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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路煙塵》第97章
  這天下午﹐醒言和瓊肜看到﹐從那崖前蜿蜒上山的林蔭夾道上﹐正在有一人﹐遠遠的朝這千鳥崖走來。

  “怪了﹐這大熱天的﹐會有誰會來這四海堂呢﹖陳子平﹖不過看走路的樣子﹐不像。”

  因為隔得頗遠﹐醒言一時也認不清來人倒底是誰。

  又過了一小會兒﹐等那來人又走近了些﹐醒言才瞧清楚﹐原來這位千鳥崖的訪客﹐卻正是上次那杜紫蘅的要好之人﹐弘法殿清溟道長的大弟子﹐華飄塵﹗

  “咦﹖他來做什麼﹖”

  醒言心中暗自警惕﹐便小聲提醒了瓊肜一下。

  不過﹐等那華飄塵上得石坪﹐跟這兩人表明來意﹐醒言才知道自己完全多慮了。

  原來﹐這位弘法殿的大弟子﹐這番提著一簍酒菜前來﹐竟是要替他那位紫蘅師妹﹐來向醒言賠禮道歉﹗

  ──只見這位一身素衫依舊一塵不染的華飄塵﹐在這袖雲亭中﹐一邊在石桌上擺下幾小碟花生香豆之類的下酒菜﹐一邊笑著跟醒言說明來意﹕

  “張堂主有所不知﹐那次紫蘅師妹回去後﹐經我一番勸導﹐也頗是後悔。但那女孩兒家臉皮就是薄﹐雖然明知自個兒做得不妥﹐可就是不好意思來開口相認。這幾天她越琢磨越覺得自己魯莽──這不﹐便央我過來跟張堂主說個道歉話兒。”

  “哈哈﹐哪用如此多禮──那事我便一直沒放在心上﹗”

  醒言聞言﹐爽朗一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懷。

  說起來﹐這張醒言曾在那市井煙塵中混得許久﹐可謂是識人無數。這些年歷練下來﹐於那人情交接之上﹐也是頗為通達。正可謂是“聞弦歌而知雅意”﹐待聽得華飄塵這幾句言辭懇切的話兒﹐醒言便知他這番前來替他心上人道歉﹐並非作偽﹐確實是出於真心。

  其實﹐自那日醒言不得已出手教訓過那杜紫蘅之後﹐這個清溟首徒華飄塵﹐便一直成了少年心中的一個疙瘩。雖然﹐自己向來是無所畏懼﹐但現在這千鳥崖上﹐自己的身邊多了瓊肜這個來歷特殊的小女娃﹔為她著想﹐多一個交惡之人﹐總不是好事。

  現在看來﹐這個自己一直擔心的人物﹐卻也是那通情達理之人。曉得這點﹐醒言也甚是高興﹐當下便幫著華飄塵鋪排酒菜﹐並吩咐身旁的小女娃一聲﹕

  “瓊肜﹐去幫哥哥拿兩只陶碗來。今日我要與這華道兄好好喝上一回﹗”

  “嗯﹗”

  小女娃兒應聲而去﹐顛顛的跑到那石屋之中﹐拿出兩只陶碗來。

  於是﹐這醒言﹑華飄塵二人﹐便在這袖雲涼亭中﹐對著眼前綠意盎然的青山翠谷﹐聽著對面無名山上流瀑的水聲潺潺﹐開始喝起酒來。那瓊肜小女娃﹐則端著一小碟香豆﹐乖乖的坐在哥哥旁邊﹐吃著零嘴。

  華飄塵帶來的這一小壇水酒﹐與當時大多數坊間所售米酒一樣﹐並不甚濃烈﹐清醇爽滑﹐正好喝來消暑──喝著清酒﹐吹著山風﹐真是好不快意﹗

  推杯換盞幾番之後﹐醒言便聽那華飄塵問道﹕

  “張道兄﹐聽說你曾跟那清河師伯學過法術﹖”

  “嗯﹐是啊﹗”

  少年順口答道。

  “果然﹗”

  ──聽得醒言這隨便一答﹐那華飄塵卻似是恍然大悟﹐又喝了一大口酒。

  “咦﹖華兄此話確是何意﹖”

  醒言倒有些摸不著頭腦。

  “愚意是說﹐既然張堂主曾跟那清河師伯學過法術﹐那紫蘅師妹敗在道兄手下﹐也真是不枉了﹗”

  聽得華飄塵這回答﹐醒言心下倒是驀的一動﹐又想起當日靈庭子的一番話──當即﹐醒言便停下碗盞﹐認真的問道﹕

  “那清河道長﹐法力真個高強﹖”

  “那是自然﹗道兄也不必替自己的授業師傅謙虛──是不是清河前輩沒跟堂主講過﹖唔﹐也有可能﹐畢竟經過那場變故……”

  現在﹐這位已有幾分酒意的弘法殿大弟子﹐一臉崇敬的說道﹕

  “清河師伯﹐靈虛掌門首徒﹐為人清狂不羈﹐當年號稱‘上清狂徒’﹔但又極有天資﹐修煉得一身高強的道法﹐連續四年在那嘉元會上獨佔鰲頭──以至於在第五年上﹐經三教長老一致議定﹐四屆冠壓同儕的弟子﹐將不必再參加道法比較……唉﹗如此想來﹐那清河前輩的道法﹐又豈只是‘高強’二字可以形容﹗”

  言語之間﹐這弘法殿大弟子﹐大有恨不相逢之意。

  這位華飄塵﹐也是頗為豪爽﹔但一待他提到心目中的偶像﹐便忍不住開始絮絮叨叨﹐一邊飲酒﹐一邊敘說多年蒐集來的清河事跡。

  於是﹐這位聽眾的腦海中﹐便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直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不停更替交換﹕

  一會兒﹐是饒州善緣處那個清河老頭兒﹐數年如一的嬉皮笑臉猥瑣模樣﹔一會兒﹐又變成那月圓之夜﹐萬山之巔﹐白衣勝雪﹐劍氣飄風的世外高人……

  ──華飄塵這一通話下來﹐直把少年的腦袋﹐灌得暈暈乎乎﹐倒真要以為自個兒已經醉了﹗

  從這華飄塵散散碎碎的話裏﹐醒言還知道﹐那個老道清河﹐卻還有一個外號﹐便是那“天一酒徒”﹐正說他極為嗜酒──這事兒﹐醒言倒是深信不疑。

  說起來﹐這次華飄塵提著一罈酒來﹐便是推此及彼﹐料定這四海堂主﹐定然也是喜歡喝上一口﹗

  不過﹐雖然相對於那陳子平來說﹐這華飄塵從長輩那兒聽來的前塵往事﹐要多上許多﹔但醒言聽了一會兒﹐卻發現﹐其實這位清溟首徒﹐對那老道之事﹐也是知之不詳﹔很多事兒在少年聽來﹐倒頗似那無稽的傳言。於是﹐待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話頭﹐少年便插上一句﹐問了一個自己最為想不通的問題﹕

  “我說華道兄﹐方才聽你說起﹐那位清河道長﹐竟然是靈虛掌門的首徒──可為何會被遣去饒州善緣處﹖”

  少年心中﹐才不信清河老頭兒那冠冕堂皇的“入世修行”說法﹗

  “這個……”

  正自滔滔不絕的華飄塵﹐卻似是一時被問住﹔皺著眉頭細細思忖了一會兒﹐才說道﹕

  “這事倒不大聽師伯們提起﹔只隱約記得﹐清溟師尊曾偶爾跟我提過﹐他那位清河師兄﹐被委以看守天一藏經閣的重任﹐卻不知怎地﹐有一天竟將一個本門聖物給弄丟﹗所以﹐即使那靈虛掌門極為喜愛清河前輩﹐但也是大為震怒﹔雖然當時教中前輩﹐多有說情﹐但靈虛師尊還是重重責罰了清河前輩﹐禁錮了前輩一身道力﹐給遣出了羅浮山。”

  “不過幸好﹐最近聽說清河前輩因引薦堂主有功﹐那一身禁制已被消除﹐真是天大幸事﹗”

  說到此處﹐華飄塵以手加額﹐長長的噓了口氣﹐倒似那解脫苦難之人﹐正是他自己。

  “聖物﹖”

  一聽這詞兒﹐醒言卻立馬豎起耳朵﹐試探著問道﹕

  “這聖物……是不是那藏經閣中的什麼珍異秘笈﹖”

  長久以來﹐老道神神叨叨傳給醒言的這本『上清經』﹐對其來歷﹐少年私底下已經設想過多種可能……甚至包括那坑蒙拐騙。這次聽華飄塵一提“聖物”二字﹐醒言立馬便留起神來──卻聽那華飄塵遲疑的說道﹕

  “呃﹑好像不是什麼經書。聽傳言說﹐倒似是清河前輩﹐冬天裏溫酒﹐誤拿了那聖物當柴……這個說法真是荒唐﹗不過門中長輩對於此事﹐一般都不再提起﹐所以我也不甚清楚。”

  “哦﹐原來如此。真是世事難料啊﹗”

  想起往日那清河老頭兒的脾性﹐對於華飄塵認為是無稽之談的說法﹐醒言倒真有幾分相信──只不過﹐卻不敢直說出來﹐省得傷了席間和氣~

  當然﹐不管怎麼說﹐華飄塵這番話﹐倒是解了少年心中的疑惑﹕

  “難怪那天靈庭子提出讓清河回山﹐那靈虛掌門甚不高興。原來這清河老頭兒﹐當年竟還闖出這樣的禍端來﹗”

  這一番談話下來﹐倒讓醒言知道﹐難怪那陳子平對他這個大師兄如此崇敬。這個清溟首徒華飄塵﹐果然是個大好男兒﹐談吐之間甚為磊落灑脫。雖然帶著酒意﹐但說話還是非常得體。

  看來﹐這華飄塵對這上清宮中的事體﹐倒是知道得不少。醒言便借著這機會﹐又小心翼翼的問了句﹕

  “華道兄﹐有件事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何事﹖儘管說來便是。”

  “我上清宮中﹐是否對那異類靈物﹐一概視為寇仇﹖”

  說到這兒﹐醒言怕華飄塵起疑﹐又添了一句﹕

  “前些日在上清宮中﹐看到有位趙真人﹐竟是與一頭猛虎相伴。似乎掌門師尊也並不如何在意……所以我心中甚是疑惑﹗”

  “哈~原來是此事──可能張堂主來得這羅浮山不久﹐對本門還不是十分熟悉。我羅浮山上清宮﹐在天下道門中能佔得一席之地﹐便要歸功於謹遵那上清教祖的教誨﹐講求海納百川﹐兼收並蓄。我上清教門之中﹐對這天地萬物的理解﹐並不拘泥於一途。”

  “就說那異類妖怪﹐我上清宮中向來便有好幾種看法。只不過我清溟師尊﹐倒是對那些個異類精靈﹐頗不以為然。”

  “原來如此﹗”

  聽得華飄塵這番解釋﹐醒言心下頓時大寬﹐趕緊又替這位華道兄斟滿一碗米酒。

  那華飄塵也是談得興起﹐接著又說道﹕

  “說起這兼收並蓄﹐在我上清宮中﹐雖然對於那修煉天道﹐以清心煉氣﹑靜養存神為主﹐但其他途徑﹐也並無特別拘束。比如那‘玄素之道’的房中術﹐也並不禁止。只是﹐這房中之術﹐現在在我上清門中﹐已基本無人再修習了。”

  “哦﹖這是為何﹖”

  “因為門中曾有位靈初前輩﹐一心推崇玄素之道﹐謹遵那陰陽爐鼎之法──只是數十年修煉下來﹐不僅道法進展甚微﹐而且還……”

  原來﹐這上清宮中﹐與靈虛靈成相同輩分的﹐卻還有位靈初道長。只不過﹐這位靈初前輩﹐向來只信奉以房中之術來修合天道。很可惜﹐他以此法修行﹐不僅那道法未有大成﹐還因那些個爐鼎女子﹐俱都慕他人材﹐再加上靈初前輩心軟﹐這多年下來﹐那些個本只是買來修合道法的女子﹐竟都成了他的妻妾﹗

  現在﹐這位靈初前輩﹐已是兒孫滿堂﹔山上住不得﹐便去那羅浮山下﹐做了個兒孫繞膝的田舍翁。這飛雲頂上清宮﹐靈初道長已是不常來了。

  有了他這個前車之鑒﹐現在上清宮中﹐一心只為修得天道的後輩弟子﹐俱都是暗自警醒﹐已沒誰再熱衷於那“玄素之道”了﹗

  倒想不到﹐這上清宮中﹐竟還有這等趣人﹗聽華飄塵略微一說﹐醒言當下便有些忍不住笑意──

  卻不防﹐少年身旁那位一直安安靜靜的小瓊肜﹐突然稚聲稚氣的問道﹕

  “醒言哥哥﹐那房中之術是什麼﹖”

  “呃﹑”小女娃這發問﹐卻難不倒醒言。這些天﹐少年常在四海堂中研閱經書﹐那本專講玄素之道的《純陽真經》﹐也是大致覽過﹐現在還留有些印象﹕

  “這房中之術﹐也稱玄素之道﹐它是循那……”

  剛說到這兒﹐少年的解說卻嘎然而止﹗然後﹐這位剛剛還在認真解答的醒言哥哥﹐便對面前這位一臉好奇的小小少女﹐正色說道﹕

  “瓊肜妹妹﹐你還小。這房中之術﹐小孩子卻不應該知道﹗”

  “為什麼我不應該知道﹖──呃~哥哥啊﹐都說人家不是小孩子了﹗”

  這小女娃兒嘟著嘴兒抗議。

  “這個……呀﹗哥哥現在恐怕有點兒醉了﹐咋覺得有些難受~嗯﹐瓊肜你去幫哥哥拿杯涼茶來﹐讓我醒醒酒。”

  “好的﹗”

  聽得哥哥有些難受﹐瓊肜便趕緊朝那石屋一路小跑而去。

  只不過﹐經過石屋門側的那只石鶴時﹐這小女娃兒卻是偷偷停了一下﹐立定身子跟石鶴比了一下──卻有些沮喪的自言自語道﹕

  “唉﹐和前天一樣﹐還是沒長高……”

  “哥哥他什麼都好──但如果不總把瓊肜當小孩子﹐那就更好了﹗”

  “唉~真是世事難料啊~~”

  小女娃兒學著醒言剛才在涼亭中的口氣﹐在那裏幽幽的喟嘆了一下。

  經了這個插曲後不多久﹐那袖雲亭中喝酒之人﹐也差不多酒興闌珊﹐華飄塵便告辭下崖而去。看著這位華道兄有些歪斜的下山背影﹐醒言心中頗為感慨﹕

  “今日這一敘﹐也真值得──原來卻不知那位總是嬉皮笑臉的老道清河﹐當年竟還是這等傑出人物﹗”

  “當真是世事難料﹗”

  正在少年出神之時﹐卻忽聽得身旁“嚯啦”一聲──回頭看去﹐原來是那位正在勤快收拾著碗筷的小瓊肜﹐卻不小心將一隻陶碗掃落在青石地上。當下﹐那陶碗便摔得四分五裂。

  ……

  看著這散落一地的陶片﹐少年卻突然如遭雷殛﹐一時竟怔在那裏﹐說不得半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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