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沐猴僭位徒貽笑 屠象逞威起殺機
來的是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她一面叩門,一而說道:「盧夫人,你還未睡嗎?我又來
打擾你了。」聽這稱呼,她似乎已知道盧夫人的本來身份。
盧夫人打開房門,將她迎接進去,笑道:「嚴夫人,你屈駕到我這下人房間,真是不敢
當之至。」
鐵摩勒心道:「原來是今日來的女客人,安祿山的一品大臣嚴莊的妻子。盧夫人怎的和
她這般熟絡?」
嚴夫人道:「姐姐,你這樣說那是罵我了。你我二人的丈夫是同一科的進士,論起當年
官職,我家老爺還是尊夫的下屬呢。」
盧夫人道:「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當時,嚴大人還是大唐進士,現在他已是大燕的一品
大臣了。」
嚴夫人眼圈一紅,說道:「姐姐,我素仰你是女中諸葛,今天實是有疑難之事,要來請
教你的,求你不要再譏刺我了。」
盧夫人道:「你既以姐妹之情來見我,那就恕我僭越,也稱呼你一聲姐姐了。姐姐,你
家大人在朝中甚為得意,還有何疑難之事?」
嚴夫人道:「主公對太子越來越不喜歡,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了。不瞞姐姐,拙夫忝為大
臣,也常遭主公鞭撻,連太子以儲君之貴,也是隔不了三五大,就要被他鞭打一場。現在主
公最寵的是段妃,段妃已生有一子,名喚慶恩,窺主公之意,似乎是想廢太子而立慶恩。
唉,太子與拙夫只是受辱,那還罷了,只恐還有不測之禍,性命難保。」
盧夫人沉吟半晌,歎口氣道:「這等廢立之事,歷朝史籍,頗有記載。自古立一子廢一
子,那被廢之子,曾有幾個保得性命的?這事確是難怪尊夫過慮!」
嚴夫人聽她這麼一說,更為著慌,淒惶問道:「姐姐,既然如此,你何以教我?」盧夫
人道:「這事須得從長計議,有是有個法子,只不知你敢不敢行?」說到此處,兩個人已靠
在一處,悄悄耳語,鐵摩勒再也聽不到什麼了。
但見嚴夫人雙眉緊蹩,臉上的神情甚是緊張,又似帶著幾分恐懼,過了一會,只聽嚴夫
人吁了口氣,說道:「這事確是應該從長計議,姐姐,我今晚住在你這裡了。」
鐵摩勒心裡想道:「原來盧夫人留在虎穴,確具有苦心。我不必再去問她了,等著瞧她
所策劃的事情發生吧。」
第二日,鐵摩勒一早起來,薛府的管家就將一套官佐的服飾拿來,說道:「王佐領,請
你換了這套衣裳,馬上去見將軍。」
鐵摩勒暗暗納罕,心想:「我雖受了他親兵佐領之職,但又不是出發去打仗,在屋子裡
頭,卻要我換上這身戎裝作甚?」
到得堂前,薛嵩正在那裡負手徘徊,一見鐵摩勒便問道:「你吃過早點沒有?」鐵摩勒
大為奇怪,據實答道:「還未曾吃過。」
薛嵩皺了皺眉,吩咐那管家道:「你拿幾個大餅來。王老弟,你在路上吃吧。時間不夠
了。」
鐵摩勒問道:「將軍要到哪裡去?可是要我隨行?」薛嵩道:「正是。主上今日在驪山
行宮宏張盛宴,百戲雜陳,款待來朝賀的各藩邦使節,朝中文武百官都去作陪,主上聽說我
已回來,叫我也去湊個熱鬧。王小黑,你作我的衛士,也去開開眼界吧。」
這樣的盛會,薛嵩剛剛回來,就得安祿山傳旨叫他赴宴,本該高興才是,但他眉頭深
鎖,卻似有隱憂,原來他因為吃了敗仗,生怕有同僚乘機講他壞話,甚或暗算他,故此雖是
參加「歡樂」的宴會,也不得不提心吊膽。他要鐵摩勒作他衛士,陪他同去,用意就是在預
防不測的。
鐵摩勒聽了,大吃一驚,「要是給人認了出來,這卻如何是好!」但他又想到,這個盛
會,作為安祿山「大內總管」的羊牧勞也必然在場;羊牧勞害死他父親時,他年紀還小,現
在已根本記不起羊牧勞是什麼模樣了。因此他也想趁此機會,認識仇人的面目,同時去看看
群魔亂舞的場面。
鐵摩勒膽大包天,啃了幾個大餅,二話不說,跟薛嵩便走。
聶鋒也像薛嵩一樣,受安祿山之召,要去赴宴,這時已在門前相候,他見薛嵩帶鐵摩勒
同行,也是大吃一驚,心裡暗暗叫苦。
從城中到驪山行官約有三十里路,一路車馬不絕,都是被招往赴宴的新貴。鐵摩勒登上
驪山,經過安祿山舊時的別墅。想起當年史逸如在這裡死難,自己與段圭璋、南霽雲曾在這
裡濺血惡鬥群凶,而薛嵩則正是當時的敵人之一,想不到今日卻與他重來,心中不無感慨。
進人行宮,但聽得處處喧鬧之聲,亂烘烘的哪有半點「皇家」
的尊嚴氣象,鐵摩勒暗暗好笑,「安祿山本是個市井無賴出身,想來他的文武百官也是
和他差不多的胚子!」
宴會設在行宮的「御苑」,那裡更是人頭擠擠,好些「官員」捧著酒盅,穿來插去的東
面瞧瞧熱鬧,西面瞧瞧熱鬧,見到宮女經過,就齜牙咧嘴、嘻皮笑臉地看她們。連薛嵩進來
也沒人注意,更不用說鐵摩勒了。
鐵摩勒心想:「這哪裡像是個『天子』賜宴?我義父做綠林盟主的時候,每逢做了一筆
大生意,也必然大宴手下的頭目,和今日的情形倒是差不多。但我義父那些頭目,還不似安
祿山這些官兒般的醜態畢露。」
安祿山本是胡人,他所屬的諸番部落頭目,聽說他做了皇帝,都來朝賀。安祿山有意炫
耀富貴,行宮的御苑裡百戲雜陳,極盡聲色之娛,讓他們的隨從可以在御苑的各處隨便閒
逛,盡情享樂。安祿山自己則在園中的百花亭裡,和這班諸番頭目(美其名日『使臣』的)
飲酒取樂,他手下有地位的將軍和大臣,才有資格在亭中作陪客。
薛嵩、聶鋒二人的職位是「龍虎上將軍」,又是安祿山「御旨」
召他們來的,因此要去百花亭作陪客。鐵摩勒是衛士,卻不能進百花亭去。
園中處處陳列有酒食,可以隨意取用,鐵摩勒樂得自由自在,而且混在人叢之中,也可
以遮掩自己百花亭中他認得一個是王伯通,至於哪個是羊牧勞,他就不知道了。
鐵摩勒正在四面張望,忽聽得有人叫道:「大象來了,快快閃開!」只見一群像奴,牽
了四頭大象,在百花亭外的那片空地上一字排開。
鐵摩勒心裡奇怪:「宴會之中,要這些大象來作甚?」一個醉醺醺的官兒似是發覺了他
的傻態,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膊道:「你不懂麼?新奇的玩意兒快上演了廠』原來這些乃
是官中的馴象,當初天寶年間,玄宗注意聲色玩樂,每至宴酣之際,命御苑掌象的象奴,引
馴像人場,以鼻擎杯,跪於御前上壽,都是平日馴練熟的。又嘗教習舞馬數十匹,每當奏樂
之時,命掌廄的圍人,牽馬到庭前,那些馬一聞樂聲,便都昂首頓足,迴翔旋轉地舞將起
來,卻自然合著那些樂聲節奏。宋人徐節孝曾有舞馬詩云:「開元天子太平時,夜舞朝歌意
轉述。繡榻盡容麒驥足,錦衣渾蓋渥窪泥。才敲晝鼓爭先奮,不假金鞭勢自齊。明日梨園翻
舊曲,范陽戈甲滿關西。」說的便是這段史事。
當年此等宴會,安祿山都得陪侍,好生艷羨,今日反叛得志,便欲照樣取樂,故此叫唐
宮原來的象奴將那些馴象牽來,叫他們表演,好今諸番頭目驚異。
果然人們都紛紛圍攏過來,安祿山叫一個太監走到場中,向眾人宣言道:「聖上受天
命、為天子,不但人心歸附,就是那無知的物類,也莫不感格效順。諸位請看這些大象擎杯
跪獻,等下還有駿馬聞歌起舞!」這話說了,人人都睜大了眼睛,等著看新奇的玩意!
不料這些大象竟然不聽號令,像奴喝了三遍,它們仍然僵立不動,並未跪下。像奴把酒
杯先送到一個大象面前,要它擎著跪獻,那大象卻把鼻子一卷,將酒杯捲了過來,拋出數
丈;另一頭大象更糟,把遞酒杯給它的那個像奴也卷翻了!登時令得安祿山左右盡皆失色,
諸番頭目,不懂禮儀,更忍不住掩口竊笑。
原來這幾頭大象,雖然都是教習熟了的馴象,但它以往每次獻酒,都只是獻給玄宗皇帝
一人,因而早已成了習慣。如今它們見這個南面而坐的安祿山,雖然也穿著龍袍,卻並非它
們見慣的那個人,因此它們也就不願做慣常的動作,甚而發了脾氣了。
安祿山聽得竊笑之聲,又羞又惱,大罵道:「孽畜可惡,膽敢欺君,將它殺了!」象奴
面面相覷,要知每頭大象,都有千來斤重,要他們將大象擊殺,他們哪有此力?
忽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走出來道:「主上息怒,這殺象的差使,交給奴婢吧。聽說
象鼻味道甘美,這些大象膽敢欺君,等下就叫御廚將它們的鼻子拿來佐膳。」
安祿山這才轉怒為喜,拍掌笑道:「羊總管此議,妙哉!妙哉!你們都來瞧羊總管的殺
象手段!」
那老人走進場中,不動聲色的到一頭大象身旁,那頭大象以為他是來撫弄它的,雖然不
很願意,尚未發怒。那老頭也並不怎樣用力;果然似是撫弄一般,輕輕一掌擊下,只聽得轟
隆一聲,就像倒下了一座山,那頭大象已給他一掌擊斃了。登時彩聲雷動,那些番邦頭目不
懂內功的奧妙,更是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叫得出聲道:「這位羊總管敢情是天上的雷神
下凡麼?怎的如此厲害!」
鐵摩勒這時已知道了此人便是羊牧勞,也禁不住吃了一驚,「如此看來,這魔頭的綿掌
功夫,果然已到了最上乘的境界,看來我只怕接不了他的七步七掌。」
這時,那另外三頭大象已知羊牧勞來意不善,三頭大象從三面向他衝來,三條長長的象
鼻就似軟鞭了向他捲去。羊牧勞有意賣弄功夫,橫掌如刀,一掌削下,將最凶的那頭大象的
鼻子削了半截,那頭大象痛得嗚嗚大叫,遍地打滾,羊牧勞哈哈大笑。
第二頭大象的鼻子捲到,羊牧勞又故意讓它捲了起來,卻使出了分筋錯骨手法,在它鼻
子的軟筋上一捏,那大象空有千萬斤氣力,鼻子已軟綿綿地失了勁道,身上的氣力使不出
來。
那大象給羊牧勞弄得鼻子麻癢,本能的將鼻子一縮,把羊牧勞捲到了它的面前,這一來
等於湊上去受他掌擊。羊牧勞對準象額,一掌拍下,登時那頭大象也給他擊斃了。
羊牧勞飛身一躍,跨上了另一頭象背,居高臨下,又一掌將它擊斃。這時,那頭被削了
鼻子的大象正在狂性大發,衝出場來,嚇得圍在場邊觀看的官兒大呼小叫,跌跌撞撞,亂作
一團。
羊牧勞雙足一點,箭一般地射去,五指插下,這一插用的卻是鐵砂掌的硬功,但聽得卡
嚓一聲,大象的額角上開了一個天窗,羊牧勞拔出五根鮮血淋漓的手指,哈哈大笑,這頭最
凶的大象,當然也沒命了。
羊牧勞接連用四種不同的身法和掌法,竟然在不到一炷香的時刻,連斃四頭人像,嚇得
諸番頭目、文武百官心驚膽戰,喝彩的聲音也在發顫。
鐵摩勒混在人叢之中,忽見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也擠進來,一個道:「這老頭子好霸道
啊!樣子也凶,我看準是個惡人。」另一個道:「別再看他這副凶樣了,咱們尋王叔叔
去。」前面那個孩子伸直了脖子,說道:「王叔叔我沒瞧見,我的爹爹和你的爹爹在亭子裡
面陪那個皇帝喝酒,你瞧見了沒有?」
鐵摩勒吃了一驚,看出了這兩個扮作男裝的孩子正是聶隱娘和薛紅線。就在這時,只見
王燕羽也擠了進來,低低的「噓」了一聲,說道:「你們怎麼又不聽話,到處亂跑了。趕快
回那邊棚子去。那亭子是進不得的!要是讓你們爹爹瞧見,你們可不得了!」
有一個官兒錯把王燕羽當作宮女,把這兩個孩子認作小黃門(太監),仗著幾分酒意,
嘻皮笑臉的上來調戲她道:「別忘著走啊,今日萬歲與百官同樂,咱們也樂一樂吧!」王燕
羽一笑道:「你自個兒樂去吧!』卡袖一揮,就像軟鞭似的在他的大肚子一拍,登時把那官
兒打得矮了半截,撫著肚子雪雪呼痛,王燕羽一手攜著一個孩子,擠出人叢。
旁邊一個武士將那官兒扶起,說道:「你好大膽,你知道她是誰麼?她是魯國公王伯通
的女兒,沒把你宰了,算你運氣。」
鐵摩勒聽官兒們的談論,才知道那邊那個棚子,是專給安祿山的妃子們和一班王公的內
眷看熱鬧用的,胡人對男女的關防隨便得多,所以他的妃子們也不怕拋頭露面。但王燕羽竟
敢叫聶、薛二女假扮男孩子混進來,這卻頗出鐵摩勒意外。
安祿山得羊牧勞給他掙回了面子,又高興起來,接在大象獻酒之後,節目本是安排駿馬
舞蹈的,但他怕那些「舞馬」也似大象般不聽號令,這節目便臨時取消,另傳一班樂工上來
演奏。
唐宮的教訪(相當於近代的劇院和音樂院合併組織)規模極大,因為唐玄宗本人就是個
音樂家,懂得彈奏諸般樂器,也懂得作曲,因此他所選拔的教坊樂工,例如李暮的羌笛,賀
懷智的「方響」(一種樂器名),花奴的揭鼓,張野狐的角栗,黃幡綽的拍板,雷海青和鄭
觀音的琵琶,都是當代著名的高手。每有大宴集,先設大常雅樂,有坐部,有立部;那坐部
請樂工,在堂上坐而奏技,立部諸樂工,則於堂下立而奏技,「雅樂」賽罷,繼以「鼓吹」
番樂,然後教訪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次第畢呈。安祿山雖然不懂音樂,但他以前以楊貴妃
「義子」的身份,經常陪侍,看慣了此等場面,今日做了皇帝,免不了要照樣「風光」一
番。
玄宗逃難西蜀,這些樂工子弟們,只有李暮、張野狐、賀懷智等人隨駕西走,其餘的都
做了安祿山的俘虜,安祿山一聲令下,便將這些人都拘喚了來。
只見教坊樂工按部分班而進,列隊在百花亭下。這五部樂工,使用各種不同的樂器,本
來各有所司,但安祿山卻不懂這些,押班的樂宮請問他要如何演奏,他說不出個名堂,一皺
眉頭便罵道:「蠢材,連這個也要問嗎?你叫他們將各人的絕活拿出來就是啦!」五部樂工
的押班樂官面面相覷,只好挑選了各種樂器的演奏高手,給他來一支「鈞天雅樂」的大合
奏。
這是一個歡樂熱鬧的合奏,頓時間風蕭龍笛,像管鸞笙,金鐘玉罄,羯鼓奏箏,琵琶箜
篌,方響手拍(均樂器名),吹的吹,彈的彈,鼓的鼓,敲的敲,雖然樂工情緒不佳,倒也
聲音鏗鏘,悅耳動聽。安祿山大樂,掀須稱快道:「朕向年陪著李三郎(按:指玄宗,因玄
宗排行第三。)飲宴,也曾見過這些歌舞。只是當時乃伺候別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今日這
般快意。今天不足者,不得再與玉環姐妹歡聚耳!」
樂工奏畢,一個懂得音樂的突厥小王子道:「好是好了,卻有不足之處。」安祿山慍
道:「有哪樣不足?」那王子道:「為何不聽得有琵琶的音響,久聞雷海青是琵琶第一手,
莫非他今日不來麼?」侍立在旁的太監認得雷海青,指給安祿山看道:「來是來了,大約他
剛才沒有用力彈奏,所以小王子聽不見。」安祿山怒道:「他敢不盡力,喚他上來,單獨彈
奏,給小王子聽。」
鐵摩勒聽得太監傳呼雷海青,吃了一驚,心道:「怎的他還沒有逃走?」心念未已,只
見一個中年樂工,已拖著琵琶,走進百花亭。
你道鐵摩勒何以吃驚,原來這雷海青不是別人,正是鐵摩勒二師兄雷萬春的同胞兄長。
他們兩兄弟一母所生,性情卻不大相同,雷海青性近音樂,自小投入梨園,拜名樂工為師,
終於成為了國中的琵琶第一手;雷萬春則自小好練武,長大之後,得磨鏡老人收為徒弟,成
為了一位出名的遊俠。但他們二人也有一樣相同之處,那就是剛直不阿的忠烈之性。
雷海青這次被迫而來,胸中本已滿懷悲憤,所以在合奏「鈞天雅樂」之時,他雖然手抱
琵琶,卻始終沒有撥過一弦。這時,他被安祿山喚人百花亭,一進亭中,陡然激起忠烈之
性,便高聲痛哭起來,指著安祿山大罵道:「我雷海青雖是樂工,頗知忠義,怎肯侍你這反
賊!」這一罵登時令得滿座失驚,安祿山的左右方待擒拿,雷海青早已奮身撲去,提起琵
琶,向安祿山兜頭便打。
羊牧勞振臂一格,但聽得「喀喇」一聲,琵琶裂成片片,雷海青給震退數步,兀未跌
倒。說時遲,那時快,安祿山的兩個武士早已雙刀齊下,砍中了他!雷海青大叫道:「今日
是我殉節之日,我死之後,我兄弟雷萬春自能盡忠報國,少不得手刃你這班賊徒!」罵完之
後,方始倒地。後來名詩人王維有首詩道:「『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
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寫的便是當日之事。當時王維也留在長安,未及逃走,裝病
不仕偽朝,被安祿山軟禁在普施寺中,因此他這首詩雖是為雷海青死難而作,卻不敢直白地
贊雷海青,而只是自寫悲感之意。後來肅宗還鄉,凡附逆者均分別定罪,王維和因有這首詩
而得赦,那是題外之話。
鐵摩勒混在人叢之中,忽逢此變,目睹雷海青被亂刀分屍,氣憤填胸,一時之間,竟然
控制不住自己,失聲大叫起來,衝出人叢十幾步,但這時雷海青已死,搶救已來不及。待到
鐵摩勒記起自己的「身份」,他也早已被人發現了。
王伯通最先認出鐵摩勒,大吃一驚,立即叫道:「羊總管,這小子便是鐵崑崙的兒
子!」又向安祿山道:「主公,我聽說這小子曾與段圭璋犯過你的龍駕,不知可有此事
麼?」
安祿山粗鄙武夫,但卻也有一樣長處:記性甚好。他見過的人,很久都不會忘記。這時
也依稀認出了鐵摩勒就是當年鬧過他驪山別墅的那個少年,不禁勃然大怒,喝道:「好大膽
的小子!
左右趕快將他拿下,死活不論,都有重賞!」其實不必安祿山下令,園中的武士,早已
紛紛向鐵摩勒撲去,羊牧勞也躍出了百花亭。
鐵摩勒喝一聲「去」,施展出「大摔碑手」的功夫,只一抓便把一個衝到他身前的武
士,像小雞一般的提了起來,摔到人堆裡去!
御苑裡百官齊集,處處都站滿了人,鐵摩勒故意和他們惡作劇,大展神威,接連摔了三
個武士,都是向著人多的地方摔去。
這一來,真個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許多官兒都給撞得四腳朝天,變成滾地葫蘆,登
時鬼哭神嚎,秩序大亂!鐵摩勒便硬從人叢中闖出。
御苑裡的武士雖多,但到處都是人流阻塞,而且這些人又都是朝中新貴,他們有所顧
忌,不敢展開手腳;有幾個好不容易才擠入人叢,接近了鐵摩勒,卻又不是鐵摩勒的對手,
反而給鐵摩勒擒來,當作武器。
鐵摩勒邊打邊走,混亂中不辨方向,竟然打近廠女棚。在女棚中的有安祿山的妃子、宮
女和各王公大臣的內眷,見鐵摩勒凶神惡煞般地打來,個個嚇得面無人色,尖聲銳叫。
羊牧勞見狀大怒,不理那些官兒們的死活,施展出輕功提縱術,便從人頭上踏過去,猛
地大喝一聲,便似空中撲下了一隻兀鷹,一掌向鐵摩勒擊下。
鐵摩勒奮起一格,雙掌相交,只聽得「蓬」的一聲,鐵摩勒躍翻地上,但羊牧勞給他一
震,也要在半空中倒翻了一個觔斗,才穩得住身形。
鐵摩勒一個鯉魚打挺,又翻起身來,正好羊牧勞又已揮掌打來,鐵摩勒使出十成功力,
再接了一掌。這一下,雙方都給對方掌力震得搖搖晃晃,鐵庫勒多退了兩步,稍吃點虧,但
卻不至於跌倒了。原來羊牧勞的功力雖然勝過鐵摩勒不止一籌,但因他剛才以綿掌擊石的功
夫,連殺回頭大象,內力已消耗了不少,再與鐵摩勒以全力相拼,兩人已是相差無幾了。第
一掌他是以居高臨下之勢,才能把鐵摩勒震翻的。到了第二掌,他雖然仍佔上風,優勢已經
不大。
羊牧勞衣袖一揮,使出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將周圍的人都震得向後直退,登時騰出了一
片空地,他一個箭步衝前,第三掌再向鐵摩勒打下,這一掌他也用盡了十成功力!
聶鋒見鐵摩勒鬧出事來,這一驚非同小可,但他比較沉著,神色上還未顯露出來。那薛
嵩則比他驚惶更甚,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新任他親兵住領的「王小黑」,竟然就是當年曾
大鬧安祿山府邸的那個鐵摩勒,而這個鐵摩勒,又還是羊總管的仇人!
王伯通見薛嵩面色有異,問道:「『敢情薛將軍也認得這小子麼?」安祿山笑道:「他
何止認得,他還吃過這小子的虧呢。那年這小子和段圭璋來行刺我,我記得薛將軍曾吃他斫
了一刀。」
王伯通得意洋洋地道:「好啊,現在羊總管已趕到了。薛將軍、聶將軍,咱們都去助羊
總管一臂之力吧,捉了這小子千刀萬剮,也好替你報那一刀之仇。」
薛嵩有苦說不出來,心裡只自想道:「可不知有沒有人認出了他是我帶來的衛士?」他
怕安祿山見疑,只好站了起來,準備跟王伯通出去。就在這時,那得意洋洋的王伯通,忽然
發出了一聲驚叫,登時似中了「定身法」似的,僵在那兒!
你道這是什麼原因?原來是他正看見他的女兒從女棚裡跳出來,挺劍向羊牧勞刺去!
羊牧勞使出了十成功力,向鐵摩勒一掌拍下,鐵摩勒與他硬拚,雖然不致吃了大虧,但
雙掌卻已給對方吸住,一時間競撤不回來。
羊收勞哈哈大笑,催動掌力,加緊壓下。鐵摩勒的功力到底稍有不如,只覺對方的內
力,像浪頭般一個個打來,前浪未休,後浪又到,眼看就要支持不住。忽聽得一聲嬌笑,竟
是王燕羽的聲音笑道:「羊大總管,我也來領教領教你的功夫!」
羊牧勞做夢也想不到王燕羽會突然跳出來用劍刺他,慌急中忙把掌心一登,將鐵摩勒震
退兩步,回掌向王燕羽便斫,但還是慢了一步,王燕羽出劍如風,早已在羊牧勞的肩頭戳了
一下。
羊牧勞也確是了得,肩頭一沉,竟把王燕羽刺來的勁道卸去了一半。王燕羽這一劍本來
是想戳穿他的琵琶骨,廢掉他的武功的,哪知劍尖剛剛沾肉,立即便給羊牧勞用內勁反彈開
去,羊牧勞只不過給劃破了少許皮肉,而王燕羽則幾乎給他震倒!
羊牧勞大怒,撲過去便是一掌,罵道:「你這野丫頭為什麼暗算我?」
這時,鐵摩勒早已拔出劍來,退而復上,唰的一劍,便刺羊牧勞的肩井穴,鐵摩勒的劍
術盡得段圭璋真傳,而且又經過磨鏡老人指點,精益求精,除了火候稍差之外,實已不在段
圭灣之下。
這一劍他用的是龍形劍法中最剛猛的一招「龍飛九天」,劍尖抖起了幾朵劍花,隱隱帶
著風雷之聲!
羊牧勞識得厲害,他那一掌本來是向前打去,迫得轉了方向,斜閃一步,再向鐵摩勒劈
出。但聽得呼的一聲,劍光流散,鐵摩勒的劍尖給他的臂空掌力震歪,這一劍刺了個空。
王燕羽笑道:「我聽說你的大號叫七步追魂手,我沒見過,所以今日特來開開眼界,看
你到底怎樣追魂?」她口中說話,手底卻是毫不放鬆,早已一劍刺來,恰好在鐵摩勒被他震
退的時候,補上了這個空位。
羊牧勞冷笑道:「好,就叫你識得厲害!」走離宮,轉坎位,突然一掌向王燕羽意料不
到的方位打來,王燕羽那一劍搠了個空,身形已在他掌力籠罩之內。
羊牧勞念頭一動:「我打死了她,在王伯通面前可交代不過去。」改拍為按,哪知王燕
羽的輕功也已將近一流境界,並且也懂得五行八卦的身法步法,不過不及羊牧勞運用得那麼
神妙而已。就在羊牧勞變式換招這一剎那,她已足踏「震位」,繞出「生門」,反手一劍,
斜刺羊牧勞腰脅的風府穴。
鐵摩勒一退復上,使出了一招「李廣射石」,長劍逞刺羊牧勞的咽喉。他們二人前後夾
攻,尤其鐵摩勒這一劍,更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羊牧勞顧不得再去擒拿王燕羽,霍地一個
「鳳點頭」,移形換位,一招「倒打金鐘」,橫掌斜切鐵摩勒的手腕,解開了他這一招,同
時也閃開了王燕羽從後斜方刺來的一劍,可是他雖未中劍,腰帶卻已給王燕羽削斷了。
羊牧勞大怒,展出了七步追魂的絕技,不論鐵摩勒走到哪方,都給他搶先堵住。王燕羽
決心要救鐵摩勒,羊牧勞雖然不能分身來攔阻她,她也不肯逃走。兩人或一前一後,或一左
一右,合力來斗羊牧勞,他們雖然闖不出去,羊牧勞卻也奈何不了他們。
鐵摩勒既然無法闖到人叢中去,那些官兒們當然也遠遠避開,在他們周圍的空地漸漸擴
大,安祿山手下的那些武士去掉「障礙」,可以大踏步趕來了。
最先趕到的是安祿山的兩個「龍騎都尉」——單刀張忠志和鐵拐杜綬,這兩人的功夫遠
在其他武士之上,他們不敢去惹王燕羽,不約而同的都向鐵摩勒進擊。張忠志揮刀斜劈鐵摩
勒的臂膊,杜綬則掄拐猛敲鐵摩勒的膝蓋。
鐵摩勒當然不會懼怕他們,但他給羊牧勞緊緊迫住,一時之間,卻騰不出手來應付。正
在危急之際,忽聽得兩個嬌嫩的聲音同聲叫道:「王叔叔,你別害怕,我來幫你。」原來是
聶隱娘和薛紅線這兩個女孩子,這時也已從女棚中跑出來了。
她們身軀矮細,滑似游魚,薛紅線短劍一揮,刺中了張忠志的腰眼,聶隱娘更狠,她從
杜綬的胯下鑽過,短劍自左到右的轉了一圈,將社綬的兩隻腳後跟都斬傷了。
杜綬大叫一聲,撲通便倒,恰值羊牧勞一腳踏下,正巧踏在他的身上,登時一命嗚呼。
羊牧勞怒道:「哪裡來的兩個野孩子?」伸開蒲扇般的大手,向下便撈,王燕羽連忙叫
道:「你們不可惹這老魔頭,打打那些裝模作樣的武士倒不妨事!』她與鐵摩勒雙劍齊出,
雙劍都指向羊牧勞的要害穴道,羊牧勞只得回掌接招,聶隱娘身子靈活,不待他再抓,先避
開了。
張忠志腰眼中劍,血如泉湧,只得趕快跑出場去,找人救治。
可是其他武士,又已陸續趕來。
武士們見這兩個孩子刺傷了張忠志與杜綬,都是大為奇怪,同時又不知道她們究竟是誰
家的孩子,但揣想能夠在這「御苑」
裡出現的,父親定是當朝顯貴,說不定還是「皇家」的人,一時之間,倒還不敢動手。
薛紅線叫道:「你們瞪著眼睛看我做什麼?你們要傷害我的王叔叔,我就不依!」這
時,正有兩個武士要去夾攻鐵摩勒,薛紅線倏的跳起來,騎上他的肩頭,倒提劍柄,在他頭
上一敲,薛紅線雖然年紀小,氣力弱,但這一敲正是人身頂門的要害部分,登時將那武士敲
得發暈,晃了兩晃,便跌倒了。另一個武士,也給聶隱娘在瞬息之間,接連刺中三劍,不支
倒地。
薛紅線跳了下來,樂得彎著腰兒笑道:「師父的劍法果然管用,這個大個子給我一打便
打暈了。聶姐姐,你更不錯,只一劍就刺傷了他。」
羊牧勞沉聲喝道:「不管是誰家的孩子,你們將他斃了,萬事有我擔當。這個小子和這
個野丫頭卻不用你們來管!」
那些武士得羊牧勞撐腰,放大了膽,刀槍劍戟紛紛刺下,薛。
聶二女身軀瘦小,在他們之間穿來插去,東刺一劍,西刺一劍,武士們反而給她們傷了
好幾個。可是,武士越來越多,漸漸便沒有迴旋的餘地,聶、薛二女被困在核心,情勢也漸
見危險。
但來人一多,羊牧勞的身手也有點兒施展不開,王燕羽擅長的是刺穴的小巧功夫,趁著
鐵摩勒用剛猛的劍招迫著他的時候,忽地反手一劍,羊牧勞猛不提防,幾乎給她刺中了穴
道,在腰背上又添了一個傷口。羊牧勞急忙施展上乘的內功,封住傷口附近的穴道,不讓鮮
血流出來。
羊牧勞大怒,再用沾衣十八跌的內功,將身旁的武士震得向四邊散開,雙掌交錯擊出,
又把鐵摩勒與王燕羽迫轉回來,不讓他們殺進人叢。同時,運足了中氣,大聲叫道:「王伯
通,你還不來管教你的女兒!」
滿園子的喧鬧都給羊牧勞的聲音壓了下去,這聲音似利箭般的插進了王伯通的心房。
王伯通當然深知女兒的脾氣,她執意做一件事情,那是決計勸不過來的。何況她今日做
的乃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即算自己親手將她綁了,安祿山素來忌刻,也未必便肯放過他
們父女。
更何況還有鐵摩勒在場,哪能容許自己輕易去縛女兒,而且女兒也未必便肯任由他縛。
片刻之間,王伯通的心裡已轉了無數念頭,饒是他慣經風浪,智計過人,這時也慌得手
足無措,拿不定主意。
猛聽得乒乒乓乓的碗碟破裂的聲音,原來是安祿山看見王伯通的女兒竟然從女棚中跳出
來,劍刺羊牧勞,也被嚇得六神無主了。
他不是怕王燕羽,而是忌王伯通。王燕羽已被困住,殺不到他的身前;但王伯通卻近在
咫尺,要是王伯通也變了心,突然過來殺他,那豈非是個絕大的危險。他這麼一想,心膽俱
寒,顧不得體面,急急忙忙便從亭子後方逃走,因為匆促離席,舉動慌張,將席上的杯盤磁
碟,碰落了一地。
王伯通正跨出亭子,聽得聲響,回頭一看,只見安祿山已在最親信的幾個心腹武士保護
之下,倉皇而逃,有幾個武士還在面向著他,作出戒備的神態,刀出鞘,弓上弦,看這情
形,似乎只要他向安祿山的方向邁進一步,立刻便會有暗箭飛來。
王伯通怔了一怔,隨即便明白了是安祿山對他的猜忌,他把心一橫,跳出亭子,和安祿
山採取相反的方向。一個原來是他的部下,現在做了安祿山衛士的人攔住他問道:「老爺子
當真要去殺小姐麼?」這個人是他的老家人,看著王燕羽長大的,對王燕羽一向甚為疼惜。
王伯通長歎一聲,忽地將蟒袍扯下,玉帶摔開,說道:「這官兒我不當了,你們好自為
之,我走了!」那老部下問道:「當家的要往哪兒?」
王伯通道:「我仍然回去當山大王去!」王伯通的嘍兵在盤龍谷之役,被辛天雄、南霽
雲的金雞嶺人馬夜襲,已被十殲七八,潰不成軍,餘下的也被安祿山所收編,剩下他光桿兒
一個。
但他得力的頭目,卻有很多當了安祿山的衛士,差不多佔安祿山衛士總數的三分之一,
這時也多在園中。如今生出了這樣的變故,有些人也怕今後不能見容於安祿山,便也跟著王
伯通跑,紛紛叫道:「對,還是再去佔據山頭,當個山大王更為自由自在!」
園子裡本已亂成一片,這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亂上加亂,更是難以形容。安祿山的「禁
衛軍」,在「龍騎都尉」司空拔率領之下,登時佈防起來,將鬥場所在圍得水洩不通,那自
然是防備王伯通去救女兒了。
王伯通歎了口氣,提高嗓子喊道:「羊總管,我管不了這個丫頭,隨你處置好啦!」他
帶領願意跟隨他的舊部,便從衛士防守薄弱的地方闖出「御苑」。安祿山的「禁衛軍」見他
只是棄官而逃,也就不加攔阻,並未發生戰鬥,便讓他們走出園門。
薛嵩慌慌張張的,也想在混亂之中潛逃,聶鋒一把拉著了他,低聲說道:「你不要女兒
了麼?」薛嵩道:「反正她不是我的親骨肉,咱們的身家性命要緊,你還不快快回去佈置後
事?」聶鋒道:「你這一逃就逃得了麼?」薛嵩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了,趁現在他們還
沒有知道,趕快回去和家人逃跑吧!」他怕聶鋒多言,猛地將袖子一甩,掙脫之後,拔步便
跑。聶鋒搖了搖頭,說道:「我的女兒可是我的親骨肉,我不能不管!」
司空拔衝進鬥場,望了一眼,大怒說道:「你們這班飯桶,這麼多人,連兩個小孩子也
捉不到,羞也不羞?閃開,閃開,讓我自己來。」原來這司空拔也是綠林出身,他聽說鐵摩
勒乃是鐵崑崙的兒子,心中先有了幾分顧忌,同時他也知道羊牧勞的脾氣,儘管看這情形,
羊牧勞力敵二人,實在難以輕易取勝,但料想他也不願別人前來「分功」。故此司空拔正好
揀軟的吃,邁步上前,掄起一柄「降魔杵」,便向聶、薛二女喝問。
司空拔是安祿山底下數一數二的好手,力大無窮,他那柄『降魔杵」長達一丈,使動起
來,就是石頭碰上,也會被打得粉碎。
原先困住聶、薛二女的那些武士,都怕受他誤傷,不待他的吩咐,早已紛紛閃開。
司空拔接著鐵杵,大聲喝問道:「你們究竟是誰家的孩子,還不快說?是誰叫你們到這
裡胡鬧的?」聶隱娘一把拉著薛紅線,搶著說道:「你這樣凶,我偏不告訴你。你們這許多
人,欺負我的王叔叔,我們瞧不過眼,非來幫他不可!」
司空拔喝道:「你們不說,我一棍打下,你們屍骨無存!」薛紅線作了一個怪臉,扁著
嘴冷笑道:「他們也是這樣吹牛的,你瞧,我們不是好端端還在這裡?」司空拔哼了一聲,
陡地向她一腳踢出,意欲將她踢翻,哪知薛紅線身軀靈活,像猴子般一跳便問了開去,聶隱
娘趁勢就一劍刺來。
司空拔慌忙縮腿,但聽得「嗤」的一聲,褲管已給聶隱娘的短劍劃破了一道裂縫。司空
拔本來只是想把她們活捉的,吃虧之後,惡念陡生,大怒喝道:「小賊種,見閻王去吧!」
掄動「降魔杵」,呼的一聲,就向這兩個小孩子攔腰橫掃!
聶隱娘腳尖一點,身輕似燕,就像「跳繩」一般,從降魔杵上面跳過,司空技手腕一
翻,那碗口般粗大的降魔杵剛剛豎起,薛紅線用了個「海燕掠波」的姿式,也從降魔杵上面
跳過去了聶隱娘格格笑道:「我年紀太小,閻羅王說還未肯收留我呢?」
司空拔喝道:「小賊種,死在臨頭,還油嘴滑舌!」掄動了降魔檸,越掃越急,虎虎風
生。聶、薛二女不過仗著輕功,善於問避而已,這時見他越打越猛,心裡也著了慌。那降魔
杵所著之處,砂飛石裂,要是一個躲閃不及,給它挨上了半點,聶、薛二女的柔肌嫩骨,怕
不成為粉碎?
忽聽得有人叫道:「司空都尉,我來助你!」說時遲,那時快,聶鋒提著長劍,已沖了
過來。薛紅線失聲叫道:「聶叔叔,你怎麼可以幫他?」話猶未了,只聽得「咚」的一聲,
聶鋒一個肘錘,撞中了司空拔的後心,司空拔腳步一個蹌踉,降魔杵砸在地上,地面凹陷,
泥土飛揚,紛落如雨,幾乎將薛紅線淹沒。薛紅線衝了出來,大喜叫道:「聶叔叔,多謝你
替我出氣,我爹爹呢?」
要不是聶鋒這麼一撞,這一杵本來就要打中聶隱娘的。聶隱娘這時驚魂稍定,也在叫
道:「爹爹,你再給他一劍呀!」
司空拔再提起了降魔杵,大怒喝道:「聶鋒,你作反了麼?」聶鋒冷笑道:「你罵我的
女兒是賊種,我豈肯放過你?來,來,來!
我領教你的降魔杵法!」他是大將身份,所以剛才雖是救女情急,他還不肯在背後用劍
刺他,而是要和他光明正大的較量。
司空投舉件一架,「噹」的一聲,盪開了聶鋒的長劍,正要回罵,聶、薛二女可不理會
什麼江湖規矩,似游魚般的鑽過去便用短劍刺他。司空拔被聶鋒撞正腰眼,跳躍不靈,腰胯
接連中了兩劍,待他踢出連環腿時,這兩個小孩子又早已跑開了。
羊牧勞喝道:「好呀,原來是你的孩子廣身形一晃,使出七步追魂的身法,倏然問就欺
到了聶鋒的身前,聶鋒反手一劍,只聽得「錚」的一聲,劍脊已給彈廠一下。羊牧勞用的是
隔物傳功的內家真力,聶鋒虎口破裂,青銅劍幾乎脫手飛去;與此同時,司空拔的降魔杵也
掃了過來。
鐵摩勒飛身掠到,掄動長劍,當作大刀來使,一劍劈下,「噹」
的一聲,正斫在降魔杵上,但見火星蓬飛,司空拔虎口發熱,禁不住連退數步,「這小
子氣力好大,我今番可碰到了對手I!」
羊牧勞如影隨形,一個竄身,一招「游龍探爪」,又已抓到了聶鋒的後心。聶隱浪尖聲
叫道:「休得傷我爹爹!」體看她年幼力弱,使的卻是最上乘的劍法,「唰』的一劍,劍鋒
直指羊牧勞膝蓋的「環跳穴」,羊牧勞迪前反身踢腿。說時遲,那時快,王燕羽也已一劍刺
來,與聶鋒聯手,擋住了羊牧勞。
聶鋒見女兒不知恐懼,嚇得冷汗直流,慌忙叫道:「隱娘,你趕快和薛家妹子先跑出
去,不可惹這魔頭!」聶隱娘道:「不,爹爹不走,我也不走!」
羊牧勞大笑道:「在我掌下,誰還想逃走?」七步追魂的掌法展開,委時間四面八方都
是他的影子,聶鋒兩父女與王燕羽都被他的掌力困住,不論走到何方,都被他迫退。而鐵摩
勒也被司空拔所阻,一時之間,闖不過來。
忽見一條黑影箭一般的射到場心,羊牧勞好生詫異,「衛士中怎的卻有此等人物?看來
競是遠在司空拔之上!」心念未已,忽見劍光一閃,那名衛士競然向他刺來!這時,鐵摩勒
方始看得清楚,那衛士不是別人,正是展元修,不禁失聲叫道:「展兄,怎麼,你也在這
兒?」
羊牧勞最初以為是聶鋒的舊屬,(薛嵩與聶鋒,以前曾做過安祿山禁衛軍的正副統
領。)隨著聶鋒叛變的,待聽得鐵摩勒的呼喊,心裡更是吃驚:「莫非這人是展大娘的兒
子?
說時遲那時快,展元修的長劍已指到了他胸前的「大樞穴」,羊牧勞駢指如戟,身軀一
矮,反戳展元修的肘尖,展元修一個移形換位,轉過劍鋒,劍招未出,羊牧勞已是一掌劈
到。
羊牧勞與展大娘交情不淺,他知道展大娘只有一個兒子,在未問明之前,不敢使盡全
力,用的是「印掌封穴」的功夫,只使出了七成氣力。
哪知展元修的劍法平常,掌法卻是悉得家傳的奧妙,他的功力比不上羊牧勞,掌法的奇
詭變幻,卻在羊牧勞之上。羊牧勞的掌力剛吐,他已身隨掌走,倏然間指東打西,一掌擊中
了羊牧勞的腰胯。
羊牧勞大叫一聲,騰身起飛,他挨了這一掌,不必再問,已知他是展家的後裔,大怒喝
道:「我看在你母親的份上,意欲饒你,你卻不知好歹,反而想要老夫的性命麼?」聲到人
到,就似兀鷹撲兔一般,一掌凌空劈下!正是:邪正本來如水火,追魂魔掌絕交誼。
欲知展元修性命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魔掌追魂難與敵 苦心為友怨何辭
就在羊牧勞以全力撲擊展元修的時候,鐵摩勒與司空拔那—對卻已經分出勝負。原來薛
紅線年紀雖然最小,人卻十分機靈,她身軀矮細,趁著司空拔橫執降魔杵,正在架著鐵摩勒
長劍的時候,冷不防的鑽過去便是一劍,這一劍正中司空拔的後腿,司空拔立腳不牢,被鐵
摩勒運勁一推,降魔杵倒打回來,登時打得他頭顱開花,腦漿進裂!
鐵摩勒立即趕來,這一來正是時候,羊牧勞凌空擊下,鐵摩勒大喝一聲,左掌右掌同時
發出,展元修也突然一個長身,運足了十成功力,同時發掌。
羊牧勞功夫也真了得,人未落地,在半空中便先踢出一腳,他的鞋尖上鑲有鐵片,但聽
得「噹」的一聲,鐵摩勒的長劍竟給他踢飛,可是鐵摩勒那一掌卻和他硬碰上了!
羊牧勞身形未穩,雙掌分敵二人,鐵摩勒功力和他相差無幾,展元修的掌法又飄忽之
極,但聽得「蓬」的一聲,羊牧勞單掌接不了鐵摩勒的掌力,被震得搖搖晃晃,他的右掌便
稍稍打歪,展元修一掌從他的掌緣擦過,「卜」的一聲,趁勢打去,正中他的胸口!
展元修這一掌拼了性命的,饒是羊牧勞內功深湛,也給打得他五臟翻騰,眼睛發黑,但
聽得他「哇」的一聲,一口鮮血便噴出來,身不由己的往前衝出幾步,正巧與一個趕來援救
的武士撞個滿懷,把那武士撞得四腳朝天。
薛紅線在地上拾起了鐵摩勒那柄青鋼劍,叫道:「王叔叔,你的劍!」鐵摩勒笑道:
「紅線,多謝你啦。從今之後,你不要叫我王叔叔了,我姓鐵,我的真名叫摩勒。」薛紅線
大喜道:「原來你就是摩勒叔叔,王姑姑早就提過你的名字了。」
展元修也道:「鐵兄,多謝你啦!」王燕羽笑道:「你們別再客套了,趕快趁此時機,
闖出去吧。」
司空拔被殺,羊牧勞受傷,安祿山的禁衛軍有一大半已經慌了,只有一小半還聽指揮,
在副統領洪大存率領之下掩殺過來。鐵摩勒大喝一聲:「擋我者死!」橫劍亂劈,一馬當
先,便衝殺出去!聶鋒也緊隨著鐵摩勒衝出去叫道:「弟兄們,留點香火之情,日後還好相
見!」聶鋒以前曾做過安祿山禁衛軍的副總管,他素來對手下甚好,禁衛軍聽得他這麼叫
喊,十個人中竟有五六個跑開。
洪大存向來與聶鋒不睦,大怒喝道:「聶鋒,你已背叛主公,還有什麼香火之情?」挺
起長矛,斜刺裡衝來,便向聶鋒挑去。
鐵摩勒怒道:「聶將軍,我替你殺這為虎作倀的奸賊!」旋風也似的一個轉身,掄起長
劍,當作大刀來使,使出「獨臂華山」的惡招,「卡嚓」一聲,把洪大存那根長矛斫成兩
段,第二劍正待劈下,聶鋒叫道:「鐵兄且慢下手!」疾忙搶上,輕抒猿臂,將洪大存一把
抓了過來,朗聲說道:「你不念香火之情,我還念同僚之誼!」用了一個巧勁,將洪大存一
拋,拋出數丈開外。洪大存手下見聶鋒義氣深重,登時也都散了。
餘下的一班衛士,有些是王伯通的舊部,不願與王燕羽作對,有些與聶鋒素有交情,雖
然被迫上前,卻只是虛張聲勢,還有一小部分本想截擊邀功的,見鐵摩勒如此兇猛,也嚇得
躊躇不前。
一行人便從禁苑的角門殺出,薛紅線回頭一看,見那羊牧勞像石像般的凝立場中,雙手
抱拳,仰面朝天,形狀甚怪,薛紅線大為納罕,說道:「聶表叔,你瞧,那老魔頭的怪模
樣。」聶鋒一看,已知羊牧勞正在默運玄功,封穴療傷,急忙說道:「不必答他,快快隨我
出去。」鐵摩勒心中一動,卻見王燕羽搖了搖頭,原來王燕羽鑒貌察色,已知鐵摩勒的心
意,怕他還想回去殺羊牧勞,故此搖頭阻止。鐵摩勒知道羊牧勞內功深厚,自己回去也未必
便有把握殺他,心裡想道:「不可為我一人之事,連累大家。倒不如趁他運功療傷的時候,
早早離開這龍潭虎穴。」
驪山上本來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但聶鋒乃安祿山手下的大將,以前又做過「禁衛
軍」的副統領,站崗的都認識他,見他率眾奔米,一時之間,哪想得到他是已經背叛了的?
有一兩個膽大的問他,他便說道:「剛才園子裡發現刺客,我是迫刺客去的。你們要緊守崗
位,切不可離開!」這些站崗的當然不敢攔阻,待到後面的人追來,他們早巳去得遠了。
下到半山,崗「肖已疏,聶鋒方才鬆了口氣。正自躊躇向何方逃走,忽聽得馬蹄之聲,
有如暴風驟雨,回頭一看,只見一彪人馬,從山上衝下來,當前一騎,不是別人,正是羊牧
勞。原來羊牧勞仗著玄功,封穴止血,又敷了上好的金瘡藥,服下了千年的老參,氣血調
勻,已如未受傷一般。其時安祿山也已躲進密室,不須這麼多武士保護,他調撥了本事最高
的八個「御前待衛」,由羊牧勞率領,乘了青海進貢來的御馬,下山急迫。
轉眼之間,羊牧勞率領的這彪人馬已經追到,鐵摩勒大怒喝道:「好,咱們再來決個死
戰!」
羊牧勞哈哈笑道:「你這小子,膽量倒是不小,老夫今日就成全了你吧!」把手一揮,
八名侍衛部跳下了馬背,從兩翼包抄而來。
聶鋒心頭一凜,說道:「他們布的是一字長蛇陣,首尾相連,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
應,擊中間則首尾皆應。這八個人都非庸手,更有老魔頭從中策應,實是不容輕敵。鐵兄
弟,你不可妄動。」
聶鋒這邊有四個大人,兩個孩子,若被對方的長蛇陣掩殺過來,大人還可抵禦,小孩卻
是可慮。聶鋒是大將之材,懂得行軍佈陣之道,當下便叫四個大人各佔一方,結成了四方陣
和對方的長蛇陣對抗,兩個孩子則在方陣之中,伺隙出擊。
正在兩陣對圓,即將廝殺之際,忽聽得有一個極為刺耳的聲音說道:「羊老三,你這是
搗什麼鬼,你不認得我的兒子和徒弟麼?」話聲未了,山坳裡已閃出一個人來,正是展元修
的母親展大娘!
王燕羽連忙叫道:「師父,你快來!我正要帶元哥回家見你,羊叔叔卻說他不該逃跑,
要捉他回去呢。元哥剛才幾乎受他傷了!」
原來展元修自從知道師妹對鐵摩勒有情之後,本已意冷心灰,不想再見師妹了,可是一
縷情絲,終難割捨;尤其當他知道了師妹居在長安之後,更是放心不下,心想:「我與她雖
然做不成天妻,但也不能眼看她誤人歧途。」他還以為是王燕羽貪戀榮華富貴,故此到長安
來依附父親,做安祿山所封的什麼國公府的「郡主」呢。因此一念,他便也偷人長安,暗會
師妹。
兩師兄妹見面之後,展元修才知道師妹的苦心,她不但是想勸父親改邪歸正,而且還襄
助盧夫人暗中策劃,有所圖謀的。結果,展元修沒有勸得師妹離開,反而被師妹勸得他留下
了。他改姓換名,由王燕羽薦他到「禁衛軍」中當了一名小隊長,要不是今日發生了這件意
外之事,還沒有誰知道他呢。
展大娘是那日與王燕羽相會之後,才知道兒子的消息的。但「禁衛軍」軍令森嚴,很不
容易告假。展大娘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她探聽得安祿山今日在驪山宏張盛宴,想必兒
子也要在園中執役,她又恃著與羊牧勞相識,便闖了來。哪知未進離宮,先在半山撞見了羊
牧勞追捕她的兒子。
展大娘聽了徒弟的投訴,不禁怒道:「羊老三,你刁;看僧面看佛面,怎的欺侮起我的
兒子來了?我的兒子不稀罕當刊『麼禁衛軍了,我現在就來接他回去,你敢不放人麼?」
羊牧勞與展大娘的丈夫當年是稱兄道弟、並駕齊名的兩大魔頭,深知展大娘的脾氣,當
下欲抑先揚,哈哈笑道:「展大嫂,多年不見,恭喜你真好眼力,收了這麼聰明伶俐的徒
兒!」展大娘怔了一怔,說道:「羊老三,我與你說我兒子的事情,你怎麼扯到我的徒弟身
上來了?」
羊牧勞慢條斯理地說道:「你的徒弟有編故事的天才,我是不勝佩服之至!」展大娘雙
眼一翻,慢道:「難道她是說謊麼:「王燕羽正要砌辭分辨,展大娘瞪了她一眼,說道:
「讓你羊叔叔先說,你忙什麼?」
羊牧勞用手一指鐵摩勒,說道:「展大嫂,你剛才問我認不認得令郎,現在我也問你認
不認得這個小子。」展大娘道:「他是磨鏡老人的徒弟,燒變了灰,我也認得。」羊牧勞
道:「既然認得,這就好說了。今日之事,都是這小子引起的。這小子剛才大鬧禁苑,意圖
行刺皇上,我身為大內總管,怎能不理?令徒與令郎卻要庇護這小子,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磨鏡老人與你有殺夫之仇,想來你不至於忘記前仇,為了徒弟而放過這小子吧?」
展大娘認出了鐵摩勒之後,早已慍怒於胸,也猜到了王燕羽對他舊情未斷,這時聽了羊
牧勞一番說話,氣得幾乎炸了,登時爆發起來,大怒喝道:「都是你這小子,害得我一家人
不和,好,我今日先把你斃了!」話聲未了,箭一般的向鐵摩勒衝來。
可是她人還未到,展元修與王燕羽已不約而同地躍出方陣,一人一邊,架住了展大娘的
雙臂,展元修叫道:「娘,且慢動手!」展大娘怒道:「不肖的奴才!你要丟盡我的顏面
嗎?」展元修道:「我與鐵兄已交上了朋友,娘要殺他,請先殺我!」王燕羽說道:「師
父,咱們的家事,關起門來,慢慢再說。但今日我與元哥受了外人的欺負,你老人家難道反
要幫忙外人,當眾示弱嗎?」
羊牧勞連忙說道:「大嫂,你是女中豪傑,素來果斷英明,怎的今日就糊塗了?家事可
以慢慢再理,目前這小子乃是你仇人的徒弟,你放過了他,以後再要找他,可就難了。不過
話說回來,大嫂,要是你為了兒女之情,愛屋及烏,投鼠忌器,連帶這小子你也要庇護起
來,那我也沒有什麼好說了,你要聽令徒的話,打我罵我,我都由你!」
羊牧勞這番帶刺的說話,比王燕羽說的更厲害得多,尤其那「兒女女之情」四字,更為
刺耳,可以解釋作展大娘的溺愛兒女之情,也可解釋作王燕羽與鐵摩勒的「兒女之情」。若
作後一解釋,那就無異是說展大娘眼睜睜的看著徒弟勾引仇人,而自己還在給徒弟牽著鼻子
走:
展元修道:「媽,我還記得爹爹有這麼一條家訓,咱們做什麼惡事都可以,但卻不可依
附公門。這姓羊的是安祿山的鷹犬,咱們犯得上幫他的忙嗎?媽,你若是要兒子的話,就請
你別管這裡的事丁。」
展大娘雖然兇惡,但她只有這一個兒子,她看兒子說話的神氣,顯然已是下了決心,要
是自己當著他的面殺了鐵摩勒,只怕母子倆就要一生不和!
展大娘氣得面色發青,終於咬了咬牙,說道:「好,我不管這裡的事,也不許你們管,
你們都隨我回去!」頓了一頓,再轉過來對羊牧勞道:「羊老三,我不想分你的功勞,這姓
鐵的小於留給你吧!」
展元修還想說話,展大娘雙臂平伸,一手一個,將他和王燕羽抓牢,狠聲說道:「你們
若然不肯隨我回去,那我也就要先殺掉這小子了。」展元修沒法,只好讓他的母親拖著走。
羊牧勞拱手笑道:「大嫂慢慢走,恕我不遠送了。我料理了這小子,再來向你請罪。」
展、王二人一走,鐵摩勒這邊的實力差不多減了一半,羊牧勞合八名「龍騎衛士」之力,所
要對付的只是聶鋒、鐵摩勒與兩個小孩子,那自是穩操勝算了。所以羊牧勞已無需再激展大
娘來給他幫忙
展大娘拖著兒子和徒弟剛走出兩步,忽見山拗裡又閃出兩個人來,走在前面的是個江湖
郎中打扮的老頭,後面跟著的是個長得很秀麗的少女。
那少女嬌聲笑道:「王家姐姐,真是巧呀,想不到在此時此地,竟又碰見了你!怎麼,
你就走了麼?」接著又揚聲叫道:「摩勒,你好麼?你想不到我會來找你吧?你的運氣倒真
不錯,每次遇難,總會有人幫忙!」
鐵摩勒見這兩人,當真是驚喜交集。原來說話的這個少女正是他的未婚妻韓芷芬,那江
湖郎中打扮的老頭,乃是他的岳父,天下第一點穴名家韓湛。
韓芷芬話中有刺,王燕羽聽了十分難受,也便冷冷的「回敬」過去:「韓姐姐,你來得
正是時候,快上去幫忙吧,要不然你的丈夫可要給人家搶走啦!」韓芷芬笑道:「你是說這
姓羊的老魔頭麼,我倒放心得很,憑他這點能力,還搶不了我的丈夫。」展大娘正自沒好
氣,見韓芷芬正走過來,側目斜睨著她(其實韓芷芬這目光是射向王燕羽的);便即勃然怒
道:「你是什麼人,在我面前敢這樣大模大樣?」韓芒芳道:「我是什麼人,你問你的徒弟
好了」奇怪,好端端的你發什麼脾氣,你瞧著我不順眼麼?」展大娘「哼」了一聲,捏牢了
王燕羽的手臂喝問道:「快說,她是什麼人?」
王燕羽未曾說話,羊牧勞已在叫道:「大嫂,你不認得這位鼎鼎大名的天下第一點穴
手,韓老先生麼?他和磨鏡老人乃是莫逆之交,又是這位鐵、鐵少俠的岳丈大人。」
韓湛微笑道:「羊大總管,你給老朽臉上貼金,實是愧不敢當。不錯,咱倆父女是來尋
覓小婿的,小女脾氣不好,且又趕路匆忙,若有禮節不周之處,還望你展大娘大度包容。」
展大娘吃了一驚,心道:「原來這個不起眼的老頭竟是韓湛!他的女兒又是鐵摩勒的未
婚妻!」
王燕羽忽道:「元哥,咱們的事該告訴媽了。」王燕羽突如其來的插上這麼一句話,展
大娘不禁詫道:「什麼事情?」
王燕羽臉上一片嬌紅,羞怯怯的低聲說道:「我和元哥已經講好了,只等你老人家替我
們選一個日子。這位韓姐姐是我的好朋友!難得意外相逢,媽,你也請她來喝杯喜酒好
嗎?」
展元修呆了一呆,失聲叫道:「羽妹,你……」王燕羽捏著他的手,若不勝情似的嬌嗔
說道:「你別這麼看著我好嗎?怪難為情的。」展元修神迷意蕩,話也就說不出來了。他做
夢山想不到王燕羽會對他如此,他到長安以來,根本就沒有和王燕羽談過半句婚事,他是早
已絕望的了。然而王燕羽現在卻說是與他早已講好了的。「這是騙我呢?還是我在做夢?」
他看看師妹的神情,卻又似是一片真情流露,虛假不來。
王燕羽這時的心情複雜之極,她說的乃是假話,但卻非全是假意,原來有三個原因,第
一,她知道與鐵摩勒結合已是絕無可能,而韓芷芬又恰巧在這時候到來,對她冷嘲熱諷,故
此她急於要向韓芷芬表白。她這活實在是說給韓芷芬聽的。第二,她怕師父被羊牧勞所煽
動,又要枝節橫生,因此就以婚事為由,轉移她的注意,也可以令她快些離開此地。第三,
在這幾個月來,她也越來越感到師兄對她的真情,感到師兄的人品與武功都不在鐵摩勒之
下。為了她,他不惜留在長安,屈身在「禁衛軍」中作個小卒;為了她,他與鐵摩勒化敵為
友,寧願為了袒護鐵摩勒而違抗母親,這都是難能可貴的地方。因之,即使不是韓芷芬到
來,她遲早也會答應做他的妻子的。
展大娘聽了,果然又驚又喜,「罵」道:「原來你們早巳說好了,你這鬼丫頭,怎麼對
我也瞞得密不透風?」
韓芷芬何等聰明,一聽就知她是要向自己表白,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心裡想道:「原
來她也早已有了未婚夫了,這麼說,倒
韓芷芬嫣然一笑,說道:「王姐姐,恭喜,恭喜!但只怕我不能米叨擾你的喜酒了。」
展大娘滿懷高興,同時她對韓湛也有點顧忌,當下說道:「韓老先生,咱們都是為了兒
女之事,各人忙各人的去吧,請恕我也失陪了。」韓湛邁步向前,沉聲向羊牧勞說道:「羊
大總管,幸會,幸會!老夫今日替鐵崑崙踐約來了。」羊牧勞心頭一凜,說道:「韓老先
生,咱們似乎沒有什麼過節,今日我追捕令婿,山只是各為其主,不得不然。老先生若是見
怪,咱們也還可以商量。」
韓湛冷冷說道:「這是兩樁事情,我女婿的事情我固然要管,鐵昆是我的老友,如今又
是我的親家,他人死不能復生,他與你訂下的約會,說不得只好由老夫代為踐約了。」羊牧
勞道:「不知韓老先生要替他踐什麼約?」韓湛道:「羊大總管記性素來很好苧,難道反而
把這樣重要的約會忘懷了麼?二十年前,鐵崑崙與你在燕山比掌,當時你趁他撤掌收招的時
候用力暗傷了他,鐵崑崙曾約你二次較技,那時他尚未知道自己受傷已重,還以為傷好之
後,可以再領教你的真實功夫的。哪知不久他便因傷而死,抱恨長眠了。要是我不替他踐
約,只怕他九泉之下,難以瞑目。」韓苧芬叫道:「爹,他是在想拖延時候,你還與他多說
作什?等會兒他的大隊人馬到來,」咱們就要大大吃虧了。」
羊牧勞的心思給韓芷芬一口道破,老羞成怒,「哼」了一聲,冷笑道:「韓姑娘,你也
忒把老夫看得小了。好吧,那麼這兩件事情就分開來辦。」說到這裡,稍頓一頓,便一揮手
道:「你們去辦公事,我來領教韓老先生的點穴功夫。」此令一下,那八名「御前待衛」組
成的長蛇陣便立即向鐵摩勒諸人掩殺過去。與此同時,羊牧勞與韓湛亦開始交手。
羊牧勞展出「七步迫魂」的殺手,第一步便踏正中宮,揚掌劈下。這一掌柔中帶剛,襲
胸插腹,好不厲害!韓湛冷笑一聲,食指一彈,但聽得「嗤嗤」聲響,一縷勁風射了出去。
他的指力已練到「隔空點穴」的境界,可以在十步之外,運暗勁傷人,那「嗤嗤」聲響,便
是他的指力激盪氣流所致。
羊牧勞一掌劈出,忽覺虎口似被大螞蟻叮了一口似的,大吃一驚,急忙移形換步,第二
步便轉過「離」方,走出「坎」位,左掌揚起,再襲韓湛的腰背。他這「七步七掌」,每走
一步,便發一掌,步法奇妙,而且一掌強似一掌,韓湛也不由得心頭一凜,「怪不得鐵崑崙
當年傷在他的掌下。」
那八名「御前侍衛」組成的長蛇陣衝殺過來,韓芷芬早已到了聶鋒所佈的陣中,與鐵摩
勒互為犄角之勢,並肩禦敵。那些侍衛見識過鐵摩勒的功夫,都不大敢去和他硬碰,長蛇陣
首尾一合,位在「蛇頭」和「蛇尾」的兩名衛士,不約而同的都把兵刃向韓芷芬斫去。這兩
名衛士一個是羊牧勞的大弟子單雄,一個是海盜出身的蒙貫,乃是八名「御前侍衛」中本領
最強的兩個。
哪知韓芷芬出手比鐵摩勒更為狠辣,她展開家傳的「刺穴」功夫,劍光一閃,只聽得
「唰」的一聲,已刺中了蒙貫膝蓋的「環跳穴」,蒙貫站立不穩,「咕咚」一聲,便倒下
去。單雄一拐打來,打不中韓芷芬,卻把蒙貫頭顱打碎了。
韓芷芬笑道:「摩勒,你真是吉人天相,遇難成祥!」笑聲中一個盤龍繞步,劍光閃
處,「卡嚓」聲響,又把單雄的中食二指削去。單雄慘叫一聲,棄拐飛逃。
鐵摩勒掄起長劍,當作大刀來使,手起劍落,劈翻了一個衛士,說道:「不錯,你們來
得真巧,這場災難,我大約可以躲過了。」他們一面殺敵,一面談天,簡直毫不把安祿山帳
下的這八名高手放在眼內。
韓芷芬笑道:「我不是說我和爹爹,而是說那位王小姐呀,你不是幸虧得了她的幫忙
嗎?剛才你和她聯手抗那魔頭,我已經瞧見了。」鐵摩勒面上一紅,含糊說道:「不錯,是
幸虧了她,還有她的師兄,就是剛才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子。」說話之間,長劍橫揮,又把
一名衛士打跑。
本來這八名「御前侍衛」組成的長蛇陣若有羊牧勞居中策應,絕不至於這樣容易被他們
擊破,只因少了一個羊牧勞,「蛇無頭而不行」;更兼他們一上來就料敵錯誤,被韓芷芬以
快刀斬亂麻之勢一下子就殺傷了兩個本領最強的,跟著又給鐵摩勒傷了兩個,「長蛇陣」總
共八人,如今等於一條蛇被斬了半截,餘下的哪裡還敢戀戰,登時一哄而散。薛紅線叫道:
「可惜,可惜。我還未曾發市呢,他們就都跑了。」
恰好就在這時,韓湛與羊牧勞那邊亦已分出高下,原來羊牧勞接連走了六步,變換了六
種步法掌法,都佔不到絲毫便宜,迫不得已,把最後一招殺手拿了出來,這最後的一步一掌
乃是要欺身直進,雙掌齊發,拍擊敵人的兩邊太陽穴的。這一招厲害無比,縱使敵人的武功
與自己在伯仲之間,這雙掌一拍,也能制敵死命。但使出這最後的絕招,也有個危險之處,
因為是欺身進擊,若果敵人比自己強得多,那就等於送上去挨打了。
羊牧勞在發招之前,也曾估計過這個危險,但他自恃綿掌擊石的功夫已到了爐火純青之
境,所用的身法步法又奧妙無窮,心想韓湛的功力雖深,大約也不過比自己稍勝一籌而已;
而且在這時候,他的後援尚未趕來,長蛇陣卻已冰消瓦解,要是不行險求勝,待到鐵摩勒等
人一來合圍,自己必將性命不保。
哪知韓湛早已胸有成竹,羊牧勞的第七步剛一踏出,韓湛也突然使出怪招,腳跟支地,
一個盤旋,陡然間只見長衫飄飄,人影疊疊,羊牧勞雙掌拍下,只聽得「蓬」的一聲,如擊
厚革。就在這剎那間,一縷勁風,宛如利箭,已是疾射而出,直刺羊牧勞的腦海穴。羊牧勞
大叫一聲,騰身飛起,他的功夫確也了得,受了重傷,居然還能辯別方向一縱身恰好落在一
匹馬上,雙腿一夾,那是匹久經訓練的御馬,登時轉過馬頭,向山上疾馳而去。
原來韓湛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旋風舞天魔指」,以「旋風舞」身法使得羊牧勞目眩
神迷,雙掌就不能正中他所欲擊的方位,而他則可以趁羊牧勞擊中他的時候,雙掌無法回
防,驟然使出最強勁的「天魔指」,鑽人空門,點中他的要害穴道。
韓芷芬大驚,連忙過來問道:「爹,你怎麼了?」韓湛笑道:「羊牧勞號稱七步追魂,
果然名不虛傳。但僥倖我這老骨頭山還禁
受得起,未曾給他追了魂去。」韓芷芬定睛看時,只見父親的後心已有一幅衣裳破裂,
現出了一個掌印。
鐵摩勒這時也已走了過來,見韓湛沒事,放下了心。以子婿之禮,見過了韓湛之後,笑
道:「不知這老魔頭性命如何?我倒有點為他擔憂。」韓芷芬詫道:「你怎麼為他擔憂起來
了?」鐵摩勒道:「要是他就此死了,我豈非不能親於報仇了嗎?」韓芷芬問道:「爹,他
是不是中了你的的天魔指。」韓湛道:「不錯,你的功夫果然長進多了,居然看得出來。」
韓芷芬又奇怪道:「咦,那他怎麼還能奔馬而逃?你不是說過,任何厲害的敵人,只要一給
天魔指點中,就決難活命,要命斃當場的嗎?」韓湛道:「天魔指練到最高深的境界,確能
如此。但我的功夫卻未曾練得到家,所以摩勒不必擔憂,那老魔頭大約還能活命。」其實並
非他的功夫未練到家,而是他已想到了鐵摩勒要親手報仇的心意,所以手下稍稍留情,只令
羊牧勞受到內傷,如此一來,鐵摩勒要親手報仇,就容易了。
鐵摩勒問道:「爹,你老人家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韓芷芬笑著插口說道:「你以為你
躲在薛家就沒人知道了嗎?」韓湛解釋道:「我們這次來京,事先曾得衛老前輩作函先容,
認以了此間幾位丐幫朋友。今早到薛家附近查訪,經常在那裡詞飯的叫化子山是丐幫中的,
他告訴我們,說是薛聶兩位將軍和一個少年天方拂曉就出門去了,我詳細問了那少年的模
樣,料想是你。至於安祿山今日在驪山宏張盛宴,這消息我們昨天就知道了。兩件事情一連
起來,你們的去向當然也可猜得十之八九了。摩勒,你的膽子可真是不小啊!」
鐵摩勒心中一動,連忙問道:「你們為何到薛家附近查探?」這時聶鋒攜了隱娘、紅
線,勸;已走了過來。通了姓名,見過禮後,韓湛笑道:「聶將軍,你家中此刻只怕已有貴
客到『了。」聶鋒眉頭深鎖,說道:「正是呢,鬧出了這樣的大事,羽林軍定然奉命去抄我
們的家了。」韓湛道:「哦,你們鬧出了什麼大事?我正自不明白,聶將軍你何以也與羊牧
勞作對?」聶鋒也說道:「原來你所指的貴客不是指安祿山的手下麼?」
說話之間,只聽得山上人馬喧鬧之聲,韓湛道:「追兵已到,咱們邊走邊說吧。」聶鋒
道:「我認得一條羊腸小路,崎嶇險峻,人馬難越,你們跟著我來。」這一行人,連同隱
娘、紅線兩個小孩子在內,個個輕功了得,不消半個時辰,已從小路翻過山背,聶鋒方始松
了口氣,但隨即又皺著眉頭說道:「我此刻真不知該向何處去了。若是回家,只怕乃是自投
羅網。嗯,韓老前輩,你剛才說有貴客會到我家,gr5是何人?」
韓湛捋著鬍子道:「摩勒,你剛才不是問我何以會到薛家附近查探麼?現在可以一併告
訴你們了。聶將軍,我所說的『貴客』便是段圭璋段大俠,他很感謝你過去對他暗中相護之
恩,他今天前往薛家,一來是要見他的親家嫂子盧夫人,二來也是想見見你呢!」鐵摩勒大
喜道:「原來我的段姑丈也來了麼?」聶鋒歎口氣道:「可惜他來得太刁;湊巧了!」
鐵摩勒道:「不然,我說他來得正是湊巧。他是不是和我的姑姑同來?」韓湛點了點
頭,鐵摩勒道:「有他們夫婦二人,千軍萬馬,也攔他們不住。要是安賊的羽林軍當真已往
抄你們的家,他們必然不會坐視。」聶鋒道:「就不知是否剛好碰上?事發之時,薛將軍已
單獨走了,那時我還未曾去助鐵兄,他們也還未知道你是薛將軍帶來的。也許薛將軍已先到
家中,帶了家人走—了。」薛紅線忽地問道:「聶叔叔,我爹爹為何不理我就先跑了?我要
我的爹爹。」
鐵摩勒一陣心酸,忍不住道:「紅線,你這個爹爹為什麼不理你,你回去問盧媽就知道
了。」薛紅線年紀雖小,也聽出這話有蹊蹺,大為奇怪,問道:「盧媽今天並沒有同來,難
道剛習『所發生的這一些事情她會預先知道不成?為什麼要去問她?再說,每一個人只有一
個爹爹,你卻說什麼這個爹爹,那個爹爹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有兩個爹爹?」鐵摩勒
歎口氣道:「紅線,有許多事情你不明白的,我一時間也說不清楚。但你別心急,盧媽會一
一告訴你的。總之,你只要記得盧媽是你最親的人,你聽她的話就行了。」鐵摩勒本來已有
點忍不住,想把她的身世告訴她『了,但一來因為「說來話長」,現在急於逃難,還不是說
這些話的時候;二來她的身世也應該她的生身之母告訴她才最適合,鐵摩勒不想越俎代庖。
薛紅線心想:「盧媽比我媽還疼我,天天伴著我,本來就是我最親的人,我當然聽她的
話,還用得著你說嗎?」當下就嚷道:「那麼咱們快快回家去問盧媽吧。」聶鋒道:「盧媽
在不在家,還未知道呢?」聶隱娘年紀較大,懂得推測事情,說道:「不錯,今天咱們闖下
了大禍,薛伯伯先逃走,看來怕是要趕回去報信,叫家裡的人快逃,那麼盧媽當然也跟著逃
了。」
聶鋒道:「現在就是這個問題,不知道薛嵩回過去了沒有?或者是已單獨逃到別個地方
去了?好在咱們人多,可以分成兩路。據我所知,薛嵩有一支親軍,那是他帶了多年的部
隊,絕對聽他指揮的,現在駐紮在福隆寺。他要逃必定是逃到那裡,好擁兵自衛。不如這樣
吧:我帶這兩個孩子到福隆寺去找他,鐵兄弟,請你和韓老前輩到我家去看看,要是真的已
發生了事情,你們也好救援。」鐵摩勒道:「這樣也好,總有一處找著。」
聶鋒想了一想又道:「我知道有小路去福隆寺,沿途的哨所不多,那一帶駐軍的軍官又
都是我和薛將軍的部下,我去福隆寺不打緊,你們回去可得小心,街上現在恐怕已經戒嚴
了。只怕也已有人認得你了。」
韓湛道:「我有辦法,我給摩勒變個面貌吧。」取出隨身所帶的易容丹,用山水化開,
塗在鐵摩勒的面上,登時把他變成了個「黑張飛」模樣的莽漢。鐵摩勒臨流自照,也不覺好
笑,當下就想把軍裝脫下來,韓湛搖手道:「這套衣服不用換。」聶鋒道:「對,你仍然以
校尉的身份出現,更方便些。我以前給你的那面腰牌還在嗎?」鐵摩勒道:「巧得很,我正
帶在身上。」
聶鋒笑道:「這就更妙了。我現在雖已造反,這面腰牌,想來還可通行無阻。鐵兄弟,
拜託你了,若是我的家人未逃,就煩你護送她們到福隆寺來。」鐵摩勒道:「聶兄放心,我
理會得。」
計議已定,當下便分道揚鑣。鐵摩勒帶路,與韓湛父女回到長安街市,果然街上已佈滿
士兵,行人絕跡。鐵摩勒易容之後,相貌兇惡,又穿著軍官服飾,沒人敢問他,連腰牌也不
用掏出來看。但跟在他後面的韓湛父女,卻曾碰過幾次查問,每次被查問的時候,鐵摩勒就
放粗了喉嚨喝道:「我家裡有病人,我請的大夫你敢阻遲?病人壞了,我要你填命!」那些
兵士給他一喝,都是快快賠笑,連忙放行。
但到了薛、聶二家所在的這條街道,氣氛便大大不同了,只見滿街都是披著「鎖子黃金
甲」的羽林軍官,鐵摩勒剛踏進街口,便有軍官上來喝道:「你是那個番號的軍官,到這裡
來作什麼?這兩個又是什麼人?」鐵摩勒心想:「假作是請大夫,只怕是不行了。這裡除了
薛、聶二家之外,其他都是百姓人家。」他人急計生,眉頭一皺,便低聲說道:「我是奉了
主公之命來的。主公說要留活口審問,怕要犯傷重,叫我帶了御醫來,她是御醫的女兒,隨
同來照料傷犯的。」軍官聽他的口氣,似乎是宮中的侍衛,安祿山的侍衛,這軍官本來就認
得不全,當下將信將疑,放不放行,一時難決,問道:「帶有總管府的公文麼?」鐵摩勒稍
稍運勁一推,沉聲說道:「事情緊急,我奉了主公的口令,哪裡還有功夫去備辦公文?」那
軍官乃是羽林軍中一個出名的力士,但給他輕輕一推,卻已站立不穩,險險跌倒,心裡想
道:「看來當真是大內的高手了!」因此鐵摩勒這一推,不啻證明了他的「身份」,這軍官
非但不發怒,反而連聲諾諾,閃開—旁,讓他們過去。
將近薛家之門,只見又有許多羽林軍揮舞長鞭,將一群叫化子趕得東跑西竄,鐵摩勒正
在奇怪,只聽得那些羽林軍罵道:「我們在捉拿欽犯,又不是辦婚喪大事,有酒肉分,你們
這群化子趕來瞧熱鬧作甚?當心將你們的腿都打斷了!」那些化子叫道:「我們都是在這條
街道乞討的,一時來不及走避,你們也用不著這樣凶啊!」轉眼之間,都逃進橫街小巷,四
散無蹤。鐵摩勒猛然省悟,猜想這群化子必定是丐幫中的探子無疑。
羽林軍將薛、聶二家團團圍著,剛才那個軍官是在外面負責巡查的領隊,他有心巴結鐵
摩勒,親自陪他到門口,說聲:「這位都尉大人領御醫前來,你們讓他們進去。」鐵摩勒不
須多費唇舌,立即便往裡闖。
鐵摩勒剛跨進院子,便見到好幾個渾身浴血、損手折足的武士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或滾出
來,他們只道鐵摩勒是來增援的好手,慌慌張張地叫道:「快、快進去!那對賊夫妻好不厲
害!」鐵摩勒心裡大喜,想道:「果然是他們了。」拔出長劍,便衝進大堂。
只聽得殺聲震天,白刃耀眼,段圭璋夫婦在眾武土的包圍中高呼酣鬥,但卻不見薛嵩。
鐵摩勒正待上前助戰,忽聽得有人叫道:「姓段的你還敢頑抗,我們就把薛、聶兩家殺得一
個不留!」
有人叫道:「段圭璋,你本是江湖上的一條好漢,為何要替薛嵩賣命?」
只見另一群武士,已把薛、聶兩家十幾口男女老幼,全身捆綁著,從後堂裡推了出來,
鐵摩勒定睛看時,只見盧夫人和那個姓侯的管家都在其內。原來這些武士中有人認得段圭
璋,但卻不知道他是為了救盧夫人來的,只道他是與薛嵩或聶鋒有甚交情,故此他們把薛、
聶二夫人推到最前,在她們的背後各有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指著,準備威脅段圭璋夫婦。段圭
璋厲聲喝道:「你們敢動她們一根毫髮,我將你們殺得一個不留!」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喝
道:「好呀,他這樣倔強,先給點顏色給他看看!開刀!」
「嗖」的一聲,薛嵩妻子的一邊耳朵已給快刀削了下來,痛得她殺豬般的大叫大嚷。
那些武士們「重視」的乃是薛嵩與聶鋒的妻子;但鐵摩勒最著緊的卻是盧夫人,他一聽
得那一聲「開刀」,生怕盧夫人也玉石俱焚,同遭毒手,連忙大喝一聲「住手!」持刀在盧
夫人背後的那名武士見他穿著軍官的服飾,發狂的似向自己奔來,不由得怔了一怔。說時
遲,那時快,只聽得「噹啷」一聲,鐵摩勒早己飛出了一顆鐵蓮子,將那個武士的尖刀打
落。
可是如此一來,鐵摩勒的目標也登時暴露,另一個武士突然搶快兩步,一手抓著了盧夫
人,霍的一個「鳳點頭」避開了跟著打來的兩顆鐵蓮子,也是一聲喝道:「住手!你敢再放
暗器,我就先把這婦人斃了!」他起腳一踢,把一張桌子踢得四分五裂,碎片飛到了鐵摩勒
的面前。鐵摩勒見他武功甚高,盧夫人又已落在他的手中,突襲救人的伎倆,只是可一而不
可再,由於「投鼠忌器」,也就被他嚇住,因此不敢再向前衝。原來這個武士乃是羊牧勞的
三弟子,名叫尚昆,在羊牧勞的七個徒弟中,以他的武功最高,也最機智。他雖然不認得鐵
摩勒,也不知道盧夫人的身份,但見鐵摩勒這般動作,卻已看出了他是個「冒牌」的軍官。
心想:「敵方要費如許心力來救一個奶媽,這奶媽的身份必非尋常!」正是:救星雖是從天
降,無奈災星尚未消。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十年忍辱仇終報 再度尋兒恨未消
尚昆雖然鎮定,但其他看管人質,的武士,被鐵摩勒這麼突如其來的衝殺,卻難免引起
騷動,亂了陣腳,說時遲,那時快,韓湛父女也早已如飛撲至,韓湛以閃電的手法,一指點
倒了傷害薛夫人的那名武士,韓芷芬則用一口飛刀插入了看管聶夫人那名武士的心胸,薛夫
人只被削了一隻耳朵,聶夫人則全然元損。韓湛道:「芷芬,你保護二位夫人,我去助摩勒
一臂之力。」
他正想用「隔空點穴」的本領,點倒尚昆,那尚昆卻是狡猾之極,他認得韓湛是天下第
一點穴名家,登時退到了屋角,背靠著牆,將盧夫人牢牢抓著,遮在前面,冷冷笑道:「韓
老前輩,我知道你有隔空點穴的本領,但你總不能隔物傳功吧!你要是不怕斃了這婦人,你
就儘管施展。」尚昆以盧夫人作擋箭牌,韓湛也無計可施。
盧夫人卻是神色自如,不但不害怕,反而喜上眉梢,說道:「摩勒,你這般模樣回來,
想是已鬧出事了。薛嵩和聶鋒呢?」鐵摩勒道:「聶鋒父女和你的女兒都與我一道,今日已
在安賊的離宮裡大殺了一場,聶鋒已然決意反了。看這情勢,薛嵩也是不反不成,他既然不
在這裡,那就定是到福隆寺招集他的親軍去了。」盧夫人哈哈笑道:「好,安賊眾叛親離,
死期不遠了。你們等著,還有更好看的在後頭呢!」尚昆喝道:「你囉哩囉唆胡說些什麼,
快叫他們退出去!不然就叫你先嘗嘗我的厲害!」盧夫人笑道:「我若怕死,也不會在薛家
裡做奶媽了。我雖然不能親睹安賊覆亡,但夫仇指日可報,死亦可以無憾。」忽地提高聲音
叫道:「大哥、大嫂,我的女兒多勞你們照顧了!」話聲未了,只聽得一聲驚叫,盧夫人已
是血染羅衣!但這一聲驚叫卻不是盧夫人發出的,原來盧夫人有心傚法她的丈夫,讓段圭璋
他們可以毫無顧忌的殺敵,竟然也用她丈夫史逸如當年自盡的法子,向後一靠,硬碰那武土
的刀鋒。這一聲驚叫,乃是尚昆發出來的,他做夢也想不到盧夫人會有這個動作。
段圭璋一聲大吼,猛獅般地衝殺過來,竇線娘更快,她人還未到,彈弓先發,尚昆失了
「擋箭牌」,被竇線娘的彈丸打個正著,鐵摩勒一躍而上,長劍出手,硬生生的將他「釘」
在地上,從前心芽過了後心。
竇線娘抱起了盧夫人,道:「好嫂子,苦了你了。」盧夫人含淚微笑道:「重見你們,
我死也死得安樂了!」竇線娘叫道:「不,你不能死!」她察看了一下盧夫人的傷口,見傷
口很深,但聽她的心臟還在跳動,急忙先用金瘡藥替她敷上。
段圭璋喝道:「擋我者死,避我者生!」一柄長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殺得那群武士
鬼哭神號。韓湛則以穿花繞樹的身法,施展他的點穴功夫,武士們一被他點中穴道,便即不
能動彈。不過片時,那群看守人質的武士都被他點倒。
房中雖然有若幹好手,但他們應付段圭璋夫婦已感不易,更何況現在又添上了韓湛父女
和鐵摩勒三人,等如三隻插翼的猛虎,一輪廝殺,武士們都已不能在屋子裡立足。
可是段圭璋他們殺出了大門,卻反而碰到了困難。街上滿是安祿山的羽林軍,在屋子裡
他們不可能都擠進來,現在到了街上,卻不容易衝過去了。當然,假若毫無拖累的話,以段
圭璋和鐵摩勒他們的本領,要殺出重圍,也還不太困難,但現在他們卻要照顧薛嵩和聶鋒的
妻子,還有那些跟著他們突圍的兩家家人。聶鋒的妻子還好,可以自己走路,薛嵩的妻子則
幾乎嚇破了膽,要韓芷芬拖著她走。還有,竇線娘背著重傷的盧夫人,也得步步小心,不敢
跳縱,怕震動了她。而且還要提防冷箭。段圭璋、鐵摩勒並肩衝殺,奮戰奪路,韓湛揮舞一
件長衫,撥打羽林軍射來的冷箭,還好是因為在混戰的局面下,只有一些技藝精良的羽林軍
弓箭手才敢發箭,不至於亂箭射下。可是,也已有幾個家人中箭傷亡。那姓侯的老管家也中
了一箭,幸非要害,鐵摩勒與他交情甚好,便拖著他走。
正在吃緊之際,忽見羽林軍的後隊陣形大亂,一大群叫化子從橫街小巷裡鑽出來,個個
手持打狗棒,碰到羽林軍便打。羽林軍的統帶沐安大怒道:「豈有此理,叫化子也敢造
反!」指揮一部分兵士便去兜截他們,一個老叫化哈哈大笑道:「安祿山這胖豬也敢造反,
我們為什麼不能造反?哈哈,你們這班披著老虎皮的,平日最會欺負我們,現在可要你們嘗
嘗我們的厲害了!」沐安大怒,策馬向前,居高臨下,舞起長槍,一槍向那老叫化挑去,嚴
老叫化叫道:「沐大人,你下來吧,咱們公公平平地打一場!」「呼」的一聲,忽地拋出了
一條繩索,套著那桿長槍,竟把沐安拉「馬來。原來這個老叫化乃是京都的丐幫首領,瘋丐
衛越的師弟武鐵樵,他的功夫雖是遠遠不及師兄,但要對付一個御林軍的統帶,卻還綽綽有
余。段圭璋這次人京,與丐幫早有聯絡,所以武鐵樵一聽得段圭璋在薛家出事,便立即親自
率領丐幫弟子,趕來助陣。
沐安大吃一驚,叫道:「你是什麼東西,配和我打。」拋了長槍便跑。
武鐵樵哈哈笑道:「大人,慢慢的走,提防摔跤。」沐安換過戰馬,指揮羽林軍從兩面
包抄,這時他已知道這群叫化子個個都有武功,再也不敢輕敵,更不敢親自出來與他們交手
了。
段圭璋這邊的人得丐幫來援,精神大振,奮力衝殺,不消多久,雙方已經會合。但因為
丐幫弟子是武鐵樵在倉卒之間召集的,人數雖有四五十名,與羽林軍相比較,究竟還是眾寡
懸殊。沐安將鐵甲軍調上來,個個手執盾牌,擋住去路,弓箭手就在鐵甲軍的後面放箭。丐
幫衝殺過去,固然傷了不少鐵甲軍,但丐幫弟子也有好幾個被箭射傷。幾經艱苦,才殺出了
街口,羽林軍卻越來越多了。
正在激戰之際,忽見羽林軍又起騷動,在長街另一端街口的
欄柵突然打開了,土兵們都向兩邊閃避,只見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騎在馬上的是個面
白無須的官員。薛、聶二夫人知得他是安祿山的「太子」安慶緒的太監總管李豬兒。
只聽得李豬兒大叫道:「太子與豐大總管有令,令羽林軍從速回宮!」帶領這一支羽林
軍的統帶是安祿山的親信沐安,副統:帶二人,都是羊牧勞的弟子,一個即是剛才死掉的尚
昆,另一個,還活著的是羊牧勞的二徒弟程堅。沐安猶疑了一下,說道:「咱』們是奉了主
公之命來捕反賊的,怎的太子又突然要咱們回去?咱們是該繼續執行主公的命令呢?還是聽
太子之命?」程堅道:「薛嵩、聶鋒都不在家,要捉他們也捉不到了。也許他們已帶領叛
軍,攻打東宮,所以要咱們回去救駕。依我看來,還是聽太子之命為是。」程堅是羊牧勞的
徒弟,李豬兒所傳的這個命令乃是「太子」與羊牧勞聯合發出的,所以程堅自是主張要服從
「太子」的命令。
沐安見程堅如此主張,而程堅的武功比他強,靠山又比他硬,他沒了主意,只好依從,
一聲令下,這支羽林軍後隊改前隊,登時撤退。
竇泉娘背著的戶頭人本已氣息奄奄,這時忽然振作精神,向薛嵩的妻子招了開手下韓芷
芬拖著她走過來,盧夫人道:「姐姐,剛才那個官兒似乎到過貴府,他是不是李豬兒。」薛
嵩的妻子道:「不錯,他正是李豬兒。」盧夫人道:「段大哥,你們派個人去探探消息,看
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段連障道:「嫂子,你不必操心,我們自會派人去查探。」當下與武
鐵樵商量,派出了兩個丐幫弟子,並吩咐他們探聽了消息之後,再想法買點人參,到福隆寺
相會。
羽林軍已退,段圭璋等人與丐幫人眾從容走出,所經過的街道雖然還有許多兵士,但那
些兵士呼嘯成群,個個都好似慌慌張張的向皇城的方向跑。段圭璋等人手執刀劍和一大幫叫
化子在一起,本來形跡極是可疑,但那些士兵卻也無一人上來盤問,竟是各顧各的,兩不相
干。段圭璋大為奇怪,心裡暗想:「難道薛、聶二人當真有那麼大膽,敢率領軍隊去攻打皇
宮?」
福隆寺在城東的白馬山上,那裡已是遠離市中心的郊區,眾人來到廟前,已將近黃昏時
分,只見廟門緊閉,林子裡也並沒有發現土兵,但見隨地都是拋棄了的破舊帳篷和一些難以
搬移的重物,甚至還有一些盔甲。
薛嵩與聶鋒的妻子面面相覷,那老管家道:「兩位夫人先別著慌,且待老效上去叫門看
看。」他受了箭傷,一蹺一拐的上去叫門,過了半晌,裡面有人問道:「是誰?」那管家喜
道:「海哥兒,是你侯二叔呀,你聽不出嗎?兩位夫人來了,還不快開門?」裡面的人又問
道:「兩位夫人與誰同來,有多少人?」侯管家著了惱,叫道:「好多人,我沒工夫數。你
開了門自己看吧。」鐵摩勒笑道:「侯老伯,你別焦躁,待我來說。」上前朗聲說道:「我
是聶將軍的好朋友鐵摩勒,和段大俠他們護送你們兩家的家眷來了。」話聲未了,果然那廟
門便即打開。
只見一個老和尚和一個中年漢子走了出來,那中年漢子見薛夫人淚痕滿面,鬢邊血漬斑
斑,一邊耳朵已不見了,他嚇了一跳,連忙跪下道:「夫人受難了,請恕小的迎接來遲。」
侯管家一把揪著他道:「你還說呢,叫了半天你才開門。」那漢子道:「二叔,你別見怪。
薛、聶二位將軍臨走時吩咐的,要問清楚了是鐵相公和段大俠前來才能開門。他們擔心你們
已被羽林軍捉去了,天幸,雖有點小災小難,兩位夫人尚還無恙。」
薛嵩的妻子跳起來道:「什麼,薛將軍已經走了,他為什麼不等我。」這中年漢子名叫
劉海,本是薛家的小廝,得薛嵩提拔,做了一名百夫長的。劉海道:「請兩位夫人、段大
俠、鐵相公和各位大爺進去,待小的慢慢稟告吧。」他見一大群叫化子同來,也覺得很奇
怪。
福隆寺地方很大,被薛嵩這支親軍佔用,作為總部,裡面還有未曾搬走的軍糧。丐幫弟
子也不客氣,拿了軍糧便去造飯。
段、鐵二人陪著薛嵩、聶鋒的妻子,聽劉海細說情由。
原來薛嵩並非去攻打皇宮,而是帶領親軍,到朔方郡唐皇肅宗駐躁之地投降去了。劉海
說:「聶將軍到來的時候,薛將軍軍令已下,正要拔隊起行。聶將軍也曾勸他在此等候夫
人,薛將軍說:『現在事機緊迫,探子報道朝廷已在發遣兵馬,朝福隆字而來,咱們若不從
速帶領這支軍隊出走,待到大軍合圍之時,就要連最後這點本錢也沒有了。』薛將軍又說:
『唐太子新近即位,自立為皇,正在募軍,此去朔方郡,沿途三百里的駐軍(指安祿山的軍
隊)又多是咱們的舊部,咱們索性打起反正的旗號,至少會有半數駐軍跟從咱們,到了朔
方,還怕唐皇不看重咱們嗎?說不定咱們也可以弄個節度使做做。』聶將軍勸他不動,後來
也就和他一道,隨軍走了。只留下小人在此,迎接夫人。」
薛嵩的妻子大哭道:「到了這樣的緊急關頭,他還只是顧著自己的功名富貴,連結髮之
妻都不要了。」段圭璋心想:「薛嵩固然是個小人,但他這次率軍背叛了安祿山,總是於國
家有利。」當下說道:「兩位夫人不必悲傷,現有丐幫的武幫主在此,且待風波稍定,兩位
夫人可以改裝,由丐幫護送你們到朔方與尊夫相會。」薛嵩的妻子滿面著慚,拜下去道:
「多謝段大俠不念舊仇,大恩大德。」段圭璋道:「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咱們進靜室看盧
夫人去口巴。」
盧夫人傷得很重,但神志仍然清醒,竇線娘在旁邊服侍她。她見段圭璋進來,便問道:
「薛嵩是不是走了。我的女兒呢?」段圭璋道:「薛、聶兩將軍已往朔方投降唐皇,若梅和
隱娘也給他們帶走了。」薛嵩的妻於俯伏床前終道:「姐姐,我家對不起你。」盧夫人道:
「不,你家將軍既已改邪歸正,那就是對得起我了。我只遺憾不能見女兒一面。」段圭璋
退:「大嫂,你安心養傷。」盧夫人露出微笑,說道:「咱們兩親家當真是多災多難,好在
今日還能與你相逢。怕只怕我沒福份見見他們倆小口子完婚了。嗯,令郎呢?他這次沒有同
來嗎?」段圭璋怕她更多操心,不想告訴她兒子失蹤之事,說道:「在這兵慌馬亂的年頭,
我不敢帶小兒到長安來。」
盧夫人忽道:「可有官軍向這裡追來麼?」鐵摩勒道:「沒有。」劉海也道:「我也正
在奇怪呢,薛將軍說探於已探聽得朝廷(指安祿山之「朝廷」)已發遣兵馬,朝福隆寺而
來,但現在已有大半天了,仍未見有風吹草動。」盧夫人陡地精神一振,雙目倏張,帶笑說
道:「好,這消息好得很!」
薛嵩的妻子怔了一怔,連忙問道:「好在哪裡,我仍未明白,姐姐你是女中諸葛,請為
我剖析疑團。」盧夫人道:「這很容易明白,安賊本來已經發兵,但如今未到,那當然是中
途撤回去了。何以撤回?這不問可知,自是臨時發生了更大的更意外的事情,亦即是比薛、
聶二將軍對他的背叛更嚴重的事情了。」段什障點點頭道:「大嫂,你這看法很有道理。既
然如此,你更可以安心養傷了。」
與夫人咳了幾聲,葉了口氣,靠著床背,掙扎著半躺半坐起來,興奮之中又似帶著幾分
焦急,焦急著在等待什麼訊息的神情。竇泉娘和薛嵩的妻子過去扶她,她忽地又張開了眼
睛,面向著薛嵩的妻子說道:「姐姐,我拜託你一件事情。」薛嵩的妻子忙不迭地說道:
「姐姐,你儘管吩咐便是。」
盧夫人道:「我怕見不著我的女兒了。她現在跟隨薛將軍到了朔方,異日你們夫妻團
圓,請你向她說明她的身世來歷。還有,她自小已許配給段大俠的兒子,要是薛將軍給她另
找婆家,你千萬要設法勸阻。薛將軍的脾氣我是知道的,倘若你攔阻不得,就請你暗地裡告
訴她,叫她出走。這些事都要瞞著薛將軍做的,你辦得到嗎?」
薛嵩的妻子現出羞愧的神情,低聲說道:「姐姐,你不用擔心,你會好起來的。倘若有
什麼三長兩短,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做便是。我丈夫他、他搶了你的女兒,不准你們母女相
認,這件事我一直抱愧於心。不過,他現在已背叛了安賊,投歸唐朝,段大俠又是救了他家
小的恩人,想來他也不會那樣橫蠻,還要做出什麼對不起你和段大俠的事情。」盧夫人苦笑
道:「但願如此。」這是表示不相信薛嵩的意思,薛嵩的妻子又是羞慚,又是難過,連忙說
道:「姐姐,你放心。倘若那天殺的當真蠻不講理,縱使他殺了我,我也要對你的女兒說明
真相。」竇泉娘也道:「大嫂,你女兒是我家的未過門媳婦,我們也絕不會不理她的。少則
一年,遲則三載,我們親自到朔方找薛嵩要回媳婦,咱們兩家合成一家,共慶團圓。」盧夫
人點點頭道:「這我就放心了。」忽地她又似記起什麼事情,再對薛嵩的妻子道:「我女兒
頭上那根風頭玉釵,是段大俠給她當作聘禮的,風口中空,我已將她的身世來歷,寫在紙
上,放在風銀之中。倘若事情緊急,你來不及告訴她,或者她對你所說不信的話,你可告訴
她這個秘密,叫她從風口裡取出紙團。」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武鐵樵的聲音在外面嚷道:「好,好消息來了,你快進去稟告段大
俠和盧夫人!」
只見一個叫化子匆匆忙忙的奔跑進來,正是武鐵樵派去打聽消息的那個丐幫弟子,一進
門來便大聲嚷道:「喜報,喜報!安祿山已被他的兒子殺了!」
段圭璋方自一呆,忽聽得盧夫人縱聲長笑道:「好呀!安祿山你也有今天,史郎,你在
泉下可以瞑目了。」
竇泉娘叫道:「嫂子,你、你……」只見盧夫人臉上的笑容還未收斂,雙目已經緊閉,
垂下頭來,竇線娘在她的鼻端——探,氣息早已沒了。
薛嵩的妻子失聲痛哭,聶鋒的妻子卻向那丐幫弟子探問詳情。那丐幫弟子道:聽說是太
子太保嚴莊主謀,下手的是太監李豬兒。嚴莊現已受封為馮詡王,總攬朝政,現在正由嚴莊
出面,召集偽朝文武百官,善安祿山發喪,並奉新皇帝登基。呀,想到這個好消息卻成了這
位夫人的催命符!」他雙手一攤,一包人參跌下地來,那是段圭璋叫他買來給盧夫人作「續
命湯」的,街上的藥鋪都已關門,他費了許多氣力,好不容易力才偷到—包,但現在已是用
不著了。
段圭璋虎目蘊淚,呆呆地站在盧夫人床前,卻哭不出來。聶鋒的妻子道:「段大俠,且
體悲痛,我說一件事情給你知道。安祿山之死實在是盧夫人假手於嚴莊將他殺的。要說主
謀,盧夫人才是主謀。」鐵摩勒也將那晚偷聽到的秘密——嚴莊的妻子怎樣向盧夫人請教,
盧夫人怎樣替她的丈夫定謀策劃等等事情說了出來,直把眾人聽得呆了。
段圭璋仰天大笑,笑聲中眼淚滾滾而下,忽地翻身拜倒,說道:「嫂子,你真是女中豪
傑,愧煞我輩鬚眉。」這時他才哭得出來。
眾人正在舉哀之際,武鐵樵派去打聽消息的第二個丐幫弟子亦已回來,他帶回來了安祿
山被殺的詳情,業帶來了一個壞消息。羊牧勞已被新「皇帝」重用,兼任「羽林軍」的統
領,安祿山原來的副手史思明則掌握了兵權,仍然要稱兵叛亂,搶奪唐朝的江山。
原來安祿山的「太子」安慶緒庸碌無能,得不到父親的歡心,經常受打受罵,怕安祿山
廢立,因此才聽從了嚴莊的唆使,密謀歉父。這一日安祿山在「離宮事變」之後,因為一場
「盛會」被鐵摩勒等人搞得一塌糊塗,回「宮」之後,又驚又氣,他本有目疾,一氣之下,
雙目全盲。安慶緒偽稱探病,帶了李豬兒進去,安祿山正擔腹而睡,李豬兒手起刀落,一刀
就剖開了他的肚皮。安祿山是個大胖子,據說被剖腹之後,肚腸流出了數鬥。這也是李豬兒
的幸運,安祿山勇武過人,要是他雙目未盲,李豬兒絕不能將他如此輕易殺掉。
眾人聽了,一喜一憂。段圭璋沉吟半晌,說道:「嚴莊縱有棄暗投明之心,無奈軍權落
在他人之手,他作不得主張,看來他和安慶緒都將變成史思明的傀儡,這場叛亂還要繼續下
去。不過,安祿山一死,他們內部勢將引起變亂,敗亡之期,也當在不遠了。」他頓了一
頓,繼續說道:「不過,那是未來的事,現在咱們倒應該提防他們派兵前來,此地還是早早
離開為是。」
當下,段連庫就請武鐵樵前來商議,武鐵樵一口答應,願意護送薛嵩、聶鋒兩家家小到
朔方去,薛嵩的妻子自是感激涕零,不必細表。
剩下來的就是給盧夫人安葬之事,幸喜這福隆寺乃是長安著名的大寺院,平時有些要作
善事的人,施捨有許多棺材在這裡,方丈廣智禪師又是聶鋒的好朋友,段圭璋就把安葬盧夫
人之事,委託與他,等待他日太平之後,再行遷葬,與她丈夫合塚。
段圭璋夫婦給她蓋棺,不禁眼淚涔涔而下,竇泉娘歎口氣道:「她臨死以女兒相托,現
在她的女兒已有下落了,咱們的兒子卻還未知落在何人之手。段、史兩家的親事真是磨難重
重,咱們有沒有福氣要這個媳婦也還未知道呢。」
鐵摩勒忽地說道:「我正有一事要稟告始丈、姑姑,兩個月前,我碰見空空兒,他說十
年之期已滿,現在可以將表弟交還了。」
段圭璋怔了一怔,隨即叫起來道:「不錯,空空兒當時是曾說過這句話,他說孩子已被
另一個人要去了,那人似乎是他所忌憚的前輩,但他願意擔保,至多十年,必定將咱們的孩
子歸還。」
竇泉娘冷笑道:「空空兒的話也信得麼,你們不怕再上一次當?」她壓根兒就不把空空
兒的話放在心上,所以十年之約什麼,早就忘記了。
段圭璋道:「你且先別發脾氣,聽聽摩勒說說,他是怎麼樣遇見空空兒,又是怎麼樣和
他談的?」
於是鐵摩勒就將當日他怎樣被宇文通追捕,後來空空兒怎樣突然出現,幫了他的大忙,
等等情形細說一遍,最後說道:「空空兒說,請你們再上玉樹山的玉皇觀找他,三個月的時
間內,他不會離開玉皇觀。哎呀,現在已過去了將近兩月,只有個多月的時間了。」
段圭璋道:「如何?空空兒若是壞人,他也不會幫助摩勒了。況且,只有這一條線索,
你就是不相信他,也得去找他一次。」
竇線娘道:「好吧,若然這次還是騙局,咱們和空空兒拚命便是。」
他們夫妻爭辯的時候,韓湛一直坐在旁邊微笑,段圭璋覺他神情有異,問道:「韓老前
輩有何高見?」韓湛笑道:「我聽說空空兒為人乖僻,行事古怪,武林中有很多人讚他,也
有很多人罵他,現在你們賢伉儷對空空兒的看法,也恰好是各走一邊,為空空兒而引起口
角,這不好笑麼?其實無須爭論,到玉樹山看看就明白了。老夫反正沒事,要是你們不嫌棄
的話,我也想陪你們同去,看看空空兒到底是怎麼個人?」段圭璋大喜道:「有老前輩同
去,那是求之不得!線娘,你也可以放心了吧?倘若空空兒真是壞人,騙咱們上當的話,有
韓老前輩在場,還怕對付不了他麼?」韓湛笑道:「段大俠客氣了,你們夫妻聯手,還用得
上老夫幫忙麼?不過,不是老夫倚老賣老,大約有老夫在場,空空兒也不敢真個動手的。」
竇線娘悶聲不響,心裡想道:「你雖然是天下第一點穴名家,空空兒也未必便怕了你?
說這個話未免太自負了。」段圭璋卻在暗暗奇怪:「韓老前輩素來為人謙虛,怎的今日卻會
小覷空空兒,莫非其中另有緣故?」眼光一。瞥,忽見鐵摩-勒也面露笑容,韓芷芬正在朝
他打了一個眼色,段圭璋道:「摩勒,你可有什麼話要說?」鐵摩勒道:「沒什麼,我和芬
妹都想跟去瞧瞧熱鬧。」其實鐵摩勒卻是知道那個「緣故」的,不過,他經過了這些年磨
練,已比從前通曉人情世故,竇線娘既然對空空兒成見極深,因此鐵摩勒也不願意說出來
了。
當下計議已定,一行五眾,立即離開隆福寺。長安正在混亂之中,鐵摩勒又有聶鋒給他
的那面腰牌,出城倒是沒遇麻煩。
他們兼程趕路,這一日到了玉樹山下。一計時日,從長安至此,已用了一個月零三天。
還有兩天,便要滿空空兒的三月之約。段圭璋吁了口氣道:「明天晚上,總可以到達山上的
玉皇觀了。」
玉樹山峭拔奇兀,山勢險峻,從山口進去,有一條狹長的山谷,曲曲折折,怪石嶙峋,
當真是移步換景,別有洞天。竇線娘道:「圭璋,你還記得那年咱們就是在這個地方被人暗
算麼?」話猶未了,忽聽得「嗚」的一聲,—枝響箭,劃過長空,山坡上現出兩個彪形大
漢。竇線娘怒道:「好呀,果然又在舊戲重演了!」段圭璋笑道:「這回可不是暗算,咱們
遇上了響馬了!」
鐵摩勒大笑道:「響馬劫道?哈哈,你們的招子(眼睛)可不明亮了,你們知道我是
誰?你們劫到賊祖宗的頭上來了?」
那彪形大漢喝道:「好呀,原來你這小子也是竇家賊黨,老子專殺強盜,看刀!」只聽
得嗚嗚聲響,三把飛刀,排成品字,向鐵摩勒飛來。鐵摩勒橫劍一封,「咣」的一聲,把一
口飛刀磕落,只覺虎口一麻。說時遲,那時快,左右兩柄飛刀亦已同時飛到,鐵摩勒身形貼
地,一個「臥虎翻身」,滾出了數丈開外,那兩口飛刀就插在他原來的位置。要是他動作稍
遲,便要給飛刀釘在地上。
就在那大漢發出飛刀的時候,竇線娘也已拽彈弓,三顆金丸,閃電般的向那漢子射去。
那漢子在山坡上,聽得暗器破空之聲,身形一縮,躲到大樹後面,三顆彈丸,都嵌在樹上。
竇線娘冷笑道:「竇家的人來了,你卻怎麼倒變作烏龜縮頭了?」話猶未了,另一個漢
子已在喝道:「賊婆娘休得誇口,且看誰是烏龜縮頭?」雙手齊揚,六口飛刀連翩飛至。
竇線娘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把彈丸似流星般地射出去,她的暗器功夫已
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彈丸的份量雖較輕,但一碰上飛刀,就能把飛刀的勁力卸去,但聽得
叮叮咣咣之聲不絕於耳,飛刀與彈丸都同時跌落,滿空中銀光交織,金星飛舞,蔚為奇觀。
那躲在大樹後面的漢子這時亦已現身出形,也是雙手齊揚,同時發出六兩飛刀,竇線娘
的彈弓雖然發射得很快,但到底不能在瞬息之間把十二柄飛刀都打下來,有兩柄飛刀沒有給
她的彈丸打中,在空中走了一道弧形,竟然合成了一個銀色的光圈,向她的頸部削到!
竇線娘無可抵禦,只得霍地一個風點頭,身軀矮了半截,段圭璋身形一掠,寶劍出鞘,
一招「橫雲斷峰」,把兩柄飛刀削為四段。
那大漢笑道:「原來你也變作烏龜縮頭了!」竇線娘大怒,覷準他便是一彈,那大漢來
不及發出飛刀,饒是他閃躲得快,腰骨也給打個正著,那大漢叫道:「風緊,扯呼!」和他
的同伴一齊向山上逃跑。
竇線娘氣憤難消,提起彈弓便追,段圭璋道:「咱們趕路要緊,這些小賊麼,不理也
罷。」竇線娘道:「你不聽見他們說麼?他們是衝著我竇家來的,豈可不查個水落石出。」
段圭璋沒法阻攔,只得與她一同追上山去。
追過了一個山坳,忽見山頂上有間屋子,似是一個寺院,韓湛忽在後面叫道:「段大俠
且慢!」正是:
奇峰平地起,險難接連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綠林血債嗟難解 魔陣妖氛化不開
段圭璋愕然止步,問道:「怎麼?」韓湛道:「咱們誤上了黑石峰了!」段圭璋這才注
意到周圍的山石都是黑黝黝的,十分奇特,不禁問道:「這山峰有什麼古怪,上不得麼?」
竇線娘正在追趕那兩個漢子,她丈夫止步,她卻未曾止步,就在段圭璋發問的時候,忽
聽得呼呼聲響,突然飛出了兩條鐵抓,一左一右向竇線娘抓來。原來兩面山坡上都埋伏有
人,有兩人長得一模一樣,所使的武器也完全相同,乃是一條數丈長的鐵索,鐵索的一端裝
著一柄利鉤,這兩人能舞動數丈長的鐵抓抓人,功力之高,自非泛泛之輩。
但竇線娘慣經大敵,在暗器上又有精湛的造詣,耳目靈敏,更非常人可比,她一聽到鐵
抓蕩風之聲,彈弓早已發射出去。
呼的一聲,右邊的鐵抓已到,妻綿娘施展金弓十八打的手法,舉弓一撥,那條鐵索夭矯
如龍,一個盤旋,橫掃過來,索端的利鉤正好把她的金弓抓著!
就在這時,左面山坡的那個漢子發出一聲尖叫,想是已被竇線娘彈丸打中,但卻傷得不
重,所以他那條鐵抓雖然來得較慢,但仍然還朝著竇線娘抓來了!
段圭璋連忙奔一七,這條鐵抓本是向竇線娘的頭部抓下來,但因那人被彈丸打中,手腕
顫抖,鐵抓失了準頭,卻從竇線娘頸側掠過。也幸虧是竇線娘的彈丸先打中了他,要不然竇
線娘這時候正被另一人抓著了她的金弓,勢將無可抵禦。
段圭璋來得正是時候,那條鐵抓一抓不中,拉回來時,段圭璋已是趕到,他所用的是一
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手起劍落,「卡嚓」一聲,就把鐵索上的那柄利鉤削斷了。
就在此。時,竇線娘卻禁不住抓住她金弓那條鐵索的拉扯,虎口一麻,只得撒手,那柄
金弓竟被鐵抓抓了去。
兩條鐵索同時收回,那兩個人也同聲罵道:「賊婆娘擅上黑石峰還膽敢傷人,想是活得
不耐煩了!」
竇線娘大怒,拔出佩刀,就追上去,喝道:「管你甚麼黑石峰白石峰,快把我的寶弓還
來,然後磕頭賠罪,要不然,你倒看看是誰要誰的命?」
那兩個人不再回罵,卻只是嘿嘿冷笑,他們想是走山路走慣了的,捷似猿猴,竇線娘竟
然追他們不上。
可是竇線娘失了家傳的寶弓,那肯罷休,仍是窮追不捨,過了一會,只見這兩個漢子和
先前那兩個放飛刀偷襲的人,都已跑到了山上,進入山頂那間寺院去了。
竇線娘一上到山上,便見金光閃閃,耀眼生輝,原來這間寺院的建築十分奇特,屋頂成
圓錐形,而且這圓錐形的屋頂,竟是用金箔包在外面的。在荒山上竟有如此金碧輝煌的一間
寺院,當真是難以思議的事情,饒是竇線娘見多識廣,也不禁怔住了。
段圭璋道:「咱們已經知道了那些人是藏在這寺院裡,就不必忙在一時,且先向韓老前
輩請教吧。請問韓老前輩,是否知道這寺院的來歷。」
這時韓湛和鐵摩勒等人都已跟了上來,韓湛說道:「這是黑石峰上的金碧宮,宮中的主
人是三十年前從天竺來的一位僧人,法號轉輪法王。他定下禁例,這黑石峰是不許外人士來
的。今日咱們誤上此峰,只怕一場麻煩是難以免了。」
竇線娘問道:「這轉輪法王是何等樣的人物,競敢如此驕狂?」
韓湛道:「他的武功深淺我不知道,只知道空空兒的師父藏靈於,他生前服高於頂,但
對這轉輪法王,在言談之間,卻也十分佩服。」
段圭璋夫婦還是第一次聽得空空兒師父的名字,大為奇怪,連忙問道:「原來韓老前輩
與空空兒的師父是相識的麼?』」
韓湛道:「老夫西年在西北漫遊,承藏靈子折節下交,我在他的玉皇觀裡,也曾住過不
少口子,實不相瞞,空空兒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我已曾見過他了。」
段圭璋道:「空空兒的師父是個道士麼?」
韓湛道:「他是半路出家的,聽說是夫妻不和,才戴上黃冠,做了道士,不過,我可沒
問過他。」
韓湛繼續說道:「藏靈子和轉輪法王的脾氣十分怪僻,聽說他們曾經是過很要好的朋
友,後來卻不知為了什麼事情鬧翻了。藏靈子在玉樹山的主峰玉皇觀,轉輪法王這黑石峰的
金碧宮,相距不過一日路程,但兩家自鬧翻之後,不但他們二人,即他們的門下弟子也從不
往來了。轉輪法王的禁例,恐怕就是為玉皇觀的弟子而設的。但現在藏靈子已死了十多年,
這條禁例不知是否已經取消,那我就不知道了。」
竇線娘道:「我還以為那些人是空空兒派來和我搞亂的呢,如此說來,他們卻並非一
路。但不管是轉輪法王也好,是空空兒也好,我總不能平白受他欺侮。」
段圭璋道:「既然到此,是該問個明白,並索回寶弓。但他到底是前輩,咱們也不可魯
莽。」
段圭璋正待叩門以禮求見,那兩扇門扉卻已忽地打開。
只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好呀,段圭璋,
算你倒媚,今日又撞到老娘的手上了!」這開門出來的竟是展大娘,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段圭璋一驚之下,展大娘已倏的向他抓來!原來當年展大娘在華山上遭受群雄圍攻,段圭璋
也曾參與,在那次圍攻中,展大娘曾給段圭璋刺了一劍,是以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一見面
便施殺手。
幸而段圭璋慣經大敵,猝逢突襲,他一個盤龍繞步,寶劍已霍地出鞘,說時遲,那時
快,竇線娘亦已展開八卦游身刀法,與段圭璋刀劍相聯,將展大娘擋住。
展大娘一擊不中,倏的便衝出去,欺到了鐵摩勒身前,喝道:「你這小賊也來了麼?」
聲出掌發,一招「游龍探抓」,便向鐵摩勒的琵琶骨抓下來!
忽聽得「嗤嗤」聲響,展大娘的手指堪堪就要觸著鐵摩勒的時候,忽覺虎口一麻,原來
是韓湛以「隔空點穴」的上乘內功,向展大娘戳了一指。
韓湛笑道:「展大娘,想不到與你在此地相逢,記得你那日曾邀請我們喝令郎的喜酒,
怎的今日忽而反面無情,要打起賀客來丁?」
展大娘面色沉暗,怒聲說道:「你是有心諷刺我麼?兒子和徒弟都不是我的了,還喝什
麼喜酒!」
鐵摩勒好生驚異,心裡想道:「難道王燕羽與展元修又鬧了什麼彆扭了?」
展大娘還想向鐵摩勒下手,但她也識得韓湛的厲害,正在躊躇,廟中又出來一人,笑嘻
嘻地道:「難得諸位貴客同來,家師有請!」接著又道:「師叔息怒,他們既到了這裡,如
何處置,家師自會作出主張。」
這人搖著一柄折扇,婚皮笑臉,口稱「貴客」,卻是一副輕蔑的神情。此人不是別個,
正是王伯通的兒子王龍客。
段圭璋恍然大悟,心裡想道:「敢情這王龍客竟是轉輪法王的門下弟子,途中伏擊那些
人都是他的師兄弟輩,他們是有意將我們引上黑石峰的!但他們卻怎的知道我們今日會路過
此地呢!」
竇線娘與王家有血海深仇,見王龍客這般神氣,更為惱怒,喝了一聲:「小賊!」便想
彈出金丸,韓湛忙道:「打狗要看主人臉,大嫂,進了寺中見了法王再說吧。」王龍客倒並
不生氣,只是冷冷說道:「我奉家師之命來請你們,你們倒罵起我來了,好吧,你們儘管罵
吧,否則待一會兒,只怕你們有口也難罵了。」
王龍客冷言冷語,正是存心激她發怒,他恨不得竇線娘破口大罵,甚或先行動武,然後
好在師父面前派她個登門挑釁的罪名,竇線娘識穿了他的詭計,心想:「今日之事,看來難
以善罷。且先容忍你這小賊片時,看你師父如何發付?」按下怒火,隨王龍客進去。
到了一座大堂。大堂上擺著一張几案,後面一張檀木椅子。剛才在中途伏擊那四個漢子
排列兩旁,倒有點像公堂審案的味兒,段圭璋這時也有點怒氣了。
王龍客踏進大堂,便朗聲說道:「擅闖金碧宮的來人帶到,請師父登堂發落。」
段圭璋是個寧折不屈的好漢,忍不著氣,冷冷說道:「咦,我以為這是佛門清靜之地,
誰知卻誤進了衙門了。」
話聲未了,只見兩個形貌古怪的人已走了出來。前面這人是個枯瘦的和尚,皮膚黝黑,
鷹鼻黃須,雙目炯炯有光,太陽穴漲鼓鼓的,一看就知內功深厚非常,後面這人活像個大猴
子,卻原來是精精兒!
精精兒突然在此地現身,而且隨著轉輪法王,眾人無不詫異,尤其韓湛更覺驚奇,心中
想道:「精精兒是玉皇觀的人,怎麼會到了金碧宮來?」
只見轉輪法王雙目一睜,不怒而威,便向著段圭璋說道:「你們都是些什麼人?犯了我
的禁例,擅上黑石峰,還膽敢在此胡言亂語?」
精精兒道:「師父不必盤問他們,這些人的來歷我都知道,這婆娘是飛虎山竇家寨的女
賊,這賊子是她的丈夫,其他的人都是他的同黨!」
竇線娘不由得怒道:「竇家寨的人又怎麼樣?難道大師高年盛德,也要插手管黑道上的
事麼?」
轉輪法王冷笑道:「好一副尖牙利齒,老衲不管你塵俗之事,只問你為何上黑石峰
來?」
竇線娘道:「請你問你左右這四個弟子,問他們為何在半途偷襲我們,還搶了我家傳寶
弓?」
那用鐵抓抓了竇線娘金弓的人,走出行列,向轉輪法王躬身說道:「稟師父,飛虎山竇
家寨的人作惡多端,弟子們的父兄都是給竇家五虎害了的。師父可以不理黑道之事,但他們
已到此間,順手除惡,也是一件功德。」
轉輪法王道:「哦,怪不得你們四個都不願隨師父削髮為僧,
原來是有父兄之仇。你們的父兄是如何被害的,說出來也好讓他們死而無怨。」
那使鐵抓的漢子說道:「我叫朱靈,我弟弟叫朱寶,我們的父親是從前朱雀山的寨主朱
旭。竇家自封綠林盟主,要各處山寨年年向飛虎山納貢。有一年朱雀山的貢物不夠,竇家限
期要我父親交足,否則就要滅了朱雀山的朱家寨。我父親沒法,冒險大劫幽州的府庫,庫銀
雖然劫到了手,我父親卻中了官軍的箭,未回到山寨,便因傷重而死了。竇家寨乘機便吞併
了朱家寨,動來的庫銀也都搬了去,連棺材也不給我父親一口。我父親若不是為了要向竇家
納貢,怎會身亡?所以窮本追源,我父親還是死於竇家之手。」
那使飛刀的漢子接著說:「我家更慘,我父親是幽州銅馬山的寨主,竇家寨的大頭領竇
令侃忌我父親在綠林有些威望,借口招開綠林英雄宴,將他誘上飛虎山囚禁起來,用酷刑將
他百股拷打,迫他寫了親筆書信,將銅馬山的人眾都收編到他的旗下,然後將我的父親毒殺
了。」
另一個也是使飛刀的漢子說道:「我家卻不是綠林中人,我哥哥是個著名的鏢師,憑他
的鏢旗走遍大江南北,從沒出過事。有一次在乎涼道上,竇家五虎齊來劫他的鏢,劫了鏢還
不打緊,還要斬盡殺絕,我哥哥已受傷而逃,他們追出了百餘里外,將我已受了傷的哥哥殺
死。」
竇線娘和鐵摩勒起初以為他們是捏造的,後來聽他們一個個說得有名有姓,有憑有據,
而且飛虎山吞併朱雀、銅馬兩寨的事,竇、鐵二人也都是知道的,不過當時竇線娘還是個少
女,而鐵摩勒更是個孩子,只知其事,不知其詳,做夢也想不到這兩家的寨主是被竇家如此
殘酷的害死的。
鐵摩勒聽得毛骨驚然,不禁想道:「我為了義父待我之恩,無時無刻不想為他報仇,卻
原來我的義父也曾害過許多人命,若然似這等冤冤相報,何時得了?」
竇線娘也受到了震動,心想:「我要向王家報仇,卻原來別人也要向我竇家報仇。」她
想了一想,說道:「這些事縱然是我哥哥干的,與我也不相干。若說我是竇家的人,就要填
命,那麼這位令高足,他家把我五個哥哥都殺掉了,倘若法王果是主持公道,就請你把這姓
王的弟子交給我,讓我處置了他以後,我再任憑你們處置,替我竇家償你們這幾家的血
債!」
轉輪法王面色一沉,「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婆娘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說這樣無
禮的話!我金碧宮的弟子豈能是任憑外人處置的麼?」
段圭璋亢聲說道:「法王的弟子不能任人處置,難道我們就該由你處置麼?你倘若要插
手管綠林中的糾紛,就陔秉公辦理。」
轉輪法王老羞成怒,冷笑說道:「我才懶管你們的糾紛呢,只是你們犯了我的禁例,我
卻不能不問。好,你們既然擅入金碧宮,那就不必回去了。精精兒,來!」
精精兒越眾而出,躬身說道:「弟子聽師父吩咐。」
轉輪法王冷冷說道:「金碧宮正缺少執役僧人,你把這些人的琵琶骨挑了,剃光他們的
頭髮,每人發給他們一套僧衣。」精精兒應了一聲「遵命」,卻又問道:「這個婆娘呢?」
轉輪法王道:「金碧宮不收容尼姑,這個婆娘麼,好,就只挑了她的琵琶骨,不必剃光頭
了。廢了她的武功之後,將她送給展大娘做蟬女。」法三頓了一頓,再提高聲音說道:「我
這樣處罰你們,已經是特別從寬,你們明白了麼?倘若誰敢違抗,刑罰就更要加重,不只挑
琵琶骨,還要割了你的舌頭,剜掉你的眼珠,削掉你的耳朵1」
竇線娘大怒,正要發作,韓湛卻忽地迎上前去,冷笑說道:「精精兒,你先來挑了老夫
的琵琶骨吧!」精精兒面色一變,訥訥說道:「韓、韓老前輩,你別動怒,我、我代你求
情!」韓湛厲聲斥道:「誰要你求什麼情,你連師父都敢違叛,與我還有什麼情義可言!」
精精兒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原來他被師兄罰在玉皇觀面壁三年,心中不服,是以逃到金
碧官來,改投轉輪法王。他是從師兄空空兒的口中,得知段圭璋等人就要來玉樹山的消息
的。朱靈、朱寶等人攔途伏擊的事,都是出於他的佈置。待段圭璋這班人進入金碧宮後,他
料想不到韓湛也在其中,一時之間,來不及特別向法王說時韓湛的身份,法王的命令已經下
了。
轉輪法王的眼力何等厲害,一眼就看出了韓湛的武功最高又聽他說了這樣的話,便問精
精兒道:「這老頭兒是什麼人?」
精精兒道:「他名叫韓湛,是先師的一位友人。」
轉輪法王目露精光,道:「哦,原來是天下第一點穴名家韓先生,我以前也曾聽藏靈子
談及。好,難得你今日也到此間,我正想問你一件事情……」話猶未了,忽見他連人帶椅,
飛了起來,竟是朝著韓湛壓下!
段圭璋等人都是深通武學之土,但見轉輪法王露了這手超凡人聖的功夫,也都不禁大驚
失色!要知身懷輕功絕技的人,從數丈之外飛身撲來,那還不足為奇,但端坐椅上,連椅子
也一同飛起,這就不但要輕功高明,而且要將本身極其雄渾純厚的內力運用得妙到毫巔!這
種功夫,眾人莫說見過,連聽也沒有聽過!
說時遲,那時快,轉輪法王連人帶椅,已向韓湛當頭壓下。只聽得「卜」的一聲,轉輪
法王的椅子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圈,倏地又飛了回去,仍然落在原來的位置。
只聽轉輪法王微微氣喘,過了片刻,打個哈哈說道:「韓先生果然名下無虛,居然點中
了老衲的『璇璣穴』,可是想來韓先生也該明白:倘若老衲稍存惡意的話,韓先生此時大約
也不能再站在這裡說話了。」說罷,拿出了一片破布,這時眾人方才注意到韓湛的衣裳已被
撕去了一幅,而且位置正當前心。
轉輪法王將那片破布一搓,雙掌一攤,那片破布已變成粉屑,灑了滿地,轉輪法王笑
道:「韓先生,你現在應該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我的武功比藏靈子如何?」眾人這才明
白,轉輪法王剛才原來並非是向韓湛突襲,而只是要韓湛見識他的功夫。
韓湛不亢不卑,朗聲答道:「講到武功,法王比藏靈子大約也還差不多;但若論胸襟氣
度,法王就差得遠了。」這樣說法,其實即是說他的武功、氣度,兩樣都及不上藏靈子。不
過武功方面,較為接近而已。
轉輪法王怔了一怔,隨即哈哈笑道:「好,韓先生果然爽直,說的話比精精兒老實多
了。」精精兒面紅過耳,做聲不得。
轉輪法王又道:「韓先生既然是藏靈子的朋友,我看在故人份上,你的這份刑罰可以免
了,你要上玉皇觀,就儘管去吧,見了空空兒,可以對他說,精精兒已改投我的門下,他就
不必管了。」
韓湛道:「請法王原諒,現在叫我走,我不願走了。」轉輪法王詫道:「怎麼,你還要
留在此地?」韓湛道:「不錯,我與他們同來,要走也得與他們同走,倘若法王堅執要處罰
他們,老夫也一同領罰!」
轉輪法王沉聲道:「韓湛,你雖是成名之輩,但要想在金碧宮中逞能,只怕還辦不到
吧?」韓湛道:「韓某豈敢逞能,韓某也自知要與法王相抗,無異以卵擊石;但於義不能獨
生,倘若得在法王手下領死,那也是何幸如之!」
轉輪法王冷冷說道:「哦,原來你們還要與老衲過招動手麼?」段圭璋手按劍柄,朗聲
說道:「大丈夫死則死耳,焉能受辱?法王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既不惜以大欺小,以主
凌客,那就請恕段某也要無禮了!」
轉輪法王忽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黯然說道:「藏靈故友一死,老衲即已心灰意冷,
只因天下雖大,卻從何處去找對手?除非是扶桑島虯髯客還有傳人,否則老衲是決不能與人
過招動手的了!」言下之意,即是眼前諸人,連同韓湛在內,都不配作為他的對手。眾人聽
了這話,都不免心中生氣,但以他的武功身份,這話也的確不算「大言」。
展大娘走上前道:「這些人狂妄無禮,老婆子先就看不過眼,不勞法王動手,老婆子願
為法王效力。」
轉輪法王略一沉吟,說道:「也好。展大娘,你是我金碧宮的客人;韓先生,我本來也
想把你當作客人,但你既堅執要與他們一起,那麼就讓你與展大娘一戰吧。我的刑罰不施用
於你,你勝了也好,敗了也好,都當作是客人之間的私鬥,琵琶骨是不用挑了。」說到這
裡,停了一下,聲音嘉轉陰沉,向精精兒吩咐道:「精精兒,你率領同門,執行為師的刑
罰,除了韓先生一人之外,其他人的琵琶骨你都給我挑了。我雖然沒有比你先師更好的武功
傳給你,但我那七絕誅魔陣,卻是你先師所無,你好好運用吧,諒這些人逃不出此陣。韓先
生、展大娘,你們這一場是願意押後,還是願意移前?」
韓湛道:「韓某不必你另眼相看,你們一齊上,我們也一齊上。」
精精兒投到轉輪法王門下之後,因為他的年紀比王龍客、朱靈、朱寶等人都大,且又早
巳成名,因此不依入門前後來定次序,而將他作為二弟子;大弟子則是幼年就隨轉輪法王出
家的一個和尚,名喚天德禪師,這時正隨侍在法王身畔。精精兒正要請他下來,同布此陣,
展大娘忽道:「這七絕誅魔陣承法王不吝傳授,老婆子現在亦已略知訣竅,他們既要同上,
老婆子也願在陣中作一小卒,稍盡綿力。」原來展大娘對韓湛也有幾分顧忌,只怕單打獨
鬥,贏不了他,在法王面前失了面子,故此不惜自貶身份,願供精精兒驅策。
精精兒一想,此陣的變化,展大娘雖然不若天德禪師之熟悉,但武功卻要比天德禪師高
出不知多少,有她同在此陣,更加可操勝算,便即說道:「展大娘肯予賜助,那是最好不
過!」此言一出,陣勢也便發動,展大娘一聲長嘯,一馬當先,向韓湛兜頭便抓!
韓湛屹立如山,待她抓到,驀地一聲喝道:「來得好!」出指如電,左點「白海穴」,
右點「乳突穴」,中點「璇璣穴」,當真是飄忽之極,變化無窮,似左似有似中,叫人難以
捉摸!:
就在這瞬息之間,展大娘已一掌拍下,掌風撲面,人影翻騰。但聽得「嗤」的一聲,倏
然間兩條人影業已分開,展大娘一掌從韓湛頸側削過,相差毫釐,未曾削實,而她的衣裳,
卻已被韓湛戳穿了三個小洞。原來那「嗤」的一聲,乃是韓湛的指力激盪氣流所致,雖然同
樣未曾點實,但已憑著內家真力,蕩氣成風,戳破她的衣裳。饒是展大娘那等凶蠻,也不禁
暗自心驚了。
韓湛心想,法王有言在先,絕不下場,在這金碧宮中,便以展大娘武功最高,只要將她
傷了,這「七絕誅魔陣」固然可以破解,即生出金碧宮亦非全無希望。因此毫不放鬆,一占
上風,立即追擊,再度出指,反手點展大娘後心的「歸藏」、「中樞」、「天柱」三大穴
道。
韓湛自忖身法要比展大娘靈活快捷,這反手一點又正是他最得意的獨門點穴手法,非中
不可。哪知一指戳去,展大娘恰好從他側邊跨過,只覺微風颯然,精精兒又已從側邊攻來。
韓湛冷笑道:「精精兒,你也要與老夫動手麼?」化指為掌,運了八成功力,一掌拍出,他
深知精精兒輕功極高,內功則遠遠不如自己,故此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哪知精精兒只是向
他佯攻一招,接著那兩個用月牙彎刀的漢子又從兩側攻來,他們所踏的方位十分巧妙,也是
一招便收,跟著又似走馬燈地轉過一邊去了。原來這「七絕誅魔陣」按著五行生剋方位,陣
勢展開,有如重門疊戶,七人聯手,澤如一體,縱使其中有人武功較弱,對方也不容易將他
們各個擊破。
雙方甫一接觸,竇線娘對王龍客最為懷恨,立即便向他攻去。竇線娘雖然失了金弓,但
她還有兩樣家傳絕技,一樣是「游身八卦刀法」、一樣是「穿花繞樹身法」。那時陣勢初
展,尚未合圍,竇線娘一個盤旋,便欺到了王龍客身前,「唰」的一刀,橫斬腰胯,下削膝
蓋。王龍客也凶狠非常,鐵扇一張,向竇線娘面門一扇,倏的便合起來當成點穴用,敲擊竇
線娘小臂的「曲池穴」。這一招也正是他的得意功夫,張扇迷惑敵人視線,便即乘機進擊。
哪知竇線娘早已知他狡猾,那一刀實是虛招,待王龍客合扇擊來,她已繞到了五龍客背後,
正要施展殺手,猛聽得呼呼兩聲,儼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兩條鐵抓,已從兩側攻
來。
這兩條鐵抓矯如游龍,驀然從半空抓下,眼看給它抓實,就是頭穿腦裂之災,忽聽得
「咣咣」兩聲,段圭璋與鐵摩勒雙雙奔上,段圭璋一劍,將朱靈的鐵抓挑開,鐵摩勒則橫劍
當成板刀來使,一劍拍下,將朱寶的鐵抓壓住。
身具武功的人,臨危反擊,乃是本能,竇線娘並未料到丈夫會及時趕到,所以她在那雙
抓抓下之時,性命俄頃之際,也立即展開了「穿花繞樹」的絕妙合法,趁著雙抓未合,倏的
就從雙抓圍成的弧圈中撲進,欺到了朱家兄弟的身前。喝聲「好狠!」舉起刀來,刀光如
雪,寒氣森森,嚇得未靈、宋寶魂刁;附體。
這時那「七絕誅魔陣」只是陣勢初展,尚未合圍,而本領最高的展大娘與精精兒二人,
又正在全力對討韓湛,要是竇線娘這一刀劈下,朱家兄弟,必有一人喪命。
竇線娘與朱家兄弟迎面而立,刀光之下,只見朱家兄弟都露出了戰慄的目光,不由得心
頭一軟,想道:「他們的父兄遭我竇家所害,我豈能再殺他們?」刀鋒一轉,虛斫一招,便
從抓下鑽過,轉過一旁。
不但竇線娘心軟,段圭璋與鐵摩勒也是同一心思,所以剛習雖急於救人,也未遽下殺
手,只是將他們的兵器架住,否則朱家兄弟,焉能還有命在?
陣勢瞬息即變,就在竇線娘等人不忍下手,稍一遲疑之際,精精兒與王龍客已從兩翼抄
來。精精兒來得尤其迅捷,短劍揚空一劃,一道藍艷艷的光華已向段圭璋的前心射到,段圭
璋吞胸吸腹,腳步不移,身軀已挪後半尺,迅即「唰」的一劍還擊過去。精精兒一擊不中,
箭一般的便從段圭璋身旁掠過,疾攻鐵摩勒,鐵摩勒橫劍一封,咣的一聲,將短劍架開,精
精兒又已到了竇線娘背後。竇線娘前有王龍客,後有精精兒,幸而她也機靈之極,一聽得金
刀劈風之聲,立即用「穿花繞樹」身法,儼如蜻蜒點水,燕子掠波,從王龍客與精精兒的中
間穿出,但饒是她身法如此快捷,羅裙的下擺亦已給精精兒的短劍削去了一幅。
王龍客叫道:「可惜,可惜!喂,仇人就在面前,你們還不快上,布好陣勢,不用驚慌
了後面這幾句是對朱家兄弟說的。朱家兄弟,死裡逃生,明知是敵人手下留情,因此不禁呆
了一呆。王龍客的話語再度挑起了他們的仇恨,他們定了定神,辨認了門戶方位,在精精兒
帶領之下,將陣勢轉動起來。眨眼之間,「七絕誅魔陣」已是合圍,將段圭璋等五人圍得風
雨不透。
這「七絕誅魔陣」乃是轉輪法王平生武學之所聚,雖由弟子主持,威力也是非同小可。
精精兒將陣勢催動,越轉越快,當真是有如狂風巨浪一般,一個浪頭未過,一個浪頭又已打
來。韓湛段圭璋二人猶可支持,其他三人則已有點應付不暇,尤其功力較弱的韓芷芬,更感
到透不過氣來。
精精兒輕功超卓,行動有如鬼魅,陣勢合圍之後,他一眼看出韓芷芬是對方最弱的一
環,立即向展大娘打了一個眼色,叫人雙雙向韓湛撲去,撲到中途,一個扭身,煥然間就欺
到韓芷芬身前。韓湛被展大娘絆住,急叨間竟然抽身不得。
幸虧鐵摩勒與韓芷芬靠近,刻刻留神,忽見精精兒向韓芷芬偷襲,他不顧性命地大喝一
聲,立即和身撲上,掄劍狂劈。他這一招名為「與敵偕仁」,當真是完全拼了性命的打法,
精精兒怎敢和他當真拚命,但聽得「咣」的一聲,接著「嗤」的一響,精精兒已從他們的身
邊掠過,韓芷芬頭上的珠花給削去了一朵,鐵摩勒肩上的衣裳也被挑開。幸虧是精精兒不敢
拚命,他這一劍本來是想穿過鐵摩勒的琵琶骨的,第一招未中要害,就不敢停下來再發第二
招了。
鐵摩勒與韓芷芬並肩而立,連忙問道:「芬妹,你沒事麼?」韓芷芬道:「沒事。有你
在旁,我一點也不害怕。」她頭上珠花被削,說刁;害怕那是假的,不過,她的害怕卻被欣
悅的心情掩過』了:「我只道鐵哥哥被王家那丫頭迷住,卻原來他還是真心愛我!」
韓湛猛戳三指,將展大娘逼開兩步,大怒喝道:「精精兒,你敢欺侮我的女兒!」精精
兒早已轉過了方向,向段圭璋撲擊。而那朱靈、朱寶兩兄弟卻依著陣勢轉過來,雙抓向韓湛
抓下,韓湛哪裡將他們放在眼內,但卻也不想傷害他們,當下將他們的鐵抓彈開,展大娘喘
息一定,又來纏鬥。
韓湛與展大娘二人雖在激戰之中,仍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忽聽得有腳步聲隱隱傳
來,有的沉重,有的卻要極細心才聽得出。兩人都大為奇怪,心中均是道:「怎的會同時有
六七個人敢上黑石峰來?其中有武功極高明之土,卻也有好似完全不會武功的人?」
心念未已,忽聽得有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叫道:「師妹,你看是誰來了?」展大娘大吃
一驚,只見門外走進了一行人,當前的是個尼姑,正是她在長安尋訪未遇的師姐妙慧神尼,
在妙慧神尼背後,則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她的獨子展元修,女的是她的愛徒王燕羽!
展元修叫道:「媽,你下來,不要動手了!」展大娘眼光一瞬,只見展元修形容憔悴,
面如黃蠟,似是大病過後一般,而且面上還有一道刀疤。展大娘不禁大吃了一驚,連忙問
道:「怎麼,你受了誰的欺侮了?」可是這時陣勢正轉到急處,她口中說話,人卻仍在陣
中,手也未停下。
妙慧神尼道:「師妹,你好沒來由,放下兒不理,卻在這裡跟人胡鬥!」話聲未了,倏
然間便已到了陣中,那「七絕誅魔陣」門戶重重,竟然攔她不住,只見她揮塵一拂,這一拂
恰好從韓湛與展大娘二人之間拂下,韓湛與展大娘都感到一股極柔和的內力,將他們的身子
推開。妙慧神尼化解了他們相鬥的勁力,一把就將展大娘拉出陣外。
王龍客這時正依著陣勢,轉到鐵摩勒跟著,鐵摩勒橫劍劈去,王龍客也正張開了鐵扇,
當作五行劍使,削他的手腕。那一行人已陸續進來,只聽得一個聲音叫道:「摩勒住手!」
接著一個嘶啞的聲音叫道:「龍兒!住手!」喚鐵摩勒的是他的師父磨鏡老人,喚王龍客的
則是他的父親王伯通。
鐵摩勒又驚又喜,連忙住手,王龍客卻忽地一按扇柄,「嗤」的一聲,一支扇骨射了出
來,原來他的扇柄安有機括,可以將扇骨當作短箭射出。距離極近,本來非中不可,幸而韓
芷芬對鐵摩勒也是刻刻關心,一見他停手,就立刻將他一推,但饒是如此,那支「短箭」也
擦著鐵摩勒的手臂射過,令他受了一點皮肉之傷。
王伯通那沉重的聲音又大喝道:「不肖畜生!老子的話也不聽了麼?」王龍客無奈何,
只好退下,一眼望過去,不由得大吃一驚。
卻原來他的父親乃是躺在擔架上,讓人抬進來的,抬擔架這兩人,一個是他父親的結拜
兄弟褚遂,另一個則是他們山寨以前的「三堂總頭目」華良,都是他的叔伯輩。這兩人武功
本來不弱,但因抬著擔架,步聲沉重,故此剛才聽來,似是有兩人不會武功。在擔架旁邊的
是一個麻衣闊袖的老人,滿頭白髮,面色卻極紅潤。
鐵摩勒與師父離別多年,見他精神仍然健鑠,把臂上的疼痛也忘記了,對眼前的異事暫
且撇開,連忙跑過去問道:「師父,你怎麼到了這兒?」
王龍客聽得鐵摩勒稱這人為師父,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也跑過去叫道:「爹,你怎麼
到了這兒?你,你,你落在仇人的手中』了?」他跑到距離——丈之遙,忽地想起鐵摩勒已
然這樣厲害,他師父當然更是非同小可,雖然急於見父,卻竟然躊躇起來,不敢向前行進。
正是:
雖雲父子關天性,利害關頭顧自身。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