走到了垂楊深處,只見一座茶
亭,十分精雅,上題為「十迎翠軒」,兩旁一副對聯,寫的:「萬頃湖平長似鏡;四時月好
最宜秋。」呂四娘讚道:「這副聯寥寥十四字,活畫出西湖景色,與平湖秋月之聯,可並稱
雙絕。」甘鳳池笑道:「八妹遊蹤所至,最好記那些名勝地方的詩詞聯語之類,我可沒有這
份耐心。」魚娘這幾年幽層荒島,閒時也讀詩書,見呂四娘說得高興,便道:「呂姐姐,你
把平湖秋月那聯一併念給小妹聽吧。」呂四娘笑道:「你忙什麼,等會我們再到『平湖秋
月』去玩,你大可把那些佳聯都抄下來。」但還是念道:「憑欄看雲影波光,最好是紅蠻花
疏,日蘋秋老;把酒對瓊樓玉宇,莫辜負天心月滿,水面風來。」魚娘聽在耳裡,念在口
裡,一個個字在舌尖打滾,但覺如嚼橄欖,滿口甘芳。
四人進了茶樓,憑欄坐下,茶博士過來問道:「四位各沖一杯藕粉,再泡兩壺龍井如
何?」西湖藕粉和龍井茶最是有名,呂四娘點頭道:「就是這樣。」
迎翠軒中茶客寥寥,東首一桌,獨坐一個老頭,見甘呂等四人進來,似乎頗是留神,看
了又看。呂四娘見這人面貌頗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坐了一會,竹簾開處,那舟中的美少年走了進來。甘鳳池見他氣宇軒昂,英華內蘊,暗
自留心。那少年也沖了杯藕粉,泡了一壺龍井,憑欄坐下。雙目炯炯,目光對甘鳳池這邊投
射過來。
呂四娘和魚娘都改了男裝,那少年目光橫掃過來,魚娘不知不覺低下了頭。呂四娘悄悄
在桌子底用腳碰了她一下,道:「五哥,你看這湖上的睡蓮,古人詩云:留得殘荷聽雨聲,
但聽那游魚磔磔之聲。現在雖無細網,荷也未殘,看那荷上圓珠滾動之狀,令人益增喜
悅。」魚娘一聽,知是呂四娘暗中提醒於她,故意叫她做五哥,讓她記起自己是個「男
子」。心中不覺好笑,但轉念一想,又不禁悚然暗驚,自己這一無意之中,露出了女兒羞
態,若然給這少年看破,豈非不便。
那美少年卻似並不怎麼注意,掃了呂四娘一眼之後,眼光又移到孤單老頭身上,那老頭
似有了幾分酒意,倚欄吟道:「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
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這是南宋詞人張於湖的「西江月」詞,那老者唱來,似頗多悵觸。那美少年擊節稱賞,
一歌既終,果然驚起幾隻蘆葦中的沙鷗,振翅飛去,那美少年忽然站起身來,走到那老者桌
前,深深一揖,說道:「老丈一定是車老伯了。」那老者還了一禮,道:「李公子,我與尊
翁一別三十餘年,想不到今日還能見你。」
呂四娘心頭一觸,猛然記了起來,這老者一定是壽昌書院的「山長」車鼎豐無疑了。原
來昔日呂四娘的祖父呂留良設帳講經,浙西浙東許多儒生都曾來聽他講學,壽昌書院的「山
長」(相當於今日的校長)車鼎豐也曾來聽過,那時呂四娘年紀很小,大約還未滿十齡,之
後呂四娘在邙山獨臂老尼門下學技,就再也沒見過了。只後來聽父親說過,這車鼎豐雖在壽
昌縣出生,但卻在四川長大,聽說他少年時頗幹過一番事業,至於是什麼事業,父親並未言
明,呂四娘當時年輕,也沒有問。後來偶然曾聽鄉先輩談起,這車鼎豐廿七八歲時始歸故
裡,閉門讀書,不到十年,居然成了通人,雖然一半是呂留良指點之功,但他本人的天資毅
力,也真令人佩服。
這時那「李公子」和車鼎豐正在娓娓而談,話聲說得很低,好像怕人聽見。呂四娘心
想:這兩人看來似是世交,但聽這車鼎豐所說,他和這少年的父親一別三十餘年,那麼他們
離別之時,這少年一定還沒有出生,何以車鼎豐一見他便叫他做「李公子」,好像早已知道
了這少年的來頭?
那少年和車鼎豐談了一會,站了起來,叫茶博士過來結帳,老者也站了起來,作勢欲
走。那少年忽然又坐了下來,眼看外面,露出驚訝之容。呂四娘轉頭一望,但見竹簾開處,
走進來三個女人,二個是青衣婦人,一個是李明珠,還有一個是只有十四五歲樣子的小姑
娘,生得非常可愛,進來時微微一笑,右臉現出一個深深的酒渦,頓覺滿座生春,平添生氣。
呂四娘心中一驚,但覺魚娘的手微微顫抖。呂四娘知道這青衣少女一定就是那日捉她的
人了,急忙把她的手緊緊捏了一下,示意叫她鎮靜。
魚娘一想,自己已經改了男裝,那青衣婦人未必看得出來。而且又有江南大俠甘鳳池和
呂四娘在座,即許真的給她青破,打將起來,自己這邊也一定不會落敗,何必怕她。如此一
想,心裡寬了許多,裝做若無其事的看湖上風景。
李明珠走了進來,也揀一張靠著欄杆的桌子坐下,拉著那女孩子的手笑道:「小妹妹,
你看這裡的景色比京城北海如何?」那女孩子又是微微一笑,兩隻眼睛圓溜溜的四面掃射。
正當此際,那美少年驀然又站了起來,高聲叫道:「瑛妹,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李
明珠那桌三人都翻起眼睛看他,卻無一人回答。那美少年急步行來,說道:「瑛妹,你怎麼
啦?三年不見,你就忘記我了?」伸手拉那女孩。
那女該輕輕一閃,反手一掌摑去,美少年幾乎給她打中,急忙跳開兩步,叫道:「瑛
妹,你瘋了嗎?」那女孩子罵道:「誰是你的瑛妹?」雙足一躍,揮掌又拍,少年足跟一
旋,轉了兩個圓圈,那女孩子身法好快,瞬息之間,已發了幾掌,而且每一式都不相同,每
一招都是辣手。甘鳳池大吃一驚:這女孩子分明是得過高人傳授,而且所學的不止一家!
這女孩子出手奇絕,而那少年的身法更奇,只見他疾轉幾個圓圈,那女孩子每一掌都似
乎就要打中,卻又掌掌落空。少年又叫道:「喂,你不認得我,難道這套功夫都忘記了?我
不是教你練過的嗎?」
女孩子罵道:「胡說八道,只憑這點伎倆,你就配做我的教師。你要做我的教師,還得
拿出一點真實的功夫來!」掌法更緊,而且忽拳忽掌,忽然又駢指如戟,點那少年穴道,少
年只是躲閃,幾乎給她點中,急忙騰出右掌相抗,並伸出左手擊她。那女孩子倏的凌空撲
起,伸開十指,向他腦門抓下,少年大吃一驚,疾忙後退,叫道:「你真的瘋了嗎?你那裡
學來的這種邪門歪道的功夫?」呂四娘也吃了一驚,這女孩子功夫之雜,竟是她生平從所未
見,少林派、無極派、雪山派的擁有,而且剛才這一抓還是八臂神魔薩天刺的獨門功夫。
那女孩子揮拳再上,青衣婦人忽然躍起,縱過幾張桌面,一抓向那少年抓來,叫道:
「小妹妹,你退下。讓我來捉這個瘋子!」少年一閃,幾乎給她抓著肩頭,慌忙跳過一張桌
子,青衣婦人手臂暴伸,一掌擊去,那少年雙掌一抵,喝道:「你是何人?」身軀搖晃,又
跳過一張籐桌。青衣婦人冷笑一聲,道:「你配問我?」猛起一掌,迫擊過去,掌風勁疾非
凡,少年突然舉起桌子一擋,只聽得砰然巨響,桌子給掌力震成粉碎!茶博士驚叫道:「客
官,有話好說,可別在這裡打架啊!」
青衣婦人那肯理會,在茶座裡穿來插去,追那少年。茶博士躲到裡座,有幾個茶客早逃
了出去。那車老頭躲到牆邊,也是連聲叫道:「好端端的打什麼架啊!」
呂甘等四人也躲到牆邊,看那青衣婦人越打越起勁,掌風呼呼,那迎翠軒中的十幾張桌
子,有好幾張已給打翻,其餘茶桌上的杯子也全給掌風震碎,嘩啦啦的一片響聲!
青衣婦人出手勁疾,顯然功力極高;但那少年也自不弱,身法飄忽如風,本來茶屋之
內,地方雖也不算很小,但到底不比空曠之地,可以隨意施展,更兼那被打翻的桌椅,橫七
直八的阻在地上,進攻退守都受限制。那少年仗著身法輕靈,左邊一兜,右面一繞,居然似
彩蝶穿花般的在桌椅間穿來繞去。青衣婦人一連打翻了七八副桌椅,仍是打他不著。少年喝
道:「老乞婆,你怎麼這樣蠻不講理?」青衣婦人道:「誰和你這瘋子講理?」掌風更烈,
不一刻店中的桌椅全給打翻,青衣婦人索性踏在被打翻的桌椅之止,向少年追擊。少年道:
「不要毀了人家的地方,要打咱們另約個地方!」青衣婦人道:「好,那就到外面去!」少
年喝道:「這裡乃湖山勝地,並非較技之場,你要打,咱們明日到九溪十八澗去見個高
下。」呂四娘暗暗點頭,心想:這少年懂得愛護風景,倒是可人。
那料青衣婦人卻冷冷笑道:「誰中你這緩兵之計!」手底絲毫不緩,這時桌椅都已打
翻,青衣婦人展開梅花樁的身法步法,連連向少年進逼。少年避無可避,只好也踏在打翻的
桌椅上和她對抗;打了一陣,漸漸處在下風。
甘鳳池忍無可忍,正想出手勸開。呂四姐忽然拉他一下,道:「咱們走!」甘鳳池愕然
道:「為什麼要走?」呂四娘朝外面一指,只見湖面上又是一隻小艇搖來,船頭站著個胖和
尚,手提一根斗大的禪杖,披襟迎風,這和尚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大師兄了因!
甘鳳池吃了一驚,他的武功半是了因所授,雖然他早已知道了因背師叛義,早已和他割
斷了兄弟之情,但這次還是了因叛師後和他的第一次相見,在這次初見的剎那,他本能的還
把了因當師兄看待,想起他曾傳過自己武功,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去和他對敵。
呂四娘的武功全是獨臂神尼所授,心理上對了因無所畏俱,見甘鳳池睜大了眼,便道:
「咱們兩人聯手鬥他,穩操勝算,但一來不知他後面還有沒有凶人,二來恐防毀壞湖山勝
跡,還是走吧!」
那車老頭身子貼牆,看得驚心咋舌,連連叫道:「停手,停手,有話好說,這樣蠻打干
嘛?」青衣婦人忽地冷笑道:「著呀!我幾乎忘記了這瘋子還有個同伴,瑛兒,把那糟老頭
拿下來!」那女孩子笑應一聲,身形一起,小手一伸向車鼎豐當頭抓下。
車鼎豐雙掌一分,以為來人到底是個十多歲的小孩,只想格開便算,那料這女孩子年紀
雖小,手底極辣,一抓未落,疾的變招,左掌一托敵人肘尖,右手一個龍形穿掌,在敵手臂
彎一斫一拉,車老頭慘叫一聲,右手登時脫臼,女孩左掌一招,啪的一聲,又打中了他的胸
膛!
這時了因的小船已越來越近。
呂四娘和甘鳳池正想跑出,耳聽那老頭慘叫之聲,勃然大怒。甘鳳池道:「你去救那老
頭,我助這少年一掌。」呂四娘不待甘鳳池說完,身形早已飛起。倏地凌空撲下,一抓抓著
車鼎豐的後心,將他提了起來。那女孩子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眼見敵人輕功卓絕,竟然毫
不畏懼,乘著呂四娘身形未穩,雙指一戳,疾如電光石火,竟向呂四娘的「曲地穴」戳來。
這一招使得好不陰辣!
但呂四娘是何等人物!那女孩子這一招「陰手」,如何會戳得中她?只見她身形微閃,
左掌「唰」的一聲推出,把女孩這一招化了,那女孩身體晃了兩晃,突然小腿一伸,一記
「橫江踢斗」橫掃過來,右掌反手一劈,左手合指一拿,居然是擒拿手的招數。呂四娘向後
一斜身,將車鼎豐帶過身後,單手一穿,把女孩的擒拿手解開:那女孩子猶自不知進退,喳
的兩掌斜分,掌勢直劈出去。呂四娘又好氣又好笑,單掌一沉一推,化為「順水推舟」,這
一掌暗含內力,不但把女孩的掌勢拆開,而且把她的掌封住,叫她招式發不出去,要撤也撤
不回來。這時呂四娘只要稍微用勁,那女孩准受內傷,那女孩子小臉泛紅,實在可愛。呂四
娘哪捨得傷她。疾的單掌一收,抓起了車鼎豐往外便闖。女孩子嚇得呆了,倚在牆邊喘氣。
再說那青衣婦人正將得手,驀然甘鳳池橫躍出來,呼的一掌劈出,青衣婦人一聽掌風知
是勁敵,雙掌一合,哩的一分,平推出去,這一下以硬碰硬,雙方手臂都覺酸麻。青衣婦人
吃了一驚,掌法一變,弓步陽掌,倏的推出,這一招名為「跨虎登山」,暗藏陰勁。甘鳳池
突似醉漢搖晃,身軀向後一傾,突然往下一煞,右掌往裡一穿,青衣婦人掌力到處,只覺軟
綿綿的,甘鳳池猛的喝聲:「倒!」上穿的右掌已搭在青衣婦人左臂底下,左掌也平擊她耳
旁的「太陽穴」。這一手乃是獨臂神尼秘傳的「沾衣十八跌」的功夫,獨臂神尼門下,只有
了因和甘鳳池會使,連呂四娘都因為在師門時年紀尚輕,功力未到,未得傳授。對付武功平
庸的人,不用出手,只須借力使力,便可將敵人摔倒。甘鳳池因知這青衣婦人乃是勁敵,所
以一面用「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家功夫消她掌力,一面連用分筋錯骨和大摔碑手的功夫反
擊敵人!
那青衣婦人猝不及防,左臂已被甘鳳池拿著,身子向前俯跌,但她內功深湛,竟然在搖
搖欲倒之際,手肘一撞,借甘鳳池那一擊之力,向前一衝,甘鳳池含胸吸腹,正想再運「沾
衣十八跌」的功夫消她那一撞之勢,那知她那一撞竟是虛招,身子向前一衝,沉肩垂肘,居
然化了甘鳳池的內家真力。
甘鳳池右掌拍去,掌風從青衣婦人耳旁掃過,竟沒傷得著她。青衣婦人左臂已脫了出
來,踉踉蹌蹌斜衝數步,這幾招險極凶極,看得那美少年也目眩神搖。
甘鳳池連運「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居然沒有摔倒那青衣婦人,暗自奇異,這時呂四娘
已出了茶居,白泰官和魚娘也跟了出去,甘鳳池叫那美少年道:「快逃,遲就來不及了!」
突然一俯身將兩張凳子抓起,向青衣婦人猛力擲去,青衣婦人雙掌向外一推,兩張凳子碎成
四塊。那美少年也逃出去了。
甘鳳池急忙追上呂四娘,鑽進船中,揚帆開走。那少年的小船卻停在另一處,這時剛爬
上船。青衣婦人追了出來,猛見了因站在船頭,就要來到。急忙叫道:「寶國禪師,追那小
賊!」了因道:「哪個小賊呀?」青衣婦人道:「哪兩條船上的人,都是仇家,你先替我捉
左邊畫肪上的那個小賊吧!」
那美少年船已開出十餘丈遠,了因坐了下來,用禪杖撥水,小舟如箭,直向那少年追
去。呂四娘的船和了因的船相距數十丈,眼見了因就將及那少年的畫舫,忽然掉過船頭,說
道:「七哥,那少年看來是我輩中人,咱們回去救他一命。」甘鳳池道:「好,小心一
點!」掉過船頭,向兩船中間搖去。
了因的船來得迅疾,不一刻就追上那支畫舫,美少年陡見一個胖和尚追來,威風凜凜,
就像把守山門的金剛一般,不禁怒道:「我究竟與你們何冤何仇?你們這不是平白欺負人
嗎?」了因不理不睬,提起斗大的禪杖,站在船頭上,就呼的一杖打來!少年見他來勢凶
猛,拔出寶劍一格,「叮噹」一聲,火花四濺,寶劍幾乎脫手飛去。
本來這少年劍法極高,若然是在陸上和了因廝拼,縱不能敵,也可鬥個五七十招,但現
在各自站在船頭上動手,那絕妙的劍招,無處施展,劍杖交鋒,力強者勝,力弱者敗,了因
掄起禪杖,呼呼轟轟,有如泰山壓頂,直掃下來。少年抵擋不住,晃身飛上船篷,了因睜眼
大喝一聲,禪杖落處,把船舷打裂,木片紛飛,少年在帆布蓬上,給震盪得把持不住,了因
喝一聲,掃一杖,第二杖掃下,船身傾側,第三杖掃下,船板也給打得裂開,少年在蓬上一
個倒栽,跌下湖中,那小舟覆在湖面!
了因站在船頭大笑,忽然倒提禪杖,猛的插入水中一陣亂攪。正在此時,呂四娘的小舟
疾如飛箭駛至,白泰官道:「那少年已給打翻湖底,怎生是好?」魚娘道:「無妨,只要他
沒打死,我可救他!」突然撲通一聲,跳下水去。
了因將禪杖在水中一陣亂攪,甘呂二人的小舟已經來到。甘鳳池和白泰官雖然用藥劑變
易顏容,可是那身裁體態卻瞞不過了因的眼。其實古代的「易容術」還比不上現代高明的化
妝術,瞞不很熟的人自可,要瞞親人可難。了因可是看著他們長大的。這一怒非同小可,猛
然將禪杖提出水來,迎著來船,大聲喝道:「甘鳳池,你也來與我作對?」
甘鳳池提刀在手,答道:「小弟井非敢與師兄作對,若師兄屏除名利之心,重遵師傅教
誨,我們願奉師兄為長……」了因不待他說完,猛又喝道:「若不然呢?」甘鳳池冷冷說
道:「若師兄定要固持己見,利慾熏心,背叛師門,不顧大義,那麼你就不是本門中人,小
弟也不敢奉你為兄長了。」這話就是說要「大義滅親」,了因氣得濃眉倒豎,大喝道:「甘
鳳池,那人要與我作對猶自罷了,你也要與我作對?你也不想想是誰傳你的武藝,是誰成全
了你江南大俠的威名?你現在人大志大,長了翅膀就要飛了?你知恩不報,算什麼江南大
俠?」甘鳳池天稟極高,了因在未反叛之前,對他頗為愛護,指點他的武藝時也特別用心,
所以常挾恩自重。不過,實際說來,甘鳳池得他特別用心傳技是真,若說到「江南大俠」的
名頭,卻是甘鳳池自己掙來的,與了因無關,但了因在師弟出各之後,心中不無妒意,尤其
在師弟的名頭比自己更大之後,更是不滿,所以逢人道及,總是說「江南大俠」的名頭乃是
他所功己全。甚至面對著甘鳳池也如此說。
甘鳳池當然絕不計較這些,聽他這麼一罵,心中反覺辛酸,歎息自己的師兄變成了這
樣。了因見他眼圈紅潤,只道他是在反悔自責,當下將禪杖在船頭一頓,說道:「你能知錯
便好,你現在就隨我去吧。晤,白泰官你呢?你還要與我作對到底嗎?」甘鳳池木覺不忍,
聽了了因此話,忽然雙眼一翻,大聲說道:「師兄,知過能改,那是最好沒有!但願師兄反
躬自問,到底是誰錯了?師傅十六戒條的第一條說的是什麼?師兄之恩雖深,師門之義更
重,我寧可違背師兄,也不能違背師傅的大戒!」
聽到此處,呂四娘突然朗聲發話道:「什麼師兄不師兄,他早已不是我們的師兄了,七
哥,你還與他敘什麼兄弟之誼?」了因怒眼圓睜,禪杖一頓,怪笑道:「哈,原來是你這賊
婢在中間挑撥!」用足十成力量,呼的一杖掃去,甘鳳池站在最前,舉刀一擋,震得虎口流
血,了因也晃了幾晃,心中暗道:怪不得他有那麼大的名聲,功夫果然是比以前高強得多了!
甘鳳池擋了一招,知道自己仍非師兄之敵,了因第二杖又到,甘鳳池雙足運勁,在船面
一撐,小船橫過一邊,避開這杖,了因第三杖再起,呂四娘忽然一聲長笑,從船頭上突然飛
起,霜華寶劍挽了一個劍花,凌空擊下。了因向上一杖揮去,呂四娘的劍在杖身一按,身子
竟給彈上半空,甘鳳池大吃一驚,呂四娘在半空打了一個觔斗,連人帶劍,又俯衝而下,了
因大喝一聲:「你找死!」禪杖再向上撩,勁風蕩處,呂四娘衣袂飄揚,真如仙子凌風,姿
勢美妙之極!了因這一杖用足內力,呂四娘劍尖在杖頭一點,又給反彈上去。甘鳳池把手一
揚,兩柄匕首閃電般的向了因擲去,呂四娘在空中轉了一個圓圈,連人帶劍又落了下來,光
環飛降,威勢更足驚人。好個了因,左手一低把甘鳳池擲來的兩把匕首已都接到手,禪杖一
揮,又向光環橫掃過去,呂四娘弓鞋朝著禪杖一踏,這一下給彈得更高,湖上的舟子已都站
在船頭觀望,真疑心是太湖仙女,飛落西湘。
了因和尚左手一揚,兩柄匕首反向甘鳳池擲去,甘鳳池功力不及師兄,不敢硬接,身軀
一閃,兩柄飛刀釘在船艙板上。這時呂四娘又從空中飄降下來,劍光飛灑,四度刺落,這樣
打法,真是古今少有,連甘鳳池也看得呆了。了因暗暗寒心,想不到這小師妹的輕功,竟然
精妙如斯,比起在田橫島上孤峰較技之時,又高了不知多少!呂四娘正在仙霞嶺五年苦練,
這時施展出來,本以是一擊可以奏效,那料四度襲擊,仍是無隙可入,也自心慌。這樣打
法,最耗精神,只要有絲毫疏忽,就要給禪杖掃得粉身碎骨,埋玉西湖。
了因凝神揮杖,剛擋開了呂四娘從空中擊下的第四劍,忽然船身一陣動盪,艙板忽然裂
開,湖水滾滾湧進舟中,船身漸漸下沉!原來這乃是魚娘的絕著!
魚娘在海上長大,精通水性,驚濤駭浪,也都不怕,何況這平靜的西湖?她潛入湖中,
本來是想救那少年,但四覓不見,而船上呂四娘已和了因打了起來,她露出頭來觀望,見呂
四娘形勢奇險,突然想起了一招絕招,潛到了因船底,拔出佩刀,片刻之間,就把了因的小
舟弄了一個大洞!
了因武功極高,卻不通水性,不禁慌了手腳,呂四娘第五次從空中撲擊下來,了因大叫
一聲:「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腳尖一點船頭,也縱起兩丈高,一杖向呂四娘擲去,同時
左手疾伸,要把呂四娘在空中活捉!
甘鳳池白泰官同聲叫喊,甘鳳池擲出匕首,白泰官撒出梅花針,了因禪杖一掄,杖風呼
呼中,呂四娘突似彈丸一般,飛射回小船之上!
甘鳳池大吃一驚,急忙躍進艙中,呂四娘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笑道:「好
險!」甘鳳池知她沒事,放下了心,忽然小船一陣搖晃,只聽得白泰官叫道:「七哥出
來!」甘鳳池趕忙出來,只見了因的船就將沉沒,了因跳在船篷之上,居高臨下,揮動禪
杖,向自己這隻船猛擊,兩船相距在三丈之外,禪杖無法打倒,可是那杖風呼呼,威勢也極
猛烈。了因正努力設法使兩船接近,白泰官提著朴刀,站在船頭,面色已嚇得青白!
甘鳳池叫道:「五哥,待小弟接他一杖。」搶在白泰官前面,了因足跟一旋,那船打了
一個圈圈,兩船相距不到一丈,了因大喝一聲,驀然凌空撲下,一杖向甘鳳池打來,甘鳳池
奮起神力,橫刀一擋,金鐵交鳴,甘鳳池只覺一股大力推來,虎口震裂,手中的紅毛刀飛上
半空,身不由己的直給震回艙內。
甘鳳池跌了一個觔斗,了因也幾乎跌落湖中。原來甘鳳池的功力雖然不及了因,但相差
也並不遠,了因被他奮力一擋,人在半空,只憑一擊之威,一擊之後,便不能再發出力來,
被甘鳳池內家真力一震,在半空翻了一個觔斗,急忙躍回危船!魚娘在水底用力一板,小舟
上下受力,登時傾覆!
了因不懂水性,這時腳跟己浸到水中,魚娘用劍斫他,被他用禪杖在水中一攬,杖尾觸
著劍尖,力道雖然不強,魚娘也己把持不住,佩劍跌落湖底,急忙潛下去拾,不敢再惹他了。
了因急中生智,俯身一抓,硬生生的把船板抓裂一塊出來,向水中一丟,身形飛起,足
尖向那浮在水面的船板一點,又再縱高,縱高之時,用禪杖將那船板一撥,讓它漂出少許,
再落下時,仍用這個法子,借那一小塊木板,作為踏腳之用,居然給他跳上白堤。
了因的船傾覆之後,魚娘也浮出水面,爬回小船,急忙撥轉船頭,向孤山那邊搖去,小
舟如箭,到了因上岸之時,呂四娘等也已在另一邊上岸了。
甘鳳池背起車鼎豐,故意繞一段路,再回到湖濱客寓,幸喜沒碰著對頭,想來那了因也
筋疲力倦,不敢再追蹤搜捕了。
呂四娘吁了口氣,道:「這叛賊好厲害!」對白泰官道:「你先給這位老丈敷傷,等會
我和七哥給他接臼。」立即盤膝而坐,做起吐納功夫。甘鳳池也是一樣。魚娘看得莫名其
妙,白泰官咋舌道:「幸虧七哥替我接了一杖。」原來甘呂受了了因的杖力震盪,恐防受了
內傷,所以都盤膝靜坐,運氣調元。過了一陣,兩人站了起來,笑道:「幸好沒事!」
正是:
同門惡鬥,怵自驚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疑雨疑雲 謊言談舊事
亦真亦幻 有意溯前情
魚娘帶笑過來,拉著呂四娘的手道:「姐姐,真看不出你這樣美若天仙,功夫卻如此了
得?」呂四娘笑道:「小鬼頭,你幾時也學會了這一套,懂得給人戴高帽了。不過說來我們
還要多謝你呢,要不是你把那惡賊的船弄翻,這場惡鬥真不知如何了局?」
這時白泰官已給車鼎豐敷了金創聖藥,車鼎豐雙眼半張,面如金紙。甘鳳池怒道:「那
女孩子手底好辣!」呂四娘過來看,道:「還好,幸那女孩子氣力不大,只是折斷了一根肋
骨。」甘鳳池擅於續筋接骨之術,先替他接上右手腕骨所脫的臼,然後替他縫好筋骨的傷,
包紮起來。過了一陣,車鼎豐精神稍稍恢復,張開了眼,微微點頭,表示謝意。呂四娘道:
「你再躺一會兒。」車鼎豐微喘問道:「老朽多承相救,請問恩公高姓大名?」呂四娘笑
道:「先祖姓呂,諱晚村,老丈想必相識?」車鼎豐「啊呀」一聲叫起來道:「恩人是葆中
先生的公子麼?令祖當年終帳傳經,我雖未得列門牆,也曾受他指點。」掙扎著就要起來拜
謝,呂四娘輕輕將他按下,道:「老丈乃是我的長輩,先人常常說及,如此客氣,豈不折殺
小輩。」車鼎豐肋骨尚痛,見呂四娘以長輩之禮待他,也就罷了。甘鳳池道:「與老大同游
的那位少年是誰?」車鼎豐看了甘鳳池一眼,道:「他,他……」呂四娘知他心有顧忌,
道:「他是我的師兄。」車鼎豐心念一動,忽然想起呂葆中並無兒子,定神看了呂四娘一
會,道:「請恕冒昧,我記得葆中先生有位掌珠,小字瑩兒的,是否和先生一起?」呂四娘
一笑揭下頭巾,道:「長者之前,不敢隱瞞,呂瑩正是我。」車鼎豐大喜道:「久聞女俠絕
世武功,今日目睹,果然不假。伯道無兒,中郎有女,令尊泉下亦當瞑目。」呂四娘聽他提
起父親,不覺淚下。車鼎豐又道:「那麼這位當是江南七俠中人?」呂四娘道:「他是我的
七師兄甘鳳池。」車鼎豐這一喜非同小可,以肘支床,將身倚枕,說道:「想不到與江南大
俠在此相會!」歡喜過度,勉強起來,忽然「哎喲」一聲,暈過去。
甘鳳池笑道:「這位老先生真是性情中人。」呂四娘道:「師兄大名,誰不仰暴。這位
老先生牽動筋骨,一時急痛,料可無妨。只是那位什麼『李公子』的來歷,可得待他好時再
問了。」甘鳳池道:「我看這位老丈也是江湖中人。」呂四娘道:「我起初只當他是個先輩
宿儒,現在看來,他對我輩來歷,頗為清楚,那縱非江湖中人,也必定是與江湖中的人有來
往了。」
師兄妹談了一陣,車鼎豐仍然未醒,天色已黑,甘鳳池再要了一個房間,安歇呂四娘和
魚娘。吃過晚飯,呂四娘甘鳳池白泰官圍坐商議,呂四娘道:「事不宜遲,我今日就想去探
它一探。」
白泰官道:「那麼讓魚娘留守,我們同去。」甘鳳池想了一想,道:「人一多,反而打
草驚蛇,還是讓八妹一人先去吧,待探得虛實之後,我們再定下步計策,也還未遲。」原來
甘鳳池是因顧忌了因正在撫衙,硬拚殊非善策,而呂四娘的輕功超卓,則是他所深知,是以
有此動議。白泰官一想,也明白了甘鳳池的意思,便不再持異議。
呂四娘吃過晚飯,小睡一會,聽到三更鼓響,方才起來,換過黑色的夜行衣服,帶了百
寶囊,和甘鳳池白泰官點首道別,只一聳身,便輕如燕子般的穿窗飛去。白泰官歎道:「八
妹的輕功提縱術,我輩望塵莫及,做為師兄,真是慚愧極了!」甘鳳池笑道:「長江後浪推
前浪,這是必然之理。要不,那武學一道,還能有什麼發展呢?」白泰官點了點頭,忽道:
「我看今日所謂的那個女孩子,將來也定在我輩之上,只是手段太辣了!」甘鳳池笑道:
「要不是她生得那樣可愛,我真想打她耳光。」
不說甘鳳池和白泰官在客寓談論。且說呂四娘出了湖濱旅舍,一溜煙的奔入城中。撫衙
道路她本熟悉,悄無聲響的跳上女牆,翻入後園,園中雖也有衛兵巡邏,但呂四娘的輕功已
有登萍渡水之能、飛絮無聲之妙,就是從衛士身邊掠過,他們也懵然不覺。
後園連著撫衙內室,呂四娘跳上屋脊,心想:先找李明珠一問。忽見遠處屋面,一條人
影,疾掠而過,呂四娘暗中笑道:居然還有同道中人,且看看他是誰?身形一起,緊躡這夜
行人背後,用中食兩指相搭,「拍」的彈了一聲,趕緊跳開,那人回頭來,下弦新月,雖非
明亮,呂四娘卻已看得清楚,原來就是日間的那位「李公子」。他回過頭來,不見人影,甚
是驚詫,轉過身飛入內院。
呂四娘跟在他的身後,輕輕跳下,內房忽然走出兩個丫頭,那「李公子」躲在庭中一棵
樹後,呂四娘卻一聳身,跳上側屋的橫粱,只聽得一個丫頭道:「小姐和師傅到外邊去了,
聽說去見什麼寶國禪師,你那冰塘燕窩,可不必這樣快端出來。」另一個道:「那個女孩子
也要呢。哼,她不知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的千金,連我們小姐吃的燕窩她也嫌不好,說是遠
比不上她家中的呢!」兩個丫頭吱吱喳喳走出外間去了。
呂四娘不再理那「李公子」,飛身捻在兩個丫頭前面,走到外衙,忽見那青衣婦人和了
因和尚雙雙走來,呂四娘一驚,伏在屋脊上不敢稍動,了因和那婦人走入屋中,正正就在她
的下面。呂四娘輕輕的移開了一點瓦縫!張目下望,了因剛剛走進,忽聽得那青衣婦人在了
因身後,狠狠說道:「哼,呂四娘!」了因翻眼說:「呂四娘怎麼?」
青衣女人道:「寶國禪師,不是我說你,你怎麼這樣縱容帥妹?」了因「哼」了一聲,
有苦說不出。青衣婦人又道:「難道你的師弟沒有一個聽你的話?」了因怒道:「沒他們也
成!」歇了半晌,續道:「我的來意,想你已明白了?」青衣婦人道:「你不是替四貝勒帶
密禮給李大人嗎?」了因道:「另外還有三件事情。」青衣婦人道:「請說。」了因道:
「第一件,那路民瞻雖然犯了你家大人,卻是我的師弟,可得由我處置。」青衣婦人笑了一
笑道:「本來理該如此。但其中尚有未便之處。他就囚在這間屋裡,等會你進入復壁密室去
看他就知道了。還怕不止他一個人在裡面呢!」了因皺了皺眉頭,道:「何人看守他?」青
衣婦人道:「我們的李小姐呀!」呂四娘方始恍然大悟這青衣婦人為什麼帶了因走進這間空
屋,原來路民瞻囚在這兒。
呂四娘凝神細聽,只見了因又「哼」了一聲道:「你的徒弟好不要臉!」青衣婦人面色
一變,道;「寶國禪師,你可不能亂講!我的徒弟難道還配不上你的師弟嗎?」了因道:
「那也得由我做主。」青衣婦人忽又一笑,道:「不必你操心啦,我看他們已私訂終身啦,
你那師弟呀,初時倒硬得很,半點不理我們小姐,現在呢,可是有說有笑,親親密密的像對
小夫妻啦。」了因道:「好吧,就算他們成親,民瞻也得隨我到京城去。」青衣婦人又笑
道:「只要你能說得動他,我聽他平日口氣,對你似頗為不苟文呢!」了因大怒,「拍」的
一掌將桌子打塌一角,道:「他竟敢如此!」青衣婦人忙道:「寶國禪師息怒,反正你的師
弟逃不掉,你可以慢慢教訓他。請問第二件呢?」
了因面色稍寬,忽然笑了一笑,道:「嫂子,韓大哥見過你啦?」青衣婦人道:「見過
啦!」了因道:「你們這彆扭鬧了十年,老夫老妻,該和解啦。」青衣婦人道:「你是給他
作說客了?」了因歪著眼睛笑道:「有些風流事情,本是逢場作戲,過了也就算了,嫂子,
你說不是麼!」青衣婦人「呸」了一聲道:「小子沒正經。第三件呢?」
呂四娘一一聽,才知青衣婦人乃是韓重山的妻子。心想:她倒保養得好,看來還只是四
十多歲的人。她聽師傅說過)這韓重山乃天葉散人師兄,兩兄弟各有所長,大葉的掌力在當
今武林之中,可在五名之內;而韓重山的暗器之巧,則要數到前三名,他的妻子葉橫波武功
也極高強,原來就是這青衣婦人。怪不得甘鳳池也只是和她打個平手。
了因停了一停,又道:「那個女較兒呢?叫她隨我回去!」青衣婦人道:「我要收她做
義女呢!」了因道:「你別開玩笑啦,我非把她帶回去不可!」青衣婦人道:「怎麼她是私
自離京的麼!」了因道:「你別多理閒事,總之你把她交出來便是。」
青衣婦人好像很不高興,問道:「你幾時回京!」了因道:「後天就回去。」青衣婦人
說道:「那麼你不管呂四娘了?要知道她也是欽犯呢。」了因暗想:呂四娘、甘鳳池、白泰
官是同門中除了自己之外武功最強的三人,自己若和葉橫波合鬥他們三人,只恐還要落敗。
沉吟半晌,忽道:「韓大哥還要來的,是麼!」青衣婦人道:」誰管得著他!」了因道:
「若你們夫婦同心合力,那我就將甘鳳池捉來,讓你消一口氣。」青衣婦人道:「好吧,那
你多留兩天,等那老鬼來了再說。我也真捨不得燕兒呢!」
了因忽又端了面色,說道:「你現在就將那女娃兒叫來,讓我問她。」青衣婦人作出無
可奈何的樣子,跑出屋外,連擊三掌,撮唇長嘯一聲,過了一會,日間所見的那女孩子不知
從什麼角落跑了出來,青衣婦人將她一把拉著,道:「有貴客要見你。」那女孩子「嘟」著
小嘴兒道:「我不見寶國禪師。」青衣婦人一把將她推進屋內,責道:「不准這樣無禮。」
那女孩子見了因,似乎有點畏縮,了因招招手道:「你過來!」那女孩子搖搖頭說道:
「我不!」了因生氣道:「你這小搗亂,他們把你寵壞啦!」那女孩子忽道:「四貝勒叫我
不必聽你的話。不要你親近。」了因跳起來道:「什麼?你胡說!」小女孩子笑道:「他說
你是個淫僧,喂,大師傅,什麼叫做淫僧呀?」了因面色青裡泛紅,十分尷尬,拿不準四皇
子是不是說過這話。
呂四娘在上面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氣者是自己師傅,在武林中被尊為「聖尼」,卻有這
樣一個弟子,背上「淫僧」之名,師傅九泉有知,死不瞑目;笑者是了因在這女娃之前,作
出一股尊嚴之狀,被她那麼一笑,真是無地自容。正在好氣好笑之際,屋外樹蔭下人影一
閃,一個人唰的竄了出來,躲到屋角暗黝之處,把耳貼牆,偷聽裡面的話。呂四娘心道:
「唔,他也來了,膽子倒真不小!」這人正是那個「李公子」。
屋中那女孩子又道:「我在宮裡悶得發慌,出來玩玩,你們何必這樣緊張,明天我就自
己回去。」了因道:「四貝勒叫你和我一同回去。」那女孩子道:」他真的這樣說?」了因
生氣道:「你在胡說,看我賞你耳瓜子。」站了起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作勢抓她。青衣
婦人急忙攔道:「寶國禪師,你不害臊,嚇唬孩子嗎?」女孩子一溜煙跑出屋去。屋角那個
「李公子」嗖的掠出,拔步便追!
了因大叫道:「有賊!」身形一起,飛掠出去。呂四娘知道那李公子絕非他的對手,瞬
息之間,已飛過兩間屋面,青衣婦人也追了出來,呂四娘一聳身,掠過一間屋面,朗聲叫
道:「了因,你敢來與我決一死戰嗎?」了因大吃一驚,猛然收步,轉過身來,呂四娘雙手
連揚,六把精光閃目的小匕首化成六道銀虹,齊向了因奔去。
獨臂神尼門下,除了因外,每人都練有自己的獨門暗器,如白泰官練的是梅花針,甘鳳
池呂四娘練的是飛刀,呂四娘的飛刀與甘鳳池又有不同,除了比甘鳳池的刀更短之外,而且
刀柄樓空,飛出來,發出叮叮噹噹響,驚心動魄,了因功力極高,掄起禪杖,六炳匕首,全
給震飛,然而那飛刀怪響,也擾得人心頭煩躁,就在了因心神不定之際,呂四娘施展絕頂輕
功,呼的一聲從他身旁掠過,一回首,又是六把飛刀,待了因將飛刀全打落時,呂四娘已飛
身出撫衙去了。了因知道追她不急,倒拖禪杖追飛下屋來。青衣婦人道:「寶國禪師,燕兒
呢?」了因道:「也走了!」青衣婦人道:「怎麼不追呀。」了因賭氣道:「你去追吧!我
追這小子,有如此大膽,原來是呂四娘這賊婢暗中幫她。」青衣婦人見過呂四娘本領,單身
那裡敢追?
呂四娘跳出撫衙,躍上民房,聚攏目光,四下一望,只見西北角一條黑影,疾如奔馬,
直奔出城,在黑影之前,隱隱見著一點黑點,滾動有如流星。呂四娘知道黑點定是那女孩
子,背後那黑影當然是那個少年了。呂四娘心想:這兩人甚是怪異,且去追他。黑影已出了
城,呂四娘才飛身追趕,追了好一會兒,黑影漸現,呂四娘這才放慢腳步。那少年輕功,也
是第一流了,然而呂四娘緊跟他的身後,他竟然絲毫也不知道!
少年已奔到湖濱西岸,忽然跑上一座臨湖的高山,此山名為「葛嶺」,在寶石山與棲霞
嶺之間,相傳古仙人葛洪曾在這座山上像過丹,所以後人把這座山叫做葛嶺。這時跑在前面
的那女孩子已跑到山上,少年追到山上,只見怪石林立,女孩影子已經不見,少年大叫道:
「瑛妹,瑛妹!」山風送聲,群峰迴響,卻不見人回答。
那少年又叫了兩聲,忽聽得有人在背後笑道:「她不認你,你叫她做甚?」少年大吃一
驚,不敢回頭,先橫躍三步,拔出劍來,然後旋身凝視。呂四娘笑道:「恭喜閣下,今日大
難不死,必有後福。」少年看清楚了呂四娘是誰,疑心大起,喝道:「你黑夜跟蹤意欲何
為?」原來日間在茶居之時,那少年眼見呂四娘將車鼎豐抓去,並不知她是為了救人,還懷
疑她也是那「瘋婆子」一路;之後呂四娘甘鳳池在湖上惡鬥了因之時,他又已跌落湖底,潛
入西湖裡湖,並未看見。所以摸不準呂四娘是友是敵。
本來呂四娘只要將事情說清,將名子亮出,就可無事。但呂四娘身負國仇家恨,不能不
份外小心,這少年看來雖然不是壞人,但到底是個陌生的外鄉來客,呂四娘自然不願一下子
將身份抖露。少年見她久久不答,怒道:「你到底是那條線上的朋友,我與你素味平生,你
為何要多管閒事?」
呂四娘想起這少年怪異的身法,心想:我且試試他的本事。故意冷冷笑道:「你和車老
頭幹得好事!」那少年面色倏變,「哼」了一聲道:「虧你這副身手,居然做鷹爪孫!」肩
頭微動,刷的一劍刺來。呂四娘一閃閃開,把劍擎在手中,笑道:「你是何人弟子?」少年
刷刷兩劍,凌厲異常,朗然答道:「說了你也不知道!」在劍法上好像十分自負。呂四娘暗
暗好笑,心想:有哪一家的劍法我不知道?只要你使滿十招,我不把你揭破才怪。
那少年把劍一抖,走偏鋒急上,又是斜腰一劍。呂四娘再不躲閃,看準他這招乃是武當
派的「孔雀剔翎」,使的乃是劍鋒刺戳之勁,於是平劍一壓,使的是玄女劍法中的「倒轉陰
陽」,霜華寶劍一沉一提,滿以那少年必然被迫撤劍;不料少年劍招怪絕,見呂四娘平劍來
壓,劍把一抖,劍身一顫,忽然反削過來!呂四娘幾乎著了道兒,幸而她的玄女劍法已到爐
火純青之境,縮劍一絞,馬上解了敵人的招數,少年搶出兩步,反身又是一劍,這劍明是嵩
陽派的「鳳凰展翅」,劍勢應該自左而右,呂四娘通曉各家劍法,身形微動,已先截至左
方,不料少年劍到中途,倏然一變,直刺右肩,呂四娘回劍不及,只好仗著絕頂輕功,身軀
一扭,閃電般的避開這劍。
呂四娘大為驚異,這少年劍招怪絕,真是見所未見,急把玄女劍法中的防身三十六路連
環劍法施展出來,寶劍舞成一個圓圈、首尾相連,滴水不入。而在防守之中,也雜以攻擊的
招數。少年疾風暴雨般的狠狠攻擊,直拆了二三十招,呂四娘尚未看出他的家數!
少年劍法雖怪,但呂四娘使的乃是正宗劍術,精妙異常,雖然一時間摸不著對方路數,
不敢放手攻擊,用來應付,卻是游刃有餘。
呂四娘不知,那少年比她更為煩躁。呂四娘摸不著他的路數,他也同樣摸不著呂四娘的
路數,只覺呂四娘的劍法精微奧妙,似乎只有天山劍法可堪比擬。更兼呂四娘功力又比他
高,再鬥三五十招,他已面紅氣喘,而呂四娘猶是氣定神閒!
少年一急,劍招展得更快。呂四娘帶攻帶守,留心觀察,只覺這少年的劍法好像博采各
家,但每一招都和正常的劍法相反。例如武當派中的「無常奪命」一招,劍勢應自上而下,
刺向下盤;而少年使這一招時,卻是自下而上,刺向中盤。又如嵩陽派的「抽撤連環」一
招,應該是左三劍,右一劍,再向中間疾刺兩劍;而在他手中,卻是先向右方刺三劍,再向
左方刺兩劍,然後分心直刺一劍。呂四娘與他鬥了一百招後,恍然大悟,橫劍一封,將少年
逼出三丈開外,笑道:「你是白髮魔女的嫡系傳人!你師傅不是飛紅巾就是武瓊瑤!」
呂四娘將那少年的師承派別揭破,那少年大吃一驚,橫劍當胸不敢進招!呂四娘將劍插
入鞘中,笑道:「不必斗了,我和你斗滿百招,才知你的家數,我已是甘拜下風!」
少年瞪大雙眼,又是疑惑,又是羞慚,對方的劍法明明在自己之上,怎麼卻反而認輸?
而且更令他慚愧是:呂四娘看出了他的家數,而他對呂四娘的劍法卻還模不著頭腦。當下由
不得抱劍作揖,道:「我認輸了,你若要捉我,我束手就擒!」呂四娘大笑道:「誰要捉
你,你聽過獨臂神尼的名字沒有?」
少年「啊呀」一聲,一揖到地,說道:「那麼兄台是獨臂神尼門下,江南七俠中人
了?」呂四娘道:「正是。」那少年瞧了一眼,忽然面呈疑惑之容。原來他曾隨母親武瓊
瑤,在天山北高峰和易蘭珠閒坐論劍,易蘭珠說:「當今天下,有四派劍法,各擅勝場,難
分輕重。這四派一是晦明禪師傳下的天山劍法,二是達摩祖師傳下,武當派北支宗師桂仲明
譜補的達摩劍法;三是獨臂神尼所用的玄女劍法,第四就是白髮魔女傳下的獨門劍法了。」
當時武瓊瑤道:「天山劍法之博,達摩劍法之奇,玄女劍法之妙,三家並稱,那的確是難分
高下,我這門劍法失之於偏,姐姐也拿來相提並論,那豈不令我汗顏。」易蘭珠道:「姐姐
未免太謙了,論到奇詭辛辣,姐姐這一門劍法還要勝過上述三家。」武掠瑤歎道:「三家劍
法之中,可惜玄女劍法我尚未見過。」武瓊瑤只提三家,始終不敢將自己的劍法與之井列,
那自然是她的謙虛。易蘭珠笑道:「聽姐姐此言,我忽發奇想,若請四派劍客到天山一會也
是盛事。只恐人壽有限,奇想成空。那玄女劍法我倒見過,三十年前獨臂神尼上天山之時,
可惜姐姐不在這裡。她的劍法只傳關門的女弟子呂四娘,呂四娘身負國仇家恨,終日在江湖
奔跑,恐怕未必能到天山呢。」
少年憶起當年之話,心中暗奇何以面前這人卻是男子。呂四娘一笑揭下頭巾,道:「我
就是呂四娘,敢請兄台高姓大名?」少年道:「我叫李治,姐姐所說的武瓊瑤正是家母。」
呂四娘拱手道:「原來兄台乃是闖王后裔,失敬,失敬!」
原來當年「七劍」歸隱天山,武瓊瑤與李思永成親,在白髮魔女的舊日居天山南高峰上
隱居,只生一子,就是李治。李治十歲之時,父親去世,由母親傳他獨門劍法。再過兩年,
易蘭珠把馮瑛帶到天山北高峰,那時馮瑛還只有七歲。天山南北兩峰相距千里,武瓊瑤每年
必來拜會易蘭珠一次。所以李治和馮瑛算得是青梅竹馬之交,李治比他年長六年,一向拿她
當妹妹看待。六七年前,易蘭珠再到中原,馮瑛就托武瓊瑤照顧。到易蘭珠回來後,方再把
她領回。有此一段淵源,所以李治和馮瑛十分要好。
呂四娘與李治互通姓名,彼此敬仰。呂四娘道:「李兄離天山多久了,那車老頭子又是
何人?」李治道:「我高天山未滿兩年,車世伯以前在四川之時曾和家父共事。我這次下
山,家母曾開列名單給我,叫我遍訪父親舊部,看有幾人還在人間?前幾天我托朋友將我到
杭州的消息稟知車老伯,他就約我昨日在三潭明月相會,不料卻飛來了那場橫禍,幸我小時
常在天山絕頂的『天池』游泳,還略通水性,要不然那就無辜遭受滅頂之災了。不知那凶憎
是什麼人?武功如此了得!」呂四娘道聲「慚愧」,把了因來歷告訴了他,扼腕嗟歎。
李治道:「可所見的那個女孩乃易老前輩愛徒,也是她唯一的傳人,請姐姐幫我一同尋
找。」呂四娘怔了一怔,心想:那女孩武功極雜,怎會是易蘭珠的徒弟?道:「李兄恐怕認
錯人吧?」李治笑道:「我與她一同玩大,怎會認錯?只是不知怎麼她卻似迷失本性似的,
令我十分憂慮!」呂四娘道:「既然是易老前輩的衣缽傳人,那我當得效勞,盡心尋找。」
正說話間,忽聽得「嗚,嗚,嗚!」三枝響箭,一聲長兩聲短,從東南角發出。呂四娘
吃了一驚,對李治道:「請兄台見諒,我有急事,必須趕回客寓。」李治道:「怎麼深夜有
人發射那響箭?」呂四娘道:「那是我們同門聯絡的信號!」李治也吃了一驚,道:「既然
如此,女俠請便!」呂四娘拱了拱手,正想下山,忽又說道:「李兄,你的車老伯在我那
兒,你明日來吧。」當下將客寓地址說了,就在葛嶺山腳的東南角上,倚山面湖,是杭州最
著名的旅館。李治喜道:「我明日絕早便去。」呂四娘足尖一點,身軀晃處,疾若流墾,倏
忽不見!李治大為佩服。
鬧了半夜,一鉤斜月,漸向西沉,想已過了五更了。李治跳上一塊臨空突出的岩石之
上,四處俏望,空山靜寂,只有松風過耳,遠處潮音。李治大為失望,忽聽得格格的笑聲,
起自身畔,李洽急忙跳下,叫道:「瑛妹,瑛妹!」日間那女孩子突然從山石後面閃了出
來,格格笑道:「我在這兒!」
李治大喜,那女孩子招招手道:」你來呀!」李治一陣遲疑,女孩子笑道:「我不打你
了,我剛才跟你鬧著玩呢,你還生我的氣嗎?」李治走過去拉她的手,那女孩子一笑掙脫。
李治怔了一怔,忽然想起她現在已是十四歲的小姑娘了,可能懂得害臊了呢。也便笑了一
笑,問道:「那青衣婦人是誰,你怎認得她的?」那女孩子道:「你管得著?我認得的人都
要對你說嗎?」李治又怔了一怔,心想:怎麼她的性情全部變了,她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兒呀!
要知李治和馮瑛在天山之時情同兄妹。馮瑛對他十分柔順。李治真想不到兩年多不見,
她卻用這樣的口吻回答自己。那女孩子又格格笑道:「你坐下來呀,你盡呆呆的看著我干
嘛?」李治坐在她的身旁,問道:「易伯母好嗎?」那女孩子道:「很好呀,她也惦記你
呢!」李治道:「她的頭髮怎麼樣了?」那女孩子道:「還不是像從前一樣斑白。你問她的
頭髮幹嗎?」李治跳起來道:「什麼,易伯母的頭髮白了?」要知易蘭珠的頭髮,因為幾十
年前曾服了憂曇仙花,可保永世不白。若然一白,就是死期到了,所以李治問她頭髮,實際
就等於問她健康如何,如今聽這女孩子說她發已斑白,如何不慌。那女孩子忽又笑道:「我
騙你呢,你本來很聰明嘛,怎麼這次笨了?我不是說她的頭髮像從前一樣嗎?她的頭髮以前
怎樣,難道你不知道?你下山也不過兩年。」李治一聽,果然她是說過這話。笑罵道:「你
怎麼學得這樣頑皮了?拿這個來嚇我!易伯母的頭髮是永遠不會白的,你說她白了,不是詛
咒她要死嗎?虧她那麼疼你,你開玩笑也不應這樣開!」那女孩子伸伸舌頭道:以後我不敢
了!」
看官們都知道這女孩子實際不是馮瑛而是馮琳了。她躺在山石之後,把呂四娘和李治的
對話全都聽去,心裡又驚又喜。她年紀雖小,可是也聽人說過易蘭珠和武瓊瑤的名頭,知道
這兩人是當今之世最厲害的女劍客,尤其是易蘭珠更是內家正宗,劍術大家,了因和尚天葉
散人他們常常罵她,還說過要邀集十名一流好手去鬥她。馮琳雖小,人卻聰明,見這些「伯
叔」如此恨她忌她,就知這易蘭珠的本事一定大得不得了。心中好生仰慕。
適才她在山石之後,聽得李治原來是武瓊瑤的兒子,又聽李治說自己「是」易蘭珠的唯
一傳人,而且還和自己一同玩大,心中暗暗奇怪,難道世界上真有一個和自己十分相似的
人?可不知她叫什麼名字?心中忽然起了一個鬼主意:就冒認是那不知名的女孩子,逗逗李
治。
李治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這女孩子不是馮瑛,又問道:「你這兩年見過我的母親嗎?」馮
琳晤晤呀呀,含糊說道:「見過一次。」李治道:「她怎麼樣?」馮琳道:「她在練劍。」
李治奇道:「怎麼她在練劍?她不坐關了嗎?」原來李治下山時,她母親已開始「坐關」,
以七日為一期,即每次靜坐七天,靜坐之時,只食花果,過了七天,然後再食煙火。然後休
息三天,又再靜坐。這種長期「坐關」,乃是修習最上乘內功者最後要過的一關。「坐關」
期中,不理俗務,更無需練劍。所以李治一聽馮琳說她母親練劍,大為奇怪。馮琳聽言察
色,知道一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微微笑道:「我和師傅一同去的,師傅說你母親走火入魔!」
李治這一驚更甚,顫聲叫道:「她走火入魔?哎呀,那麼她身體怎樣?」馮琳在四皇子
府中長大,遍習各派武功。然而四皇子門下異人,除了因之外,誰都不懂正宗的玄門內功,
其他各派偏門修習內功的常會「走火入魔」,所以馮琳對這個名詞十分熟悉。因道:「好在
我師傅及時趕到,李伯母心靈正起異狀之際,面肉痙攣,我師傅一瞧,就知她是走火入魔,
趕忙運內家真氣,助她呼吸,她這才恢復正常。據師傅說要不是她及時趕到,伯母就要半身
不遂啦。所以伯母后來不坐關了,說要把劍練到出神入化之後,然後再坐。」這番話說得活
靈活現,而且很有根據,不由李治不信。心想白髮魔女傳下的武功,本來不是玄門正宗,我
以為她功力深湛,修練最上乘內功,也可無礙,誰知還是走火入魔。心想:以母親的好勝,
受此挫折,不知該如何傷心呢!一念及此,不覺悶悶不樂。
馮琳又笑道:「我師傅說這不緊要,你悶什麼?她說你母親有過此番經歷,以後再『坐
關』時就知所趨避了,她還指點你母親修習最上乘內功的訣竅呢,可惜我聽不懂。」李治大
喜,道:「晤,那我母親倒是因禍得福了。」馮琳這一番話,無意之中撞個正著。原來論起
輩份,武瓊瑤比易蘭珠尚高半輩,(武諒瑤是白髮魔女的關門徒弟,易蘭珠雖然是晦明禪師
撫養長大,但武功大半是凌未風所傳。晦明禪師和白髮魔女是同輩)所以易蘭珠和武諒瑤雖
然私交極好,但說到武功,總是謙遜,更不好意思「指點」武瓊瑤了。李治心想:想必是易
蘭珠見自己母親經過這場災難,所以不拘俗套,不固執於輩份,願意「指點」了。
馮琳微微一笑,又道:「你那獨門劍法能不能教我呀?」李治一愕,道:「你學的天山
劍法,博大精微,為何還要學我的?」馮琳道:「我師父說,我們兩家劍法一正一反本來同
出一源,所以我想,如果同時兼學,豈不更好?我本要伯母教的,但可惜我匆匆下山,沒有
機會再學了。」李治忽笑道:「其實我這一門劍法,你師傅也懂的。以前我母親的師姐飛紅
巾曾教過她。」馮琳暗吃一驚,想不到說話之間又露破綻。幸好李治一笑之後又道:「你師
傅也不教你,想必是見你年紀太小,恐你學得太雜,所以叫你專練天山劍法!」李治說到這
裡,忽然心念一動,問道:「你下山多久了?」馮琳想了一下,答道:「晤,半年多了。」
李治道:「半年之間,你為什麼學了那麼多別派的武功?」馮琳嘟著小嘴兒道:「我歡喜
嘛,你為什麼總愛管我?我現在年紀漸漸大了,多學一點也不緊要。我知道啦,你不願意教
我,所以故意這樣罵我。」李治甚愛這個小妹妹,聞言皺起眉頭道:「你說到哪裡去了?好
像你和我是外人似的?你真的要學,我當然可以教你。」
馮琳大喜,又道:「什麼叫做『後天之氣』什麼叫做『先天之氣』?『內丹』修練又是
如何?」李治又是一陣愕然,心想怎麼易伯母連這些最基本的內功修習常識都沒教她。原來
所謂「後天之氣」「先天之氣」都是道家的說法,其後亦為修習內功時所習用。所謂叫「後
天之氣」就是指胸肺中的氣,因為那是由外間吸進來的,所以叫「後天之氣」,丹田氣海中
的氣,又叫小先天之氣,乃是人類自母體產出後就賦有的。普通人呼吸時,胸肺中的氣與丹
田之氣不能溝通混合;但若對吐納功夫有了修養的人,則可令二氣混而為一,稱為「氣
通」,到了「氣通」的境界,「先天之氣」與「後天之氣」上下交結,無形中就似在體內結
成一粒「丹丸」之韌,可上下轉動,這便是道家所謂的「內丹」,其實乃是體內所養成的一
股氣勁,並不帶什麼迷信的色彩的。
馮琳對於內功竅要,茫然無知,所以有此一問。及見李治愣然,眼睛一溜,已知所以,
笑道:「你一定奇怪師傅為何不教我了?她說我年紀小,不耐靜坐,所以只教我練劍,並未
教我內功。」馮瑛七八歲之時,由武瓊瑤照顧,八歲後回天山北高峰,到十二歲止,這四年
間,李治每年見她一次,每次相聚約半個月,李治當她孩子看待,所以並沒問起她有否修練
內功。這時心想:易伯母只授武藝不傳內功,這樣教法,豈非甚有缺陷?因道:「我說給你
聽,也不緊要,只是若給伯母知道,那可真是貽笑方家了。」馮琳道:「我不告訴她便是。
她本來叫我在江湖歷練三年之後,再回山時才將內功修習之道教我的。我只伯她年紀老邁,
若有意外,豈非一生難學!」李治聞言,眉頭又是一皺,連道:「豈有此理。」心想:這孩
子素來溫柔敦厚,怎麼出來半年,心術就變得如此壞了。」只顧自己。若真個恩師死了,悲
痛還來不及,那會想到其它。這女孩子如此講法,若給易伯母聽到,真會氣死。
馮琳見他又扳起了面,「哎喲」叫道:「我知道我又說錯話了,好哥哥你別對我生氣,
我以後不亂說了。」李治心想:這女孩子下山後不知交了些什麼朋友,給引壞了。今後非得
對她多照顧不成,再不能讓她和青衣婦人之類蠻不講理的「瘋婆子」鬼混了。因道:「好
吧,我不生氣。你要學內功,我把基本要訣傳你。」說了半個時辰,馮琳心領神會,大喜道
謝。李治眉頭又皺,道:「你怎麼啦?簡直和以前像兩個人了?」馮琳微微笑道:「我以前
是怎麼樣的?你說給我聽。」李治又好氣又好笑,道:「你也有十三四歲啦!連自己本來是
怎樣的都忘記了麼?」馮琳一笑跳起,似乎是因得他的指點,極為高興。李治說完這話,心
裡忽然感到顫慄,心想:難道真有這樣快忘了本性的人?不覺呆看著她,說不出話。
談了半夜!不知不覺之間東方已白,五彩朝霞出現天邊。「葛嶺朝墩」原就是「錢塘八
景」之一。從葛嶺向東遠眺,越過市區,在遠處是一片浩渺的錢塘江,一直伸展到遙遠的東
海。這時太陽已慢慢地從海面上升起來,就像一面紫紅色的大銅盤似的。李治迷憫的心情,
給清晨的冷風吹得暫時清散,站在「初陽台」上,看那一面紫紅色的大銅盤越升越高,逐漸
由紫紅變成橙黃,繼而又由橙黃變了耀眼的白光。俯瞰西湖,湖面閃耀著萬道金光,四周的
青山綠樹都染上了美麗的朝霞彩色!
李治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記起了呂四娘的說話,對馮琳道:「我和你看呂四娘去!」
馮琳佯作不知,問道:「哪個呂四娘呀?」李治道:「就是昨晚和我在這裡比劍的那個女
人。」馮琳道:「我怕她的那個同伴,那個黃臉漢子。」李治道:「那個人是江南大俠甘鳳
池呢,為人最是行俠仗義,有什麼可怕?你也應該交交這些正派之人。」馮琳無奈,只好隨
他同去。
甘白二人自昨晚呂四娘去後,久久不見回來,心中懸懸,那睡得著。聽得敲了四更,甘
鳳池獨自起來,在旅舍的庭院中散步,看那一鉤斜月,慢慢的從頭頂移過。在這萬籟俱寂之
際,忽聽得有一陣女人的尖叫聲,好像就在這旅舍之內。甘鳳池天生的俠義心腸,雖然心中
有事,也禁不住循聲尋訪,這旅店佔地頗廣,總有二三十間客房。甘鳳池跳上屋面,聽得叫
聲發自東首一間房內,急忙從屋面飛過,尋到那間房間,使個「珍珠倒懸簾」,雙足鉤著簷
椽,探頭內望,這一望大吃一驚!
只見屋內一個老頭,背向窗口。面向一個中年女人,冷一冷說道:「你再叫!你再叫我
就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女人面色青白,好像是很是害怕:但仍是恨恨說道:「你真
是人面獸心,寡清薄義,把我騙到杭州,原來是要下毒手!」那老頭獰笑道:「我家的那個
婆子容你不得,沒奈何只好請你借一隻耳朵,十根指頭作為我贖罪之物。念在以往恩義,你
自己下手吧,我有靈丹給你止痛!」那女人抖個不停,老頭嗖的一聲,拔出了一口解腕腰刀。
甘鳳池聽得這老人聲音好熟,見他拔出了刀,驀然叫道:「韓重山你幹什麼?」一口飛
刀穿窗直入!
韓重山武功極高,只因全心對付那個女人,沒有聽出聲息。這時反手一拿,已把飛刀拿
著。甘鳳池虎吼一聲,跳了進來!韓重山順手將匕首一插,甘鳳池一個翻身,一招「覆雨翻
雲」,用擒拿手一拂,向韓重山持刀的手腕直截過來,甘鳳池的擒拿手在同門中湛稱一絕,
韓重山手腕一翻,匕首落地。屋中的女人,急忙穿窗跳出。韓重山大怒,雙掌一推,甘鳳池
出掌相抗,只覺一股大力,甘鳳池身不由己,直向門外撞去,砰然一聲,木門已給撞開,那
韓重山也給甘鳳池神力推倒,跌落床上。
正是:
八兩半斤,功力悉敵。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夢碎魂消 禁宮愁永別
天南地北 軍旅喜相逢
韓重山大怒,把手一揚,發出獨門暗器「迴環鈞」,嗚嗚作響,甘鳳池道:「什麼東
西?」兩口飛刀劈空打去,迴環鉤形如曲尺,甘鳳池兩口飛刀一先一後,齊齊斫中,不料那
暗器嗚的一聲,給飛刀一撞,突然迴環轉折,斜刺飛來,甘鳳池吃了一驚,看它的來勢向
東,急向西避,那料韓重山的迴環鈞十分怪異,突然在半空一轉,閃電般的向甘鳳池頭頂飛
來,明晃晃的利鉤直向甘鳳池的頸項鉤下,甘鳳池躲閃不及,伸手一招,利鉤鉤在掌上。甘
鳳地運上乘內功,掌心內陷,肌肉一收,利鉤鉤在掌上,就如插到棉花堆中一樣,竟給消了
來勢。甘鳳池五指一撮,把迴環鉤拿在手中,拗為兩段。
這迴環鉤乃是韓重山成名暗器,竟然給甘鳳池收去,韓重山不禁又驚又怒,從房內跳出
來,雙掌齊發,甘鳳池一閃一勾,再運擒拿手中的「井刀勝剪」一招,雙指陡箍韓重山虎
口,韓重山反手一推,沉肘一撞,兩人由合而分,自旅舍的走廊躍下庭院。
到了落地之時,韓重山已取出辟雲鋤來,這鋤原是韓重山採藥所用,雖然長僅三尺,卻
是精金所煉,一鋤劈去,勁風帶著光芒,在昏夜之中,威勢特別顯得猛烈!
甘鳳池兀然不俱,展開沉雄掌法,也是打得虎虎生風。正酣戰間,韓重山一聲怪嘯,西
首客房又跳出一個人來,甘鳳池正使到「跨步進掌」一招,左手向辟雲鋤一托,右掌奔敵前
心,那人突插進來,運掌一帶,把甘鳳池的掌力化了。韓重山鋤鋒下戳,卻倏的收回。甘鳳
池一看,這人乃是形意派的成名人物、老好巨滑的董巨川。甘鳳池叫聲苦也,這韓重山已是
難鬥,更那堪又加上一個高手。
韓得山叫道:「董克,你截他後路,不要讓他逃走。」韓重山輩份甚高,此話乃是不想
夾攻,董巨川一笑退下,手中扣著三枚透骨釘,目不轉睛注視鬥場。
甘鳳池和韓重山一場惡鬥,客舍的人全給驚醒。白泰官跑過鄰室,對魚娘道:「你看著
車老伯,切不可擅自離開。」跑出外面,董巨川一見笑道:「哈,白泰官原來是你!你的老
丈人正生你的氣呢!」白泰官怒道:「胡說!」董巨川手臂一揮,三枚透骨釘破空射來,全
奔白泰官穴道,白泰官拔刀在手,迎空一磕將頭一枚透骨釘磕飛,左手一招,把第二枚透骨
釘挾在中食二指之間,向上一彈,將第三枚透骨釘也打落了。
白泰官武功在同門之中要數到第四,但暗器之精卻是數一數二,所以接暗器手法極為純
熟,董巨川不知深淺,心想:怎麼這白泰官也如此厲害。不敢怠慢,一掠數丈,雙掌一堆一
帶,劈面便使出形意派的絕招來。
白泰官橫刀一削,董巨川右掌倏然一翻,掌風勁疾,己劈到白泰官右肋,白泰官哩哩兩
刀全部落空,左閃右避,甘鳳池見狀吃了一驚,掌法稍疏,幾乎給辟雲鋤所傷。董巨川運掌
如風,柔中帶剛,逢搶白泰官手中兵刃。白泰官一個「盤龍繞步」,連人帶刀一轉,倏地一
招「雁落平沙」,敗中求勝。那料董巨川掌法已得形意門精髓,若實若虛,雙臂一分,左掌
一拔刀把,右掌一按,道聲:「著!」白泰官一個倒翻,跌在地上,董巨川大喜,剛剛跨出
一步,白泰官左手一揚,突然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頓時一片銀光燦爛,嗤嗤聲響。
董巨川大吃一驚,一躍丈許,袍袖急揮,雖然把那一大把梅花針都掃蕩淨盡,但已鬧得個手
忙腳亂!
白泰官所練的梅花針原是準備對付了因的,厲害異常。當年在田橫島的孤峰之上,就曾
露過一手。董巨川功力不及了因,對付這種細小的暗器,不得不凜然戒懼。
董巨川飄身下地,發掌再攻,身法大變,只見他身如飛絮,繞著白泰官疾轉,叫白泰官
要處處提防,騰不出手來掏摸暗器。這種游鬥的功夫,乃是功力高者對付低手時可穩操勝算
的戰略。但好在白泰官武功雖然較低,還不至相差過遠,在他緩攻的戰略之下,還勉強可以
抵擋得住。
又戰了片刻,董巨川掌法漸緊,飄忽如風!白泰官刀光霍霍,總沾不著敵人,只有緊密
封閉門戶。但饒是如此,還是覺得敵人雙掌,矯若神龍,在自己面門亂晃。
那一邊甘鳳池和韓重山功力悉敵,原可打成平手,但為了心懸白泰官的安危,不免受了
影響,韓重山的一百零八路辟雲鋤法,變化無方,見甘鳳池氣餒,連下殺手,正在緊迫之
際,甘鳳池一聲長嘯,猛發一掌,把辟雲鋤盪開,掠出丈餘,突然喝道:「看鏢!」韓重山
橫鋤一擋,甘鳳池已放出三枝響箭,一聲長兩聲短,響箭直上遙空,鳴嗚之聲,十分刺耳。
韓重山見甘鳳他的響箭並不向自己射來,道:「你搗什麼鬼?」還以為他的暗器另有怪異,
橫鋤戒備,不敢稍懈。甘鳳池猛的飛身向董巨川撲去,驟然一招「金龍探爪」,向董巨川後
心狩擊,董巨川反手一掌,卻擋不住甘鳳池神力,給推出一丈開外,幾乎跌倒。韓重山大
怒,一躍而上,辟雲鋤一展,又把甘鳳池截住。
董巨川吃了一掌,當時還不覺怎的,過後骨骼竟然隱隱作痛。在同門中,甘鳳池內功僅
在了因之下,這一掌使的乃是內家陰力,饒是董巨川那樣的高手,吃了一掌,也損元氣,再
用游鬥來困白泰官時,身法已不似以前靈活了。這樣一來,此消彼長,白泰官雖然還是微處
下風,但已遠不似剛才那樣吃力。
這一場惡戰,打了一個時辰,旅店的人全都驚醒,有些膽大的,便在窗口探頭出來。旅
店主人慌了手腳,卻不敢上前勸架。有人道:「快報官呀!」甘鳳池一聽,暗叫不妙,猛攻
數招,以進為退,韓重山窺破用意,冷笑喝道:「呸,你還想逃!」辟雲鋤盤旋飛舞,一步
也不肯退讓。那邊廂白泰官雖然抵擋得住,仍是脫不了董巨川掌力範圍。
呂四娘在葛嶺上聽到同門響箭,匆匆趕回。旅舍建在山麓,倚山面湖,呂四娘方到湖濱
道上,忽見一騎馬迎面飛來,馳向城內。呂四娘心念一動,腳尖點地,猛的飛上馬背,只一
揪,就把馬上人揪下地來,那馬驚叫一聲,跑過一邊。呂四娘道:「什麼人?」那人忽道:
「你不是在小店西便上房住的李相公麼?」呂四娘這才清楚是店中照料馬匹的人。那人道:
「店裡來了強盜打劫,正和你的同伴打呢,客官快放我走。」這個看馬的小二膽子倒大,呂
四娘道:「好吧,你去報官,我回去幫你們襲盜。」暗地裡卻拾起一枚小石,把手一揚,將
馬腿打傷。那馬倒是良馬,嘶叫一聲,跑到不遠處停住,仍然等候主人。看馬的小二不知呂
四娘是好人還是壞人,見她肯放自己,急忙一溜煙的跑去,跨上馬背走了。
甘鳳池和白泰官正在吃緊,白泰官形勢尤其危急,董巨川連連進逼,白泰官忽地叫道:
「師妹!」董巨川道:「叫媽媽也沒有用!」話聲未停,只見白光一閃,呂四娘連人帶劍,
旋風般的撲到面前,董巨川大吃一驚,側身一閃,一掌向呂四娘肩頭打去,呂四娘何等快
捷,手腕一翻,一招「神龍淖首」,寶劍呼的圈轉過來,饒是董巨川那樣的名手,縮身閃
時,衣袖也給削去一截。董巨川大叫:「風緊,扯呼!」韓重山把腰一躬,一枝蛇焰箭突然
射出,這是他救命的暗器之一,呂四娘伸劍一格,忽然「蓬」的炸開,呂四娘嚇了一跳,向
旁斜躍數步,幸未燒著。韓重山見是呂四娘來,那裡還敢戀戰,急忙飛身上屋,和董巨川一
道逃走,甘鳳池道:「這裡不能住了。」急忙去見店主,道:「明告店主,我們都是幫會中
人,在這裡碰到仇家,我們不想牽累於你,請把房錢算清,我們現在就走。」幫會中人斗
毆,當時乃是常事,店主人嚇得面青唇白,那裡還敢收錢,甘鳳池丟下十兩銀子,也不理他。
魚娘在房內正等得心焦,聽外面廝殺聲聲,又不敢開窗外鰻,漸漸外面喧聲漸寂,不久
白泰官等三人回到房中。魚娘道:「怎麼啦?甘大俠碰到什麼人了?」白泰官道:「別多問
啦,快收拾吧,咱們現在就走!」甘鳳池叫道:「車老怕!」床上車鼎豐翻了個身,忽然坐
了起來。
呂四娘喜道:「車老伯,你沒事了?」車鼎豐道:「那個女孩子出手好辣,幸蒙兩位相
救。」甘鳳他道:「五哥,你背車老伯。我和八妹斷後。」車鼎豐道:「壽昌書院諸生,都
是心懷故國的熱血少年,甘大俠如沒適當地方歇足,不妨在那裡暫駐俠蹤。」甘鳳池道:
「那好極了。」呂四娘忽道:「七哥,我再到撫衙一趟。」白泰官道:「怎麼你還要去?」
呂四娘道:「旅舍的人已去報官,了因那廝知道我們在此,必然親來。」甘鳳池笑道:「八
妹用意我知道了,那是調虎離山之計。了因來捉我們,我們就去救路師兄。」魚娘道:「呂
姐姐,這計策雖好,只是你累了一晚,也該歇歇了。」呂四娘笑道:「不要緊。」吃了幾塊
乾糧,喝了一大杯水,身子一扭,展開絕頂輕功,上屋飛走。
李治和馮琳下了葛嶺,馮琳忐忑不安,李治道:「瑛妹,甘大俠知道你是小孩,不會怪
你的。」兩人走了一會,已到旅店附近,忽見一隊官兵,在外巡邏,馮琳道:「不好,咱們
快逃。」旅舍中跑出一個和尚,正是了因!
了因一見馮琳,大怒喝道:「哼!你這小搗亂,往那裡跑?」僧袍一佛,提起斗大的禪
杖,呼呼追來,馮琳道:「李哥哥,你替我擋他一陣,我用暗器幫你。」了因輕功雖然不及
呂四娘,但比起馮琳卻不知高明多少,一忽兒就追到背後,伸開蒲扇般的大手,當頭抓下。
忽然寒光一閃,李治刷的一劍斜側刺來,劍招奇快,了因縮掌斜劈,馮琳一回手射出兩柄飛
刀,了因舉杖一撩,兩柄飛刀都被反擊震上高空,遠遠的拋落湖心。馮琳發足狂奔,十幾名
捕快騎馬急追,了因身形一動,李治刷刷兩劍又迎面刺來了,了因喝道:「你找死!」呼的
一杖,「迅雷擊頂」,直向李治頭顱打落,李治身形一晃,劍鋒點向了因胸膛,這一招本是
白髮魔女獨門劍法中的殺手,了因一杖擊出,門戶大開,李治以為必然得手,那料了因的禪
杖在半空打了一個圈圈,不用撤杖護身,李治已覺得好似一股大力推來,身形不由得倒退兩
步,劍點也給杖風震歪。了因大喝一聲,杖尾一起,呼呼聲響,又再掃來。
李治大吃一驚,不敢硬架,在杖風中一個翻身,仗著劍法輕靈,突然搶攻他左面空門,
了因禪杖一立,擋了開去。兩人鬥了十招,李治一口劍疾如擎電,總不讓他禪杖碰著,鬥到
酣時,李治劍光一閃,再取他肩上的「風府穴」,了因迎著他的劍勢,杖身一送,那料李治
的劍法全與平常劍法相反,明明看他是刺左面偏鋒,不知怎的,卻倏然改向,了因杖頭一
點,突覺冷風急勁,劍鋒已到左肩,了因肩頭一縮,左掌往前一抓,李治的劍鋒已點到了因
肩上,突然一滑失了重心,竟被了因一抓抓著手腕,動彈不得,長劍梢榔一聲,跌落地上。
了因左手一舉,把李治平舉起來,待要下摔,忽又縮住。問道:「你是誰人門下?」李
治道:「你要殺便殺,何必多問?」了因心想這人劍法奇詭,似乎不在呂四娘之下,倒不可
隨便殺他。道:「你能接我三十餘招,也算一條好漢。暫且饒你一命。」五指一緊,用最厲
害的分筋錯骨手法,把李治捏得全身麻軟,骨頭鬆散,見李治額上汗珠似黃豆般一顆顆滴
下,居然哼也不哼。了因也不禁暗暗讚他硬漢,叫過官差把他綁了,跨上駿馬,再向前追。
馮琳發足狂奔,背後十幾騎快馬追來,馮琳待他們追得近時,反手一揚,突然發出兩柄
飛刀,她的飛刀之技,出於鍾萬堂所傳,含有劇毒,飛刀插入馬眼,毒性登時發作,兩匹馬
變了瞎馬,狂叫亂奔,馬上的捕快給摔下地來,幸好沒有跌死。
迫騎受阻,馮琳緩了口氣,又再飛奔。那幫捕快相顧失色。捕頭道:「一個小孩子也捉
不著,我們還當什麼公差?」率眾再追,追得緊時,馮琳又依前法,射倒兩匹快馬。如此過
了幾次,馮琳暗器囊中只剩下兩柄飛刀,不敢再放。
捕快們追得更緊,追出一段彎路,驀然前面塵頭大起,一支軍隊迎面奔來,三丈多高的
帥字旗上寫著斗大的一個「年」字,被西風捲得獵獵作響。策馬前追的旗牌官見一個女孩跑
得飛快,背後七八騎公差飛騎追趕,頗為驚異。一員俾將策馬上前,提起長矛朝著馮琳一
指,喝道:「站住!」馮琳在四皇子府中長大,什麼官兒沒有見過,見長矛指到,居然不慌
不忙,伸出小手,一把將長矛握著,只一扯,那員俾將竟然給她扯下馬來,馮琳也學他的神
氣喝道:「站住!」那員俾將怒道:「你這小孩子好大膽,你叫什麼名字?」馮琳道:「你
叫什麼名字?」
那七八騎捕快先後追到,見大軍在前,不敢妄動。捕頭上前向旗牌官見了個禮,稟道:
「這小孩子是寶國禪師要我們追的。」旗牌官道:「誰是寶國禪師?」了因被封寶國禪師,
軍中並不知道。捕頭道:「聽說這小孩子是四皇府的人,私逃出來,四皇子派人捉她,寶國
禪師便是四皇子所派的人。」旗牌官肅然變色,道:「原來如此,你等一等。」回馬稟告中
軍。
那員俾將給馮琳氣得七竊生煙,兵士們四面圍著,見馮琳一副大人神氣,又可愛又可
笑,都圍著看熱鬧。那員俾將給她握著長矛,尷尬之極,豪然挺矛一搠,喝道:「你放不放
手?」馮琳一笑喝道:「你放不放手?」暗運內力,將長矛一扯,那員俾將雙手一鬆,一跤
跌倒地上。
兵士們見他們的管帶跌翻在一個女孩子手上,都暗暗好笑。那名軍官老羞成怒,跳起來
掄拳就打。周圍的士兵忽然四下散開,一個少年將軍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而來,喝道:「誰在
這裡鬧事?」那名軍官急忙住手,稟道:「是這個女孩子鬧事。」馮琳也搶著道:「你是帶
兵的將軍嗎?為什麼不管部下?大人欺負孩子!」那少年將軍一看,這女孩子笑靨生春,十
分可愛,而那名軍官則面青唇腫,軍裝泥污,狼狽非常。看來明明是軍官吃了大虧,又是驚
訝,又是好笑。問道;「你這孩子哪裡來的?為何和我的軍官打架?」馮琳道:「我走得好
好的,他偏偏要來攔我。」中軍過來稟道:「稟副帥,聽杭州的捕快說,這女孩子是四皇府
的人。」少年將軍也微微變色,道:「你請大帥出來。」
馮琳道:「你管我是哪裡的人,我不偷不搶不犯皇法,就是皇帝老子也不能攔我。」少
年將軍笑道:「你倒嘴刁。」停了一停,又道:「你的武藝是跟誰學的?」馮琳道:「偏不
告訴你。」少年將軍笑道:「你練一趟拳給我看看。」馮琳道:「我又不是江湖賣藝的女
人,為什麼要使給你看,要麼你我比劃比劃。」少年將軍一笑下馬,道:「好吧,我就和你
比劃。」馮琳道:「我贏了你你可得放我走。」少年將軍道:「好吧,你發招。」
原來這支軍隊正是年羹堯率領,這少年將軍乃是他的副將岳鍾淇。年羹堯自跟了四皇子
後,又讀了四年兵書,到十八歲那年,四皇子才保他出來帶兵,隨大將傅深遠征準噶爾部立
了大功,回來後升為總兵,再升為提督,先後不過三年,從一員俾將升至一軍主帥,陞遷之
速,在清代中可算第一人。這時年羹堯才不過二十一歲。岳鍾淇據說是宋名將岳飛之後,今
年亦不過二十二歲,也是四皇子提拔的人。他和年羹堯一樣,精通武藝,熟讀兵法,兩人年
齡相若,志趣相投,合作治軍,十分相得。
岳鍾淇豁達大度,御下甚寬,年羹堯則察察為明,治軍極嚴。所以軍中下屬,對年羹堯
是畏之如虎,對岳鍾淇反為親近。岳鍾淇見馮琳這樣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居然能把那名軍
官打倒,又見她十分可愛,一時興起,想逗她玩玩,答應和她比試。
這馮琳好不調皮,岳鍾淇一聲「好吧。」剛剛說出,她小腿一伸,己突向岳鍾淇膝蓋踢
來,岳鍾淇彎腰一接,馮琳拍拍兩掌,旋風般的疾打過來、岳鍾淇道聲「好!」雙掌斜直截
下,左右一分,用岳家散手中的「撐椽手」反擊,岳鍾淇臂力沉雄,只因怕傷了馮琳,不敢
用出全力,那知武家較技,最怕有所顧忌,他這稍一遲疑,馮琳已化掌為拳,一招「流星趕
月」,打到他的小腹臍門要穴!
岳鍾淇大吃一驚,急忙一個翻身,雙掌一蕩,化開她的攻勢。心裡暗道:這女孩子小小
年紀,怎麼手腳如此陰辣,不覺把喜歡她的心情減了一半。馮琳手腳並用,跨進一步,右拳
收回護腰,左手變掌,向左前下方抹擊,這一招乃是少林拳中的「尚檔切掌」。岳鍾淇橫掌
一截,她雙腳又連環疾起,左腳踢岳鍾淇膝蓋上的「白海穴」,右腳踢膝蓋下的「築賓
穴」,這卻是北派「太祖拳」中的連環腿法,岳鍾淇連運岳家散手中的「左右開弓」、「托
天換日」幾招,才堪堪把她擋開。
馮琳越打越狠,招數變化無常,各家雜陳,忽拳忽掌。岳鍾淇暗暗稱奇,真想不到她這
麼一點年紀,如何學得這麼多離奇古怪的武功。馮琳個子又小,運用各派武功時,專揀攻敵
下盤的來應用,岳鍾淇不能不彎腰應戰,十分吃力。
打了片刻,四周的兵士突然肅靜無聲,岳鍾淇知道一定是年羹堯到了。心想:自己打一
個女孩子不過,豈不叫他見笑。面上發燒,拳風一緊,不再退讓。岳鍾淇乃名將之後,岳家
散手精妙無倫,馮琳雖會各派武功,俱到底是年輕力弱,火候未到,岳鍾淇認真出手,馮琳
立刻轉處下風。岳鍾淇步伐似猿猴,出拳如虎豹,十招一過,馮琳根本挨不進身來。岳鍾淇
笑道:「小姑娘你服輸了吧?」馮琳一聲不響,退後兩步,突然反手一揚,兩道烏金光芒,
電射而出。岳鍾淇嚇了一跳,知道這暗器必定有毒。側身駢指,疾的一彈,彈在刀柄之上,
將第一柄飛刀彈落地上。第二柄來得快極,岳鍾淇不及彈它,又不敢手接,只好縮肩一閃,
那柄飛刀嗚的一聲飛過頭頂。只聽得年羹堯大喝一聲「住手!」岳鍾淇斂手跳開,這一喝好
像具有無限威嚴,馮琳那樣調皮,也嚇了一跳,趕忙縮手。
年羹堯手中拿著飛刀,反覆把視,沉吟不語。岳鍾淇走過來道:「這飛刀有毒,大帥千
金貴體,何必冒險接它。」年羹堯只道了兩個字「無妨」。岳鍾淇道:「這女孩子好怪,只
怕真是四皇府的人。」年羹堯「唔」了一聲,面上變色,並不答話。岳鍾淇大為奇怪。他與
年羹堯共事三年,從未見他有過如此張惶失措的神色。往時在千軍萬馬之中,槍林箭雨之
下,年羹堯都是指揮若定;岳鍾進心想:就算這女孩子是四皇府的人,大帥也不必怕她,何
必如此沉吟思考。
岳鍾淇有所不知,年羹堯與馮琳一同長大,年羹堯比她年長七歲,小時常常抱她,情如
兄妹。自他們的師傅鍾萬堂中薩天刺毒爪死後,馮琳被雙魔搶去,深居皇府之中,自此二人
便不再見。年羹堯只聽得了因說過,說是四皇子也甚喜歡馮琳,雙魔把她抱來之後,四皇子
就把大內的秘藥混入茶中,叫她服下。吃了這種秘藥,以往經歷,會全都忘掉,對於孩子,
尤其見效。
年羹堯當時聽了也並不怎樣在意,心想:這小丫頭鬼靈精,讓她忘了往事也好。兩人不
見霎忽七年,年羹堯漸漸長大成人,最近一兩年,也有京中權貴給他說親了。不知怎的,每
當有人說親,年羹堯就會想起馮琳,不知她長得怎樣了,想她失了記憶,見了我恐怕也不認
識了,思念及此,每覺茫然。
剛才年羹堯聽得中軍報告,就有這麼一個女孩子在外面鬧事,心中已是一動。出來軍前
一看,見馮琳和岳鍾淇打得難分難解,暗暗吃驚,心想這女孩子多半會是她了。及至接了飛
刀,更加證實。要知年羹堯乃鍾萬堂唯一傳人,飛刀之技比馮琳還要高明,自然能接能收,
而且一見飛刀,便知來歷。
馮琳見了年羹堯,小小心靈,也是陡然一震,心想怎麼這人好像在那兒見過似的?卻怎
樣也想不起來。年羹堯道:「小姑娘,你隨我來,我有話問你。」馮琳眨眨眼睛,道:「好
吧,你問。」
年羹堯叫參將招呼她上自己的車子,突然吩咐岳鍾淇道:「把那些杭州的捕快全扣起
來,傳令軍中,不許把這事洩漏出去。」岳鍾淇好生奇怪,但年羹堯將令如山,只好依從,
不敢發問。
年羹堯跟上車子,叫馮琳坐在自己身旁,仔細看她,見她蘋果臉兒,酒渦隱現。兒時面
貌,依稀可辨。問道:「你從實說來,你是四皇府的人嗎?」馮琳道:「是又怎樣?」年羹
堯道:「在四皇府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跑出來?」馮琳面上一紅,忽道:「不告訴你。」
年羹堯道:「四貝勒命寶國禪師來追你回去,你知道嗎?」馮琳道:「我不回去。」年羹堯
道:「為什麼不回去?」馮琳嗔道:「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嘛,有什麼好問的?」年羹堯道:
「四貝勒對你不是挺好嗎?」馮琳道:「唔,好——」忽然眼圈一紅,道:「你是什麼將
軍,為什麼要這樣問我。」
年羹堯一怔,繼而一凜,心想要是她回去說起我如此問她,只怕允禎會起疑心,便道:
「我勸你還是回去的好。」馮琳道:「哼,原來你這人很壞。」年羹堯奇道:「我怎麼很
壞?」馮琳道:「你在外面帶兵自由自在,卻要勸我回到宮裡去受氣。」年羹堯笑道:
「哦,原來你還是那樣好玩。」馮琳睜大眼睛說道:「我怎麼知道我好玩?」年羹堯又是一
怔,強笑道:「瞧你的樣兒,就知你好玩嘛!你好玩也不要緊,只要你不是私逃,你要出皇
府溜溜,四貝勒也不會不許,偌大一個北京還不夠你玩的!」馮琳眼圈又一紅,怒道:「你
這人的確很壞!」年羹堯皺眉道:「怎麼我又壞了?」馮琳道:「你為什麼總想逼我回四皇
府去?」年羹堯道:「勸你回皇府去享福竟是壞麼?」馮琳道:「那還不壞?我死也不願回
去!」
年羹堯心中一震,馮琳說得如此堅決,想來其中定有內情。便道:「好吧,我不勸你便
是。你在這輛車上躲著,可不許亂動。」馮琳道:「好呀,那麼寶國禪師來了,你可也不許
說給他知道。」年羹堯不答,撮簾下車,叫道:「中軍來!」吩咐道:「把那些杭州捕快通
通給我斬了!」中軍吃了一驚,年羹堯揮手道:「快去,傳令軍中不許洩漏!」年羹堯治
軍,一不如意,便要殺人,中軍已是司空見慣。但想不到他連杭州的捕快也殺,見年羹堯面
色甚壞,不敢作聲,片刻之後,七八名捕快全都身首異處。岳鍾淇知道之後,要勸已來不
及。年羹堯吩咐立刻將屍火化,骨灰撒入河中。
毀屍滅跡之後,年羹堯下令拔軍開入杭州。走了一陣,旗牌官報道:「有一個和尚,提
著一根碗口大的禪杖,相貌兇惡,自稱寶國禪師,說是大帥朋友,要來求見。」年羹堯道:
「好,我親自接他!」
了因擒了李治之後,用分筋錯骨手法,扭傷李治關節,令他在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恢
復,然後將他交與撫衙的衛士王奮和韓振生。這兩人乃是當年董巨川替李衛主考,從數百人
中選拔出來的衛士,王奮的鐵砂掌功夫,造詣頗深,韓振生的下盤腿勁,也很有斤兩,李治
武功雖高,但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形同廢人,有這兩人看守,諒他不能逃走。了因叫王韓二人
把李治先帶回撫衙,跨上駿馬,續向前追。
走了十餘里光景,田野間滾出兩名捕快,高呼寶國禪師,了因見他們跌得面青唇腫,喝
問何事。兩名捕快將馮琳飛刀射馬之事說了,了因大怒罵道:「這野丫頭,簡直反了!」繼
而一想,她只是射馬不敢射人,看來還不敢公然背叛。
了因揮手叫這兩名捕快先回撫衙,續向前追,不過二三里光景,又是兩名捕快攔路投
訴,了因益發氣憤。如是者每走幾里就碰到兩名跌傷的捕快,一共碰到了八名之多。了因一
算追趕馮琳的捕快,已傷了一半,心道:「她那毒刀一共有十二把,傷了八騎快馬用了八
把,被我打落兩把,那麼她身上最多還有兩把,最多還能再傷兩匹馬兒,且看那未受傷的捕
快怎樣。
了因拍馬追出五六里路,再不見有受傷的捕快,暗暗奇怪。摹然間微風颯然,坐騎忽地
長嘶,撒腿飛奔。了因大怒,雙腳一夾,那匹健馬哀鳴一聲,四膝跪下。了因吃了一驚,下
馬喝道:「誰敢暗算?」忽聽得鈴聲叮叮,一個江湖郎中挑著藥囊,搖著銅鈴,從路旁的山
坡走下。唱道:「神醫賽華陀,精曉祝由科,不論人和馬,受傷可問我!」邊唱邊搖,鈴鈴
之聲,響個不停。
了因心念一動,看自己那匹馬時,只見它四蹄朝天,已是倒斃路上。
了因大吃一驚,他自負武功絕世無雙,坐騎被人暗算,居然還不知道別人是用什麼手
法。只見那走方郎中又唱道:「射馬不射人,還圖半點情;欲醫宜趁早,莫過午時辰。」了
因面色一變,暗運內功護了全身,招手道:「好,來給我醫!」走方郎中取下藥囊,提著
「虎撐』(江湖郎中挑東西用的器具,又可用作防身兵器),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了因猛
然大喝一聲,禪杖掄圓,呼的一杖,當頭劈下。
那走方郎中冷笑道:「出家人這樣橫蠻,還說什麼皈依三簽?」說時,了因的禪杖已當
頭打到,想是見他毫無抵抗,想留活口,略略閃開頭頂,奔肩頭掃下。那走方郎中紋絲不
動,直到禪杖距離肩頭不到一尺,才猛然側身,舉起手中虎撐往上一擋,陛然巨響,火花蓬
飛。了因只覺手腕酸麻,禪杖幾乎脫手。那走方郎中也搖搖晃晃退了幾步,連道:「可惜!」
了因又驚又怒,這人內功之深,居然不在自己之下。禪杖一擺,一招「橫掃千軍」,照
准敵人腰肋再掃,走方郎中舉起虎撐橫架,把禪杖再盪開去。了因錯步搶進,禪杖疾的一
點,這一招名為「青龍出海」,是了因殺手之一,那走方郎中的虎撐已封出外門,回救不
及,了因用了全力,意料必中,那知走方郎中微一側身,用虎撐的護手銅柄輕輕一帶,了因
的禪杖竟然也給撐出外門,急忙往前一點,解了他的陰勁,托地跳出丈外。大聲喝道:「你
是何人,報上名來,佛爺禪杖不打無名小卒!」
走方郎中陰惻惻笑道:「大和尚,我既非王爺,又非富戶,你怎向我化緣,準會失望!
了因怒道:「誰跟你化緣!」禪杖一展,呼呼風響,和走方郎中大戰起來!
了因發力使杖,端的非同小可,杖影如山,呼呼轟轟,活似一條怪龍,張牙舞爪。那知
這走方郎中的虎撐施展開來竟然也是風聲呼呼,寒光閃閃,兩人各不相讓,鬥了三五十招,
難分高下。禪杖與虎撐每一相碰,便發出一溜火花,兩人都是虎口發熱,用了全力握著兵
器,這才不被對方震飛。
了因暗自吃驚,心中暗數當世高人,能夠和自己打成平手的已是有限,那裡跳來這樣一
個江湖郎中,居然好像還在自己之上?
再鬥片刻,那走方郎中招數一變,左手掏出銅鈴,了因一杖卷地掃去,走方郎中縱身一
躍,銅鈴突然叮叮噹噹在了因耳邊響了起來,了因禪杖一掛,把他的虎撐盪開,怒道:「你
敢戲耍佛爺!」禪杖一攪,登時四面八方都是了因影子,一根禪杖竟然似化了千百條杖影,
把走方郎中圍得個風雨不透,這是了因精研獨創的「天魔杖法」,不是遇著最強的敵人不肯
輕用!
那江湖郎中笑道:「你還有多少家當,一併拿出來吧。」口裡說笑,手中卻是毫不緩
慢,一柄虎撐,前遮後蓋,橫挑直擋,把門戶封閉得十分嚴密。在杖風呼呼之中,銅鈴仍是
叮叮噹噹的響個不停;了因展開最凶狠的「天魔杖法」,仍是未能得手,那鈴聲越響越密,
江湖郎中裝模作樣,訥訥唸咒,就像給人作恕招魂一般,了因給他搖得心煩意亂,天魔杖法
漸漸疏散,江湖郎中乘勢反攻,反賓為主。正戰得吃緊之際,那江湖郎中忽然笑道:「大軍
來了,少陪少陪!到你要往西天時,我再來給你招魂!」虎撐一收,飛身便起,了因怒道:
「那裡走?」一杖掃去,江湖郎中左手一搖,長袖飄起,反身一拍,了因但覺眼神一亂,急
忙撤杖護身,待得再睜開眼時,那走方郎中已跳上山坡,去得遠了!
了因定了定神,心想能以衣袖作為兵刃的,只有無極派傅青主傳下的「流雲飛袖」功
夫,這江湖郎中那招莫非就是這種罕見的秘笈?那麼他該是傅青主這一派的傳人了?但無極
派的傳人明明只有一個鍾萬堂,而且這人的身法也不是無極派的。怎麼他卻能使出這「流雲
飛袖」的絕招?
了因禪杖點地,茫然若失,這還是他出道以來,除了對易蘭珠之外,第一次吃的敗仗。
易蘭珠和他師傅同輩,吃敗仗猶自可說,這走方郎中不見經傳,這挫折可受不了。
了因正自思量,前面塵頭大起,一支軍隊迎面開來。了因暗想:那郎中的耳朵倒真靈
敏,在疾戰中居然能分出心神聽出山拗那邊路上的行軍之聲。仰頭見寫著「年」字的帥旗迎
風招展,不禁大喜。心想:年羹堯這孩子居然回得這樣快,那小丫頭定被他兜截了。
年羹堯把馮琳藏好之後,策馬出迎,到了軍前,下馬拱手,俾官小卒,肅立無聲。了因
大笑道:「老弟,真有你的,真像戲台上的大將軍。」年羹堯面色不豫,但迅即忍住,含笑
道:「寶國禪師,小將袍甲在身,不能全禮。請禪師換馬,咱們且並轡一談。」中軍牽來了
一騎蒙古健馬,了因跨上馬背,又說道:「老弟,你一做了將軍,分外多禮,我這老粗,可
不懂客氣,喂,你看見那小丫頭嗎?」
了因以年羹堯的長輩自居,老氣橫秋,年羹堯頒為不快,但他城府甚深,以了因是四皇
子跟前得力之人,所以一向對他甚為恭敬。當下佯作不知,問道:「哪個小丫頭呀?」了因
詫道:「你沒有看見嗎?還有哪個小丫頭?當然是指那個和你一同長大的野丫頭。」年羹堯
道:「她不是在四皇子府中住得好好的麼?」了因道:「哦,那你真是未見著她了。那麼那
些杭州捕塊呢?」年羹堯道:「什麼杭州捕快,寶國禪師,你別盡給啞謎我猜了,我剛從福
建襲匪回來,這裡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
了因道:「你真是能者多勞,剛從青海回來,又到福建襲匪,現在想是奉了四皇子密
令,又要趕著回京了。」年羹堯道:「正是。我路過杭州,還要順便把一批欽犯帶去。」了
因道:「你小小年紀,打仗倒有兩手,怪不得四貝勒看重於你。」年羹堯淡淡一笑,道:
「哪及得寶國禪師武功蓋世無雙。」了因平時最喜別人捧他武功第一,這時新敗之後,聽了
卻反尷尬,搭訕問道:「四皇子既有密令叫你回京,難道沒有向你提起那野丫頭之事嗎?」
年羹堯道:「沒有呀!」了因笑了一笑道:「看來四貝勒很喜歡這個丫頭。」年羹堯心跳耳
熱,吞了口水,強行忍住,笑道:「是嗎,那丫頭又精靈又好看,本來就逗人愛。」了因笑
道:「不是這樣。我看四貝勒是有意留她,準備她日納入後宮。」年羹堯強笑道:「莫不是
大師多心吧?」了因在馬上大笑,過了一陣,說道:「那四貝勒我可比你熟悉得多。他和我
一樣,都是色中餓鬼。那野丫頭年紀雖小,卻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若不是我看出四貝勒對她
有意,我也要動她念頭!再說她年紀雖小,也有十四歲了,再過兩年,就是個頂標緻的大姑
娘!」年羹堯心頭又恨又癢又驚慌。心想:原來如此,怪不得馮琳不肯回去,只是四皇子既
然對她有意,我怎能把她留住?
兩人井轡而行,過了一個時刻,到了湖濱大道,了因忽見韓振生和王奮在甘鳳池所住過
的旅舍中一步一拐,行了出來,急忙勒馬問道:「你們怎麼了?犯人呢?」王奮稟道:「給
強人劫去了!」了因罵道:」膿包,飯桶,兩個人看守一個廢人都守不著!是什麼強人這樣
大膽,白日青天來搶犯人?」韓振生道:「是一個江湖郎中,強闖進來,那個少年一見他便
叫舅舅,我們正待喝問,那料他身法真快,我們還未看清,就給他用袖子一拂,摔倒地上。
睜開眼時,犯人已不見了。」了因吃了一驚,不敢再行責罵。年羹堯忽道:「什麼?用袖子
一拂你們就摔倒地了?過來給我看看。」兩人一步一拐走了過來,年羹堯叫他捲起褲子一
看,只見兩人大腿又紅又腫。年羹堯突然用力在他們腿上一扭,兩人「哎喲」一聲大叫起
來,大叫之後,縱身一跳,痛楚若失,居然行走自如。
年羹堯笑道:「寶國禪師不可罵他,他們遇了武林中頂兒尖兒的硬手了!」了因奇道:
「你怎麼知道?」年羹堯道:「你忘記了我那死鬼師傅是無極派的嫡系傳人麼?這種衣袖拂
穴的功夫正是我們無極派中『流雲飛袖』的家數。不過這人功力比我師傅還高,所以莫說是
這兩位捕頭,就是武功比他們更好的人也恐禁不住此人一拂。」了因聽了大奇,問道:「你
們的祖師傅青主還傳了誰人?難道無極派的長輩,除了你師傅外,還有什麼人得過傅青主的
真傳麼?」
年羹堯道:「我的師傅是無極派唯一傳人。」了因道:「既然如此,又怎麼鑽出這個江
湖郎中?」年羹堯道:「他不能算是無極派的人,但和我們的太祖師(指傅青主〕倒很有淵
源。」了因道:「到底是誰?」年羹堯道:「天山七劍中的武瓊瑤你是知道的了。」了因慍
道:「那還能不知?」年羹堯道:「這江湖郎中是武瓊瑤的弟弟。」了因詫道:「武瓊瑤還
有一個弟弟。」年羹堯道:「她的弟弟名叫武成化。自幼隨父親姐姐遠赴塞外,『七劍』歸
隱時,他大約還只是十多歲的孩子,幾十年來僻處塞外,在武林中亦無事跡留傳,難怪大師
不知道了?」了因道:「既然如此,他與你們無極派又有什麼關係?」年羹堯道:「我也是
聽得師傅說的,聽說太師祖和武成化的父親——終南派名宿武元英乃是生死之交,所以曾傳
了他流雲飛袖的絕技。」(作者按:傅青主傳武成化絕技之事,詳見拙著《七劍下天山》)
了因聽了,心中舒暢。心想:原來這江湖郎中有絕大的來頭,那麼輸一招半招給他也還
值得。兩人並馬而談,了因忽道:「在杭州的一批欽犯中,有一人和你也很有淵源呢!」年
羹堯道:「大師休得說笑!」了因道:「這可不是說笑。你和少林派的關係素來不下於那武
成化和你們無極派的關係吧?」年羹堯道:「這個自然,我的武功有一半就是出於少林三老
所傳。」了因道:「我那不肖師弟路民瞻有一個好友印宏和尚,是少林監寺本無禪師的徒
弟。路民瞻這次被擒,聽說印宏涉嫌給他送信,被撫衙高手追蹤到仙霞嶺腳緝拿歸案。你這
次奉命押解犯人進京,那印宏和尚浙撫一定會移交給你。」年羹堯笑道:「我現在身為朝廷
大將,只知執法,絕不循私。那印宏和尚我雖認識,說不得也要把他一併押解進京!」了因
和尚在馬上大笑道:「什麼法不法呀!小年,別笑疼我的肚子。王法是什麼一回事,我知道
你也知道,在我的面前何必說這個漂亮話兒。其實那印宏和尚到底是否曾給路民瞻送信,現
在也還沒有證據。」了因倚老賣老。所說卻是實情。
兩人在軍中並馬而談,晌午時分,進入杭城,只見城中遍佈哨崗、每隔十步就有士兵站
崗,了因奇道:「什麼事這樣緊張?」一馬前驅,到撫衙先報年羹堯入城的消息,只見浙撫
李衛氣急敗壞的出來。
你道他何故如此,原來是因為呂四娘大鬧撫衙之故,呂四娘協助甘、白二人打退韓重山
董巨川之後,預料了因必來追捕,撫衙缺乏高手,正好乘機救人,於是施展絕頂輕功,一夜
之中,兩探衙署。到了撫衙,晨雞已鳴,曉風拂面,衛兵正在換班。
呂四娘對撫衙道路本就熟悉,昨晚探衙,又已知道路民瞻囚房所在,便直奔外衙那間青
磚大屋。在屋頂上揭開一點瓦縫,貼目偷窺,忽聽得有個女孩子的聲音說道:「呂四
娘……」呂四娘吃了一驚,以為給人發現。只聽得那少女道:「呂四娘不愧是女中丈夫,只
恨我無法學她的樣子。」下面牆角暗門倏的打開,浙江巡撫李衛的女兒李明珠牽著路民瞻緩
緩走出。路民瞻想是處在暗室多日,眼睛很不習慣,眨呀眨呀的,好久才能睜開眼睛。
呂四娘心中奇道:「怎麼這位大小姐談論起我來了,她為什麼又這樣大膽,敢把犯人從
密室裡帶出來。」只聽得那李明珠又道:「呂四娘確是女中丈夫,但她歡喜的那個書生更是
人中俊傑。」呂四娘面上一陣發熱,心中卻是十分歡喜。路民瞻笑道:「你怎麼知道?」原
來路民瞻並未見過沈在寬,只是在同門口中隱隱約約知道沈在寬的為人而已。李明珠笑道:
「他以前也曾被囚在這兒,我父親對他威脅利誘,他一點也不屈服。若然他是像你們一樣的
俠士倒不出奇,他卻只是一個文縐縐的書生呢!」呂四娘在上面聽得芳心大悅,對李明珠甚
為好感。
李明珠本來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官家小姐,自那次隨父親見了沈在寬之後,聽到他那番激
昂慷慨的議論,尤其是聽到他借吳梅村的絕命詞暗諷父親之後,像在暗室的人忽然看見了陽
光,受了刺激,心中波動,她本來是個好奇的女孩子,自此竟然偷看起朝廷的「禁書」,連
呂晚村的「攘夷錄」她也偷偷找來看了。所以這次她之敢於庇護路民瞻,除了歡喜他英俊的
風度之外,和讀了呂晚村寫的「禁書」,也不無關係。
路民瞻聽出她對呂四娘和沈在寬的傾慕之情,微笑道:「其實你要學他們也並不難,我
們一同逃走,找他們去。」李明珠面目倏變,搖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離開我的爹娘!」
她雖然與前有所不同,但還未堅決到可以拋開家庭,拋開千金小姐地位的程度。
路民瞻好似甚為失望,默然不語。李明珠道:「你倒可以趁這機會逃走。了因那賊禿天
亮之前帶了一班捕快匆匆出衙去了。我的師傅還在夢中,衙中沒有高手攔阻,你放心走吧!」
路民瞻大出意外,在這一個多月被軟禁的生活中,他已察知李明珠對他的情意,心中還
害怕她會纏著自己,哪料她卻肯放自己偷走,心中感動,倒反猶疑。李明珠推他道:「快
走,快走!等一會天大亮了,要逃走就不容易了!」說完之後,眼圈一紅,路民瞻更是心神
動盪。
正在此時,忽聞得一聲冷笑:「好呀,女生外向,你要放他走了?」青衣婦人陰惻惻的
推門進來。
正是:
雖有紅顏知己在,卻防魄魁暗窺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暗器連珠 飛針傷女俠
詭謀密運 毒手害禪師
李明珠驚叫「師傅」,那青衣婦人扳臉不理,向路民瞻一把抓來,喝道:「回去!」呂
四娘突然一聲長嘯,從屋頂直竄下來!
這青衣婦人正是韓重山的妻子葉橫波,她本來和韓重山在寞巷山結廬雙修,後來韓重山
到西域採藥,並探訪他的師弟天葉散人,一去幾年,尚未回山,葉橫波下山探聽,才知他和
西北一個女飛賊紅錦娘勾搭上了,葉橫波大為生氣,夫妻反目。後來韓重山投入了四皇子門
下,葉橫波也到撫衙,做了李明珠的師傅。葉橫波內功深湛,五十餘歲還似四十許人。韓重
山對那女飛賊本是霧水姻緣,並無誠意,日子一久,漸生厭倦,不禁又思念起自己妻子來。
於是央了因給他和解。葉橫波起先堅不答應,後來念起夫妻之情,允許和解,可是卻提出一
個毒辣的條件,要韓重山將紅錦娘的一隻耳朵、十根指頭,帶來作贖罪之物。昨晚甘鳳池在
旅舍看見的那個女人,便正是那個女飛賊。也幸虧甘鳳池及時闖來,紅錦娘才能從韓重山的
魔掌下脫逃。
呂四娘一躍而下,霜華寶劍早已拔在手中。葉橫波橫躍三步,也拔出寶劍,呂四娘道:
「路師兄,隨我出去!」葉橫波大怒喝道:「呂四娘,別人怕你,我不怕你!」唰的一劍剁
來!呂四娘不慌不忙用了一招「白鶴剔翎」,向她右腕一削,葉橫波霍地一個「鳳點頭」,
寶劍披風,一招「餓鷹掠羽」,急如電火,劍鋒反削呂四娘左臂。呂四娘笑道:「你的劍使
得不俗。」劍訣一領,劍鋒一轉,突然貼著葉橫波的劍身一絞,葉橫波的劍幾乎給她絞得脫
手飛去!大吃一驚,急忙使個「蟬曳殘聲」的招數,暗運內力,輕輕一卸,解招還招。呂四
娘劍法精妙快捷,轉瞬之間,進了三招,把葉橫波殺得只有招架之功,葉橫波仍然毫不退
讓,一邊擋一面大聲叫道:「來人呀!」
葉橫波武功不在丈夫之下,呂四娘不願久戰,霜華劍哩哩的連進幾招,叫道:「路師
兄,你先上屋。」路民瞻向李明珠一揖到地,推窗躍出。呂四娘運劍如風,十招之後葉橫波
給劍點耀得眼花撩亂,退了兩步,呂四娘笑道:「失陪!」纖腰一扭,穿窗飛出。葉橫波氣
呼呼的提劍追去,眨眼之間,呂四娘已跳過三重院落。
猛然間,忽聽得路民瞻在前面大聲呼叫!呂四娘身形急起,疾如飛箭,又再穿過一重院
落,只見一人雙掌作勢擒拿,把路民瞻逼得團團亂轉,另一人手提一頃鋤頭截了去路,這兩
人正是董巨川和韓重山。
原來董巨川老奸巨滑,他和韓重山在旅舍中給甘呂白三人合力殺退之後,預料呂四娘必
然乘虛救人,因此和韓重山急繞捷徑,奔回城輒剛好及時來到。
呂四娘見路民瞻形勢奇險,身形未到,暗器先發,嗚嗚兩聲,兩柄匕首破空飛出,韓重
山是暗器名家,一揚手三團寒光也脫手飛去,這暗器乃是他所練的「寒光飛錢」,四邊鋒
利,呂四娘的兩柄匕首全給打落,中間那團寒光已直朝她胸口飛來,呂四娘將劍一撩,把飛
鏢撩過頭頂,順手又打出兩柄匕首,分取韓重山和董巨川。
韓重山身形暴起,辟雲鋤將匕首從半空打落,直撲呂四娘;董巨川一閃把匕首閃開,但
卻緩了一緩,路民瞻緩了口氣,脫出身來。董巨川喝道:「哪裡走!」跳過假山又再攔截!
這邊廂呂四娘擋了韓重山劈頭一鋤,還了一劍,不願給他纏著,仗著身法輕靈,輕功卓
絕,韓重山一鋤橫斫,她順勢將劍尖在鋤頭一點,藉著韓重山的猛力,整個身子反彈起來,
翩如巨雁,向董巨川俯衝而下,董巨川疾忙閃避,呂四娘劍光一閃,直刺他背後「鳳府
穴」,董巨川是形意派名宿,武功不弱,百忙中翻身縮肘,突然雙掌一推一帶,乘呂四娘立
足未穩,倏的撲攻她中路空門,這一招乃是他的殺手絕招,不料呂四娘劍法神妙無比,變幻
無方,在半空飛落之時,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招乘腹進擊,霜華寶劍倏的發出去,圈回
來,拿捏時候,又快又準,董巨川一個排山掌剛到胸前,她的劍鋒已反圈回來!幸在董巨川
火候老到,急忙伏地一滾,才脫了十指被削之災,饒是這樣,還是給呂四娘蹬了一腳,滾出
三丈之外,才爬得起來!
呂四娘叫道:「路師兄,你快走,我給你斷後。」接著,說了兩句本門暗語,告訴他甘
鳳池所在,韓重山早已跑來,辟雲鋤樓頭再劈,呂四娘纖腰一躬,不退反進,刷刷兩劍,分
刺他兩脅的「章門穴」,韓重山迫得連退三步,橫鋤一封。路民瞻早已越出圍牆,飛奔而去。
這時葉橫波也已趕到,見韓重山正和呂四娘惡戰,怔了一怔,悲喜交集,嚷道:「老
鬼,你來作甚?」韓重山叫道:「好婆娘,咱們的帳以後再算。你快來給我攔住這個賤
婢!」董巨川從地上爬起,怒火中燒,運掌如刀,也從偏鋒急攻,把呂四娘逼得轉攻為守。
呂四娘一想,自己本領再高,也擋不住三個一流高手的夾擊,虛晃一劍,左手捏著劍訣
的手指突然張開,向董臣川面門一劃,董巨川到底是驚弓之鳥,低頭一閃,呂四娘反手一
劍,向韓重山疾點一下,身子已從董巨川掌底穿出。葉橫波早奔在前面,持劍攔截。呂四娘
足尖點地,平空躍起丈餘,挽了一個劍花,呼的一聲從葉橫波頭頂掠過,葉橫波舉劍一撩,
恰恰給呂四娘下戳的寶劍盪開,呂四娘已飛上對面假山,只要再躍,就可以飛出女牆上。就
在此時,韓重山一聲怪嘯,五口飛錢,一齊出手!
呂四娘聽得暗器破空之聲,又快又疾,不敢怠慢,將霜華寶劍盤頭一掃,那五把飛錢都
在離頭頂三尺以上飛過,寶劍沒有碰著。呂四娘奇道:「這傢伙準頭何以如此之差?」心中
疑慮,但形勢緊迫,逃走的機會稍縱即逝,呂四娘不暇思索,飛錢剛從頭頂飛過,她就腳點
假山尖石,施展絕頂輕功,「一鶴沖天」,直向女牆飛去。
那知身子剛剛躍起,那五把飛錢忽然一齊掉頭,飛了轉來,一把在上,看來勢乃是取上
盤額頭;一把在下,看來勢乃是要削下盤雙足;還有一把在右一把在左,看來勢是要削呂四
娘雙臂;還有一把穿心飛來,勢更兇猛!五把飛錢,只要中了一把,就算不傷性命,也得斷
體殘肢!
這「寒光飛錢」和「迴環鉤」都是韓重山的成名暗器,「迴環鉤」能夠迴旋轉折已是江
湖上罕見的奇門暗器;「寒光飛鉻」能以甩手法掉頭分襲,更是防不勝防!韓重山五拔齊
飛,預料呂四娘必難逃過,不覺哈哈大笑,但想到呂四娘美若天仙,競如此玉殞香銷,又不
覺暗呼可惜!
呂四娘驟逢絕險,身子懸空,進退不得!就在這生死俄頃之間,顯出了她的生平絕技!
只見她人在半空,橫劍左右一擋,取雙臂的飛錢叮噹一聲左右飛開;青鋒一轉,劍柄倒持,
往外一頂,中間那把飛錢也直射出去。但頭頂和腳下還各有一把飛錢,萬難逃避,呂四娘突
將身子一側,雙腳提起,身子憑空矮了半尺,兩把飛錢呼的一聲夾頭夾腳飛過!呂四娘竟然
毫髮無傷,飛上女牆!
呂四娘剛剛鬆了口氣,跳下女牆,忽聽得背後嗚嗚之聲又到,疑是巨拔,不敢前躍,急
把霜華劍往後一掃,使招「回風掃柳」向暗器來處一掃,只見一柄形如曲尺的東西跌落地
上,呂四娘笑道:「你暗器雖然厲害,能奈我何?」話聲未停,突然一股勁風,迎面撲來,
竟然是天葉散人陡然從暗黝之處現身,一照面便用大摔碑手劈來,朗聲笑道:「賤婢,還有
我在這裡照顧你呢!」
呂四娘縱然藝高膽大,劍法通玄,這時也不由得心寒氣沮!天葉散人的功力還在他師兄
韓重山之上,而且呂四娘又懷疑他們是布下陷阱,不知除了天葉散人之外,還有什麼高手窺
伺在旁?
其實天葉散人倒不是預先埋伏,而是找師兄來,他聽到師兄獨門暗器的嘶風之聲,循聲
覓跡,恰恰遇到呂四娘外闖,他深知呂四娘輕功超卓,所以一照面便用大摔碑手把她震退幾
步,以待師兄來到而收夾擊之功。
呂四娘不敢硬接敵人掌力,果然橫躍三步,那掉在地上的暗器,忽然一陣翻騰,突然刮
地盤旋,倏然向呂四娘雙足斫到!
這暗器正是韓重山的「迴環鉤」,呂四娘未曾見過,嚇了一跳,幾乎給它鉤著!急把劍
尖往下一點,身形飛起,「迴環鉤」在她腳下嗚嗚飛過,天葉散人飛步迫來;呼呼兩掌連環
劈到,呂四娘跳高縱低,騰挪閃展,堪堪避開,那迴環鉤在牆上一碰,又折回來。這時韓重
山亦已跳下女牆,大聲叫道:「師弟,用掌力震飛她的寶劍!」手一揚,最後兩把飛錢飛
出,而且飛出時用了極其陰毒的手法,一把飛錢用平時發暗器的手法,逕取後心,另一把卻
用甩手法,飛出之後能夠掉頭,兩把飛錢之間還夾了一枝七煞針。
呂四娘避開天葉散人掌力,那迴環鉤先到,呂四娘一聽風聲,知它飛騰三折之後,餘勢
已衰,霜華劍橫裡一劈,把迴環鉤削成兩截,迴環鉤跌在地下幾自盤旋不已,卻再也飛不起
來。呂四娘凝身不動,仗劍護身,想等那飛錢掉頭飛回之時,再用寶劍削它,那料取後心那
把飛錢卻是平常暗器的打法,又疾又准,呂四娘驀聽得暗器嘶風之聲,飛錢己到背後,百忙
中反劍一拍,剛把那把飛錢拍落,前頭那把飛錢已閃電股飛回,呂四娘回劍一挑,天葉散人
陡然大喝一聲,跳到離呂四娘丈餘之地,運足內家真力,遙發一掌,呂四娘劍鋒竟給震歪,
那把飛錢在寶劍刀口上一擦,斜切下來,呂四娘踴身一跳,突然小腿一陣劇痛,那枝七煞針
已射入肉!韓重山連用三種奇門暗器,加上天葉散人掌力,終於令呂四娘吃了大虧!
董巨川和葉橫波這時也緊隨韓重山之後,跳下女牆。呂四娘一陣心驚,暗道:不道我今
日命喪於此。陡然想起國仇未報,家恨難忘,愛侶病榻纏綿,良朋遠方期望,驀然間勇氣大
增,想道:「我絕不能就此死去!」忍著疼痛,霜華劍揚空一閃,直如鷹隼穿林,巨鳥掠
波,翩然從天葉散人左側穿出,天葉散人見她中了暗器,仍然硬闖,冷笑一聲,雙掌一陰一
陽,左按右擊,呂四娘劍把一抖,出手如電,劍尖倏的從兩掌虛袍的弧形中直刺進來,指向
天葉散人胸口的「璇璣穴」,這時天葉散人若然雙掌一合,呂四娘性命難保,但天葉散人也
活不成。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天葉散人本能的吞胸吸腹,左手一托劍把,右手雙指朝呂四
娘手腕一劃,半攻半守,先解敵招,呂四娘乘勢一個側身,寶劍一斜,刺到天葉散人肋下,
天葉散人也迫得微一側身,呂四娘寶劍一旋,陡然挽了斗大的一個劍花,呼的一聲從天葉散
人頭頂躍過,發力狂奔。天葉散人大怒,跟蹤急趕,背後韓重山夫妻和董巨川一個接著一
個,也緊緊追來。
本來若論輕功的本事,呂四娘要比天葉散人高出一籌,比起韓重山夫妻和董巨川則更要
高出許多。但她小腿中了韓重山的七煞針,輕功減弱,施展那陸地飛騰的功夫,不免大受影
響。
呂四娘在前,天葉散人等四人在後,風馳電逐,不一刻已追出杭州城外。在城中站崗的
兵土,但見幾團白影挾風而過,連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說能夠攔截了。
起初半個時辰,呂四娘還能勉力支撐,和天葉散人保持五丈開外的距離,其他韓重山等
三人則更落在十餘丈後。過了半個時辰,呂四娘的腿越來越痛,天葉散人乘勢發力,離呂四
娘已不到三丈。
呂四娘聽背後步聲,越來越近。心想自己己盡力求生,看來是仍是難逃,不如與他們決
一死戰。雖然知道此時此際,只天葉散一人自己已難對付,但與其被辱,何如死戰,把心一
橫,突然腳步一緩,反手一劍,天葉散人不料她有此一著,正自狂追,幾乎給她反手劍穿心
而過,急忙一個倒翻,避開劍鋒,嚇出一身冷汗。呂四娘此一突擊,居然收效,心中一喜,
忍著疼痛,絕塵飛奔!
天葉散人定了心神,喝道:「賊婢敢爾!」緊追不捨,又過了片刻,呂四娘小腿腫痛,
一聽步聲,天葉散人距離更近,已到了二丈之內!呂四娘又施前法,倏然凝身止步,反手一
劍,那知此次天葉散人已有防備,運足掌力,大喝一聲,雙掌疾發,呂四娘身形一停,陡覺
勁風貫胸,在筋疲力竭之際,給一掌風震得立足不住,直撞入路旁樹林,一跤跌倒,正在危
急,忽然給人一帶一擲,耳邊聽得一聲「阿彌陀佛!」睜開眼時自己已安然立在地上。這人
的擲法,恰到好處,就如給人提著,輕輕放下一樣。
再說天葉散人見呂四娘給自己掌力震倒,心中狂喜,搶入樹林。忽聽一聲「阿彌陀
佛」,只似有人就在耳邊唱道:「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一字一句,極其清
峻!天葉散人左掌橫胸護身,右掌半伸禦敵,定眼看時,只見一個清瘦和尚,身穿月白僧
袍,腳登雙耳麻鞋,手提拂塵,腕上掛著一串佛珠,攔在自己面前,此人非他,正是少林寺
的監寺本無大師!
天葉散人倒吸一口涼氣,在嵩山少林寺時他已見識過本無大師的本領,不敢逞強。本無
大師拂塵一掛,合什說道:「散人別來無恙。」天葉散人還了一札,也道:「禪師法體安
康!」本無道:「托庇尚好,散人一派宗主,也有空到杭州玩水遊山麼?」本無禪師是明知
故問,天葉散人面上一紅,囁囁嚅嚅,欲答非答,韓重山夫妻和董巨川三人已然趕到。
這三人卻未見過本無大師,見天葉散人和一個和尚施禮問答,頗為恭謹,而呂四娘就站
在旁邊,不禁驚異。韓重山道:「師弟為何住手?」辟雲鋤一擺就向呂四娘奔去。本無大師
忽然上前攔住,合什笑道:「施主何必與一個小女子為難,看貧僧薄面,饒了她吧!」
韓重山怒道:「你管得著。」辟雲鋤揚空一劈直衝過去,天葉散人急道:「使不得!」
本無大師微微一笑,拂塵一揮,往辟雲鋤上一搭,韓重山頓覺似有千斤重物直壓下來,辟雲
鋤的去勢競被阻住!天葉散人道:「師兄,這位高僧是少林的監寺本無大師。」韓重山吃了
一驚,本無拂塵一鬆,韓重山將鋤頭抽了出來,道:「這女賊是叛逆。呂留良的孫女,大師
是有道高僧,為何護她?」
本無大師冷冷一笑,道:「晚村先生是否叛逆姑置不論,但兩位是武林名宿,一派宗
師,不知什麼時候到了公門辦事,可有地方官府所發的公文捕引麼?」本無明知他們已被四
皇子所用,卻故意問他,出語亦暗存譏諷,試想以韓重山兄弟的身份,如何能在公門當差?
韓重山心中氣怒,但卻不敢發作。
呂四娘歇了一會,氣力漸漸恢復,一揚手射出三枝響箭,「嗚,嗚,鳴!」三聲,一聲
長,兩聲短,直上遙空,霜華劍橫在胸前,冷笑道:「天葉散人,你有師兄,我也有師兄。
你若想群毆,我們亦有人接你。你若要單打獨鬥,就請指定日期,隨你劃出道來,我一准奉
陪。」天葉散人面上發熱,十分尷尬。須知天葉散人兄弟成名多年,即使與呂四娘單打獨
鬥,已有以大壓小之嫌,怎能在本無大師面前,合四個一流高手之力,聯手鬥她?
韓重山見呂四娘射出響箭,知道這是她招集同門的訊號。心想:這本無老禿,名不虛
傳,剛才所露那手功夫,非同小可。呂四娘這賊婢雖然受傷,但仍堪一戰。我們四人鬥他們
二人已未必能勝;若甘鳳池白泰官再一趕來,那就必然落敗。本無禪師又是微微一笑,道:
「四娘,在前輩面前,休要逞強!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們之間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何必約
會比武?依老衲之見,今日之事,不如兩作罷休,各散了吧!」本無之言,明似責備呂四
娘,實是責備天葉散人兄弟。本無禪師在武林中的地位與易蘭珠一樣,輩份極尊,韓重山與
天葉散人比他尚矮半輩。此言一出,天葉散人首先拱手說道:「敬依大師之命。」韓重山
道:「今日之事作罷,以後之事再提。」本無禪師一笑道:「這個貧僧不管!」
韓重山等四人去後,本無禪師道:「你也真大膽,怎麼獨抗這四個魔頭。」呂四娘道:
「這是迫於無奈。」把前事說了。本無禪師歎道:「少林寺不幸,出了王尊一這個叛徒,累
你們江湖俠士受了許多災難。」王尊一即是四皇子允禎的化名,本無禪師叫慣了,雖然已知
他即允禎,仍然不慣改口。」呂四娘笑道:「就算允禎不投貴派門下,也一樣要與我們為
難。這不關少林之事,大師不要難過。」正說話間,忽聽嗚嗚響箭之聲,兩長一短,呂四娘
歡然說道:「甘七哥他們來了!」
過了一陣,甘鳳池與白泰官果然來到。他們見呂四娘形容憔悴,吃了一驚;見本無大師
在旁,又是一喜。呂四娘將本無大師相救之事說了。甘白二人急忙拱手道謝。甘鳳池道:
「八妹的傷怎樣?」呂四娘把手在傷處一指,笑道:「幸好他的暗器無毒。」白泰官道:
「什麼暗器?」呂四娘道:「一枚小小的銀針。」白泰官是打梅花針的能手,道:「若然無
毒,那便好辦,只要剜開傷口,用磁石把它吸出來便是。」甘鳳池道:「本無大師下山何
事?」本無道:「我有一個徒弟在蕭山縣慈恩寺當主持。」甘鳳池道:「啊!那是印宏師兄
了?他和我們的路師兄最為相得。我們日前曾到蕭山,本來要去找他,可惜一連碰到意外之
事,還未得與他見面。」本無禪師道:「幸好甘大俠沒有找他,若去找他,那是白行一
趟。」甘鳳池道:「怎麼?他不在蕭山了?」本無道:「他已被浙衙高手捉去了。聽說是涉
嫌給路俠士送信。」甘鳳池「啊呀」一聲,想起那日在仙霞嶺所聽見的激鬥之聲,與留下的
那張畫,想來被捕去的人定是印宏和尚。便道:「印宏法師為我們路師兄而遭縲練之災,大
師若有要我們兄弟效力之處,儘管吩咐。」本無大師笑道,「現在無需。我打算去向年羹堯
要人。」
甘鳳池奇道:「怎麼問年羹堯要人。」本無大師道:「年羹堯這孩子現在抖起來了,我
打聽得他自福建率軍回京,今日便到杭州。浙撫要將一批朝廷的欽犯和疑犯都交與他。我明
日就看他去。」甘鳳池急道:「大師,這可要三思而行!」本無道:「甘大俠有何高見?」
甘鳳池道:「年羹堯既然做了清朝的將軍,只怕對大師不利。」本無道:「年羹堯這孩子我
自小看他長大,他的羅漢拳法還是我親自所傳,諒他不敢對我無禮。」甘鳳池道:「還是小
心的好。」本無歎道:「年羹堯天生穎異,是千百年來難得一見的人材,就算他變壞了,我
也要親自去看一看,看他壞到什麼程度!」要知本無大師年已六旬開外,雖雲勘破色空,但
老年人愛孩子的本性卻甚為強烈,年羹堯小時,一年中有半年在少林寺,少林三老特別愛
他,一半固然是由於他的聰明穎異,一半也是因為和尚無妻無子,到了年老,特別歡喜孩子
的原故。
甘鳳池尚待進言,本無大師麝尾一拂,又笑道:「再說,貪僧雖然年老力衰,年羹堯那
點兵馬,也還未必能困得住我!」少林三老中,本無最為強項,火氣也大。甘鳳池不敢多
說,便道:「那麼我們在壽昌書院聽候佳音。」本無大師舉履施禮,單身自去。
李衛接了年羹堯和了因進入杭城,了因聽得路民瞻已被呂四娘救去,咆哮如雷,年羹堯
卻微微笑道:「一個路民瞻有什麼要緊?天下都在我們掌握之中,他縱逃去,也做不出什麼
事來。」了因怒氣稍解,不久韓重山和天葉散人來見,報說少林監寺本無大師現身此地,救
了呂四娘之事,年羹堯眉頭一皺,道:「這老傢伙最愛理人閒事。」了因前在山東欽差行
署,曾吃過本無的虧,此氣至今未消,怒道:「他若撞在我的手上,我走要他再吃我一
杖。」韓重山心中暗笑,心想:你那禪杖未必強得過我的辟雲鋤,何必胡吹!
年羹堯和了因、韓重山等人都是舊識,便邀他們到軍營去住,暢敘聯歡。當日浙撫李衛
便將欽犯一十八名點交;年羹堯一看,果然有印宏在內,當下也不作聲,叫副帥岳鍾淇把犯
人押解回營。自己和李衛寒暄一陣,同了因等人告退。
是夜軍中點起牛油巨燭,大宴了因這一班人。了因等人都以年羹堯的長輩自居,而今見
他成了一軍主帥,又羨又妒,了因道:「還是小年有出息,咱們少讀兵書,弄來弄去都只是
拿刀弄杖。」年羹堯忙陪笑道:「那裡話來,大師將來身為國師,那是何等清貴!」慇勤勸
酒,把一幫人灌得酩酊大醉。
席散之後,年羹堯回到自己帳中,聽得軍中擊鼓,已是三更。微微一笑,將帳中隔著的
一重簾子拉開,馮琳倏的跳起,說道:「哦,原來你這人是個酒徒,喝得醉醺醺的,快走開
一點。」年羹堯道:「你這小孩子知道什麼?我不喝酒,你便要被押回皇府。」馮琳「噗
嗤」一笑,道:「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你才是說孩子話呢,你喝酒和我回皇府有什麼關
系?」年羹堯「噓」聲道:「寶國禪師在這裡,我和他們喝酒,把他們都灌醉了。」馮琳眼
睛滴溜溜的轉,忽然拍手笑道:「呵,你真聰明,你要把他門灌醉了,然後放我逃走,那麼
杭州城中,就沒有人能捉得我了。」邁步便走。年羹堯道:「且慢!」馮琳轉過身來,道:
「你又不想放我走了麼?」年羹堯道:「你叫什麼名字?你的爸爸媽媽呢?」年羹堯是想試
探她對自己身世知道多少。其實她的來歷,年羹堯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師傅鍾萬堂帶來的
女娃兒,馮琳一愕,眉尖緊蹙,道:「從來沒人問我這話!」年羹堯道:「現在我就問
你!」馮琳道:「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呀。薩伯伯說我自幼死了雙親,是他把我抱養大的。他
們都叫我做琳兒。」年羹堯道:「你不回皇府,到哪裡去?」馮琳一笑,年羹堯看她臉上梨
渦,十分可愛。道:「呀,你真頑皮,別人問正經的,你卻盡笑。」馮琳道:「你問得好奇
怪,難道你怕我撒謊,住到你家裡不成?」
年羹堯心念一動,道:「問你去哪裡有什麼奇怪?一年兩年的,你這個小妞兒就要變成
大姑娘啦,難道還好意思東飄西蕩,走荒山宿野廟的過日子?」馮琳笑道:「那有什麼不
好,我窮了便偷,偷東西容易極了,又非常有趣,你知道麼?」年羹堯又好氣又好笑,道:
「四皇府的人常在江湖走動,你不怕給他們碰到麼?」馮琳道:「我的眼頂利,一見他們影
兒我便跑了。而且除了寶國禪師之外,他們也不知道我偷偷溜出來的。那個騷婆子就不知
道,見了我還拉著問長問短,問四皇子派我出來幹什麼呢。」年羹堯知道她所指的騷婆子就
是韓重山的妻子葉橫波,不覺一笑。又喜她對自己說出心中話,非常高興,便道:「現在只
是寶國禪師知道,將來難保沒更多的人知道。四皇子見你久不回府,他會派人捉你的。」馮
琳道:「哼,你別唬我,我不害怕!」年羹堯看她小臉發青,知道她其實很怕。便道:「你
不如真的住到我的家去吧。我不怕你撤賴不走。」馮琳道:「咦,住到你的家裡,你的家裡
有什麼?」年羹堯道:「只有爸爸和媽媽,再有就是下人了。我家有個大園子,裡面有花有
鳥,很好玩的,你可以往到園子裡去。」馮琳一笑,不置可否。
年羹堯取出一塊漢玉,遞給馮琳道:「我的爸爸叫年遐齡,住在河南省陳留縣鄉下,你
一到陳留,隨便問哪一個人都知道的,你見了我爸爸,把漢玉給他,說是我叫你來的便行
了。對別人你可不要亂說,你知道麼?」馮琳將漢玉拿過,道:「唔,這東西倒很好玩。你
真囉唆,我還不定准要到你家去呢!」本來年羹堯正要靠允禎提拔,不應冒此危險把允禎喜
歡的人偷偷放走。但不知怎的,馮琳那天真的笑容卻令他忘了一切危險,而他作出了這決定
之後,也早在心中盤算好了對策,縱許敗露,也自無妨。
馮琳接過漢玉便走,年羹堯道:「呀,傻丫頭,你這樣子就能走出去麼?」取出一套小
馬井穿的號衣,擲給她道:「到裡面換衣去。」
到馮琳換好衣服之時,年羹堯已將值夜的軍官叫來,命他把馮琳悄悄帶出營外,看著她
瘦小的背影慢饅消逝,不覺歎了口氣。
第二清晨,年羹堯到帳後巡視,見了因等宿酒未醒,心裡笑道:「真是匹夫之勇。」命
人弄醒酒湯服侍他們,自到前面中軍虎帳坐堂,準備把那些疑犯提來審問。忽然戈哈什(副
官)進來報道:「有一個老和尚說和大帥是老相識,要來見你。」年羹堯眉頭一皺,擺了擺
手,忽然又道:「好,叫他來見,那些疑犯,暫時不要提來!」過了一陣,本無禪師提著拂
塵,大步走進!年羹堯慌忙迎接,數年不見,只見本無禪師健爍如昔。雙目寒光凜然,不怒
而威,把年羹堯盯得心中悸懾。
年羹堯急忙施禮,道:「大師遠來,請恕未曾迎接。」本無大師鼻子「唔」了一聲,左
手微抬,道:「唔,不敢當!你是大將軍,怎敢要你迎接!」年羹堯正自彎腰施禮,忽覺一
股大力把自己抬起,又驚恐又尷尬,本無大師竟然不肯受自己的禮。
年羹堯親自端過虎皮交椅,側身陪本無大師坐下,道:「晚輩掙此功名,全仗大師當年
訓誨指點之功!」本無「哼」了一聲,道:「我訓誨你什麼?」年羹堯知道這老和尚姜桂之
性,老而彌辣,不敢說話。僵了片刻,這才陪笑道:「老禪師所授的羅漢拳,晚輩現在每天
都練。」本無大師冷冷說道:「羅漢拳有什麼用?羅漢拳可助不了你掙這麼大的功名。」年
羹堯不敢回話。本無大師見他狀貌恭順,怒氣稍平,道:「你交的好朋友!你的功名是王尊
一招扶的吧!」年羹堯陪笑道:「四皇子也是你老師侄。」本無怒道:「我沒有那麼闊的師
侄!」年羹堯道:「上輩本空主持的貝葉箋文載明四皇子還是少林寺弟子,他雖尊貴,對少
林的思情倒不敢忘,我出京時,他還對我說,將來若登了大寶,還要到少林寺札拜。」其實
允禎對他說的是若登了皇位,就要把少林剷平!本無禪師怒極氣極,反而冷笑。忽道:「你
當年力證貝葉箋文是我師兄手筆,這件功勞大極了!」年羹堯心頭一震。暗暗盤算如何對付。
本無禪師盯了年羹堯兩眼,心想:「這孩子果然變了,只知功名利祿,忘了自己是漢人
了。」但少林家規,素來不理朝政,也不禁門徒為官,何況年羹堯又不是少林派的正式門
人,本無更管他不著,年羹堯見本無大師不語,面色似較緩和,又陪笑道:「無住禪師法體
可好?」本元道:「好。」年羹堯道:「自古道師尊如父,我雖然無福得列門牆,但曾蒙老
禪師指點,一向把你老當師尊看待,老禪師遠來,請容弟子備辦齋席。」吩咐下去,本無忽
道:「且慢!」年羹堯道:「大師有何吩咐?」本無道:「我來此不是化齋,我問你,浙撫
交給你押京的疑犯,我的徒弟印宏可在內麼?」年羹堯稍一遲疑,答道:「在內。」本無
道:「他犯了什麼嫌疑?」年羹堯道:「涉嫌給叛賊路民瞻送信。」本無道:「有證據
麼?」年羹堯道:「尚未搜出。」本無道:「那麼請大將軍准我將他保釋。」年羹堯急道:
「大師言重了!」本無道:「客氣話不必多說!你乾脆說准還是不准。」年羹堯道:「這,
這……」
本無冷笑道:「既無實據,就照你們朝廷的法例,也可交保候傳,難道少林寺的監寺做
一個保人,你年大將軍還信不過嗎?」年羹堯只好說出來道:「這是四皇子所要的人。」本
無火氣上衝,大聲說道:「好,你就對四皇子說是我帶走的,他若要人,可到少林寺去要!」
本無大師動了真怒,心中已是準備硬要。不料年羹堯忽然陪笑,長揖到地,道:「大師
不要生氣,晚輩馬上把印宏師兄請來,陪罪便是。有什麼干係,由我承擔。大師請稍候片
刻。」把中軍喚來,吩咐幾句,過了半刻,衛兵果然將印宏和尚帶至帳前。印宏十年前曾回
嵩山本寺禮拜,那年羹堯還是十一歲的孩子,兩人曾見過面。年羹堯親自把他鐐銬解開,印
宏叫了一聲:「師傅!」本無道:「你也該謝年將軍釋放之恩。」印宏和尚疑團滿腹,迫於
師命作了一禮!
本無怒焰已熄,心想年羹堯到底是有慧根的人,還未完全變環。中軍捧上佳茗齋點,年
羹堯倒了三杯熱茶,清香撲鼻,舉杯向本無禪師道:「大師遠來,請略進齋點。」本無端起
茶杯,印宏忽道:「師傅,咱們別再叨擾年將軍,還是及早走吧!」年羹堯一口將茶喝盡,
道:「印宏師兄怎麼見外?我昨日方到杭州,累師兄久受縲紲之災,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師
兄若然不肯賞面,那不是誠心怪責小弟了。」本無見印宏催走,心中一動,及見年羹堯將茶
喝光,暗笑印宏多疑,舉起茶杯,笑道:「我從來不受官府佈施,今日破例喝你一杯。」將
茶喝了。印宏將茶杯放在唇邊,遲疑一陣,本無禪師忽然一躍而起,一掌將印宏的茶杯打
碎。大聲喝道:「年羹堯,你敢施暗算!」年羹堯哈哈大笑,早已縮進帳後。本無大師拂塵
一掃,帳簾倒捲,呼的一聲,了因和尚一杖打出!
本無道:「印宏,隨我闖!」拂塵一卷,將了因禪杖捲著,一掌劈他左肩,天葉散人倏
然跳出,雙掌一堆,運全力接了本無一掌,了因禪杖一顫,脫了出來,韓重山和董巨川也從
對面帳中殺出,四名一等一的高手把本無師徒圍在帳中!年羹堯再走出來,遠遠的坐在虎皮
椅上,坐觀虎鬥。
本無勃然震怒,拂塵一舉,唰的向董巨川拂來,董巨川急忙一個盤龍繞步,趕快閃開,
搶到側面發掌;本無大師翩然掠出,向天葉散人猛下殺手,天葉左掌平胸,右掌一掃,本無
喝道:「著!」掌似奔雷,把天葉散人震出一丈開外!右手拂塵又已同時向了因面門拂去!
本無最恨了因,這一招乃是殺手,名為「五龍抓面」!韓重山長袖一揮,歹毒暗器飛蝗針急
如驟雨,向本無面門急射,本無大師迫得將拂塵一掃,數十枝飛蝗針全給掃成粉屑!但了因
也解了拂塵毀面之災,急忙退出一丈開外,叫道:「困著他!他已中了劇毒,決逃不了!」
禪杖展開,呼呼轟轟,不讓本無搶近身前,天葉散人董巨川韓重山也同時進擊!本無的拂塵
雖猛:可以卷奪兵器,但在四名高手合攻之下,若捲了一人兵器,勢將露出空門,被其他三
人擊斃!只得和他們游鬥!
正是:
禪師遭困危,豎子弄奸謀。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