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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三女俠》第9章
第三十七回

寄語送遺書 情懷惆悵

捨身圖救難 心力空拋

  甘鳳池道:「唐兄請說。」唐曉瀾道:「我有一封遺書請甘大俠送與我的恩師楊仲

英。」甘鳳池道:「還有七天,大可設法,唐兄安心,切勿胡思亂想。」唐曉瀾苦笑道:

「死生有命,人力已不可為,還是早早安排後事,免得誤了人家。」甘鳳池不知唐曉瀾與楊

柳青之間,已鬧至不可收拾。道:「你與楊老乃是至親翁婿,但只怕七日之期太速,不能請

他趕到京師。」甘鳳池還以為唐曉瀾是想在臨死之前,見楊仲英父女一面。唐曉瀾道:「楊

恩師中了唐家的暗器,已成殘廢,不必請他來了。我只是想在臨死之前,解除婚約,免得誤

了他女兒的青春。」要知舊日守禮之家,若然婚約未除,即算未婚夫死後,還是不好改嫁

的,故此唐曉瀾有此一言。

  甘鳳池還在勸慰。呂四娘道:「就讓他寫吧。他既有這番意思,不讓他辦,反令他心中

不安。」甘鳳池聽說,也便罷了。

  唐曉瀾告了個罪,回房去寫遺書,呂四娘一望,只見馮瑛緊蹙雙眉,泫然欲泣。

  呂四娘輕攜馮瑛玉手,步至庭心,馮瑛忽道:「為報大恩,捨身事仇,算不算失節?」

呂四娘怔了一征,道:「不算失節,但何須如此?」馮瑛道:「現在已是山窮水盡……」呂

四娘截著道:「焉知不會柳暗花明……咄,什麼人?」呂四娘話未說完,屋頂上忽然一陣哈

哈大笑,哈布陀和一個身穿大紅僧袍的喇嘛陡然現身,高聲說道:「皇上御旨促駕,請唐俠

士和琳貴人快快入宮!」說完之後,雙雙跳下庭心,脾睨四顧。

  這紅衣喇嘛名喚額音和布,乃紅教的大喇嘛,雍正奉喇嘛為國教,自了因死後,雍正急

須一人補缺,額音和布武功在紅教喇嘛中首屈一指,雍正乃是識貨之人,召他一試,見他武

功不在了因之下,輕功尚在了因之上。立即封他為大國師,並將以前的四皇府改為雍和宮,

給在京的喇嘛居住。

  這一晚呂四娘和馮瑛大鬧皇宮,額音和布趕來時,她們已殺出宮外,額音和布與哈布陀

急急追蹤,雖然追趕不上,但尚不至相差太遠,呂四娘的身形隱在東華門外的一條胡同,卻

已被他們發覺。他們便逐屋窺查,終於發現。

  唐曉瀾正在屋內寫好遺書,忽聽得哈布陀大聲「宣詔」,勃然大怒,一躍而出,朗聲斥

道:「我寧死不辱,你想我入宮哀求,乃是妄想,給我滾開!」呂四娘忽道:「叫他滾開,

那太便宜他了!難得哈大總管到此,咱們可要請他屈駕暫留了!」甘鳳池一聽,便知呂四娘

的用意,乃是想把哈布陀擒著,換取解藥。當下首先發難,雙臂一圈,呼呼發掌。哈布陀接

了一招,各退三步。額音和布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傢伙,你們憑什麼敢留人?」呂四娘身

形微動,唰的一劍,疾如電閃,直指咽喉,道:「憑這口劍就要叫你留下!」

  崖知額音和布武功確有獨到之處,呂四娘的劍堪堪刺到,忽覺劍尖一移,滑過一邊,只

見額青和布,手揮拂尖,一揮一繞,竟然使出借力打力的上乘武功,將自己寶劍纏著。呂四

娘微吃一驚,霍地一個晃身,借勢一擰,劍發如風,彈指之間,連發三劍,額音和布凝身不

動,拂塵左右擺動,也連接三招。兩人以上乘武功相搏,各不相比。額音和布想把呂四娘的

寶劍奪出手去,固是不能,呂四娘想把他殺傷,卻也不得!

  哈布陀和甘鳳池也是功力悉敵,不相上下,片刻之間,已拆了十餘廿招。唐曉瀾拔出遊

龍寶劍,上來助戰。哈布陀哈哈笑道:「你的毒傷已開始發作,你想早點死嗎?」馮瑛一把

將將唐曉瀾衣袖拉著,道:「叔叔,你且退下,我有主意。」唐曉瀾搖了搖頭,馮瑛道:

「你不聽話,我就先死給你看,快快回去!」

  唐曉瀾歎了口氣,腹中忽覺一陣絞痛,只好退回屋內。額音和布與呂四娘各以上乘武功

相搏,鬥了五七十招,兀自不分勝負,馮瑛拔出短劍,正擬相助,忽聽得額音和布一聲長

嘯,牆頭上又現出了四名紅教喇嘛,一式大紅僧袍,黑牛角帽,十分刺目。哈布陀又喝道:

「敬酒不吃你們要吃罰酒嗎?琳貴人,你聽不聽皇上宣詔?」

  馮瑛把劍一插,迎上前去,四名喇嘛,一齊躍下,馮瑛叫道:「你們休得無禮,我和你

們進宮面聖!」甘鳳池大吃一驚,叫道:「什麼?馮姑娘你豈可輕身前往?」哈布陀道:

「唐曉瀾呢?皇上要的是你們兩人一道進宮。」馮瑛已跑到喇嘛隊裡,揚聲答道:「我自和

皇上說個清楚。你是什麼東西?要你插口?你再囉唆,連我也不去了。」哈布陀忙道:「是

是,奴才陪琳貴人回宮。」甘鳳池與呂四娘待要攔阻,無奈敵手太強,都被絆住,馮瑛已隨

四個喇嘛翻過牆頭。

  唐曉瀾在屋中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大痛,又再跑出,高叫道:「瑛妹!瑛妹!」馮瑛在

牆外應道:「唐叔叔,你快回去。我替你去拿解藥了!」聲音與腳步聲漸遠漸沓,唐曉瀾忍

著疼痛,躍上牆頭,額音和布喝道:「你來得好!你也隨我回去!」身形一起,手中拂塵當

空卷下,唐曉瀾橫劍斜削,只覺一股勁風,拂腕如刀,寶劍幾乎給奪出手,額音和布左手一

揚,五爪齊下,唐曉瀾招架不住,翻身跌下牆頭。額了音和佈一個「猛鷹撲兔」,跟蹤下

擊,呂四娘展劍擋住,瞬息之間,又對攻了十來招。哈布陀道:「琳貴人已回宮,還和他們

歪纏作甚?」流星雙錘卷地一收,飛出牆外,額音和布心想。再打下去也未必討得了便宜,

宮中高手未集,剛才來的只是他的四名徒弟,本事有限,也便見好即收,跳出牆外。

  甘鳳池氣呼呼的道:「馮姑娘怎的這麼孩子氣?我就不信皇帝會給她解藥!」呂四娘歎

口氣道:「她本來還是個孩子嘛,這叫做病急亂投醫,她沒法可想,只好如此。她也是一片

俠骨柔腸,咱們豈可怪她?」甘鳳池道:「話雖如此,只恐她此去只是送羊入虎口,非唯無

補於事,且要身受其害!」唐曉瀾心中百感交集,道:「反正我是要死的了,待我也進宮

吧。」甘鳳池道:「一個送死還不夠嗎?」唐曉瀾道:「她若捨身為我,我又豈能靦顏偷

活?」甘鳳池聽了此言,不覺一愕,這才覺出其中尚有別情。呂四娘溫柔一笑,道:「曉

瀾,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七哥,咱們且再設法。這裡是不能再住的了!」

  甘鳳池與呂四娘商量什麼辦法,暫且按下不提。且說哈布陀與額音和布帶了馮瑛回宮,

已是黎明時分,皇帝坐朝未回。哈布陀將馮瑛交與宮娥打扮,自己在外監守。馮瑛按下火

氣,任由宮娥替她打扮,輕勻粉臉,細點鉛華,更換宮裝,佩帶飾物,打扮得明艷照人,千

妖百媚,馮瑛一聲不響,只是那口短劍,卻不准宮娥拿走,仍是緊藏懷中。

  這日政事甚多,雍正一一處理完畢,又召見了兩個外放的大臣,回到內苑,已是響午時

分。聽得額音和布和哈布陀進稟,說是琳貴人自願回宮,心中大喜,立刻在翊坤宮召見。

  過了片刻,四名宮娥將馮瑛引進。雍正一見,哈哈笑道:「一年不見,你出落得越發標

致了!」馮瑛怒上眉梢,卻不發作。雍正又笑道:「美人兒,你怎麼不開口呀?」對宮娥

道:「將她的衣袖捲起來,待朕驗看她的守宮砂還在不在?」兩名宮娥上前動手,馮瑛雙臂

一振,兩名宮娥「哎喲」大叫,給彈出一丈開外。馮瑛怒道:「你幹什麼?」雍正道:「驗

了之後,朕才好冊封你做貴妃呀!」馮瑛道:「你不先把解藥給我,休想得我依從!」雍正

道:「嗯,是了。你認的那個唐叔叔呢?為什麼他不來求我?」馮瑛道:「他是鐵錚錚的漢

子,豈能求你!解藥你願給就給,不願給也由你。」雍正道:「給了如何?」馮瑛道:「給

了,我就在宮中做你的奴婢。」雍正眉開眼笑,道:「豈敢委屈你做奴婢,你就要是皇后之

下的第一人了。」倏又變色問道:「不給又如何?」馮瑛道:「拼著與你血濺庭階,絕不為

你所辱!」

  雍正眼珠滾轉,哈哈笑道:「好,好,瞧在你的份上,這解藥我還能不給嗎?哈布陀—

—」哈布陀與額音和布在翊坤宮外面伺候,聽得皇帝叫喚,「喳」的應了一聲,雍正大聲吩

咐道:「你不必進來。你速將解藥送給唐曉瀾吧。叫他快快出京,不准對他留難。」哈布陀

應道:「奴才遵命!」格登格登走出翊坤宮外的長廊,腳步聲故意放得非常之響。

  雍正滿面堆歡,奸笑道:「如何?天子無戲言,你說話可也得算數啊!」伸手來拉馮

瑛,馮瑛柳眉一豎,衣袖一拂,啪的一響,拂到雍正胸前,雍正那麼強的武功,也感到辣辣

作痛,急忙閃開,喝道:「怎麼?你要反悔了嗎?哈布陀還未出宮,你反悔得未免太早了,

我立刻便派人追他回來。」

  馮瑛道:「咱們說一句算一句,可不許你玩花招!」雍正道:「豈有此理,你連聯也不

信嗎?」馮瑛道:「就是不信。誰知你送的是不是解藥?我要等得到了唐叔叔的親筆信件,

說確實是痊癒之後,才能依你。你現在騙我,那可不成!你當我還是小孩子嗎?」

  雍正俱她武功厲害,不敢硬來,眉頭一皺,又生詭計,笑道:「你既然定要唐曉瀾的書

信,朕給你敢來便是。」馮瑛道:「那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得了書信,你再見我。」雍正

道:「啊,好大的架子。」馮瑛面挾寒霜,目光中自有一股凜不可犯的神情,雍正打了一個

寒噤,道:「好,都依你,諒你也逃不了我的掌心。」悻悻然退出宮外。

  馮瑛雖然閱歷無多,但對皇帝卻是久具戒心,精細得很。宮娥送來的飲食,她都要別人

試過,然後再嘗,雍正另有打算,飯菜中倒沒有放下迷藥。

  不覺又到晚間,宮中紅燭高燒,幽香滿堂,雍正又進來了。馮瑛扳臉問道:「你將解藥

送到沒有?我唐叔叔的信件呢?」雍正笑道:「取來了!」馮瑛心中忐忑,既喜且憂。道:

「拿來我看!」雍正道:「來人哪!」門外「喳」的一聲,額音和布推門走進,手中拿的果

然是一封信。

  馮瑛心頭一震,想道:「罷了,罷了。看完信後,便是我血濺之時!」她早決定自殺以

報曉瀾,只待看完信後,便要拔劍自刎。

  雍正道:「把信交給琳貴人親閱。」額音和布緩緩走近,馮瑛全身顫抖,伸手去接。忽

聽得雍正大喝道:「把她的武功廢了!」

  說時遲,那時快,額音和布手掌一翻,雙指一夾,信封裡藏的乃是一口銀針,這時穿了

出來,銀光閃閃,向馮瑛疾刺。這一下變出意外,猝不及防,馮瑛拼了性命,雙掌急擊,呼

呼兩掌,都打到額音和布身上,但她身上也被額音和布一連刺了幾針。

  這正是雍正皇帝布好的圈套,原來額音和布有一種獨門的武功,能用銀針隔衣刺穴,將

敵人的真元之氣洩掉,多好武功,也會消失。非重練三年五載,不能恢復。但這種武功,在

和高手對敵之際,卻難運用,只能用之於暗算,或對俘虜施刑。雍正心知馮瑛(在他眼中,

則以為是馮琳)不願從他,因此想出這毒計!

  額音和布突襲雖告成功,也捱了馮瑛兩掌,天山掌法,厲害非風,而且距離又近,兩掌

都正中要害,饒是額音和布那樣精強的武功,也抵受不住,只覺胸口劇痛,慌忙運氣保護,

不讓瘀血當場嘔出。雍正道:「好,沒你的事了,放你三日假期,你自己靜養去吧!」

  馮瑛被刺了幾針,有如給大螞蟻咬了幾口似的,也不覺怎樣疼痛。只聽得雍正哈哈笑

道:「琳丫頭,你以後在宮中坐享榮華,不必再懂武功了。來,來,咱們親近親近呀。」

  馮瑛雙眉倒豎,雍正獰笑道:「你的武功已全消失了,你還作這個惡樣子給誰看?來,

來,我看你的守宮砂還在不在?」動手來摸馮瑛臂膊。

  馮瑛悚然一驚,心道:「難道他這樣亂刺幾針,我的武功便消失了?」她性情剛毅,本

已拼了一死,也不管它武功是否還在,反手一掌,橫摑過去,雍正「啊呀」一聲,竟來不及

避開,只覺這一掌力道奇大,給她打了一記耳光,兩顆大牙,登時甩掉,半邊面孔,紅腫起

來。

  雍正大吃一驚,這哪裡像是武功消失的模樣?說時遲,那時快,馮瑛嗖的拔出短劍,分

心便刺,雍正衣袖一拂,嗤的一聲,衣袖又給割去一段,雍正拔劍一擋,叮噹一聲,雙劍相

交,各退幾步,兩口寶劍都缺了一個口。媽玻的武功,竟然絲毫沒有消失,雍正心中罵道:

「該死的額音和布,怎麼搞的?」馮瑛連連數劍,天山劍法,精妙絕倫,雍正心中又慌,給

她殺得手忙腳亂,急忙大叫道:「來人哪!」

  原來並不是額音和布手法失靈,而是馮瑛身上穿的有鍾萬堂所送的金絲軟甲,這軟甲乃

是傅青主留下來的異寶,刀槍不入,何況銀針,馮瑛所學的又是正派內功,一遇襲擊,肌肉

本能內陷,額音和布刺時又不敢用力,只求消了她的武功便算,不敢將她刺傷,故此連身上

所受的震力也並不大,可說是毫無損傷。

  雍正叫了幾聲,宮外兩名值班的武士遙遙答應。雍正這才想起額音和布已回去靜養,哈

布陀出差未回,外面值殿的衛士不是「馮琳」對手,更覺心慌。

  雍正心慌,馮瑛也有顧忌,她連進十餘招,未能得手,心道:唐叔叔既未得解藥,我白

白送死便毫無意思,我總得在他臨死之前,再見他一面。聽得外面腳步聲漸近,陡然一招

「驚雷閃電」,將雍正格退,穿窗飛出!

  兩名衛士剛剛趕到,馮瑛信手兩劍,殺傷一個,飛奔出外,雍正叫道:「快吹警號,務

必要把這丫頭擒住!」馮瑛跳到了御花園,聽得內苑哨聲四起,黑幢幢的影子四邊奔來,她

又不熟悉宮中道路,只好揀花木深處亂走。

  陡然眼前一亮,前面一片荷塘,旁邊一堵圍牆,高可數丈,圍牆外有一扇鐵門,門上有

一個小窗,一名太監,正在將食物塞進窗口,並對著窗口叫道:「阿其那,快些塞飽肚子,

老子不耐煩久候!」馮瑛心道:「這裡面關的定是犯人。阿其那是什麼意思?是那犯人的名

字嗎?」背後腳步聲漸來漸近。一個念頭突然從馮瑛腦海中升起,迅即竄出,手起一劍,將

那個太監刺了個透明窟窿,將他的屍體擲下荷塘,一劍將那鐵門的大鐵鎖斬斷,竟自推門進

去。

  黑牢中忽聽得一人厲聲叫道:「過來!你是哪一個宮的宮女?」那人久在黑牢,眼睛習

慣,藉著牢外湖光的反射,已看出馮瑛面貌,馮瑛卻看不見他。心想:他既然被皇帝禁在高

牆之內,定是好人。大聲說道:「你不要慌,我來救你!」黑暗中驀地一聲怪笑,一股勁風

急撲而來,馮瑛肩頭一痛,已被那人抓著,馮瑛自幼練習內功,遇敵便即反擊,已成習慣,

當下沉肩一推,倒退數步,那人咦了一聲,道:「你不是宮女嗎?」隨著聽得腳鐐手銬碰撞

之聲,原來那人被鎖在牆角,不能移動。

  馮瑛心道:怎麼這人如此兇惡,那人又喝道:「你既說救我,為何還不過來?」馮瑛將

寶劍晃動,藉著劍尖吐出的碧瑩瑩的寒光,凝神一看,貝見那人篷頭散發,突出兩顆金魚般

的眼睛,如若不是馮瑛闖蕩過幾年江湖,真會被他嚇死,那人又叫道:「你手上拿的是寶劍

嗎?快,快,快將我身上的銬鐐斬斷!」馮瑛略一遲疑,聽得牢外又有腳步之聲,那人怒

道:「你來不來?不來我就將你打死,你別瞧我不能移動,咳,你瞧……」說話之間,指尖

已在地上挖出兩顆碎石,雙指一彈,錚然聲響,兩顆碎石打到鐵門之上,激出一蓬火花,那

人磔磔笑道:「你若敢逃跑,我就在你的背心打兩個透明窟窿!」

  馮瑛心中大起反感,朗聲說道:「我不是怕你才來救你,我是瞧在你被狗皇帝幽禁的份

上,才來救你!」那人又「咦」了一聲,隨即叫道:「好,好,那麼你快救吧!」馮瑛一躍

而前,寶劍上下揮動,轉眼之間,將那人的腳鐐手銬全部斬掉,那人讚道:「好一把寶

劍!」外面腳步之聲,已到牢前。那人忽道:「喂!你知道額音和布在宮中嗎?」馮瑛道:

「在的!」那人道:「看你樣子,武功不弱,你記著,額音和布的命門是坎火離水之穴,你

用寶劍刺他!」馮瑛正想問坎火離水之穴在人身那個部位,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驚叫道:

「是誰打開了牢門?」又有人急聲叫道:「來,你瞧那荷塘上的浮屍,咦,呀……那不是送

飯的太監麼?」那人對外面的嘈雜,全不在意,自己伸拳踢腿,舒展筋骨,馮瑛所得他的骨

節格格作響,知他的外功已到登峰造極之境,心中雖然對他厭惡,但想到「同舟共濟」之

語,也喜得一高手相助,有望逃脫。正想說話,那人已自沉聲說道:「你用寶劍替我開路,

你聽不聽話?」伸手推她,馮瑛正想罵他:患難相助,何必如此?話未出口,忽聽得外面有

人叫道:「八貝勒,八貝勒?怎麼,難道逃走了嗎?」更高聲叫道:「八貝勒,八貝勒!」

馮瑛悚然一驚,身形一閃,躲過一邊。但聽得那人低聲說道:「你已知道我的身份了,你助

我逃難,他日我若登大寶,封你做正宮娘娘!」

  原來此人乃是當今皇上的弟弟,康熙的第八子允祀,在奪位的諸皇子中,允祀也是圖謀

極力者之一。他雖然不似十四皇子允提手握兵權,但他自幼學西藏紅教喇嘛的武功,又是天

生神力,所以雍正對他也甚為顧忌。雍正登位之後一年,根基已固,才敢對他動手。他和紅

教喇嘛本有同門之誼,當他還是皇子之時,額音和布還是他的心腹。到雍正奪嫡之後,暗中

收買了額音和布,才利用額音和布之力,出其不意,將他擒獲。其時雍正還未將諸皇子的羽

翼完全翦除,殺之恐生變亂,故此只削掉他的親王封號,禁於高牆,將他改名為「阿其

那」,即是滿語中「狗」的意思。每日喂以狗食,對他百般凌辱。

  馮瑛被允祀威脅利誘,逼她相救,不覺大怒,哼了一聲,道:「你們狗咬狗,骨肉相

殘,關我什麼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當今皇上我尚且不放在眼內,誰稀罕做你的正宮娘

娘!」允祀罵道:「好一個不受抬舉的小賤人!」牢門外的人驚俱允祀神勇,不敢闖進,但

聽那腳步之聲,卻是愈來愈多。允祀忽道:「好,咱們同闖出去,彼此相助,逃難之後,各

走各的!」馮瑛道:「這還像話。」

  牢門外火光一閃,似是已有高手趕來,開始進入黑牢。允祀目露凶光,突然向前一撲,

喝道:「借你的寶劍給我!」馮瑛輕功卓絕,且有防備,焉能受他暗算,反身一躍,掠過他

的頭頂,允祀回身又撲、迅如疾風,馮瑛身形飄動,陡然雙掌一帶,使出借力打力的內家柔

勁,就用允祀猛撲之力,將他的身子趁勢一拋,拋出牢門!允祀雖是武功精強,但卻萬萬料

不到馮瑛小小年紀,卻會這樣上乘的內家功夫,頓時頭下腳上,翻到地上!

  馮瑛心道:「我本有意相助,你卻這樣自私。」拔出短劍,隱在牆角。但聽得牢門外叫

聲四起,原來允祀練有金鋼手鐵布衫的功夫,眾武士正想合力將他擒拿,被他猛然一個翻

身,隨手一抓,便將兩人甩下荷塘!隨著聽得哈布陀大聲喝道:「阿其那,你膽大包天,皇

上宏恩,赦你不死,你還妄想逃走嗎?」允祀回罵道:「你才是阿其那!吃我一掌!」隨著

噼噼啪啪的打鬥之聲,腳步追趕之聲,似乎是允祀已衝出重圍,哈布陀正在率眾追趕!

  過了一陣,人聲漸遠,馮瑛鬆了口氣,想道:「他們骨肉相殘,正是我脫險的機會。」

沿著牆壁摸索,向外面窺探。門外人影一閃,摹地裡又有一人闖進牢來,馮瑛身形一弓,唰

的一劍向人影刺去,馮瑛這劍,又狠又快,不料卻擲了個空,「鏘」然聲響,劍尖刺入一石

壁,急切間竟拔不出來!

  馮瑛這一驚非同小可,忽聽得那人低聲道:「馮姑娘,你不要慌,快跟我來。」馮瑛指

尖運勁,拔出寶劍,凝神一看,只見對方白髮蒼蒼,手持枴杖,一派老邁龍鍾之態,身上穿

的卻是衛士服飾。馮瑛右劍持敵,左掌護胸,喝道:「你這樣一大把年紀了,還要替狗皇帝

賣命嗎?」馮瑛以為這老衛士是要帶她去見雍正,左掌右劍,都已蓄勁待發。那老者微微笑

道:「不錯,你小小年紀,倒很精細。可是誰說我要替狗皇帝賣命呵?」馮瑛見他也罵皇

帝,愕然問道:「你是誰?」那老者道:「我是奉甘大俠之命,接你出去的!」馮瑛未敢相

信,仍然捏著劍訣。那老者又笑道:「你聽過侯三變的名字麼?我就是他!」侯三變乃是以

前救過唐曉瀾的老衛土,後來叛變出宮,隨冷禪和尚隱居的。這段故事,馮瑛早聽唐曉瀾說

過,不禁又驚又喜,道:「啊,原來你就是侯老伯伯。」插劍歸鞘,上前施禮,冷不防,那

老者卻拍的一掌打到她的臉上,順手一抹,馮瑛只覺濕膩膩的,有一股臭味,眼睛都幾乎睜

不開來。

  但這一掌輕飄飄的,打在馮瑛臉上,絲毫也不見痛,只是把馮瑛嚇了一大跳,寶劍還未

拔出,那老者已先說道:「馮姑娘,你別見怪,不給你塗一面污泥,你怎麼走得出去?荷塘

裡的爛泥是有點臭,你忍著點兒。」馮瑛一想,這老者武功甚強,若然真個暗算,那一掌便

可把自己的頭顱打碎。信他沒有惡意,那老者將手揩抹乾淨,又把一個小布包擲到馮瑛眼

前,道:「快換上這套衣裳。」說罷背轉身子。

  馮瑛展開一看,卻是一套太監的服飾,笑道:「你真想得周到。」邊換衣邊談話,這才

知道,原來甘鳳池和呂四娘在她進宮之後,焦急異常,想來想去,才想到侯三變和冷禪隱居

西山,他們和宮中的一些衛士甚熟,或有辦法。同時,以前落腳之點,已被識破,亦不可再

居,因此甘鳳池等一班人便連夜搬往西山,找著了冷禪和侯三變想法。

  侯三變雖然年老,仍極熱心。本來他已叛變出宮,若被捉著,便是死罪,他恃著熟悉宮

中情況,有幾個老衛士又是他的心腹之交,受了甘鳳池的請托,不辭冒險,居然在第二天便

混入宮中。可是宮中上一輩的老衛士所剩無幾,而且勢力已微,根本不受重用,無法接近皇

帝。要不是這晚鬧出允祀破牢之事,侯三變休想探出馮瑛下落。

  馮瑛換了衣裳,正擬隨候三變出去,忽聽得牢門外又有人聲,馮瑛揮動寶劍,便想沖

出,卻被侯三變一把拉住。

  門外的人嚷道:「老侯,你好大膽。」馮瑛捏了一把冷汗,只聽得侯三變笑道:「雷老

二,進來吧,外面怎樣了?」片刻之後,牢門外又走進了一個老衛士,燃著松枝,照見馮

瑛,驚愕不已。侯三變道:「我要護這小哥出去,你有法子嗎?」那雷姓的老衛士正是收藏

侯三變的人,道:「原來你是為了他冒險進宮的嗎?」心中奇怪為何侯三變會為一個小太監

甘冒性命之險。上前來拉馮瑛,馮瑛身子一縮,那老衛士何等精細,已看出她臉上泥水淋

漓,笑道:「原來是個妞妞。外面雖然天黑,你的臉可還該塗得均勻一點,這樣在霎眼之

間,還可騙過。喂,老候,她到底是誰?」候三變道:「她是當今皇上新冊封的貴妃!」那

老衛士「啊呀」一聲,矯舌難下,訥訥說道:「你,你,你這不是要鬧出大事嗎?」侯三變

道:「他不止是皇上新冊封的貴妃,又是天山劍派的唯一傳人,易老先輩的關門弟子!」那

老衛士怔了一怔,恍然說道:「啊,啊!怪不得你這老頭兒如此賣力。原來是為了救天山女

劍仙的弟子,天山劍派,我心嚮往之,已數十年矣,難得有此機會,我也當為易老劍仙盡一

點力。」要知易蘭珠輩份之尊,並世無二,劍法之妙,天下知名。武林中人仰之如泰山北

鬥,所以尊稱她為「女劍仙」,以有機會效勞為榮。

  侯三變笑道:「雷老二,你也要走了嗎?」那老衛士道:「在宮中吃飯等死,也沒有什

麼意思,不如隨你走了。」侯三變道:「那允祀如何了?」老衛士道:「正在外面與哈布陀

等惡戰。西華門外,衛士最疏,要逃走正是機會,喂,你怎麼如此精靈,會知道她藏在牢

裡?」侯三變道:「允祀練的是紅教武功,那荷塘中的浮屍,頸有指痕,骨卻未碎,顯然不

是他弄死的。除了他還有誰?」馮瑛也正有此疑問,聽了疑團頓釋。當下放心隨侯三變走出

牢門。

  皇宮殿宇連雲,地方廣闊,眾人都被允祀之變吸引去了,對搜索馮瑛之事,反而放鬆,

侯三變帶了馮瑛專揀僻路走出西門,月明星稀,他們穿的又是衛士和太監的服飾,加上有那

雷姓的老衛士在前探路,竟然容容易易的走到了西華門。

  西華門守門的衛士名叫雷海音,是管血滴子一個大頭目,遙見侯三變走來,以為他是宮

中衛士,問道:「喂,聽說允祀已被哈布陀生擒,裡面正鬧得天翻地覆,你們為什麼不去瞧

熱鬧?」侯三變道:「我們正是奉命去搜捕他的黨羽,你快開門。」雷海音道:「有文書

嗎?」侯三變道:「給他!」馮瑛一躍而前,倏然一劍刺去,那雷海音就是當年捕拿周青之

人,武功頗是了得,馮瑛一劍刺去,居然給他避開,大聲叫道:「快捉反賊!」馮瑛連環疾

刺,唰,唰,唰,一連三劍,雷海音施展全身本領,僅僅避得兩招。

  第三招馮瑛使出天山劍法的絕招「明駝千里」,劍鋒一旋,向下反刺,雷海音向上一

躍,腳跟正好被劍尖刺著,登時一個倒栽蔥跌翻地上,候三變立刻扭開鐵鎖,冷不防城牆上

又有兩人躍下,人未到,劍先到,雙劍齊刺侯三變頸項,這兩人卻是海雲和尚和他的徒弟黎

族酋長火雲炯主龍木公。

  海雲和尚本來是威震海南的劍師,可惜他時運不濟,自應允禎之聘,出山之後,連吃了

幾次敗仗,降到只做一個普通的衛士統領。心中憤憤不平,久圖立功自顯,這一劍乃他平生

功力所聚,凌厲非凡,滿以為一劍便能將敵人了結。那知侯三變功力亦極精純。見他劍勢既

凶且勁,竟不救敵招,先攻敵手,身軀一矮,右拳搗敵小腹,左腳又向上一挑,踢他腎門命

穴。這兩招都是攻敵之所必救,海雲和尚逼得身形一閃,劍鋒斜偏,貼著侯三變頸項刺出,

雖然是只差毫釐,卻已給侯三變平安度過。

  龍木公的劍勢來得較慢,一劍刺下,撲了個空,正待換招再刺,說時遲,那時快,馮瑛

的劍矯若游龍,已從旁殺到,劍光飄瞥,彈指之間,已連下幾次殺手,龍木公雖非庸手,卻

哪能擋得了這妙絕天下的天山劍法,不到五招,手腕便被刺傷,長劍叮噹墮地!這時侯三變

和海雲和尚正打得難分難解。馮瑛運劍如風,鷹翔隼刺,海雲和尚見不是路,越牆便跑。侯

三變與馮瑛急急開了城門,從皇宮後面的景山逃跑。到衛士們追出來時,他們已越過景山,

不知去向了。

  甘鳳池、唐澆瀾等在西山等得正急,直至第二日早晨,才見侯三變和馮瑛回來。問起經

過,唐曉瀾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呂四娘微微笑道:「以後你可別再胡闖!要做什麼事情,大

家先商量了再做不好嗎?」馮瑛好不慚愧,低頭說道:「累你們擔心了。」呂四娘一笑將她

拉近身旁,替她整理蓬鬆的雲鬢。至於臉上的污泥,她早已在途中揩抹乾淨了。

  馮瑛在宮中一天一夜,時間如此之短,便能脫險,說來實屬萬幸。可是經此一來,唐曉

瀾七日之期,只剩下五天了。馮瑛一想起來,不由心中大急,問唐曉瀾道:「你覺得怎麼

樣?」唐曉瀾道:「也沒什麼,只是氣力好像一天不如一天。」馮瑛目蘊淚光,泫然欲滴。

唐曉瀾哈哈笑道:「其實這樣死法,也是佳事。天下能有幾人預知死期。又得良友在旁,從

容話別!」唐曉瀾故作曠達之言,馮瑛聽了,越發傷心。呂四娘道:「瑛妹,事情還未絕

望,你隨我走一趟吧。」馮瑛一跳而起,道:「水裡火裡,我都隨去。」

  正是: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費盡心機 名醫解奇症

浪拋精力 妙藥付東流

  呂四娘笑道:「用不著如此緊張,我只是要你陪我去請醫生罷了。」馮瑛奇道:「請醫

生?是不是那個姓葉的醫生?你不是說他得罪權貴,已棄家遠走了嗎?」呂四娘道:「棄家

則有之,遠走卻未必。七哥已查出線索來了。你休息一會,就隨我走吧。」

  原來這醫生名叫葉壽常,別號廢園,今年己近八十。他是六七十年前京都名劍客石振飛

的外甥,石振飛和無極派上兩代的宗祖傅青主乃是至交。葉壽常二十來歲之時,傅青主尚健

在,葉壽常酷喜醫術,曾得傅青主指點,因之乃成一代名醫。他少時文武全才,本來頗有志

於功名,得傅青主指點之後,又明夷夏之辯,自此甘心瞻泊,遂號「廢園」。到他六十之

後,人都尊他為「廢園老人」而不名。月前皇帝的一個貝勒逼他治病,他不願去,星夜棄家

出走,向外揚言是到江南投親,以息那貝勒之怒。其實是避到懷柔縣一個朋友的家中。甘鳳

池托在京的一個幫會龍頭查探,已查知他那個朋友是懷柔縣一個小士紳,名叫陸康,平生讀

書明志,不求聞達,善彈古琴,廢園老人每年總有一兩次要到他家聽琴的。

  馮瑛問道:「懷柔縣離這裡多遠?」呂四娘道:「約莫二百里吧。以我們的腳程,一日

可到,兩日或至遲三日便可來回。絕對不會誤了期限。」馮瑛大喜,放心睡了一覺,吃過了

午飯,便和呂四娘動身。

  傍晚時分,到了昌平,離懷柔縣僅有五六十里,依馮瑛之見,連夜便要趕去。呂四娘笑

道:「他們是住在懷柔的一個鄉下。鄉人習慣早寢,我們又未知他的家門。半夜要找鄉人打

探,甚是不便。而且那老頭子已近八十,就是找到了他,也不好意思要他半夜動身呀,急也

不急在這晚,明天一早再去吧。」馮瑛想想也是道理,便和呂四娘同在昌平投宿。

  一宿無話,第二日一早,天色微明,呂四娘便和馮瑛施展輕功,一口氣奔了三十多里,

天色大白,已入懷柔縣境。馮瑛呼吸曉風,身心舒暢。她們兩人因不便在大路上施展輕功,

走的乃是山路捷徑,呂四娘遙指著山外一片平野,說:「在那平野盡頭,不是有一座山嗎,

在山下的小村,便是他們隱居的黃竹村了。大約還要再走三十多里,以我們的腳程,到達之

時,他們還未吃早飯呢。」馮瑛忽擔心道:「你不是說那廢園老人脾氣很怪僻嗎?假如他不

肯醫,那可怎辦?」呂四娘道:「你放心,他和我的祖父乃是文字之交。我們說出來歷,他

沒有不來之理。」說話之間,忽見山下田畝之間,人影追逐,清晨人靜,遙聞叱吒廝殺之

聲。呂四娘大奇,登高遠望,忽然驚愕叫道:「瑛妹,你快來看!」

  馮瑛隨著呂四娘指點望去,只見山下遠處,追逐的人群之中,有一個女子,相貌雖然看

不清楚,背影卻甚熟悉。馮瑛心魂動盪,突然如受巨雷所擊似的,呆在山頭。呂四娘道:

「你看她是不是極為似你?」馮瑛道:「呀,她一定是我那失散的妹妹了!咱們快去追

她!」可是那山下田野,距離她們所在的山頭,少說也有十多廿里,那群人追逐廝殺,倏忽

散入山谷,看不見了,馮瑛定了定神,心想:救唐叔叔緊要,可不能分出身來,追蹤那個女

子。只好歎了口氣,喃喃說道:「又錯過一次了。」呂四娘安慰她道:「既然知道她在此間

出沒,咱們請了醫生,救好曉瀾之後,再來查訪不遲。」

  兩人走下山坡,經過平野,到達黃竹村的時候,果然尚未過午。兩人向村民打探陸家,

一探便知。那陸家就在村子西邊,門口有一道小溪流過,屋後是一大片竹林,十分幽雅。兩

人走近門前,只見大門敞開,裡面人聲嘈雜。

  呂四娘依晚輩之禮謁見,在大門上拍了幾下,無人出來,只聽得裡面好似吵架似的,有

人叫道:「咱們好意相請,你去不去?」有人叫道:「不去就綁他去!」有人叫道:「憑你

和無極派的淵源,你不去對得住人嗎?」那些聲音嘈成一片,其中雜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被

其他的聲音蓋過,聽不清楚。呂四娘道:「不好,一定是有人迫葉老頭子醫他所不願醫的人

了。」馮瑛道:「咱們進去,將這群惡客趕跑。」裡面又傳出人聲道:「你不是誰是?你別

騙我們啦!我們早知你躲在這裡。貝勒貴人你可以不醫,我們你卻不能不醫!」又有人道:

「醫者父母心,你忍心叫我們的弟兄殘廢嗎?」馮瑛心急如焚,叫道:「你們這群兇徒,豈

有如此請醫之理?」拔出短劍,旋風般的直闖入中堂。

  客廳上有四個人正圍著一個老者。馮瑛一到,那四個人忽然都放開那個老頭,迎了出

來。這四個人之中,有三個是魁梧大漢,甚是粗野。另有一個卻也是老者,卻是樣眉善目,

不類兇徒。那三個魁梧大漢同聲喝道:「你這女強盜傷了我們的弟兄還要趕盡殺絕嗎?」馮

瑛莫名其妙,那三人已拔出兵器,一哄而上。那老者卻叫道:「且住,你是年羹堯的什麼

人?」那三個粗魯漢子來勢甚凶,馮瑛也正是心急如焚,滿懷氣憤,兩邊都如箭離弦,那喝

得住?只聽得一陣斷金戛玉之聲,馮瑛的寶劍左右披蕩,將那三人的兵器,全部削掉,出手

太快,控制不住,其中一人還被刺傷了肋骨。那老者勃然怒道:「小小娃兒,如此狠辣!」

提著一根鐵煙袋,驀然向馮瑛迎頭一砸,反手一滑,又斜點她的「肩井穴」,馮瑛心道:

「看你這老兒相貌和善,原來也是一丘之貉,居然一出手就打我的三十六道大穴哩!」短劍

一施,更不打話,以牙還牙,立刻便反刺他的魂門要穴!

  那老者一個旋身滑步,鐵煙袋往上一迎,左右一磕,「雲麾三舞」居然是一招三式,功

力非凡。馮瑛不敢輕敵,手中劍一提一翻,猛展追風劍法的絕招「流星飛駛」、「野馬操

田」,上下兩劍,上刺雙目,下刺丹田,劍勢凌厲。那老者煙袋一橫,改攻為守,馮瑛的劍

被他一磕,只震得手臂酸麻。那堂上的老人氣呼呼的道:「豈有此理,我這裡又不是戰場,

你們到這裡來撒野!」

  馮瑛一點不知,這和她對敵的老人,卻正是她的外祖父鄺璉。原來在她週歲之夜,鄺璉

到她家中吃酒,夜遇血滴子搜捕周青,殃及池魚,將她的祖父、父親都殺死了。鍾萬堂抱了

馮琳,和鄺璉一起逃脫,鍾萬堂因在年家教館避仇,不便和鄺璉同住,便將他介紹到天台山

張靈風寨主那裡去,張靈風比鍾萬堂尚高一輩,獨創天台山派武功,是綠林中著名大盜,鄺

璉是個老實的鄉下武師,本來不願落草,可是事到其間,被逼上梁山,也無可如何了。

  張靈風性情豪爽,甚喜鄺璉的樸實,鄺璉既來之則安之,兩人倒很投機。張靈風閒時便

指點他的武功,後來還讓他做副寨主。鄺璉和張靈風年紀相差只七八歲,張靈風本不好意思

收他為徒,卻是鄺璉感知遇之恩,堅要行拜師之禮,終於在張靈風臨死之前,行了拜師之禮。

  張靈風死後,由他的兒子張天池繼為寨主,鄺璉仍在天台山輔佐他。張天池才具不及父

親,屢次被官軍攻擊,勢力日蹙。其時鐘萬堂已死,消息傳來,鄺璉極為傷悼。派人打聽,

才知馮琳也早已失蹤。一日鄺璉和張天池閒話說起,說鍾萬堂死後,無極派武功失傳,傅青

主的劍譜醫書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了。張天池貪念頓起,派了兩個徒弟,偷偷到年家搜查遺

書,卻不料被馮琳殺死,事過半年,張天池才知消息,不敢再派人去。

  又過了好幾年,張天池被官軍圍襲,山寨被焚,只帶得十餘名手下和鄺璉逃出來。自此

在江湖流竄,境況更差。還幸他雖失了山寨,尚是天台派的掌門,武林中人對他尚算尊重。

官軍搜捕他時,往往有人先給他通風報訊,就這樣的在江湖上混日子過活。

  這年張天池又想起了傅青主的遺書,再到河南陳留查探,適值李治和馮琳從年家逃出,

張天池早已查知馮琳面貌,知她便是殺自己徒弟的仇人,便派人一路追蹤,直追到北京附

近。這日鄺璉和張天池的幾個徒兒走在前頭,在懷柔的平野和馮琳李治相遇,張天池的幾個

徒弟上前拚鬥,被馮琳毒刀連傷三人,幸有鄺璉掩護,才不至全軍覆沒。馮琳和李治一來不

知他們的來歷,二來亦怕鬧出事情,惹動宮中衛士注意,匆匆動手之後,也便走上附近山頭

躲避了。

  馮琳出手極狠,被傷的三人不但中毒昏迷,而且骨臼折碎,有殘廢之虞。張天池隨後到

來,見狀大怒。可是救人緊要,無暇搜敵。張天池流竄各地,依照綠林習慣,必定要把當地

名人(包括武師、豪紳以及其他奇才異能之士)調查清楚。張天池所帶的金創藥無法治傷,

想到那名醫廢園老人正在黃竹村陸家隱居,便要鄺璉帶人去把他請來。張天池素知廢園老人

和無極派有淵源,而鄺璉則是無極派前任掌門鍾萬堂的好友,因此派鄺璉前去,也有套交情

之意。不料鄺璉卻在陸家遇到了自己的外孫女馮瑛。

  鄺璉學了天台派的武功,加上十八年來的鍛煉,技業自是比前大進,不同凡俗。馮瑛連

進十餘廿招,未能得手,劍法一變,連用追風劍法的精妙招數,配以輕功,乘暇抵隙,一柄

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恰如紫電青霜,繞著鄺璉飛舞。鄺璉年已老邁,身法遠不及馮瑛靈

敏,被她的追風劍法殺得手忙腳亂。馮瑛追迫越緊,看看就要把鄺璉刺傷。呂四娘在旁觀

戰,忽然一躍而起,插進兩人當中,左手一拉,將馮瑛拉退。右手一伸,將鄺璉的鐵煙袋拿

到手中,又遞過去道:「你這位老人家歇歇吧。請醫生也得兩相情願,不能硬來,我這小妹

子脾氣不好,你快走吧!」

  呂四娘這手武功,超凡人聖,鄺璉活了六十多歲,見所未見。當下不敢再打,接過煙

袋,轉身便走。同來的人,背起受傷的同伴,也跟著走了。

  呂四娘上前施了一禮,堂上的老人怒道:「你們鬧夠了沒有?」呂四娘道:「葉公

公……」正想說出身份,請他行醫。那老人雙眼一翻,驀然起立,拍案怒道:「我已再三說

我不懂行醫,我也不是你什麼葉公公,你們在這裡囉唆什麼?你們乾脆把我殺了吧,省得我

受聒噪。」

  呂四娘駭道:「你不是葉公公?」那老人道:「說不是就不是,我坐不改名,行不改

姓,姓陸名康,生平只會彈琴,但不彈給你們這些人聽!怎麼,你要殺便殺,不殺我便要回

去睡覺了。」長袖一拂,氣呼呼的便要進入內堂。

  呂四媳和馮瑛都不禁冷了半截,想不到鬧了半天,卻不是廢園老人。馮瑛跳到門口,攔

住問道:「那麼請問葉老先生呢?」陸康翻眼說道:「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聽!我給你

們麻煩得已經夠了,還要叫你們再去麻煩他嗎?」

  呂四娘慌忙說道:「浙東呂留良的孫女兒向你老請安!」陸康嚇了一跳,回轉身來,問

道:「什麼,你是呂留良的孫女兒嗎?」呂四娘道:「先祖生前,常道及葉陸兩位前輩,叫

我若到京都,必定要去拜候。」陸康面色登時不同,問道:「什麼?你祖父也知道有我這個

人嗎?」

  呂四娘道:「老丈古琴妙絕天下,誰人不知!」陸康忽道:「高山流水,真意如何?」

呂四娘道:「除了詠歎之音之外,鍾子期還有藉此以勸伯牙之意。」陸康道:「勸什麼?」

呂四娘道:「勸他拋了功名,怡情山水。只有故鄉山水,才能激發琴音。」陸康「晤」了一

聲,取出一具古琴,放在桌上,道:「你還配聽我彈琴。」閉目端坐,彈了一陣,道:「你

聽得出什麼嗎?」呂四娘流淚道:「多謝老丈弔唁,也多謝老丈激勵。」原來陸康彈的第一

首乃是悼念賢人的「黃鳥之歌」。是將詩經《秦風》中一首換歌改成的,其中有「如可贖

兮,人百其身」之語(即:如果准我們贖他的命,我們願意拿一百個換他一個。)第二首是

「於田之歌」,是用詩經《鄭風》中一首歌頌武士的讚歌改成的,用意是鼓勵呂四娘學那武

士的進取精神。看來呂四娘的俠名,他也是早有耳聞的了。

  呂四娘妙解琴音,一說即中。陸康睜眼說道:「你沒有冒名騙我,你的確是呂留良的孫

女兒了!」呂四娘道:「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危在旦夕。急著要請廢園老人診治。」陸康

道:「他在半月之前,已離開我這裡了。」呂四娘道:「去了哪裡?老丈可願見告麼?」陸

康笑道:「看在你祖父的份上,我只好讓你們去麻煩葉老頭了。葉老頭還有一個好友陳畫師

在八達嶺東面的康莊,另有一個姓楊的徒弟在八達嶺西面的南口。那兩人請他輪流去住。我

也不知他現在誰家。反正是在這兩家之中便了。康莊和南口距此地都有一百多里,你們在此

歇一晚吧,明日再去。」呂四娘道:「不必了,待我們見了葉公公之後,再回來聽你老彈

琴。」陸康道:「也好!」繼而歎口氣道:「現在能聽得懂我琴聲的也不多了!」

  呂四娘告辭出門,已是午間時分,便和馮瑛商量道:「想不到有此波折,事情緊急。你

我分途去吧。我到康莊去找那姓陳的畫師。你到南口去找那姓楊的徒弟。記著,你對前輩一

定要非常恭敬,心中再急,也不能火燥。」馮瑛面上一紅,道:「這個當然。」當下兩人分

道前往。

  馮瑛一算,假如到了南口,能找得到,立刻僱車請他回來,四天剛可趕到。那豈不正是

唐曉瀾最後的期限。心中甚急,忙中有錯,偏偏又走錯路,幸得一發覺便立刻問人,直到午

夜時分,始摸到南口。馮瑛想呂四娘告誡她的說話,叫她不要深夜擾人,但卻又忍耐不住,

心道:「我且到那姓楊的家中探探看。看廢園老人在也不在,也好安心。」便去拍一家農家

的門,問楊家地址,鄉下的人甚為誠樸,聽說她是急病延醫,便告訴她道:「在村東頭那家

青磚屋便是了。楊大夫的醫道可高明哩,你請得他動,多重的病也能醫好。」馮瑛道謝一

聲,立刻便走。

  馮瑛跳上瓦面,忽見屋中露出燈火,馮瑛心道:「這老頭兒精神真好,現在都還未

睡。」想下去謁見,又怕嚇了他們。便伏在瓦面上向下窺望。

  屋子下面點著兩盞琉璃燈,桌子上放著一個檀香爐,爐香撩繞,只見一個老頭端坐桌子

前面的太師椅上,另一個老頭侍立在旁。馮瑛心想:那端坐的老頭想必是廢園老人了。

  廢園老人雙目緊閉,搖頭晃腦,說道:「醫者意也,意到病除,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采古人之長,探病人之短,運本身之智,不必為古人所圍,亦不必為病家所蔽。須知病症日

增,有為古代所無者,故日不必一切皆從醫案中尋;病家陳述病情,或失於誇張,或因並發

之症而轉移重點,故日不必為病家所蔽。老弟,你對湯頭口訣都能背誦如流,今後應對醫理

更下苦功。」那侍立的老頭連聲應道:「是,是!」廢園老人又道:「時間無多,我今傳你

心法。」提起狼毫,在書桌上邊講邊寫,馮瑛對醫學一無所知,聽得十分煩悶,正想走開,

廢園老人突然昂首叫道:「喂,你已偷聽多時,還不下來嗎?」

  馮瑛大吃一驚,心道:糟了,這回定給他見怪了。只好飄然墮地,上前施了個禮,道:

「請老前輩寬恕,我本想明朝來的,但,但……」正在揩辭解說,廢園老人忽道:「拿手過

來,我給你把脈。」馮瑛愕然伸手,廢園老人三指按她脈門,過了半盞茶的時分,忽然鬆手

說道:「怪,怪。你的親人之病,沒有一年,也有半截,為何你不求醫?」馮瑛奇道:「葉

公公,你如何知道?」廢園老人又道:「你的內功根基甚厚,足當得別人十年的功力,你的

師傅是誰?」馮瑛不敢隱瞞,答道:「我的師傅是天山易老仙婆。」廢園老人道:「唔,那

怪不得,原來你是易蘭珠的徒兒。」閉目半晌,然後說道:「你胸中有一股鬱積之氣,由來

已久,而肝火又燥,定當是有極重大疑難之事,久未能釋。你既深夜訪我,想來定是延我治

病。若非親人,你不會如此著急;若非怪症,你不會疑團塞胸,你說說看,你的親人是什麼

病?」馮瑛喜道:「葉老公公,你真是醫道通玄,料事如神。我正是想延你冶病,我的親

人……」話未說完,那在旁侍立的老頭忙截著道:「師傅,你如何還可勞心?」馮瑛忙道:

「我是呂姐姐叫我來的。她叫我替她的爺爺問候你老人家。」廢園老人見她突然插這幾句閒

話,不覺詫道:「你哪位姐姐?她的爺爺是誰?」馮瑛道:「我的姐姐叫呂四娘,她的爺爺

是呂留良。」廢園老人哈哈一笑,突然面呈不悅之容,道:「呂留良的孫女兒怎麼也是這般

俗人見識。她豈不知醫家若逢奇症,除非萬不得已,必定會去診治的麼?何必用她爺爺的情

面請托?」馮瑛一喜,連道:「是是!」不料廢園老人雙眼一翻,道:「可惜我不能去!」

  馮瑛急道:「你不是說非萬不得已才不去的嗎?」廢園老人道:「我正是萬不得已!」

馮瑛急得流淚道:「他還有三天零半日,便是死期,你若不救,就沒有誰能救他了。」廢園

老人微微一愕,苦笑道:「哦,他也能自知死期?」馮瑛道:「不是他能自知,是別人逼得

他自知的。」廢園老人更覺奇怪,道:「有這等事,我還未聽說過,你說逼他的那人是

誰?」馮瑛道:「是當今皇帝。」廢園老人道:「哦,那我一定要醫他了。」馮瑛道:「那

麼我背你老人家走,到天亮了咱們再僱馬車。」廢園老人又搖搖頭道:「不,我不能去!你

把他得病的經過和症狀詳細說給我聽。」那侍立的老頭又道:「師傅,你六十年來行醫如一

日,今晚可不要再操心了。」廢園老人嗔道:「胡說,我聽了奇難雜症,若不想法醫治,死

了也不能安心。」那侍立的老頭無法,苦笑道:「好吧,那麼我替你紀錄醫案。」

  馮瑛將唐曉讕一年前被雍正騙飲毒酒和近日的症狀(身子發軟,氣力漸消,視物漸覺模

糊……等等症狀)都詳說了。廢園老人道:「居然有這樣的毒酒?古今醫案可都沒有記載。

這是什麼毒酒呢?」又閉目想了半晌,似乎仍是想不出來,睜開眼睛,歎口氣道:「可惜我

不能親去望聞問切。」馮瑛急極,顫聲說道:「那麼就無法可想了嗎?」廢園老人道:「別

忙,你讓我再想。」又閉目靜坐,動也不動。馮瑛和那老頭都甚著急,侍立在旁,聽著雞啼

了一遍又一遍,他竟然坐了一個更次,才咳嗽一聲,睜眼說道:「楊老弟,你給他配藥。用

我的六合寧神丸搗碎配上其他七味藥。用秋天的桐葉和一對雌雄蟋蟀做引子。」那侍立的老

頭是他的高足弟子,家中藏有許多珍貴藥品,依方配了,包成一包,說道:「好險,這七味

藥中有兩味剛剛夠用。秋桐葉只剩一片,雌雄蟋蟀也只剩此一對,剛配得這一劑,再配就沒

有了。」廢園老人道:「這藥也只能吃一劑試試。」又提起筆來開了一張方子,道:「吃了

那藥,若見效的話,再配這方子連吃三劑。這方子上的藥都是普通的寧神安眠之藥,容易配

的。」

  馮瑛大喜,接過那包藥和藥方,正想道謝告辭,廢園老人忽道:「喂,給你看了病,你

不交診費嗎?」馮瑛料不到他有此一著,臉紅說道:「我身上沒有帶錢,我,我給你這珠飾

吧。」廢園老人道:「我年紀這麼大了,誰還要你這女孩兒家的東西?但你要替我做一件

事,算作診費。」馮瑛道:「請公公吩咐。」廢園老人道:「我的醫術是傅青主指點的,這

幾十年來,我總算不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也醫好了不少病人,積下了不少醫案,可惜不能

讓老人家過目。唉,唉。」那侍立的老頭道:「師傅你不要傷心,傅老宗師知道咱們能繼承

他的衣缽,在天之靈,也一定欣慰。」

  廢園老人忽冷笑道:「什麼,你居然敢說咱們能繼承傅老先師的衣缽?」那侍立的老頭

惶恐說道:「弟子愚魯,醫道淺薄,比起先輩自然是相差甚遠,但師傅一生心力所奉,在醫

道上承先啟後,也可以比得上當年的傅老宗師了。」廢園老人搖頭道:「還差得遠呢!在醫

理上我還有甚多未明之處,像剛才這一樁就是如此。每當我在想不通之時就恨不得起傅老宗

師於地下而問之。不過,我所積存的醫案,卻自信能超過前人。」頓了一頓,忽道:「你知

道傅青主的武功醫術,傳給誰嗎?」馮瑛道:「聽說他的徒孫鍾萬堂,武功醫術,均得其

傳。鍾萬堂將武功傳於年羹堯,醫術有沒有傳他,就不知道了。」廢園老人歎息道:「傳非

其人,傳非其人!」頓了一頓,又道:「你是易蘭珠的徒弟,以易蘭珠的徒弟,以易蘭珠的

身份,及她當年與傅老宗師的淵源,她大可以替無極派覓衣缽傳人。」馮瑛道:「我也聽師

傅閒話說過,是有這個心願。」

  馮瑛心中頗為奇怪,廢園老人既說有事要她代辦,何以卻盡談這些武林中廢立之事。廢

園老人又咳了一聲,面容端肅,沉聲說道:「傅老宗師有一本遺書名為《金針度世》,乃是

醫學的寶藏。將來若你師傅代無極派立了傳人,或有人已得了這本遺書,而行為又屬正派

的,你就帶他到這兒來,叫他承受我的醫案。傅老宗師當年奔波國事,浪跡江湖,醫案積存

無多。得了他的遺書,再參看我的醫案,才能把醫學發揚光大。我今生己矣,但願有人能超

邁前賢。這事十分重要,你知道嗎?」馮瑛躬腰答道:「知道!」廢園老人道:「我因你是

武林俠女,所以才將這事重托於你。我將在臨死之前,了此心願,真是大慰生平。」

  馮瑛微微一愕,道:「晚輩定當做到。」廢園老人忽又瞑目不動,漸漸垂首幾及胸膛。

那在旁侍立的老頭上前替他把脈,忽然跪倒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道:「先師遺

志,弟子定當繼承。你的醫案我替你好好保藏,以待賢者,你放心去吧!」

  馮瑛大駭,道:「葉老公公怎麼啦?」那老頭道:「他已死了!」馮瑛垂淚道:「是我

累他勞心過度麼?」那老頭道:「不關姑娘你的事,先師精太素經。他早已料到今夕壽元即

終。所以連夜傳我心法。不過,在他臨終之前,還替你的親人開方治病,卻是意想不到。」

馮瑛感激之極,也跪倒地上瞌了三個響頭。

  那老頭送馮瑛出門,鄭重說道:「這包藥你千萬不可遺失了。失了無可再配。但願你的

親人能藥到病除。」馮瑛拜謝,一看天色已白,急急告辭。心想似自己的輕功,盡可在期限

之前大半天趕到,心中大為欣悅,一路上摸那包藥,生怕遺失,後來索性把藥捏在手心。

  不說馮瑛一路緊張。且說鄺璉被呂四娘與馮瑛從陸家攆走之後,心中大憤。那幾個頭目

道:「這女娃子好狠辣,咱們請寨主來,絕不能放過她。」鄺璉默然不語,忽而想道:「這

女娃子先前在田野之中與我們廝殺時,出手更毒,毫不打話,就用飛刀傷了三人。後來在陸

家之時,出手雖狠,但卻只是削掉他們兵器,輕傷一人,比起先時,似乎己是手下留情了,

不知是何原故。咳,看她小小年紀,大約只有十七八歲,武功卻如此高強,我的兩個外孫女

兒若然還在世的話,年紀大約也和她差不多。」

  張天池等人在八達嶺附近的一個山頭等他,鄺璉請不到醫生,又被傷了一人,很是羞

愧,一路行走,一路思量讓不讓張天池率眾報仇。張天池武功比鄺璉高,但鄺璉卻比他老成

持重。鄺璉心知以張天池性子之躁,今次手下被傷了四人,定然要找那女娃子拚命,但那女

娃子本事甚高,而且和她同行的少女,武功神奇,更是深不可測。張天池多半不是她們對熟

酰鄺璉想道:現在已是勢窮日蹙,如何還可招惹強敵?我受張靈風大恩,又怎能讓他的兒子

糊里糊塗去送死。心中盤算不定,不知該如何才能攔住他。黃昏時分,遙見八達嶺綿亙目

前,張天池藏匿的山頭,便在附近。正行走間,山坳處忽然閃出一人,大聲喝道:「你們是

什麼人?給我站住!」

  鄺璉一看,只見來人鷹鼻獅口,相貌猙獰,此人非他,正是十六年前率眾道追周青,殺

了他的親家馮廣潮的龍木公。龍木公是黎族酋長,相貌奇特,鄺璉一見,心中火起,仰天打

了一個哈哈,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龍大衛士,幸會,幸會!」

  原來在侯三變帶走馮瑛之後,宮廷震怒,生怕侯三變熟悉宮中道路,再引人來,而且怕

他在宮中尚藏有內線。於是一面整肅衛士,幸喜剩下幾個老衛士,經此一鬧都已逃了;另一

方面哈布陀又廣派心腹武士,到處搜查侯三變和馮瑛下落。京城一帶,由哈布陀親自率高手

搜查,鄰近縣份,則派海雲和尚與他的徒弟龍木公去查探。這日他們穿過八達嶺,海雲和尚

先上嶺瞭望,讓龍木公在下接應。

  龍木公起初以為鄺璉等只是黑道中的無名之輩,想順手擒來,立一小功。不料給鄺璉一

口道破來歷,不覺愕然。睜眼一掃,依稀認得。鄺璉喝道:「你狗眼瞧清楚沒有?河南汝州

馮武師一家,被你們弄得死的死,逃的逃,這筆血帳,你還記得麼?」龍木公怪眼一翻說

道:「哈,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漏網的老匹夫。老子生平殺人不計其數,哪記得許多!你

有什麼能力,要替馮廣潮報仇?」長劍一翻,便先動手。

  十七年前,鄺璉被龍木公殺得狼狽逃生,兩人武功可說相差極遠。龍木公哪裡把他放在

心上,一動手,便腳踏中宮,欺身進劍。那知十六年間,變化極大,今日的鄺璉,已遠非昔

日可比,旱煙袋一招「舉火撩天」便立刻把龍木公的長劍封了出去。龍木公吃了一驚,鄺璉

的煙袋往下一滑,疾點他的「天樞穴」,龍木公被逼得連退三步,高聲叫道:「師傅快來!」

  鄺璉大笑道:「為何不叫師娘救命?」跟蹤急進,鐵煙袋往外一甩,點打他的後心。龍

木公反手一劍,身軀半轉,斜鋒進劍。鄺璉煙裳往下一壓,將龍木公長劍壓著,喝聲:

「去!」煙桿一抬,將龍木公震出一丈開外。龍木公本領也算不弱,居然並未跌倒。又高叫

道:「師傅快來!」

  鄺璉換招再打,龍木公力敵數招,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鄺璉越打越狠,拚鬥

了約三五十招,旁觀的人叫道:「副寨主,有一個和尚來了!」鄺璉道:「好,讓他的師傅

替他送喪!」龍木公精神陡振,奮力一劍,反刺鄺璉腰脅,鄺璉早料他有此一招,煙桿一

抽,龍木公一劍溯空,重心不穩,身子前傾,鄺璉一聲長笑,鐵煙袋一招「倒打金鐘」,卜

的一聲,將龍木公頸骨敲碎,狂笑道:「馮親家,小弟今日替你報了仇了!」

  就在這一瞬間,海雲和尚已如飛而至,大聲喝道:「誰敢傷我徒弟?」鄺璉的四個手下

(其中一人輕傷),哪知厲害,迎上前去。鄺璉剛收拾了龍木公,立即便聽見慘叫之聲,連

續不斷,只見那和尚劍光疾捲,血雨騰空,片刻之間,四名大漢都斃在他的劍下。

  鄺璉大怒,鐵煙桿往前疾點,海雲和尚也向前疾進,劍光疾展,劃他手腕,鄺璉往外一

格,海雲和尚身形快極,劍招如電,嗖的橫截過去,鄺璉一縮肩頭,反打他的「背梁穴」,

海雲和尚身形一閃,劍勢略偏,呼的一聲,劍風掠肩而過,鄺璉暗叫一聲「好險」!斜躍三

步,回身再戰。

  鄺璉雖然苦練了十八年,比海雲和尚,到底還相差一籌。幸在天台派的武功,頗多新奇

招數,那桿鐵煙袋既可當五行劍用,亦可作點穴撅使,半守半攻,居然也拚鬥了一百來招。

  這時天將入黑,暮色陰霾,鴉聲噪林,野風撼樹,鄺璉支持不住,漸覺心寒。拼了性

命,驀然反擊,海雲和尚正使出一招「仙人換影」,一招兩式,一虛一實,虛刺面門,實削

胸脅,以為鄺璉不是上格便是下擋,那時虛實並用,互相轉換,敵人絕逃不了。那知鄺璉拼

了性命,突然撲身擊他中盤,只聽得咋喇一聲,鄺璉的胸骨被他劍鋒削斷兩根,海雲和尚的

前心也被他的鐵煙袋重重擊了一記!

  海雲和尚內功深厚,吃了一記,尚支持得住,不過胸口亦已劇痛如割,不由大怒,騰的

飛起一腳,將鄺璉踢翻,鄺璉胸口所受劍傷,本已甚重,加上這一腳,登時暈了過去。

  海雲和尚發出獰笑,捧著胸口,正想去割敵人首級,忽聽得山上一人喊道:「海雲禿

賊,往那裡跑?」海雲一聽,嚇得魂銷魄散,心道:「這廝料不能再活了,對頭太強,還是

逃命要緊。」忍著胸口劇痛,急急遁逃。來人乃是李治。

  李治和馮琳自那晚從年家逃出之後,李治已知她不是馮瑛,但相處多時,情根早種,雖

知她不是馮瑛,也捨不得離開她了。

  馮琳逃出年家之際,正是馮瑛撞入年家之時,雖是驚鴻一瞥,但已觸目難忘,馮琳這才

相信世界上真有一個和自己相像之人!可是她還不知道這人便是自己的姐姐!

  馮琳對自己幼時之事,全記不得,李治再三誘發她的記憶,都屬徒然。但馮琳卻記得到

了四皇府以後的事。李治雖然也不知道馮瑛便是她的姐姐,但幼時卻聽得母親說過,馮瑛是

易蘭珠從四皇府中抱回來的。不免想道:「世界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兩人面貌如此相似,

而且又都曾在四皇子的府邸渡過童年?這種奇事,倒不能不探個水落石出。

  李治為人樸厚,最重友情。他與馮瑛乃是青梅竹馬交,雖然幼時不解男女之情,但兩小

無猜,心中早已把對方當成最好的伴侶,這時李治雖已愛上馮琳,但對馮瑛究是忘懷不了。

心想:瑛妹既然下山,我怎麼樣也得找著她,一來我要對她說明下山之後的經過,讓她也為

我歡喜;二來我也該讓她見見琳兒,好叫她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和她這般相似。她們兩人實

在應該結拜成為姐妹。

  因此李治渴望找見馮瑛之心就如馮琳一樣,兩人都以為馮瑛一定被皇帝捉入宮中去了,

馮琳心想馮瑛是代自己受難,甚是不安,因此願冒大險,偷進京城,希望能有機會找到一些

線索。

  但馮琳又是皇帝所要捕捉的人,兩人都不敢拋頭露面在大路上走,只是選擇鄉村僻徑,

東繞西繞,轉來轉去,走了一年有多,才來到北京城外的懷柔。

  在這一年當中,李治一有空就看傅青主遺下的醫書,將醫理背得滾瓜爛翱。對治療離魂

症的病案,更是潛心研討。只是他在未有十分把握之前,可不敢輕易拿馮琳來試驗。

  馮琳在這一年當中,也將傅青主遺下的拳經劍訣研習了幾遍。馮琳本就精通好幾派武

功,而今得了內家真傳,融會貫通,武功更是大非昔日可比!

  這一日他們在懷柔縣鄉下的田野,遇見了鄺璉這一幫人,來向馮琳討取傅青主的遺書。

馮琳出手傷了三人,與李治逃上山頭。李治想起一事,忽道:「不好!」

  馮琳笑道,「傻哥哥,打了勝仗,有什麼不好呀?」李治蹙眉說道:「我想起來了,原

來你並不是無極派的傳人。」馮琳道:「我本來是騙你的嘛,你早就應當知道了,為什麼現

在才想起?」李治苦笑道:「我學醫學得入了迷,你以前說過的話又多,就無暇細想你那一

樁是騙我,那一樁不是騙我的了,傅青主的遺書除了無極派的衣缽傳人之外,別人實在不應

竊取。」馮琳怔了一怔,笑道:「難道你要將他的書交回年羹堯嗎?」李治道:「年羹堯固

然不配據有此書,但我們也不應據為已有。」馮琳道:「反正這是無主之物,我們要了又有

何妨?」李治道:「非份而得,君中不取。」馮琳惱道:「你已把醫書熟記心中,我也把新

經劍訣都研習了,難道還能把它從心中挖出去嗎?」李治十分苦惱,道:「早知如此,我也

不該去讀它了。」馮琳道:「你不是說你的易伯母可以為無極派代立傳人麼?就叫她立我好

了。」李治啐了一口道:「你和無極派有什麼淵源,你又不是鍾萬堂的弟子。」馮琳忽道:

「我第一次聽到鍾萬堂的名字時,已經覺得甚熟,不知什麼緣故?或許我和無極派有淵源也

未可知。」李治笑道:「你又來騙我了!」

  馮琳雖是百端開解,李治心中總覺不安,馮琳後來也就不理睬他了。近黃昏時分,兩人

來到了八達嶺。忽聽得深山密林之中,傳來寺院晚鐘。李治道:「咱們且去投宿。」馮琳笑

道:「又可去求佛祖寬恕,就說信女馮琳累善男李治犯了罪,請求我佛慈悲,替他解脫。」

李治被他逗得笑了起來,道:「你什麼時候才改得掉這油嘴啊!」

  兩人循著鐘聲尋去,尋到了一座荒涼的古剎,晚鐘梵唄,就從古剎之中傳出。李治上前

輕敲寺門,裡面唸經之聲即止,門開處只見一個中年尼姑,持著念珠道:「山下不遠尚有農

家,我單身尼姑,不便留客人住宿。」

  古剎裡透出燈光,馮琳抬頭一望,忽覺這尼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心中一震,不

覺定了眼神,那尼姑見了馮琳,面色倏然一轉,身軀微微顫抖,道:「啊,原來還有一位女

居士同來,請進,請進!」

  李治不知她何以轉得如此之快,只見馮琳已跟著她走進寺院,便道了聲謝,也跟著進

去。古剎雖然荒蕪,寺中卻收拾得非常乾淨,那尼姑忽吁了口氣,回頭說道:「兩位可肯將

名字見告嗎?」

  李治和馮琳一路上用的都是假名,尼姑一問,李治就將兩人的假名說了,尼姑面上好像

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

  李治好生奇怪,馮琳則只覺迷迷憫憫,心中所觸,就如初到年羹堯家中一樣,總像有什

麼事情和自己極有關聯,自己不知在哪一個夢中曾見過這一個人,這一片地。那中年尼姑招

呼兩坐下之後,道:「請問這位女居土,今年多大年紀?」馮琳道:「十八歲了!」李治心

道:「這尼姑好無禮,又不是替人做媒,一見面就問別人的年紀幹嘛?」

  奇怪的是,以馮琳那樣的頑皮任性,對這中年尼姑卻似甚為順從,她問什麼就答什麼,

毫不惱怒,也不亂開玩笑。李治倒怕她說出官廷秘事,洩露了欽犯身份,不時用說話打斷她

們。過了一陣,那尼姑仍然在逗馮琳說話,絮絮不休。李治不客氣的道:「我們走了一天,

腹中飢渴,可肯見賜一些齋飯嗎?」那尼姑霍然醒起,道:「請居士恕罪,我怠慢貴客

了。」進入香積廚中。

  尼姑走開,李治趕忙在馮琳耳邊說道:「你可不能亂說話呀,記著,絕不可將你在四皇

府中住過之事說出。此地臨近京城,誰知道這尼姑是什麼人?」馮琳好像頗為反感。道:

「這尼姑非常和善,又親切又慈樣,就像我的親人似的。」但見李治面色不豫,只好笑道:

「你放心,我不亂說便是。」

  那尼姑又出來了,手上持著半缽齋飯,笑道:「不巧得很,只剩這一點兒。米和菜蔬都

沒有了,趁著天還未黑,你肯為我下山化一點米嗎?」這真是不情之請,但李治一向老實,

卻又想不出話來推辭,馮琳道:「你快去吧,你不是和尚,不必化緣,用錢去買好了。」李

治道:「不如我們到山下投宿,免得打擾師太。」那尼姑道:「不要緊,我喜歡你們在這裡

住宿。」馮琳道:「是呀,我也喜歡在這裡住宿。你快去吧!」

  李治沒法,只好捧了齋缽出門,到了外面山頭,暮色已合。李治心中暗暗埋怨,天底下

居然有這種不近情理的尼姑。正不知到哪裡討米,忽聞得山下廝殺聲,其中一人的聲音,聽

得出乃是海雲和尚,李治叱吒一聲,立刻奔下山去。

  到了山下,海雲和尚已經逃跑,只見地下屍橫遍地,只有一人還在掙扎轉動。李治慌忙

過去將他翻轉,那人滿臉血污,突然睜大兩隻眼睛,叫道:「呀,原來是你!你痛痛快快給

我一刀吧!」

  此言一出,李治先是愕然,再一想,才聽出這正是今日要來劫書之人,頗為內疚,道:

「我與你無冤無仇,殺你做甚!」鄺璉道:「你不殺我也不能活了,不如你給我一刀,我還

領你的情。」李治輕輕替他揉了兩把,道:「你別慌,我替你治。」鄺璉似乎舒服了些,又

道:「我師弟想搶你們的書,你們不要和他作對,見了他時,避開他吧!」

  李治心中正在為傅青主遺書之事不安,問道:「誰是你的師弟?」鄺璉道:「天台派的

掌門張天池。」說話太多,氣力不加,聲息漸弱。李治擦燃火石,替他檢視,見受傷雖重,

估量自己還能醫治。便道:「你不要說話了,我背你到附近寺院去,替你醫治。那書我們都

不該有,我和你師弟和解了吧。」鄺璉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不必安慰我了,我胸骨已

斷,又受內傷,縱有名醫,也難醫治。你以德報怨,確是君子。臨死之前,我要求你兩

事。」李治道:「你死不了!」鄺璉仍道:「你不答應,我死不瞑目。」李治熟讀醫理,知

道病人若有事鬱結在心,就該讓他說出,便道:「你說吧。」鄺璉道:「我死之後,你將我

遺體交給我的師弟。他今晚不見我回山,定從山下經過,你見了他,叫他從速遣散眾人,隱

居了吧。」李治道:「你又說要我避他。」鄺璉道:「好,我給你留下書信。」以指蘸血,

扯下衣襟,寫了幾十個字血書,寫完之後,氣力已盡,只說了句:「我還有兩個外孫女

兒……」就暈死過去。

  李治慌忙給他把脈,只見脈息呈微,卻還不是死脈,便折了松針,替他刺穴,讓他血液

流通,再取出隨身攜帶的金創藥,替他止血。心中想道:「他現在傷勢甚重,不能搬動。受

了內傷,最好的治療乃是靜養,他若能安眠,對他的病勢大有幫助。」便蹲下來替他推拿,

令他神經寧靜,沉沉熟睡。過了好久,李治鬆了口氣,才覺自己飢餓已極,好在鄺璉等人都

帶有糧囊。李治胡亂尋幾個胡麻餅嚼了。吃飽了肚子,也倚樹假寐,不知不覺之間,竟睡著

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李治忽被人推醒,睜眼一看,只聽得馮琳埋怨道:「嚇死人了,

你怎麼伴著死人睡覺?」李治跳了起來,問道:「什麼時候啦?」馮琳道:「什麼時候啦?

天都快亮啦!我急得不得了,以為出了什麼事了。那位師太也很不安,本來要陪我找你,是

我見她不會武功,怕反而不便,所似單獨下山亂找。」李治道:「我走之後,她又和你說了

什麼?」馮琳道:「她問我小時之事,我全記不得,能說什麼?不過,我告訴她我會武功,

她很高興。」李治道:「你告訴她這些做什麼?」馮琳噘著嘴兒道:「這也不許說那也不許

說,未免太沒道理,那尼姑又不是壞人。」

  李治不和她爭辯,起身替鄺璉把脈,見他脈象頗好,可以背他到寺院去治了。略一躊

躇,對馮琳道:「你替我在這裡辦一件事。」馮琳問道:「這是什麼人?」李治道:「就是

今朝搶劫我們的人。」馮琳道:「那你這麼費心替他醫治做甚?」李治道:「慢慢再說給你

聽。現在我要你聽我的話。」馮琳賭氣道:「好,請說!」李治道:「你不准胡鬧,可一定

要聽我的話啊!」馮琳道:「好啦,依你便是。你要我把強盜接回來當爹爹供養都行!」

  李治笑道:「你還是賭氣。不過我卻是真要你在此等候一個大強盜。」馮琳道:「我在

強盜窩裡長大的,等就等,怕他吃了我不成。」李治讓馮琳看那血書,道:「那強盜叫張天

池,是這人師弟,你見了他,帶他來寺院見我。還有,他若先和你動手,你不准傷他。趕快

對他說明。」馮琳道:「好啦,又是你那套化敵為友的道理啦。那張天池是不是好人還不知

道呢!不過,你既然要與他們和解,我幫你便是了。」李治一笑。背起鄺璉上山,天色已經

大白了。

  馮瑛取得了那包藥,一路心情緊張,將藥捏在手心,生怕遺失。天亮之時,從八達嶺下

經過,前面忽地衝來十餘騎快馬,有人叫道:「傷我們兄弟的,就是這野丫頭!」

  這批人正是張天池和他的黨羽,張天池不見鄺璉回來,情知必有意外,那受傷的三人又

毒發將死,只好將傷者馱在馬背,出來找尋。剛出山口,就遇見馮瑛。張天池聽說她就是凶

手,不覺怒從心起,把判官筆一亮,立刻衝上去痛下殺手!

  這一下大出馮瑛意外,不及辯解,敵人已殺到跟前,馮瑛把劍一撩,張天池武功甚強,

歡筆斜飛,左一筆點她的「曲池穴」,右一筆點她的「玄機穴」,馮瑛迫著要接敵招,百忙

中竟記不起自己左掌掌心捏著那包藥物,右手短劍一封,抵禦敵人兵器,左手一張,駢指還

點敵人穴道,這兩招是抵敵使判官筆之類點穴兵器的要著,馮瑛不用考慮,倏忽便連發兩

招,張天池幾乎給她點著,連連後退。就在這時,馮瑛一聲駭叫,那包藥已掉到地上,慌忙

去拾,高手對敵,只爭瞬息之間,哪容得馮瑛騰出手來。張天池正在心寒,忽聽馮瑛駭叫,

還以為她中了同夥的暗器,機不可失,立刻展筆點打馮瑛背心。

  馮瑛反手一劍,奔他右肩,情急叫道:「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讓我取藥即走,我不傷

你!」張天池道:「哈,你還想走嗎?」雙筆疾點,把馮瑛纏得脫不了身。他的手下見馮瑛

這麼一嚷,立刻有人將那包藥拾起,笑道:「是什麼寶貴的藥?」邊說邊撕破紙包,將那幾

味藥攤在手心,又笑道:「哈,連樹葉和蟋蟀都拿來作藥,吃這藥定是女妖!」隨手一摔,

把馮瑛那包干辛萬苦討得來的藥,丟下山澗,隨著流水沖下山去,無影無蹤!

  馮瑛心痛之極,想起唐曉瀾生命的期限已不滿三日,這包藥不能再配,廢園老人又已死

了,連求他再設法都不可能,真是已到完全絕望之境!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給張天池雙

筆所傷。旁邊的嘍囉笑道:「好呀,這妖女不是我們寨主對手,咱們等會兒一人斫她一刀,

替三位兄弟報仇!」

  馮瑛大痛之後,繼以大恨,叫道:「今日我不殺你,誓不為人!」劍法倏變,凌厲無

前,張天池武功雖高,怎擋得妙終天下的天山劍法。何況馮瑛又是豁出性命,所使的都是猛

烈殺著。三五十招一過,險象環生。張天池的黨羽見劍光飛舞,寒氣沁肌,人影不辨,那敢

上前插手。

  張天池絕料不到馮瑛如此厲害,被她殺得手忙腳亂,心膽皆寒。忽然聽得手下喊道:

「又一個妖女來了。呀,白日見鬼,快逃,快逃!」張天池拚力招架,不敢斜視,但聽得一

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你是天台派的掌門張天池張寨主嗎?」張天池道:「是呀!是那條

線上的女英雄來了!」

  只聽得那聲音又道:「你不要慌,我來幫你。」聲到人到,一團青光,倏然滾到面前,

馮瑛大涼,劍鋒一轉,痛下殺手,唰的一劍,將張天池琵琶骨刺穿,回劍一擋,不覺呆了,

雙劍一交,兩人都同聲喊道:「你是誰?」

  張天池痛徹心肺,右臂垂下,舉不起來,抬頭一望,只見兩個少女面貌一模一樣,雙劍

相交,各自凝望,嚇得魂銷魄散,失聲叫道:「見鬼,真是見鬼!」

  後來的人正是馮琳,她也料不到無意之間,竟然在此地遇著自己所要苦心尋覓之人。

  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相見還疑在夢中。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歷劫喜團圓 家人聚首

奔馳圖一面 玉女驚心

  張天池沒命奔逃,馮瑛恨他毀了唐曉瀾的解藥,正是怒上心頭,見他逃走,顧不得先認

姐妹,身形一起,坪如飛鷹撲兔,挽了一個劍花,向張天池背心便刺!

  忽聽得馮琳叫道:「劍下留人!」馮瑛怔了一怔,但見馮琳亦是飛掠而來,凌空下擊。

馮瑛的劍尖剛剛吐出,被她往下一格,叮噹一聲,雙劍盪開。兩姐妹橫躍三步,張天池又往

前跑。

  馮琳因李治要她救人,見馮瑛身法太快,一時心急,竟然施展從八臂神魔那裡學來的獵

鷹撲擊絕技,這一下,雖然救出了張天池,卻令馮瑛疑心大起。

  馮瑛曾與八臂神魔在海島數度惡鬥,對他的獵鷹撲擊之技,印象最深。一見馮琳的身法

正是那魔頭的家數,不覺呆了。心中想道:她出手救這惡賊,用的是八臂神魔的歹毒招數,

難道她是壞人一黨?不覺心痛如割。睜大眼睛,瞪望馮琳。要知馮瑛自幼受易蘭珠教誨,對

是非正邪之辨,極為認真,這時忽發覺自己苦苦尋覓的妹妹,卻是壞人,一時間,惶惑、悲

痛、惱怒等等情緒,交集心頭,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馮琳又是非常淘氣,見馮瑛橫眉怒目的怪模樣,不覺噗嗤一笑,心中想道:她相貌

和我如此相像,卻不知武功比我如何?存心試招,笑道:「你是哪裡跑出來的野女郎,瞪眼

望我做什麼?」反手一劍,疾刺馮瑛穴道,同時足尖一起,踢她腿彎關節。這兩招,一招是

采自海雲和尚的南天劍法,一招是董巨川的靈山派家數,用得十分歹毒。馮瑛哪知她是試

招,逼得以攻為守,一個「怪蟒翻身」,唰唰兩劍,解了馮琳招數。

  馮琳笑道,「好劍法!」手捏劍訣,左一招「綵鳳旋窩」,右一招「雲龍掉首」欺身直

進。馮瑛喝道:「你為何如此不知自愛,與奸人為伍,不怕辱沒你的父母麼?」馮琳招數十

分溜滑,擋了幾招,張天池已跑出半里之地了。

  馮瑛大為生氣,喝道:「你再攔我,我就要摑你了!」馮琳笑道:「你有本事,就試試

看!」馮瑛身形一起,劍鋒一顫,只見銀光飛灑,耀眼生花,馮琳叫聲不好,劍光人影中,

馮瑛一掌摑到,見馮琳閃縮驚叫,心中不忍,掌鋒斜斜掠過她的面門,馮琳一個盤龍繞步,

避了開去,笑道:「我說你打不著就打不著!」馮瑛面挾寒霜,「哼」了一聲,身形一伏即

起,如箭離弦,又向張天池追去!

  馮琳叫道:「他已中劍受傷,你為何還要欺負他?你不懂江湖規矩嗎?」又再施展貓鷹

撲擊之技,凌空下擊,與馮瑛糾纏,一面叫道:「張寨主,你往山上逃,山上有個小廟,廟

中有人救你。」張天池驚魂稍定,回頭道了一聲「多謝。」忍著疼痛,疾跑上山。

  馮瑛怒道:「你這個野丫頭,我非好好教訓你一下不可!」展開天山劍法,連環疾進,

專刺馮琳手腕,想要逼她棄劍求饒,馮琳騰挪閃展,連用好幾派武功,都只有招架的份兒。

  酣鬥中馮瑛喝聲「撤劍!」劍尖一挑,又準又疾,馮琳忽笑道:「不見得!」手中劍往

外一封,劍勢甚緩,馮瑛卻覺得有一股勁力反推回來,不覺「咦」了一聲,只見馮琳劍法又

變,身軀如花枝亂顫,劍勢柔中帶剛,竟是內家的上乘劍法。

  原來馮琳精研了傅青主的無極劍法,如今初次拿來使用,無極劍法雖仍不及天山劍法的

精妙,卻擅於以柔克剛,馮瑛一時之間,竟奈何她不得。

  又鬥了三五十招,馮瑛心中一氣,把天山劍法中的大須彌劍式展開,只見一團劍光,壓

在馮琳頭上,有如泰山壓頂,好不難受,馮琳的功力究比馮瑛稍遜,劍勢漸漸施展不開。

  馮瑛暗中運勁,喝道:「還不撤劍麼?」劍鋒自上而下射,寶劍向後一引,雙劍相交,

叮噹一下,馮琳突然向後一退,叫道:「好險!」回頭扮了一個鬼臉,向山上疾跑。

  馮琳這一招乃是無極劍法中的精華所在,先用柔力消解強敵的急勁,然後反攻,但馮琳

見馮瑛劍法奧妙無比,知道再打下去必然落敗,所以不求反攻,趁勢後退。這樣一來,自然

更容易脫出馮瑛劍光籠罩的範圍。

  馮瑛見用了大須彌劍式,也不能奪她手中兵器,不覺吃了一驚,心道:「她武功如此了

得,我更不能讓她誤入歧途,助紂為虐。」提劍便追。馮琳輕功雖然不及馮瑛,但馮瑛追得

近時,她便反身一劍,用無極劍法中精妙的防身招數抵擋,馮瑛在數招之內,無法將她打

敗,只好銜尾緊追。追了一陣,山上的小尼庵已經在望,噹噹的鐘聲隨風飄來,馮琳撮唇長

嘯,用意是想把李治引出,叫他驚喜,馮瑛則以為她是招喚同黨,更是緊追不捨。

  李治將鄺璉背回山上尼庵之時,天色已經大白,只見那中年尼姑,盤膝坐在大殿的蒲團

上。李治因昨晚之事,頗不高興,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太,恕我又來打攪你

了。」那尼姑起立說道:「救人性命,甚是應該。那位小姑娘呢?」李治道:「她等一位朋

友,要遲些時候才能回來。」

  鄺璉這時已經醒了,忽聽在李治背上叫了一聲,問道:「是誰在說話?是練霞嗎?」鄺

璉的聲音雖然微弱,在那尼姑聽來卻如晴天霹靂,急忙跑上前去,扶住鄺璉,眼淚盈眶,好

半天才叫出聲道:「啊,爹,真的是你嗎?」李治愕然,放下鄺璉,正待詢問,只見兩人己

抱在一起,鄺璉身軀顫抖,忽然叫了一聲,暈倒地上。

  那中年尼姑哭道:「爹,你不要走呀!」李治上前替鄺璉把脈,道:「他是歡喜過度,

一時激動,所以暈倒,這並不礙事。」那尼姑見鄺璉衣裳染血,面如金紙,甚是擔憂,李治

道:「她受傷雖重,卻非死症。我擔保他三天之後,便能起床,一月之後,即可康復!」那

尼姑止了哭聲,幫李治將鄺璉抬入靜室,李治道:「我在這裡替他推血過宮,讓他再靜靜睡

一個時辰。」

  那中年尼姑在旁惙泣,過了一陣,鄺璉鼾聲大起,李治道:「咱們出去吧。」那中年尼

姑目中含淚,奔出大殿,忽然燃點香燭,在菩薩像前,喃喃禱告。李治站在一旁,隱約聽得

她道:「信女鄺練霞多謝菩薩保佑,賜我父女團圓。敢求菩薩再施佛力,保佑瑛兒琳兒也平

安無事,早早回到我的身邊。」李治心中一動,急問道:「你還有兩個女兒嗎?」這時尼庵

外已傳來廝殺之聲,那尼姑緩緩起立,撞了幾下銅鐘,一步一步走出寺門,這剎那間,李治

只覺她眼光中充滿無限慈愛,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

  李治也默默的跟了出去,廝殺追逐之聲,隱隱從山谷外面傳來,李治想道:「莫非是琳

妹遇著強敵了?」往下眺望,忽見一個身材魁偉的漢子,肩衣染血,神情萎頓,踉踉蹌蹌的

奔來。李治問道:「你是誰?」那人答道:「天台派掌門張天池。」李治道:「你的老朋友

在裡面等你。」將鄺璉所寫的血書遞過,張天池面色大變,問道:「鄺璉遇難了嗎?你是

誰?你從那裡得的這封血書?」李治道:「鄺老先生受了點傷,並不礙事。我是他吩咐來救

你的。你見著一位小姑娘吧?」張天池道:「不止一位,一個要救我,一個要殺我,她們都

是一模一樣!」剛一說完,咕咚一聲,就倒了下去。他受傷之後,拚命奔逃,已經支持不住

了。

  那中年尼姑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忽地喃喃自語道:「嗯,一模一樣,天下有這樣巧的事

情!」李治心神動盪,那尼姑又道:「嗯,他的琵琶骨給人刺穿了,你懂得醫道,快救救他

吧,他是我爹爹的朋友,一定不是壞人。」李治又是一驚:咦,這尼姑也會武功?」要知琵

琶骨乃手臂與肩膊相連的脆骨,若然折斷,不早救治,那就多好武功,也會殘廢。李治道:

「那麼請師太在這裡等我的那位朋友,我給他急救之後就出來。」那中年居姑仍然眺望前

方,頭也不回,應聲答道:「我知道,我會等的,我已經等了十六年啦!」那聲音充滿無限

幽怨,李治悚然一震,背張天池回庵內靜室,既感奇異,亦感惶惑,料知必有非常意外之

事,便將發生。

  馮瑛一路追逐馮琳,不知不覺之間,已追到尼庵外面,忽聽得一個十分嚴厲卻又似十分

慈愛的聲音斥道:「住手!」

  這聲青似乎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兩姐妹都不約而同的停下手來,呆然注視,只見尼庵外

立著那中年尼姑,目中蘊著淚光,長歎一聲,搖頭說道:「骨肉相逢,也不知道,自相殘

殺,豈不可憐!」

  這中年尼姑正是兩姐妹的生身之母鄺練霞,她初見馮琳之時,已疑心她是自己的女兒,

但見姓名不同,不敢相認。如今見她們一模一樣,料想人間上除了自己這對孿生女兒,再無

如此相似之人。

  馮瑛馮琳都覺心靈震盪,馮瑛拾頭問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她是我的妹妹?」馮琳

也叫道:「師太,你知道我的來歷嗎?昨晚你為河不說?她真的是我的姐姐?」鄺練霞又是

歡喜,又是辛酸,忽地跑上前去,左手拉著馮瑛,右手拉著馮琳,端詳了好一會子,含笑

道:「你們兩都笑一笑給我看,讓我看你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馮瑛呆呆望著母親,急切間笑不出來,馮琳卻噗嗤笑了一聲,又突然伸手在馮瑛腋窩一

抓,道:「師太叫你笑,你為什麼不笑?」馮瑛酸癢難當,不覺格格失笑。只聽得那中年尼

姑道:「琳兒,不許頑皮,你是妹妹,以後應該聽你姐姐的教導!」馮瑛馮琳都是聰明透頂

的姑娘,見此情形,不約而同的叫了一聲:「媽媽!」三個人擁作一團,六行淚珠在笑聲中

籟籟落下。

  母女相逢,恍如隔世,鄺練霞又哭又箋,摟著兩個女兒,緊貼胸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

候,忽聽得一聲:「瑛妹!」李治從尼庵裡走出,見此情形,又是歡喜又是錯愕。鄺練霞笑

道:「你來見見我這兩位女兒,多謝你救了我的父親,又將琳兒帶來,讓我們一家團圓。」

  馮瑛馮琳拭了眼淚,各自叫道:「李哥哥!」搶上幾步,又是不約而同的雙雙站住。李

治眼花繚亂,一時間分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正在思索馮琳今早穿的是什麼衣裳。鄺練

霞道:「瑛兒琳兒,你們再笑一笑。」這回馮瑛馮琳都笑了,鄺練霞指著她們道:「你瞧,

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小時候有時連我也分不出來。不過她們笑時都有一個酒渦,姐姐的酒渦

在左邊臉上,妹妹的酒渦在右邊臉上,你瞧清楚,以後就不會認錯人了。」

  馮琳又是格格輕笑,搶上前去,拉李治的手,道:「媽,再過些時候,你就分別得出來

了。我比姐姐頑皮淘氣得多呢!」鄺練霞想起她們小時「抓周」之事,性格之別在那時已有

端倪,卻笑道「你們以前見過面嗎?你怎麼知道姐姐的性情?」馮琳伸了伸舌頭,做個鬼臉

道:「媽,你不知姐姐多凶,她今日第一次見我就要教訓我呢!李哥哥,你趕快對姐姐說,

那個張寨主是你叫我救的,她罵我結交奸人,要打我呢!」

  馮瑛見妹妹和李治親熱的樣兒,心有所觸,不覺想道:「看這樣子,他們定是愛侶無

疑。李治天性純厚,妹妹終身有托。可是我卻不知今後如何?」又聽馮琳提起那個個什麼張

寨主,正是那人將自己萬苦千辛求得的解藥弄毀,想起唐曉瀾命在須臾,越發感傷,禁不住

淚如雨下。

  李治見此情景,心頭一震,想道:「瑛妹和我是青梅竹馬之交,雖無盟誓,但女兒家的

心事卻是難料。我下山之後,不到三年,便愛上了別人。莫非她因此而怪我麼?」思如潮

湧,怔怔地呆望馮瑛。

  鄺練霞和馮琳也是驚愕不已,馮琳心道:「姐姐呀,你若是想要他,就明說了吧,哭什

麼呢?」心中盤算,若然他們二人真是另有兒女之情,就將李治讓與姐姐,想是這樣想了,

心中隱隱悲酸。

  馮瑛一試眼淚,道:「李哥哥,那個張寨主是什麼人?你為何要庇護於他?叫他出來,

我不把他雙手斬掉,難消心頭之恨!」

  李治駭道:「你和張天池有什麼深仇大恨,如此恨他?他是天台派的掌門,雖無大善,

亦無大惡,而且他又是你外祖父的好朋友,有什麼仇恨,也該看在你外祖父的份上,饒恕了

他!」

  馮瑛又是一征,鄺練霞道:「兒呀,他說得不錯。你們的外祖父也在裡面養傷,等會兒

你們都去拜見他吧。」她卻沒有想到,兩個女兒不但都見過外祖父,而且還都與外祖父交過

手了。

  馮瑛聽了此言,又是淚如雨下,鄺練霞道:「瑛兒,你到底有什麼冤屈之事?」馮瑛

道:「這人不是好人,他把我的解藥毀了。」鄺練霞道:「什麼解藥呀?」馮瑛哽咽道:

「我要去救一位好朋友的,那個什麼張天池卻沒來由的和我動手,將解藥拋下山澗,永遠也

找不回來了。」馮琳卻忽然問道:「你那好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馮瑛面上一紅,道:

「李治哥哥,這人和你也很熟的。你還記得我的唐叔叔嗎?他在天山上住了三年。」李治

道:「啊,原來是唐曉瀾!」見馮瑛著急的情形,不似僅僅是叔侄之間的關懷,心中大喜,

又暗暗責備自己胡亂猜疑,甚是慚愧。

  馮琳也不覺笑出聲來,道:「姐姐,又累你替我受過了,那張天池本來是要找我動手,

因為他的手下想搶我們的一本書,被我用飛刀傷了三人,所以他要找我晦氣。」馮瑛詫道:

「那麼你們卻又救他?」李治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其實那書也不是我們的,無主之物,

也怪不得他們凱覦。」

  馮瑛這時火氣已漸漸消下,想起唐曉瀾性命難保,越發傷心。李治道:「唐大哥有什麼

病,是中了什麼有毒的暗器嗎?你說給我聽,說不定我能醫治。」李治和唐曉瀾、馮瑛都是

平輩,但馮瑛因唐曉瀾曾跟她祖父習技,所以稱他「叔叔」,而李治則稱他「大哥」。

  馮琳插口道:「剛才我說的那本書,就是傅青主的遺書,聽說是醫學的不傳之秘。」馮

瑛一聽,希望又生,道:「那麼你快去看看他吧,哎,只是那秋天的梧桐葉和雌雄蟋蟬卻到

哪裡去找?」李治道:「為何定要那兩味藥?」馮瑛道:「那是廢園老人開的方子,廢園老

人是傅青主的徒弟,他就要用這些藥才能見效。」

  李治道:「哦,廢園老人。是不是叫做葉壽常的?傅青主的書上曾提過他的名字,說葉

壽常別號廢園,乃他寄名弟子,書裡還有一宗他們二人合診的醫案,想來已是五十年前之事

了。瑛妹,醫道不拘一格,你還是把唐大哥的症狀對我說一說吧。」

  馮瑛將唐曉瀾誤飲毒酒和近日的症狀詳細說了,李治眉頭一皺,自覺毫無把握。

  要知李治只是熟習醫書,精通醫理,卻毫無臨床經驗,像唐曉瀾這種怪症,非但醫書上

從無記載,醫理上亦想不通。但為了安慰馮瑛,仍強笑道:「我明早就和你同去替他診治了

便是。」馮瑛道:「現在不能去嗎?」李治道:「何須如此之急?」馮瑛垂淚道:「你不知

道,明日午時,再不救治,便是準死無疑。」李治道:「你們住的地方離這裡多遠?」馮瑛

道:「約莫有二百里吧?」李治道:「那麼今晚三更我便和你動身,想來明日午時之前定能

趕到。那張天池琵琶骨碎了,若然不及早給他救治,他的武功便要廢了。他好壞也是一派掌

門,我們不能令天台派的武功因此而斷呀!」馮瑛一想,張天池的琵琶骨乃是自己刺穿,又

想起呂四娘以前救毒龍尊者之事,再想起母妹初見,還有好些話要說,外祖父也該問候。便

慨然說道:「好,也只好如此了。唐叔叔說死生有定,我們已是盡力而為了。」

  說話之間,忽見又有十多人爬上山來,李治一看,笑道:「琳妹,你的顧客上門了。這

是你用毒刀所傷的人,你替他們醫治。」馮琳迎上前去,那些人發一聲喊,又想逃走。馮琳

道:「你們的寨主在這兒,來,來,我給你們解藥。」張天池的手下曾見她救過寨主,又分

辨不出她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是友是敵,均所不知,但江湖上化敵為友之事,亦屬常

見,便將傷者抬進尼庵。馮琳給了他們解藥,笑道:「媽,你這小尼庵成了醫局了。咱們出

外面談去。」鄺練霞到靜室去看看鄺璉,鄺璉仍然未醒,便和兩個女兒到尼庵的後面談話。

李治則上山去替張天池張羅續骨的東西。

  鄺練霞一手拉著一個女兒,在陽光普照之下,聽她們滔滔不絕的訴說,除了馮琳忘記童

年的事之外,兩姐妹將十幾年來的情事都一一說了,鄺練霞知道馮瑛竟是天山女劍客易蘭珠

的徒兒,非常歡喜;馮琳雖然命途多舛,在四皇府困了將近十年,但卻也因此因禍得福,學

了各派武功,而且最近又得了無極派的真傳絕技,也足以大慰慈母之心。

  兩姐妹說了之後,鄺練霞也將她的遭遇,告訴女兒知道,馮瑛對自己的身世,由唐曉瀾

口中己略有所知,馮琳卻還是第一次知道,聽了之後,把雍正皇帝更恨得入骨,道:「原來

他才是差遣血滴子殺害我們爹爹,逼我們母女分開的人,我非親手殺了他,難消心頭之恨。」

  鄺練霞又道:「我自從逃到這裡之後,十幾年來不敢下山,天幸能遇見你們。將來我帶

你們回故鄉看看。」停了一停,忽道:「琳兒,和你同來的那小伙子很不錯呀,他叫什麼名

字?」馮琳道:「他叫李治,是天山七劍中武瓊瑤的兒子。」

  鄺練霞微微一笑,道:「琳兒,你選得不錯,想不到我的兩個女兒都和當世武功最高的

兩位女劍客攀上關係了。」馮琳嘟著小嘴兒道:「媽,他還沒有向我求婚呢!」鄺練霞哈哈

一笑道:「小妮子真不害躁,你急什麼?遲早他總會向我提的。」又笑道:「瑛兒,你

呢?」馮瑛垂首胸前,默然不語。馮琳突然伸出一隻指頭,刮她的臉皮,道:「姐姐害躁

啦!你那位唐叔叔呢?」鄺練霞笑道:「哦,是唐曉瀾嗎?我以前叫他做小弟弟的,我們家

遇難之日,他還捨命保護過我和你呢,後來到了太行山上才拆散了。他雖比你大十多年,但

人卻非常之好,真當得上俠骨柔腸四字。這十多年,我也很惦記他。異姓叔叔,沒什麼關

系。」馮瑛滴了兩顆眼淚,道:「媽,不要說啦!」馮琳道:「你別擔心!唐叔叔的病症,

李治去醫,一定能夠醫好。」馮瑛把頭別過一邊,又滴了兩顆眼淚,鄺練霞在歡喜上頭,還

以為女兒是為唐曉瀾的安危擔心,便也說道:「李治的醫道確屬高明,你外祖父受那樣重的

傷,他也能救治,我想他也定能醫好曉瀾。」馮琳暗暗偷窺,但見馮瑛目蘊淚光,眼角眉

梢,隱藏無限幽怨。馮琳是個鬼靈精,而且她也曾償過愛的苦味,見此情景,料知姐姐必然

還有難言之隱,卻也不再言語。

  三母女各訴平生遭遇,不知日影西移,也不覺腹中飢餓,三人都陶醉在快樂與悲傷交織

的「幸福」中,而兩姐妹又各有不同的心境。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見李治遠遠跑來,含

笑問道:「你們還沒有談完嗎?」

  馮琳抬頭一望,只見李治右手提著一隻山雞,左手拿著一根柳枝,笑喜喜的走來,馮琳

道:「你這人真是,不和我們一起,又不去做醫生,卻有閒心情去打山雞!」李治道:「救

張天池就全要靠這雞呢!師太,我可要犯你的忌了。」馮琳截著說道:「還叫什麼師太,伯

母也不叫一聲,犯什麼忌?」李治道:「伯母,我要在你的尼庵中殺生,要續骨沒有生雞的

血可不能夠。」馮瑛笑道:「媽以前傷心才做尼姑,現在一家團聚,還做什麼尼姑呢?媽,

你說是不是?」鄺練霞道:「你這小淘氣,倒很知道媽的心事,媽依你說,明天便還俗。」

  李治行入尼庵,鄺練霞也入內去看父親,馮琳卻道:「媽,我再和姐姐談一會,你看外

公醒了,就叫我們。」

  馮琳拉著姐姐輕輕談話,鄺練霞見她們姐妹親熱,很是歡喜。行入庵堂,還聽見她們倆

姐妹格格的笑聲。

  馮瑛知道妹妹比自己受過更多的苦難,適才又是錯怪了她,對她非常疼愛。馮琳拉她到

樹蔭底坐下,小聲問道:「姐姐,你有什麼心事可以對我說嗎?」馮瑛道:「我的心事,就

是要找你。」馮琳笑道:「不,你還有的!」

  馮瑛默然不語,馮琳道:「我小時也以為自己是無父無母的野孩子,在皇府裡,有的人

討我喜歡,叫我做小『格格』(滿洲語,對親王女兒的尊趴,有的人討厭我,罵我做『野丫

頭』,我也不管別人歡喜或是討厭,我就是這麼長大了。我不高興的,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

賣帳;但我想要的,那就不管它是天邊拿不到的明月,我也要設法架起天梯把它拿下來。」

  一聲輕輕的歎息隨風飄起,馮瑛道:「我歡喜的東西我也想拿到手的,但我卻不願損害

了別人來取得所欲。」馮琳忽道:「你和那位『唐叔叔』很要好嗎?」馮瑛道:「嗯,他很

喜歡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玩得很好。」馮琳想笑卻又忍著,說道:「那不是很好嗎?你們

相好,關別人甚麼事?」馮瑛面上一紅,低聲說道:「你不知道,他有了未婚的妻子?」馮

琳怔了一怔,馮瑛續道:「可是他們二人脾氣很不相投。」馮琳一笑道:「這麼說,你那位

唐叔叔做事也真不爽快,既不相投,為何不乾脆分了。」馮瑛道:「那位嬸嬸很凶,纏著他

不肯放。而且她的父親對他曾有大恩。」馮琳一聽,笑道:「凶女人我也見過很多,你說說

看她怎麼凶法?」馮瑛道:「你在江湖上也闖了幾年,沒聽過楊仲英女兒的名字嗎?武林同

道也很怕她,也不單是怕她,而是礙著她父親的面子。」馮琳幾乎笑出聲來,心道:「我道

是誰?原來是楊柳青。」卻不把自己曾和楊柳青動手的事說出來,心中另打主意。

  馮瑛把自己怎樣受楊柳青的氣,後來又怎樣和她衝突的事說了,馮琳邊聽邊笑,卻不作

聲。馮瑛氣道:「別人和你說正經事兒,你卻盡笑,我不說了。」馮琳道:「誰說我不正經

呢?我是在用心聽呀!管她什麼楊柳青不青,唐叔叔是你的總是你的!」馮瑛氣得要呵妹妹

的腋窩,馮琳笑道:「哎呀,你報復啦,我最怕癢,你是姐姐呀,姐姐也不正經,難怪妹妹

淘氣啦!」

  李治和鄺練霞進入尼庵,先替張天池治傷,把剝剩了皮的柳枝整成骨形,柳枝中間打通

成骨腔狀,然後安放在兩段碎骨頭的切面中間,代替被切除的骨頭,在安放時,木棒的兩端

和骨頭的兩個切面都塗上熱的生雞血,再把一種能生長肌肉的「石青散」撒在肌肉上,把肌

肉縫好,然後又在接合部份外面敷上接血膏,夾著木板以固定骨位。這種方法叫做「柳枝接

骨法」,乃中國古代醫學中的不傳之秘,只須七日骨木就可以接在一起。張天池十分感激,

對李治一再道歉。

  替張天池動了手術之後,他們再去看鄺璉,鄺璉已經醒了,經過了一天一夜的休息治

療,生機恢復,精神轉好。鄺練霞把兩個女兒都回來了的喜訊告知父親,鄺璉更是歡喜。

  暮靄含山,山下農家,炊煙四起。馮瑛馮琳攜手同回,只見母親正在庵前呼喚。嗎玻問

道:「外公醒了嗎?」鄺練霞道:「正等著你們呢。」

  鄺練霞將女兒帶進靜室,鄺璉一見,不覺叫出聲來,兩姐妹都頓時呆了。鄺練霞道:

「爹,你瞧她們長得這麼高了!右邊的是瑛兒,左邊的是琳兒。我不說你一定分不出來。」

  馮瑛道:「外公恕罪。」馮琳尷尬一笑,說道:「幸好我沒有用飛刀傷你。」鄺璉一愕

之後,哈哈大笑。鄺練霞詫道:「你們都和外公交過手了。」鄺璉道:「不知不罪。你們的

本事都很了得,比我們老一輩的強得多了!」頓了一頓,又值:「我也老糊塗了,他們中了

鍾刀堂獨家所有的奪命神刀,我十分奇怪,卻想不起你來!」

  馮琳心念一動,急問道:「為什麼要想起我來?」鄺璉道:「你的奪命神刀不是鍾萬堂

所傳的麼?」鄺練震道:「你週歲之時,就看上了他的奪命神刀,爺爺還不很高興呢。」馮

琳「咦」了一聲,道:「怪不得我第一次聽見鍾萬堂的名字,就覺得非常之熟,這樣說來,

莫非我真是他的嫡傳弟子?」

  鄺璉詫道:「什麼,你自己也不知道嗎?鍾萬堂沒有將他的真姓名告訴你嗎?」鄺練霞

歎口氣道:「琳兒說,她對小時候的事情已全忘了。」鄺璉奇道:「有這樣的事?」於是將

遇難之晚,鍾萬堂如何抱她衝出重圍,又怎樣將她帶到年家等事說了。這些事鄺練霞也不知

道,聽得怔怔出神。

  鄺璉續道:「後來我派人探聽你的消息,始知你早已不在年家,鍾萬堂也莫名其妙的死

了。從此沒有得到你的音訊,想不到現在才會面。」

  馮琳聽得呆了,眾人只見她以手扶牆,眼珠好像定住一般,鄺練霞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她也毫無反應,就像靠著牆壁的一尊石像。

  鄺璉打了一個寒噤,停口不說。鄺練霞在她耳邊喚道:「琳兒,琳兒!」馮琳動也不

動,也不回答。李治急忙走過去,悄悄對鄺練霞說道:「伯母,她正在思索往事,你別問

她,我帶她出去一會兒。」

  李治輕輕扶著馮琳,走出庵外,馮琳呆呆的跟著他走,走到一棵柳樹下,李治拉她坐

下,看著馮琳的眼睛,過了一陣,馮琳垂首胸前,李治在她耳邊道:「我帶你到年家去。」

馮琳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李治道:「到了,到了,啊,這座花園好大,怎久沒人往

的?小姑娘,你今年是八歲還是七歲,認字了嗎?」馮琳突然用一個孩子的聲音答道:「我

七歲啦,鍾老師前兩年已經教我識字啦。」

  李治用的正是從傅青主醫書中學來的「返噗術」,「返噗術」是原始的催眠術之一,雖

不能如現代催眠術那樣靈效,可以控制受術者的精神,但像馮琳這樣的情形,對自己身世來

歷已明白之後,再施用此術,那就很容易幫助她將遺失的記憶,像縫補一片片碎布一樣,連

綴起來。

  李治見開始生效,停了一停,讓她精神集中,輕輕的從她腰間抽出那匣毒刀,問道:

「這是什麼?」馮琳仍然用孩子的聲調答道:「喂,你不要亂動我的飛刀,這是鍾老師送給

我的奪命神刀,刀尖有毒的!」李治道:「你不是常常和年羹堯同玩飛刀嗎?」馮琳道:

「年哥哥也有一匣飛刀,他昨天還指點我手法。」李治道:「年哥哥對你好嗎?」馮琳道:

「好,很好!」李治道:「真的嗎?嗯,你現在是十六歲的大姑娘了,皇帝要逼你做貴妃,

年羹堯來了,他是不是來救你的?」

  李治提起的已是這兩年的事情,馮琳一下子就記起來了,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叫道:「年羹堯不是好人,他幫忙皇帝逼我騙我。」說話之時,聲音已變成少女了。

  李治道:「你怎麼會認識皇帝的?皇帝就是四貝勒,你知道嗎?」馮琳點了點頭,李治

道:「鍾老師為什麼肯讓你給皇帝戲侮?」馮琳忽然靜默下來,露出一片茫然神態。李治逼

視她的眼睛,輕輕的道:「唔,有一天,你正和鍾老師一起,有什麼人衝進來了?」李治猜

想一定是有人到年家劫她出來,因此用術試揉,馮琳果然又「哇」的哭了起來,突然又變回

了孩子的聲調,叫道:「我怕,我怕!那兩個人穿著麻衣,醜怪,醜怪!他們把鍾老師打死

了,把我抱走了。」李治道:「咦,這裡是四皇府,嗯,那兩個人也在這裡。」李治問道:

「他們是誰?」馮琳道:「薩伯伯!別人叫他們做雙魔。嗯,我不喜歡。他們都不是真心對

我好的。四貝勒逼我,他們也都幫他逼我。」

  李治心中暗喜,馮琳已把往事全記憶起來了。想了一想,忽又問道:「他們都對你不

好,那麼誰對你好?」馮琳面上露出喜悅的光彩,叫道:「李治哥哥!李哥哥!」李治笑了

一笑,溫柔的貼著她耳邊道:「琳妹,你睜眼瞧瞧,你看誰在這裡?」

  馮琳有如大夢初醒,徐徐張開眼睛,夕照空山,晚霞投影,所想念的人就在身邊!馮琳

定了定神,道:「我不是作夢吧?」李治道:「你的夢已經醒了!你再想想你小時候的事?」

  馮琳定了定神,小時候的事情霎那間都湧上心頭,以前種種,歷歷如在目前。不禁含淚

笑道:「嗯,我都明白了!」李治道:「那麼咱們也該回去了,你的媽媽和姐姐一定等得心

急了。」

  馮瑛的確等得非常心急,她耳聽宿鳥歸林,目送晚霞消逝,想起明日午時,便是唐曉瀾

最後的期限,正是極目心焦,柔腸欲斷。恨不得和李治早早動身。

  李治也知她等得心急,和馮琳回來之後,草草吃過晚飯,打了個盹,還未到三更,就和

馮瑛動身,馮琳則留在庵中幫母親照料外公。她們送馮瑛下到半山,鄺練霞一再叮囑道:

「曉瀾好了之後,你馬上帶他來見我呀!」馮琳在旁笑道:「媽,這個還用你囑咐嗎?」

  馮瑛展顏一笑,急急和李治下山,趁著淡月疏星,各施絕頂輕功,天色還未大亮,他們

已下了八達嶺,到了居庸關外。李治忽然放緩腳步,細細問她廢園老人如何判斷唐曉瀾的病

情,馮瑛一一說了。又將廢園老人的另一張方子交給他看。李治心道:「蕭瑟秋風,梧桐葉

落。用梧桐葉作藥引,想是要病人的燥氣下沉,歸神寧靜。那幾味藥也是寧神之藥,而非解

毒之方,不知是何道理?」

  李治苦苦思索,腳步越來越慢,馮瑛大為心急,知他用神,又不好催他。李治想了好

久,仍是想不出所以然來。偶一抬頭,只見朝陽已從那邊山間冉冉升起。馮瑛道:「想通了

嗎?快點走呀,要不然午間就不能趕到了。」

  山坡上忽然有人接聲應道:「哈,琳貴人,你急什麼?皇上等著你呢!」又一人笑道:

「好小子,你拐帶貴妃,還敢刺傷佛爺,幸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如今又碰見你啦!好小

子,你還不拔劍?」李治馮瑛大吃一驚,睜眼看時,只見這兩人一是韓重山,一是海雲和尚。

  海雲和尚前晚受鄺璉鐵煙袋打傷,又被李治的聲音嚇走。他仗著內功深湛,調治之後,

並無大礙,趕回來搬請救兵,正巧年羹堯派天葉散人和韓重山兩師兄弟從青海回來報告軍

情,雍正聽說在八達嶺上發現以前和馮琳在嵩山的那個李治,因額音和布受了馮瑛掌傷,正

在練功,還須十二個時辰,才能復原,便叫韓重山和海雲和尚同去。

  海雲和尚以前在嵩山中過李治一劍,此仇久已思報,而今有韓重山在旁,有侍無恐,料

想二人已是網中之魚,神態囂張之極!

  哪知馮瑛正是心急如焚之際,哪容別人阻路,海雲和尚話未說完,馮瑛已閃電般的拔出

劍來,叱吒一聲,連人帶劍,就如一道電光,向海雲和尚咽喉疾刺!

  海雲和尚將她當作以前的馮琳,並不怎樣在意,豈知道一劍迅疾異常,海雲和尚長劍一

翻,竟然格它不退,急閃身時,肩頭已中了一劍,氣得哇哇大叫。那一邊李治和韓重山也各

亮兵器,交上了手。

  海雲和尚氣極狂攻,但馮瑛為了救人,比他更為拚命,以攻對攻,毫不退讓!

  馮瑛的內力雖然稍遜於海雲和尚,但劍法卻比他精妙得多,情急拚命,真如雨驟風狂,

龍蛇飛舞,海雲和尚在未夠兩日之間,連受了兩次傷,雖非致命,元氣亦傷。初時還能以攻

對攻,漸漸便只有招架的份兒。

  那一邊,李治卻不是韓重山的對熟酰韓重山的功力與了因在伯仲之間,一柄辟雲鋤縱橫

飛舞,有如千鈞壓頂,萬馬奔騰。李治仗著自發魔女的獨門劍法,連走險招,但卻苦於無法

近身,韓重山見他劍法奇詭,也不敢輕敵,他比較穩重,勝券既然在握,便不急攻殺,想把

李治弄得力竭筋疲,然後方施殺手。

  可是這如意算盤卻因海雲和尚敵不住馮瑛而被打破,酣鬥中海雲和尚又中了一劍,這一

劍傷得更重,胸口處被劍鋒掠了一道長長的傷口,海雲和尚急忙挪近韓重山身邊,韓重山氣

道:「你先回去!」辟雲鋤一展,將馮瑛李治雙劍敵住。海雲和尚疼痛難當,急急逃命。

  這一來形勢又變,馮瑛李治雙劍聯攻,銳不可當,韓重山功力雖高,卻顧此失彼,迭遇

險招,不覺暗暗吸了一口涼氣。馮瑛喝道:「你讓不讓路?」韓重山側身橫鋤,一招「橫雲

斷峰」,格劍鋤腰,不料李治劍鋒一顫,似虛似實,韓重山幾乎中劍,退避時袍袖竟被削去

一截。馮瑛李治雙劍疾進,韓重山奮力一架,猛地跳出核心,把手一揚,兩件奇形暗器,破

空射出,分取馮瑛李治。

  這暗器正是他獨門秘製的「迴環鈞」,可以迴環轉折,上下飛騰,好不厲害,李治聽易

蘭珠說過這種暗器,不敢用劍去擋,連用幾種身法,堪堪避開,馮瑛見韓重山武功高強,暗

器厲害,心道:「以我二人之力雖可將他打敗,但一定要耗不少時候,不如嚇他一嚇。」回

環鉤嗚嗚發響,斜裡射來,馮瑛用劍一撩,那鉤被外力一撞,忽然墜下,一個翻騰,射到馮

瑛胸口,韓重山大叫一聲:「不好!」他本意僅是想把馮瑛弄傷,以便擒拿,豈知馮瑛這一

撩,恰恰將迴環鉤逼射到她胸口致命之處。要知韓重山以為她是馮琳,而馮琳正是皇上所要

之人,韓重山迫於無法,才敢用這種歹毒暗器,自念將她打傷猶可,若然將她斃命,那可是

大罪一樁。

  暗器飛快,韓重山想趕上前收回亦已無及,只聽得「波」的一聲,迴環鉤射正馮瑛胸

口,鉤著衣裳,竟然掛在馮瑛胸前。馮瑛雙指一箝,將迴環鈞取了下來,神色自若,冷冷笑

道:「這種暗器也能傷人嗎?」隨手一拋,將迴環鉤拋到韓重山腳下。

  韓重山哪知她貼身穿的,乃是鍾萬堂所贈的異寶金絲軟甲,刀槍不入,何況暗器?不由

得大驚失色。馮瑛李治一個冷笑斥罵,雙劍又上。

  韓重山是一派宗祖,心念暗器傷他們不得,再鬥也敵不住他們雙劍聯攻,若然敗在兩個

小輩手下,殊不值得。虛架一鋤,急急忙忙逃走。

  馮瑛抹了額上冷汗,叫聲「好險」。李治看韓重山逃的方向,正是入京城的大路,對馮

瑛道:「咱們不能走大路了,若然追上了他,只恐又有一翻纏鬥。繞山路走吧。」

  馮瑛一看日影,蹙眉說道:「小路遠些還是近些?」李治道:「大約也差不多,不過較

為難走。但總勝於給他廝纏。」馮瑛一想,確是無法,一言不發,跟著李治便跑。

  以兩人輕功,若然一路平安,本可大午前半個時辰趕到,偏偏給韓重山這麼一阻,日頭

已上已竿,馮瑛心中急極,也不顧川路崎嶇,一路縱高竄低,賽似風馳電擎。李治的輕功本

來已得家傳心法,世間罕有,也幾乎追她不上。

  跑了個多時辰,日頭已漸至天心!馮瑛道:「還有多少路程?」李治喘氣道:「四十

裡!」馮瑛五內如焚,看日影午間便到,四十里最少還要跑半個時辰。腦海中幻出唐曉瀾臨

死的影像,心痛如絞,忽而想道:「他不見我,只恐死不瞑目!」這時她已不敢再希望將他

救活,而是想在他臨死之前,趕去和他見最後一面了。

  馮瑛拚命趕路,就如一團白影,挾著風聲,在山野之間飛過。李治也急了,緊緊跟在馮

瑛後面,一面給她指路,一面運氣支持,四十里路,竟似轉瞬之間便在腳底飛過,兩人到了

西山,唐曉瀾所住的、冷禪隱居的那間寺院已然可以望見了。

  馮瑛忽然叫了一聲,李治抬頭一看,只見日頭正正懸掛天中,隨著聽得轟然一聲巨響,

那是每日午間,長陵(明成祖陵園)所放的午炮,炮聲傳到西山。

  李治道:「到了,到了!」馮瑛面色慘白,加緊疾跑,心道:「到了又有何用?遲了,

遲了!」心兒卜卜的跳,轉瞬之間,已到寺院面前,只見冷禪和尚正在寺前眺望。

  馮瑛忙問道:「我的唐叔叔怎麼樣了?」冷禪眼有淚珠,低聲說道:「在裡面。」馮瑛

一看他的臉色,心中冷了半截。汗下如雨,身子如發冷般的顫抖不休。

  李治道:「瑛妹,別怕,還未斷氣,尚可急救。」馮瑛一言不發,帶李治進入內間,只

見甘鳳池迎面走來,道:「你來遲了,不用進去了!」

  正是:

  霹靂一聲傳噩耗,只愁碎了女兒心。

  欲知唐曉瀾性命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嬉笑逞奇能 飛刀削髮

臨危施妙手 聯劍懲凶

  馮瑛突聞此語,有如巨雷轟頂,哭不出聲,顫巍巍的,衝入門去,甘鳳池怕她傷心,本

想攔阻,見她如此,只好長歎一聲,讓開了路。

  馮瑛衝入內室,只見魚亮、白泰官、魚娘、路民瞻等默默環繞在病榻之前,一見馮瑛,

都挪開身子。馮瑛這時才哭得出聲,叫道:「唐叔叔,是我來了,你聽得見嗎?」病塌上的

唐曉瀾雙目微開,身子好像輕輕抽搐了一下,卻無言語,李治隨後進來,只聽得白泰官道:

「你們來遲了,他剛剛嚥氣!」

  李治這時也不由得大驚,叫道:「絕無此理!」排開眾人,只見馮瑛哭得淚人兒似的,

魚娘和李明珠兩人攬著她,不許她撲到唐曉瀾身上。

  李治伸手把脈,只見脈息弱如游絲,又伏在他胸口上一聽,胸口尚有微溫,心臟也還微

微跳動。再仔細聽脈,脈息毫無半點病象,只是微弱如斯,鼻息亦幾乎不能分辨,確是無可

理解。這剎那間忽然想起了廢園老人的斷症經過,和他所要用秋桐葉、秋蟋蟀、寧神藥等等

理由,忽然跳起,對馮瑛道:「快些止淚,你一哭他就沒救了。」

  馮瑛道:「還有救嗎?」李治點了點頭,馮瑛頓時止淚。眾人都極詫異,明明已經斷

氣,何以尚說有救?而且迫切之間,又哪來的藥?

  李治拉馮瑛行開一邊,低聲對她道:「你用手指戳他人中,在他耳邊叫道:「我求得靈

丹來了!」

  馮瑛滿腹疑惑,道:「哪來的靈丹?」李治道:「今日之事,你一切都要聽我所說,包

你立見功效。」

  媽玻將信將疑,依李治的話說了,只見李治倒了一杯開水,隨手在香爐裡取了一點點香

灰,彈入杯內,道:「給他喝!」

  馮瑛面色大變,正想罵道:「這個時候,你還騙我。」李治雙眸炯炯,道:「快給他

喝,這就是靈丹!」面容肅穆,說得極為認真。馮瑛不由自主的接過了那杯清水,李治又

道:「灌給他喝,說靈丹來了!」

  馮瑛依言在唐曉瀾耳邊說道:「靈丹來了!」唐曉瀾身子又抽搐了一下,李治接口道:

「馬上就好!」馮瑛將混著一點點香灰的開水灌下,過了一陣,只見唐曉瀾鼻息漸粗,臉色

也漸見紅潤,徐徐張開眼道:「咦,我是作夢嗎?我明明見著兩個鬼卒將我拉去,怎麼又回

來了?」

  眾人見此情形,個個奇怪,只見李治微笑,說道:「唐大哥,你認得小弟嗎?」唐曉瀾

望了一下,道:「啊,賢弟,你也來了!」聲音仍很微弱。李治忽道:「各位聽我說一個故

事。」

  眾人更是奇怪,馮瑛又喜又奇,他居然還有閒心情說故事?

  李治緩緩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大將,屢為國家立功,朝廷倚為柱石,皇帝視

如手足。我已記不清是哪個朝代,也記不起大將和皇帝的名字了,總之是有那麼一回事,且

是書本上記載的。

  「那位大將軍力敵萬人,武功蓋世,可是就怕老婆!」

  路民瞻和白泰官都笑了起來。馮瑛心道:「李治一向樸實,不苟言笑,怎麼今天說起怕

老婆的笑話來?難道他是譏刺唐叔叔怕楊柳青嗎?不,他是忠厚之人,不會如此取笑。」

  只聽得李治繼道:「那位大將軍年將半百,膝下無兒,皇帝勸他立妾,他怕老婆,連這

個念頭都不敢有。」

  魚娘插口道:「怕不怕老婆,有沒有兒女,總之都不應該立妾。」

  白泰官曾在前人筆記上讀過這段故事,笑道:「他是說故事呀,你別打岔,這故事和唐

兄大有關係。」

  馮瑛面上一紅,又以為他是取笑。李治續道:「有一天,皇帝把那個大將軍的老婆傳進

宮來,把一杯東西擺在她的面前,對她說道:「這是一杯毒酒,吃了之後,十二時辰之內,

七竅流血而死,無藥可救!你若許丈夫立妾,我就將一名宮女賜給他,要你親自將宮女帶回

家去。你若不許丈夫立妾,朕便將這杯毒酒賜你自盡!

  」那位大將軍的妻子哈哈笑道:『寧死不讓丈夫立妾!』杯一飲而盡。話雖如此,到底

心慌,當時敢飲毒酒,乃是一時氣湧,回家之後,想起如此去死,十分傷心。於是一面臥床

等死,一面要丈夫替她帶孝唸經,豈知十二時辰過後,絲毫無事。第二天,大將軍上朝,皇

帝笑道:『卿妻如此,聯亦無法!立妾之事,只好休提。』大將軍仍是憂心沖沖,問道:

『皇上不是要賜臣妻自盡嗎?』皇帝笑道:『聯雖無道,怎能擅殺功臣之妻?昨天她吃的乃

是醋呀!』」

  李治說完之後,眾人哈哈大笑。唐曉瀾突然坐起,問道:「莫非雍正當日給我飲的,也

不是毒酒麼?」

  李治笑道:「以前我不敢斷定,現在試了,我敢說那絕不是毒酒!我剛才給你吃的也並

不是靈丹。」

  馮瑛奇道:「你怎麼推斷出來?」

  李治道:「雍正這個狗皇帝,其實是個最陰險的小人,他當初怕曉瀾和你將他陰謀奪嫡

之事洩露出去,所以施用這個鬼計。試想宮中縱有這種怪藥,他又豈會隨身攜帶?」

  唐曉瀾說道:「那麼為什麼這幾天我又確如重病?」

  李治道:「試想那位大將軍的妻子,受嚇不過一天,回家之後,尚自心驚膽戰。何況你

在這一年之中,無時無刻,精神不受威協,心中既不敢懷疑所飲的不是毒酒,自然相信他的

恐嚇之言,你雖然不怕死,但心中已存了個某日某時必死的念頭,因此臨到了這個期限,心

靈自然受了他的控制,生機停頓,又怎能不如重病?幸而你不比常人,要不然只恐未到期

限,就被他嚇死。」

  唐曉瀾暗暗道聲慚愧!甘鳳池早已走了進來,聽了李治這番話後,道:「其實借生畏死

乃人之常情。我輩俠士之不畏死者,乃是因義之所在,故願捨身以赴。心中自有一目的在。

那位將軍的妻子,因妒而不畏死,與我輩雖不能比,但究其根源,亦是有一目的在,若無因

而死,冤屈而死,若說尚能坦然視之,那就非人之常情了。」

  李治又道:「我最初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後來推敲廢園老人所用的藥,只是寧神靜氣,

並非解毒療傷,這才敢大膽懷疑,然後小心求證。廢園老人因為沒有親自把脈,所以尚不敢

確切判斷,只在寧神解躁上頭去想;而我則在解除唐兄的精神恐懼上去想。這也正是古人所

說心病還須心藥醫的道理。馮瑛是你親近相信之人,她說那香灰之水乃是靈丹,你也便會當

它是靈丹了。」

  白泰官哈哈大笑,道:「怪不得有些神棍,利用香灰水騙人。一定是有些輕病的人,本

來不用藥就可以好的,吃了他的香灰水後,因為信它能夠治病更易好了,於是便為他頌揚。

只可惜那些重病的,吃了香灰水死去,別人反以為他命該如此,不去怪那神棍。」眾人都笑

起來。

  唐曉瀾卻在笑聲中沉思默想,待眾人笑過之後,昂頭說道:「雍正狗皇帝這一手確是狠

辣,我也猜到他的用心了。他給我規定期限一年,要我到時至宮中求他解藥,他則在這一年

中佈置,剪除眾皇子的羽翼。若到時他寶座已固,不再怕我洩露秘密,就可將我殺掉。若還

未固,那就胡亂給我食「解藥』,再施故技,將『死期』延長一年,這樣我就不能脫他掌握

了。而且他又可藉此騙瑛妹入宮,正是一石兩鳥之計。」馮瑛想起前幾日自己冒險入宮,准

備犧牲自己以救曉瀾真是幼稚愚昧,心中暗叫好險。

  唐曉瀾雖告無事,可是這七天來眠食不安,身子仍是脆弱。李治便用廢園老人方子中所

開的那些普通的寧神之藥,叫人到附近小城鎮中採辦,煎給唐曉瀾服。唐曉瀾這一年來內功

大有進境,藥療自療雙管齊下,料想在一二日間,便可恢復如初。

  到了確知唐曉瀾平安無事之後,馮瑛這才覺得自己頭暈目眩,疲累欲死,正想去睡,忽

然又想起一事,舉目四望,座中不見一人。

  馮瑛想起四日之前,他和呂四娘分道求醫,當時曾約好不論求得與否,都回西山相見,

呂四娘輕功比她高明許多,照理早應回來,但卻不見她在此,莫非又出了什麼事了?不禁問

道:「呂姐姐呢?」甘鳳池詫道:「我正要問你呢!」馮瑛道:「她未回來麼?」甘鳳池

道:「我正奇怪,為什麼你和她同去,卻和這位大哥一同回來。」

  李治這時才和眾人互通姓名,一說出來,彼此都識。馮瑛也將呂四娘和她分道求醫之事

說了,甘鳳池大為奇怪,心道:以八妹和唐曉瀾的交情,縱她中途另有他事纏絆,也會擺脫

趕回來的,而今不見回來,難道是遇上更緊要之事?或者是碰上強敵脫身不得麼?但八妹輕

功絕頂,劍術無雙,照理亦不會遇難。百思不得其解。

  唐曉瀾道:「多日來呂姐姐為我憂勞奔跑,我還未得向她道謝。今日她若不回來,明日

我就和你一同去找她吧!」

  馮瑛歇了一晚,第二日將在八達嶺上巧遇外公母妹,一家團聚等情事說與唐曉瀾聽,唐

曉瀾聽得眉開眼笑,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今天我才把十多年來的

心事全放下了。」想起師嫂鄺練霞,更恨不得立時相見。馮瑛道:「媽也很掛念你。她歡喜

你呢!」說罷低眉一笑。

  唐曉瀾問道:「呂四娘去的地方離八達嶺遠嗎?」馮瑛道:「她去找廢園老人的好友陳

畫師,就在八達嶺東面的康莊。媽住的尼庵在八達嶺的北峰。當日我去找廢園老人所住的南

口,則在八達嶺西面。距離都不遠。」唐曉瀾道:「那麼我和甘大俠找到了呂四娘後,再去

看望你們。」忽然想起師嫂當年叫他做小弟弟的情景,不覺一陣面紅。馮瑛猜到他心中所

想,又微微一笑,道:「我先和李哥哥趕回尼庵,告訴媽媽知道,好讓她接你。」

  馮琳恢復了記憶之後,心靈越發開朗,活潑更勝從前。她和母親對李治的醫道都堅信無

疑,因此也不似馮瑛服麼為唐曉瀾之病而煩惱。

  鄺璉和張天池倒是有些煩惱,他們十幾個人擠在尼庵之內,其中又半數受傷未癒,甚怕

官軍來襲,因此便叫馮琳時不時到山口瞭望。

  過了兩個白天,幸告無事。第三日早飯時分,眾人正在弄飯、張天池的琵琶骨雖未接

合,亦可走動。吃邁之時,忽然拋下碗筷,伏在地上。馮琳奇道:「咦,你做什麼?」

  張天他在地上伏了好久,站起來道:『有好幾簇人馬,似是分批在嶺的東面疾馳而過,

好在他們不是上山,但亦不可不防。琳姑娘,只好又麻煩你一次,你到東面山口看看,看外

面有什麼事情,那些人又是什麼人?」

  張天池是個江湖大盜,伏地聽聲之技百不失一。馮琳到東面山口瞭望,果然見山腳底

下,時不時有三五騎馬,飛馳而過,看樣子似是公差。過了好久,公差過盡,馮琳正想回

去,忽見又有幾騎馬如飛而來、看清楚時,前面一騎,竟然是個女子,白馬紅裳,十分搶

眼。後面有三騎公差緊追,那女子騎術甚精,可後面那三人亦是不弱,追到山下,那紅衣女

騎士縱馬竄入山谷,胯下坐騎忽然慘厲嘶鳴,四蹄屈地,紅衣女子一個翻身,跳下馬背,拉

開彈弓,朝谷口追兵亂打。那三名公差也都跳下了馬,拔出兵器撥打彈丸,轉瞬之間,就將

那女子圍住了。

  馮琳不覺笑出聲來,心道:原來又是這個婆娘,前次在客店中碰到她和公差打架,現在

又重演了。我正要找她,這豈不是送上門嗎?唔,她的功夫似乎比以前高明一些了;但這三

個公差卻也不似普通公差!

  那女子一劍力敵三人,漸露敗象,大聲喝道:「你們好大膽子,你們未聽過鐵掌神彈楊

仲英的名字嗎?我就是他的女兒!」楊仲英是北五省武林領袖,不論黑道白道,全部給他幾

分情面,聲名之響,就如甘鳳池之在南方一樣。不料這幾個人聽了,卻是一陣哈哈大笑,其

中一人大笑道:「楊老頭兒嗎,咱們正想和他對親家,喂,小娘子,我看你一路在馬上垂

淚,十九是死了女婿,未得新人,你自己挑選吧,我們三兄弟你喜歡哪個?」楊柳青大怒,

手中劍一陣潑風刺殺,那三人圍著她嬉笑戲弄,纏鬥甚緊。

  原來在十多天前,甘鳳池受唐曉瀾之托,派遣快馬傳書,向楊仲英報告惡耗,唐曉瀾

「遺書」中先說自己身受大恩,無可報答,繼道現在遭遇奇禍,必死無疑,然後向他們父女

致歉,請求解除婚約,免誤楊柳青青春。

  楊仲英讀了此信,大驚失色,可是他已殘廢,未能走動,只好叫楊柳青飛騎入京,探聽

消息,井交代她道:「若他未死,你可在京中廣延名醫,替他診治;若然已死,也要將他的

骸骨帶回來。」因此又給了她幾十個金元寶,準備作延請名醫之用。並寫了好幾封信,介紹

他見京城的武林名宿。

  山東向出好馬,楊柳青那匹,尤其是千中選一的好馬,日行五百餘里。楊柳青馬不停

蹄,飛馳入京,可是因接信過遲,到了懷柔,已過期三日,楊柳青一想自己到時,唐曉瀾也

許已經入殮,從此不能與他相見,極是傷心,放馬飛馳,潸然泣下。

  像她那樣的單身女子,縱馬飛奔,已是惹人注視,何況她又在馬上留淚,神清異常,更

引起人們揣測。

  這日,正巧有一幫血滴子和禁衛軍頭目到南口外面辦案,他們要追捕一個極重要的欽

犯,本來無暇理會閒人。但其中有三人是採花賊出身,見楊柳青美貌,而且馬上馱的又看得

出是金銀寶貝,遂動了劫財劫色之念,因此擅離大隊,緊緊追蹤,先用暗器將她的白馬射

殺,然後圍攻。

  楊柳青正在吃緊,忽聽得一陣「格格」的笑聲,馮琳似一團風的從山上飛掠下來,手場

處,三柄奪命神刀破空射出,這三個血滴子小頭目雖非庸手,但卻怎能防這種獨門的歹毒暗

器,飛刀疾勁,遠非小小的彈丸可比,其中一人武功較低,飛刀來時,伏身一閃,被飛刀從

頸項穿出,登時斃命!另一人用刀碰磕,飛刀從旁激出,傷了他的肩臂;剩下的那人武功較

強,一磕之後,即用北派「燕青十八翻」的功夫,在地上連打了幾個觔斗,堪堪避過,但已

嚇得魂不附體,急急奔逃。

  楊柳青好生驚訝,抬頭一看,只見馮琳笑嘻嘻的站在她的面前,眼角眉梢,露出一派輕

視的神氣。

  楊柳青只道她是馮瑛,去年她被馮瑛打了一個耳光,恨在心頭,迄未稍減,而今雖得她

救了性命,但卻又要受她輕視,氣上加氣。但無論如何,她總是救了自己,可又不好發作。

  馮琳瞅了楊柳青一陣,笑問道:「姑姑,你這麼急趕路幹嘛?公公的病可好一點麼?姑

姑,你的彈子又比前打得高明了。」馮琳兩天已從姐姐口中知道了一切情形,不侍她先出

聲,便冒姐姐的身份和她說話。

  楊柳青氣往上衝,「哼」了一聲,道:「你這是明知故問。這一年來,你不是和你的叔

叔在一起嗎?」馮琳道:「是呀!我們朝朝晚晚都在一處,快活極了!」這一下,頓令楊柳

青醋氣沖天,不覺一連冷笑了幾聲,馮琳睜大眼睛瞪她,楊柳青室了一窒,不敢發作,又急

於知道唐曉瀾的消息,只好忍氣問道:「曉瀾怎麼啦?你和他既是這樣要好,為何在他病得

要死之際,還到這裡閒逛?」

  馮琳格格的笑個不休,問道:「你聽誰說的?唐叔叔根本就沒有病!」馮琳心中早想好

了一套說話,胡說一通,她自己也料不到她所說的竟是事實。

  楊柳青驚奇不小,問道:「什麼,曉瀾根本沒病?」馮琳應道:「是呀!」楊柳青道:

「那麼他又寫信給我爹爹說是在大前天就是他的死期,我還以為他已死了呢!」馮琳故作驚

訝之狀,道:「是嗎?我昨晚還做櫻桃蜜餞給他食呢,咦,他為什麼要寫那樣的一封信給

你?」裝作詫異尋思,過了一陣,忽然拍手笑道:「呵,我知道了,曉瀾真壞,也不告訴我

一聲。」

  楊柳青聽她說得這樣親熱,「叔叔」也不叫了,改叫「曉瀾」,而且聽她口氣,似乎唐

曉瀾什麼事情都和她商量,不覺面色大變。但為了想知道唐曉瀾何故要寫那樣的信,只好咬

牙忍著,嚥了好幾口氣,沉聲問道:「你知道什麼呢?」

  馮琳問道:「他信中是不是提到要和你解除婚約?他早就對我說過,叫我幫他想,看有

什麼藉口可以避免和你成婚!」

  話未說完,楊柳青已氣得怒叫出聲,罵道:「好一個忘恩負義的小畜牲!」馮琳道:

「喂,你再罵我叔叔,我可不和你客氣!」楊柳青這時已是不顧一切,拍的一掌,就向馮琳

摑來,馮琳一跳跳開,叫道:「你是姑姑,我讓你一掌!」這種神情行動,和馮瑛以前讓楊

柳青的情形一模一樣。原來是馮琳故意模仿,連姐姐的性格神氣也學得十足。

  楊柳青大叫道:「我和你拼了,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吧!」一頭撞去,馮琳又一跳跳

開,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打死你?」楊柳青一頭撞空,幾乎跌倒,拉開彈弓便

打,罵道:「你這不要臉的小賤人,天下多少男人,你為何偏纏上叔叔?」彈弓似冰雹亂

射,馮琳笑道:「你這彈弓也打得了人嗎?前兩次我都沒有給你打著,你還要在孔夫子門前

賣百家姓!」一面閃展騰挪,一面施展韓重山以前所教的接暗器手法,把楊柳青所發的鐵彈

子隨接隨拋撒滿一地,過了一陣,楊柳青的彈子竟打完了。

  馮琳雙眉倒豎,這才回罵道:「我說你才是不要臉的小賤人,天下多少男人,你為何偏

要纏上曉瀾?他不歡喜你,你還要纏,這才是不要臉!」楊柳青面色灰白,痛極恨極,拔劍

亂刺,叫道:「好,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心中也料定馮瑛不敢殺死自己,因此甚為

撤潑。

  馮琳哈哈一笑,陡然身形一起,施展貓鷹撲擊的絕技,冷不防把楊柳青手中的利劍奪

去,用重手法拗折為兩段,拋下山谷。朗聲發話道:「喂,你聽著。憑你的本事,你想殺

我,那是萬不能夠;我也不想殺你,但你再撤潑,我就用飛刀刺破你的臉皮,射瞎你的雙

眼,叫你永遠做個見不得人的醜婦。我說得到做得到,先給你瞧!瞧著!第一刀,我要把你

的彈弓削斷!」把手一揚,楊柳青的彈弓應聲折斷,馮琳又喝道:「第二刀,我要把你的頭

發削掉!」楊柳青慌忙躲閃,只覺冷風疾至,刀光閃影,頭上一片沁涼,一摸頭頂,頭頂的

青絲已被削去了一大片,露出了頭蓋,四邊頭髮稀疏,中間一片光頭,不倫不類。馮琳又喝

道:「你再不走,第三刀我便畫破你的臉皮!」楊柳青一時氣急,雖不畏死,但卻真怕馮琳

毒手毀容,教她永遠見不得人,不覺驚喊一聲,回頭疾跑。

  馮琳把楊柳青氣走嚇走之後,得意之極,放聲大笑,在山澗旁臨流自照,笑道:「天生

我兩姐妹如此相似,雖然有許多麻煩,但卻上有許多好處!」馮琳好潔,打了一架,臉上沾

了泥砂,頭髮也有點亂了,於是便用澗水抹一抹臉,又理了理蓬亂的頭髮,忽然想起了楊柳

青那片不倫不類的光頭,又忍不住笑,笑了一陣,忽聽得耳邊有人說道:「哈,我道是誰?

原來是你!這樣好笑,回宮去笑給皇上看吧!」馮琳悚然一驚,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紅衣喇

嘛,毗牙裂嘴的向自己惡笑。要知馮琳這時的武功造詣已是不凡,而這個喇嘛居然能悄無聲

息的走到她的身邊,若非有驚人的本領,怎生能夠?

  馮琳頗是機靈,情知遇了強敵,鎮定笑道:「你是皇宮裡的大法師麼?」那喇嘛雙眼一

翻,冷笑道:「真是貴人善忘,幸好我還有點兒能耐,要不然就給你的天山掌力廢了。」

  馮琳心道:「我常常給姐姐惹麻煩,這回是姐姐給我惹的麻煩了!」那喇嘛伸手便想抓

她,馮琳一跳跳開,道:「我正想回宮去見皇上,不必你來勸駕,你敢抓我?我就對皇上說

你調戲我。」那喇嘛把手縮回,道:「好呀,琳貴人,你還未得寵,就想咬我一口麼?這回

饒你猾似狐狸,也不能逃脫我的掌心。你既然要見皇上,那就快走。」馮琳道:「你不見我

頭髮還未理好麼?」蹲下去用山泉洗髮,那紅衣喇嘛站在她的身後,正自盤算要不要用硬功

夫擒她。

  馮琳洗了頭髮,又整整衣裳,道:「好啦,我隨你走。」反手一揚,三柄奪命神刀驟然

射出,相距甚近,又是出其不意,那紅衣喇嘛武功極高,也只閃開了一把,其餘兩把,都射

中了他的胸前要害。

  馮琳拍手笑道:「倒也,倒也!」不料那兩柄飛刀觸及他的身體,竟然發出鏗鏘之聲,

如同打著石頭鐵板一般,隨即掉落。馮琳大吃一驚,雙手齊發,連射出六柄飛刀,那紅衣喇

嘛只是護著眼睛,接了她射向頭面的兩把,其餘四把,都給他的身體震落。紅衣喇嘛大笑

道:「佛爺乃金剛不壞之軀,豈懼你這些破銅爛鐵!」身形一起,儼如巨鷹撲兔,伸開蒲扇

般的大手,向馮琳頭頂便抓。

  這喇嘛正是額音和布,他也是奉命去捉拿那個極重要的欽犯的,途中遇到那逃脫性命的

血滴子,告知他山谷裡有這麼一個厲害的小姑娘,他一聽便急急趕來,心想:若能把琳貴人

捉回,只怕比捉了欽犯,更能令皇上開心。

  馮琳用貓鷹撲擊之技,避他兩抓,額音和布第三抓又到,馮琳在半空中一個屈身,挽了

一朵劍花,向他眼睛急刺!

  額音和布一低頭,雙掌斜出,扭她手腕,馮琳一劍平挽,喝聲:「去!」她這一年來精

修無極派的上乘內功,這一劍勁道奇大,額音和布雖然練有金鐘罩鐵布衫的絕頂硬功,也不

敢給她的劍截著脈門,雙掌一變,斜搶兩步,猛地反手一掌,喝道:「撤劍!」這一掌掃得

勁風疾起,馮琳虎口疼痛,寶劍幾乎墜地,急忙騰身飛跑。

  額音和布見這一掌打不掉她的兵器,也頗為驚詫,冷笑道:「你這野丫頭是有點能耐,

可是要想逃脫佛爺掌心,那還是難於登天!」飛身一躍,雙掌平推,這一下勁道加大,掌風

更強,馮琳驟然如受猛力所撞,急忙向前一仆,順著他的掌風,飄出數丈開外,一跤跌倒!

  額音和布哈哈大笑,道:「美人兒沒跌傷吧,我給你醫!」馮琳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

來,揚手又是兩把飛刀,射他雙目,額音和布大怒,一舉手將兩把飛刀打落,正擬三度發

掌,忽聽得有人叫道:「誰敢欺侮我的妹妹!」

  額音和布一看,只見山坡上一團白影,疾若飄風,瞬息之間,一個女郎如飛趕到,來的

正是馮瑛。額音和布見她們一模一樣,不覺呆了。

  馮瑛聲到人到,刷的一劍,向額音和布咽喉疾刺,額音和布閃身反掌朝她脈門一扣,馮

瑛的劍法何等神妙,劍鋒一轉,已刺向他胯骨「三元穴」,額音和布大怒,自負是鋼鐵之

軀,不畏刀劍,雙掌一合,抓著馮瑛肩頭。卻不料馮瑛手中的短劍,乃是晦明禪師當年采五

金之精,所煉的鎮山之寶,一劍刺去,入肉數寸,額音和布只覺一陣劇痛,急運內功,使肌

肉內陷,迫劍尖退了出來,他腿上運勁,雙掌力道自減,馮瑛也趁機掙脫,只覺肩頭火辣作

痛。幸喜額音和布拿不準她是否皇上所要之人,不敢十分用力,要不然肩上的琵琶骨也會被

他捏碎。

  「三元穴」乃人身死穴之一,額音和布被寶劍刺個正著,居然仍是縱跳如飛,馮瑛也不

由得大駭!額音和布運氣閉穴,痛仍未止,動了真怒,叫道:「好,不管你是貴人賤人,佛

爺都要送你歸西。」凝身立定,猛然一喝,雙掌平推,馮琳道:「姐姐小心!」這一掌,額

音和布用了十成力量,真如掌挾風雷,驟然劈到。馮瑛喝聲:「來得好!」身子平空掠起三

丈,勁風從她腳底掃過,毫髮無傷,她在半空中使出天山劍法絕招,一招「冰河倒掛」,銀

光飛灑,急奔而下。

  額音和布吃了一驚,不敢再空手對敵,取了拂塵,揚空一擋。馮瑛這一劍凌厲非常,卻

不料忽然被拂塵纏著,用不出力來,只見額音和布又是哈哈大笑,駢指點她的「肩井穴」!

  馮琳見姐姐危急,早已搶了上前,刷的一劍!刺他背心,額音和布反掌一擊,馮琳香肩

一縮,避開他點穴的雙指,左手五指一攏,向他胸口疾掃,額音和布吃過苦頭,急急閃身避

開,讓馮瑛把劍抽出。

  馮瑛馮琳雙劍疾進,緊緊纏逼。額音和布的掌力雖然厲害之極,但每發一掌,都要先行

運氣,被雙劍聯攻,無暇發掌。可是他的那柄拂塵,更是武林罕見的兵器,可軟可硬,可奪

刀劍,可拂穴道,馮瑛馮琳都不敢給他纏著。額音和布欺身進逼,兩姐妹雖互為呼應,也是

險象環生。還幸打了一陣,兩姐妹身形疾轉。額音和布已分辨不出誰是馮瑛,誰是馮琳、自

然也就辨不出誰人手上拿的乃是寶劍,心有顧忌,不敢硬搶。只用一柄拂塵,逼著二人的

劍,伺機才施殺手。

  打了一陣,山上又下來一人,這人乃是和馮瑛同來的李治,他本以為有馮瑛出手,姐妹

聯攻,什麼強敵,也可以抵擋,不料看了一陣,只見額音和布那柄拂塵天矯如龍,厲害之

極,以馮瑛天山劍法的神妙,馮琳無極劍法的沉穩,也只有招架的份兒。

  額音和布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獰笑道:「你們再多來幾個,佛爺也不放在心上。」拂

塵橫掃,逼開兩姐妹的劍,塵桿直指,趁著李治剛到,便驟然點他胸口的「璇璣穴」。豈知

李治的劍法,奇詭之處,天下無雙,明明見他劍勢奔左,中路門戶敞開,不料倏然一變,劍

鋒已戳向右首,劍勢變,步法變,虛者變實,實若變虛,額音和布非但點不中他的穴道,還

幾乎給他刺了一劍。幸在額音和布武功確屬高強之極,一招撲空,方位立變,才堪堪避開了

李治的絕招。

  這一來形勢又變,李治和馮瑛馮琳,三個人三種劍法,都是當今之世最上乘的劍法,額

音和布顧此失彼,再不敢似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兩方有攻有守,又拚鬥了一百來招。

  但李治加入之後,也是有利有弊,利者乃是三劍聯攻,此呼彼應,不久就佔了上風。弊

者卻是額音和布久戰之後,試出李治的劍不是寶劍,竟用金剛指力,拼受一時之痛,硬搶李

治的兵器。他右手拂塵,力敵兩姐妹的兩口利劍,左手卻以擒拿手法,欺身進逼李治。

  這一來雙方險招迭出,殺得難解難分。馮瑛心頭焦躁,忽然想起在宮中黑囚牢中所碰見

的那個允祀,允祀曾說額音和布的命門是坎火離水之穴,但她卻不知坎火離水之穴,在人身

那個部位。忽想起妹妹武功甚雜,正邪各派,都曾學過,於是在激鬥之中,突然問道:「妹

妹,坎火離水之穴,你懂不懂?」

  馮琳應道:「坎火之穴在龍尾骨三寸,離水之穴,哎,離水之穴,就是他的命根子

呀!」原來離水之穴乃是男子腎囊之下的部位,馮琳不好意思說出。

  額音和布大吃一驚,不知這兩姐妹何以會懂得紅教喇嘛的穴道用語;更不知她們何以會

知道自己的命門要穴。馮瑛這時還不知追究竟在那個方位,卻裝作懂得的樣子,叫道:「好

呀,咱們就刺他的命門要穴。」

  額音和布心膽俱寒。本來照他的武功,若然以一對一,縱遇上了一等一的好手,又讓對

方知道了他的命門要穴,他也可以防護周全,有恃無恐。但現在是以一敵三,三人劍法又都

是神妙凌厲,只恐難以兼顧,萬一防禦不周,那就要一命嗚呼,無法可救了。

  馮瑛運劍急刺,只見額音和布力搶兩招,作勢撲攻,身趨走勢。馮瑛故意讓他逃走,身

形一閃,額音和布連忙逃走。馮瑛鬆了口氣,按劍不追。

  馮琳笑道:「姐姐,你怎麼也懂得邪派的武功?」馮瑛將允祀之言說了。馮琳道:「允

禎做皇子之時,就喜與紅教喇嘛來往。所以現在他把以前所住的皇府,也改作了雍和宮,當

作紅教喇嘛的上院。我還是在他的四皇子府中,懂得紅教喇嘛的點穴用語的,他們的點穴手

法,與中土甚是不同,極為殘酷,咱們日後與他們對敵,也得小心。不過額音和布卻不是他

們教中的點穴名手。我也聽過他的名字,據說內外功夫,在紅教之中,都是第二把好手。」

李治道:「誰是他們的第一高手?」馮琳道:「他們的掌教昆甸上人。」接著又在姐姐耳邊

將坎火離水之穴的方位細細說了。

  激戰之後,三人坐在谷中歇息。馮琳問道:「你的唐叔叔呢?」馮瑛道:「幸得你的李

治哥哥醫好了。」馮琳一笑道:「姐姐你也學得伶牙俐齒了。」忽然想起了楊柳青,不禁又

格格亂笑,馮瑛道:「你怎麼這樣歡喜笑啊?」馮琳問道:「你們在路上有沒有碰到一個光

頭的女人,不是尼姑,只是頭頂中間沒有頭髮的。」馮瑛莫名其妙,道:「我和李治上山先

見了媽,媽說你在這裡瞭望,所以我們找來,那裡會見這樣的怪女人?」

  馮琳道:「啊,原來你們見過媽了。你們從那邊上山,怪不得碰不著她了。」馮瑛道:

「你的悶葫蘆裡賣什麼藥,她是誰呀?」馮琳笑道:「姐姐,我幫了你一個大忙,你如何謝

我?」馮瑛道:「你說說看,到底是幫了什麼忙?」馮琳將氣走楊柳青之事說出,一面說一

面笑,忽見姐姐面色大變,馮琳吃了一驚,不敢再笑,問道:「難道我又做錯了事嗎?」馮

瑛歎口氣道:「妹妹,你也太淘氣了,這麼一來,可要糟啦!」

  正是:

  小女兒家不解事,飛刀削髮惹麻煩。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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