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互鬥權謀 將軍悲失勢
自尋了斷 長老敬兇徒
楊柳青被山洪捲去,連屍體也尋覓不見,唐曉瀾內疚於心,安葬了恩師楊仲英之後,使
隨呂四娘等同往邙山,雖然有馮瑛朝夕相伴,仍是愁懷難釋。
其時雍正帝位己固,施用嚴刑酷法,統治天下,民間義士,在高壓之下,起事不易,大
部匿跡銷聲,呈現了暴風雨之前的平靜。
與呂留良案有關的首腦諸人,幸虧甘鳳池派人通知得快,大半都能逃脫,只是青州周敬
輿、襄城黃補庵,以及許多刊刻呂氏書籍與及收藏呂氏書籍的人,都被株連坐罪,或被處
死,或被充軍,捲起了軒然大波,過了半年,方才漸告平息。
呂四娘甚為惱怒,一日,與甘鳳池商議,欲到京城刺殺雍正,甘鳳池道:「八妹是女中
英豪,人中俊傑,豈不聞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目下正是雍正勢盛之時,我們還應再隱忍些
時,靜待機會。」呂四娘歎道:「我豈不知這個道理,只是眼看雍正這廝,肆行暴虐,濫殺
無辜,實在抑不住心中氣憤。」
甘鳳池道:「我前日下山,聽到幾段關於雍正的故事。且說給你聽,你就知道雍正防範
的嚴密了。」
「第一件是新科狀元王雲錦的故事。雍正因為王雲錦是他登位之後的第一任狀元,甚為
看重,滿朝文武,見皇帝看重王狀元,便紛紛去趨奉他,真個是車馬喧囂,門庭如市。這位
王狀元官居恃讀,甚是清閒。平日除了做做詩寫寫字外,就是歡喜打紙牌,一日,朝罷歸
來,王狀元和幾位同僚又在書房裡打牌,忽然一陣風來,把紙牌刮在地下,拾起來查點,卻
缺了一張,王狀元也不在意,吩咐家人換了一副牌再打。至了第二天,王雲錦上朝,雍正皇
帝忽問他道:『你在家中平時作何消遣?』王雲錦倒也老實,磕頭奏道:『微臣別無嗜好,
就是喜歡打打紙牌。』雍正笑道:『朕聽說你昨日成了一副大牌,忽然被風刮去一張,可有
這事麼?』王雲錦大為吃驚,匍伏奏道:『聖上明鑒萬里,是有這回事情。』雍正道:『這
張牌找到了沒有?』王雲錦道:『沒有找到。』雍正哈哈大笑,從龍案上丟下一張紙牌,
道:『王雲錦,恕你無罪,抬起頭來,你看看這張紙牌,是不是你丟失的那張。』王雲綿一
看,嚇得魂不附體,連忙磕頭說是。雍正笑道:『你很老實,不曾騙朕。丟失的牌,朕已替
你找回來了,你快回家去成局吧。』這件事情過後,滿朝文武,無不膽戰心驚,私下談話,
也謹慎小心,絕不敢議論朝政。」
甘鳳池說完之後,呂四娘道:「這一定是血滴子干的把戲。」甘鳳池道:「這還用說?
雍正現在把血摘子大為擴充,作為他的耳目。我們入京,必然不似從前容易了。」
呂四娘笑道:「聽你說來,這倒是個好消息。」
甘鳳池道:「雍正防範森嚴,怎麼倒是個好消息?」
呂四娘道:「他連自己的大臣也諸多猜疑,不敢相信了。這豈不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
人』了麼?一介獨夫,有何可懼?」
甘鳳池想了一想,明白了呂四娘的意思,道:「八妹說的是。」接著又道:「雍正對京
官只是猜疑防範,對外臣的手段更酷。一些前朝的封疆大吏,撤的撤,換的換,殺的殺,連
文官也不能避免。有個殘酷的『笑話』我再說給你聽聽。查嗣庭的名字你聽過麼?」
呂四娘道:「查嗣庭是浙江人,兩榜出身的進士,有點文名,但卻是個利祿熏心的家
伙,怎麼,他也遭遇了不幸之事麼?」
甘鳳池笑道:「雍正連他也殺了。」
呂四娘笑道:「連查嗣庭這樣的效忠朝廷的人也不能保全首級麼?」
甘鳳池道:「說來真真笑話,查嗣庭今春被命為江西考官,他出了一條考舉子的題目叫
做『維民所止』。孔夫子那套我不懂,聽人說這是從四書上摘下來的,很平常的一句話。」
呂四娘點了點頭,甘鳳池道:「可是雍正卻說『維』字和『止』字是『雍正去了頭』,犯了
大逆不道之罪,竟傳諭把查嗣庭交三法司審處,查嗣庭嚇出病來,死在獄中,仍受戳屍裊示
之刑,你說慘不慘?」
呂四娘笑道:「他越殘酷,就越顯得他怯懦,我看『雍正去了頭』的日子也不遠了。」
甘鳳池道:「因為外官被撤被換被殺的很多,因此留下了不少空缺。這裡又有一個笑
話,今年正月十五,大小衙門都放節假,官兒們各自回家吃團圓酒鬧元宵去了。內閣衙門裡
有一個文書,名叫藍立忠,因為家鄉遠在浙江富陽,獨自留在衙中,買了半斤酒,切了一盤
牛肉,對著月兒,獨酌歎氣。忽然走進一個大漢,問道,『這裡只剩下你一個人麼?為何歎
氣?』這姓藍的文書以為他是本衙門的守衛,便請他對酌,對他說道:『我在這裡當一名小
小的錄事,不知不覺已八年了。這個窮差事真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知何年何月
才能出頭?今晚眼見別人團圓過節,我卻連買酒的錢都是借來的,焉能沒有感觸。』這大漢
道:『你想做官麼?』藍立忠道:『焉有不想之理,只是我一無功名資格,二無錢財打點,
怎輪到我做官?』這大漢喝了一杯酒,道:『你想做什麼官?』藍立忠有了幾分酒意,擄起
袖子,伸手在桌上一拍,說道:『大官我沒福份做,我若能做一個廣東的河泊所官,心願已
足。河泊所官,官職雖小,那出入口船的孝敬,每年少說也有三五千兩。』那大漢笑了一
笑,便道謝告辭。第二天,雍正親傳『聖旨』把這名小錄事調到廣東去做河泊所官,滿朝文
武無不驚詫,想不到這樣芝麻綠豆般的小官,也要勞動他們的皇上特降聖旨。後來,事情傳
了出來,有人便猜那大漢若不是雍正本人也是雍正的耳目。」
呂四娘笑道:「這個姓藍的錄事交了『好運』了,不過,小人得志,終非好事。」甘鳳
池道:「八妹所料不差,這藍立忠到任之後,果然大肆貪污,留難船隻,勒索漁民,無所不
為。他是特奉聖旨到任的河泊所官,上司也不敢管他。後來激起漁民公憤,暗地裡把他殺
了,沉屍河底,讓他餵魚。上司因他平日從不賣帳,對此事也不查究,只是備案了事。可笑
他一心求官,卻落得死於非命。」
甘鳳池說了這幾段故事之後,歎了口氣,又道:「藍立忠不過是小小的河泊所官而已,
比他貪污得多的大官,還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卻是無可奈何了。」
呂四娘道:「貪官污吏,殺不勝殺。除非把愛新覺羅氏的皇朝連根拔掉。」甘鳳池道,
「難,難。滿洲之勢正盛,我們這一代人恐怕不及見它覆滅了。」呂四娘道:「方語有云:
丈夫做事,不計成敗,我雖一介女流,赴湯蹈火,卻也當仁不讓。」歇了一歇,又道:「重
光漢室,終我們之生,也許不能目睹,但把雍正殺掉,卻未必不能。」
甘鳳池沉思半晌,說道:「八妹一言,啟我茅塞。大義所在,當全力以赴,功成也不必
在我。我看要驅逐滿虜,恢復漢室,非三數人所能為力,李治前數日說要入四川,因為四川
還有他父親的舊部,與我商議,當時我還不敢同意。因為四川正是年羹堯管轄之地,而李赤
心當年殘留的舊部,為數甚少。李治若入川活動,危險頗大。現在看來,還是讓他去的好。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冒些風險,也還值得。日內我也想到江南走一趟,拜訪一些幫會的首
領,雖然還談不到聚眾舉事,最少也可令他們不與官府同流合污。」
過了幾天,邙山上群雄議計已定,李治與馮琳相偕入川,甘鳳池趕江南一帶。魚亮父女
與白泰官也重新出海,訪尋還剩下來的各島海盜。唐曉瀾傷心未過,卻想與馮瑛回天山一
次,呂四娘想想也好,便讓他們偕行。
邙山的群雄去了一半,剩下呂四娘在山上守護師傅的墳墓,春去秋來,不知不覺兩易寒
暑,在這兩年中,呂四娘日夕練劍,不但把玄女劍法練得出神入化,而且還參考天山劍法與
達摩劍法的變化,加以改善增益,比她師傅當年,還要厲害。
兩年的時間一霎即過,但外面卻起了極大的變化。一日,甘鳳池回來,喜孜孜的告訴呂
四娘道:「你似前所料之事已經出現,今後咱們只須對付雍正就行了。」呂四娘道:「年羹
堯已被雍正除了?」甘鳳池道:「還未被殺,但也夠慘的了,他從一等公兼川陝總督竟然一
貶就貶去看守城門。」呂四娘雖然料到雍正容不得年羹堯,但卻料不到發作如此之快,而且
年羹堯被貶去看守城門,更是不能想像的奇事!
甘鳳池笑道:「對年羹堯來說,貶他去看守城門,真比被殺還難受。可是他現在還有什
麼辦法,他的兵權已被剝奪了。」當下甘鳳池便為呂四娘說年羹堯被貶的經過。
年羹堯自從西征青海回來之後,受封為「一等公」,仍兼任川陝總督,聲威之盛,一時
無兩。年羹堯也忒聰明,自知功高震主,兵權萬萬不能放手,因此不願留在北京,自那次皇
帝勞軍之後,沒多久,他便帶兵回陝川。豈料雍正比他更聰明,暗中扶植他的副手岳鍾淇,
由岳鍾淇籠絡部下,漸漸掌握了軍中實權,不久又藉口西康民變,下旨叫岳鍾淇帶兵平亂,
為了怕年羹堯不滿,還特別對他解釋,說是「割雞焉用牛刀,癬疥之患,不敢有勞大將。」
年羹堯因岳鍾淇一向對他奉命唯謹,萬萬料不到岳鍾淇會背叛他。而且他在西安修了宮殿般
的府邸,又有美貌如花的夫人相伴,聖旨既然叫岳鍾淇去,他也樂得在西安「享福」。
岳鍾淇帶了一部份的兵力遠赴西康,連打敗仗,告急文書雪片飛來,雍正便把年羹堯的
軍隊分批調去救援。前線需要增援,年羹堯當然不敢違旨,而且所救的又是自己的部下,更
不能不急急發兵,這樣的陸續增援,竟然把年羹堯的兵力,調去了十之八九。急得年羹堯在
督府裡天天罵岳鍾淇膿包,幾乎想上疏薦,親到前線督師。
誰知這正是雍正與岳鍾淇所定的計策,連打敗仗,完全是故意造成的,到年羹堯的兵力
十之八九被調到西康後,立刻轉「敗」為勝,而聖旨也要岳鍾淇「暫時」留鎮西康,不回來
了。
可笑滿朝文武,都不知道雍正的真意,在敗訊頻傳之際,還紛紛彈劾岳鍾淇,說他非大
將之材,請雍正調年羹堯去。雍正也屢屢下旨「申斥」岳鍾淇,故意做給年羹堯看。
滿朝文武,都不知道年羹堯已是暗中失勢,沒有人想到要彈劾他,其時有個大臣叫田文
鏡,外放做河東總督,他和雍正所寵信的大臣鄂爾泰,李敏達等人乃是莫逆之交,田文鏡赴
任時,李敏達薦一位鄔師爺給他,替他辦理文書,田文鏡因為鄔師爺是李敏達薦的,對他甚
為看重。說也奇怪,凡是鄔師爺經手的奏疏,從來不會被皇上批駁,偶有不是他經手的。就
受批駁,因此田文鏡就更信任鄔師爺了。
一日,鄔師爺忽然問田文鏡道:「明公願做一個名臣嗎?」田文鏡甚是奇怪,答道:
「這還用說嗎?當然願做名臣!」鄔師爺道:「明公既願做個名臣,我也願做個名幕。」
(幕僚)田文鏡道:「你要怎樣做名幕呢?」那師爺道:「請主公讓我做件事情,莫來顧
問。」田文鏡道:「先生要做什麼事情?」鄔師爺道:「我打算替主公上一本奏章,奏章裡
面所說的估,卻一個字也不許主公知道。這本奏章一上。主公便可做成名臣了!」
田文鏡見他說得如此肯定,又想起他所擬的奏疏,從來未受過皇上批校,便大起膽子,
讓他一試,那晚,鄔師爺房中的燈火亮到天明,田文鏡也一夜睡不著覺。第二日一早鄔師爺
把寫好的奏章封在大信封裡,用火漆封了口,拿來叫田文鏡蓋上河東總督的大印,田文鏡
道:「奏章我可以一個字不著,但奏的是什麼事情,先生可以透露一二嗎?」鄔師爺勃然作
色道:「主公不敢相信我,那就罷了,我立刻告辭!」田文鏡忙道:「先生休要多疑,既然
不能透露,我蓋上大印就是。」蓋印之後,立刻用百里快馬加緊,拜摺上京。
奏章送出之後,田文鏡患得患失,屢次想問鄔師爺,卻又不敢,心中頗為後悔拿功名祿
位來作賭注,但奏章快馬送出,已是無可追回,只好暗中命衛士監視鄔師爺,防備他逃走,
待奏章有了結果之後,若還無事,那便罷了,若然有事,那便先把鄔師爺殺掉。
鄔師爺卻是聲色不露,一如平常。過了七日,邸抄(官報)從京中快馬傳來,田文鏡拆
開一看,嚇得半死,看完之後,又喜出望外,幾乎疑心自己做了一場怪夢!
你道鄔師爺寫的那本奏章是什麼?原來他一本奏章,竟然參劾了兩個權傾朝野、聲威赫
赫的人。第一個劾的是年羹堯,說他圖謀不軌,草菅人命,剋扣軍晌,擅殺提督,種種罪
名,不能列舉,第二個劾的是國舅隆科多,說他與年羹堯狼狽為奸,貪贓枉法,私藏玉碟,
圖謀不軌,該與年羹堯同罪!若然是給田文鏡先知道的話,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上這
本奏章!
皇帝看完這本奏章,正中下懷,立刻下令,削去年羹堯的一等公封號,撫遠大將軍兼川
陝總督的職位由岳鍾淇代替,但皇帝也還顧忌到年羹堯在陝西還有少許兵力,不敢即行誅
戮,所以聖旨又說念他尚有微功,對於兵丁亦尚能操練,叫他回杭州練兵。至於隆科多,則
交順承郡王錫保審問,先削去一切封號官爵,打下天牢。至於田文鏡,則傳旨嘉獎,說他
「赤心為國,不畏權貴,大膽敢言,著令升任兩廣總督。」邸抄上面寫的,就是這幾樁事情。
田文鏡捧著這快馬傳來的邸抄,又驚又喜,好半天還是手顫腳震,不能恢復常態。那鄔
師爺這時才笑吟吟的走了進來,說道:「恭賀主公陞官,主公做名臣的願望已達,我也當告
辭了。」田文鏡慌忙挽留,鄔師爺微笑說道:「幸而皇上見了這本奏章,不加罪責,反而獎
賞,否則我也不能生出你的督撫衙門了。」田文鏡嚇出一身冷汗,料知鄔師爺已知道自己前
兩日的佈置,又不便告罪,甚是尷尬。鄔師爺又笑道:「這也怪不得主公,若非是我擅用主
公的名義,天下也無第二個官員,敢參劾年羹堯和隆科多!」
田文鏡這時知道鄔師爺必是非常之人,一再道謝,試探問道:「先生有這樣大的魄力,
田某佩服之至。不知先生以前在什麼地方辦事,能夠這樣善體上意,能為人之所不敢為?」
鄔師爺大笑道:「你已達陞官之願,何必問我的來歷?知道我的來歷,對你毫無好處。咱們
後會有期,我先告辭了。」田文鏡老於宦途,這時心中已然雪亮,知道鄔師爺必然是皇上的
親信,連忙取出三百兩金子,送他當作,「筆酬」。不敢再問,讓他辭去。
年羹堯被削去川陝總督與撫遠大將軍之職,岳鍾淇立刻從西康趕回西安,接收印信,岳
鍾淇作出一副同情的樣子,一面用好話安慰,願為他上奏,代求保全,並拔一百名親兵,送
他南歸。年羹堯抑著怒火,大笑說道:「老弟,你善自為之,萬勿蹈我的覆轍!我一生戎
馬,為皇上南征北伐,倖免馬革裹屍,至今尚有何足懼?我此次回去,若有危險,也不是你
保護得來,你的盛情,我心領了!」雙目炯炯,尚有昔日威嚴,岳鍾淇不敢和他再說,慌忙
退出。
年羹堯治軍多年,自有一班最親信的將領,這些人和年羹堯禍福相依,而且抱著「燒冷
灶」的心情,希望年羹堯他日能夠東山再起,便紛紛辭職,隨他南下。岳鍾淇也不挽留,一
一批准。年羹堯帶了幾十名舊部下和二三百名老兵,前往杭州。不日到了長江北岸的儀微,
儀微有水旱兩途,從水道南下,可達杭州,從旱道北上,可達北京。年羹堯心想自己曾為雍
正出過大力,如今已被削了兵權,皇上當可安心,若能面見求情,也許可以得任清貴之職,
以保天年,便不即到杭州就任練兵之職,卻上奏章要求召見,奏章裡有兩句道:「儀微水陸
分程,臣在此靜候綸音。」這也不過想皇帝回心轉意,准他進京面陳之意。豈料雍正反說他
存心反叛,要帶兵進京逼宮,一面把年羹堯的奏章交吏部審處,一面親自下諭六部大臣道:
「朕御極之初,隆科多年羹堯皆寄以心膂,毫無猜防,所以作其公忠,期其報效。孰知
朕視如一德,伊竟有二心;聯予以寵榮,伊幸為提結。招權納賄,擅作威福,敢於欺罔,忍
於浡負,彼既視典憲為並髦,聯豈能姑息養奸耶?至其門下趨赴奔走之人,或由希其薦援,
畏其加害,急宜改散黨與,革面洗心。若仍舊情,惟務隱匿巧詐,一經發覺,定治黨逆之
罪。」
一群大臣,見了這道諭旨,知道皇帝絕對不會放過年羹堯了,便你也一本,我也一本,
眾口同聲,說年羹堯罪該萬死,雍正也妙,看了許多奏本之後,歸納起來,說根據奏章,年
羹堯有十八條大罪,朕今以寬大為懷,每條罪只降一級,於是便連降年羹堯十八級,把一個
大將軍,貶到杭州去看守城門!
至於隆科多,則因有他的妹子(雍正庶母,被封為太妃。)求皇上饒命,雍正只是恨他
以前趨奉年羹堯,及忌他知道自己篡位之事,卻料他不能作反,便判他永遠監禁,妻子家
產,則免於抄沒。比起年羹堯來,算不幸中之幸了。
呂四娘聽甘鳳池說了年羹堯被貶的經過後,沉思有頃,說道:「免死狗烹,年羹堯活該
有今日之報,我們不必去理他了。七哥,我練了兩年劍法,又悟了許多妙理,這趟,你該不
會攔阻我入京了吧。」甘鳳池知她用意,笑道:「你在山上悶了兩年,也該下去走走了,不
過,入京大約還要再等些時。」
第二日呂四娘和甘鳳池沈在寬聯袂下山。(沈在寬此時內功已頗為了得,又從呂四娘習
了一些武技,已大非昔日可比了)這裡暫按下不表。
且說年羹堯被貶到杭州守城門,無巧不巧,當杭州將軍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前在年羹
堯手下,當過中軍副將,為了勸諫年羹堯殺提督富山之事,幾乎也被殺死,後來被罰吹角守
夜,在營中當更夫的陸虎臣。雍正把年羹堯貶到杭州看守城門,實是有意令陸虎臣向他為難。
年羹堯知道陸虎臣鎮守杭州,卻也不放在心內。到第三日,年羹堯在城門下盤著腿兒,
自由自在的曬太陽,城門內外,靜寂寂的無人出入。原來杭州人畏年羹堯殺氣,知他看守北
門,不約而同,都不從北門出入。這時跟隨年羹堯的舊部,都已星散,只有一個老兵,還跟
在他的身邊。這老兵見了三日來如此情形,對年羹堯道:「將軍今日雖然受辱,卻喜威風尚
在,官民人等,都不敢侮慢將軍。」年羹堯歎口氣道:「唯其如此,雍正就更不會放過我
了。」
正說話間,忽聽得鳴鑼開道之聲,年羹堯笑道:「要侮辱我的人來了!」叫老兵躲過一
邊,只見陸虎臣騎著高頭大馬,衛卒部從,前呼後擁的走出城來。年羹堯淡淡一笑,仍然盤
腿坐著,伸了伸懶腰,向著陽光。
陸虎臣見年羹堯如此大模大樣,勃然大怒,有心把年羹堯羞辱,便走到他的跟前,冷冷
笑道:「年羹堯,你還認得俺嗎?」年羹堯斜瞧一眼,道:「原來是你,做杭州將軍比做俺
的更夫,大約要好得多吧?怪不得你如此得意了!」陸虎臣被他挑起舊恨,禁不住罵道:
「年羹堯,你既認得俺,為何不站起來迎接!」年羹堯聽了,又是微微一笑,道:「陸虎
臣,你要咱家站起來嗎?我站起來不難,但我站起來,你卻要跪下了!」陸虎臣哈哈大笑
道:「我堂堂的杭州將軍,難道還要跪你這個看守城門的官兒不成?」年羹堯道:「你跪過
我也不知多少次了,現在我雖然不能叫你再跪我,但你見了皇上或者代表皇上的東西,總該
跪下吧?」陸虎臣冷笑道:「這個自然,可是你又不是欽差大臣,還有什麼可以代表皇上?」
年羹堯不慌不忙的站了起來,把號衣解開,只見裡面所穿的大褂,繡有兩條金龍,陸虎
臣怔了一怔,只見年羹堯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刻有五爪金龍的「萬歲牌」來,就擺在他所坐的
小凳子上,大喝一聲:「陸虎巨,跪!」陸虎臣臉色發青,卻不得不向著「萬歲牌」跪下,
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原來這「盤龍褂」和「萬歲牌」,都是年羹堯昔日西征之時,雍正賜與他的。「盤龍
褂」是有極大功勳之人才配穿著,但這也還罷了。那「萬歲牌」卻是代表皇上的東西,見此
牌者有如見皇上親臨。以前年羹堯西征之時,雍正為了要結納他,所以賜他此牌,好讓他能
號令各省督撫大員,不必請示,在封建皇朝中,這是極罕見的「殊榮」。不過年羹堯以前聲
威赫赫,各省督撫雖然在官階品級上有與他平行的,但卻無一人敢違背他的意思,他所到之
處,督撫大員,都來請安奉承,所以他雖有此牌,卻從未用過。雍正此次不許年羹堯入京進
見,便連貶他一十八級,以前所賞賜他的東西,包括「萬歲牌」在內,卻未收繳回來。年羹
堯正好拿它來派用場,反而大大的羞辱了陸虎臣一頓。陸虎臣銜恨回衙,連夜修表上竟,參
劾年羹堯欺罔僭越,大逆不道,這且按下不表。
當陸虎臣擺駕行到北門之時,城內市民,料知必有一場好戲,雖然不敢行近,卻是遠遠
的駐足觀望,待陸虎臣被羞辱之後,怒氣沖沖的擺駕回衙,他們又一哄而散。年羹堯斜眼一
看,淡淡一笑,對外邊的喧鬧,似乎毫不關心,目光所到,忽見一妙齡少女的背影,在人叢
中冉冉而沒。這背影酷似馮琳,年羹堯不覺呆了。
年羹堯本來歡喜馮琳,後來因好事難諧,才娶了蒙古藩王的女兒佳特格格,佳特格格雖
然美貌如花,但到底不及馮琳的文武雙全,聰明伶俐,能逗人喜愛。這時,年羹堯目送這少
女的背影冉冉而沒,不覺憶起了小時候與馮琳在大花園中嘻玩的情景。翹首雲天,故園望
斷,忍不住微歎一聲,心中想道:「如果當年我堅不讓與當今皇上,雖然沒有以後的功名,
但這妙人兒卻是我的了,與她浪跡江湖,豈不勝似公侯相將?」但這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過,
隨即自己笑道:「大丈夫若不能留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我能有今日,不論成敗,史冊定
已留名,又尚有何恨!」揮袖一笑,又坐在那破舊的小凳子上曬太陽了。
可是,心欲靜止卻仍不能靜止,年曼堯雖然至死不悔,卻又不由得不因此而想起妻兒,
妻子倒還罷了,對寄托給曾靜撫養的兒子卻甚是擔心,擔心自己若然身死之後,曾靜未必可
靠,舊部也只恐再難找得一人,肯照顧自己的遺孤,思念及此,任是一世之雄,也禁不住黯
然神傷。思思想想,不覺金鳥西墮,玉兔東昇,黑夜又悄悄的來了。
杭州北門面向靈隱,遙對錢塘。靜夜悄悄,年羹堯猶自獨坐城樓之上,只聽得城外江潮
澎湃,城內隱隱墮歌,猛然想起,再過兩日便是中秋,心情更覺落寞。那老兵原是年家家
丁,在年羹堯眾叛親離之際,只他尚未肯捨去,這時在更樓內喚道:「將軍安寢,老奴代你
守夜吧。」年羹堯歎道:「不必了,經我提拔過的人不知多少,想不到今夜只有你我二人相
伴。」請聲方畢,忽聽得有人冷笑道:「年羹堯,不必嗟歎,還有我來探望你呢。」
年羹堯舉頭一望,只見一條人影,已站在自己面前,卻是以前十四貝勒的心腹衛士,與
車辟邪同稱允堤軍中二寶的方今明。只聽得方今明冷笑道:「年羹堯,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想當年,你以下犯上,替允禎篡位,謀害十四貝勒,我只以為你從此青雲直上,備極尊榮,
難以奈何你了。卻不道允禎今日照樣的來收拾你,哈哈,哈!」方今明對允堤愚忠一片,今
日成心來羞辱年羹堯,冷笑之後,復又繼以痛罵,將年羹堯的陰狠險毒之事一一數說出來。
年羹堯聽他數說,卻也毫不動怒,侍他數說完後,反哈哈笑道:「你這傻子,你以為十
四貝勒就不陰險狠毒麼?他用一點小恩小惠來籠絡你,就值得你替他賣命,至死不忘?哈,
哈!」隨口也把允堤狠毒的手段說了幾件,例如怎樣佈置八旗軍監視漢軍,怎樣聯絡皇子,
謀奪帝位等等,許多內中隱秘,都是方今明所不知填的,方今明聽得呆了,仍硬著口罵道:
「俺主公不論如何,都要比你好得多。」年羹堯哈哈大笑,忽又歎口氣道:「你這話沒說
錯,允堤還有你這麼一個高明的武士,替他效忠,而我只有一個不中用的老兵,就憑這一
點,他是比我強得多了。好,把你的佩刀給我!」方今明退後一步,喝道:「什麼?」年羹
堯道:「你此來不是為了要殺我嗎?我年某曾為百萬大軍的主帥,這顆頭顱不是你配斫的,
念你對允堤一片愚忠,年某成全你的心願,將頭送給你吧!」方今明冷笑一聲,突然縱身撲
上,橫掌如刀,向年羹堯面頰便摑。
年羹堯實是毫無自刎之心,他不過想用詐術,騙取方今明的同情,而且就算騙不到時,
料想方今明也不對他防備,真是把佩刀遞過來時,他就可以一拳將他擊倒,發洩一口惡氣。
豈知方今明並不存心殺他,只是要將他羞辱,這一記名為「鬼王撥掌」,快如閃電,反手打
年羹堯的耳光。
這一下雖非年羹堯始料所及,但他到底是名家子弟,少林高手,腳步一旋,早已轉出兒
步,正想反擊,忽見又是一條黑影在城牆上陡然出現,高聲喝道:「方今明,你忘了你我昔
日之約麼?你敢擅自動手傷害朝廷大將,休怪做兄弟的劍下無情!」
來的乃是昔年與方今明同稱允堤軍中二寶的車辟邪。二人往昔交情甚好,至允堤被年羹
堯暗算之後,方今明忠心故主,車辟邪則投順新君,分道揚鑣,各為其主。方今明曾說過
「只要你不來捉我,我就不和你動手」的話,可是車辟邪為了賣友求榮,終於和方今明決
裂,在雪魂谷中經過一場惡鬥,方今明幸得關東四俠相救,方才得免於死。
事隔數邱,今宵重遇,方今明聽得車辟邪提起前言,不覺勃然大怒,冷笑說道:「虧你
還有臉皮提起這話,你我兄弟之情早絕,你若再來攔阻,休怪我手下無情!」車辟邪唰的一
聲拔出佩劍,遮在年羹堯前面,卻不言語。方今明右足踏前一步,倏地身形一長,一招「雙
風貫耳」,兩拳斜擊,車辟邪喝道:「想找死麼?」劍鋒一圈,反手便戳,方今明斜身份
掌,肩頭往下一沉,一個「跨虎登山」招式,右腳飛出,斜踢他持劍的手腕,左臂一伸,又
用長拳搗他前胸。車辟邪身手矯捷非常,霍地一個「怪蟒翻身」,讓過來勢,挽了一個劍
花,側身份劍,轉鋒再戳。
這二人一個是拳術名家,一個是劍術好手,半斤八兩,旗鼓相當,轉瞬斗了二三十招,
不分勝負。年羹堯立在一邊,面露笑容,卻不上前助拳。方今明猛然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
虛顯一拳,峭聲叫道:「辟邪,你再聽我一言。」車辟邪左手捏著劍訣,劍勢似收似發,按
劍當胸,聽他言語。方令明道:「你求功名,我為故主,彼此有志,我也不願強你從我。但
時至今日,年羹堯已是日暮途窮,你還護著他作甚?」車辟邪冷冷一笑,傲然說道:「燕雀
安知鴻鵠之志?」方今明怒火再起,正待進招。年羹堯忽地哈哈笑道:「方今明,你效忠允
提,他效忠於我,真是無獨有偶。你問他為何護我,他若反問你時,你又如何?」方今明怔
了一怔,倏地跳出圈子,轉身便走,車辟邪嘴角噙著冷笑,把劍插回鞘中。
年羹堯微微一笑,上前拍車辟邪的肩膊,道;「患難見人心,到底是你還有點情份!」
不料車辟邪肩頭一撞,把年羹堯撞得歪過一邊,冷笑說道:「你這欺君犯上的罪人,誰對你
有情份?你以為我今晚是來救你的嗎?哈哈!老實告訴你吧,當今皇上說你太過可惡,要慢
慢將你折磨,所以貶你來守城門,叫咱家來瞧你這『大將軍』的窘態。聖上明鑒萬里,他早
就料到你有許多仇人,怕那些人把你殺掉,倒便宜了你,所以又吩咐我等暗中防備,到緊要
關頭,才將那些人驅走,聖上說:天下最痛快之事,無過於看你所憎惡之人,在日暮途窮之
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掙扎無望,呼救無門,你以為聖上不立即誅戮,是有所愛於你
麼?你當我車某人今日還要做你的奴僕麼?哈哈!你也太不自量了!」年羹堯聽了,只氣得
一佛出世,二佛涅般!
車辟邪冷嘲熱諷,將年羹堯罵了一頓。年羹堯抑著怒火,反問他道:「辟邪,我待你不
薄,你在我的帳下,不到三年,我就將你一直保薦到四品衛士,難道就沒有一點香火之情
麼?」車辟邪嘴角一翹,做了個鄙屑的神態,道:「我做的是皇上的官,又不是做你的官,
難道你要我謝你的恩典麼?現在我已經是三品衛士啦,比你這守城門的小卒,最少要高出十
幾級,我不要你見面叩頭,已經是對你很有情份了,你還能有什麼非份之想?」年羹堯忽地
哈哈一笑,道:「對極,對極。人向高處,水向低流,當機須立斷,無毒不丈夫。是大英
雄,便當如此,辟邪,不枉你在我帳下多年,你已經得了我的心法啦。」車辟邪怔了一怔,
正想反唇相譏,忽聽得又有夜行人的聲響,慌忙跳過一邊,躲入城樓暗角。
年羹堯淡淡一笑,道:「又是哪位朋友來了?年某只此一身,要報仇就快動手!」話猶
未了,城牆上己跳上五人,為首的是少林寺的印宏和尚,後面的卻是關東四俠。
年羹堯面色大變,只聽得印宏和尚戟指罵道:「年羹堯你也有今日麼?想我少林寺對你
恩義如山,你卻毒手暗害我的師尊,還帶兵燒了嵩山少林寺這千年古剎,我問你,你的心肝
是什麼做的?」年羹堯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印宏繼續罵道:「我的師尊本無大師
曾傳你武功,你將他殺了,我也幾乎遭你害死,按說,我即把你碎屍萬段,也不足解我心頭
之恨!但如今我卻不想你速死,你的頸血也不值得污我戒刀,讓你所效忠的皇帝,將你處
死,更足令天下人稱快。」年羹堯道:「那你來做什麼?」印宏道:「一來要看你這位大將
軍今日的『威風』;二來我要問你,昔日允禎所持的貝葉箋文,是不是假的?」年羹堯道:
「是假的,怎麼樣?那是我仿本空大師的字跡寫的,讓你們少林寺永遠有一個不能清洗的叛
徒,也好給武林留個笑柄。」印宏道:「好哇,你如今始吐實了。」年羹堯臉上露出一絲奸
笑,道:「你們少林寺知道了又怎樣?你們少林寺還能奈何當今的皇上麼?」他此際肯說實
話,乃是因為已恨極雍正,因此故意出言挑撥,想少林寺的僧人去刺殺雍正。
印宏道:「好,今日我不殺你,但好歹也得在你身上留一些記號。」縱步上前,雙指一
伸,點向年羹堯雙目,年羹堯一個「鐵門閂」。將他來勢化解。印宏道:「你還敢用少林的
手法與我放對!」關東四俠中的陳元霸嚷道:「依我說,把他殺了痛快,印宏師兄,你若賺
便宜了他,待我用分筋錯骨手收拾了他吧!」四俠中陳元霸最為魯莽,不待分說,一爪如
鉤,覷著年羹堯琵琶骨便抓!
玄風道長忽然叫道:「小心!」猛聽得「蓬」的一聲,一支蛇焰箭破空而來,就在陳元
霸的頭上炸開,陳元霸伏地一滾,幾乎跌下城牆,只聽得有人哈哈笑道:「聖上明鑒萬里,
果然有少林寺的餘孽和同黨來了,你們向年羹堯尋仇,我們也正好張下羅網等君入甕呢!」
說話的是韓重山,他的師弟天葉散人則已截著了玄風的去路!
玄風一聲大吼,長劍一翻,鐵拐一掃,兩手兩般兵器,同時發出,天葉散人旋身一閃,
呼呼兩掌,將玄風震得身形不定,朗月禪師在葫蘆裡吸了一大口酒,一口酒浪,迎風噴出,
卻給掌風蕩得四處飛濺,有如灑了半天酒雨。韓重山把手一揚,發出兩般暗器,用迴環鉤來
取柳先開,用鐵蓮子打陳元霸的穴道,柳先開號稱「萬里追風」,焉能給他打中,閃展騰
挪,一連避了幾次,可是那迴環鈞轉折迴翔,柳先開也破它不得。陳元霸輕功較遜,給鐵蓮
子打著,幸他銅皮鐵骨,雖然感到穴道上一陣疼痛,卻是無事。
韓重山師兄弟的武功比關東四俠高出甚多,四俠中只有玄風敢硬接他們的招數,其他三
人卻近不了身。印宏叫道:「咱們要問的已經問了,何苦再在此地糾纏,不如走吧!」玄風
疾刺數劍,掩護撤退,陳元霸先跳下城牆,朗月禪師噴了兩口酒浪,也跟著印宏跳下,玄風
一招「舉火燎天」,鐵拐上撩,擋開了韓重山的辟雲鋤,跟著縱身下跳。天葉散人身形飛
起,用「饑鷹撲兔」的手法,伸手便抓,猛聽得頭頂上一聲呼嘯,天葉散人急忙一個倒翻,
硬把縱出去的身形撤了回來,沖天一拳,擊敵下顎,卻聽得哈哈笑聲,柳先開已從他的頭頂
掠過,飛下城牆。關東四俠,雖然不是頂兒尖兒的角色,卻是各有獨門武功,韓重山師兄弟
竟然截他們不住。
天葉散人道聲:「退!」與韓重山一同躍下,片刻之後,人聲已杳。車辟邪又從城樓暗
角處鑽了出來。年羹堯道:「皇上痛恨少林餘孽,你為何不趁此立功?」車辟邪冷笑道:
「我還要看守你呢!」
年羹堯眉毛一揚,道:「多謝盛情。」忽然作出沉思之狀,過了半晌,緩緩說道:「辟
邪,我有一事與你商量。」車辟邪道:「你想我放你麼?天下之大已無你容身之處了。你廢
話休提。」年羹堯道:「我豈能強你所難,我實告你,我有稀世的珍寶,想贈送與你。」車
辟邪冷笑道:「你有這樣好心?我對你何恩?你肯將稀世珍寶送我?」年羹堯道:「我不是
白送你的。實不相瞞,我早料到有今日之禍,所以將小兒早已寄托在一個朋友家中,我遲早
必死,家產定然抄沒,小兒他日長大何以為生?所以想把價值連城的珠寶與你,憑你的良
心,變價賣出之後,交回一半與我那位朋友,以便小兒他日得個溫飽。」
車辟邪意動,想道:「我出京之時,皇上已將年羹堯家屬盡行收禁,獨獨不見他的兒
子,皇上說要斬草除根,還叫我們暗中查訪。年羹堯所說的料是實情。我不如假作答允,騙
他將藏寶之處說了,那豈不是既可為皇上立功,又可得稀世珍寶。」便道:「這點小事,我
車某還可作主。」年羹堯道:「真的?」車辟邪道:「於人無損,於己有利,何樂不為?請
你將你那位朋友的地址說出來吧。」年羹堯道:「你這樣說,我信你了,但隔牆有耳,珠寶
也不便露眼,你附耳過來吧!」車辟邪果然走到年羹堯身前,側耳傾聽。不料年羹堯反手一
掌,施展無極門的擒拿絕技,一把扣著他的脈門,車辟邪全身癱瘓,動彈不得,年羹堯罵
道:「你這狗娘養的,居然敢來欺我!我豈能受你之氣!我反正已犯了十八條大罪,再多犯
一條,也不怎麼。」駢指朝車辟邪脅下一戳,點了他的死穴,車辟邪慘叫一聲,登時氣絕。
年羹堯冷冷一笑,只聽得更樓鼓響,已是四更,周圍靜得怕人,心道,「今晚來了幾批
仇人,那老兵難道嚇死了麼?為何不見他的聲晌?嗯,今日只有一個老弱殘兵還願意跟隨
我,我也算倒霉極了!」正想出聲呼喚,見車辟邪的屍體橫在城牆之上,眼睛猶自睜開,白
滲滲的令人噁心,年羹堯性起,一腳將他踢下了城牆,忽聽得耳邊一聲「阿彌陀佛」,入耳
刺心,年羹堯睜眼一看,嚇得魂飛魄散,來的竟是以前少林寺的監寺,而今少林寺的主持弘
法大師!弘法大師與少林三老同輩,薑桂之性,嫉惡如仇,就似以前的本無大師一樣。年羹
堯心道:「少林三老先後亡過,而今是弘法主持,他一定是要用少林家法,懲治我了。」想
起少林寺的分筋錯骨,閉穴傷殘等等懲治叛徒手法,比受凌遲碎剮還要痛苦,不覺膽寒!
弘法大師目光有如利剪,盯著年羹堯問道:「年大將軍,你可還認得老衲麼?」年羹堯
道:「弟子知罪了。」弘法厲聲說道:「誰是你的師尊?你是誰的弟子?少林寺不容你來玷
污,無極派也不認你這個叛徒。」年羹堯低首說道:「那麼請大師慈悲,賜我一個全屍
吧!」弘法大師面挾寒霜,沉聲說道:「你自有朝廷明正典刑,何用老衲動手。我來見你,
為的是兩樁事情,你且聽著:第一件是少林三老曾傳過你的武功,等於間接助你為惡,這是
少林寺的罪過,老衲要為前任主持贖罪,收回你的武功。」說到此處,猛然伸手向年羹堯腦
門一拍,年羹堯武功再高,也難躲避,被他一拍,只覺天旋地轉,過了好久,才清醒過來,
四肢已是綿軟無力。弘法大師歎口氣道:「如今才收回你的武功已是遲了,但也算了一宗公
案,守著了少林歷代相傳的規矩。」
弘法大師稍停半晌,又道:「我除了要為前任主持收回你的武功,還要替無極派清理門
戶。這事本該天山的易老前輩辦的,她無暇再到中原,托人告知老衲,請老衲代辦,少不得
要多費一些手腳。」說到此處,兩道壽眉一豎,歷聲喝道:「鍾萬堂費盡心血,將你培養成
材,你為何勾引雙魔,將他害死?像你這等行為,還能容於武林嗎?」年羹堯已知弘法不肯
動手殺他,索性閉口不答。弘法續道:「想當年傅青主老先生創立門戶,何等艱難,想不到
出了你這個萬惡叛徒,幾乎令無極派至你而斬。幸得無極派還有一個傳人,要不然傅青主與
鍾萬堂都死不瞑目。」年羹堯忽問道:「無極派還有什麼傳人?」弘法道:「不用你管,我
受易老前輩之托,前來告訴於你,我已與易老前輩聯名,通告武林同道,代無極派清理門
戶,另立傳人,將你驅逐出無極派門牆之外了!」年羹堯淡淡說道:「我性命已是不保,還
爭持這個麼?」弘法大師搖了搖頭,怒道:「孽畜孽畜,至死不悟!」倏然拔出戒刀,年羹
堯吃了一驚,但覺面前寒光電射,刀風颼颼,那口利刃,就好像在臉皮上刮來刮去一般,只
聽得弘法大師在耳邊說道:「全無廉恥,愧作鬚眉,略示薄懲,以戒賊子。」刀風倏止,年
羹堯張眼看時,弘法大師已不見了。
年羹堯伸手一摸,面上光滑滑的,不但所留的兩撇虎鬚,被剃得乾乾淨淨,連眉毛也刮
得個一絲不留。年羹堯平生,那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不覺憤然揮拳,怒聲罵道:「弘法賊
禿,辱我太甚!」但一拳揮出,立刻感到氣喘無力,又不覺歎了口氣,頹然坐到地上。
星橫斗轉,這時已打過五更,朝露曉風,饒有寒意,年羹堯咳了兩聲,叫道:「王老
三,王老三!」王老三是那老兵的名字,叫了兩聲,不見答應,正在奇怪,忽見那名老兵顫
巍巍的從城樓內走了出來,在旗竿的「風燈」映照之下,面色顯得一片灰白。
年羹堯道:「王老三,你怎麼啦?」這名老兵向年羹堯迎頭一揖,愴然說道:「請恕我
這名不中用的老兵難以再侍候你了!」年羹堯知道自己與方今明的談話已被他聽到,忙道:
「老三,你別多心……」王老三截著說道:「不用說了,今晚我一切都明白啦!小官,在我
曾看著你長大,卻從不知道你是一個如此忘恩負德、寡情絕義的人!老主人一生也未曾做過
什麼惡事,怎麼卻會得到這樣的惡報應,生下你這個敗家滅族的逆子,咳,我真替你年家歷
代祖先不值!」這名老兵說得十分激動,年羹堯氣得面色青白,幾乎想將他一拳打死,但想
到這名老兵也會幾手拳腳,而自己武功卻已消失,拳頭一揮,立即縮回。
那名老兵歎了一口長氣,眼淚簇籟下落,又道:「我服侍了你的老子多年,又服侍了你
多年,並曾隨你萬里長征,出生入死,一未陞官,二未發財,也算對得住你年家了。我今日
拜辭!」話完之後,向年羹堯一揖到地,從城頭上拾級而下,走了幾步,忽又回頭說道:
「你昨日換下的衣服,我已洗淨曬乾,你自己收拾吧,今朝的早飯我也做好了,以後你自己
學著做吧,我這沒中用的老僕人拜辭了。」一步一步走下城牆,微微顯得有點慪倭的背影,
不久就消失在晨光曦微之中。
年羹堯呆若木雞,額頭沁汗,這回才真正嘗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只覺天地之大,已無
自己可容身之地,茫茫人海,已無再肯親近自己之人,又想起以後洗衣做飯都要自己幹了,
更覺「英雄」末路,啼笑皆非。
年羹堯走進城樓,果然見有一鍋熱飯,這時才發覺自己也餓得軟了,胡亂的把一鍋熱飯
吃完,試試運動四肢,始知自己武功雖然消失,卻還有平常人的氣力,看著那幾塊石頭泥士
搭起的土炊,苦笑一聲,自言自語道:「還好,若然連做飯的氣力都沒有了,豈不更是糟
糕?」可是生米怎樣才能煮成一鍋熟飯,這個年羹堯卻不知道,甚是發愁。
曙光漸露,天已黎明,又該是下去看守城門的時候了。年羹堯步出城樓,走下城牆,往
日還有老兵相伴,今朝只有自己一人,更覺得淒涼寂寞,平生行事,霎然間一一從心頭翻
過,一種悔恨之念不覺油然而生,但一忽間又被憤恨的情緒所替代,恨不得把這宇宙連同自
己一齊毀滅。
年羹堯走下城牆,打開城門,曉風撲面,隨著吹進來的是一聲清脆的笑聲,只見一個少
女笑盈盈的站在城門之外,年羹堯一打開城門,她便說道,「年大將軍,你好早啊!」
年羹堯吃了一驚,這剎那,竟疑心自己是在作夢,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果然是馮琳。年
羹堯面上掠過一絲笑意,忽又憤然說道:「馮琳,你也來嘲弄我麼?」
馮琳和李治這兩年來在四川冒了許多艱險,聯絡了一些人,後來聽得年羹堯被撤職查
辦,便把四川的基業交給車鼎豐的兒子車哲生主理,兩人趕回去想找呂四娘。途中又聽得年
羹堯連降十八級,被貶到杭州守城門的消息,馮琳這時雖然已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孩子的
脾氣仍然未改,想起小時候曾與年羹堯同玩的事,又想起年羹堯騙她哄她,想把她送給雍正
之事,一時興起,要到杭州來看看年羹堯,看看這位「大將軍」是不是真的在把守城門,李
治拗她不過,便替她在門外把風,讓馮琳單獨去和年羹堯會面。
正是:
恩怨自隨流水去,相逢今已隔雲泥。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末路窮途 功名隨逝水
荒山古剎 劍氣射寒星
馮琳格格一笑,說道:「不是我嘲弄你,是你自己嘲弄自己。人必自悔而後人悔之,這
句話難道你還不懂嗎?你自作自受,現在還未後悔嗎?」年羹堯默然不語,馮琳面色一轉,
忽然一本正經的說道:「若然你能記著鍾恩師的教訓,你也不至於有今日!」年羹堯不覺一
怔,只聽得馮琳緩緩說道:「以前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你家曾收容過我,這一點我該感
激。」
年羹堯一怔道:「你都記起來了?」馮琳道:「都記起來了。你小時候也強橫霸道,但
對我尚還不差。」年羹堯喜道:「是啊!我一向把你當作親妹妹一樣,對任何人都沒有對你
那樣好,你知道就好了。謝謝你來看我,我年羹堯他日縱然碎屍萬段,得一知己也可無憾
了。」馮琳突然一陣冷笑,旋又沉痛說道:「可是你越大就越壞,壞到不可收拾!哼,你還
記不記得,你要把我送給皇帝,好保障你的功名?我不依從,你就暗中偷下毒手害我,不是
我的李治哥哥救我,我這條小命早已完了。什麼親妹妹?你不怕引起我的噁心麼?」
年羹堯面上一陣紅一陣青,低頭說道:「嗯,我知錯了。」馮琳道:「你對我不好,這
也還罷了,最不該的是鍾恩師費盡心血,培你成材,你卻引狼入室,將他害死!若非你已是
難逃一死,我今日便要為本門懲治奸徒!」
年羹堯忽地抬起眼睛,道:「哦,原來弘法大師所說的無極派傳人便是你邊個小丫
頭。」馮琳眉毛一揚:道:「怎麼,我不配麼?」年羹堯道:「你安心做吧。我這麼大的富
貴功名,全都丟了。難道還會與你爭區區一個掌門的位置麼?」馮琳雙眉緊皺,搖了搖頭,
道:「我真還未見過至死不悟的人,開口富貴,閉口功名,你口說不在乎,其實在乎得很。
呂姐姐曾對我談論過你,說你本來算得是個人材,只是被『名利』二字所斷送了。我以前還
不大懂,現在看來,真真不錯。」
兩人交談片刻,天色已經大白,西湖上漁舟曉唱,隱隱傳來了採菱的歌聲,李治遠遠的
吹了一聲口哨,馮琳道:「嗯,我該走了!」年羹堯豎起耳朵,忽道:「誰和你同來?」馮
琳道:「你管這個幹嘛?」年羹堯道:「是不是那個叫做李治的小子!」馮琳憤然說道:
「什麼小子?他比你好得多!」提高嗓子應道:「嗯,李治哥哥,我就來了!」
年羹堯面上露出一種奇異的神情,忽然問道:「琳姑娘,你還記不記得,以前咱們的園
子裡有一個池塘,池塘裡養有一對鴛鴦,你小時候,個子不夠高,要我抱起你來看池塘裡的
鴛鴦戲水。」馮琳心中一動,卻沉著面道:「你盡說這些無聊的話兒幹嘛?」
年羹堯道:「想起這些小時候的事情,我真是後悔得很。」馮琳低聲說道:「後悔已經
遲了!」年羹堯歎了一口氣,作出欲說還休的樣兒,馮琳道:「你還有什麼話,趕快說吧!
我真的要走了。」語調漸轉柔和,年羹堯道:「我但願能再和你同在一處。想我幼讀兵書,
多少懂得些行軍用兵之道,你們他日若舉義師,我願作毛遂自薦。」馮琳心中一動,心道:
「年羹堯自是一個將才,若他是真心誠意的話,倒也未嘗不可考慮。不如待我和李治哥哥商
議,看是如何?」馮琳低首沉思,年羹堯又道:「你不相信我麼?」馮琳抬起頭來,和年羹
堯的眼光觸個正著,忽而心中一凜,只覺年羹堯的眼光中似乎含著無限奸詐,絲毫不能令人
信賴,年羹堯又歎了口氣,道:「嗯,你真是不信我了?」馮琳道:「你能後悔很好,但這
事我不能作主,待我見了呂姐後再替你說。」年羹堯道:「那就不必說了。」馮琳舉步欲
走,年羹堯又叫道:「琳姑娘,還有一件小小的事情。」馮琳轉身道:「什麼事情,快
說!」年羹堯道:「你不是做了無極派的掌門嗎?那麼這把劍你應該拿去,這是傅師祖當年
用的寶劍!」馮琳道:「是啊,我本該追繳回師尊的遺物,怎麼倒反忘了!」走到年羹堯跟
前,伸手接劍。不料年羹堯趁她雙手伸出,胸前門戶大開之際,倏然駢指一戳,「得」的一
聲,正正點中她胸口的「璇璣穴」,這「璇璣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若被點中,立刻身亡。
原來年羹堯自知必死,一切絕望,已近瘋狂,慣不得世界和他一同毀滅,尤其聽馮琳兩
次提起「李治哥哥」,更是又妒又恨,心中想道:「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既不能為我所
有,我也就不能讓她為別人所有。我的武功雖失,點穴的方法卻還記得,何不將她殺了,然
後再行自刎。」
不料馮琳的穴道雖被點中,卻只是身軀搖晃了兩下,並不如年羹堯所願,倒地身亡。原
來點穴的功夫,必須配以指頭的勁力,力透指尖,才能使敵人的血流突然停止。年羹堯武功
已失,只有平常人的氣力,而馮琳的內功已有道詣,若然遇著高手,點正穴道,那自是無法
挽救,而今不過等於被普通的人,湊巧在穴道上戳了一下,雖然一陣疼痛,卻是安全無事。
馮琳被年羹堯出其不意的用力一戳,呆了一呆,立刻明白了這是什麼一回事情,氣得玉
手一揚,拍拍兩記耳光,把年羹堯打跌地上。年羹堯目露凶光,「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
水,兩顆大牙。馮琳氣得說不出後來,過了許久,才迸出一句話道:「你,你,你真是天下
最狠毒的人!」伸手取了年羹堯的寶劍,拔出半截,忽又聽得李治催走的口哨之聲。
馮琳盯了年羹堯一眼,恨恨說道:「我不殺你,你也沒有幾天活了!」飛身追上李治,
李治道:「天色已經大白,太陽也快出來了,你還不走,你看那邊已有人來了!」
馮琳默不作聲,隨著李治飛快出城。一口氣跑到郊外,李治道:「不是我不讓你和他多
說,我想年羹堯既被貶到此處看守城門,雍正這廝說不定會派有高手暗中監視,若有閃失,
豈非不值?」馮琳放慢腳步,忽然說道:「李治哥哥,你能原諒我麼?」李治笑道:「我若
是胸襟狹窄之人,也不讓你單獨和他見面了。」馮琳面暈紅潮,低聲說道:「不是這個。我
是說,是說……嗯,我老實對你說吧,我今朝在將見年羹堯之時,還有點惋惜之情……」李
治不待她說完,便笑著接道:「他本來是個人材,卻誤入歧途,自尋毀滅,我也為他惋惜
呢,還有什麼值得提的?」馮琳道:「現在,我卻一點也不惋惜他了!」說話之時,面色非
常嚴肅,和她平常頑皮的樣子不大相同,她像一下子長成了「大人」,懂得了許多事情似
的。李治奇異的看了她一眼,對她的話意,似明白又似不大明白,只輕輕的點了點頭,卻也
不再多問。
馮琳走後,年羹堯捧著被打腫的半邊臉,掙扎著坐了起來,這時他胸中空空洞洞的,神
經也似乎麻木了,早晨的冷風刮地吹來,年羹堯打了一個寒顫,雙手俸著頭顱搖了幾搖,喃
喃說道:「大約我真的錯了?」摸摸頭顱,向天狂笑,大聲叫道:「大好頭顱,被人取去,
豈不可惜!楚霸王烏江專尋刎,猶是英雄!我豈可不如他?今日是天亡我也,既是必死,我
又何必再活著讓人凌辱?」雙手俸著頭顱,突然向城門一撞。
頭顱未觸城門,忽然被人抱著,年羹堯掙扎不得,睜眼看時,卻是韓重山和天葉散人,
只見這兩人面青唇腫,樣子很是難看。原來他們追趕印宏與關東四俠,卻遇著弘法大師,一
頓禪杖將他們打了回來。
韓重山和天葉散人見年羹堯的樣子,更覺難看,韓重山道:「喂,你的鬍子和眉毛被誰
剃了?我們走了之後,有誰來過?」天葉散人瞥見車辟邪的屍身,也問道:「是誰殺的?是
你,還是敵人?」年羹堯哈哈大笑,大叫道:「都死了乾淨!」韓重山冷笑道:「皇上還不
許你死呢!」年羹堯大叫道:「你們不許我做楚霸王?呀!我連楚霸王也不如了!」手舞足
蹈,語無倫次,天葉散人道:「年羹堯瘋了!」韓重山輕輕一推,年羹堯毫無反抗的力量,
傾仆欲倒。韓重山吃驚道:「連武功也沒有了!」天葉散人道:「年羹堯既然成了這個樣
子,咱們還是趕快把他押回京師去吧。」韓重山點了點頭,當日就用八百里快馬加緊,飛報
皇帝,第二日便押他上京,有他二人押解,年羹堯就是想自殺也不成了。只是一路上胡言亂
語,有時候呼喚兒子,有時又大叫馮琳。
年羹堯狂性大發之時,馮琳已離開杭州五六十里,馮琳並未料到他會發瘋,想起他醜惡
的樣子,還是覺得一陣陣噁心。李治一點也不問她見年羹堯的經過,只是一路用說話逗她開
心,馮琳漸漸也有說有笑了。
李治馮琳此行的路線,是想從浙江西入安徽,折入河南,回轉邙山,兩人腳程甚快,日
頭未落,已到天目山區,正轉入山路,忽聞得山谷下有嗚嗚怪嘯、暗器嘶風的聲音,馮琳叫
道:「血滴子!」李治登高一望,道:「原來是關東四俠被圍住了!」馮琳看了一看,道:
「咦,還有方今明和陳德泰呢,咱們下去救他。」兩人拔劍疾奔而下。
原來弘法大師懲戒了年羹堯後,在回程中又打走了韓重山與天葉散人,印宏和尚本來是
同關東四俠一同來的,而今事情已了,便和住持同回福建少林寺,關東四俠則往邙山找甘鳳
池和呂四娘。
至於方今明和陳德泰則是在途中相遇的,方今明自那次在雪魂谷惡戰之後,與陳德泰一
道養傷,成為好友,這次方今明來找年羹堯,要為「故主」報仇出氣,陳德泰阻他不住,只
得趕來接應,方今明被車辟邪趕走,垂頭喪氣,夜出杭城。陳德泰迎著他問道:「怎麼,見
著了年羹堯沒有?」方今明歎了口氣道:「見是見著了,但這個仇我也不再想報了。」陳德
泰以為他是吃了敗仗傷心,正想出言相慰,方今明道:「年羹堯說得不錯,十四貝勒並不值
得我為他賣命!」陳德泰奇道:「年羹堯說了些什麼?你相信他了?」方今明道:「我不相
信,他昨晚說的卻不容我不相信。」將年羹堯所說的,關於十四皇子的陰狠手段,以「旗」
制「漢」等等惡跡轉述出來,陳德泰大笑道:「我們以前勸過你,你不聽。想不到年羹堯倒
做了你的教師了。」方今明頹然不語,這也難怪,他發現了十多年來,他要盡忠的「主
子」,競是全不值得盡忠的人,也就難免傷心了。
兩人在路上遇到關東四俠,提到前往邙山之事,方今明慨然說道:「好,我也去!」陳
德泰笑道:「你去做什麼?」方今明道:「和你們一起去報仇呀。」陳德泰道:「你又說這
仇不再報?」方今明道:「這回不是為十四皇子報仇,是為我們漢族自己人報仇呀!我以前
恨極雍正這小子,現在也恨極他,但以前之恨和現在之恨又不同了!」陳德泰點點頭道:
「這個我明白,你不用多說了。」
於是方今明和關東四俠等一行人同往邙山,卻不料雍正佈置嚴密,除了派道韓重山、天
葉散人和車辟邪等人監視年羹堯之外,又派有哈布陀率領一班血滴子在通往杭州的各處要道
和山隘險要之處巡邏,兩下相遇,眾寡不敵,關東四俠這一班人被逼下山谷,憑著地形,負
隅惡鬥。
哈布陀是清宮的第一流好手,厲害非常,更兼那十多名血滴子也都是上上之選,所用的
暗器「血滴子」(血滴子即因所用暗器喻名)尤其厲害,玄風等人武功雖高,被困在山谷之
中,卻是突圍不出。
正在吃緊,忽聞得山上一聲叫喊,李治馮琳雙劍齊下,哈布陀又驚又喜,叫道:「是琳
貴人!」將血滴子機括一開,拋出去直取玄風,反身一躍,舞流星捶來捕捉馮琳。馮琳笑
道:「你現在還想來欺負我嗎?」把手一揚,一柄飛刀,閃電飛去,在半空中與哈布陀所發
的血滴子相碰,雙雙落地,先解了玄風之危,再迎戰哈布陀。
馮琳得了無極派的真傳,武功已是大非昔比,只見她不慌不忙,寶劍一招「力劃鴻溝」
揮了半弧形,竟然將哈布陀的流星錘蕩過一邊,哈布陀吃了一驚,心道:「這丫頭怎麼敢硬
接我的神力?」振臂一舞,流星錘呼的一響,從左到右,攔腰橫擊,馮琳寶劍一縮往裡一
粘,又把哈布陀兇猛的攻勢解開,哈布陀更是奇異,當下不敢大意,以一錘護身,一錘迎
敵,緊追馮琳。
其實馮琳的功力,還是比不上哈布陀,她接了兩錘,胳膊酸痛,幸而所使的乃是傅青主
當年所用的寶劍,雖比不上游龍斷玉,也是五金的精華所煉,才不至被錘頭打折,若然哈布
陀一路強攻,馮琳還真抵擋不住。而今哈布陀半攻半守,正合馮琳路數,馮琳的無極劍法剛
柔相濟,守備得十分嚴密,更兼馮琳通曉各種旁門的武功,招式奇多,溜滑之極,哈布陀在
五七十招之內,竟然奈何她不得。
這時,李治也已躍入敵人叢中,他的劍法乃是白髮魔女這一派的嫡傳,奇詭辛辣,天下
無雙,幾個照面,就給他刺傷了兩名血滴子,玄風等人精神大振,發一聲喊,同時反擊!
哈布陀被馮琳絆住,血滴子失了主腦,攔敵人不住,玄風左劍右拐,橫敲直掃,激戰中
一劍削掉了一名血滴子的天靈蓋,一拐又打折了一名血滴子的脛骨,朗月禪師也用酒浪噴瞎
了幾名血滴子的眼睛,血滴子紛紛大呼,奪路奔走。
哈布陀見不是路,急忙捨了馮琳,鎮住陣腳,大聲叫道:「放暗器!」霎時間只見滿空
鐵球飛舞,發出慘厲的嗚嗚怪叫之聲,馮琳叫道:「來得好!」左右兩手,各發六柄飛刀,
將十二個「血滴子」暗器撞落地上,這奪命飛刀,以小克大,借力打力,在半空撞比自己體
積大的暗器之法,乃是無極派的獨門絕技,當年鍾萬堂就曾仗過這門絕技脫出血滴子的重
圍,馮琳施展出來,得心應手,十二個「血滴子」落地,還有幾個則分別被玄風李治等打
落,可是這樣的一陣忙亂,哈布陀也率領那班血滴子退出谷口了。
玄風讚道:「好一個飛刀絕技。」馮琳微微一笑,道:「聊以贖當年誤傷之罪。」馮琳
初出道時,曾用飛刀誤傷過「四俠」中的陳元霸,所以有此一言。玄風大笑道:「這點小
事,我們都早已忘記了,虧你還記得!」陳元霸也笑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後輩的英
雄兒女,比咱們強得多了。」
一行人談談笑笑,同往邙山。玄風問道:「你的姐姐呢?」馮琳道:「她兩年前和唐曉
瀾同回天山去了。」朗月禪師道:「你們兩人相貌之似,真是世間少有。若不是你剛才先說
了那一番話,我們也不知道你是馮瑛還是馮琳。見了你,我們就想到你的姐姐,可惜她遠在
天山。」馮琳黯然說道:「我也想念她呢。可惜路途這麼遙遠,想托人捎個信也不方便。若
然她得知年羹堯失勢待斃之事,不知該如何歡喜呢!」
馮琳可沒有料到,馮瑛和唐曉瀾這時也正在趕返邙山的途中,不過一個是從西北出來,
一個是從浙江西上,彼此的路途不同罷了。
唐曉瀾經過了那場大變之後,心中甚是抑鬱,回到天山之後,沉默寡言,只是虔心練
劍,易蘭珠頗感奇怪,私下裡也問過馮瑛,馮瑛並不隱瞞,將一切都告訴了易蘭珠。易蘭珠
歎口氣道:「我們七劍之中,當年也曾有幾位累於情孽,連一代奇俠的凌未風叔叔也不能
免。但願你們將來也像我的凌叔叔和劉郁芳一樣,在經過許多劫難之後,化除魔障。不過這
種事也勉強不得,老是放在心頭,反而苦了自己。」易蘭珠是過來人,也不用說話去勸唐曉
瀾,只專心教他武藝,漸漸將他的心思引開,唐曉瀾在天山住了一年多,補習本門的武功,
將以前未曾學的,全都學了。
一日,易蘭珠將唐曉瀾叫來,道:「你的武功,如今已盡得天山心法了,我今正式准你
列入門牆,不再是掛名弟子了。」唐曉瀾大喜叩謝,易蘭珠道:「天山一派,代出英豪,你
正壯年,未宜歸隱。明日再和你瑛妹下山,相助呂四娘和甘鳳池吧。」唐曉瀾雖是難捨,但
想想師傅說的話乃是正理,於是第二日便和馮瑛拜辭師傅,再下天山。
兩人間關跋涉,重入中原。唐曉瀾雖不似兩年前那麼憂鬱,卻仍是拘謹自恃,不敢與馮
瑛涉及兒女之情。
走了三個多月,經過大漠流沙,窮山惡水,兩人又回到了河南,路上聽人談起年羹堯失
勢之事,傳說紛紛,也不知是真是假,兩人心情更急,恨不得立即見著呂四娘。
這日路過嵩山,嵩山上一大片燒焦了的山頭,新的樹木又己稀稀疏疏的長了起來,抽條
發葉。唐曉瀾十分感慨,吟道:「枯樹逢春猶再發,江山歷劫剩新愁。樹猶如此,人何以
堪?」馮瑛道:「天色晚了,不如就在嵩山歇一宵吧,我也想憑弔一下那燒剩的古剎呢。」
唐曉瀾和馮瑛步上嵩山,只見一片瓦礫,被風雨磨洗,已漸漸和山上的泥土混做一團,
殘磚破瓦不可分辨,上面還長起了青苔。唐曉瀾歎道:「千年古剎,付之劫灰,可歎可
恨。」馮瑛笑指著瓦礫上的青草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何須慨歎。」兩人沿著少
林寺的遺址一路走去,在山坡上發現一間燒了半邊的破寺,唐曉瀾道:「咱們就在這裡歇宿
一宵吧,嵩山與邙山相距不過三百多里,再走兩天,便可到了。」
兩人從已崩塌了大半邊的後牆,跳入破寺,摸入殿中,忽聽得有人問道:「你們是
誰?」這聲音顫震急促,顯得中氣不足,但卻別具一種威嚴。唐曉瀾推門進去,只見地上燒
著一堆火,旁邊躺著一個人,面上似帶病容,但雙眼張開,卻是光芒外露,炯炯有神。
唐曉瀾道:「我們是過路的客人,先生貴姓?」那人本已欠身半坐,盯了二人一眼,又
睡下去,對唐曉瀾的話竟不理睬。馮瑛好心問道:「客官可是有病麼?」那人眸子半張,
道:「我睡意正濃,請你們別打擾了。」馮瑛道:「若然有病,我們隨身還帶有一點丸散,
也許合用。」那人道:「叫你們別囉唆,你們怎麼老是愛管閒事?休說我沒病,有病也不要
你醫。」扯過被頭,蓋過頭面。馮瑛見他無可理喻,不再言語。唐曉瀾卻留神到他頭頂上有
熱氣散發出來,吃了一驚,心道:「這人內功深湛,想必是受了暗傷,現在正用內功自療,
咱們真不該去打擾他。」扯了馮瑛一下,兩人自在殿角靠牆歇息。
過了一陣,那人鼾聲已起,外衙忽又有談笑之聲,唐曉瀾一望,只見有兩人跨牆而入,
不覺啊呀一聲,與馮瑛同時站了起來。來的乃是父女二人,正是曾到楊仲英家尋仇,與馮瑛
曾經兩度交手的唐金峰與唐賽花。原來自兩年前唐金峰接受了呂四娘的調解後,便帶女兒到
各處散心,最近在朱仙鎮收了女婿王敖的遺骨,想帶回四川遷葬,今日經過嵩山,路無客
店,也尋到這個破剎來歇宿。
唐曉瀾見是他們父女,頗感尷尬,恭恭敬敬的問安道:「唐老前輩,你好?」唐金峰鼻
子裡哼了一聲:「好!」唐賽花瞪了他們一眼,手摸暗器囊子,唐金峰低聲道:「大丈夫出
言必守,他們不是惡意,不准你再多事。」雖說如此,唐金峰自己也是對馮唐二人扳起臉
孔,愛理不理,似乎極不願意和他們攀談。
唐賽花道:「爹,這裡還有一個人。」馮瑛道:「這位客官有病,正在熟睡,別吵醒
他。」唐賽花撇了撇嘴,臉兒扭過一邊,嘴裡咕嘟說道:「誰跟你說話?」馮瑛討了個老大
沒趣,賭氣再不說話。唐金峰小聲對女兒道:「那小丫頭說的也有道理,這裡不比客店,吵
醒了人,不好意思。」眼睛盯著那個「病人」,臉上越來越露出驚詫的顏色。
唐賽花悄聲問道:「爹,你看出什麼門道來了?」唐金峰道:「此人身懷絕技,絕不是
尋常之輩。」正想設法結納,忽聞得寺外又有腳步之聲,只聽得一個孩子的聲音先叫道:
「我不住這個破廟。」接著是「啪」的一聲,好像是有人在那孩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大聲
罵道:「你還充什麼少爺。有破廟你住已經算是好了,難道你還想住宮殿嗎?」另一人道:
「要住宮殿也不難,總有得你住的,只恐你住不長久。」這人「彭」的一腳踢開廟門,驀然
發覺裡面有人,說話頓然煞住。
唐曉瀾馮瑛與唐家父女的眼光齊向外面注視,只見進來兩個大人,一色青衣,腰挎樸
刀,作武士打扮,帶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孩子,孩子約莫有四五歲的樣子,生得頭角崢嶸,眉
清目秀,十分可愛。但卻緊閉著嘴,好像受了許多委屈的模樣。
那兩個青衣武士喝道:「都是些什麼人?」唐曉瀾答道:「過路的客人。」唐金峰卻冷
冷說道:「荒山古剎,誰都可以借住,你有你住,我有我住,你管我是什麼人!」那兩名武
土向他橫掃一眼,唐金峰傲然冷笑,瞪眼相對,那兩名武士見他童顏鶴髮,精神健鑠,雙目
炯炯有光,顯然是內功極有造詣,相對望了一眼,輕輕罵了一聲:「好個利口的老兒!」卻
也不敢多事。
那「病人」聽得吵鬧之聲,打了一個呵欠,抬起半身,露出頭來,看了那兩個武土一
眼,又睡下去。行在前頭的那個青衣武士道:「讓開些兒,老爺要烤火!」唐曉瀾看不過
眼,道:「這是人家生的火呢!」那武士道:「要你多管閒事!」伸手向那「病人」一推,
忽地「咕咚」一聲,幾乎跌入火堆,憤然罵道:「是什麼東西絆了老子一跤?」唐賽花格格
的笑個不停,唐金峰道:「強梁霸道,必遭天譴。這叫做活報應,老天爺也有眼睛。」那名
武士大怒,手抄刀把,唐金峰又冷冷說道:「我是泛論,又不是說你,你要動武麼?小老兒
也願奉陪!」唐曉瀾和馮瑛也都站了起來,那兩名武土見唐家父女帶著暗器青囊,唐曉瀾腰
懸的劍匣,又隱隱透著寶光,心道:「這四人都是會家,看來欺負不了。」頓時軟了下來,
搭訕笑道:「出門人到處與人方便,何必生這麼大的閒氣?」在近火堆的地方鋪了一張毛
氈,和孩子一同躺下。
那孩子見唐家父女與那武士針鋒相對,毫不畏懼,甚是高興,躺下一陣,忽地又跳了起
來,猴兒似的一下子跳到唐賽花身邊,指著她的彈弓問道:「姑姑,你也會打彈弓嗎?前兩
個月他們剛剛教我,後來又不教了。姑姑你教我好嗎?」那兩名武士同聲叱道:「不准多
嘴,快回來睡!」唐賽花對這孩子十分喜愛,回罵道:「小孩子喜歡說話,又不傷了你的皮
毛,這麼凶做什麼?」那武士道:「我管孩子關你什麼事?哼,你回不回來?」唐金峰忽問
道:「喂,好孩子,告訴公公,這兩個人是你的什麼人?」
那兩名武士眼睛睜得銅鈴似的,兩人四眼,圓鼓鼓的瞪著孩子,那孩子張開了口,剛說
出「他,他們……」幾個字,便立即收住,唐金峰歎了口氣,道:「好,你回去吧。」唐賽
花牽著孩子的手,仍然捨不得放,唐金峰道:「讓他回去,不要累他受責罵了。」那孩子本
來是活潑潑的,頓然變得萎縮無神,低頭鼓氣,回到了武士的身邊。
唐金峰十分納罕,心中想道:「這兩個武士顯然不是孩子的父親,看這孩子衣裳華貴,
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莫非這兩個武士乃是他家的護院或鏢師,送孩子到他父親的衙門去
的?但若是這樣,這孩子又不應如此畏懼他們,這兩個傢伙也不應他如此凶法。」饒是唐金
峰見多識廣,怎是猜想不透。
也怪不得唐金峰猜想不透,原來這孩子竟是年羹堯的兒子年壽(年羹堯怕他短命,所以
給他取了這麼一個俗氣的名字),年羹堯托給曾靜,又派了兩名心腹的武士去監護,用意原
是恐防自己失勢之後,江湖上的好漢會加害他的兒子,那料欲加害他兒子的卻不是江湖上的
好漢,而是自己的心腹。
原來曾靜自那次在蒲城給呂四娘嘲罵了一頓,良心有愧,回家之後,越想越覺難過,竟
然生起病來,年老體衰,纏綿病榻,雖然藥石紛投,兀無起色。匆匆過了三年,年羹堯失勢
的消息傳來,曾靜撫養著年羹堯的孩子更是擔憂。不久,關於年羹堯的消息越來越壞,最後
竟聽到他連降十八級,被貶到杭州去看守城門,而京中的家屬也給收禁了。這時,那兩名心
腹的武土便生了異心,想把這孩子帶到京中領賞,怕曾靜不從,對他大施恐嚇,曾靜本來是
個膽小的人,更兼是久病之身,被他們一嚇,竟然活活嚇死。兩個武士便帶了年羹堯的孩
子,兼程趕京。但他們既怕江湖上的好漢,更怕宮中的衛士半途提截,搶了孩子領功,反治
他們年羹堯黨羽之罪。所以一路上也專覓小路行走,希望入京之後,秘密出首。
卻不料這晚在古剎投宿遇著了唐金峰父女。唐賽花青年喪夫,膝下無兒,一見這個孩
子,甚是投緣,極為喜愛。孩子被武士喚回之後,便喃喃咕咕的和父親商議,縱恿父親把孩
子搶過來。她的理由是:既然能斷定這兩個武士不是孩子的親人,那麼就不該讓孩子被他們
凌虐。唐會峰被女兒說得心動,便想去向那兩個武士挑釁。
年壽睡下不久,忽然在夢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伴著
他睡的那名武士,「啪」一聲又打在他的屁股上,罵道:「小猴兒,睡也睡得不安靜,誰打
你了?」唐金峰一下子跳飛起身來,喝道:「不要臉的東西,欺侮孩子。你還問誰打他,不
是你打他麼?」那武士怒道:「好哇,我見你多長幾歲,處處讓你,你倒管起老子們的閒事
了?」
唐金峰冷笑道:「我專管閒事,你怎麼樣?好孩子過來,公公疼你!」那名武士勃然大
怒,一掌推去,唐金峰早有防備,衣袖一甩,呼的一下,掃到那武士的面上,熱辣辣的不啻
打了他一記耳光。痛得他哇哇叫道:「老匹夫,你作反了,吃我一刀!」抽出刀來,摟頭便
斫,唐金峰呼呼兩掌,將兩名武士一齊逼開,正要出手搶那孩子,忽地裡外面響箭嗚嗚亂
響,接著天空現出幾道藍色的火光,唐金峰和那兩名武士住手不鬥,只聽得響箭過後,便是
嘈雜的人聲,那武士叫道:「不好,咱們給強盜包圍了!」
唐金峰哈哈大笑,道:「你怕強盜?我保護你!把孩子先交給我!」唐金峰自恃和黑白
兩道部有交情,提起四川唐家的名頭,江湖上有點名氣的人無人不曉,是以傲然不懼!
外面的人大聲叫道:「是這裡了!」只聽得「轟隆」一聲,寺門立刻撞開,外面黑壓壓
的堆滿了人,唐曉瀾與馮瑛大吃一驚,為首的竟是清宮的首席武士、西藏紅教的第二高手額
音和布。
那兩名武士見是官軍,大喜叫道:「喂,是自己人!」額音和布喝道:「什麼自己人,
報上名來!」額音和布的手下,有人認得他們是年羹堯的心腹武士,對額音和布說了,額音
和布圓睜雙眼,一掃殿堂,忽冷笑道:「好哇,你們想作反了,和叛逆勾結一起,是不是想
為你們的『大帥』報仇?」那兩名武士急道:「不,不!我們是帶年……」「羹堯的孩子」
幾字還未出口,已給額音和布一手一個提了起來,擲給隨從縛了,孩子哇哇哭喊,唐金峰一
手搶了過來,抱在懷中。
額音和布一躍進門,喝道:「你這老兒又是何人?」唐金峰翻出繡有唐家標記、青獅為
號的暗器囊道:「看你身手非凡,連我的記號也認不得麼?」唐金峰死去的那女婿王敖原在
公門中當差,他自己和御林軍的統領張維也是朋友,許多有名的捕頭還是他的後輩,他以為
來的是河南巡撫衙門捕盜的公差,所以倚老賣老。不料額青和布來自西藏,連唐家的名頭也
未聽過,聽了唐金峰的話,「哼」的一聲,反手一抓,向唐金峰便下殺手!
唐金峰左手抱著孩子,右掌往外一揮,噼啪一聲,唐金峰身子搖搖欲倒,額音和布小臂
一圈,左手一招「彎弓射鵰」,直插咽喉,右手屈起五指,便擊天靈蓋要害。這兩招是紅教
中的取命絕招,十分厲害,唐金峰的功力本就不如額音和布,且又抱著孩子,更是無法抵
敵,他一個「退步橫肱」,勉強化解了敵人插向咽喉的招式,頭頂天靈蓋卻暴露在敵人五指
之下,看看就要給額音和布擊穿!
唐寨花大叫一聲,飛身撲上,忽聽得呼的一聲,兩條人影已先自從她身邊搶過,還未看
清,只聽得額音和布哼了一聲,唐金峰踉踉蹌蹌的奔出數步,一跤跌倒地上。
正是:
荒山騰殺氣,古剎伏危機。
欲知唐金峰性命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佳節鬧元宵 宮中碟血
御河逃大俠 水底潛蹤
唐曉瀾與馮瑛雙劍出鞘,一掠而上,二人身法快極,後發先至,反搶在唐賽花之前,左
右分襲。額音和布逼得回轉身軀,連環雙掌,解開馮唐二人的攻勢,這剎那間,唐金峰已脫
出身來,但因震盪過甚,一跤跌倒在地上。
唐賽花這才趕至,失驚問道:「爹,你受傷了?」唐金峰翻身坐起,左手仍然緊抱著年
羹堯的孩子,急聲說道:「沒事。你快替我抱這孩子,緊靠我的身邊,千萬不可亂動。」待
女兒接過孩子,立刻盤膝坐在地上,雙眼炯炯,似鬥場的公雞一樣,注視敵人。
額音和布被馮唐逼退,吃了一驚,心道:「這兩人劍法又高多了!」不敢空手對敵,取
出拂塵,一揚一繞,兩柄寶劍,竟然都給纏著,逼不近身。額音和布哈哈大笑,那料笑聲未
畢,忽聽得「卜勒」幾聲,拂塵竟然斷了幾根。霎時間寒光疾射,兩口明晃晃的利劍,同時
逼到面門!
額音和布的拂塵,乃是用西藏犛牛的尾纏繞白金而成,堅韌異常,本來也是一件寶物,
更加上額音和布內功深湛,力透拂塵,可軟可硬,平時他用這柄佛塵奪取敵人兵刃,確是得
心應手,無往不利。但唐曉蘭的游龍劍與馮瑛的斷玉劍都是削鐵如泥,吹毛立斷的寶劍,兩
人雖然一時之間被額音和布的內力逼著,不能移動,但立即便運用天山劍法的「柔勁」,劍
尖微顫,削斷拂塵,突圍而出。若非這拂塵也是寶物,削斷的還不止這幾根。
額音和布雖然知道敵人雙劍不是凡品,但卻料不到如此鋒利,一驚之下,雙劍已到面
門。幸他武功已達登峰造極之境,肩頭微動,左掌一揮,馮唐二人被他掌力一震,身形稍
歪,劍尖落點斜偏,雙劍交插,從他肩頭兩邊穿過,卻沒有將他刺著!
額音和布帶來的衛土發一聲喊,紛紛圍上,額音和布瞧了一眼,見拂塵被削斷的不過幾
根,冷笑一聲,隨即喝道:「這兩個小輩插翅難飛,你們將這廟裡的人都給我捉了,仔細搜
索,一個也不許漏!」衛士們知他不用幫手,便圍上去捉唐金峰父女。
唐金峰仍然盤膝坐在地上,若無其事,唐賽花則抱著孩子,坐在父親身後,她比父親低
半個頭,身軀恰恰被父親遮著,也是動也不動,還低聲的哄那孩子,叫他不要害伯。
衛士們見此情形,倒不敢驟然冒進,領頭的人罵道:「你這老兒,搗什麼鬼。」唐金峰
雙眉一揚,目光如炬冷冷一笑,卻不答話。這時額音和布又已和馮唐二人鬥了六七招,斜眼
一瞥,大怒罵道:「你們這幫膿包,還要等我來動手麼?」領頭的衛士揚刀疾進,至距離唐
金峰一丈之處,忽然大叫一聲,翻身便倒,在地上慘叫狂嗥。其中有識貨的叫道:「不好,
這是唐家的歹毒暗器喪門釘!」話聲未完,又有幾人倒在地上。
唐金峰冷笑道:「這番狗不知我的來歷,難道你們也不知麼?」額音和布帶來的衛士滿
漢參半,漢人衛士中大半知道唐家的來歷,有人叫出聲道「你是唐二先生麼?」唐金峰傲然
說道:「你們既知道我的來歷,還不乖乖給我滾出去!」衛士中有兩個是額音和布的徒弟,
大聲叫道:「我不怕你的暗器!」各把手中兵刃,揮成一道圓圈,這兩人功力甚高,竟把唐
金峰打出來的三口喪門釘震落在地,正在洋洋得意,忽然眉心劇痛,慘叫一聲,兩人四眼,
全給打瞎,還有兩名跟著逼進的滿洲衛士,手腕關節之處突然似給蜈蚣咬了一口,又痛又酸
又麻,手上的兵器竟自掌握不穩,當的掉在地上,漢人衛士中有識貨的又驚叫道:「快退,
這是白眉針!」四川唐家的暗器天下無雙,其中尤以喪門釘和白眉針最為厲害,喪門釘專打
人身要害穴道,中暗器的痛楚非常,但卻無毒,拔出鐵釘,解開穴道之後,仍然可救;那白
骨針則細如牛毛,被射中的人並不覺痛,但卻含有劇毒,少則三日,多則七天,白眉針便順
著血管進入心窩,無法可救。漢人衛士見他使出這兩種暗器,個個心驚,不約而同都退出數
丈開外!
滿人衛士死傷了幾人之後,也都紛紛退後。額音和布叫道:「他用暗器,你們不知道用
暗器麼?哎呀,喲!」原來他正在劇鬥之中,這一分心,被馮瑛一劍從他肩頭削過,削去了
一片皮肉。
白眉針不能及遠,衛士們退到數丈之地,紛紛發出暗器,唐金峰大笑道:「魯班門前弄
大斧,好,看我的!」改發喪門釘毒蒺藜等份量較重的暗器,又把衛士們再逼退一丈之地,
衛土們發來的暗器,射到他的面前已是無力,被他或閃或接,隨接隨發,片刻之間,地下便
撒滿暗器,飛刀、飛鏢、袖箭、鐵蓮子、喪門釘、毒蒺藜,什麼都有。衛士中又有幾人受
傷,但仍然與他相持,滿空暗器,發個不停!這樣一來,雖然衛士們受傷較多,但唐金峰也
形勢甚危,他暗器上的功夫雖是天下第二,但敵人眾多,暗器如蝗,若然稍有疏神,那便不
堪想像!
酣鬥中,馮瑛聽風辨器,見唐金峰形勢不佳,疾攻兩劍,抽身便退,叫道:「曉瀾,你
用須彌劍法,緊守些時,我去幫忙唐老公公。」唐曉瀾道:「好,你快去!」劍法一變,游
龍盤頭蓋頂,左右飛舞,霎時間,但見銀光匝地,紫電飛空,唐曉瀾整個身子就如藏在一幢
青色光幢之內,額音和布搶攻數招,有如碰到銅牆鐵壁,無法攻迸。額音和布大怒,運盡內
力,連發數掌,唐曉瀾人在光幢之內,給震盪得晃個不停,劍法卻仍絲毫不鬆懈,急切之
間,額音和布兀是奈何他不得。
馮瑛抽身一退,腳尖點地,使個「紫燕騰空」的身法,呼的一聲,從衛士們頭頂飛越,
她身上穿有鍾萬堂所送的防身寶甲,滿空暗器碰到她的身上,紛紛落下,一瞬間,她己落到
了唐金峰父女的身邊。
衛士們見暗器傷她不得,大是驚奇,唐金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意似甚為感激。馮
瑛不俱暗器,把寶劍舞成一道銀虹,攔在唐金峰的面前,將敵人發來的暗器紛紛磕落。唐金
峰則騰出手來,用喪門釘打敵人的穴道,這一來,又將衛士們逼退數步,雙方仍是僵持。
唐曉瀾單獨對付額音和布,只有防守之功,卻無反攻之力,額音和布鬆了口氣,連發數
掌,將唐曉瀾逼得步步後退,猛然縱身一躍,雙掌斜飛,從暗器叢中穿過,滿空暗器給他的
掌力震得左右紛飛,馮瑛大吃一驚,短劍反手一刺,唐金峰也變了面色,將份量重的毒蒺藜
打去,但見額音和布身形一歪,從他們的側邊穿出,頭也不回,逢自撲到佛像下面那個「病
人」的身邊。原來額音和布並不是來捉唐金峰父女,而是從他們身前闖過,要去捉那個「病
人」。
佛像下那堆火已經熄滅,火煙刺目嗆喉,額音和布冷笑道:「貝勒爺,你何苦在這裡受
罪,還是隨奴才回宮去吧。」伸手揭那病人的被蓋,忽聽得「啪」的一聲,額音和布面上著
了一下,饒是他練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面上也熱辣辣作痛。額音和布反手拿住了那人的
手腕,使勁一拖,那人翻身坐起,大聲說道:「好好,我早知允禎不會放過我了,你此來只
是為我麼?」額音和布道:「皇上專誠請貝勒回京。」那人道:「既然如此,你把這對父女
放走吧!」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兩方的暗器交鋒,也暫時休止下來,唐曉瀾凝神注視,只見
那「病人」雖是形容憔悴,卻自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猛然省起,這人原來就是自己
以前在皇宮中曾經見過面的九皇子允搪。
只聽得「卡嗤」一響,額音和布將九皇子的腕骨扭斷,將他雙手反剪,提了起來,躬身
說道:「只要他們不與我為難,奴才自當遵命。」原來雍正根基己固之後,第一步將眾皇子
的羽翼剪除,第二步便將以前敢於和自己爭奪皇位的兄弟一一借題殺掉,其中九皇子允搪與
十皇子允俄,精通武功,聞風先遁,額音和布此番千里追蹤,所為的就是允搪。至於唐曉瀾
諸人,不過是偶然碰著罷了。額音和布心想:唐曉瀾與馮瑛劍法精妙異常,那老兒的暗器也
十分厲害,纏鬥下去,只恐反有意外,所以允搪提出,叫額音和布將他們放走,額音和布也
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唐金峰大力驚愕,心中暗道:「原來當今皇上這樣無情,骨肉尚且相殘,何況外人。我
以前讓女婿在公門當差,即算不死於非命,也斷不會有好的下場。注目看時,但見允搪痛得
黃豆般大的汗珠,滴了下來,卻咬著牙根抵受,不哼一聲。額音和布又躬身說道:「時候不
早,請貝勒走吧!」
允搪忽地一聲慘笑,大聲說道:「你們都看見了,但願今後生生世世,大家都不要生在
皇家!」唐曉瀾一聞此語,入耳鑽心,手按寶劍,便想衝出。馮瑛在他身邊低聲說道:「你
早已不是皇家的人了,我們誰也沒有把你當做皇子,身世之恨,早該忘掉。此人以前與允禎
爭位,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何必為他拚命?」唐曉瀾歎了口氣,道:「我不是想救他,
我,我……」心情複雜之極,難於解釋,說了一半,說不下去。
額音和布拉著允搪,緩緩走出,忽有一名衛士指著唐金峰所抱的年壽說道:「稟大人,
這是年羹堯的孩子。剛才那兩人便是年羹堯的心腹武士。」唐金峰這一驚更甚,望著懷中的
孩子,只見這孩子嚇得面青唇白,叫道:「公公救我,我不去,我不去!」
額音和布哈哈大笑道:「真是好機緣!」掃了唐金峰一眼,喝道:「兀那老兒,你是年
羹堯的什麼人?」唐金峰道:「什麼都不是。」額音和布喝道:「既然如此,把那孩子給
我,饒你不死!」年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唐賽花急道:「爹,不要交給他們。」
額音和布勃然作色,正要發作,忽聽得寺外一陣叮叮的鈴聲,傳了進來,接著連聲慘
叫,馮瑛大喜叫道:「武老前輩來了!」額音和布大怒,躍出寺門,在月光之下,只見一個
江湖郎中,右手提著虎撐,左手搖著銅鈴,直向自己走來,門外幾個把風的恃士都已被他打
倒了。
額音和布瞪目喝道:「什麼人?給我站著!」來的正是武瓊瑤的弟弟武成化,只見他冷
冷一笑,道:「好大的架子!你要問我是誰嗎?我是替你招魂的使者!」搖起銅鈴,叮叮作
響。額音和布大怒,呼的一聲,左掌推出,武成化身形毫不晃動,哈哈一笑,提起虎撐,迎
頭便打,額音和布拂塵一繞,將他虎撐纏著,卻仍是給他逼退兩步。額音和布大驚,暗運內
力向旁一扯;武成化也吃了一驚,他的虎撐雖沒脫手,但也不能隨心所欲,直打過去。兩人
各運內力相鬥,大家都知道碰到了頂尖兒的高手,一時之間,誰也無法奈何。
馮瑛飛步搶出,叫道:「武老前輩,你來得好!」武成化道:「這廝恃著人多,斯負了
你麼?」馮瑛笑道:「他還沒有那麼大的能耐。」轉面對額音和布道:「你還要再鬥麼?」
額音和布將拂塵一收,橫躍三步,道:「好,彼此罷手,日後再見,我可不饒你了。」馮瑛
笑道:「那就以後再瞧吧。」武成化橫目掃了額音和布一眼,道:「如此武功,可惜可
惜。」額音和布怒道:「什麼可惜?」武成化道:「了因的下場,難道你不知道麼?」額音
和布正是雍正聘來補了因之缺的,聞言一凜,提起拂塵,武成化道:「是不是還要與我打個
痛快?」額音和布一言不發,把手一招,帶了衛士們疾下山去。允搪被扭斷腕骨,支持不
住,已痛得暈蹶過去,也被衛士背下山了。
武成化笑道:「我聽說你們再下天山,料你們必然要去找呂四娘,卻想不到在這裡相
見。你師父好嗎?」馮瑛道:「咱們且先別談,去瞧瞧唐金峰吧。」武成化道:「唐金峰是
誰?」馮瑛道:「一位武林前輩,暗器天下無雙。」武成化道:「哦,那是四川唐家的人
了,你怎麼會認得他?」
邊說邊走進廟中,只見唐金峰仍然盤膝坐在地上,而色灰白,唐賽花抱著年壽,愁容滿
面,小聲問道:「爹,你怎麼了?」唐金峰微微一笑,道:「好在保得這孩子的小命兒。我
不中用了,你抱他回去吧。我認他做外孫。」唐賽花淚如雨下,道:「爹,你受了什麼厲害
的傷吧?咱們藥囊中有的是好藥。」唐金峰苦笑道:「什麼藥都沒有用,我受了那廝掌力震
蕩,又苦戰了這些時刻,力竭神疲,有如油盡燈枯,哪是藥物所能救治?」馮瑛忽接口道:
「我就有藥物可以救治。」唐賽花大喜,顧不得以前的仇恨,忙道:「那麼請你趕快救
吧。」唐金峰意似不信,問道:「什麼藥物?」馮瑛取出一個小小的銀瓶,傾出三粒碧綠色
的藥丸,頓時清香撲鼻,精神為爽。馮瑛將藥丸遞給了唐金峰,說道:「這個是用天山雪蓮
自己制的碧靈丹,補氣旺血,療毒解傷,最是有效。以你老人家根基之好,得它固本培原,
不但性命無憂,武功也不至於有所減損。」
唐金峰將三粒碧靈丹嚥下,只覺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笑道:「天山雪蓮,名不虛
傳,果然是靈丹妙藥。」年壽眼瞪瞪的望著唐金峰,馮瑛道:「孩子,你的小命兒是拾回來
了,你知道該怎樣道謝嗎?」年壽極為乖巧,走下地來,先跪在地上,對唐賽花磕了個響
頭,叫了一聲「媽媽」。唐賽花喜得眉開眼笑,連道:「乖兒子,乖兒子。」年壽又對唐金
峰磕了三個響頭,叫道:「公公。」唐賽花笑道:「該叫外公。」唐金峰一笑將他摟入懷中。
唐曉瀾道:「這孩子很像他的父親,聰明得很。」馮瑛道:「但願他不要全像父親。」
武成化與唐金峰寒暄幾句,各道仰慕。武成化看看天色,只見曙光微露,笑道:「我們要先
走一步,你再打坐一個時刻,氣力便可恢復,恕我們不再陪你了。」唐賽花一再向馮瑛道
謝,唐家父女與馮家姐妹之間的仇恨,這才真正解消了。
武成化和馮唐二人在晨光中走下嵩山,武成化道:「你們是趕去邙山嗎?」馮瑛道:
「正是。我的媽媽也在邙山,你知道嗎?」武成比笑道:「你的媽媽已不在邙山了。你要見
她嗎?」馮瑛驚道:「可是出了什麼事情?」武成化笑道:「本來要出事情的,可是現在沒
事了。雍正這小子好狠,在削了年羹堯的兵權之後,對各地誌士搜捕更嚴,他探出邙山有豪
傑嘯聚,便派大軍圍山,幸而呂四娘早得消息,叫我送你的母親、外公和張天池等人到天山
去。」唐曉瀾道:「這樣安排很好,他們都是畢生患難,也該安度晚年了。武老前輩,你在
哪兒見著呂四娘的?」武成化道:「在京城附近。呂四娘想入京刺殺雍正,但京都防範極
嚴,一直沒機會下手。我本來是想尋找李治的,遇見了呂四娘,才知他們已去了四川。」馮
瑛道:「那麼我的媽媽現在哪裡?」武成化道:「我們在路上分批行走,我替他們打前站探
路,昨晚經過嵩山,他們就在山下一家人家住宿。」馮瑛大喜,當即和唐曉瀾去拜見母親,
見面之後,自有一番親熱,不必細表。
馮琳李治與關東四俠等人走了一個多月,到達邙山,但見山上一片瓦礫,不但這幾年來
所建的房屋都全燒了,連獨臂神尼以前所住的尼庵也已蕩為平地,眾人目瞪口呆,只道是火
燒嵩山少林寺的一幕,重演於邙山,馮琳李治尤其著急,忽聞得叢林茂草之間,山禽亂鳴,
卜卜飛起,轉瞬間半空呼呼聲響,只見兩隻大鵬鳥一黑一白,雙翅張開,如磨盤大小,飛了
下來,在眾人頭頂上低飛盤旋,玄風道長叫道:「這是獨臂神尼當年所養的兩頭大鵬,想不
到如今還在。」那兩頭大鵬盤旋一陣,又向山腰飛去,柳先開道:「這兩頭鵬鳥,甚有靈
性,它們可爪裂猛虎,但見了熟人,卻從不侵犯。我們到過幾次邙山,它們定然認得。看它
們這樣低飛鳴叫,好像是向主人報訊一般,難道還有人在邙山之上麼?」
眾人隨著大鵬所飛的方向走去,走到山坳峽谷之處,驀然開朗,但見野花遍地,古槐夾
道,對面山峰倒掛下來的瀑布,噴珠濺玉,在麗日照射之下,幻成七彩。玄風道:「從這裡
過去,就是獨臂神尼的墓地了。想必是因這裡山勢絕險,官軍窺望無人,又無房屋,所以就
不下來放火了。」說話之間,忽然聽得一聲長笑,呂四娘與馮瑛突然出現,笑道:「我道是
何人,原來是你們來了。」唐曉瀾也跟著走了出來與眾人相見,俱都大喜。
呂四娘道:「邙山是上個月被燒掉的,官軍見山上空無一人,放火之後,便算了事。我
師傅的陵墓得以保存,實是普天之幸。我料馮琳她們必還要回來,所以獨自回山,一來看望
陵墓,二來等候客人。想不到卻先等到曉瀾和馮瑛,然後才是你們!」
各人寒暄己畢,玄風問道:「女俠新自京城回來,可有什麼消息麼?」呂四娘笑道:
「消息是有,不過這消息想必大家都已料到的了。」玄風道:「可是年羹堯被處死了麼?」
呂四娘道:「正是。那年羹堯被押回京師之後,杭州將軍陸虎臣的彈章也跟著奏上,牆倒眾
人推,朝中大臣你一本我一本,都是彈劾年羹堯的,把那些彈章所列的罪狀總計起來,你們
猜猜看有多少,竟然有九十二條之多!」馮琳咋舌道:「嗯,這麼多!」呂四娘道:「雍正
親下諭旨,說他有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妄之罪十三,專擅之罪六,
貪贖之罪十八,忌刻之罪六,侵蝕之罪十五,殘忍之罪四,你們算算看是不是九十二條?」
唐曉瀾笑道:「你居然記得這樣清楚?」呂四娘道:「那道『上諭』也是妙文,其實對雍正
來說,何必如此囉唆,這九十二條大罪合起來不過一條:功高震主而已。可笑雍正還要假惺
惺「聖旨』下來說,年羹堯犯了九十二條大罪,按律本該凌遲處死,但姑念他平青海有功,
著交步軍統領監踢自裁,他的父親年遐齡則被奪爵位,免議處分。可憐那老頭兒父憑子貴,
無端端做了幾年一等公,正在歡喜,忽而經此一場打擊,在年羹堯還未被處死之前,已先嚇
死了。至於年羹堯所有的家產,全被查抄入宮,這更不在話下了。雍正還說他這樣處置是寬
宏大量到了極點,要年羹堯臨死之前,向他上表謝恩。」玄風道:「不是聽說年羹堯己瘋了
嗎?他還能寫那樣的謝恩表?」呂四娘道:「自然有人代寫,官書文獻,大半都是如此虛假
的,有何稀奇。」眾人不覺大笑。
呂四娘又道:「年羹堯剛被處死,雍正怕人心不服,所以防範特別嚴密,我探過兩次皇
宮,宮中殿宇如雲,根本不知他躲在哪裡,第二次探宮時被高手發現,立被圍攻,還幾乎脫
不了身。」玄風道:「刺殺萬乘之君,談何容易!依我的愚見,最少還要多兩名輕功絕頂、
武功精湛的高手同去,也許還有機會。」
呂四娘笑道:「是呀,所以我才在這裡等候你們。馮瑛馮琳這兩年武功大進,輕功尤
高,就讓我們三姐妹去好了。」玄風拍掌笑道:「妙極,妙極,中幗勝鬚眉,我們且等著看
三俠大顯神通,永留佳話。嗯,這兩個小淘氣呢?」眾人一看,不見馮瑛馮琳,呂四娘笑
道:「她倆姐妹一定是背著人去說體己話兒了,阿瑛——阿琳!」山谷傳來回聲,馮瑛遠遠
答道:「就來了!」
呂四娘料得不錯,她們果然是去說體己的話兒,馮琳把姐姐拉到綠蔭深處,悄悄問她和
唐曉瀾到底如何?馮瑛默然不語,被妹妹問得急了,眼圈一紅,嘟著嘴兒答道:「我還是對
他如同叔叔一樣。」馮琳笑道:「不見得吧,我剛才聽得你不是叫他叔叔,而是叫他的名字
呢!」馮瑛板臉說道:「叫名字又怎麼樣?反正我今生今世不再嫁人。我就不信,女孩子非
得有個男人不成。」
馮琳噗嗤一笑,忽然裝得很正經的樣子,拉著馮瑛的手道:「可是媽媽不相信呢!媽媽
隨他們去天山,這個你已經知道了。前幾天我碰見她,她還問起你們的事情。她說女孩兒家
總是要嫁人的,她又說那個唐曉瀾,嗯,你那個『叔叔』為人很好,她還怕你嫌『叔叔』年
紀比你大十多歲,叫我勸你呢!喂,你不聽媽媽的話嗎?」馮琳裝作大人的模樣,說得十分
神氣,馮瑛也給她逗得笑了起來。但隨即想到母親也曾這樣勸過自己,可是自己和曉瀾之間
的事情,連母親也不便告訴,此段情懷,只能深藏心底,思想起來又不禁黯然。
馮瑛給妹妹問得很是尷尬,幸得呂四娘呼喚,替她解圍。一談起要入京刺殺雍正,大家
都精神奕奕。過了半月,呂四娘和甘鳳池聯絡上了,仗著甘鳳池的人緣極廣,各路英雄,都
陸續混入了北京,可是京中防範極嚴,皇宮又大,也不知雍正住在哪個宮殿,深恐一擊不
中,反為貽禍。所以入京半年,還是沒機會下手。
雍正殺了年羹堯後,也預防會有刺客行刺,不但在宮中遍佈衛士,而且連宮廷的一些舊
例,如節日可以演戲作樂之類,也全都禁了,自己更是每晚更換宿處,提心吊膽,處處提防。
可是這樣子做皇帝,也委實沒有味道。過了半年有多,雍正見太平無事,禁令漸鬆,時
光迅速,冬去春來,過了新年,轉瞬又是元宵佳節,雍正的生母本是康熙的一個妃子,如今
母憑子貴,做了太后,自是盡情享受,無須說得。這半年來悶在宮中,十分不耐,趁著元宵
將到,便要雍正開禁,大大作樂一番。除了原有的內庭供奉,教坊歌舞,可以招來演出之
外,還准許近親貝勒,各各供獻節目。雍正一想,與自己作對的兄弟,都已除了,諒剩下的
各貝勒不敢再有二心,便順著母親的意思,允許開禁。這消息十分秘密,直到元宵前夕,才
說給各貝勒聽。這卻樂壞了一個人。
這人是親王允瑛,康熙的第十六子。他是雍正同母所生的親兄弟,在諸皇子之中,年紀
最小,所以當康熙在日,他並沒有參加奪位之爭,因此得以保全首領。
允瑛年輕喜玩,也喜練武,大約在一月之前,有人薦一位武師給他,這武師中等身材,
貌不驚人,允瑛不信他有本領,一時高興和他較量,拳腳剛剛沾身,就不知怎的被他摔倒。
此人自稱唐龍,不但精於武功,而且長於雜耍,允瑛十分歡喜,便留他在皇府之中。這次雍
正元宵開禁,允瑛問唐龍可有什麼戲法花樣。唐龍連聲答道:「有,有!」馬上演出幾套,
如耍水流星、頂罈子、舞彩綢等等,都比尋常賣藝的人好得多,允瑛大喜,唐龍又要求多帶
幾名助手,允瑛也答應了。
到了元宵晚上,紫禁城中張燈結綵,熱鬧非常,御花園中搭起戲台,周圍坐的都是皇親
國戚,那戲台旁邊搭了一個看臺,雍正和眾妃嬪陪著太后在看臺上觀賞。
太后對這些雜技百戲。十分歡喜,一看到高興之處,便叫人賞錢,到了允瑛帶來的這一
班人上台,太后更是高興,笑對雍正說道:「你的小兄弟素來歡喜玩耍,看他又有什麼好
的?」
只見五個穿著彩色戲服、畫了臉譜的人登上戲台,皇太后道:「演什麼戲,怎麼儘是須
生、丑角?」允瑛回道:「不是演戲,是耍雜技。」雍正心中一動,但見兩人站在台上,拉
手並肩,一人跳了上來,分踏這兩人的肩頭,又一人跳到這人的肩頭,雍正道:「這幾人功
夫好俊,是玩疊羅漢嗎?」話猶未完,只見最後那名短小精悍的漢子一躍而上,頭上頂著一
個水碗,兩手也各拿一個水碗,他微一傾斜,三個水碗都有水濺出,證明碗中盛滿了水。但
見他雙手一拋,兩個水碗擲到半空,呼的一聲又拋出兩條彩綢,就在半空中把水碗纏著,非
但頭頂上的那碗水滴水不漏,在半空中的兩個水碗,也端端正正的落了下來,也不見有一滴
水漏出。
就在喝彩聲中,那人舞起彩綢,兩隻水碗盤旋飛舞,越轉越疾,皇太后高聲叫好,那人
雙手一鬆。水碗在他頭頂上打了兩個盤旋,他一伸手又抓住了彩綢的中段,再舞起來,一邊
是彩綢飛舞,一邊是水碗盤旋,皇太后連連喝彩,道:「這比尋常的耍水碗要好看多了。」
雍正卻凝神細看,並不喝彩,忽然問允瑛道:「這幾個人原來是你府上的嗎?」允瑛正看得
入神,未及回答,又見半空中彩綢轉折,竟然打出「天下太平」四字,皇太后喜道:「真是
神技,賞錢!」」太監把兩籮銀子抬到台上,雍正忽然叫道:「把這幾個人拿下來問!」
戲台上碎銀如雨,一片叮叮噹噹之聲,雜以眾人喝采之聲,正自熱鬧,雍正這一聲大
喝,大出眾人意外,驟然間聲音靜止,說時遲,那時決,只見那個短小精悍的漢子,彩綢一
展,呼的一聲,兩道白光,疾如電射,直向雍正面門飛去。原來在彩綢中竟然裹著兩柄鋒利
的匕首。
雍正早已疑惑,預有提防,他一喝之後,身軀迅即閃入妃殯叢中,兩柄匕首卡嚓兩聲,
穿過了兩名妃嬪的肩骨,頓時間,駭叫之聲紛起,皇太后暈倒台上,眾妃嬪亂成一團。就在
這霎那間,那漢子身形疾起,飛鳥般的撲上看臺,三碗水一齊潑到雍正身上,雍正眼睛睜不
開來,只覺寒風勁射,冷氣森森,一柄鋒利的短劍已經觸到背後。
雍正卻也十分沉著機警,就在這千鉤一發、死生俄頃之間,雙手一勾,把兩名妃嬪擠到
身後,那漢子收手不及,眼見兩名嬌弱的女人鮮血飛濺,又驚又怒,大喝一聲,挺劍再撲,
雍正已是一個飛身,跳上樓欄。
這漢子哪是什麼尋常賣藝之輩,卻是江南大俠甘鳳池。他混入了允瑛的親王府中,好不
容易才等到這個機會,哪肯放過,雖然明知極險,也緊追不捨,隨著雍正跳上樓欄。
與甘鳳池同來的那四個人也不是什麼耍雜技的助手,而是唐曉瀾、李治、白泰官和魚
亮。他們遲了一步,已給看臺下的衛士截著,哈布陀舞起流星錘,韓重山亮出辟雲鋤,加上
其他衛士的堵截,急切之間,哪能闖得出去。
唐曉瀾大急,游龍劍揚空一閃,真個是矯如游龍,猛如雄獅,噹的一聲,火星飛濺,把
韓重山的辟雲鋤削去一片,韓重山叫道:「哼,原來是你,好大膽的叛逆,居然敢到宮中來
了!」唐曉瀾的寶劍雖然鋒利,功力卻是稍有不及,被他逼得退後兩步。背後一名衛士,舞
起混元鐵牌,當頭便壓,忽被李治斜刺一劍,刺入關節,鐵牌脫手飛出,打不著敵人,卻反
傷了自己的一個同伴。
李治的劍法最為奇詭,虛實相反,一出手就是刺向關節要害,在劍光飄瞥中,又有兩名
衛士中劍倒地。哈布陀飛錘迎敵,人在一丈開外,李治劍短,欺不進去,被他雙錘盤旋迫
壓,騰不出手來。
白泰官見甘鳳池遣入看臺上層的暢音閣,竟如泥牛入海,既不聞廝殺之聲,又不見人影
出來,大為著急。他發出了一把梅花針,雖然打傷幾人,卻又給天葉散人趕來,運掌力將他
追著。正在極度緊張之際,忽聽見一聲大叫,只見那座暢音閣突然塌了一角,一個人流星般
的射了出來,「噗通」一聲,跌入御河。
白泰宮驚叫道:「不好,七哥遇害了!」只聽得樓台上哈哈大笑,雍正又走了出來,高
聲喝道:「甘鳳池今已伏誅,朕寬大為懷,其餘叛黨,棄械投誠,可以赦罪。」魚亮大怒,
喝道:「誰信你的鬼話!」金刃挾風,一刀劈去,將一名衛士,劈為兩半,再劈第二刀之
時,卻被韓重山一鋤擋住。
雍正哈哈大笑,叫道:「額音和布出來,替膚將這些叛逆擒下,格殺不論!」只聽得一
聲「領旨!」暢音閣裡飛出一人,手揮拂塵,凌空下擊,拂塵一展,立刻將魚亮的厚背斫山
刀捲上半空,唐曉瀾大吃一驚,游龍寶劍顫鋒一抖,使出天山劍法的絕招「大漠流沙」,但
見渾身上下,捲起幾道劍光,冷電精芒,繽紛飛舞,真如大漠沙揚,疾攻而上,額音和布領
過厲害,拂塵不敢與寶劍相觸,一沾即走,驚飄閃電般的又繞到白泰官背後,驟下殺手!
白泰官盤龍繞步,滑過一邊,驟然反手一擲,喝聲:「著!」一把梅花針,銀光閃閃,
一齊飛到額音和布的面門,白泰官以前為了對付了因,曾在梅花針上下過苦功,梅花針份量
極小,不易受力,而他卻可打到五丈有餘,並可隨意刺穴傷目,厲害異常,而今距離極近,
以為定可奏效,哪料在銀光疾閃之中,額音和布將拂塵一收一卷,只聽得嗤嗤亂響,有如炒
豆,那麼一大把的梅花針,都給額音和佈施展最上乘的內功,全部捲去,震成粉屑。
李治見勢不好,長劍一抖,疾刺額音和布面上雙睛,額音和布拂塵一繞,那知李治的劍
明似向左,實是向右,劍鋒陡然一轉,削到右耳,額音和佈一個彎腰,堪堪避過。李治挺劍
再刺,猛不防天葉散人斜刺殺出,雙掌一推,迅如奔雷,李治身不由己,退了兩步,額音和
佈一個長身,拂塵換風,呼的一聲,又是當頭罩下。
正在緊急,忽聽得一聲清嘯,恰似長天鶴喚,曳空而下,天葉散人叫道:「上人小心,
又是那賤婢來了!」話聲未了,忽聽得滿園驚叫之中,就在御花園中枝柳刺空的松樹梢,疾
如飛鳥股的掠下幾人,看清楚時,竟是三名少女,衣帶飄飄,有如姑射仙人,掠空而降,深
宮內院,她們竟能潛伏進來,而且在滿園人眾,千百雙眼睛之下,居然無人發現,只這一份
輕身功夫,就已教所有衛土,心寒膽戰!
這三人正是呂四娘和馮瑛馮琳,其實,她們的輕功雖然都到了踏雪無痕,去來無跡的地
步,但要偷進高手遍佈的皇宮,卻也不是易事,只因今日元宵,御花園中演戲,所有高手都
調到園中護衛,她們才能神不知鬼不黨的偷偷溜了進來。而額音和布等又正在和唐曉瀾諸人
纏鬥,滿園人眾,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誰也沒發現她們。
額音和布叫聲「不好」,搶先堵截,唐曉瀾大叫道:「皇帝在暢音閣裡。」呂四娘腳方
點地,又再飛起,霎眼之間,又跳上樓欄,撲入閣內,張眼一瞧,渺無一人,呂四娘何等機
警,腳一伸入,霜華劍一招「夜戰八方」,立即反身飛出,暢音閣內,飛箭如蝗,都給她的
劍光削斷。
馮瑛馮琳稍後半步,剛好碰上搶來堵截的額音和布,馮瑛短劍一揚,迅如電掣,一招兩
式,既點面門,又刺胸膛,額音和布身隨劍轉,拂塵反臂斜飛,塵絲縷縷,有如千百條八爪
章魚,一齊抓下,出手之快,無以形容,幸而馮瑛在天山又苦練了兩年,深得制敵機先之
旨,只見她不慌不忙,以靜制動,微微一閃,劍光疾吐,連用「流星趕月」、「飛雲掣電」
兩招,從拂塵之下,驟然穿過,刺他脅下的「期門穴」,額音和布不料馮瑛劍法精通如斯,
拂塵一收,掌力外發,只見銀光繞處,呼呼風響,馮瑛連用以柔制剛之勁,將額音和布的拂
塵削去一縷,但身子也給他的掌力逼得立足不穩,搖搖欲墮。
說時遲,那時快,馮琳劍走斜邊,一個旋轉,劍勢奇妙之極,似是向左,又似向右,刺
向額音和布的命門要穴。額音和布渾身橫練功夫,只有坎火離水之穴是他致命所在,見狀吃
了一驚,急運內家真力,倒持拂塵,一招「橫駕金梁」,要把馮琳的腕骨擊碎,那知馮瑛穩
了身形,劍光又到,馮瑛的內功比馮琳強得多,手上拿的又是寶劍,額音和布不敢硬架,再
運掌力,反擊馮瑛,額音和布的內功又比馮瑛強得多,馮瑛也不敢硬接,斜身滑步,跳過一
邊,額音和布正待追敵,馮琳的殺手劍法又奔向他的坎火離水之穴,額音和布氣得哇哇大
叫,卻是無可奈何,只得收回拂塵,撤回掌力,防護穴道。
你道馮琳何以這樣厲害?原來她早年在四皇子府內,精習各種邪派武功,知道西藏紅教
的拂穴刺穴之法,這兩年又得了無極派的真傳,功力大進,對破「橫練功夫」的法門,極之
純熟。兩姐妹聯手合鬥強敵,殺得額音和布也微有怯意。
此時呂四娘已跳出了暢音閣,斜眼一瞥,見額音和布與馮家姐妹纏鬥不下,也不理他,
劍似追風,逕自撲入衛士群中,揚聲叫道:「快闖出去,雍正這狗皇帝早已逃了。」唐曉瀾
道:「甘大俠,他,他……」呂四娘道:「七哥不見蹤跡,咱們今日算是折了。」魚亮鬚眉
掀動,這時他又已搶到一條花槍,向前猛衝,道:「好,殺得一個是一個,咱們替甘大俠報
仇。」呂四娘道:「七哥武功既高,人又機智,未必便遭不測。咱們可不能再硬拚下去,沖
出去要緊。」她一面說話,手下卻毫不放鬆,劍鋒所指,如湯潑雪,將近身的侍衛殺得手斷
足折,頭破血流。
韓重山大怒,跳了上來,辟雲鋤一招「泰山壓頂」,驀地向呂四娘當頭劈下,呂四娘一
聲冷笑,三尺青鋒,斜斜一拍,竟自將韓重山的辟雲鋤剃出外門,更不換勢,手腕一沉,劍
招又發,哈布陀叫聲:「不好!」急急飛錘斜襲,那料呂四娘身法快到難以形容,哈布陀的
雙錘,明明已砸到她的頭頂,卻不知怎的一下子便給她閃了過去,手腕一翻,劍鋒斜展,
「卡嚓」一聲,將韓重山的右手手指,削去兩指,辟雲鋤脫手飛出,恰好碰著一名侍衛,竟
自將他攔腰斬斷,劈為兩截。
呂四娘這幾年在邙山苦練,劍法通玄,內功也到了爐火純青之境,比韓重山已不只高出
一籌,韓重山不知,還以為她是當年的呂四娘,心中想道:「呂四娘劍法雖然精妙,功力卻
稍遜於我,縱算不敵,也最少可打個一二百招。料敵一差,防敵便疏,所以本來可擋得三五
十招的,卻在三招之內,便給呂四娘殺傷了。哈布陀見韓重山受傷,大吃一掠,轉身便走。
天葉散人不敢戀戰,也只能掩護師兄退下來了。
哈布陀等三大高手一走,衛士們更是不敢追擊,馮瑛馮琳隨著闖出,額音和布孤掌難
鳴,也不敢追,把手一揮,叫眾衛士救死扶傷,自己則急急入宮去見皇帝。
雍正這時已藏入深宮密室,原來他防備極為周密,早在暢音閣內,布好機關,並掘了地
道,通到宮內,而且又先叫額音和布埋伏在裡面。甘鳳池一時心急,追入暢音閣內,吃了暗
算,而雍正卻從地道走了。
額音和布請內監引入,在密室中謁見雍正,叩頭請罪。雍正道:「你救駕有功,何罪之
有?朕只恨允瑛這小畜生,竟也敢來暗算於我。」額音和布道:「小親王未必是有意的。」
雍正道:「不管他是有意無意,不能不罰,太后現已救回,現在尚在昏迷中,你快去將這小
畜生喚來,要不然太后醒來,又要攔阻了。」額音和布垂手應了一聲:「喳!」正待走出,
雍正又道:「你先叫精通水性的到御河搜索,看甘鳳池死了沒有?」額音和布道:「他身受
箭傷,又吃了奴才一掌,跌下御河,寒冬臘月,水冷如冰,縱他不死,也難以運用內功,冷
也冷死他。」雍正道:「話雖如此,還是搜到了屍身,朕才放心。」額音和布又應了一聲:
「喳。」問道:「皇上還有什麼吩咐嗎?」雍正想了一想,忽道:「不管有沒有搜著甘鳳他
的屍身,你都叫人到城內去放出謠言,說是甘鳳池己被我們捉著了。秘密不可洩漏,至緊至
緊!」
皇宮內紛紛擾擾,過了一夜,第二日雍正下令九門大搜,同時在宮內更加緊佈置,忙了
一日,真正的叛黨一個也捉不到,只捉到了一些「可疑的」無辜的平民,甘鳳池的屍身也搜
不著。雍正正在納罕,傍晚時分,忽見一個親信的內監來見,報道:「侯三變求見皇上。」
侯三變乃是叛變出宮的老衛士,額音和布在側,聽說是他求見,怔了一怔,雍正說道:
「叫他人來。」額音和布道:「只恐其中有詐。」雍正笑道:「朕正要將計就計,何虞其
詐。」問內監道:「他是怎樣來的?」那內監道:「他反手自縛,求見內廷總管,說是有一
件極機密之事,要說與皇上知道。他還帶了一個蒙面人來,秘密就在蒙面人身上。總管不敢
作主,請皇上明示。」雍正哈哈笑道:「都叫進來。」
片刻之後,內監將侯三變與那蒙面人帶進,雍正厲聲喝道:「候三變,你還有膽來見我
嗎?」侯三變叩首道:「奴才知道錯了,特來將功贖罪。」雍正「唔」了一聲,道:「好,
很好!朕一向寬大待人,你既有悔過之心,朕當給你自新之路,說吧。」侯三變道:「請皇
上屏退左右。」雍正哈哈大笑,退:「你當朕是三尺之童嗎?」侯三變道:「若然皇上見
疑,請將奴才的琵琶骨穿了。」雍正道:「你倒還爽快,我也不穿你的琵琶骨,免你殘廢。
額音和布,將這兩人的武功廢掉!」額音和布應了一聲,在身上取出一根尺許的長釘,銀光
閃閃,不由分說,在候三變和那蒙面人的身上各刺三針,隨即雙手伸開,分別在二人腰上一
捏,侯三變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那蒙面人也歪歪斜斜,兩人額上,都迸出黃豆股的大汗
珠,雍正微微笑道:「好,你們現在雖然暫時受苦,卻免了殘廢,以後你們就如常人一般,
可以好好的安份過日子了。你們說朕是不是特別寬大,格外開恩。」侯三變叩頭道:「奴才
謝恩。」雍正揮揮手道:「額音和布,你出去吧。」
額音和布悄悄退出,原來額音和布有一種獨門武功,能用銀針,隔衣刺穴,將敵人的真
元之氣洩掉,多好武功,也會消失。額音和布又因上次受過馮瑛的教訓,(馮瑛穿有護身寶
甲,被刺之後,武功仍能保持。)所以刺穴之後,再在他們二人身上一捏,若是武功還在的
人,自然會有反應,一試之下,試出他們內勁全無,這才安心走出。
雍正待額音和布一出密室,立即問道:「你有什麼機密之事告與朕聽?」候三變道:
「機密就在此人身上。」伸手一揭,將那蒙面人的面巾揭開,說道:「皇上可認識此人
嗎?」雍正微微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唐曉瀾,唐俠士,咱們可是老朋友了!」侯三變
道:「皇上可知道唐曉瀾的來歷麼?」雍正又是微微一笑,道:「有什麼不知道?曉瀾,說
起來咱們還不止是老朋友,而且是同胞兄弟呢!你既知自身來歷,就好好的在宮中享福,不
要再跟那些漢人胡搞了。」唐曉瀾與侯三變都是一怔,霎時間,說不出話。
原來雍正在康熙死後,搜查他的秘密,發現他病中的日記,其中有敘述唐曉瀾的經過,
對他頗為思念,認為在十幾個兒子中,還是這個不能相認的兒子,品格最佳。
因此,雍正對唐曉瀾才特別忌恨,這時想用軟功套出他的口供。唐曉瀾咬牙切齒,大聲
罵道:「侯老賊,我被你所騙,被你捉到宮中,我恨不得食你之肉!」雍正微微笑道:「你
真個要胳膊向外彎嗎?那些胡鬧的漢人藏在哪裡?你說出來,朕立即認你為弟,賜你親王封
號。」唐曉瀾閉口不說,雍正道:「當今天下,有誰敢抗朕之命?你要知道允唐允俄的下場
嗎?他們逃出宮廷,被朕擒回,已經化骨揚灰了,宮中有的是現成的炮烙之刑,你是不是也
想和他們一樣?」揚聲叫道:「額音和布,預備炮烙!」隨即放軟口氣,又微笑道:「親王
之號與炮烙之刑,隨你選吧。」
唐曉瀾低首作沉思之狀,良久良久,始抬頭說道:「好,我說,我說,這裡有一張名
單,恰巧我還帶在身上,我交給你。」雍正邁前幾步,伸手說道:「拿來!」說時遲,那時
快,唐曉瀾突然反手一拿,閃電般的勾著雍正的手腕,雍正也真厲害,右足一胳,立刻施展
少林真傳的「連環死影腳」踢他腰胯,這一腳若被踢中,唐曉瀾不死也得重傷。就在唐曉瀾
發難之時,侯三變也和身撲上,這一腳正好踢中侯三變頭顱,登時腦漿迸流,死於非命。可
是雍正受了侯三變一阻,唐曉瀾身手何等快捷,立刻駢指一戳,點中他的穴道。雍正左足剛
剛提起,卻已軟綿綿的踢不出去。
原來侯三變與唐曉瀾所使的乃是苦肉計。在大鬧御花園之後,侯三變暗中打探,正好聽
到了雍正所放出的謠言,只道甘鳳池真個被擒。眾人商議,無法施救,所以才由侯三變定出
這條苦肉計來,冒險進宮,準備劫持皇帝。
唐曉瀾身上穿有從馮瑛借來的金絲軟甲,被額音和布銀針刺後,立刻運用易蘭珠所傳的
上乘內功,把勁力收斂,又迸出汗珠,額音和布和雍正那麼精明的人,竟然被他騙過,至於
候三變則真是武功消失,拚死替唐曉瀾擋了一腳,為友犧牲了。
兩下動手,有如迅雷疾風,待額音和布衝入來時,雍正已被唐曉瀾制服,不能動彈。額
音和布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唐曉瀾的寶劍,正橫架在雍正的頸項,投鼠忌器,那敢向前。
雍正反而鎮靜非常,忽然哈哈笑道:「曉瀾,你真行!我也早料到你們使的是苦肉之
計,卻料不到你居然還穿有防身的異寶。我認輸了,你要什麼,你說出來吧。」
唐曉瀾朗聲說道:「把甘大俠交出來!」雍正說道:「好,把朕的命換甘鳳池的命,也
還值得。額音和布,將甘鳳池放回給他。」額音和布應聲遵命,片刻之後。果然帶進來一
人,頭紮青巾,露出大半邊面孔,額音和布道:「甘鳳池頭受箭傷,又在御河中飲了許多冷
水,本該好好將息。你要將他帶去,若然有甚不測,可休怪我不早說知。」
唐曉瀾留神一瞧,在宮燈映照之下,只見那人五短身材,雖然受傷,可是雙目還炯炯有
神,果然是甘鳳池。唐曉瀾喚道:「甘大哥。」那人應了一聲「嗯,唐賢弟。」聲音嘶啞微
弱,唐曉瀾想道:「他受了重傷,又飲了許多冷水,怪不得如此憔悴,連聲音都啞了。」要
待上前檢視甘鳳池所受的傷,又怕雍正乘機逃掉,心中一想,隨即說道:「你把我們送出宮
去,要從靠景山那邊的神武門走出。我們一走出門,立刻放你。」雍正道:「你說的話他們
可肯依麼?在神武門外,想必有你們接應的人了。他們欲得朕而甘心,你做得了主麼?」唐
曉瀾怒道:「我們可不像你,專作詐騙之行。君子一言……」雍正接口笑道:「快馬一鞭。
好,朕也曾在江湖行走,咱們就依江湖上的規矩辦了。」唐曉瀾道:「你叫一個內監扶著甘
大俠走在前頭,不准額音和布他們在旁。」雍正笑道:「你真多疑。」拋個眼色,道:「額
音和布,你走開吧。」唐曉瀾又道:「你們可不許搗鬼,你若想叫額音和布到神武門外去搜
查,去傷害我們的人,可休怪我劍下無情。」雍正夷然自若,冷冷說道:「可不是嗎?朕既
被你挾持,你本來就不該再多疑了。」
內監扶著那人走在前頭,唐曉瀾將寶劍架在雍正頸上,毫不放鬆,從內院走到後面景山
的神武門,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沿途果然無人搜擾,唐曉瀾想道:「必是怕太監和衛士見
著,不好看相,所以先叫額音和布關照他們避開了。」握緊寶劍,毫無顧慮。
途中甘鳳池也曾回頭瞧過幾次,目光充滿感激,卻只是微微點首示意,並不出聲。到了
神武門邊,唐曉瀾道:「甘大哥,你還能走路嗎?」甘鳳池把手一揮,將那個內監摔了個筋
鬥,唐曉瀾喜道:「大哥功力真高,受了重傷,武功還在。」神武門慢慢打開,唐曉瀾道:
「大哥過來,扶著我的肩膀,呂姐姐就在景山之上,咱們出了此門,她就會來接應了。」雍
正道:「你們還要朕送麼?」唐曉瀾道:「出了門再說。」甘鳳池回轉了身,慢慢靠近唐曉
瀾,雙手扶著他的肩頭,唐曉瀾心中酸痛,側身就他,正想出聲慰問,驀然間肩頭劇痛,持
劍的手腕也給「甘鳳池」一把拉開,唐曉瀾驚叫道:「甘大哥,你幹什麼?」耳邊一聲霹
靂,那人喝道:「誰是你的大哥!」一手抓肩,一手撕腕,雍正哈哈大笑,脫出身來,他的
穴道,就在那人靠身之際,用手肘一撞早解開了。
這人哪裡是什麼甘鳳池,卻是宮中的一名衛士,只因身材長得頗似甘鳳池,所以雍正叫
他偽裝,這乃是預早伏下之計,唐曉瀾只因不能仔細察視,所以被他騙過。」
幸而這名衛士並非一流高手,唐曉瀾雖然被他出其不意抓著肩頭手腕,卻也還能掙扎。
雍正脫出了身,大聲叫道:「快把城門關上!」額音和布、韓重山、哈布陀等人,都從
暗黝處跳了出來,原來他們在此理伏,早已等了多時了。
唐曉瀾抱著那人伏地一滾,用「三環套月」、「妙解連環」的招數掙脫出來,寶劍一
揮,把假甘鳳池斬為兩段,只見哈布舵手舞流星錘打到,而神武門的大鐵門又已慢慢關閉,
神武門高達數丈,唐曉瀾的琵琶骨已被那人拚死力抓傷,輕功雖以施展,是再也躍不上去
唐曉瀾把心一橫,豁出性命,回劍迎敵,忽聽得「哎喲」一聲,關城門的人似是中了暗
器,倒了下去,額音和布與韓重山急急躍上城牆,只聽得一聲清嘯,呂四娘與馮瑛馮琳也從
外面跳上牆頭,關東四俠卻從城門殺入。額音和布拂塵一展,擋住了呂四娘的寶劍,叫道:
「快落鐵閘。」韓重山左手提著辟雲鋤防身,右手按下鐵閘,關東四俠已搶入內面,馮瑛馮
琳也奔到了唐曉瀾的身邊。
牆頭上萬箭齊發,園中埋伏的武士紛紛湧上,箭猶罷了,最厲害的是紅教喇嘛所用的噴
火筒,筒蓋一啟,便是呼的一聲,一股烈焰噴射出來,所觸之處,立即焚燒,這乃是雍正處
心積累,埋伏下的,他算定群雄必然冒險來救甘鳳池,準備一網成擒,將他們全都燒死。
眾人在火焰交叉掃射下騰挪閃躍,又要躲避弓箭,十分危險。馮瑛問道:「你跑得出去
吧。」唐曉瀾搖了搖頭。這時鐵閘就將落地,牆頭上又站滿了弓箭手和鉤鐮手,關東四俠之
中,除了玄風道人與柳先開之外,其他二人輕功較低,估量也不能越牆而出了。
呂四娘一口劍龍蛇飛舞,把額音和布殺得只有招架之功,馮琳把手一揚,三柄奪命神刀
齊向韓重山奔去,韓重山是接暗器的能手,見三柄飛刀的打法,非雙手齊接不行,只得騰出
手來。說時遲,那時快,陳元霸跳入城門,雙臂把鐵門托著,向上力舉,陳元霸有單掌開碑
之力,鐵閘雖然重逾千斤,竟自給他慢慢的向上托起。玄風與馮瑛朗月等人殺退近身衛士,
一齊湧出。馮琳則不停手的發出飛刀,叫韓重山不能再按鐵閘。
可是馮琳隨身所帶的飛刀只有二十四把,唐曉瀾與馮瑛走在最後,到神武門邊,馮琳的
飛刀已經發完。韓重山磔磔怪笑,把手一揚,「嗚嗚」聲響,兩柄「迴環鉤」同時射出,分
取馮瑛與唐曉瀾,迴環鉤能迴翔轉折,厲害非常,馮唐二人被這暗器逼得退身閃避,就在這
一剎那,韓重山力按鐵閘,陳元霸額現紅筋,大叫:「快闖!」馮瑛與唐曉瀾雙劍交叉一
絞,那迴環鉤飛不出去,立被絞為四截。兩人身形疾起,從陳元霸身邊掠出,只聽得轟隆一
聲,緊接著兩聲慘叫,唐曉瀾回頭一望,只見呂四娘挽著一個人頭,奔到身後,連聲叫道:
「快走,快走!」
正是:
大內飛頭難解恨,雁行折翼最傷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三女屠龍 終須消大恨
一番逐鹿 各自締良緣
眾人殺退衛士,越過景山,風馳電擎的奔出北京郊外,在殘星明滅、曉色朦朧之際,已
到了西山高處,歇了下來,眾人才看清楚呂四娘手上提的頭顱乃是韓重山。玄風以拐擊石,
老淚潸流,哭不成聲,呂四娘也黯然無語。柳先開哭道:「可惜了我那四弟,雖然殺了這
廝,也不足解恨。」呂四娘道:「恨只恨我遲了一步。」唐曉瀾更是怨恨自己,道:「若非
我受了傷,陳俠士也不會以血肉之軀,去托那千斤鐵閘。」朗月禪師道:「元霸四弟捨生取
義,也不枉俠客之名。咱們力抗清廷,有人遇難在所不免,咱們還是想法替他報仇吧。」
原來陳元霸雖然是天生神力,但被韓重山力按鐵閘,終於支持不住!就在唐曉瀾奔出神
武門之際,給鐵閘閘為兩段。
唐曉瀾道:「雍正這廝真是陰險惡毒,陳俠土遭他毒手,甘大俠又是生死莫測,這個大
仇不知何日才能報。」呂四娘收了眼淚,摹地向天長嘯,山中深處,隨即發出嗚嗚響箭之
聲,一長二短,唐曉瀾認得這是呂四娘同門的信號,問道:「白泰官在這裡麼?」呂四娘
道:「他們都在這裡。七哥昨日黃昏,已是脫險歸來,雖然受傷不輕,卻無大礙。」唐曉瀾
悲痛之中,聞此喜訊,不覺跳起來道:「真的?」他曾眼見甘鳳池摔下御河,又眼見額音和
布從暢音閣中飛身而出,不信甘鳳池能在中了機關埋伏,遇到額音和布這樣的強敵暗襲之
下,居然還能夠逃出性命。
呂四娘纖手一指,道:「你自己看。」只見山腰茅草,無風自開,原來有幾個人藏在裡
面,如今現出身來,可不正是甘鳳池、白泰官他們?
眾人聚會,唐曉瀾聽他們談話,方知經過,原來甘鳳池身經百戰,機警非常,那日一踏
入暢音閣便知有異,立即用掌力震塌一角,饒是如此,身上還是受了幾處箭傷,後心也中了
額音和布一掌。
甘鳳池道:「額音和布的掌力非同小可,我吃了一掌,只覺眼前一片漆黑,幾乎給他打
暈,摔下御河之後,冷水一浸,反清醒過來。幸而沒有人下水來追。」魚亮道:「那時我們
已經在園中混戰了。」
甘鳳池接著道:「我生長江南水鄉,本來通曉水性,可是骨痛欲裂,無力游出,也是命
不該絕,我身上帶有冷禪以前送給我的長白山老參,本是帶在身邊,準備救人的,恰好用得
著,我嚼了一枝人參,索性蔽在蘆葦叢中水淺之處,運氣行血,自己療傷。過了一個時辰,
氣力雖然未能完全恢復,但卻可以在水中游動了。」唐曉瀾道:「御河水道通到外面嗎?水
底下難道沒有阻攔,你怎麼游得出去?」甘鳳池道:「幸虧一個宮女指點。」唐曉瀾詫道:
「宮女有這樣大的本事,能夠下水救你?」
甘鳳池笑道:「不是她救我,是我救她。她一點本領都沒有,而且,當我發現她時,她
已經是快要半死的人了。」唐曉瀾奇道:「那是怎麼回事?」甘鳳池道:「你別心急,聽我
道來。我本想潛水出去,但游到外面,卻見水底布了十幾重鐵網,我知道內中必然藏有機
關,觸動不得,正在心急,忽見一條死屍,漂流過來,我游過去一看,只見是一個年紀已老
的宮女,我以為她是失足落水的,把她托起,察覺她心頭尚暖,便用推血過宮之術,助她呼
吸,她甦醒過來,初時還以為我是宮中衛士,驚慌之極,求我賜她『全屍』,我將身份告訴
她,叫她不要害怕。問她因何落水。原來她入宮已經二十多年,還未曾見過皇帝。」玄風
道:「有這樣的事?」呂四娘道。」杜牧的阿房宮賦,寫秦宮美女之多,說道:『有不得見
者:三十六年。」她二十年見不到皇帝,還算是好的了。皇宮殿宇連雲,宮娥又是如此之
多,怎能都見到皇帝。」
甘鳳池道:「這個宮娥已四十多歲,照清宮舊例,本就早該遣散出去,讓她自行擇配,
可是她沒錢給管事的太監,便沒人理她,讓她自生自滅。她年紀已大,被派在宮中執役,時
常遭受打罵,受苦不過,故此投水自殺。我救了她後,問她可有什麼辦法出去,她忽然想起
二十年前,當她還是年輕貌美之時,曾和一個小太監很好。宮中管理御河的設有專人,那小
太監便是在清理御河道處執役的。她還記得那小太監曾經告訴她的一件事,說是御河中有一
處引活水進來的,底下留有個缺口,沒有鐵網攔阻,只有鐵閘開關,鐵閘每日清晨開一次,
他們曾愉偷從那裡溜出宮外遊玩,只不知現在還是不是這樣。我們姑且一試,我托著她游到
那裡,潛伏等候,到了時刻,便潛下水底,果然鐵閘依時開關,我們便輕易逃了出來。我趁
著天色還未大亮,到一家富戶,偷了一套衣服,又偷了一些銀子給她,讓她自己逃生。以後
的事,八妹都知道了。」
呂四娘道:「後來七哥找到我們,他傷勢雖無大礙,但元氣大傷,武功未復,因此我叫
五哥他們先伴他到西山,然後趕到宮中救你。」
馮琳聽得津津有味,忽然拍手笑道:「那麼,我們從那兒潛入,豈不是好?」呂四娘搖
搖頭道:「雍正何等厲害!他發現甘七哥在御河中失蹤,不把御河翻個底才怪,這個漏恫一
定給他發覺補好了。而且就算人到裡面,也不知雍正藏在何處。我們又不能長住宮中,等候
機會,只這樣偷愉進去一兩次,有什麼用?」
馮琳喃喃說道:「不能在宮中久住。」又吟道:「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有了,有
了!」呂四娘道:「你這鬼靈精,又有什麼鬼主意了?」馮琳說道:「天機不可洩露,我從
那個宮娥的事,想到了一個妙法,你附耳過來。」呂四娘聽她在耳邊悄悄的說,先是『呸』
了一聲,繼而又點點頭道:「你這個小鬼頭打的鬼主意也還不錯。」面露笑容,把眾人弄得
莫名其妙。
雍正經了這一聲大鬧之後,心膽俱寒,後來聽得九門提督報道,說是呂四娘這一幫人,
已經衝出城外,這才稍稍放心,但宮中仍是戒備不懈。
匆匆過了半年,寧靜無事,雍正心道:想是這幫人知道厲害,不敢來了。朕貴為天子,
富有四海,卻因害怕刺客,不敢尋歡作樂,連在宮中也不敢隨便走動,做這皇帝,也沒有什
麼意思。見日久無事,便漸漸活動起來,到各妃嬪內院走走。
清宮舊例,每三年更換一批宮娥,將新的補進來,將舊的遣出去,這便是三年挑選一次
「秀女」的由來。「秀女」挑選進宮之後,拔給各嬪妃使用,稱為「官娥」,若然皇帝見
著,覺得合意這才賜賞封號,稱為「貴人」,「貴人」得寵,再「升」為「貴妃」,但宮中
宮娥無數,哪裡能一一見到皇帝。
一日,雍正閒著無事,想起三月之前,曾從各地挑選了一批秀女,不知其中可有好的沒
有。便叫內監將秀女的名冊和畫圖(每一秀女附有一張畫圖,以便皇帝按圖索驥,所以常有
秀女賄賂畫工,希望將她的相貌畫得好些的事)拿來,隨便翻翻,忽見其中一名秀女,相貌
頗似馮琳,心中一跳,再細看時,見列有詳細的姓名籍貫,乃是南昌一家普通人家的女兒,
喚作林芷,不覺心中暗笑:「秀女」由州縣選拔,再經欽差驗收,最後還要經宮中的內務總
管處核對無誤,這才放進宮中,哪能有假!而且這名秀女,雖然面貌有些相似,卻又那能及
得馮琳的國色天姿?想是朕心有所思,以至疑神疑鬼。雍正對畫沉吟,觸起當年之事,馮琳
嬌憨的樣子,如在目前,不覺歎口氣道:這樣的一個人間少有的美人兒,可惜與聯作對。再
看一看那喚作『林芷』的畫圖,見下面注著:發給翠華宮劉貴人使用。雍正沉吟半晌,掩了
畫圖,叫內監將哈布陀喚來,帶著他一同走去。
妃嬪所在的地方,稱為「禁苑」,宮中的衛士只能在外面守衛,若非特別奉到皇帝之
命,不能入內。雍正叫哈布陀在翠華宮外等候,自己走進宮中。
翠華宮是雍正登位之後改建過的,宮牆內花木扶疏,還有一大片荷塘包在宮牆之內,以
前的「冷宮」舊址,就在翠華宮右邊,改建之後,也被圈進宮牆之內了。雍正信步走去,但
見月色溶溶,清輝匝地,風送荷香,沁人心肺;將到荷塘,忽聞得輕輕歎息之聲,荷塘蓮葉
田田,現出亭亭倒影,雍正放輕腳步,悄悄走近,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新來的秀女,為何
歎息?」那宮娥回過頭來,雍正心頭一震,問道:「你是林芷嗎?」見她面貌比畫圖美得
多,但仍然比不上馮琳,臉上還有一顆黑痣。雍正心道:果然相似,若然沒有這黑痣,朕真
會當她是馮琳了。那秀女回眸一盼,微微笑道:「奴婢正是林芷,不敢有勞皇上親問。」一
笑之下,左邊臉上,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雍正又是心頭一震,退了兩步,才再走上前來,伸手拉那秀女,笑道:「你真像一個
人。」原來雍正精細非常,馮琳自小在他皇府長大,他已留意到馮琳笑時,是右邊臉上現出
梨渦,與這秀女剛好是一左一右。
那秀女口中笑道:「像什麼人?」待雍正伸手拉時,突然反手一掌,扣住了雍正的手
腕,說時遲,那時快,右手雙指一戳,點向他面上雙睛。這一招是擒拿手雜以刺戳術,厲害
非常;敵人若非當場癱瘓,就得兩眼俱盲。
幸而雍正武功曾得少林三老真傳,做了皇帝之後,也還勤修苦練,就在這變生不測、性
命俄頃之間,使出羅漢拳的救命神招,手肘向後一撞,霍地一個「鳳點頭」避了開去,雍正
氣力較大,變招迅速,那少女擒拿不穩,反被他拖得向前衝了兩步,雍正大喝一聲,左拳打
出,疾若神雷,少林神拳非同小可,莫說被他打中,武功稍低的被拳風激盪,也會震傷。
卻不料拳風起處,倩影無蹤。那少女的輕功竟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她就趁著拳風激盪
之際,飄身飛起,人在半空,劍已出匣,就在半空中挽了一朵劍花,凌空下刺。雍正大叫
道:「哈布陀快來救駕!」施展神拳招數,邊打邊退;霎眼之間,避了三招,那少女劍法非
常厲害,雖然在幾招之內,未能得手,但劍光飄瞥,恍如天女散花,水銀瀉地,把雍正的退
路,完全封了。
這秀女正是馮瑛,她和馮琳、呂四娘都冒充秀女,進宮來了。原來當上次大鬧皇官之
後,馮琳聽得甘鳳池談起那投水自盡的宮女,心中一動,想出妙計。秀女三年挑選一次,今
年正是挑選之期,有女人家,不論貧富,都紛紛設法逃避,或立即覓婿遣嫁,或賄賂州縣,
冒名頂替。呂四娘等三人自願頂替貧苦人家的女兒,聽候挑選,以她們的姿色,自然一選就
被選上。
她們除了用易容術(早期的化裝術),力求變化面貌之外,到了宮中,又故意賄賂畫
工,請畫工不要把她們畫得太過與原來的相貌相似。而且,更有趣的是,別的秀女都要求畫
工畫得美些,只有她們三個,卻賄賂畫工不要畫得那樣美。她們進宮之後,恰值雍正提心吊
膽,防備刺客,無暇尋歡,所以一連三月,她們都沒有碰見過皇帝。卻不料今晚神差鬼使,
雍正自己投到翠華宮來,和馮瑛遇上了。
哈布陀在宮牆外聽得雍正呼喚,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急飛上牆頭,奔來救駕,忽見樹叢
中,人影一晃,一名宮娥現出身來,身法輕靈之極,哈布陀心中一動,流星錘正待拋出,忽
聽得嗚嗚之聲,那宮娥雙手一揚,兩道烏金光芒,劈空射到,這正是馮琳的獨門暗器奪命神
刀,見血封喉,厲害無比。
哈布陀是宮中侍衛的總管,武功卓絕非凡,身形一閃,雙錘一個盤旋,兩柄飛刀,都給
他反擊得飛上半空,斷成四截。但雖然如此,他已經被阻了一阻。馮琳身手何等快捷,立即
拔劍進招,刺他咽喉。哈布陀一個旋風急舞,雙錘還擊,卻不料馮琳身法刁鑽異常,但見她
劍隨身轉,臂隨劍揚,一個矮身,就從雙錘交擊之下,鑽了過去,刷刷兩劍,扎腰刺腹,狠
辣之極。哈布陀大吃一驚。料不到馮琳武功精進如斯,急把左錘盤空一舞,使個「雪花蓋
頂」,右錘匝地一繞,使個「枯樹盤根」,護著全身。馮琳劍法雖然精進,功力卻還比不上
敵人,被哈布陀雙錘一逼,近不了身。
但哈布陀被她所阻,急切之間也闖不過去。只聽得雍正連聲呼叫,金刃劈風之聲,且已
隱約可聞。哈布陀大急,雙錘一舞,突然把左錘拋出,呼的一聲,當胸擊去,馮琳知道厲
害,閃身急退,哈布陀雙錘交於一手,取出兩個黑忽忽的圓球,擲上半空,發出怪嘯,馮琳
知道這是召喚血滴子的信號,心中一動,料知姐姐必然已碰上皇帝,要不然哈布陀不會著急
如斯,於是不待哈布陀再上,便尋聲覓跡,向雍正呼叫的地方掠去。
哈布陀的輕功卻比不上馮琳,百忙中飛出兩個血滴子,馮琳頭也不回,反手兩柄飛刀,
就把血滴子打落。正在得意,忽聞得哈哈怪笑,一條龐大的人影,突然從連接官牆外的柏樹
上飛了進來,但見一個番僧,披著大紅袈裟,宛如一朵火雲,掠空而降,來的不是別人,正
是額音和布,但見他聲到人到,拂塵一展,就把馮琳逼退三步,哈布陀大喜,叫道:「這是
皇上所要的人,千萬不要放過。」他知道以額音和布的武功,馮琳絕不能逃出他掌握,便逕
自去救雍正。
卻不料馮琳武功雖然遠不及額音和布,但卻通曉各種邪派武功,而且她又知道額音和布
命門要穴所在,額音和布連進三招,都被她運用貓鷹撲擊之技避過,寶劍連環疾刺,上指
「離火」,下指「坎水」,額音和布頗有顧忌,一時之間,竟自奈何不得。可是馮琳武功到
底與他相去甚遠,雖然通曉西藏紅教刺穴之法,也是欺不近身。
翠華宮內,馮瑛劍似銀蛇,把雍正困在一隅,一劍緊似一劍,看看就要把雍正釘在牆
上。哈布陀飛奔趕到,錘似流星,叮噹一聲,與馮瑛的寶劍碰個正著,發出一篷火花。哈布
陀的銅錘被劈成兩半,但馮瑛也給震退三步。哈布陀奮不顧身,揮錘疾進,若論馮瑛這時的
武功與哈布陀已不相上下,輕功尤在哈布陀之上,可是她志在雍正,無暇與哈布陀糾纏,劍
鋒一轉,復進一招,突然飛身掠起,哈布陀一錘擊到,但見她身子懸空,弓鞋一踏銅錘,輕
如柳絮,竟藉著銅錘反擊之力,飄在半空,呼的一聲,劍光如練,刺到了雍正頭上。
雍正機智萬分,就地一滾,一個「燕青十八翻」避開。馮瑛飛身一掠,刷刷兩劍,跟蹤
追刺。可是雍正武功,亦非弱者,避開了馮瑛凌空下擊之勢,立刻揮拳反擊,哈布陀也大喝
一聲,舞錘急上,反封住了馮瑛的去路。馮瑛以一敵二,施展不開,鋒芒大減,雍正哈哈大
笑,正待乘機竄出,馮瑛冷笑道:「你還想逃嗎?你看是誰來了。」雍正豎耳一聽,宮牆外
人聲嘈雜,自遠而近,人聲中夾著長嘯,那是天葉散人的嘯聲,雍正大笑道:「是朕的衛士
來了,你棄劍歸順,聯還可饒你一死,說不定還可封你做貴人。」馮瑛又冷笑道:「你真是
死到臨頭,還不自知,你看這是誰人,是你的衛士嗎?」繁枝茂葉之中,忽地一聲長嘯,一
個白衣少女,衣帶飄飄,嚴若御風而下,雍正一見,亡魂失魄,竟然是呂四娘來了。呂四娘
輕功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在場諸人,除了馮瑛之外,其他的人,連哈布陀那樣武功高明的人
在內,也都聽不到她的聲息。
呂四娘拔劍出鞘,攔住了雍正的去路,仰天笑道:「爹爹,你陰靈不遠,女兒今日替你
報仇了!」笑聲淒厲,雍正毛髮皆豎,哈布陀也嚇得軟了。呂四娘持劍在手,一步一步逼
近,哈布舵手提銅錘,立在雍正身邊,身驅顫抖,雍正呆若木雞,盤算不出脫身之計,呂四
娘輕功比他高明得多,他若冒險逃命,空門四露,死得更快。
呂四娘持劍一步步逼近,馮瑛也提劍凝神,幫呂四娘封住了雍正的後路,這「內苑屠
龍」的一幕看看就要上演,忽聽得額音和布喝道:「呂四娘且慢動手,你看這是誰人?」馮
瑛驚叫一聲,但見額音和布已把馮琳擒在手中,馮琳雙手低垂,頭擱在敵人肩上,雙目緊
閉,似乎是已給額音和布點了穴道。
呂四娘一聲長歎,這數月來,她含羞忍辱,冒充宮娥在宮中執役,有如婢女,好不容易
才等到這大好機會,眼看就可以報國恨家仇,卻料不到功虧一簣,被額音和布制著了機先,
把自己的人擒為人質。
雍正膽氣頓壯,冷冷笑道:「呂四娘你意欲如何?是不是還要與朕見個高下?」呂四娘
劍尖下指,憤然說道:「把我們的人還來,饒你不死。」雍正道:「好,額音和布,你把她
們送出官去。哈哈,呂四娘呵,朕少陪了!」向哈布陀打了個眼色,衣袖一擺,就要邁步動
身,馮瑛忽道:「且慢!」
雍正瞥她一眼,笑道:「你還待如何?朕已知道你們是姐妹了,你不要你妹妹的性命了
嗎?」馮瑛道:「你們詭計多端,我信不過,我先要看我的妹妹是否已遭毒手,呂姐姐,你
看著這狗皇帝。」雍正道:「好,你去看吧。」馮瑛向額音和布的方向一步步走近,額音和
布大笑道:「你是大山易老乞婆的弟子,難道連點穴也看不出麼?你看她好端端的幾曾有半
點傷痕?」提起馮琳在馮瑛面前晃了兩晃,馮瑛突然叱吒一聲,劍掌齊出。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呂四娘想飛身攔截也來不及。但見額音和布提起馮琳,往前
一擋,一縷青光從馮琳頸項旁邊穿過。接著是「啪」的一掌擊在馮琳身上,呂四娘失聲驚
叫,忽聽得額音和布大吼一聲,馮琳的身子如箭離弦,飛上半空,馮瑛唰的一劍,穿過了額
音和布的咽喉,頓時血花四濺。額音和布那龐大的身軀在地上滾了幾滾,撲通跌下荷塘。
原來馮琳通曉西藏紅教的點穴刺穴拂穴等手法,為了對付額音和布,兩姐妹早經練習,
所以馮瑛一眼望去,就知道馮琳上三路的七個軟麻穴都已給額音和布所封,解穴不難,可是
要從額音和布這樣武功高強的人手中,將所封的穴道一一解開,卻是談何容易。馮瑛本來不
敢冒險,但一想到國恨家仇,一想到呂四娘等人多年來處心積慮,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好的
機會,若然就此被他挾制,豈非盡付東流?天山劍訣之中,有一招叫做「七星聚會」,能在
彈指之間,連刺七處穴道,那是須要有最上乘的內功,能把內家真力,透過劍尖,恰到好
處,方能辦到。馮瑛這兩年來在天山苦學,這一招也只不過有七成火候。但在極險之中,已
無暇考慮,立即把劍尖刺穴攻擊敵人的手法化為指戳解穴的急救之法,劍招則仍是用追風劍
法中的迅捷招數,出其不意,劍掌齊施。額音和布萬萬料不到馮瑛敢這樣冒險,百忙中提起
馮琳一擋,卻正著了馮瑛的道兒,馮瑛一劍疾似追風,在間不容髮之際,貼著馮琳的頸項穿
過,直取額音和布面上雙睛,額音和布武功也真高強,在這劇變倉卒之間,居然一個低頭,
雙指搭著劍身一引,就把馮瑛的寶劍引出外門;可是為了應付馮瑛的突襲,額音和布的眼神
已被引開,馮瑛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解開了馮琳的穴道。馮琳穴道一解,武功恢復。她本
來是被額音和布搭在肩頭的,雙手下垂,指尖所觸,正是額音和布的「坎水」「離火」之
穴,立刻乘機一點,破了額音和布的氣功,脫身飛起。馮瑛再補上一劍,就此把這西藏紅教
中的第二名高手,送進陰間。
雍正見馮瑛突施猛襲,呂四娘失聲驚叫,注意轉移,立刻乘機飛身逃走。卻不料馮琳脫
身飛出,正巧落在雍正前面,趁勢雙掌一撲,疾用無極掌法中的「五龍撲面」招數,猝擊雍
正面門。雍正沉肩縮肘,一個「盤龍繞步」閃到馮琳側面,雍正在拳腳上的功夫,實在要比
馮琳高強,馮琳第二招還未出手,他已趁勢一扭,扭著了馮琳的胳膊,正想傚法額音和布將
馮琳擒為人質,突然聽到一聲慘叫,想是哈布陀已斃在呂四娘劍下。雍正心顫身抖,只覺寒
風颯然,面前銀光疾閃,呂四娘一下子到了面前,雍正放開馮琳的手,尚待出招迎擊,哪裡
還來得及?呂四娘出手如電,一下扣著他的脈門,令他動彈不得,正在此時,翠華宮外的衛
士已潮水般湧進,為首的乃是天葉散人。
呂四娘執著皇帝,大聲喝道:「這個暴虐昏君也值得你們為他賣命嗎?年羹堯是何等下
場?他的心腹衛士又有幾人不是死於非命?這些,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嗎?他在生之日,你們
或者還要求他、懼他,如今,他就要頸血濺地,一瞑不視,再也不能為福為禍,你們何必還
要為他送死?」
呂四娘的聲音並不宏亮,但用的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每字每句,都如金玉鏘
鳴,刺到每人心裡。呂四娘侃侃而談,話一說完,接著一聲淒笑,仰天叫道:「爺爺,爹
爹,所有被這昏君殘害的志士仁人,俺呂瑩今日為你們報仇了!」劍光一繞,把雍正的頭顱
割了下來,提在手中,橫劍四顧,神色凜然。天葉散人發一聲喊,尚待上前,呂四娘厲聲斥
道:「誰要為這昏君陪喪,請試劍鋒!呸,天葉散人,你也是一派宗主,卻貪圖富貴,效命
昏君,不知羞麼?念你平生,尚無大惡,快快回山,饒你不死。你若還要動手,請問你的武
功比起額音和布與哈布陀如何!」
天葉散人一窒,有十多名血滴子,不知死活,拋出暗器,十幾個黑忽忽的圓球帶著鳴嗚
怪響,橫空密集飛來,馮琳叫聲:「好耍呵!」雙手一揚,連發十二柄飛刀,把飛來的血滴
子全部撞落。每個血滴子裡都有十柄匕首,機關打開,飛刀紛紛射出,宛如散下滿天刀雨。
呂四娘一聲冷笑,飛身掠起,穿入滿天刀雨之中,就在瞬息之間,連捉了十幾柄匕首,閃電
般的疾射回去,就在她飛身掠起至落下地來的片刻之間,已連發了十幾口飛刀,剛好把那些
敢於施放暗器的血滴子全都殺掉。衛士們發一聲喊,紛紛躍出宮牆,至於天葉散人則早已逃
了。呂四娘一聲長笑,與馮瑛馮琳跳上了琉璃瓦面,如飛奔出宮外,這時已是晨雞唱曉,天
將大白了。
十餘日後,山東道上,出現了四男三女,三個女的就是名震江湖的「三女俠」:呂四
娘、馮瑛、馮琳。那四男的卻是甘鳳池、沈在寬、唐曉瀾和李治。原來自三女俠冒險充秀
女,入宮進行報仇之後,群雄都密聚在八達嶺上聽候消息,待得呂四娘成功歸來,將雍正的
頭顱祭過她的祖父、父親之後,才各自散去。其中關東三俠到關外遊俠,魚亮父女與白泰官
揚帆出海,路民瞻偕李明珠歸隱田園,呂四娘與甘鳳池本要到邙山重修師傅的陵園,但唐曉
瀾卻有心事未了,請他們重到山東楊仲英的故居,想最後一次祭掃恩師之墓,然後回轉天
山。呂四娘與他十幾年知交,形同姐弟,分別在即,也覺依依不捨,便答應和他同走一程。
其時正是涼秋九月,氣爽天高,英雄兒女,恩仇事了,暢談俠義,並轡奔馳,真個是豪
情勝概,意氣千雲,渾忘了僕僕風塵,旅途遠近。正在並轡奔馳之間,忽然發現呂四娘與沈
在寬,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落後數里。
唐曉瀾與甘鳳池回頭一望,只見呂四娘與沈在寬兩匹馬兒並在一起,側身談笑,緩緩而
行,真個是耳鬢廝磨,情深款款。甘鳳池微微一笑,叫眾人勒緊繩索,放慢馬蹄。
沈在寬虔心毅力,等了十年,這時真是心花怒放,喜極忘言。呂四娘嫣然一笑,輕聲說
道:「記得你從前曾集過歐陽永叔的兩句詞: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現在可還
這樣想麼?」沈在寬道:「我現在想到的是這首詞的前兩句: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
已傳。不,我現在只羨鴛鴦不羨仙,楚王台上的神仙也未必比得上我如今的歡樂。」呂四娘
啐了一口道:「你幾時學得這樣的輕薄了?誰和你『眼色相看意已傳』呵?」口角春風,柔
情萬種,沈在寬心都醉了。良久良久,才微徽吟道:「但得明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
盤。」呂四娘笑道:「書獃子,不要盡吟詩了,你看他們都在望我們呢!」催馬趕上,但見
馮琳和李治也是在並轡談心,只有唐曉瀾馳出路旁,神情惆悵,馮瑛默默的跟在後面,意態
也甚似茫然。
唐曉瀾目睹呂四娘與沈在寬親熱的神情,想想自己的一生情孽,不覺傷心。他本來愛極
馮瑛,可是有了楊柳青這段事插在中間,任它歲月頻更,終是耿耿於心,難於磨滅。馮瑛天
真未鑿,雖然想不到俗世男女之情,但見他這個樣子,也覺情懷惘惘,不知怎樣和他開解。
呂四娘心中一酸,催馬上前強笑道:「小弟弟,你又在想什麼了?」唐曉瀾道:「我真
願是十多年前那不懂事的『小弟弟』少了現在這許多冤孽。」呂四娘道:「往者已矣,來者
可追。死者不能復生,你又何必辜負眼前這如花美眷?」唐曉瀾道:「此情已份隨流水,忍
對新人憶舊人?我與楊柳青雖然無真情,但她為我而死,叫我如何忘記得她?這心事此生是
難於放下的了。你若叫我懷著這樣的心情與馮瑛相好,我又怎能對得住她?」呂也娘歎了口
氣,心病難醫,確是無言可以開解。
甘鳳池咳了一聲,揚鞭指道:「你看看,咱們走得好快,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楊老英雄
的門前了!」眾人一望,但見小坡上遍栽楊柳,柳林掩映露出一角紅牆,景物還似當年,只
是楊仲英父女卻已經沒有了。
唐曉瀾心酸淚滴,與眾人繫好馬匹,走上山坡,只見那邊山坡下面的小湖,又正是湖平
水滿,驟然想起當日楊柳青被洪波捲走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更是心頭難過。甘鳳池忽然
「咦」了一聲,道:「你看門前打掃得好乾淨,難道裡面還住有人麼?」馮瑛也覺奇怪,拉
著唐曉瀾道:「我和你進去看看,看看是誰替他老人家打掃門庭?」唐曉瀾抹了眼淚,默默
無言的推開了門,門開處忽見一個少婦走了出來,唐曉瀾不覺面色大變。
這少婦正是楊柳青,她驟然見了唐曉瀾,也不覺而色一變,兩人呆若木雞,又驚又喜,
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楊柳青忽然展眉一笑,說道:「三年多不見了,你好呵!馮瑛也長
得這麼高了!」搶前來拉馮瑛的手,神態顯得既豪邁,又親熱,唐曉瀾不禁大奇,想不到她
完全變了!馮瑛喜道:「姑姑,那日你被山洪捲去,真叫我們擔心,現在可好了,你,你
們……」馮瑛得見楊柳青生還,乃是衷心歡喜,這個時間,她全然把自己的私情拋在一邊,
正想為他們的重逢而慶賀,可是話剛出口,又不知怎樣措詞,面上飛起一片紅霞,楊柳青忽
然笑道:「曉瀾,這裡還有一個你認識的老朋友。」高聲叫道:「錫九,和霞兒出來!」裡
面應聲走出一人,正是當年向楊柳青求婚不遂的鄒錫九,他懷中還抱著一個約莫兩歲大的女
孩子,舞著兩隻小手,在高聲叫道:「叔叔」。
原來楊柳青屋後的小湖,通向外面濼河,無巧不巧,那日楊柳青被山洪捲去,衝到濼
河,正好「插翼神獅」鄒鳴皋和他的兒子鄒錫九,因為聽到楊仲英殘廢的消息,自濼河乘船
而下,前來探訪老友,將她救起,費了大半天的時間救治,楊柳青才悠悠醒轉,可是因為被
山洪衝擊,受了重傷,只得在鄒錫九的船中養病,這時楊柳青心靈受了極大的創傷,不願再
回去見唐曉瀾,到養好病時,唐曉瀾已經和馮瑛到天山去了。
鄒錫九對楊柳青還沒有完全忘情,在她養病期間,為她百般看護,楊柳青這幾年來覺察
到唐曉瀾愛的實是馮瑛,在病中思前想後,覺得唐曉瀾既無心於己,這癡情眷戀也實在沒有
什麼意思,加之日久情生,在病中尤其易對愛護自己的人發生情意,於是到了病好之後,她
和鄒錫九的愛苗也已培養起來。唐曉瀾以前曾有信給過楊仲英提議解除婚約,楊仲英臨死遺
言也曾答應讓他們自行選擇,因之她扣鄒錫九的婚事便順理成章,不必再徵求唐曉瀾的同意
了。
這變化大出唐曉瀾意料之外,想不到多年來心頭上的一塊心病竟然一下解開,而且解決
得這麼圓滿。他情不自禁的握住楊柳青的手衷誠道賀,同時眼角膘著馮瑛,相思萬種,都盡
在不言之中。
眾人在楊柳青家中住了幾日,各各散去。馮瑛馮琳唐曉瀾李治回轉天山,呂四娘和沈在
寬結婚後隱居邙山,習武修文,享人間清福。甘鳳池則成為一代的武學大師,傳授了許多弟
子。「江湖三女俠」一樣飄零身世,卻又一樣得到最美好的收場。讀者諸君,想必也一樣的
為她們感到欣慰了。
正是:
似水柔情,如花美眷,千秋佳話人爭羨,
依人燕子又歸來,滄桑變了心難變。
柳絮輕飄,春風拂面,詞箋不寫文君怨,
江南塞外一般同,碧波深劃鴛鴦見。
——調寄踏莎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