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古堡夜戰
那四個夜行人正行近堡壘,忽見堡門倏地打開。夜色沉冥,一條紅中迎風飄拂,顯得特
別鮮艷奪目。飛紅巾左手持著一條軟鞭,右手拿著一柄寶劍,一聲不響,站在門的正中,就
如古代一個女神的石膏雕像。大漠之夜,寒星閃閃,襯著這個少女冷艷的容顏,令人不期然
的感到一股寒意。楊雲聰伏在堡壘上層,向下觀望,心想:先看看飛紅巾的技藝如何。
那四個夜行人驟見飛紅巾仗劍現身,反給懾住了,一時不知動手。飛紅巾突的冷笑一
聲,左手馬鞭刷的一響,一個夜行人竟給捲了過去,飛紅巾向外一揮,把那個人拋出數丈開
外,頭破血流,這才罵道:「先把你這奸細擊掉!」原來這人是羅布族的人,那另外三人則
是清軍武士,飛紅巾一見就知他帶領清軍武士來捉拿自己的。
飛紅巾出手如電,那三個人全嚇了一跳,兵刃急急出手,圍了上來。飛紅巾冷笑聲中,
左鞭右劍,盤旋飛舞,獨戰三名武士,毫無懼色。
這三名武士功夫委實不錯,一個使單刀,一個使鐵拐,另一個使的更是奇門兵刃虎頭
鉤,施展開來,分進合擊,勢也很驚人。可是飛紅巾比他們更厲害,近用劍挑,遠用鞭擊,
左鞭右劍.全是進手的招數。楊雲聰看得嘖嘖稱奇。連連讚歎。飛紅巾果真的是名個虛傳。
稱得上大漠中絕無僅有的奇女子!
飛紅巾正在佔盡上風之際,忽然紅巾一拂,扭頭叫道:「你出來作什麼?」原來是她同
行的那個少年押不廬,像小偷似的靜悄悄的溜了出來。飛紅巾一個旋身繞步,長鞭倏地收
回,回身反手打出,只聽得「哎喲」一聲,押不廬已給鞭梢掃中腿彎,跌倒地上,這還是飛
紅巾手下留情,只用一二成力,只用鞭梢輕輕掃他一下,要不然他焉熊活命?:
飛紅巾一鞭掃出,口中嚷道:「你趕快自己爬回去,要不然我可要再打你了!」押不廬
呻吟嚷道:「飛紅巾,你好狠啊!我是想出來幫你的忙啊!你怎的把好意當成壞心!」飛紅
巾不理不睬,寶劍劃了半個弧形,一轉身又攔住了三般兵器!
就在飛紅巾回身對付押不廬之際,那三名武士以為有機可乘,使虎頭鉤的從側面一躍撲
進,一招「青龍出海」,就向飛紅中胸口扎去,飛紅巾寶劍一格,只聽得「喀嚓」一聲,虎
頭鉤上的月牙斷了兩齒!那使鐵拐的和使劃刀的這時也雙雙從中路攻到。飛紅巾寶劍劃了半
個弧形,擋過虎頭鉤,餘勢兀是未衰,把單刀鐵拐也蕩了開去!使虎頭鉤的不知死活,兵刃
一沉,照准飛紅巾腰肋再插,飛紅巾勃然大怒,左手長鞭一個橫掃,喝聲:「撒手!」那柄
虎頭鉤已飛上半空,飛紅巾猛的一掠而前,一劍把那名武士擁了個透明窟窿,短劍自前心直
透後心!
使虎頭鉤的武士,在三人中本領最強,近身廝拼,不一兩招,就送了命,其他兩人,驚
心動魄,哪敢爭前,並肩一立,鐵拐橫敲,單刀側擊,且戰且退,連打胡哨,似乎是在召喚
救兵。
楊雲聰在古堡上看得分明,只見古堡遠處,兩條黑影,飛馳而來,一看竟是八步趕蟬的
上乘輕功,不禁大詫!怎的大漠之中,夜深時分,還有這樣的高手前來。難道他們就是清兵
的幫手;但以自己所知,關外武士,長於擊劍騎射,輕功好的,也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這
份輕功,顯明是漢人中的內家高手,有這樣功夫的人,又豈肯為虎作倀?
飛紅巾也似乎瞧見這兩條人影了,招數一緊,長鞭連揮,把兩人裹著,劍光鞭影中,只
聽得一聲清叱,飛紅巾猛的躍起,一個「烏龍攪海」,那使單刀的武士,看也未看得清,胸
口便著了一劍,撲地而死!那使鐵拐的亂掃一拐,便想奔逃,但還未來得及。飛紅巾長鞭一
卷,又把他的鐵拐奪了出來,反手一鞭,這名武士的天靈蓋立被打裂,慘叫一聲,腦漿流了
滿地。這時那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已趕到來。楊雲聰大吃一驚,這人竟是自己的師弟楚昭
南,楊雲聰心想:原來他在沙漠之中,逃出了性命,又到這裡打什麼壞主意了。我倒要看和
看他飛紅巾又有什麼「過節」。(即曾結過什麼怨之意)飛紅巾揮劍揚鞭,連斃三名武士、
一名叛徒,快意之極。這時見楚昭南驀地來到,面色倏變,揚鞭指道:「楚昭南,原來是
你!」楚昭南道:「是呀,飛紅巾姑娘,咱們已快有三年沒見面了,難為你還記起我。」飛
紅巾冷笑一聲,說道:「聽說你投了清兵,在清軍中,很是得意。」楚昭南面上一紅,強笑
說道:飛紅巾,你一直都不知我的心意,我還不是為了你?」飛紅巾一鞭打去,叱道:「胡
說八道,你既投了滿奴,你就是我的敵人。」楚昭南反身一躍,避過長鞭,冷笑道:「你所
愛的那個人,比我更不如!他要投降過去,人家也只把他當做一個小角色!」飛紅巾氣得柳
眉倒豎,喝道:「甘心作賊,休要多言!」刷刷長鞭直掃,寶劍橫揮。
楊雲聰聽得大為詫異:原來楚昭南竟是和飛紅巾相識的,聽他們的話,似乎他們之間還
有一段恩怨。大約是楚昭南有意于飛紅巾,飛紅巾卻愛上了那名歌手。楊雲聰不禁替飛紅巾
十分不值,以這樣一位大漠女英雄,追求她的人和她所愛的人,卻都是靈魂卑劣的東西。
楚昭南連避數招,飛紅巾越打越急,楚昭南苦笑一聲,游龍劍掙然出手,叫道:「飛紅
巾,是你迫得我動手!」飛紅巾一聲不響,刷的又是一鞭掃去,楚昭南飄身一晃,寶劍上
撩,鞭梢立刻給截去一段。飛紅巾怒道:「有寶劍也不怕你!」左鞭右劍,展開了輕靈的招
數,竟然和楚昭南打了個平手。
楚昭南一聲長嘯,劍法一變,迅如閃電雷飄,在劍光鞭影中欺身直進。飛紅巾也嬌叱一
聲,長鞭揮舞,短劍盤旋,兩般兵器,攻守相連,配合得妙到毫巔,楚昭南天山劍法,雖然
神妙異常,飛紅巾的招數,變化也極為繁雜,大戰數十回合,都是未能得手。
楊雲聰在上面看得極為驚奇,剛才見飛紅巾打敗三個武士,雖然佩服她的武功,還未覺
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如今見她應付楚昭南神妙的劍法,仍是揮灑自如,這才知道她確有獨到
的技藝。她能左右兩手,使兩種不同的兵器,絲毫不亂,只此一點,在第一流好手之中,已
是難找!只是楚昭南功力較強,又有寶劍,久戰下去,飛紅巾只怕要抵擋不住!
飛紅巾力戰楚昭南,全神貫注,無暇旁顧。和楚昭南同來的那個人,竟然走進了古堡,
把押不廬扶了出來。押不廬受了一鞭,卻只是稍傷皮肉,並不礙事,出來之後,就和那人急
急奔逃。飛紅巾一見大怒,待去追趕,卻又被楚昭南的劍光罩住,脫身不得。而且因為這一
分心,楚昭南還搶了先手,劍招催動,有如長江大河,攻勢綿綿不絕!飛紅巾迫得凝神防
御,那兩人已在她的身邊一掠而過!
正當此際,古堡上一條黑影,突的疾衝而下,就如半天飛下一頭大鳥!押不廬正在奔
逃,驀覺肩頭一緊,好像給五支鐵鉤鉤住一樣,痛徹心肺,剛叫得一聲,「羅大哥,快來救
我!」肋下已被手指一戳,頓時全身軟麻,癱在地上。
衝下來的正是楊雲聰,他把押不廬制服之後,雙掌一搓,就迎上了楚昭南的同伴。這人
名喚羅大洪,是關內的獨腳大盜,多爾袞帶清兵入關,收羅滿漢武士,把他收攬了去,納蘭
秀吉進軍新疆,又把他要去,在帳下當一名牙將。現在是楚昭南的副手。
羅大洪正領著押不廬奔逃,忽聽背後叫聲,回過頭時,押不廬已是倒在地上,又驚又
怒,籐蛇棒連忙出手,打頭頂一個盤旋,棒挾勁風,呼的一聲,向楊雲聰攔腰掃去。楊雲聰
一扭身,籐蛇棒貼身而過,說時遲,那時快,羅大洪棍棒還未收回,楊雲聰已撲入懷中,羅
大洪急用棒頭敲擊,楊雲聰大喝一聲,雙手抓去,一照面就用大擒拿手把他雙腕拿住,手指
用力一捏,羅大洪慘叫一聲,渾身無力。楊雲聰把他抓起,隨手一拋,不再管他死活,逕自
去救飛紅巾。
飛紅巾正在吃緊,聽得叫喝聲也無暇顧望。猛然間楚昭南收招急退,飛紅巾正自驚奇,
忽聽得一聲大喝:「站住!」睜眼看時,只見一個人疾如飛鳥,攔住了楚昭南的去路。
楚昭南見師兄雙手空空,心裡雖然懼怕,還希冀仗劍逃生,一劍狠狠刺來,楊雲聰怒
道:「你還敢與我動手?」雙掌飛揚,在劍光中直劈過去,霎時之間,就拆了二三十招,飛
紅巾趕了過來,看得驚異不已,怎的這個人竟敢空拳來斗楚昭南的寶劍?正待出手相助,只
是這兩人廝殺得極為激烈,身形迅疾之極,連幫手都插不進去!
楚昭南許多功夫都是楊雲聰代師傳授的,楊雲聰就是閉著眼睛,也熟悉他的劍招變化,
他還是仗著寶劍,才能拆到四五十招。時候稍久,就感抵擋不住,正想設法逃命。楊雲聰手
腕一翻,劈手奪了楚昭南的游龍劍,雙指向上一招,就點了他的「愈氣穴」。回身笑道:
「姑娘,這個人交給你了!」飛紅巾雙目閃光,見楊雲聰正是日間向自己討水喝的人,翹起
拇指道了一聲:「好」,就請楊雲聰牽著楚昭南,她自己也拉著押不廬同進古堡。
飛紅巾睜眼看著楚昭南,喝道:「原來你這廝真是投了清軍,現在還有何話可說?」楚
昭南一聲不響,眼光直盯著她。飛紅巾雙指向前一伸,喝道:「先把你的招子廢掉!」伸手
就要挖楚昭南雙目。
第六回 女俠與叛徒
飛紅巾手腕一抬,伸出雙指,正要挖楚昭南眼珠,忽覺胳膊一麻,楊雲聰輕輕伸手,將
她手腕托住,飛紅巾詫異道:「你這是幹嗎?」楊雲聰微微笑道:「他是我的師弟!」飛紅
巾睜大眼睛問道:「你是哈薩克人?」楊雲聰道:「我叫楊雲聰,我幫哈薩克人打仗,慚愧
得很,打敗了,現在我要到南疆去,糾集南疆的哈薩克人,再和清兵決個勝負!」飛紅巾跳
了起來,叫道:「啊!原來你就是楊大俠,我的爸爸,生前一直稱讚你,只是沒有機會和你
見面!」楊雲聰微微一笑,正想說道:「我久仰你的的大名。」飛紅巾又搶著說道:「你想
把他放了嗎?」說罷,伸手向楚昭南指了一指。
楊雲聰哈哈大笑,也指著押不廬道:「姑娘,你肯把他放走嗎?」飛紅巾怒道:「當然
不肯!」楊雲聰道:「那你還問我幹嗎?你要押他回部落,我也要押我這個不成材的師弟回
到天山。」飛紅巾面上一紅,知道自己說錯了活,懷疑楊雲聰會殉私情,給他反問回來,當
然默然不語。
楊雲聰面色一端,雙目炯炯,迫視著楚昭南,說道:「昭南,你不記得天山學藝的時候
嗎?師父和我是怎樣對你?你是一個孤兒,我愛護你就像愛護自己的弟弟一樣。師父又是怎
樣教訓你,他難道沒有再三叫你記住自己是貧苦人家出身,要你技成之後,替草原上的牧民
做一點事?難道他沒有再三叫你記著,千萬不要仗著自己的技藝,去替官府當差,欺壓窮苦
的人?」楚昭南避開楊雲聰迫視的眼光,默然不答,楊雲聰沉聲說道:「師弟,我這是最後
一聲叫你,你若再不悔悟,你就是我的敵人!我不用把你押回天山,也可以懲罰你。你告訴
我,是你自己甘心投靠胡虜,還是受了別人的引誘?投靠胡虜,欺凌自己的同胞,哼,這比
替官府當差更可惡!」楚昭南低聲答道:「兩樣都不是。」楊雲聰怒道:「那你是怎樣過去
的?」楚昭南向飛紅巾一指,說道:「你問她!」飛紅巾勃然大怒,執起馬鞭,一鞭掃去,
罵道:「是我叫你投降胡虜的嗎?問我?」楊雲聰道:「姑娘,你別動氣,你就告訴我他是
怎樣認識你的吧!」
飛紅巾道:「三年前,我們的部落裡來了一個小伙子,他說是晦明禪師的徒弟,我們就
把他收容下來啦!他常常藉故和我親近,我也把他當成兄弟一般,哼!誰知他沒安著好心
眼!」楊雲聰心裡笑道:「如果他只是想追求你,那還不算壞心眼。」飛紅中「哼」了聲,
繼續往下說道:「那時我們正和清兵打仗,很需要人,像他那樣武藝高強的小伙子,我們尤
其看重。哪料不久我就看出來啦,他並不是誠心幫助我們打仗來的!」楚昭南大聲說道:
「那時在你們的部落,我殺的清兵,不是比誰都多嗎?」飛紅巾冷笑道:「如果是你和我在
一隊,你就比誰都勇敢;如果不在一隊,你就沒精打采啦。你殺清兵好像只是殺給我看似
的。」楊雲聰眉頭一皺,飛紅巾繼續說道:「你的劍法在我們部裡,那是誰也比不上的。可
是,一到危險之時,你的劍法就只曉得拿來保護自己。楊大俠,你領哈薩克人打過這麼多年
仗,你當然懂得,打仗的時候,不是靠一二個人,打起仗來,全軍就是一個整體,要配合得
十分適當!」楊雲聰點點頭道:「是的,姑娘你很懂得打仗!」飛紅巾又道:「可是你這師
弟呢,他只曉得自己!只曉得自己逞威風,很少去救援別人,有一天,他和我不是編在一
隊,而是和我的哥哥同在一隊,忽然問中了清兵的埋伏,被包圍起來啦,形勢十分危險,池
急起來,一個人挺劍就衝出去,仗著他的劍法,居然給他衝出重圍,可是我的哥哥卻給圍了
三天三夜,為了救死扶傷,掩護同伴,我的哥哥受了十處箭傷,浴血死戰。後來我們及時趕
到,給他解了圍。救出了許多族人,但我的哥哥卻已救治不了,過兩天就去世啦!」楊雲聰
大怒,罵道:「混蛋!」飛紅巾道:「打那件事之後,我對他就說不出的討厭。可是我的爸
爸卻原諒了他,說他到底是個客人,見到危險,自己逃出來也無可非議。只要他繼續幫我們
打清兵,我們也就不必責怪他啦!比如沒有他來幫忙又怎樣?那次受圍,你的哥哥還不是逃
不了一死。我的爸爸很愛我們兄妹,他原諒啦,我也就不再說了。只是我一走近他,就好像
聞到—股臭味,我可以原諒他,但卻實不願接近他。」楊雲聰道:「這樣,過了不久,他就
逃跑啦,是不是?」飛紅巾點點頭道:「正是這樣!」楊雲聰又氣又惱,抬頭一看,見楚昭
南眼中蘊著淚珠,心中又是一軟。想道:「楚昭南人很聰明,又是孤兒。因此,當他天山之
時,師傅和自己都對他特別寵愛,也許正因如此,就造成他的任性和自恃,下山之後,更沒
人教導他,他品質中壞的一面,就慢慢暴露出來,終於走上了歧途。這,自己也應該負一部
分責任。自己是他的師兄,知道他下了山,卻不派人找他。雖說當時軍旅匆匆,無暇及此,
但終是一個遺憾,若他在自己身邊,也許不會這樣做,楊雲聰想了一會,驀然說道:「昭
南,按說我應把你殺掉,念在你是我的師弟,我留一個機會給你,你若能改過自新,我就把
你放走!」飛紅巾怒道:「只說說那可不行,誰敢擔保他真能改過自新!」楊雲聰繼續說
道:「你自己細想一會,然後告訴我們,你錯在什麼地方,投降清兵是一個大錯,但在這件
大錯之間,早已經有許多錯了!比如,你只是為著這個姑娘而打仗,雖然作戰勇敢,也是錯
誤。」楊雲聰沉吟半晌,再道:「我不提你啦,一個人的錯誤,要他自去細想,自己去挖掘
出來。投降胡虜這個大錯,是許多錯誤總因,你要把錯誤的根挖出來!」楊雲聰面色十分莊
嚴,飛紅巾看著他明亮的眼光,聽他這番話,其中似大有道理,本想反對,也轉口說道:
「就由他去想吧!」
這霎那間,楚昭南心中一陣激盪,師兄的話,似乎是在他的心中響起警鐘。猛然間,前
塵往事,湧上心頭,他想起剛下山之時,也曾仗著本領,做了幾件俠義之事。後來聽說飛紅
巾是大漠中第一個美女,武藝又十分高強,不禁起了求偶之心,千里迢迢,找到了她的部
落,本以為以自己這樣英雄年少,和飛紅巾那可真是天作之合。不料飛紅巾卻越來越疏遠自
己,不久又發現她愛上了那個歌手,那個漂亮的卻是卑賤的歌手。他想到這裡,不禁又抬起
頭來看看那押不廬,押不廬正在呼呼的打著鼾,睡得像個死豬。楚昭南輕蔑的笑了一笑,心
裡說道:「這個人有哪點比得上我,飛紅巾卻愛上了他!」直到此際,他還不清楚飛紅巾為
什麼不愛他,心中仍是有著一股憤憤不平之氣。
現在都還這樣,那個時候,更是可想而知!那時他恨不得把飛紅巾和押不廬全都斬死;
可是飛紅巾的武藝和他不相上下,押不廬又經常和她在一起,他沒有下手的機會,同時他又
發現唐努老英雄漸漸地疏遠自己,雖然對自己還算客氣,但重要的任務都不交給自己,只把
他當做一個普通的戰士看待。那時,他不止一次怨罵!哼,我楚昭南的劍法,誰比得上,他
卻把我如此輕視!起初是在心中怨罵,後來就漸漸說出聲來。有幾個和他氣味相投的「朋
友」,聽了他的怨罵,就勸他道:「以你這樣的英雄,何必在這裡受氣,若說是為了飛紅
巾,飛紅巾這個小狐狸可又有了心上的人。於是有一天,那幾個人帶他去見一個偽裝成駝馬
商人的清軍軍官,一說之下,就把他拉過去了。這幾個人原來都是清軍的奸細。那時楚昭南
還這樣的想:我一朝得志,要把你這飛紅巾氣死。他沒想到從此就越陷越深,變成了替清兵
屠殺草原上善良牧民的劊子手。
此際,楚昭南越想越亂,師兄威脅的眼光直迫著他。他想師父師兄對自己的愛護,心中
起了一陣悔意。但自己的錯在麼地方呢?滿洲人已坐穩了江山,要想建功立業,不替朝廷的
又替誰出力呢?在清軍這兩年中,他給灌輸了一套「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思想,師
父師兄的話已漸漸拋在腦後,甚至他還把當時追隨唐怒老英雄,抵抗清兵的事,看作是少年
的衝動。
楊雲聰見他久久不語,又迫他道:「昭南!你想得通透沒有?知道不知道,你究竟錯在
什麼地方?」楚昭南本想抗聲說道:我沒有錯!」但他害怕師兄的目光,也害怕飛紅巾手上
的長鞭,想:「師兄還好,飛紅巾這個野女郎,脾氣可壞透啦,我和他爭辯,她真會把我打
死!」於是他轉口說道:「師兄,待我再想一想!」楊雲聰歎了口氣道:「我的性子也是太
急,一下叫你通想透,那也真難。好吧,我索性給你兩天功夫。我們先陪這位姑娘回到她的
部落,然後我再帶你走。那時你該想得有些眉目目了。」楊雲聰心想,楚昭南曾追隨過唐努
老英雄,那邊有他當年的戰友,帶他去那裡,讓他見見舊時戰友,聽聽唐努老英雄的壯烈事
跡,可能會把他感動,幫助他發現自己的錯誤。可四楚昭南一聽這話,卻不由得害怕起來。
他知道羅布族人,把清兵恨得刺骨。他們若知道自己是清兵的軍官,一個人一塊石就會把自
己打死,於是他暗暗盤算逃走之法。
這時已過三更,古堡外夜風低呼,楊雲聰整日奔馳,又挨了大半天的餓,大病新愈,不
覺打了幾個呵欠!飛紅巾道:「楊大俠,我和你輪流守著這廝吧,你先睡片刻,到五更時我
喚醒你。我再去睡一個時辰,明天晚一點再趕路。」楊雲聰道:「還我先輪值吧,你去
睡。」飛紅巾道:「我生長草原,跑慣沙漠,並不覺得疲倦。」楊雲聰見她好勝,笑了一
笑,伸手在楚昭南「軟麻穴」上就重重點了一下,說道:「不妨事了,你看著他,五更時分
叫醒我。」
在飛紅巾輪值的時候,楚昭南想跟她說話,飛紅巾總是不理不睬,有時還揮揮手上的皮
鞭。楚昭南心裡氣極,暗自調好呼吸,運內力來解開自己被封閉的穴道,楊雲聰也是過於大
意,他只知道楚昭南在天山時還沒有自解穴道的本領,不想楚昭南在這幾年中,功夫已經大
進,雖未比得上他,可是運氣解穴,卻是不難,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他已氣達四梢,心中大
喜,正想發難,忽然聽得楊雲聰在地上叫了一聲:「師弟呀!」
第七回 歌手的死亡旅程
楚昭南猛然一驚,楊雲聰叫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覺了,原來是說夢話。飛紅巾瞪了
楚昭南一眼,恨恨說道:「你的師兄夢裡還記得你,你卻盡不向好!」楚昭南噤聲不語,暗
想:怎麼這樣糊塗,把師兄都忘記了。幸好自己尚未發難,要不然縱能贏飛紅巾,給她一
喊,師兄一定驚醒,自己即算逃得出古堡,也會給他擒回!這時他穴道已解,但仍裝著不能
轉動自如樣子,低聲嚷道:「飛紅巾,給我一點水。」飛紅巾不理不睬,楚昭南又大聲叫
道:「渴死啦!給我一點水!」飛紅巾罵道:「渴死活該!你這小子,成心要把你的師兄吵
醒。」刷地一鞭橫掃過來,楚昭南掙扎著躲避,「哎呀」一聲,伏在地上,趁這時候,偷偷
地從懷裡掏出一小包東西。飛紅巾毫不注意,皮鞭在空中揮動,僻啪作響,罵道:「你賴
死,還不起來?」
楊雲聰給他們一陣鬧,果然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在那裡道:「飛紅巾,出了什麼
事?」飛紅巾道:「沒有什麼,你睡吧!」楚昭南又叫道:「師兄,我要一點水喝!」楊雲
聰道:「飛紅巾,給他一點吧。」飛紅巾瞪了一眼;將水囊遞過,說道:「好,瞧在你師兄
份上,給你水喝!」楚昭南用臂彎夾著水囊,作了轉動艱難的樣子,俯下頭來,「嘟嘟」的
喝了幾口水,右手卻偷偷一捏一彈,把那小包東西彈進了水囊。
楊雲聰這時已經醒轉,睡意消失,坐了起來,說道:「飛紅巾,輪到我當值了!」飛紅
巾道:「尚未到五更哩!」楊雲聰道:「我睡不著了,何必要兩個人都守著他。」飛紅巾把
皮鞭摔在地上,道,「也好,你可要小心點兒。」取出一件披風,鋪在地上便睡。楊雲聰心
裡笑道:「真是個直率的姑娘。」
過了一會,地上起了鼾聲,楊雲聰悄聲說道:「昭南,你不倦麼?你也睡好啦。」楚昭
南低聲答道:「我聽師兄的教訓,正在想呢。」楊雲聰甚為欣慰,說道:「也好,你就好好
想吧。」楚昭南垂頭閉目,狀如老僧人定,楊雲聰暗暗嗟歎,過了一會,楊雲聰自己已感口
渴,拔開了水囊的塞子,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水,楚昭南偷偷開眼來瞧,又過了一會,楊雲
聰忽覺眼睛發黑,身子搖搖晃晃,楚昭南忽然大叫一聲「倒也!」托地跳起,閃電般的將掛
在牆上的游龍劍搶在手中,楊雲聰驟出不意,睜眼看得清時,楚昭南刷的一劍,分心刺到。
原來那小包東西乃是麻醉藥,明末海禁初開,已有些西洋藥品輸入中國。外科用的麻醉
藥,尤為帶兵的將官們所珍貴。楚昭南投了情軍之後,屢建功勞,伊犁將軍納蘭秀吉見他出
生入死,為籠絡他,特別給了他幾包藥品,告訴他道:「這是麻醉藥,如果你中了箭傷,或
中了有毒的暗器,要刮骨消毒,用這些藥那是最好也不過了。一點也不會痛。」楚昭南當時
還笑道:「我雖然沒有關公的勇武膽雖,若真的要刮骨消毒時,保管不會皺眉頭。」納蘭秀
吉道:「有備無患,帶上一兩包總有好處。」楚昭南細問用法,知道這種藥品,若然進口,
可要比江湖上用的蒙汗藥還厲害,當時暗暗記在心裡。
再說楊雲聰驀覺眼前發黑,神志昏迷,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內功深湛,屢經大敵,知道
受了楚昭南暗算,急忙一攝心神,剛看得清時,楚昭南遊龍劍微帶嘯聲,分心刺到。楊雲聰
一聲大喝,刷地騰起,雙掌一翻,左掌直劈楚昭南的華蓋穴,右手一搭。便來搶他的寶劍。
楚昭南料不到師兄吃了麻醉藥後還這樣豪猛,一個「盤龍繞步」,避過掌鋒,奪路便
走,楊雲聰眼前一片模糊,強攝心神。聽風聲,辨方位,身形起處,疾如閃電般地封著了楚
昭南去路,雙掌翻翻滾滾,硬斗楚昭南的寶劍!楚昭南未曾試過這些藥品,還道是藥性不
靈,暗暗叫道:「苦也!這回若再被擒拿,師兄定不會輕饒了。
兩人霎時之間,已拼了許多兇惡的險招。飛紅巾剛剛人睡,聽聞喊聲,托地跳起,一抹
眼睛,見楊雲聰和楚昭南鬥得非常激烈,大吃一驚,拾起皮鞭,拔出佩劍,罵道:「好小
子。居然敢逃跑!」搶了上來,長鞭呼地一響,向楚昭南狠狠抽去!楚昭南冷汗沁肌,師兄
一人他也不是敵手,更何況加上飛紅巾!暗自歎道:「想不到我楚昭南年紀輕輕,就命喪此
處。
不料飛紅巾不加入還好,一加入反累了楊雲聰。原來此時藥力發作,楊雲聰雙眼已看不
清東西,只是強攝心神,辨聲進擊。飛紅巾的長鞭刷刷作響,還易辨認,佩劍的擊刺劈擋,
發出的聲響和帶起的風聲卻和楚昭南的游龍劍一樣,楚昭南為避師兄的掌力,已中了飛紅巾
一鞭,飛紅巾正暗自大喜,猛的揉身急進,一劍刺去,寶劍從楊雲聰身側刺出,楊雲聰忽然
大喝一聲,身子一翻,雙指往劍身一搭,劈手就奪了飛紅巾的寶劍。飛紅巾大叫:「你這是
幹嘛?」楚昭南摸不著頭腦,還以為師兄念舊情,又一次的救了自己。心中大喜,轉身便逃
出古堡。
飛紅巾大怒,正想喝罵楊雲聰,忽然楊雲聰『咕冬」一聲,倒在地上,叫道,「飛紅
巾,我受了暗算了!」飛紅巾大吃一驚,急忙看時,楊雲聰已昏迷不省人事。飛紅巾不知他
受了什麼暗算,只道是中了喂毒的暗器,但細細檢視,衣服並未破爛,皮肉也未受損,心中
暗暗納悶。
這時押不廬也已醒來,見這般情景,莫名其妙,拔開水囊,也喝了兒口水。飛紅巾見他
起來,正想喝他,忽見他也「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心中大駭,知道那袋水已給楚昭南放下
毒藥,短劍一劍刺去,把水囊刺破,水流觸地,霎那就給地下的黃沙吸得乾乾淨淨!
飛紅巾先摸摸楊雲聰的心口,又摸摸押不廬的心口,只見兩人的心都在跳動,面上也不
見有什麼黑氣,只是呼呼的睡得很甜,鬆了口氣,索性持鞭仗劍,守在兩人身邊。
這一守直守到第二天的中午,楊雲聰才悠悠轉醒,第一句話就問道:「楚昭南這廝逃跑
了?」飛紅巾點了點頭,楊雲聰叫聲「慚愧!」蹦起身來,活動筋骨,只覺一如平時,說
道:「這廝不知是什麼時候把蒙汗藥偷偷放進水裡,哎,這可怪我大過粗心,想不到他會自
己解穴!」飛紅巾想了一想,說道:「我比你更粗心,他喝水時,伏在地上,敢情就是在那
個時候做的手腳。哼!我們兩人都粗心,因此都不要埋怨了。諒他也逃不到那裡去!」說罷
哈哈一笑。
過了一會押不廬也醒轉來,見飛紅巾和楊雲聰談笑甚歡,又妒又恨又是害怕。哀求道:
「飛紅巾,你放我走吧!」飛紅巾道:「為什麼要放你走?你若沒有做錯,回到部落裡去,
又怕什麼?」押不廬低聲說道:「飛紅巾,我們總算相好一場,你若另外有了喜歡的人,就
讓我去吧,我在天涯海角,也會給你們唱歌,求真神保佑你們!」飛紅巾大怒,一鞭掃去,
喝道:「胡說!你當我是什麼人來了!這次回去,若你無罪,我會向你陪罪,但以你這樣的
人品,我不會再喜歡你,若你真是謀殺了我的父親,哼,那我可要親手宰你!你若現在要
逃,那可更是找死!我會把你割碎!」押不廬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哪裡還敢再說半
句。
飛紅巾押著押不廬上馬,對楊雲聰道:「你也到我們那裡去吧,我們的族人一定很歡迎
你!」
楊雲聰道聲「好!」跨上馬背,就與他們同行。
快馬行了兩天,第三日走過南疆的「鐵門關」,只見一排高山中間,劈開一條隙縫,一
條急湍的河流,就從這隙縫中通過。飛紅巾道:「這就是我們南疆有名的孔雀河了。」押不
廬面色蒼白,又取出蘆竺,又唱起哀傷的歌兒。飛紅巾先是皺皺眉頭,後又歎口氣道:「唱
吧:唱吧,讓你唱一天,以後再不聽你唱了!」押不廬又哀求道:「飛紅巾,你不是很愛我
的歌嗎?你願意以後永遠聽不到這歌聲嗎?」飛紅巾鞭子刷地一響但卻並不打他,只作勢說
道:「你愛唱就唱!再多話,我就要打你了!」
走過了「鐵門關」,前面是一大片草原,孔雀河在草地上蜿蜒如帶,遠處雪山隱現,雲
彩變幻,兩岸垂楊絲絲飄拂,景色雄壯之中,帶著旖旎,楊雲聰心胸開闊,彈劍長嘯。飛紅
巾道:「到了!」長鞭遙指,遠處已隱隱出現炊煙。押不廬歌聲驟止,面色益發蒼白。
三騎馬在草原上疾馳而過,不一會,只見帳幕林立,許多牧民迎了出來,婦女們小孩們
跑在前頭,又跳又笑。叫道:「我們的哈瑪雅(飛紅巾之名)回來啦!」有一隊青年彈起東
不拉唱道:
「我們的女英雄哈瑪雅,
她在草原之上聲名大,
孩子們看見她笑哈哈,
敵人們看見她就害怕!
白手中四邊上繡滿了玫瑰花,
揮動中兒歌唱我們的哈瑪雅,
草原上的青年人人知道她!
依啦,你看她的馬兒跑來啦!」
楊雲聰低低說道:「飛紅巾,這許多人的歌聲比一個人的歌聲要好聽得多。」飛紅巾眼
角潮濕,也低低說道:「我知道!」一下馬,牽著押不廬,帶著楊雲聰,緩緩地走進了人群
之中。押不廬身子微微顫抖,竭力裝出不在乎的神情。
帳篷中最後走出三個老人,鬚髮如銀。對飛紅巾彎腰作禮,飛紅巾跪了下去,流淚說
道:「我來得遲了。」老人扶起了她,問道:「押不廬已經回來了,這位又是誰呢?」飛紅
巾道:「這位就是楊雲聰楊大俠!」
旁邊的人一陣歡呼,青年們圍攏上來,三個老人又彎腰作禮。楊雲聰知道這三人定是族
中長老,急忙答禮。老人道:「楊大俠來,好極了!」長老們把飛紅巾引進帳中,把押不廬
縛在帳外,帶楊雲聰去沐浴歇息。在草原上作客,主家請客沐浴,那是對最尊貴客人的待
遇。
黃昏日落,草原上新月升起,晚飯之後,帳幕外的草地上燒起野火,羅布族的婦女們青
年們,彈著各種樂器,圍著野火,高聲唱歌。歌聲蒼涼悲壯,令人激憤。一個長老揭開帳幕
進來請道:「楊大俠,今晚我們禮祭唐努老英雄!」楊雲聰跳起來道::「請借一扎香,我
也要向老英雄致敬!」長老說:「留待哈瑪雅祭過再說吧。」楊雲聰跟他走出帳幕,只見飛
紅巾和押不廬已站在草地上,飛紅巾全身鎬白,押不廬面如死灰,氣氛十分沉重。
第八回 草原夜祭
仲夏夜的草原,天空特別明淨,滿天星斗,像一粒粒的寶石鑲嵌在藍絨幕上,遠處雪山
冰峰矗立在深藍色的夜空中,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草原上,羅布族人圍著野火,圍著他們
的女英雄飛紅巾,也圍著叛徒押不廬。草原上已搭起一座高台,高台上放著一個三尺來高的
瓷瓶,三個長老跪在瓷瓶之前,默默祈禱。台下鴉雀無聲,空氣十分肅穆。楊雲聰用眼角偷
瞟飛紅巾,只見飛紅巾垂下了頭,眼角有晶瑩的淚光。楊雲聰為她難過。心中暗歎在這樣美
麗的草原之夜,演出的卻是這樣沉重的悲劇。
三個長老祈禱完了,默默的站了起來。飛紅巾帶押不廬走上高台,首座長老伸開雙手說
道:「押不廬,在唐努老英雄的骨灰之前,你知罪麼?」押不廬面如死灰,默不作聲。長老
手掌一揮,叫道:「帶那清軍俘虜來!」台下一聲應諾,兩名羅布族勇士,押著俘虜上台,
長老銀鬚飄動,和顏悅色對俘虜道:「你說真話,我們決不害你!」那俘虜回過身來,一面
對著台下眾人,大聲說道:「我是清軍藍旗都統阿巴古的衛士,上月在阿克蘇草原和你們打
仗,激戰了三天三夜,我們傷亡很重,還怕你們繼有援軍,都統本來準備在第二日就拔寨退
軍。那天晚上,中軍進見都統,說已和你們那邊的內應聯絡上了,隨即交出一片竹簡,竹簡
上書有地圖,還刻有『第三座帳幕,援軍難趕來』十個小字。都統問了一聲:那人可靠嗎?
中軍道:絕對可靠,是擔保楚昭南的。都統『晤』了一聲,第二晚就抄捷徑去夜襲。後來我
才知道,第三座帳幕就是你們族長的賬幕。我們進了帳幕;唐努老英雄只有幾個親兵陪著
他,可是他作戰非常勇敢,我們們的都統本想把他生擒的,給他一連斬殺我們十幾名勇士,
他自己也是血染戰袍,受傷很重。都統見他受了重傷,還是惡戰,親自帶領衛士上去圍捉,
不料他虎吼一聲,忽然殺了出來,又斬了我們兩名衛士,都統一刀刺進他的胸口,他的兵器
也給我們打掉。哪料他全身撲上,抱著都統不放。衛士們一陣亂刀把他斬死,拉了起來,一
看,我們的都統也已給他扼死了!我趕緊收拾都統的遺物,退出帳幕,想去報告副統領,哪
料剛出帳篷,就碰到你們一隊勇士,拚死來救唐努老英雄,我們一隊衛士,只有我受傷被
俘,其餘全戰死了!」
那俘虜講完之後,台下起了一片啜泣聲,首座長老合掌說道:「他的名字是我們羅布族
的光榮,他的鮮血保存了我們的兒童和婦女,他不愧是真神阿拉的兒子,他不愧是我們的父
親。他的名字永垂不朽!」台下巨雷般的應道:「唐努老英雄永垂不朽!」楊雲聰熱血沸
騰,心道:有這樣英雄的父親,怪不得有那樣英雄的女兒!
長老頌讚完了,待眾人靜下,又問那名俘虜道:「都統的遺物是你收藏,那片竹簡可在
裡面嗎?」俘虜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片竹簡,長老接過來,轉遞給飛紅巾道:「哈瑪
雅,你自己去看!」
飛紅巾接過竹簡,低頭一看,面色大變。上面刻著的字,正是押不廬的筆跡。雖然她一
路上已對押不廬起了很大的懷疑,可是心中有時還希望那是假的。這心情非常微妙,押不廬
到底是她曾愛過的人,她實在不敢想像他是那樣卑劣的漢子。
首席長老見飛紅巾捧著竹簡的雙手微微顫抖,走了過來,低聲說道:「哈瑪雅,我們的
族人都看著你!你說該怎麼辦!」飛紅巾驀然秀眉一挑,面對族人,揚著竹簡說道:「真憑
實據已在眼前,害死我父親的,就是這個押不廬!」她一個旋身,將竹簡往押不廬面前,喝
到:「你敢說這個不是你刻的嗎?」押不廬顫聲說道:「是我刻的!」飛紅巾淒厲長笑,叫
道:「把他綁起來,我要取他的心肝祭奠!」
這時刻台下鴉雀無聲,空氣死寂。除了三個長老之外,其他的人,事先不知道押不廬就
是奸細。押不廬是許多姑娘心愛的歌手,誰都沒有料到,歌聲唱得那樣美妙的人,心地竟是
那麼骯髒。青年們又全都知道押不廬是飛紅巾的情人,這時除了替飛紅巾難過之外,全都懷
著又驚奇又戰慄的心情,看著飛紅巾。飛紅巾拔出短劍,跪在裝著父親骨灰的瓷瓶下面,哭
道:「父親啊!女兒替你復仇了!」在眾人注視下,飛紅巾倏地起身,擦乾眼淚,短劍在夜
空中閃閃發光,一步一步,走近押不廬!
押不廬忽然高聲叫道:「飛紅巾,你准不准我說幾句話?」長老道:「若有冤屈,盡可
辯解!」飛紅巾倒提青鋒,迫近一步,陡然停下,喝道:「你說!」
押不廬哈哈狂笑,大聲叫道:「飛紅巾,你的皮鞭呢?你把我用劍刺死吧,我再不用怕
你的皮鞭了!」
「我不想辯解,唐努老族長因我而死,這是我的錯,但,飛紅巾,難道你就沒有錯嗎?
「我,押不廬,叫做你的情人,但你動不動就用皮鞭威脅我,事無大小,一切都要聽你
的話,我哪裡像你的情人,只是像一個卑微的僕人,而你就是我至高無上的主子!
「就是你表示愛我的時候,也總是把我當作不懂事的小孩子,『押不廬,乖乖的聽話
啊!』『押不廬做這樣不要做那樣啊!』『押不廬,現在我有點煩悶啦,你趕快給我唱歌
吧!』『押不廬,在我身邊,你不用害怕呀!』你瞧,你哪裡是將我當作同等的人對待,我
像是什麼本領都沒有的人,全憑你的保護。青年們又把我當成『暴發戶』,好像全因為你飛
紅巾把我看上,我這才抖起來啦。在我們的民歌裡,男的比做太陽,女的比做月亮。但在我
們之間,你是太陽,我只是一顆黯淡的星星!好像我若是有一點點光輝,也全是沾你的恩澤!
「你是值得驕傲的,我們草原上的女英雄,你走到哪裡,小伙子們就像眾星拱月的圍繞
著你!可是難道我沒有半絲驕傲?難道當我的歌聲在大草原飄蕩的時候,吸引不著年青姑娘
的眼光,
「飛紅巾,你是女英雄,可是我忍受不了!這個時候,楚昭南暗地來見我,叫我幫他的
忙,將唐努老英雄捉去,然後向羅布族招降。他說: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人馬都疲倦了,不
如投順了清軍,好好地過日子吧。你們這族,最堅決要打仗的是唐努父女,把老的捉住,小
的就不敢強硬啦!打仗不打仗,我倒不在乎,但是我成心想氣氣飛紅巾,我要做一樁驚人的
事,令她有一天也要求我。現在我知道錯啦,飛紅巾,但我也不求你饒恕了,你用劍剖開我
的胸膛,把你所愛過的人的心肝拿出來吧!」
飛紅巾的手突然顫抖起來,她恨極押不廬,她對他的愛已完全消失了,她不是舉不起手
殺她,完全不是!而是押不廬所說的話,是她以前完全沒有想過的!
有一些年青的姑娘們,本來就喜歡押不廬的歌,聽了這一番臨死前的說話,忽然覺得這
個人雖然該死,但也有些可憐,有些姑娘竟低下頭來,不敢看臺上的景象!
楊雲聰站在台前,清清楚楚的看到飛紅巾的短劍輕輕顫動。他也看到了飛紅巾性格上的
優點和缺點。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需要好好的和飛紅巾講。
青年們怒叫著,許多人想上台去駁斥押不廬。長老伸開雙手,緩緩說道:
「如果為了我們一族的光榮,要你把牛羊都拿出來,你就說連我的母馬也拿去吧!如果
為了我們一族的光榮,要你去打仗,你就說連我剛長成的兒子也算上一份吧!如果你為大家
做事,受了委屈,不要忙著申辯,把事情做好了再說吧!
「這是我們經書上說的話,在草原上流傳了許多年,大家都知道這些話,不是嗎?押不
廬?
押不廬低下了頭,長老聲調高亢,越說越快,斥道:「我們羅布族人都懂得這些活的意
思,在真主的名下,在正義這一邊,為了大家的事情,我們的一切都可以奉獻,難道不是這
樣嗎,押不廬?
現在,滿洲的軍隊從關外打到關內,又打到我們的新疆,他們的戰馬在草原上肆意奔
騰,他們的士兵焚燒我們的帳幕,劫掠我們的財物。他們要草原上的牧民像羔羊一樣馴服,
做他們的奴隸,受他們的鞭苔。除非是完全沒有骨頭的人,否則沒有一個願意這樣做!
押不廬,我們的族人在抗暴,在流血,他們為了羅布族的光榮,一切都奉獻出來。而你
卻一點點委屈也受不住,而你卻要和你心愛的人比賽驕傲!
要有什麼驕做呢,害死我們尊敬的老英雄,害死你的兄弟姐妹,替敵人做走狗,這是最
最下賤的沒有骨頭的奴才,虧你還敢說飛紅巾!
飛紅巾,你的父親在天上看著你,你的族人在台下看著你!現在你是我們族長的繼位
人,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思去做。飛紅巾,你要怎樣去做呢?」
飛紅巾高聲叫道:「拿酒來!」一個青年捧著一雙牛耳大酒杯走來,裡面有半盅烈酒。
飛紅巾左手接過酒盅,右手短劍閃電般地插進了押不廬的胸膛,霎時間,押不廬的鮮血飛射
出來,飛紅巾用酒盅一擋,裝滿了滿滿一盅血酒!
飛紅巾短劍拔出,劍尖上刺著一顆鮮血淋漓的人心!一聲淒厲長笑,腳尖起處,押不廬
屍身滾落台下。
飛紅巾提著短劍,捧著血酒,回過身來,緩緩地走到父親的靈前,三個長老跟在背後,
血酒倒在靈前,心肝釘在台上。飛紅中失聲痛哭,叫道:「父親啊!你可以瞑目了!」
大草原上沉默無聲,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去。忽然間,遠遠傳來了一陣胡笳,馬蹄聲漸
近,東面衝來了一彪人馬,為首的揮著一面大旗,把風的羅布族人叫道:「塔山族酋長
到!」不一會,西面又衝來了一隊馬幫,把風的又通報道:「莎車五部聯盟代表到!」不到
半個時辰,竟到三族酋長和十四個部落的入馬,離高台數十步遠,一字排開。高台上三個長
老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