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簞食壺漿,激殺機于林樾
當東天上剛剛露出一線魚肚白,祝融門陽山縣分堂就已經沸騰起來。
關乎門派存亡,關乎信仰沖撞,分堂中全體上下俱都是心神不甯。一大清早,不用分堂巫祝鄒彥昭招呼,所有信仰祝融大神的門徒們便已經起來,為今日比鬥認真作著各自份內的准備。
過不多久,陽山縣其他面臨吞並局面的小門派,也幾乎都是傾巢出動,齊齊聚到祝融門的堂口。
這些往常並不經常聚在一起的各派教徒,因了同樣的困局,便不再有什麼門戶之見。這些陌生的男女,打過幾句招呼之後,就變得熟稔起來。現在還是卯時之初,這些門派弟子們,或在廳堂落座,或蹲在院角牆邊,全都在緊張的詢問探討著,今日替他們出頭的那三個少年男女,功夫倒底如何。
與前院中院這片緊張不安的氣氛相比,祝融門後堂小院中,卻仍是一派安甯靜謐。時辰未到,任何人都不敢攪了這幾個貴客的睡眠。不過,此時醒言已經醒來,正從院中泉池中打了些涼水洗漱。稍過片刻,一陣門扉響動,那寇雪宜正領著睡眼惺忪的小瓊肜,也來這泉池邊洗漱。
看著半夢半醒的小妹妹,仍在那兒使勁兒抹著眼睛,醒言便不免琢磨起今日比鬥之事來。面對這未知的比鬥,他現在也甚是緊張,沒啥把握。胡思亂想一陣,他心中就開始回想起以前自己親身經曆過那幾次的爭鬥,期望能從中得出些經驗來。
想著想著,少年突然發覺一個自己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似乎自從上了羅浮山以後,自己再與旁人爭鬥,就幾乎再沒走過啥歪門邪道。
“嗯,許是自己現在也算有了些本事吧?”
雖然找到一個可能的解釋,但這位上清堂主心中卻隱隱覺著,自己竟好似無比懷念當年那些旁門左道的勾當:裝扮匪人、暗捉班頭、脅逼縣官、趁夜恐嚇負心惡徒。
“哈,現在我也算改邪歸正了吧!”
正在他跟自己開著玩笑之時,那兩個女孩兒也已經洗漱完畢,開始對著泉池邊的水面,相幫著整理起發髻妝容來。看著這兩個渾若無事的女孩兒,她們的四海堂主便踱了過來,開口認真交待道:
“雪宜,瓊肜,你們聽好:今日這場比鬥,非比尋常,據說是死傷由命、生死由天,說白了就是死了白死、死了活該;這樣的話,咱可絲毫大意不得!”
“嗯。”“嗯~”
相繼兩聲同樣的應答,只不過一個清淡冷靜,另一個則是迷迷糊糊。見她們應諾,四海堂主便滿意的點點頭,又繼續說道:
“其實,若只是傷著,那也罷了,反正雪宜會采草藥;嗯,實在不行就拼得幾個草藥錢,你家堂主現在也出得起。只不過、”
說到這兒,張堂主話鋒一轉,鄭重囑道:
“萬一,比如瓊肜和人比鬥時,打著打著竟有性命之憂,那咱千萬不可遲疑,雪宜你要和我立即沖上去救援。當然,瓊肜妹妹,若你雪宜姊身陷凶險,咱倆也都要沖上去救她!”
“嗯!知道啦~”
這兩個女孩兒再次毫不遲疑的應諾。這四海堂中的兩個俏丫頭,絲毫沒想到自己堂主這番吩咐,竟然還很不合道義。
正當醒言交待完放心的走開,忽聽背後傳來一聲如乳鶯般脆嫩的問話:
“堂主哥哥,萬一你也打不過,我們也要救吧?”
“這個……”
張堂主微一沉吟,便轉臉威嚴的回答:
“一定要救!!!”
就在卯時之中,醒言瓊肜雪宜三人整裝完畢,便在鄒彥昭等人陪同下正式出發。
陽山縣東城外的松山,雖然一出城門便可望見,但若要走到,還需半個多時辰。此時,四海堂三人正乘在祝融門尋來的腳力上,醒言與瓊肜合乘一駒,雪宜則側身斜坐在另一匹馬上。這三人就在鄒彥昭他們鞍前馬後的簇擁下,順著青泥官道朝東邊那個蒼碧的山頭行去。
此刻,在他們的頭頂上,萬裏天穹中鋪滿了灰暗的雲團。宛如連城的雲陣,遮住天外的晨曦日光,在眼前碧綠的春野上投下巨大的暗影。灰蒙蒙的天色,彷佛讓春日晨風也失去應有的和煦,拂面吹來時涼意襲人,竟似帶著幾分肅殺的寒意。這時候,只有道旁那滿眼的翠碧濃綠,還在提醒著人們,這是一個暮春的早晨。
正徐徐而行,乘在高頭大馬上的少年忽看見前面道路旁,有三位老人跪倒在草叢煙塵之中,盡皆雙手探前,捧著只碗盞一動不動。
“咦?怎麼挺眼熟?”
見著三位老丈,醒言趕緊打馬過去,到得近前跳下馬來仔細一瞧,發現這幾個跪倒的老人,正是三天前那座山神廟裏的貧丐。見他們如此,醒言趕緊問話:
“幾位老丈,你們怎麼又回到這裏來了?”
見他們還敢出現在此處,醒言大為驚異。見他問話,這三位老丐趕緊將手中茶碗舉起,為首之人顫巍巍禮敬道:
“我這幾個無用之人,得知恩公要去和惡徒比武,特地趕來奉上茶水醒神。”
“原來如此!”
聽了這話,醒言恍然大悟。心中感念他們不顧安危還要來為他奉茶以壯行色,他便趕緊接過茶碗,端到唇邊就要喝下去。
就在此時,忽聽後面有人一聲大喝:
“少俠且慢!”
原來正是祝融門鄒彥昭,忽見路人奉茶,心中生疑,便趕緊出言阻住。聽他這麼一提醒,醒言也頓時清醒過來,心中忖道:
“呀!不管怎樣,都是我莽撞了。不錯,這幾個老漢確是情真意切,但也不能保證沒人暗中做下手腳。”
望著眼前幾個老丈殷切的目光,醒言心下略帶歉意,仔細打量起手中粗陶碗盞裏的綠茶來。這微漾的茶湯,色澤翠綠明亮,飄逸入鼻的茶香芳冽清高,顯非尋常粗茶。望聞一陣,實在看不出有啥異處,醒言便將茶盞交與鄒彥昭。
而這位祝融門的巫祝,雖然會些召火法術,但其實更像是位武林豪客;檢查這湯湯水水有無毒害,正是無比熟悉。因為事關重大,這位鄒巫祝便奮不顧身的以身試茶。將茶水在唇齒間兜轉品鑒了半天,最後才咽下去,舒了口氣,說道:
“無毒。”
將茶盞奉還醒言,鄒彥昭對這幾個老漢說道:
“幾位老伯,看這盞中茶葉條索緊細卷曲,茸毫披露,應是咱始興郡的名茶獅山翠芽吧?”
“正是!這些好茶正是老漢們用少俠贈送的銀兩買來,熬成茶湯讓少俠醒神,期望他能大展神威,勝過那些惡人!”
聽他們這麼一說,鄒彥昭就想起先前醒言告訴他的那場山神廟大火,頓時便疑心盡去,贊道:
“張少俠行俠仗義,才有今日這簞食壺漿之舉。”
于是,當嗅覺靈敏非凡的小瓊肜也說這茶無毒之後,醒言深感這些苦人們的盛情,就將盞中茶一仰而盡;同樣,瓊肜雪宜也將另外兩盞茶全部喝光。
經過這番插曲後,他們便重又上路;而這幾位丐人,與其他陸續趕來看熱鬧的陽山縣民一樣,隨著醒言他們一齊朝松山而去。
又走了一會兒,醒言卻覺著有些不對勁兒起來:
“怪了,才喝過茶水,怎麼就渴了?”
原來此時,他覺著嗓子眼兒就如著火冒煙一般,端的是焦渴無比。
“莫非……”
心念一動,醒言趕緊回頭詢問瓊肜雪宜:
“你倆覺不覺著口很渴?”
聽他相問,瓊肜雪宜回答:
“有點渴;但也不十分渴。”
聽了她們回答,醒言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正疑惑間,恰見前面道邊有座果林;探到路上的枝葉間,正結著累累青橘。
“哈,正好摘來解渴!”
雖然還是暮春,但此地炎熱,這柑橘也幾近成熟。趕緊打馬過去,探身摘下一個最大的柑橘,剝開皮兒就要將橘瓣往嘴裏送。
只是,剛剛放到嘴邊,這次不用別人提醒,醒言自己就生生止住:
“不對,這橘子也不能輕易食得。”
就在此時,鄒彥昭、石玉英幾人也趕到他身旁;見他遲疑,之前沒能替他試茶的紅帕會會首石玉英,這次搶先伸手摘下一橘,剝出瓤肉就往嘴裏送。
“挺好吃。”
還沒等醒言來得及阻止,石玉英便已將橘肉送入口去。正當他緊張之時,卻聽她說道:
“張少俠請放寬心,這橘沒問題。”
將橘肉吞下肚去,石會首便沒口子贊道:
“真甜,汁兒真多。沒想這大道邊還有這樣好吃的水果!張少俠正口渴,不妨嘗嘗。”
聽她這麼一說,醒言倒是心中一動;再見那個慣常貪嘴的小女娃兒,現在也只是怔怔看著手中剛摘來的橘果,醒言便覺著有些蹊蹺。于是,略一思索,他就將手中橘瓣掐破,然後向上面輕啐一口。
見少年舉動古怪,石玉英便目不轉睛的盯著觀瞧;卻不料剛過片刻,她便忍不住驚呼一聲:
“呀!這是——”
原來,圍觀眾人看得分明,此時少年手中鮮嫩的淡黃橘肉,沾上他幾點唾沫星子之後,竟漸漸失去光澤,慢慢變得灰敗黯淡起來。最後,整個橘瓣竟呈現出一片濃重的黑紫之色。
目睹這片觸目驚心的青紫之色,修了一年多清淨無為道的少年堂主,也忍不住開口痛罵:
“好個淨世教的賊子,竟敢使這等惡毒手段壞我!”
看著拋在地上的敗壞橘肉,石玉英、鄒彥昭等人也是驚心不已,附和痛恨道:
“淨世教果然邪毒。真想不出,那教中幾個上師賢師,暗地裏慣施這樣卑鄙無恥的手段,平日竟還能裝出一副慈悲模樣,口口聲聲勸人行善!”
憤怒過後,那石玉英卻覺著有些想不通,便問醒言:
“敢問少俠,為何會對這些樹上天生的柑橘起疑?我剛吃過,卻也沒事——”
剛說到這兒,正在一旁的鄒彥昭卻突然恍然大悟,叫道:
“是那茶?!”
“不錯。”
醒言現在已經恢複了平靜,跟周圍幾人解說道:
“雖然茶與橘中,全都沒毒,但都已被人動了手腳。那茶中所下之物,雖然不知是啥,但定能讓人口渴;藥性發作之際,便是我等遇到橘林之時。而只要喝茶之人再吃這路邊青橘,便會中了毒素。只不過,雖然賊人這招巧妙,但還有些狼犺處。因為,雖然這茶中看不出有毒,但我渴得也實在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恰當我口渴,就碰到路邊這累累橘果,實在太過湊巧。何況,”
說到這兒,他把臉轉向那遍嘗百果的小瓊肜,問道:
“瓊肜妹妹,若是道邊有這樣好果,你路過會不摘?”
“一定摘!~”
“正是如此!何況這陽山饑貧之人甚多,哪有留著道邊好果不吃之理。所以說鄒兄弟,無論這賊人設計多麼巧妙,但要讓我最後上當,自然有其經不起推敲之處。其實,他們也是太高估我了;使這等機關,還不如昨日潛入我房中,直接打悶棍來得有效!”
“哈~張大俠說笑了。不過當真是智識過人!”
鄒彥昭贊歎一聲,然後回想剛才之事,忖道:
“若是剛才自己來試這柑橘……”
真是越想越後怕。忽然想到一事,他臉上便換上一副狠色,沉聲問道:
“張少俠,既然這樣,那幾個獻茶之人——”
“應與他們無涉。”
見得鄒彥昭臉上凶狠,醒言趕緊出言打消他報複念頭:
“他們也應是受了賊徒利用。”
想來淨世教在地方上勢力甚為龐大,要誆人入彀暗中做下這手腳,實在輕而易舉。于是,口渴的四海堂主,便讓他手下那個小女孩兒,施法澆下點天水來解渴。而她姐妹二人,正是天生異秉,喝了那茶竟似是啥事也沒有。
待將林中橘果全都打落毀碎之後,這批人重又上路。經了這事,醒言鄒彥昭等人更是同仇敵愾,急切要將那邪教惡徒擊敗。不多久,醒言他們就在辰時准時到達松山腳下。
此刻,翠碧蒼蒼的松山腳下,已經聚滿人眾。除去那些來看熱鬧的閑人,大多都是淨世教教徒。今日這些淨世教的虔誠信徒,全都是白布衫褲,頭上紮白色布巾;聚在一處,望去有如雪森,氣勢煞是驚人。
相比之下,醒言這邊就有些相形見絀。除去人少不說,就在服飾上,也只有紅帕會那些寡婦女子們,頭裹紅色絹帕,其他人則都是服色各異,頗顯雜亂。
兩邊這樣情形,也正看在淨世教上師金缽僧眼裏。原本這惡僧還有些緊張,但待現場一看,見兩邊聲勢如此懸殊,便不由又把那懸起的心思往回放了一點。
見著那三個少年男女,被人眾星捧月般擁了過來,金缽僧也趕緊帶著手下高級教眾,一臉笑容的迎了過去。
待到面對面對上,金缽僧隨口寒暄之余,便也留意觀察著對面這幾人的神色表情。不動聲色的看了一陣,與語氣平和的少年對答兩三句,金缽和尚便似乎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唔,果然中計。真是饒你奸猾似鬼,還是免不了要中了老僧高妙手段!”
雖然,現在醒言幾人看在金缽僧眼裏,似乎也只是神色懨懨。不過,按他想法,這才正常。雖然自己這多年未用的奇毒厲害無比,但若這幾人與那些普通人一樣,中招後立馬口吐白沫、渾身癱軟,那倒反而有詐了。
想到此處,覺著報了“破碗”之仇的金缽僧,便不禁渾身輕松。得了他暗示,那段如晦羅子明二人,也正是心情愉快,心中不免又將自己智略過人的前輩上師贊了一遍。
這番做作之後,金缽僧便開口問道:
“鄒堂主,張少俠,我們這便開始?”
鄒彥昭聞言,看了醒言一眼,得了他示意,便即應諾一聲。
見對方承應,金缽僧便運上些氣力,朝四方宏聲說道:
“各位鄉親聽好:今日比鬥,許會十分激烈;為免誤傷了諸位鄉親父老,懇請各位能退到石粉白線之後。老衲在這廂有禮了!”
說罷,這金缽禪師便雙掌合什,朝四方團團一禮。
見他如此,那些四鄉八裏趕來看熱鬧的鄉民,全都依言隨著淨世教徒們朝後退卻。他們在退後之時,口中還不時發出贊歎:
“金缽禪師、真不愧是菩薩心腸啊!”
依稀聞到這些言語,那位一直不怎麼作聲的負劍少年,忽的展顏一笑,對這位正頻頻朝四下微笑揖禮的老僧說道:
“閣下果然慈悲心腸。今日這場比鬥,生死不論,只管輸贏。若是誤傷了旁人,果然不大妥當。”
說罷,便見他轉身朝那一大片空場中央穩步走去。此前,鄒彥昭已著人跑馬將比鬥空場飛快檢查了一遍。
就在下場少年的身後,品了品他剛說過的話,那金缽僧不知何故,竟生出些不舒服的感覺來。微微一愣,他便暫放下那副慈悲面容,趕上幾步,朝那位也正走向場中的段如晦悄聲囑道:
“如晦徒兒,待會兒若見情勢不對,便施出咱真正的師門絕學,不用顧忌!反正、”
金缽僧頓了頓,朝四處看看,說道:
“現在天色正暗,這場地也十分廣大,應該沒人能瞧明白。”
聽他這麼一說,那原本信心十足的“碎星斬魂刀”段如晦,倒有些遲疑起來。因為,他剛才竟看到,一向淡定從容的師傅,不但叫出兩人間向來隱秘不宣的師承關系,竟好像還有好幾分心神不甯。稍微一愣,段如晦便轉念想到,不管如何,師傅有這番叮囑,自然是擔心他落敗。想到此節,他便不敢怠慢,趕緊肅顏低聲回答:
“師傅請放心,待會兒徒兒一定全力以赴!”
說罷,他便不再有啥雜念,一心朝那個已佇立場中的少年大踏步走去。
這時候,與比鬥無關的閑雜人等,包括金缽僧鄒彥昭等人,都已退到淨世教預先設定的界線之後,中間空出一個方圓三四十丈的闊大石坪。這鬥場如此廣大,以至于站在最前面的看客,也只能依稀瞧見場心兩人的身影。
此刻,見淨世教的賢師朝那個少年奔去,場外所有人都是屏氣凝神,生怕錯過每一個細節。
就當他們以為這兩人還要說上幾句過場話兒時,卻見那個淨世教的段賢師,在離那好整以暇的少年還有三四丈時,已是突然暴起,颯然拔刀,借著快步飛沖的去勢,迎風劈出一道燦爛的光華,如匹練般朝那個少年狂卷而去!
而此時那個顯然缺乏實戰經驗的少年,正如他沒來得及拔劍一樣,也似乎沒能料到相隔這麼遠,他將要挑戰的刀客,就已能隔空劈來這道如星河倒卷般的璀璨刀氣——
只在一錯愕間,那道如碎月流星般的致命光芒,就已經飛撲上呆立的少年,倏然間沒體而入!
“慚愧,沒想如此輕易!”
一擊得手,順利得如同兒戲,即使沉冷陰郁如段如晦,也忍不住想要歡呼雀躍。
就在這位滿腔欣喜的“碎星斬魂刀”,耐心等著不遠處那個倒黴少年爆體而亡時,這松山下四圍郊野裏,正是春樹如煙,郁郁蔥蔥。而在這些蔥蘢如煙的繁枝茂葉下,遮掩住的軀幹卻是蒼遒剛勁,張舞如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