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杯酒論交甘淡薄 玉釵為聘結良緣
「恭喜恭喜,新年大吉!」
這一天正是大唐天寶七年的新年初一。
離長安六十里外的一個山村,有一家人家,主人姓史,名逸如,曾在開元二十二年中過
進士,卻不願在朝為官,未到中年,便回鄉隱居,鄉人敬他是個飽學君子,一早便來給他拜
年。他循俗與鄉人互相賀喜一番,送客之後,卻搖了搖頭喟然微歎:「如此世道,何喜之
有?」
「嗚哇,嗚哇!」房內傳出小兒的啼聲,與辟辟啪啪的「爆竿」聲鬧成一片,(按:唐
人風俗,元旦一真竹著火爆之,稱為爆竿。與後來的「爆仗」不同。來鴞早春詩:「新歷才
將半紙開,小庭猶聚爆竿灰。」即詠此也。)史逸如臉上掠過一絲笑意,忖道:「要說有
喜,那就是從今天起,多添了一個嬰孩,家中可以熱鬧一些了。」他吩咐階前燒爆竿的書
僮:「你收了供品,給我拿四盒果品,到段大爺家去,並請他過來喝兩杯。」
心中頗為有點疑惑:「每年元旦,最早來拜年的必定是他,今年卻何以這樣遲遲不
來?」
書僮應了一聲,卻忽地笑道:「老爺,不必去請了,你瞧,那不是段大爺來了?」
只聽得有人朗聲吟道:「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門玉,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
見青松在。寂寂寥寥史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幸有故人長相聚,黃雞白酒最相知。」
史逸如哈哈道:「盧照圭的詩給你一改,倒成了即景之作了,段兄,黃雞白酒,早已備
好,待兄一醉,何以如今始來?」
史逸如所招呼的「段兄「,名喚段珪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相貌粗豪,是個武師
打扮,史逸如則是個溫文儒雅的書生,從外貌來看,兩人似乎不應如此熟絡,但事實上這兩
個人卻是朝夕過往的朋友。原來這個段珪璋不但通曉武藝,詩文的造詣也很不錯。他本來是
個外鄉人,搬到這兒還不到十年,史逸如也未深知他的來歷,只是敬他胸襟磊落,文武全
才,兩人氣味相投,遂成知己。段珪璋聽史逸如有埋怨他的意思,一笑說道:「史兄,小弟
今日來遲,有個道理。」史逸如道:「卻是為何?」段珪璋眉開眼笑的說道:「內人昨晚添
了一個娃娃。」史逸如大喜道:「哈!
哈!那真是無獨有偶了。你的是男的還是女的?」段珪璋道:「是個臭小子。咦,你這
麼問,感情嫂夫人也一分娩了?」史逸如道:「我卻是添了個不中用的女娃子。」段珪璋大
笑道:「哈哈,是個姑娘,那我更要加倍向你賀喜了!」史逸如微微一驚,不解其意。段圭
章笑道:「史兄可曾聽的長安近事麼?皇上奪了他的兒媳,壽王圭的妻子楊太真做貴妃,這
是天寶四年之事。楊貴妃得寵非常,至今不過三年,她的三個姐姐都被封為夫人,上月從京
中傳來消息,連她的從兄楊國忠也拜相了,當真是一門顯貴,無與倫比。因此都中風氣大
改,一聽到有人生女,戚友便爭來賀喜,人人都說如今的世道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吾兄
添了一個千金,豈非要加倍賀喜!」
史逸如怫然不悅,說道:「我若想求功名富貴,這十年來也不會甘心隱居鄉下了。我就
是因為看不慣小人當道,奸邪滿朝,這才摜了烏紗的。
難道我還會學楊國忠這類卑鄙小人的行徑麼?」
段珪璋忙道:「你我相交十載,小弟豈尚有不知吾兄的為人之理?這話不過是說說笑笑
罷了。」接著歎了一口氣道:「我們把都中風氣當成笑話來講,其實卻足以讓有心人同聲一
哭啊!風氣日壞,國事日非,將來真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子!」
史逸如也歎氣道:「笑話,笑話,簡直是越來越不成話!來,來,來,我們且樂得醉個
糊塗,管他鬧成什麼樣子!」
兩人對飲了幾杯,史逸如滿腹牢騷,取了一柄如意擊桌歌道:「岑夫子,丹丘生,將進
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哈哈,但
願長醉不用醒。李太白這首』將進酒』真是深得我心,當世的詩人,我只佩服他與老杜而
已,聽說他現在長安,可惜常被皇帝留在宮中,要不然真想到長安去見他一見。」
段珪璋似有所觸,忽又笑道:「史兄,我說你添了千金,值得加倍賀喜,卻也不是笑
話,你所佩服的老杜,不是寫過一首《兵車行》嗎?這首詩寫成之後,洛陽紙貴,傳誦一
時,其中便有這樣幾句:「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
草!』如今國家連年用兵,而且大亂的跡象亦已顯露,生一個具小子的確是不如生一個女娃
兒呢!」
史逸如滿滿的喝了一杯,將酒杯重重一頓,說道:「兒女的事精,我們哪還管得這麼
多?倒是你剛才所念的老社那幾句詩引起我一個念頭。」
段珪璋道:「怎麼?」史逸如道:「生女猶得嫁比鄰,我們雖非比鄰,亦是同村,難得
又這樣巧,兩個小娃娃都是在除夕這一天生的,咱們就此結為秦晉之好,作意如何?」
段珪璋大笑道:「我一聽說嫂夫人添了干企,早就有這個意思了,只是不敢開口。你我
是肝膽相交,如今又做了親家,真是最好不過。恰巧我身上帶有一股玉釵,就拿來作訂親之
禮吧。」史逸如一看那股玉釵,不覺一怔。
只見那股玉權,晶瑩溫潤,竟是上好的和美玉,釵頭嵌的一顆明珠,寶光奪目,看來亦
是價值不菲。史迪加不禁心中想道:「他怎會有這等無價之寶?」要知道段圭灣自從遷到這
個村子之後,就靠教一些鄉下少年習武為業,家道甚是貧寒,每每碰到艱難時節,史逸如還
不時周濟他,如今見他拿出玉釵為聘,目是覺得奇怪。卻也不會懷疑到玉釵來路不正。
段珪璋似知其意,不待他問,便即說道:「先祖曾在貞觀年間,隨大將軍李靖遠征突
厥,在和田得了一對玉釵,後來論功行賞,又得太宗皇帝賞賜一對南海明珠,先祖請巧手匠
人,將明珠嵌於玉釵之上,永留作傳家之寶。故此小弟不論家道如何艱困,都捨不得將這對
玉釵賣掉。」
史逸如道:「原來段兄乃將門之後,怪不得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
」對這玉釵的來歷再無懷疑,但心中卻又起了另一個疑團:身為將門之後,乃是光榮之
事,段珪璋卻何以從來不講?段珪璋飲了一杯,接著說道:「小弟家無長物,只有這對玉釵
是個貴重的東西,所以從不離身。這對玉釵,一支雕有龍紋,一支雕有鳳紋,名為龍鳳寶
釵,如今我就將這支鳳釵,作為給令愛的聘禮。」。
史逸如道:「吾兄將傳家之寶作為聘禮,如此鄭重,小弟感激不盡。
」本來不敢受的,但一想將來女兒嫁到了他的家,這玉釵總是他家之物,所以他就不再
推辭了。
接過玉釵一看,只見五寸來長的玉釵上,果然雕有一隻展翅高飛的綵鳳,具體而微,神
態生動,好像是藏在玉釵之中,呼之欲出的樣子,不過因為玉釵只有五寸,綵鳳刻在中間,
要很好眼力才能看得清楚。
史逸如噴噴稱賞,段珪璋道:「這支龍釵,亦請吾兄賞鑒。」史逸如看那龍釵,形式和
鳳釵一模一樣,釵頭亦是嵌著一顆明珠,只是當中雕的,卻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雕得更
為精緻。
段珪璋道:「目下奸人當國,亂象方萌,將來的世道如何,誰也不敢逆料。小弟將龍鳳
寶釵拆散,把鳳釵作為聘禮,其中還含有一層意思。」
說到此處,稍稍躊躇,似有什麼避忌似的、史逸如道:「什麼意思,倒要請教。你我既
成親家,還有什麼話不可說的?」
段珪璋道:「吾兄達人,元旦佳日,當不以小弟出言不吉為忌。我想,將來你我二家,
若因世亂分離,他們這對未婚夫婦,也可以各執一釵作為憑信!」
史逸如哈哈笑道:「吾兄也顧慮得太長遠了!」暗自想道:「你我二家同住一村,縱然
逢到世亂年荒,也定然是患難與共,豈能分散。」但見段珪璋說得甚為鄭重,心中不禁隱隱
感到不祥之兆,故此歡顏強笑,沖淡這沉重的氣氛。一面說,一面將那股龍釵交還給段圭
璋,那股鳳釵,則珍重的收藏好了。
段珪璋道。『小兒尚未取名,吾兄才高學廣,便請代為起個名字如何?」
史逸如笑道:「我的閨女也還未曾取名呢。」門外正明著鵝毛般的雪花,庭院裡幾株蠟
梅,卻正在雪中盛開,史逸如滿滿的喝了一杯,便即笑道:「我最喜梅花欺霜傲雪,我的閨
女,便叫做若梅把。」頓了一頓,接續說道:「僅僅欺霜傲雪,尚還不夠。當今之世,好邪
滿道,好男兒應能上馬殺賊,下馬革露布才是。好,我就以這個意思,斗膽代令郎起個名
字,就叫做克邪如何?」
段珪璋撫掌笑道:「好,好得很!段克邪,史若梅,這兩個名字,你我的節操抱負都寄
托在其中了。但願他們將來長大成人,莫忘父母對他們的期望。」
就在他們二人撫掌大笑,莫逆於心的時候,忽聽得嗚嗚的號角聲,喧嘩聲,雜著孩童們
的尖叫聲,史逸如詫異道:「咦,外面出了什麼事?新年新歲,難道就有官差來拉夫徵糧不
成?咱們出去看看!」
史家離路邊不過幾十步路,兩人出了大門,抬頭一看,只見塵頭大起,一隊官軍從村頭
疾馳而來,甲冑鮮明,人強馬壯,當前一騎,揮著一面大旗,金線繡著斗大的一個「安」
字,迎風飛舞,緊接著兩騎,也各扯著一面大旗,上面繡的是官銜,一面是「平盧節度
使」,一面是「范陽節度使」。「節度使」乃是唐朝的方面重鎮,在他所管轄的地方內,軍
事民政,都歸他一人掌管,就等如一個小王國一般,威赫無比。一人而兼有兩個節度使的官
銜,乃是從所未見之事。史逸如怔了一怔,心想:「原來是安祿山!」安祿山之名。在當時
無人不知,史逸如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只見他是象肥豬一般的大胖子,身穿鎖子黃金甲,裝
模作樣,威風凜凜的坐在高頭大馬上,在前呼後擁中揚鞭喝道:「兒郎們,不必管路上那些
猴崽子,踏死了就算數,快馬疾馳,咱家今日要到長安給貴妃報拜年呢!」
原來去年安祿山到長安,極力巴結楊貴妃,儘管他的年歲比楊貴妃大得多,卻得楊貴妃
收他為養子。他得了甜頭;所以今年又趕來給楊貴妃拜年,他一人兼領平盧、范陽兩節度使
還不滿足,尚想鑽營楊貴妃的門路,兼領河東節度使呢!他鑽營心急,所以一路催軍馬疾
行。
新年初一。農家之盡情歡樂,聚集在村頭村尾的閒人甚多、尤其是兒童們。更像甩了繩
的猴兒,到處戲耍,這時便有一群十歲左右的孩子,在大路作擲錢的遊戲。
安祿山的扈從疾馳而來,揮起皮鞭,辟辟啪啪的亂打,路邊的閒漢,也有幾個人著了皮
鞭,嚇得紛紛奔逃,那還敢到路上去救護孩子。
孩子們驚得叫爹叫娘,亂成一片,但大的、機伶的急忙跑開。卻還有三個年紀較小的孩
子,大致是嚇得軟了,在大路上連爬帶滾的,尚未來得及滾開,眼看就要傷在鐵騎之下!
驀地一條人影,橫裡掠來,疾如鷹隼,只見他用雙手一抓,抓起了路當中的兩個孩子,
一摔便又摔出去了,說時遲,那時快,當頭那騎已衝了過來,路上還有一個孩子,那人則抱
起孩子,那匹高頭大馬離他已不到三尺之地只聽得「唰」的一聲,馬背上的騎士一鞭揮下,
那匹戰馬,給他一阻,人立躍起,兩隻包著鐵掌的馬蹄也向他踏下來。
就在這危險之極的一剎那,只見他抱著孩子,用腳尖一撐,身於斜飛出去,皮鞭唰的一
聲掠過,勾下了他的一片衣襟,卻沒有傷著孩子,那匹戰馬踏了下來,正是他剛才站立的所
在,前後之間,相差不過一瞬!
史逸如只道這人是段珪璋,這時方才看清楚了,卻是一個鄉下少年,穿著一件灰色的棉
襖,土頭土腦,想不到身手竟是這般矯健!
轉眼間這隊官軍已經過去,那少年放下了孩子,說道:「孩子們受驚了,請那位叔伯送
他們回家吧。」
這三個孩子的家人正巧在場,急忙跑來察看,只見路邊一堆稻草堆中,爬出了兩個孩
子,尖聲叫道:「媽媽,媽媽。」正是他剛才摔出去的那兩個孩子,摔在稻草堆中,雖然受
了驚嚇嚇,卻一點沒有受傷。
眾人都搶上來,看顧孩子,亂哄哄中,那鄉不少年卻已悄悄走開,待到孩子的家人想起
要向恩人道謝的時候,那鄉下少年已不知所在!
史逸如在這村子裡住了十幾年,村子裡的人個個他都認得,剛才在緊張之際,無暇辨
認,這時回想這少年的面貌,方始覺出他不是本村人,史逸如大為詫異,問道:「段兄,你
認得這人嗎?」他懷疑自己看得不清楚,所以再問一問段珪璋,聽不到回答,忽地發現段圭
璋已不在他的旁邊!
史逸如吃了一驚,抬眼看時,只見段珪璋正在前面低首疾行,他把老羊皮襖的領子翻過
來,蒙著了頭,好像害怕寒風,顯得瑟瑟縮縮的樣子。
史家離路旁不過幾十步路,這時他已走到屋子外邊的一棵大樹底下了。
史逸如本待再大聲叫他,驀地心念一動,疑雲大起,暗自想道:「段大哥平素好仗義扶
危絕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剛才那幾個孩子險些受到馬蹄踐踏,以他的本領,盡可以去
救,他卻不去,這已是一奇,如今又悄悄的離開,連我也未告訴一聲,這是什麼緣故?再
者,他是個練武的人,不該如此怕冷,卻為何把皮襖的領子翻起來,蒙了頭顯得那般瑟縮的
模樣?晤,莫非他是怕有外人認得他的面目麼?」史逸如是個讀書人,心思周密,疑雲一
起,便不再叫他,匆匆忙忙的也趕回家去。段珪璋已進了史家的院子,待得史逸如一到,他
立即把大門關上,低聲問道:「官軍都過去了麼?史逸如說道:「都過去了。大哥,你—
—」段珪璋道:「進會再說吧,提防隔牆有耳,漏了風聲。」
史逸如滿腹疑雲,兩人攜手,進了廳堂。段珪璋又小心翼翼的把門關上。史逸如忍不住
問道:「段兄,你莫非是以前犯過什麼事麼?」
段珪璋苦笑一聲,斟滿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悄然的說道;」大哥可是疑心我犯了皇
法?皇法我未曾犯,只是曾經犯過一個無賴少年!」
史逸如越發詫異,說道:「大哥,你不是個怕事的人,即算曾經犯過一個無賴少年,你
一身武藝,又所懼何來?」
段珪璋道:「說來話長,你道這無賴少年是誰?就是你剛才所見到的那個平盧節度使兼
范陽節度使安祿山!」
史逸如失聲叫道:」哦,安祿山!」
段珪璋道:「許多年來,我從未曾告訴過你我的來歷,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本是幽州
人,遷到貴村,為的就是避開這個安祿山!」
段珪璋再飲了一杯,繼續說道:「先祖累積軍功,做到幽州的兵馬使,算得是個不大不
小的武官,先父不幸早死,我繼承祖父遺萌,不知天高地厚,結交了一班無所事事的少年,
平B在里巷之間專管閒事,打抱不平,自命俠義,其實這班少年,有半數以上,就是無賴,
為了索飲索食,和我給交罷了。其中有一個便是安祿山。哦,那時,他還未姓安。」
段珪璋頓了一頓,往下說道:「安祿山是西域胡人,本姓庸,母親是突厥人,後來再嫁
胡將安延偃,他這才冒姓安氏。」史逸如笑道:「不必管他本性什麼,即然大家現在都知道
有個安祿山,就叫他做安祿山吧。後來你和安祿山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段珪璋道:「這安祿山通曉六番語言,當時在幽州做互市郎,幽州這地方漢胡雜出,附
欺是在市集上專責管理漢朝商務的一種小官,碰到雙方言語不通的時候空防括環。他常常從
中取利,欺詐善良的商民,外表上卻是個豪爽的脫路,喜歡文回回阿阿好漢。我因為他保得
幾路拳律,又通曉六番語言,一時不察,認為他是個人才,也就和他交上了朋友。
「漸漸我發覺他的行為不當,也曾規勸過他,他卻陽奉陰違,變本加厲,有一次他偽造
證券,勒索一個商民,強迫人家送閨女給他抵債,這件事給我知道,一怒之下把他重重的打
了一頓。從此絕交,安祿山在市集中眾目睽睽之下,被我痛罵一聲,重打—頓,無顏再混下
去,第二天就失了蹤影,不知去向。
過了幾年,忽然聽說他做起了平盧軍兵馬使來,原來他靠著後父的援引,投到幽州節度
使張友圭部下當「捉生將」,邊軍重用胡將,他又善於鑽營,兼之也立了幾次功勞,所以升
遷甚速,做了兵馬使之後,不到兩年,又升任平盧軍節度副使了。而且帶兵兵回幽州駐屯。
「那時我先祖遺留的一點薄產,已經揮霍得乾乾淨淨,落魄不堪,往日所結交的一班朋
友已盡都散了。我知道安祿山是個眭眥必報的小人,他做了大官之後,作威作福的事情,我
也聽得不少。料想他回到幽州之後,一定放不過我,而我對故鄉也以無可留戀,所以我便即
遠離故土,輾轉流離了幾年,方始在貴鄉落腳。卻想不到今天仍然在這裡碰到了他。史兄,
只怕今日便是你我分手之期了。」
史逸如道:「我只道你闖了什麼滔天大鍋,卻原來不過是少年時候,曾經打過一個無賴
而已。事隔多年,安祿山也未必記得吧?」
段珪璋道:「安祿山把這件事情當作平生的奇恥大辱,只怕死了也會記得。我若不走,
定然身罹奇禍,我死不足借,只是怕連累了妻子親朋!
安祿山如今氣焰滔天他的淫威,你今日不是也曾親眼見了嗎?』安祿山的殘暴無道,史
逸如並非不知,但他卻不認為事情有如此嚴重,他和段珪璋多年朋友。實是不捨得一旦分
開。因此又勸慰道:「今天在路邊的閒人甚多,安祿山在前呼後擁之下,匆匆的馳過,他未
必便在人堆之中認出了你?」
段珪璋道:「古人說得好,防患未然。事情總得住最壞處想。萬一禍患突如其來那時我
要躲也躲不及了。何況自從去年安祿山巴結上楊貴妃之後,將是必定常到長安,這兒離長安
甚近,總有一天會給他發覺。」
史逸如道:「你我二人情如手足,如今又結成了兒女親家,理該患難與共,要走,咱們
兩家一同走!」
段珪璋面有難色,半晌說道:「吾兄高義,可佩之至。只是嫂夫人剛剛生產,這,這如
何使得?」
史逸如笑道:「嫂夫人不也是剛剛生產嗎?」
段珪璋道:」內人略通武藝,身體強健,事到急時,要走不難。嫂夫人乃是名門閨秀,
怎過得亡命生涯,受得風霜之苦?」
史逸如道:「依我之見,要走也不爭在這時。想那安祿山前往長安最少也得過了元宵方
回幽州。嫂夫人雖說身體強健,剛剛產後到底不宜於遠行,依我之見,不如再待個十天半
月,那時兩家同行,豈不是好得多?」
段珪璋聽史逸如說得甚為有理,再想到了兒女的親事上頭,若然兩家就在今日分手,雖
說有龍鳳寶釵為憑,他年能否相見,卻還是只能聽憑天命。安祿山到了長安,免不了有許多
官場酬座,京中富貴繁華,他又新拜了楊貴妃做乾娘,也自得大大享樂一番。即算認出了自
己,要報昔日被辱之仇,大約也得等他在長安回來再經過了這個村莊的時候。
想了半晌,段珪璋終於接納了史逸如的勸告,決定在元宵前一日。兩家一同遠走高飛。
史逸如本來要問他認不認得那個鄉下少年的,這時方有機會提起。段珪璋聽了之後、甚
為驚詫,說道:「有這樣一個人嗎?當時我一見安祿山的旗號,就蒙頭溜開了。原來鬧哄哄
的是這一樁事情。」
史逸如見段珪璋神色有異,心想:「那少年的本領的確是驚人,怪不得段大哥聽了也覺
驚訝。」
段珪璋再坐了一會,料想安祿山那隊官軍已過了十里之外。便向史逸如告辭,約定史逸
如明日到他家相見。
段珪璋走後,史逸如回到內房,著望他產後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兒,妻子甚為虛弱,精神
尚未恢復;女兒則粉玉雕琢一般,生得極為可愛。史逸如怕妻子憂慮,舉家遠走之事,準備
持她調養好了,臨行之時才告訴她。
那股段珪璋拿來作為聘禮的鳳釵,則先拿來給妻子看了。
史逸如的妻子性盧,乃是河東大族,富貴人家,見了這股鳳釵,亦是嘖嘖稱異,忙問他
是現兒來的。史逸如說道:「是段大哥的。」盧氏說道;」是那段珪璋段大哥嗎?」史逸如
笑道:「還有那位段大哥?」盧氏道:「咦,這倒奇了。段大哥竟有這等價值連城的寶
釵。」史逸如笑道:「還有更奇的呢,段大哥也是在昨天大年除夕的晚上得了一個孩子,不
過咱們是個女的,他們是個男的。」盧氏道:「有這樣巧的事情!你們是好朋友,孩子又在
同一天出生!夫君,我說句笑話,這兩個孩子倒像是天生的一對呢。」史逸如哈哈笑道:
「不是笑話,婚事已經成了。這股鳳釵就是段大哥給咱們女兒的聘禮呢。你該不會嫌他貧寒
吧?」盧氏想了一想,說道:「段大哥、大嫂都是百中無一的好人,段大哥且是文武全才,
我看目下的世道,只怕將來難免大亂,女兒嫁到他家,比嫁到什麼書香門第、官宦人家更可
靠得多,只是我卻有點擔心—一」史逸如忙問道:「你擔心什麼?盧氏道:「段大哥家道貧
寒,卻有這等寶釵,……」史逸如笑道:「你莫非疑心他的寶釵來路不正?盧氏搖頭道:
「不是這個意思、以段大哥的為人、縱使是再值錢的東西,我也不會疑心他是不義之財但從
他有寶釵這件事情看來,他定非常人,若非先代曾作高官,他本身就必是荊軻聶政這流人
物。而他甘心在這小村子裡默默無聞,依我看來,只怕他多半是惹了什麼災禍,避難而來
的!」史逸如暗暗佩服妻子的見識。心中想到:我初見這股寶釵之時。也曾暗暗疑心,卻沒
有她這樣思慮周詳,一猜便破。
」但他為了怕妻子產後過份擔心,對段珪璋與安祿山結怨之事,還是瞞過不提。只是說
道「你猜得不錯,他確是將門之後。這股鳳釵是他先租李靖大總管西征的時候得來的。段大
哥為人好義,也許得罪過一些小人,想不至於有什麼大災大禍。」盧氏道:「但願沒有就
好。」
史逸如將寶釵交給妻子收好,出外給幾個本家的長輩拜年,又到村頭村尾走了一轉,村
人都在紛紛談論著今早的事情。痛罵安祿山的草菅人命,稱讚那無名少年的本領不凡。史逸
如在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事情過後。
並沒有陌生入到村子來過。放下了心。想道:要是安祿山認得他,一定會派入打聽的。
既然無人來過,大可不必憂慮。」
他晚上回家,因為妻子在坐蓐期中,照習俗請有產婆陪她過夜。他吃過晚飯,看了妻子
一躺,便到書房歇宿那時已起將近二更,他踏入書房,點燃蠟燭,忽見一個陌生人坐在裡
面。史逸如驟然見著一個陌生人坐在自己的書房裡面,這一驚非同小可,燭光搖曳之中,但
見此人乃是個滿面虯鬚,全身披掛的軍官,這軍官未持他開口,便即起立相迎抱拳笑道:
「不速之客,深夜造訪,冒昧之至!好在段先生乃是江湖豪士,此類事情。當已司空見慣,
想不會見怪吧!」
史逸如雖是個文弱書生,但膽氣素豪,雖然由於意外,大吃一驚,待到看清楚來客是個
軍官,心中已明白了一半,這時又聽得那軍官稱呼自己做段先生」,事情更是完全明白,心
中想道:』段大哥今早躲入我家,不問可知,這廝是把我當作段大哥了!」
史逸如定了定神,他心內雖然明白,卻佯作不知表出驚詫的神情問道,「尊駕何人,此
來何意,尚請示之。」
那軍官望了史逸如一眼,史逸如雖說心神稍定,驚慌的神色,到底不能完全掩蓋,軍官
心裡想道:「安大帥說他精通武藝,本領非凡,卻怎的是個書生模樣,一見我就嚇得發抖
呢?莫非他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身懷絕技,卻放意裝出這般模樣?」
那軍官坐了下來,說道:「小可在平盧節度使安大帥髦下當個驃騎將軍,小姓田,名承
嗣,田土的田,奉承的承,嗣位的嗣。」他一口濃濁的山東口音,似是怕史逸如聽不懂似
的,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書桌上劃,書桌上現出了「田承嗣」三字,好像木工用
鑿於鑿出來似的,人木三分。
這田承嗣本是江湖大盜出身,以前在黑道上可說是無人不知,他自報姓名,並顯露了這
手本領,用意就在要懾服「段珪璋」,使「段珪璋」不敢抗拒。
史逸如根本不懂武功,這時他心中已有了主意,也就不再恐懼,對田承同的裝腔作勢,
只覺得可笑,當下淡淡說道:「原來是田將軍,久仰,久仰了,有何見教,請明白說吧。」
田承回露了這手武功,見史逸如反而神色如常,毫無怯態,心道:「果然他是真人不露
相,我幾乎走了眼了。」越發認定史逸如便是段珪璋,因為摸不清他的深淺,心裡反而有些
發慌,當下又顯露了一手「金剛手」
的功夫,輕輕一抹,將書桌上這「田承嗣」三字抹去,強笑說道:「原來段先生早已知
道小可賤名,咱們現在的身份雖有不同,但卻都是在江湖上混過來的,紅花綠葉,同出一
源,田某決不能得罪段先生,請段先生也不要令我為難,給我一點面子,和我一道走吧!」
史逸如仍然佯作不知,淡淡說道:「田將軍,這可奇了,你我素不相識。你可要我跟你
去那兒啊?再說,我也沒有見過三更半夜來訪客的!」
田承嗣霍地起立,神色緊張。沉聲說道:「段先生,你也算得是個成名人物,田某已按
武林規矩,以禮相邀,難道你當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麼?走與不走,一言可決!何必婆
婆媽媽的推三阻四,佯作不知?這豈是英雄本色?」
史逸如笑道:「我本來就不是英雄,而且我確實是還未知道將軍的來意啊,就是請客也
總得有個請客的因由吧?」
田承嗣「哼」了一聲,道:「這因由麼?請你問咱們的節度使安大帥去!」
史逸如道;」哦,原來請客的竟是『安祿山』麼?」
田承嗣道:」是呀,安大帥吩咐,無論如何,都要請你先生駕到。所以你不去也得
去!」頓了一頓,又轉過稍為溫和的口吻說道:「段先生,你是明白人,不必細表。田某乃
奉上命差遺,不得不然,請你不要再難為在下了。」原來這田承嗣對「段珪璋』也有幾分怯
意,要不然他早就動手了。
史逸如在盡量拖延時候,這時間他已轉過無數反反覆覆的念頭。要是去了吧,結果如
何,殊難預料。而且他半生討厭權貴,像安祿山這種殘民以逞,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尤其是他
憎恨的人。若在平時,他是寧死也不會去見安祿山的。但現在卻涉及段珪璋,要是不去吧,
他就得說明自己的身份,讓這個田承嗣明白,這是一場誤會,他並不是段珪璋可是,這樣一
來,段珪璋卻就難以脫身了。
田承嗣迫到了最後關頭,史逸如把心一橫,暗自想道:我去還不打緊,安祿山的手下捉
錯了人,他縱然蠻不講理,也未必便敢把我殺掉、段大哥去,最少也免不了一場凌辱他是一
個死不辱的響噹噹的漢子,我說出真相,那即是害了他一條性命?」
史逸如心意已決,立即打了一個哈哈,仰天笑道;『安節度使居然知道有我這個人,還
派了一位大將軍來訪,當真是令我受寵若驚了!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說不定我還可以混個
官兒做做,哈哈,既蒙寵召,焉有不往!」
田承嗣的心情本就像繃緊了的弓弦,隨時準備動手。聽他這麼一說,登時鬆了下來,笑
道:「段先生果然是明白人,聽安大帥說你和他本來是老朋友,只要你肯說幾句好話,你想
做什麼大官,都是易如反掌!段先生,我早已準備好了馬,就請動身吧!」
史逸如卻好整以暇的一笑說道:「這麼急?我總不能說動身就動身呀!」
田承嗣面色一沉,哈聲說道:「你還有什麼事情?安大帥吩咐,要我在天亮之前,將尊
駕『請』到長安要是再拖延時候,我可以等你,安大帥卻不能閒著在那裡等你!」
史逸如道:「我總得和家人道別一聲吧?」
田承嗣笑道:「要不是我早已知道你的身份,我真要把你當作一個酸秀才了。大丈夫做
事,豈有這樣沾沾滯滯的?你去和家人道別,一時之間,那裡說得請楚?萬一你的婆娘哭哭
啼啼,鬧到天明,只怕還未能動身!
歇了一歇,又道「我看在你是武林同道的份上,絲毫沒有驚擾你的家人,你又何必在這
半夜三更將他們吵醒?」心裡想道「這段珪璋枉有那麼大的聲名,卻怎的簡直不懂江湖規
矩,也不像個江湖人物!」
其實史逸如也並不想去和妻子訣別,令妻子傷心,他這樣說。乃是另有打算。而田承嗣
的不肯答允,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聽得田承嗣井沒有擾及他的親人,先放下了一重心事,當下說道:「話更如此、但我
此去,不知何時歸來,總得留個字兒,免得他們疑神疑鬼,平白擔憂。」
田承嗣甚不耐煩。但也只得說道:「好,你就留個字兒吧。不必涉及安節度使,胡亂找
個籍D,只要讓你家人知道你是平安就行了。將來你衣錦榮歸,再令他們大大驚喜一番。」
史逸如笑道:「我懂得,當然不會涉及安祿山。」提起筆來,立即寫了一封短札,只說
出外謀事,叫妻子若遇困難,可找親友幫忙。田承嗣在旁看他寫信,不作一聲。
史逸如將信箋用墨硯壓住,擺在書桌當中。心裡想道:「我妻子比我聰明,她明天一
早,見了這封信,當會料到我是遭遇了意外,立即便會派人告訴段大哥。那時她雖然是傷
心。總比現在夫妻訣別要好過一些。段大哥也定然會照料他們母女,保護她們遠走高飛!」
可憐史逸加雖然煞費苦心,他到底缺乏江湖經驗,怎知田承嗣也早已有了安排,要不然怎能
容許他寫這封信?田承嗣悄聲說道:「腳步放輕一些。」兩人走出書房,田承嗣一個飛躍上
了屋頂,見史逸如沒有跟來,連忙躍下,含怒問道:「怎麼,又不想走了嗎?」史逸如道:
「我在自己的家中,我離家也不能這樣鬼鬼祟祟,要走,我得從大門走出去!」江湖中正巧
有這麼一條規矩,有身份的武林宗匠。縱使受人脅迫,也定然要走大門離開,才不至有失身
份、田承嗣暗自罵道:「這個時候,還講這些臭排場!」但也只得依他,從大門走出去。史
逸如一看,門外已經有了三匹上了鞍的駿馬。
一個黑衣軍官走了上來,抱拳說道:「這位就是段先生吧?小弟薛嵩,以前也曾在幽州
混過一些時日。段兄大名,如雷震耳,今日幸會。」安祿山手下,有幾個得力的將領,薛嵩
亦是其中之一,史逸如答禮道:「薛將軍的大名,在下也是久仰的了。」薛嵩得意之極,哈
哈大笑,史逸如不知他笑些什麼,只聽得田承嗣說道:「聽說以前為了清河溝李家的事情,
你們幾乎要刀兵相見,有這回事麼?」薛嵩道:「是呀,連時間都約好了。後來那個自稱是
虯髯客弟子的出頭,將事情化解,我與段兄也就各走東西,始終就沒有再見過面,哈,哈,
說起來這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田承嗣笑道:「以後咱們都是同僚,你們兩位也可以多多親
近了!」史逸如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清河溝的事情。好在他們忙著趕路,薛嵩按照江湖禮貌,
敘了幾句之後,立即催他上馬,沒有再說下去,史逸如才得免露出破綻。
田承嗣在前,薛嵩在後,他們兩匹馬將史逸如夾在了當中,原來這薛嵩也是江湖大盜出
身,一手袁公劍法,出神入化,安祿山差遣這兩個人來。乃是防備段珪璋抗命的,薛嵩剛才
在外面接應,亦自準備有一場激鬥,想不到田承嗣將事情辦得這樣順利,他也是喜出望外。
史逸如的心情卻是非常沉重,他跨上雕鞍,回頭一望,心中想到:「她現在也許還在夢
中,怎知己是夫妻離別?呀,不知以後還有沒有夫妻重見之期?父女會面之日?女兒剛剛出
世就失掉父親,她將來長大,不知要如何悲痛?同時,心中忽又起了一層疑雲,田承嗣來到
他家,在他的書房裡纏了他將近半個時辰,臥房在屋子內進,距離較遠,妻子產後虛弱,熟
睡了就不易醒來,這猶可說他家中一個書僮,一個婢女,另外還有一個請來的產婆,晚上是
準備不睡覺來照料產婦和嬰兒的,他們為什麼都一點沒有聽到聲息?他和田承嗣在書房裡說
了這麼久的話,難道睡在書房後間的書僮都聽不見麼?可是這時已不容許他仔細思索了,田
承嗣己經是放馬疾馳,在前帶路,他只得緊緊追隨,他雖然不精於騎術,但他那匹馬卻是久
歷疆場動駿馬,不必他驅策,就安安穩穩的馱著他跟著前頭那匹馬疾跑。
他家間長安不過六十里這三匹馬都是日行數百里的駿馬,不過兩個時辰,便到了一處地
方,前面是一座山,山下有一幢大屋,史逸如認得那就是驪山,原來這座大屋,就是安祿山
在長安的府邸。
這時剛是五更時分,天還未亮,田薛二人帶他從角門走入,請他先到衛士聚集的白虎堂
歇息。
薛嵩得意洋洋的說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段珪璋以後你們多多向他請教。」
白虎堂裡有十多名輪值的衛士,聽說是段珪璋,都「啊呀」一聲,站了起來,待看清楚
了史逸如的相貌,卻又不禁都怔了一怔,心中均是想道:「這曾經縱橫河朔,大名鼎鼎的段
圭璋,卻怎的竟是一個白面書生?」
這班衛士雖然覺得「段珪璋」的相貌出乎意料,但段珪璋的威名,十多年前就已震驚河
朔,那個敢予輕視?因此仍是紛紛上前敬禮,史逸如也大模大樣的,誰向他敬禮,他都是大
馬金刀的坐著,淡淡的點一點頭。
一個衛士問道:「段大俠見多識廣,目下咱們就有一件事情,想向段大俠請教。」
史逸如擺了擺手,道:「不必多禮,說吧!」
那衛士道:「近年來有個名噪武林的妙手空空兒,段大俠可知道他的來歷嗎?咱們的大
人想禮聘他,不知段大俠可有辦法?」
史逸如冷冷說道:「什麼空空兒,俺從來沒有聽過!」
那班衛士們大吃一驚,做聲不得。要知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十居八九,都是唯我獨
尊,目中無人。他們只道「段珪璋」是看不起空空兒,所以語氣才這樣輕蔑。那個向他請問
的衛士更是心中想道:「一山難容二虎,他投到大師的帳了,當然不願有勝過他的人。我請
他設法去找空空兒,實是失言,少不得要碰他的釘子了。但他居然敢輕視空空兒。只怕確是
身懷絕技,名不虛傳!」
這個衛士碰了釘子,大家都不敢作聲。田承嗣微微一笑,扭轉話題,問另一個衛士道: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那衛士道:「扎手得很,那個老的,武功怪異,咱們都瞧不出他的路數。還有一個小
的,不知是不是他的徒弟,土頭土腦的似是一個鄉下少年,手底卻非常狠辣、連張統領都給
打傷了。」
田承嗣問道:「傷得重不重?」那衛士道:「僥倖可免於殘廢,但最少也得臥床三個
月,田將軍,我看你還是親自出手得好。」
史逸如聽他們說起那鄉下少年的形貌,心中一動,想道:「莫非就是昨日在馬蹄下救人
的那個少年?」
田承嗣笑道:「段大哥來了,這件功勞正好讓給段大哥作見面禮。段大哥,梅花針刺穴
的功夫想來你定然可以解?」
史逸如未及回答,忽聽得牌官高聲傳令道:「大帥傳田二將軍偕同段珪璋進見!」
原來這時天色大亮,安祿山已升堂了,正是:肝膽照人真義士,不辭刀鋸為良朋。
第 二 章 無賴少年成貴顯 高風義士陷囹圄
史逸如隨著田薛二人,未上台階,只聽得安祿山已在堂上咯咯笑道:「小段、小段,你
往日罵我無賴、潑皮,沒有出息,今日如何?是你有出息還是我有出息?」
史逸如故意低下頭來,默不作聲,田承嗣身材高大,比他高出一個頭有多,安祿山未瞧
得真切,又哈哈笑道:「段珪璋,你也知道害怕了麼?
念在故舊之情,你給我磕頭認錯,我這裡正缺少一個養馬的廝投,就賞給你這個差事
吧!」心中想道:「且待你磕頭認錯之後,我立即命人把你的膝蓋削掉,廢了你的武功,令
你終生受辱。強似把你一刀兩段,倒便宜了你!」安祿山正在得意非凡時,史逸如猛地抬起
頭,朗聲說道:「區區不才,也曾中過進士,做過郎官,節度使要我做你的馬伕,這與朝廷
體例不合,恐怕你得先要奏請皇上准許,把我的功名革了才行吧!」想起科舉制度起於唐
朝,唐太宗李世民開科取士,看見士干魚貫進入試場,曾得意笑道:「天下英雄盡人繳中
矣!」他為了要籠絡天下讀書人,讓人重視科舉制度,曾立下條例,人了學的便可免除官差
勞役,中了秀才的可免官刑,中了進士的,那更不用說了。安祿山吃了一驚,圓睜雙眼,
道:「你是什麼人?怎麼來到這裡?」史逸如道:「我是大唐進士史逸如,怎麼來的,請你
問這兩位將軍!」
安祿山拍案罵道:「混帳,混帳!我叫你們去拿段珪璋,你們怎麼拿了這個人來?」
田承嗣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暗暗叫苦,急忙道:「我們並沒有認錯地方,的確是到了
段家,我們說得清清楚楚,大帥請的是段珪璋,這個人就跟來了!」
史逸如道:「我幾時對你說過我是段珪璋?你們硬要派我是段珪璋,拿刀弄杖,凶神惡
煞一般,我怎敢分辨。怎敢不來?你說你進的是段家,節度使可以再派人查問,我家在村中
無人不知,看看究竟是史家還是段家?」
薛嵩上前稟道:「縱使我們進錯了人家,白天裡大帥你也看見,那個蒙著頭的漢子是躲
進他家的。那個漢子大帥既認得是段珪璋,而又躲進他家。不用說是和他有干連的,大帥要
拿段珪璋,應該著落在他的身上!」
田承嗣和薛嵩是安祿山最得力的兩個大將,安祿山只得給他們三分面子,小罵一頓,也
就算了。回過來斥史逸如說道:「你也不是好東西,你不要自恃曾中進士,在我眼中,進士
也一文不值,殺死你只當踩死一個螞蟻!說,段珪璋在哪裡?」
史逸如大笑道:「你草菅人命,濫殺無辜,不必自吹自擂,我也是早已聞名的了!老實
說,我要是怕死,也不會到你這來了!」
史逸如不過是個文縐縐的書生,安祿山的左右卻多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但史逸如此言
一出,這些魔鬼,無不駭然失色!試想安祿山手綰兵符,權傾中外,凡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如
此放肆狂言,毫無忌憚。
安祿山氣得七竅生煙,拍案罵道:「托、拖下去,打、打死了!」
他旁邊的一員大將忽地起立說道:「元帥皙息雷霆之怒,可否聽我一言?」這人就是安
祿山的結拜兄弟,平盧軍副節度使史思明,職位僅次於安祿山,而智謀則在安祿山之上。
安祿山道:「史兄弟有句話說?」
史思明道:「這史逸如頗有文名,而且以強項著稱,聽說他當年中了進士之後,曾上
『治安十策』,又曾彈劾當朝的宰相李林甫,因此罷官。
這種有名氣的讀書人,殺了恐招非議。我聽說李太白曾在宮中使酒駕座,有一次酒醉之
後,甚至曾叫高力土給他脫鞋,貴妃娘娘給他磨墨,這樣的狂生,皇帝尚可容他,元帥,你
若只想做到目前的職位,便心滿意足,那麼殺了他也無所謂,如其不然,何妨貸其一死,好
讓天下人也知道元帥是個禮賢下士之人?」
安祿山雖然祖魯,卻也是小有聰明的。他一時之氣,要殺史逸如,如今聽了史思明的這
番話,卻不由得心意一轉。原來他野心勃勃,早已想篡奪李唐的江山,史思明的活,實即是
暗中提醒他,要他收買人心,尤其是對於士大夫,不宜太過得罪。
安祿山心念一轉,大聲笑道:「好,皇帝老兒可以容得一個李太白,難道咱家就容不得
你麼?好,好,我看你膽量不小,也像是個有用之才,你就做我的記室(官名,相等於今之
秘書)吧!至於那個段珪璋嘛,你替我將他找來,我也一樣給他一名武官做做。你總該沒話
說了吧?」
史逸如怒極氣極,大聲冷笑道:「史某不才,也曾讀過聖賢之書,識得忠奸之別!史某
連朝廷的官都不願做,豈能屈志降心,事你這般亂臣賊子!」
這一番惡罵,休說安祿山受不下,連史思明也嚇得面都黃了,顫聲叫道:「你,你,
你,天下竟有你這樣不識抬舉的人!」
安祿山大怒罵道:「好,你們這些讀書人看不起我,我就不要你們這班讀書人,一樣我
也可以打天下!」
安祿山盛怒之下,史思明也不敢勸了。這時恰有一個衛士走進來,見此情形,不禁呆
住。
安祿山喝道:「什麼事?」那衛士屈下半膝,道:「稟大帥,這位段大爺的家眷已請來
了!」原來田承嗣對史逸如所說的沒有驚擾他的家眷,乃是假的,試想安祿山要捉拿段圭
璋,如何能容得他的家人留下,讓她們洩漏出去?不過,當時田薛二人,忌憚段珪璋了得,
若然要用硬功,將他的家人一併捉拿,生怕引起一場激鬥,互有損傷,故此滿口江湖義氣,
將「段珪璋」穩住,騙他動身。然後再由早已埋伏在他屋後的衛士,將他的家人盡數擒來。
當史逸如田承嗣在書房裡說話的時候,薛嵩早已用秘製的毫無氣味的迷香,將他家人都迷暈
了。安祿山大聲笑道:「好呀,我看你還要不要妻兒?服不服我?」
笑聲未停,猛聽得史逸如一聲大喝道:「無賴惡賊,我段大哥一點也沒有說錯你,朝廷
用你這樣的人做大將,當真令人痛心,我死為厲鬼,也不會饒過了你!」他聽得妻兒被捕,
一時急想,竟然不頎一切,一面痛罵一面就撲上堂來,安祿山倒吃了一驚,但不必待他吩
咐,早已有衛士將史逸如擋住,可憐史逸如乃是一介書生,如何敵得住如狼似虎的衛士,被
一個衛士當胸一推,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登對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安祿山搖了搖頭道:「讀書人中,有這等硬漢,倒是少見。好,你要求死,我偏偏不讓
你死。待我慢慢將你折磨,看你服是不服?」
史思明也笑道:「這姓史的仗著一時氣血之勇,膽大妄為,頂撞元帥,待他這股氣一
過,自然要想及妻兒,那時元帥再給他一點恩惠,不愁他不服。」
安祿山道:「說得是。」便即吩咐衛士,將史逸如幽禁起來。
先頭那個衛士,始知捉錯了人,問道:「這姓史的妻子如何發付?」
安祿山道:「囉哩囉嗦,囚禁女牢裡去,還用問麼。」
那衛士應了一聲:「是!」正待退下,安祿山忽道:「他的妻子姿色如何,喚上來看
看。」
薛蒿忽地搶出來答道:「稟大帥,這婦人姿色平庸,且是剛剛產後…
…」未曾說完,安祿山已大怒斥道:「晦氣,晦氣,你真是一個混蛋,怎麼將個產婦拿
過了府邸來!」那時官場甚多忌諱,安祿山害怕產婦的血光沖犯了他的「官星」,故此勃然
大怒。
那衛士被他一頓痛斥,暗叫冤枉,道:「拿是你叫我拿的,你又沒有吩咐是產婦就不
拿。」同時,又覺得十分奇怪……要知史逸如的妻子乃是名門閨秀,雖在產後,仍不掩其沉
魚落雁之容,這個衛士是將盧氏背上馬車的人,當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想道:「這婦人十
分美貌,怎的薛將軍說她姿色平庸?」
薛嵩見安祿山發怒,又上來稟道:「這姓史的妻子是個產婦,囚在府中,確是不便。卑
將大膽向元帥求個情,便請將這個婦人交卑職處置吧。
」安祿山笑道:「你要她何用?」
薛嵩道:「卑職最小的那個兒子尚未斷奶,這婦人剛在產後,奶水充足,卑職想要她做
個奶娘,且她知書識字,犬子將來也好跟她認幾個字。
」
安祿山大笑道:「薛將軍你今日大發慈悲,倒也少見。好,好,你不怕晦氣,就領她去
吧。」
原來薛嵩是個好色之人,他故意將盧氏說得姿色平庸,將她領去,實是別有意圖,心懷
不軌,想持她滿月之後,調養好了,便要占為已有的。
安祿山道:「這段珪璋沒有拿來,咱們總是放心不下。他的蹤跡既然在那村子裡發現,
諒他還未曾遠去,田薛兩位將軍,今日還要辛苦你們一趟。」當即發下令箭,又添了四名得
力的衛士,叫他們務必將段珪璋捉來。且說段珪璋初一那日與史逸如分手之後,回到家中,
她的妻子竇氏,乃是隋末「十八路反王」之一竇建德的曾孫女兒,竇建德被李世民襲滅之
後,後人仍然在綠林中做沒本錢的生意,兒子、孫子,都是名震江湖的巨盜,可說得上是個
「強盜世家」,但竇線娘,雖然武藝高強,卻不喜歡打家劫舍的生涯,有一次她和段珪璋相
遇,雙方比武,不分勝負,互相愛慕,終於結成夫婦,竇線娘嫁夫之後,荊釵裙布,操持家
務,盡斂鋒芒,村子裡相識的人都只道她是個普普通通的良家婦女,誰也不知她曾是名震江
湖的女盜。因為她自幼便紮下堅實的武功,所以雖在產後,身體依然強健。
段珪璋見了妻子,先把史家的親事對她說了,竇氏亦是甚為歡喜。段珪璋深知妻子是個
女中豪傑,多大的風險也敢擔當,接著便把碰到安祿山的事情,以及他與史逸如約定,只待
過了元宵,便即兩家一齊出走等等事都對她說了。
竇線娘道:「兩家同走,當然是好,但卻也不能不提防在元宵之前,安祿山便會派人拿
你。」段珪璋道:「依你之見如何?」
竇線娘道:「若在平時,安祿山帳下縱然高手如雲,也未必拿得著咱們,此際。我剛剛
產後,武功最多及得平日三成,又添了這個孩子,只怕大難來時,我母子倆反而成為你的累
贅。」』段珪璋道:「這是什麼話?
咱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我還能抱怨你嗎?」竇線娘微笑道:「不是這等說,我得與
你同死,固然無憾,但你就不想保全咱家這點根不成,所以依我之見,依我之見……」
段珪璋說道:「咱們夫妻還有什麼不好說的,依你之見怎麼?說下去把!」
竇線娘道:「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依我之見,你就讓我先走一步。
」段珪璋道:「不等史家兄嫂嗎?這,這,這怎麼使得?」
竇線娘道:「不是撇下他們,我的意思是你留下來,待元宵之後,史家嫂子調養好了,
你就保護他們到我家來、」段珪璋雙眼一睜,失聲叫道:「什麼,你要先回母家?」
賓線娘微笑道:「我雖在產後,對安祿山帳下的高手或者敵他不過,對沿途的小賊,我
還未放在心上。因此不如讓我帶了孩子,到我兄長那兒暫避些時。你與史家兄嫂隨後跟來,
這豈非兩全之計。」
段珪璋佛然不悅,說道:「娘子,你當年隨我出門,說過些什麼話來?」竇線娘道:
「當年我的叔伯兄長,要你入伙,你誓死不從,我也因此與他們決裂。出門之時,曾經說
過,若非他們金盆洗手,我決不回來,決不再做強盜!」段珪璋道:「那麼,現在他們金盆
洗手了嗎?」竇線娘道:「現在是急難之時……」段珪璋截著她的話道:「一個人的志節,
不該因為遇到艱難險阻,便即變移。再說,咱們在危難的時候才去投靠他們,縱使他們不加
恥笑,我也是覺得沒有面子!」
竇線娘知道丈夫傲骨稜稜,小事隨和,碰到有關出處的大事,脾氣則是十分執拗,知道
勸他不轉,歎口氣道:「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算了吧。
」
段珪璋怕妻子難過,又安慰她道:「安祿山巴結上楊貴妃,此刻正在京中享樂,未必便
會來與我為難。縱然要來,也未必便在這幾天,且待我想想辦法。你身體雖然強健,剛剛產
後,還是不要操心的好。你早些安歇吧!」
段珪璋家貧,請不起服侍產婦的「穩婆」,段珪璋服侍妻子過後,撿出了他以前所用的
寶劍和暗器,到院子裡將寶劍磨利,喟然歎道:「劍啊,劍啊,我將你棄置了十多年,今日
又要用到你了!」
正自心事如潮,忽聽得屋外有「嚓嚓」的聲響,聲音極為微細,但落在段珪璋這樣的大
行家耳中,立即便知道是有極高明的夜行人來了!
段珪璋心道:「好呀,來得好快呀!看來,我今晚只怕要大開殺戒了!」正月初一的晚
上,天邊只有幾顆淡淡的疏星,院子裡黑沉沉的,段珪璋躲在牆角,一手執著寶劍,另一隻
手伸到暗器囊中,首先摸出兩枚極毒的三稜透骨鏢,想了一想,又把毒鏢放回,換過兩顆無
毒的鐵蓮子。
鐵蓮子剛剛扣在手心,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獵獵的衣褲帶風之聲,兩條黑影已自飛
過牆頭,段珪璋驀地長身,一聲喝道:「咄,給我躺下!」他是武學名家身份,雖然遭逢勁
敵,迫得使用暗器,卻也不肯毫無聲息的暗中偷襲。
那料兩顆蓮子打出,竟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既沒有打中敵人,也沒有聽到落地的聲
因,段珪璋方自一怔,他本來已聽出這兩人並非庸手,但還未料到他們的本領如此的高強。
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笑道:「姑爺,你的暗器功夫越發了得了!」
段珪璋道:「呀,原來是三哥!」那老者笑道:「難為你還記得這門親戚,一別十載有
多,怎麼連個信也不捎來?」
竇線娘有兄長五人。這個老者排行第三,名為竇令符,段珪璋雖然不願與他們同流合
污,但親戚之情總還是有的,當下便邀他們進入內堂,燃起蠟燭,只見竇令符身有血污,另
外一個則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身灰布衣裳,從外貌看來像個農家孩子,一聲不響地站在竇
令符身旁,對段珪璋神情冷淡。段珪璋甚為納悶:「他深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看他衣裳
上的血漬,似乎是受了一點外傷。」
竇令符道:「傻孩子,一點禮貌也不懂,見了長輩,還不磕頭?」
那少年只好給段珪璋磕了三個響頭叫了聲:「姑丈。」
段珪璋將他扶起。心想:「我離開他們的時候,三哥只有一個女兒,這個孩子若是他以
後生的,不該有這麼大。」
那少年甩了甩手,不要他扶,便站起來,手掌平伸,「噹」的一聲,一顆鐵蓮子從他指
縫間跌下來,那少年冷冷說道:「姑丈,這顆鐵蓮子交還給你!」
段珪璋大吃一驚,要知他剛才懷疑是安祿山派來捉他的高手,雖然在沒有問清楚之前,
不敢使用極毒暗器,但他發出這兩顆鐵蓮子,卻是運了七分內力,用的是重手法暗器打穴的
功夫,竇令符能夠接下不足為奇,這少年只有十七八歲年紀,卻也能夠硬接他的暗器,那就
不能不令他大為驚詫了。
竇個符「哼」了一聲,斥責那少年道:「真是個蠢才,你在江湖道上也走了兩年,怎的
還似個新出道的雛兒!」
那少年退過一旁,直瞅著段珪璋,只聽得竇令符繼續說道:「以後在黑夜裡切不可妄自
逞能,用手來接對方的暗器,幸虧你姑丈的鐵蓮子沒有粹過毒藥,要不然,憑著你這點功
力,焉能封閉穴道,毒氣內侵,縱然不死,你這條臂膊也殘廢了。」隨即在衣袖裡摸出了一
顆鐵蓮子,交還給了段珪璋,一面教訓那少年道:「聽風辨器的本領你是早已學會的了,以
後在黑夜裡碰到暗器,你從暗器的破空之聲,當可以聽出對方的勁力,自己審度,要是能夠
接下的話,應該學我一樣用袖子來卷,否則就該趕快避開。」
那少年道:「謝三叔的教訓!」段珪璋心道:「這番教訓,也只說對了一半。要是碰到
了絕頂的內家高手,根本就不容易聽出對方的勁力。」
他一眼瞥去,只見那少年的中指淤黑,急忙掏出一包金創散來,笑道:「不經一事,不
長一智,少年人吃點虧也有好處,話說回來,你我像他這般年紀的時候,只怕還沒有他的本
領和閱歷呢!你手指痛吧?敷上一點藥散就好了。」後面兩句是面對那少年說的,那少年卻
推開了段珪璋的手,冷冷說道:「用不著,也沒有碎骨頭,稍微一點痛楚,就要用藥,這還
算得什麼英雄好漢?」
竇令符笑道:「姑爺不要理他,他要充好漢,就讓他受點痛吧。」
段珪璋心想:「這孩子的脾氣也真倔犟,難道他是因此怪了我?」這少年對段珪璋雖然
冷冷淡淡,段珪璋卻很喜愛他,猛地心念一動:「今早在馬蹄下救人的那個鄉下少年莫非就
是他?」正想開口問,竇令符已先問道:「我家妹子呢?」
話未說完,只聽得竇線娘格格的笑聲,從瓦背上跳了下來,說道:「三哥,什麼好風,
將你吹來了?」』原來竇線娘在聽到了夜行人的聲息之後,知道段珪璋在院子裡,從正面來
的敵人有他抵禦,料可無妨,因此她到屋後巡視了一遍,看看有沒有其他黨羽,剛剛回來,
就聽到她哥哥的說話。
竇令符笑道:「六妹,你還沒有忘記綠林中那一套伎倆,咦,你的面色怎麼有些不對,
是生病了嗎?」
竇線娘笑而不答,段珪璋笑道:「不是病,是昨天除夕晚上,剛添來一個胖娃娃。」
竇令符道:「恭喜,恭喜,可惜我這個做舅舅的沒帶什麼見面禮了。
」
那少年上前叩見竇線娘,竇線娘聽他稱呼自己做姑姑,有點詫異,連忙問道:「是那一
位侄於,怎麼我認不得呢?」
竇令符道:「六妹還記得燕山的鐵寨生嗎?」竇線娘說道:「哦,敢惜這位小兄弟就是
鐵家侄兒?小名喚作摩勒的,我記起來了,我和圭璋成親那天,鐵寨主也曾帶了他的兒子來
吃喜酒。」竇令符道:「那個孩子就是他了。」竇線娘說道:「嗯,日子過得真快,屈指算
來,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啦,那時這位小兄弟還流著兩筒鼻涕,和一群大孩子打架鬧著玩,
大約只有七八歲吧?想不到現在已長得這麼高了,變成一位少年英雄啦!
鐵寨主好吧?」那少年眼圈一紅,竇令符道:「鐵寨主就在你們離開之後的第二天過
世,大哥收了他做義子。他學武的悟性最高,比咱們家的那些孩子都強,所以這次我什麼人
都不帶,就帶他來。摩勒,你想學梅花針的功夫,以後向你的姑姑多多請教。」
原來那燕山鐵寨立名叫鐵崑崙,乃是胡人,唐代的北方胡漢雜居,互通婚姻,漢胡之間
的隔閡遠不如後來之甚。鐵崑崙的妻子便是范陽封季常老英雄的女兒,和竇家還沾有一點親
戚關係。鐵崑崙的武功極高,竇氏兄弟與他們惺惺相惜,結成了生死之交,所以鐵崑崙在受
到仇人暗算之後,便將孩子托孤竇家。段珪璋心道:「怪不得他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就。
原來他是鐵崑崙的兒子。」
竇線娘問道:「三哥,你衣裳染血,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在路上殺了什麼人來?」
竇令符哈哈笑道:「我半生殺得太多,今番卻幾乎給人殺了呢!」
竇線娘吃了一驚,道:「三哥碰到了什麼強敵?家裡出了什麼事情?
」她心想要不是出了事情,她的哥哥決不會萬里迢迢來尋找他們。
竇令符道:「我今晚到來,正是有兩件事情要請你們相助。」
段珪璋道:「請說。」
竇令符道:「第一件事是請姑爺贈藥。慚愧得很,我第一次吃了敗仗,受了傷啦!」
段珪璋不覺一怔,心道:「他只是受了一點輕微的外傷,怎麼向我討藥?」心念未已,
只聽得「嗤」的一聲,竇令符急不可待的撕下了一片衣裳,胸胛上有一點針頭般大小的紅
點,說道:「你是大行家,可瞧得出麼?」
段珪璋駭然失色,道:「這是白眉針!三哥是和劍南唐家的人結了仇麼?」白眉針是一
種劇毒暗器,入了人體,可循著穴道,攻上心房,便即死亡。現在竇令符胸胛上的紅點,距
離心房不到五寸,那是很危險的了。
正是:江湖風浪重重險,那許荒村隱俠蹤。
第 三 章 千里求援援未到 十年避禍禍難除
竇令符道:「傷我這個人,我還未知道他的來歷,但可以斷定,他決不是唐家的人。」
竇線娘問道:「三哥是給那個人暗算的嗎?」竇令符道:「不是。雙方光明正大的拚鬥輸給
他的,雖然他用了這種歹毒的暗器,我也毫無話說。」竇線娘道:「這麼說的確不是唐家的
人了。」要知劍南唐家,雖然號稱暗器第一,但若論真實的武功本領,卻還不是竇氏兄弟的
對手,武功到了竇令符這樣的地步,除非對方出其不意的暗算他,否則明刀明論的交鋒,縱
有極歹毒的暗器,也斷斷不能傷了他的。但是段珪璋卻還有些疑惑,心中想道:「這個人既
然用白眉針射中了他的穴道還何須再用刀劍傷他?而且這僅僅是皮肉的輕傷,也不像高手所
為,莫非他是前後受了兩次傷?」只因綠林中忌諱甚多,冤仇牽連之事尤其不肯對局外人釋
說,段珪璋既然不願被牽連過去,所以雖有所疑,亦不願多問,當下說道:「我家的靈芝祛
毒丸雖然不是對症解藥,但以三哥功力的深厚,眼了一丸,料想可以保得平安無事。」原來
段珪璋的祖父在西征之時,得了一株千年靈芝,團成丸藥,能解百毒,是以竇令符才向他求
藥。竇線娘進去取了靈芝祛毒丸給哥哥,從臥室出來,笑道:「孩子很乖,睡得正酣,我可
以陪你們多坐一會。三哥,第二件事呢?」
竇令符面色一端,望著竇線娘道:「六妹,不知你念不念咱們兄妹的情誼?」竇線娘
道:「三哥言重了,一母所生,同胞情誼,焉能不念?」
竇令符道:「若是你肯念兄妹情誼的話,就請你和妹夫一同回家,救救我們的性命!」
竇令符知道段珪璋出身將門志行高潔,不肯與綠林中人混在一起,所以他雖然想請的是段圭
璋,這番話卻不直接向段珪璋說。
竇令符望著他的妹妹,竇線娘卻望著她的丈夫,半晌說道:「三哥,你先說說,這是怎
麼回事?」
竇令符道:「平陽王家的人最近與我們激鬥了一場,說來慚愧,你這幾個不中用的老哥
哥全都敗了陣啦!」
平陽王家的家世與竇家一樣,是「十八路反王」之一王世充的後代,王世充被李世民襲
滅之後,他的後人也成了強盜世家。王竇兩家乃是世仇,明爭暗鬥之事無代無之,本來甚屬
平常,但竇線娘這次聽了,卻極為詫異。
原來王家到了目前這代,人才已是遠遠不及竇家,竇家五兄弟個個武藝高強,門人弟子
數十,在武林中也都是響噹噹的角色。而王家只有一脈單傳,當家的名喚王伯通,武功雖
高,但若比起竇家五虎,卻還略有遜色,既算單打獨鬥,竇氏兄弟任何一人也不會輸給他,
更不要說聯手合鬥了。王伯通僅有一子一女,尚未成人,門下弟子也遠不及竇家之多,屢次
爭鬥,都是竇家佔勝,弄到後來,竇家的人,行蹤所至,王伯通既遠遠避開,不敢與之爭
鋒,所以這次竇線娘聽得五位兄長全都敗陣,不禁大為詫異。竇令符道:「六妹有所不知,
如今黑道上的形勢已與往昔大大不同,英雄輩出,我們老一輩的都給壓倒了!」
竇線娘出嫁從夫,早已決心退出綠林,但對於母親,究竟關心,連忙問道:「王伯通請
來了什麼厲害的人物助陣?其他幾位哥哥可受了傷?」
竇令符道:「王伯通正是請來了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名喚精精兒!」
竇線娘詫異道:」精精兒?這名字我還沒有聽過。」段珪璋笑道:「我們在這村子裡隱
居了十年。真是快要變成聾子了!」
竇令符道:「近幾年來,江湖上出現了兩個極厲害人物,年紀輕輕,都不過二十來歲的
模樣,手段卻狠辣無比,精精兒就是其中之一,另一個叫空空兒,我們沒見過。聽說比精精
兒的本領還要高強得多,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了!」
竇線娘柳眉一揚道:「怎樣不可思議?難道就憑精精兒一人,便能勝得五位哥哥?」
竇令符知道妹妹外柔內剛,正要激起她的同仇敵愾,歎口氣道:「不要說了,竇家這次
是一敗塗地,連大哥都受了傷,還有四弟也中了一根白眉針!」
大哥竇令侃是湖北綠林領袖,武功之高,即段珪璋也是佩服他的,起初他還不以為然,
如今聽說竇令侃也受了傷,方始吃驚!
竇令符道:「那天王伯通就只帶了精精兒一個人來,精精兒長得又瘦又小。活像個小猴
子,我們都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卻要一個人打我們五個人,我們當然不願自墜威名、先是
二哥上去接戰,不過數招,全身便全在他的劍光籠罩之下,四弟、五弟瞧見不妙,只好上去
助陣,仍然給他迫得步步後退,最後我和大哥也只得加人戰團,大哥仗著他那一對『天賜神
牌』,不懼寶劍,拚力抵住正面,我們四兄弟兩翼包抄,激戰了半個小時,好不容易將他困
住,那知正在我們佔得上風的時候,他便立即使出白眉針來了!」段珪璋心道:「你們以眾
凌寡,本來就怪不得別人使用歹毒的暗器。」
竇令符繼續說道:「若然換了別人,白眉針也未必奈何得咱們。可恨那精精兒狠辣非
常,一手劍法,實在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就在施放白眉針的時候,劍法也絲毫不緩,緊
緊迫著我們,我們若是閃避白眉針,就勢必傷在他的利劍之下!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只好
拼著毒針刺之凶,我與四弟動作慢在腳踝,大哥接連擋了他的三招殺手,結果性命雖是保
全,左手的兩隻指頭,卻已被他的劍削去!尚幸二哥五弟沒有受傷,就在那雙方以性命相搏
的剎那之間,各自還了他一劍,也讓他添了兩道傷,這才雙方罷戰。」竇線娘吁了口氣,說
道:」這還好,尚不至於一敗塗地。」
竇令符道:「精精兒雖受傷,卻只傷了一點皮肉,咱們卻傷了三個人,說來也算是一敗
塗地了。」
竇線娘道:「四弟你傷如何?」她知道大哥本領高強,僅被削去兩根指頭,諒無大礙,
四弟功力較弱,幸而所傷亦非要害,白眉針要升至心房,最少還要一個多月。
段珪璋一算日期,竇令符中了白眉針之後,到現在也已超過了二十天,白眉針方從他的
上臂循著穴道升至胸胛,心中想道:「以他的功力而論,在武林中亦已是罕見的了,普通的
人,中了白眉針,最多不能活過三天,而大哥的功力,又最少比他高出一倍,但他們竇家五
虎,聯手合鬥,卻竟然給精精兒一人擊敗,這精精兒的本領,也確實是足以驚世駭俗的了。
」
竇令符沉聲說道:「六妹,你是竇家的人,你該知道咱們竇家從來不曾求過外人,好在
你們也不是外人,我這次求援,還不算是出了竇家的例。」
竇線娘好生為難,一陣躊躇,眼角盯著她的丈夫,不敢回答。只聽得竇令符繼續說道:
「當今之世,只怕只有妹丈的劍法可以與精精兒匹敵;六妹,你的本領,不是我們自己誇
贊,在江湖上也是罕有倫比的了,尤其是梅花針刺穴的功夫,只有你得了爹爹的真傳,無人
能及。大哥的意思,要我接你們馬上回家,待精精兒再來的時侯,由妹丈與他比劍,你在旁
與他斗暗器,如此打法,想來可操勝算。六妹,咱們竇家就全靠你們夫婦倆了!」
竇線娘不敢作主,把眼望著丈夫,段珪璋早已有幾分不快,說道:「三哥,你妹子剛在
產後,只怕有些不便。」
竇令符道:「那精精兒也得養好了傷。才敢再來,六妹只是在旁用暗器助陣,也不必費
什麼力氣,最多滿月之後,總可以應戰了吧?」
竇線娘道:「段郎,你意下如何?」言下之意,她已是不成問題,只等丈夫的一句話
了。
段珪璋道:「你家裡有了事情,你要回去,我不阻攔。我的武藝,已經擱下多年,那精
精兒如此厲害,我自問不是他的對手!」
竇令符勃然變色,沉聲說道:「你不願去就爽爽快快說好了,你是英雄俠客,不肯從我
們這門親戚,我竇令符也不會厚著臉皮求你!」
段珪璋道:「三哥,話不是這等說,我有一言奉勸,聽是不聽,任憑於你!
竇令符道:「說罷!」
段珪璋道:「我勸你們正好趁此時機,金盆洗手!想那王伯通不過要與你們竇家爭霸綠
林,你們隱姓埋名,消聲匿跡之後,難道他與精精兒還會趕盡殺絕?」
竇令符冷笑道:「好一個金玉良言!你不是竇家的人,但你娶了竇家的女兒,想來也該
知道,竇家的家訓是:寧死不辱!百餘年來,從沒有給人欺負上門,卻縮頭不出的。縱使要
金盆洗手,也得先報此仇。」
段珪璋心道:「若然說到報仇,你們欠下的命債大孽也不少吧,綠林中人在刀口上討生
活,勝負死傷在所不免,若然冤冤相報,殺了一個精精兒,難保就沒有第二個精精兒。」但
他見竇個符正在火氣上頭,這番話說出無異火上添油,他本來不善辭令,想說的既然不便說
出,就索性閉了嘴,由得竇令符大發雷霆。
竇線娘本想勸她丈夫,只幫兄弟這次,見丈夫如此的神色,知道勸亦無用也就不敢做
聲。
竇令符衣袖一拂,恨恨說道:「算我上錯了門,自己丟臉,告辭!」
竇線娘忙叫:「三哥,三哥,且先坐下,有話好說!」
段珪璋道:「三哥定要報仇,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再勸,這兩顆靈芝祛毒九你帶回給四
弟吧!」
竇令符已是拂袖而起,談談說道:「不用了!反正醫好了也還得再傷在精精兒劍下!」
竇線娘道:「這麼夜深了,三哥,你要走也得明天再走吧!」
和竇令符同來的那個少年,一直在旁邊冷笑,默不作聲,這時卻突然發活道:「住一晚
不打緊,只怕姑丈做官的朋友到來。見到有綠林大盜住在你的家中,有些不便!三波,咱們
還是馬上離開為妙!」
段珪璋怔了一怔,驀地跳起來道:「摩勒,你說什麼?」心中奇怪之極,暗自想道:
「我平生也沒有交過做官的朋友難道他們說的是史逸如麼?史大哥卻是早已辭官的了。何況
他們乃是第一次到這村莊,卻又如何知道?」
鐵摩勒閃過一邊,大聲說道:「你交的好朋友,卻怕我講出來麼?你不放我走,敢情是
要將我縛去送給官府邀功?不錯,今天在馬蹄下救人的是我,衝闖了安祿山的也是我,你待
怎麼?」
竇令符斥責:「你義父不早教過你麼,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多說什麼?你惹了禍不打
緊,我這幾根老骨頭也要被你連累,喪送在此了!」這幾句話明裡是斥責鐵摩勒,其實卻是
針對段珪璋。竇線娘嚇得驚異不定,叫道:「三哥、三哥,你,你這是什麼話?圭璋縱然不
肯去幫你們斗那精精兒,他也不會翻臉成仇,要將你們縛去送官呀,你,你們把他當作什麼
人了?」
段珪璋身形一晃,攔著了門口,冷靜地說道:「三哥,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竇令符冷冷說道:「你說得好,士各有志,不能勉強,你要到安祿山帳不圖個功名官
貴,也怪不得你不認我這門親戚!但望你顧全一點江湖道義,待我們走了之後,你再去通風
報訊如何?不過,你若當真要我們留下的話,我竇令符雖然不是你的對手,也絕不能束手就
擒!」
竇線娘嚷道:「三哥,你說到那裡去了?你不知道:安祿山正是段郎的仇人,今晚我曾
和他商量避禍之計,準備逃走的啊!」
段珪璋反而平靜下來,說道:「二哥,這裡面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了。
你說說看,你怎麼以為我到安祿山帳下求取功名呢?」
竇令符一聽他們兩人的說話,不似虛假,心中也是疑團莫釋,便道:「這安祿山手下有
兩個得力將領,一個是田承嗣,一個是薛嵩,這兩個人和你的交情如何?」
段珪璋道:「我聽過他們的名字,以前為了清河溝李家的事,薛嵩要約我比劍,後來虯
髯客的徒弟出頭,將事情化解,沒有打成,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和他們見過面了。」竇令
符詫道:「你這話當真?那,那就奇怪了!」
段珪璋道:「你信不過我也該相信你的妹子,你問問她,我平生幾曾說過假話?」
竇線娘道:「這兩個人確實與我們絲毫無涉,三哥,你怎的會把這兩個人和圭璋牽在一
起呢?」
竇令符道:「那麼這個村頭有一家人家,門前有三棵松樹的,家主是個年的四十左石、
白臉無須的書生,這個人難道也與你毫無關連麼?」
段珪璋道:「這個人是我的好朋友,他名叫史逸如。不錯,這個姓史的做過官,他早在
十幾年前,就因彈劾奸相李林甫而被罷官的了。哈哈,你說我交了做官的朋友,莫非就是
他?此人古道熱腸,高風亮節,雖曾為官,卻是俠義中人呢!」
竇令符道:「他既曾為官,你可知道他和安祿山有無關係?」
段珪璋道:「史大哥與我十載深交,我素來知道他是痛恨安祿山的,更不要說和安祿山
的牽連了。」
竇線娘插口說道:「有一件事你還未知道,史家嫂子也是昨晚得了一個女兒,我們和他
已是對了兒女親家。說起來,這姓史的也是你的親戚呢?」
竇令符侶了捋鬚,沉吟半晌,說道:「這可令我越來越糊塗了。好吧,我且從頭說
起。」
「前幾年有個朋友說在長安鬧市之中,曾見過你匆匆走過,因此我猜想你大約住在長安
附近,使和摩勒來找尋你們了。三天前在鳳翔山道,卻和安祿山帳下的八名高手遭遇,惡鬥
了一場。」
竇線娘問道:「你和安祿山也有仇麼?」竇令符笑道:「你離開綠林不到十年,怎的連
這個也不懂了。咱們竇家,就正是在安祿山管轄下的地區作強盜,要麼就受他招安,要麼就
要與他作對,這不是很簡單麼?」
竇線娘笑道:「這我懂得。不過,我離家之時,安揮山還沒有做書度使,我尚未知道咱
們竇家正在他所管轄的地方。」
竇令符道:「我們非但不受他招安,在他兼范陽節度使那天,四弟還曾和他開過一個玩
笑,偷了楊貴妃送他的一件名貴狐裘,因此他早就想收捕我們了。王伯通和安祿山帳下的田
承嗣,以前是黑道上的好朋友,田承嗣投歸安祿山之後,王伯通與他仍暗通聲氣,所以,據
我猜想,這次我們在鳳翔山道突遭安祿山手下的圍捕,大約就是王伯通這廝通風報訊的!」
段珪璋心想:「綠林中也有高下之分,我這幾個舅子不屑同流合污、暗通官府,到底比
王伯通勝過一籌。」
竇令符續道:「安祿山那幾個衛士雖然算不上一流的高手,武功亦非凡俗,其中有一個
叫做張忠志的,以前亦是黑道中人,手使一對虎頭鉤,最為厲害,我右臂上的傷痕,就是給
他的虎頭鉤劃破的。」
鐵摩勒笑道:「三叔,你總是喜歡把敵人說得厲害了一些,若非你老人家故意賣個破
綻,那姓張的如何近得你的身前?」
竇令符正色道:「摩勒,像你這樣年紀,最容易犯輕敵的毛病。這個毛病不改,將來定
吃大虧。須知綠林中的教訓是:臨敵之際,取勝第一,越快得勝越好,免至多生意外。縱使
是獅子搏免,也該用全力。何況咱們不是猛獅,對方亦井非兔子呢。
「就以那天的情形來說,我身上有白眉釘的毒傷,對方合圍之勢已成,看得分明,他們
是想拖垮咱們,若不是我故意賣個破綻,誘那張忠志上當,只怕還未必容易突圍呢。像你那
樣強攻硬拚的打法,實在危險得很。
」
教訓了鐵摩勒之後。竇令符回過頭來說道:「我恨那張忠志以盜捕盜,同類相殘,誘得
他近身,立即施展霹靂掌的絕招,一拳打斷他的肋骨,但他趁著我的破綻,也居然能夠扎我
一鉤,也算得是強悍的對手了。」
竇線娘遇:「那八名衛士裡面,沒有田承嗣和薛嵩在內麼?」
竇令符道:「田薛二人是大將身份,當然不在其中。也許是他們以為有八個人對付我個
老頭子,足已夠了吧。」笑了一笑,又道:「幸喜他們不是怎樣看得起我,要是田薛這兩位
將軍親自出馬的話,我元氣未復,遠遠不是他們的對手,只怕今晚已不能和你妹子相見
了。」
竇線娘有點詫異,問道:「三哥,那你剛才說的……」竇令符早知其意,立即把話接下
來說道:「你是不明白我剛才何以要先提起這兩個人?
」那天我無緣與這兩位將軍相會,可是今天晚工,卻見著了!」
段圭長也不禁吃了一驚,急忙問道:「今天晚上?你是在那裡見著他們的?」
竇令符道:「就在這個村子裡,還不到一個時辰。」竇線娘道:「這是怎麼回事?」竇
令符道:「你別忙,且聽我按著次序說下去。」
竇令符接下去道:「過了鳳翔山道,恰好在元旦這天,到了你們的村子,碰上了安祿山
的大隊人馬,正急著要上長安,給他的貴妃娘娘拜年。
「我老頭子是驚弓之鳥,不敢多惹閒事的了。趕緊在山谷口裡藏起來,這小子卻最初生
之犢不畏虎,他卻到谷口去瞧熱鬧。」
鐵摩勒接著說道:「幸虧我出去瞧熱鬧,我一瞧就瞧見了姑丈把羊皮祆蒙著了頭,腳不
離地,步履安詳,卻走得甚快,一瞧就瞧出是個具有上乘武功的人。」
段珪璋心中一凜,想道:「這孩子好厲客的眼光。糟糕,我一時心急,走快了兩步,結
果給他瞧破,他都能夠瞧出我具有上乘武功,安祿山的隨從高手,想來也會瞧得出的了。」
只聽得鐵摩勒續道:「後來就發生了安祿山的衛士馬踏孩子的事,我忍不住把那幾個孩
子救出來。」
竇令符笑道:「幸虧他們忙著趕路,沒功夫捉拿你。不過,也幸虧你瞧出了姑丈的武
功,要不然我還不知道你們就住在這個村子呢!」
竇令符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摩勒一說,我就猜到是你,摩勒見你走進村頭那家人
家,我以為便是你們的家。」
道:「不錯,我們正是在史家門口,看見了田承嗣和薛嵩。」
段珪璋「啊呀」一聲叫起來道:「你們有沒有進去看?這史家大哥不知如何了?」
竇令符道:「我還瞧見一個年約四十,白臉無須的書生和他們在一起,談笑甚歡,這樣
的情形,我還敢過去嗎?」
段珪璋大大吃驚,忙問:「你可聽見他們說些什麼?」
竇令符道:「我和摩勒躲在松樹上,那時他們正在跨上馬背。我只聽見那薛嵩說什麼,
大哥一定給你官做。後來又隱隱約的聽得他們提了兩次,段先生,段先生,他們已經放馬疾
馳,話語聽不情楚,似乎他們對這位『段先生』好生敬慕!」
段珪璋道:「怪不得你以為那兩個傢伙是我的朋友,後來怎樣?」
竇令符道:「還有怎樣?你那位史大哥和他們走了,我也知道這不是你的家,於是到村
中每一家窺探,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你們。」頓了一頓,冷冷說道:「要不我還以為你有
幾分親戚的情份,我也不敢來見你了。好吧,我聽見的我都說了,不放我走,那就由不得你
了!你若是要拿我去給安祿山作見面禮,就請動手吧!」
「動手」二字,剛從竇令符口中吐出,猛聽得段珪璋大叫一聲,箭一般地射出門口。竇
令符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你、你、你當真—一」他只當段珪璋當真去告密,對他
不利,急忙間無暇思索,也趕忙逃出段家。
他這句話未曾說完腳步剛剛跨過門檻,衣角已被竇線娘拉著,只聽得竇線娘大叫道:
「三哥,你好糊塗!」
竇令符道:「怎麼?」實線娘道:「要是他要對你有所不利,還不會親自動手嗎?豈在
這時候還去邀人,難道他不預料到你們也會馬上逃走?
」
竇令符的江湖經驗比妹子豐富得多,竇線娘所說的道理簡單明白,他當然也會想到,只
因一時驚懼,時爾失態,如今一想,果然是自己的糊塗,遂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只見鐵摩
勒正在撥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對準竇線娘的背心,原來他以為竇線娘不顧兄妹之情,要
將他的「三叔」留難,故此備在必要之時,便與竇線娘拚命。
竇令符喝道:「摩勒,住手!六妹,你說,你說!你三哥的性命交付給你了!」
竇線娘笑道:「三哥,不必著慌,聽我細說。」剔亮了紅燭,將丈夫與安祿山結仇的經
過,段史二家的關係,相約逃難的事情……一五一十,詳詳細細的都對竇令符講了。
竇令符與鐵摩勒這才完全明白,只聽得門外雞啼,已是五更的分,臥室內那初生的嬰孩
也啼哭起來,竇線娘的話剛好完畢,笑道:「我該給你餵奶了,這孩子倒乖,一睡就睡到天
亮。他也該山來見舅舅了。」
竇線娘給孩子餵飽了奶,抱他出來,竇令符道:「這孩子骨格清奇,是個學武的好材
料。」孩子出來,緊張的氣氛沖淡了不少,但每個人心裡,仍是忐忑不安。
忽聽得一聲長嘯,段珪璋的聲音朗聲吟道:「寶劍欲出鞘,將斷佞人頭,豈為報小怨,
夜半刺私仇,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彈劍悲嘯,宛若龍吟,大踏步走上台階。
這時已是陽光微現,但見他鬚眉怒張,雙眼火赤,竇線娘從未見過丈夫這等神態,嚇得
呆了,她尚未開口,鐵摩勒卻忽然地搶上前去,大聲道:「我錯怪了姑文!」冬、咚、冬,
就給段珪璋磕了三個響頭。
段珪璋將鐵摩勒扶了起來,仰天說道:「好,你愛憎分明,不愧英雄本色!」
竇令符也過來賠禮,段珪璋卻側身避開,沉聲地說道:「這個時候,還講什麼客套。三
哥,我有一件事情,要重重拜託你了。」
竇令符笑道:「你我親戚上頭,怎用得上拜託二字,你剛才說不要客套,你自己卻先客
套了!」他見段珪璋如此的神情,情知定有非常嚴重之事,因此故意打個哈哈,緩和各人緊
張的情緒。
段珪璋指著他的孩子道:「三哥,請你照料他們母子二人,天一亮就帶他們走吧!線
娘,你要好好教養孩子,長大了以後將我的劍譜傳給他。
」
竇線娘本來就想帶孩子到母家避難,並因此而與丈夫齟齬,想不到丈夫突然應允,她隱
隱感到不祥之兆,顫著手兒,不敢接那劍譜。段珪璋歎了口氣道:「拿去吧,以後也許你我
不能見面了。」
竇線娘道:「段郎,你要到那裡去?」其實這對她已猜到了七八分了。
段珪璋道:「我去尋史大哥去。」
龔線娘道:「你到史家看過了?到底如何?史家嫂子和她的女兒呢?
」
段珪璋道:「都給安祿山的爪牙綁架去了。」
竇線娘「啊呀」一聲叫將起來。「真的?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段珪璋道:「這是意想中事,昨天我一時疏忽,避入史家,安祿山當然把史大哥當作我
了。」
竇線娘道:「史大哥是個進士,他怎的不會分辨?」竇令符接著道:「我聽那田承嗣說
給他官做,妹丈,我看,我看,人心難測,你、你……
」
段珪璋劍眉一堅,立即打斷他的話道:「線娘,別人不知道史大哥的為人,難道你還不
知道嗎?他是為了要保全你我,已頂著我的名字去了!
」
「我到了史家,屋子裡鬼影都不見一個。在臥房裡我嗅到有殘留的迷香氣味,在書房裡
我找到史大哥寫的這封信。你拿去看吧!」
「你看,史大哥是何等苦心,他為了敷衍那田承嗣,故意和他說一些鬼話,難道你會相
信他向安祿山求官?「你看史大哥是怎樣信託咱們,遺書叫他的妻子找至親好友照顧,他寫
這張字條的時候不便言明,這至親好友除了咱們還有誰人?線妹,事情如此。你還不明白
嗎?」
竇線娘是綠林世家,對黑道上的伎倆,當然明白,恨恨說道:「這田薛二人,以前也是
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行為卻這般卑劣。連婦人孺子都不放過!」
竇線娘心如刀割,她明知安祿山帳下高手如雲,丈夫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但事已如
此,她那裡還能夠阻攔?而且她也是具有俠骨英風,探明大義的女子,在這關節上頭若然換
了是她。她也會像丈夫一樣的捨生取義的。
夫妻四日相對,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竇線娘才用顫抖的手接過段珪璋的劍譜,低聲
說道:「段郎,你去吧!但願吉人天相,你和史大哥、大嫂,都能平安回來!只、只可惜我
剛在產後,不能和你同去了。」
段珪璋微笑道:「你要把孩子撫養成人,這比我去拚死,還要難很多,我不能為你分
勞,只有請三哥照料你了。」他極力使語調平靜,但微笑之中仍然掩蓋不住悲涼。
竇令符笑道:「圭璋,以你的武功,未必便不能歸來,我們還等著你會對付精精兒
呢!」其實這番說話,不過是慰他的妹妹而已,段珪璋武功再高,闖入龍潭虎穴,雙拳難敵
四手,要全身而退,已極困難,何況他還要救人。」
雞聲已啼了三遍,段珪璋道:「好吧,咱們都該走了。我和你們同走一程,到村頭分
手。」
元旦晚上,人們都睡得很遲,路上還未有行人,史家正在村頭,在經過史家的時候、段
圭璋忽然停下步來,說道:「讓我看一下孩子。」
他在孩子的面頰上親了一下,沉聲說道:「若是我萬一不能回來的話那史大哥也是不能
回來的了。孩子長大了之後,你要他打聽史小姐的下落——希望她還能活在人間。若是毫無
音訊,也要等到三十歲之後,方能另娶。那股寶釵,你要藏好,作為憑證。」
竇錢娘含淚說道:「我會—一告訴他的,你放心吧!」段珪璋道:「十載夫妻,累你操
勞不少,請受一拜!」竇線娘道:「我得到這樣的英雄夫婿,不管今後如何,都是一生無憾
的了!你亦請受我一拜!」
交互一揖,段珪璋立即離開,他怕看妻子的淚眼,頭也不回,便即上路。忽聽得鐵摩勒
高聲叫道:「姑丈,且慢!」
段珪璋道:「你有何事?」錢摩勒道:「我跟你到長安去。」段珪璋道:「你跟去做什
麼?」鐵摩勒道:「想到長安開開眼界啊!」段珪璋笑道:「你知道我到長安幹什麼?這可
不是好耍的啊!」鐵摩勒道:「我知道你要到安祿山府中救那性史的義士去,姑姑剛在產
後,三叔的傷毒未曾痊癒,他又要趕回去應付王家的人,都不能陪你。我卻閒著無事,正好
和你作個伴兒!」段珪璋正色道:「這是賭性命的勾當,你知道麼?我不能要你同行!」鐵
摩勒也正色道:「姑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就只准你自己做英雄好漢麼?不管你要不要
我,我已是跟定你的了!」段珪璋大受感動,說道:「好,你有這樣的志氣,我就帶你同
行。到了長安,你可要聽我的話。」鐵摩勒道:「這個當然。」竇令符本來捨不得鐵摩勒,
但他也知道這少年的性子極是剛強,說一不二,而且他想到這次自己前來求助,如今段珪璋
有事,自已不幫幫忙,讓鐵摩勒去,也正好賣個人情,便即說道:「這孩子的功夫還過得
去,最少也可以做個通風報訊的人。你就帶他去,讓他磨練磨練也好。」
段珪璋道:「三哥放心,我總不能讓這孩子陪我送命。到了長安,我定有處置,要是我
也萬一能保住性命,救得史大哥回來的話,我會到幽州去看你們,順便跟那精精兒見見高
下!」他已在心中決定,要把自己的武功心法傳給鐵摩勒,並且決不讓他同到安祿山的府中
冒險。
鐵摩勒何等聰明,早也聽出了這兩個人的意思,心中想道:「到了長安,我自有辦法,
你想把我撇開,未必能行。」他眼珠一轉,打定主意,卻不開言。
竇令符大為歡喜,雖然段珪璋此去凶多吉少,但究竟還未完全絕望,他如今已答應了願
在事情完後,便去對付精精兒,那麼只要他無恙歸來,竇五二家之爭,竇家是穩操勝券的
了。
竇線娘聽得鐵摩勒同去,心中稍寬,揚手說道:」段郎,你此去見機行事,若是急切之
間,不能下手,便不可強為。要人幫忙的話,可以叫摩勒捎個信來。」段珪璋道:「我理會
得。娘子,你也要好生保重,記著我的話,好好扶養孩兒。」他怕看眼淚,不敢回頭,帶了
鐵摩勒,便直奔長安而去。
長空離段家不過六十里路,當天便到。正是:胸中俠氣未曾消,拋家暫作長安客
第 四 章 敢笑荊軻非好漢 好呼南八是男兒
三天之後,在長安明鳳門旁邊的一家酒樓上,來了兩個生面客人。
明鳳門是唐朝皇宮的第一道大門,這座酒樓的位置在皇宮旁邊,它的顧客也都是些不尋
常的人物。其中有早朝歸來的文武官員,因為住處距離皇宮較遠,來不及回家,便到這裡吃
中飯的。也有些官中的宿衛,散值(即下班)之後,和同伴到這兒喝酒的,所以別的酒家晚
上熱鬧,而這家酒家卻是上午的生意最好,而顧客之中,十之八九也都是相熟的客人。
但今天來的這兩個客人。卻是第一次到這豪華的酒肆,應中無人相識。這兩個人,一人
年約四十開外,器宇軒昂,披裘佩劍,似乎是個豪客,和他同來的則是個十七、八歲的少
年,打扮得也像個貴家子弟,但雙眸炯炯,精光閃爍,令人一看,就知他是個精明能幹的少
年,遠非那些徒祖先遺蔭的繡花枕頭可比。
酒樓上的客人雖然覺得這兩個生客有點特別,但這家酒樓在長安名氣很大,不時有外地
豪客慕名而來,或者到此求官謀事的,所以大家雖然覺得有點特別。卻也不以為意。
這兩個入正是段珪璋與鐵摩勒。原來段珪璋到了長安之後,即借宿在一處相熟的僧捨
中,寺院的主持名喚懷仁,是個高僧,段珪璋的祖父在世的時候,曾經是這個寺院的大施
主,懷仁和段珪璋亦是方外知交,所以段珪璋選擇了這間寺院作為藏身之所。但段珪璋雖然
有了棲身之地,卻無法知悉安祿山在長安的府邸所在,後來他打聽到有這麼一家酒樓,心想
安祿山既是常常進宮。這家酒樓的顧客,不乏和宮廷有關係的,因此便攜了鐵摩勒前來飲
酒,希望能探聽到一些消息。為了適合這家酒樓的顧客身份,他把所帶的銀子都換了華貴的
衣裳。
這時是近午的時分,正是酒樓上的熱鬧辰光,靠窗的一張桌子,有幾個官兒圍著轟飲,
其中卻有一個中年書生,只是一襲布衣,箕踞案頭,言盼自如,豪氣迫人!那幾個官兒,卻
反如眾星供月似的,對他甚為恭敬!
段珪璋心中一凜,想道:「這人相貌清奇,氣概不凡,端的是平生罕見,不知究竟是什
麼人物?這幾個官兒,也回非凡俗,想不到官場之下竟有這班人物!」
段珪璋正在注視那布衣書生,忽見那書生的眼光也向著他射來,驀地擊桌讚道:」好
劍,好劍!」段珪璋吃了一驚,心道:「這書生倒是個識貨之人,我的劍還未出鞘,他已經
知道這是把寶劍了!」那書生向他招手道:「來,來,來!金樽有酒應同醉,結客何須間姓
名!你過來飲酒,寶劍借我一觀。」
饒是段珪璋走遍江湖,也從未碰過這樣的事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突然向他借寶劍觀
賞,這在江湖上是大大犯忌之事,可是那書生豪氣迫人,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令段
圭璋為之傾倒,頓時間也不禁豪情勃發,忘了所應有的顧慮,應聲便站了起來,走過去道:
「得蒙先生邀飲,何幸如之,只怕這把劍尚不是當名劍之名,有污先生焱目!」
段珪璋這把劍乃是他祖父當年跟大將軍李靖西征之時,李靖賜給他祖父的家傳寶劍,劍
一出鞘,光芒四射,那書生彈劍笑道:「雖非干將莫邪,也算是人間神品
了。你從那裡來?」段珪璋含糊應道:「我從幽州來。」那書生道:「路很遠啊!路途
險阻,想來你若不是仗著這把寶劍,也難以走到長安了。哈,哈,我拂拭此劍,倒想起少年
遊俠的往事來了。」旁邊一個官兒笑道:「學士豪情,至今未減。」那書生大笑道:「現在
是靠著皇帝混酒食,那還有什麼豪情啊?」
驀然站了起來,手彈寶劍,朗聲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停杯投箸
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吟聲未畢,忽地有一個蟒袍玉帶的大官從酒客叢中擠出來,走到眼前問道:「這位先
生,敢情是,敢情是——」
和書生同桌的一個年老官員叫道;「啊,你不是吳司馬嗎?李學士,這位是湖州司馬吳
筠吳大人,也是咱們同道中人。」
段珪璋正在驚疑不定,不知這書生是何等人物。只聽得那書生哈哈大笑,隨口吟詩,答
那湖州司馬道:「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
身!」
吳筠笑道:「我猜得不錯,原來果然是青蓮居士。聞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
段珪璋又驚又喜,原來他所遇的這位書生,正是他和史逸如素來傾慕的大詩人李白。
原來這位名聞天下的大詩人,不但詩做得好,而且他通曉劍術,他嗜酒耽詩,輕財狂
俠,自號青蓬居士,別人見他有飄然出世之表,又稱之為「李謫仙」,他少年之時,慕遊俠
豪風,也曾仗劍遙游四方,登峨眉,上太行,游雲夢……看盡天下名山大川,嘗遍天下美
酒。到了長安之後,得秘書少臨賀知章的推薦和讚揚,各方重視,漸漸名傳帝闋,連皇帝也
知道了他的大名。這位皇帝(唐玄宗)正是中國歷代皇帝中少有的「風雅」人物,通曉音
樂,也懂得欣賞詩詞,他愛慕李白的才華,所以對他特別破例優待,召為翰林學士,並時常
邀他人宮賞花、聽樂、飲酒、賦詩,但李白不愛富貴,仍然以「市衣」自豪,談笑做公卿,
結交多俠士,所以他見段珪璋相貌不凡腰懸寶劍,便脫略形骸,不拘小節邀他同飲。
段珪璋又是歡喜又是傷心,心中想道:「要是史大哥在此得與他所傾慕的青篷居士鬥酒
論情不知該有多高興呢!」
李白哈哈大笑,將寶劍文還段珪璋,說道:「我今日得賞寶劍,結所知,如此樂事,豈
可不醉!」左手攜了湖州司馬吳筠,右手攜了段珪璋,擁入席中,立即開壞痛飲,一連飲了
幾大盅,忽聽得「啪」的一聲,他將鞋子除了下來,一甩頭,又把帽摔到地上,根搖晃晃的
說道:「啊,醉了,醉了,當真醉了!」積頭跣足,伏在桌上,果然呼呼嚕嚕的打起鼾來。
同桌的一個官兒驚道:「青蓮學士當真醉了。要是皇上召他做詩,這卻如何是好。」另
一位道:「未必有這樣巧的吧?」剛才與吳筠打招呼的那個老者笑道:「你們也太小覷他
了,李白鬥酒詩百篇,喝醉了他的詩更做得好!」
那官兒道:「李白鬥酒詩百篇,妙,妙,這一句本身就是一句好詩。」同桌的一個少年
笑道:「你知道這句詩是誰做的?是老杜前幾天寫了一首《飲中八仙歌》送給青蓬學士,飲
中八仙有賀老大人,還有這位張兄……」那老者笑說道:「也有你呢,你忘記說自己了。」
那少年笑道:「我是陪襯的。」歇了一歇,又笑道:「老社寫青蓬學士那幾句,顯好像是看
到他今日這個模樣似的。」吳筠問道:「那幾句怎麼說?」那少年朗吟道:「孿白鬥酒詩百
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要是皇帝今日果然召他,那就越
發對景了!」
段珪璋這時才利那幾個人互通名姓,原來那個老者便是為李白在長安揄揚最力的秘書少
監賀知章,他本人也是個著名的詩人;那美少年名叫崔宗之,姓張的那個則是以草書名聞天
下的張旭,其他幾個也是長安城中頗有名氣的人,段珪璋也胡亂捏個假名說了。
湖州司馬吳筠如笑道:「飲中八仙除了李學士、賀老大人、張兄、崔兄之外,不知還有
幾位。杜甫的那首詩你可記得全了麼?」
崔宗之道:「難得今日有此盛會,張兄就煩你大筆一揮,我把這手飲中八仙歌念給你
聽,你寫一副草書送給吳司馬,就當是咱們和他見面的禮物如何?」吳筠大喜道「張兄乃是
當今草聖,老杜號稱詩聖,以草聖寫詩詠詩仙的名詩,直乃相得益彰,這樣的禮物,更是珍
同拱壁!」
張旭道:「只怕醉了寫不好,教司馬見笑。」崔宗之笑道:「你寫草書也像李學士寫詩
一樣,越醉了越好,何必客氣。」
賀知章叫店家取了紙筆來,就在旁邊一張空桌上鋪好了紙,張旭選了一枝大號的狼毫
筆,蘸滿了墨,崔宗之念道: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二斗始朝天,路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
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街杯樂聖稱避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頭白眼望
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偉前,醉中往往受逃禪。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
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
雲煙。焦遂五斗方卓然,商談雄辨驚四筵。
崔宗之念完大家便哄笑一場,賀知章道:「真是把咱們的醉態寫得淋漓盡致!」張旭大
筆揮舞,墨汁飛濺,寫完了這首詩,他的面上,東黑一塊,西黑一塊,連鬍鬚上也濺滿了
墨,旁邊的人,衣裳上也是點點斑斑的墨跡,張旭哈哈大獎,揮筆笑道;「你們是醉態可
掬,我卻是醜態畢露了!」
賀知章道:「可借你不早些來長安,聽說湖州烏程酒極佳,你就是為了烏程酒才去就湖
州司馬之職的,要是你在長安,老杜就應該寫飲中八仙了。嗯,我忘了問你,你不在湖州任
內,卻上京來幹什麼?」
吳筠道:我是奉召進京述職的,來了五天,卻尚未蒙皇上召見。」賀知章面有詫色,
道:「皇上極少顧問政事,卻怎的會突然召你進京述職?」沉吟半晌,忽地說道:「你可見
過楊國忠沒有?」吳筠道:「沒有。」賀知章道:「你趕快各辦一份名貴的禮物送他。」崔
宗之笑道:「若是急切之間備辦不來禮物,送金子更妙。我們這位寶貝相爺一見了黃澄澄的
金子,就容易說話了。」
吳筠大笑道:「我為官數載,兩袖清風,那來的金子?再說,我若有錢,自己不買酒吃
麼?為什麼要送禮給楊國忠?」
賀知章道:「司馬有所不知,自楊國忠專權之後,賣官晉爵,無所不為,州郡長官,若
不是他的人,便陸續撤換。依我看來,召你入京述職,只怕是他的主意。他正在等著你送禮
呢,誰知你卻這樣不懂人情世故。」笑了一笑,繼續道:「要是你宦囊不便,咱們幾位酒友
給你湊一些如何?他大約因為你政聲頗好!所以遲遲不敢換你,只是召你述職,想等你找上
門來。你稍為給他一點好處,賣他一點面子,大約也就可以無事了。」
吳筠憤然說道:「小弟寧可丟了這項烏紗,也決不巴結權貴,送禮之事,再也休提。」
賀知章道:「吳兄廉潔自持,當然是好,可是你就不想想,要是湖州司馬,換了一個貪
鄙之人,豈不是苦了湖州百姓?我們不是勸你巴給揚國忠,而是想為湖州留一個好官。唉,
現在天下的好官太少了,能留得一個就是一個。」
崔宗之道:「要是吳兄不肯送禮,還有一法,可以找李僕射給你講講情。他也是咱們酒
友之一,杜甫『飲中八仙歌』所說的那位『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楊杯樂聖避
稱賢。』就是說他。李僕射雖然豪奢,人卻還是正直的。」
吳筠歎口氣道:「賀老大人勸我以湖州百姓為重。此心可感,只是如此官場,實在已令
我心灰意冷,再說,縱使花錢打點,我卻不是個同流合污之人,這個官又能做到幾時?諸兄
盛情心領,這項烏紗,能不能保,聽天由命吧。」
賀知章等還想再勸,忽聽得樓梯聲響,跑堂的彎腰曲背,道:「伺候令狐大人,令狐都
尉,今天你老來得遲了。」
吳筠問道:「什麼官兒,這樣威風。」賀知章笑道:「大約是羽林軍(即徹林軍)的軍
官專職護衛聖上的,你別瞧他們的品級不及咱們,可比咱們闊氣得多呢。這班侍衛老爺多是
這家酒樓的常客,堂倌當然要巴結他們。」一個官兒道:「官中的都尉來了。不知是不是皇
上要召李學士入宮?」
說話之間,只見三個軍官走上樓來,當前的一個穿著羽林軍的服飾。十分神氣,後面兩
個軍官,身披駝絨軍裝,腰圍金帶,腳踏蠻靴(一種長統的馬靴),看這裝束,便知是邊軍
的高級將領。
那羽林軍軍官道:「我給你們帶來兩位貴客,這位是田將軍,這位是薛將軍,快給我們
找一副雅座。」堂倌連連的應諾。還忙去收拾一副臨窗的座頭。
跟在令孤都尉後面那個身體有點發胖的軍官,用眼光一瞥,見李白伏在桌上呼呼嚕嚕的
打鼾,鞋子帽子都給扔在一邊,遠遠就聞得到他那股酒氣,還有一個張旭,鬚子上墨汁淋
漓,兀自在那裡手舞足蹈,要和別人鬥酒,那軍官皺起眉頭,道:「人家都說這是長安最有
名氣的一家酒樓,卻怎麼容得這些窮酸在這裡撒野。」令狐都尉不待他的話說完,急忙拉著
了他,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打瞌睡的那個人正是皇上所寵愛的李青篷車學士。」那個軍官
嚇了一跳,連忙禁聲,臉色尷尬之極,偷偷的朝李白張旭那兩張桌子望去,見那些人鬧酒的
鬧酒,談天的談天,似乎並沒有聽到他的話,這才放心。
這時段珪璋已回到了他原來的座頭。鐵摩勒低聲說道:「這兩人就是安祿山手下的田承
嗣和薛嵩。」段珪璋道:「沉住了氣,不可鬧出來。」
酒樓上有三張桌子,坐著的都是宮中的侍衛和羽林軍軍官,見了令狐都尉,紛紛起來招
呼,那令狐都尉哈哈關道:「我給你們介紹兩位好朋友,平盧軍的田將軍和薛將軍,他們兩
位是安節度使的左右手。」在各路節度使中安祿山兵權最大,又是楊貴妃的乾兒子,那些恃
衛們和軍官們對田薛二人紛紛趨奉。
段珪璋聽他們的言語,知道那個令狐都尉名叫今狐達,在這群軍官中似乎職位最高,那
些人對他都很恭敬。他們則是護送安祿山人宮的,安祿山給楊貴妃留下了,要他們到晚上才
去接他。
段珪璋心想:「這酒樓正對著明鳳門,我今晚再來,在此守候,等這兩傢伙接安祿山回
去之時,我暗地裡跟蹤他們。」鐵摩勒那日在馬蹄下救人,田薛二人雖然在安祿山的左右,
但鐵摩勒那日是個鄉下少年,現在卻打扮成硅家子弟的模樣,田薛二人那裡認得出來?何況
他們的眼光都被李白的醉態吸引住了,更沒有注意他們。
不過段珪璋卻不敢大意,生怕給他們窺出行藏,已然得到了安祿山的消息,便想離開酒
樓。
正待叫堂倌過來結帳,酒樓上又來了一個客人,一進來就大聲問道:「李學士可是在此
喝酒麼?」
這人也是個武官裝束,但與田薛二人卻大大不同,他著得是一身粗布軍裝,嚴冬時分,
仍然穿著草鞋,但他腰掛長刀,刀鞘卻是名貴的犀牛角做的,樣式古拙,刀鞘上還纏有鐵
絲,要不是他掛著這把名貴的寶刀,那就完全像一個窮大兵了。
段珪璋抬起頭來,打量了這入一眼,不覺暗暗吃驚,這軍官約有三十歲左右,雙目炯炯
有神,虯鬚加戟,滿面風塵之極,卻掩蓋不住他的俠氣雄風,段珪璋驀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但卻不敢斷定是不是他。
令狐達喝道:「你這廝是什麼人?李學士是你隨便見得的麼?」
那軍官冷笑道;「我找李學士關你什麼?要你出來多事?」
薛嵩道:「你大呼小叫好設規矩,李學士正在好睡,你膽敢吵醒他麼?看你這粗野的樣
子,李學士就不會交你這樣的朋友!」薛嵩剛才認不得李白,出言無狀,甚感難為情,正好
趁這個機會,一來為令狐達助威,二來討好和李白同來飲酒的那班官兒,心中想道;「這回
大約不至於看錯人了吧,看來這廝最多不過是個邊軍的小軍官,諒他怎能識得了李白。」
薛嵩攔著了去路,那軍官大怒道:「你狗眼看人!」平掌一推,薛嵩冷笑道:「你耍打
架麼?」立即施展擒拿手法來扣他的脈門,想把他一下拿著,反扭過來,在眾軍官面前,博
個哈哈一笑。那知他沒有抓著人家,卻反而給那個軍官一掌推開,蹌蹌踉踉的幾乎跌倒!
令狐達大吃一驚,要知薛嵩是個有名的青州劍客,以劍術、暗器與擒拿手稱為三絕,而
今他竟然一交手就吃了對方的虧,而且還令令狐達也看不出那個軍官是怎樣閃開薛嵩的擒拿
手的。
薛嵩大怒,便想拔出劍來,賀知章上前調解道:「李學士結交遍天下,薛將軍敬愛李學
士之情可感,這位……」那軍官道:「我姓南,東南西北的南。」賀知章繼道:「這位南兄
既然是李學士的相知,對薛將軍的阻攔也不應見怪,李學士當真是多喝了幾杯,現在已睡著
了。」賀知章這番話說得婉轉之極,薛嵩又知道他是個大官,只好忍住了氣,不敢發作。那
性南的軍官遊目四方,問道:「那位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人就是李學士嗎?」
賀知章詫道:「不錯,就是李學士。」薛嵩已冷笑道:「鬧了半天,原來你是並不認識
李學士的呀!」
那姓南的道:「我幾時說過了我認識他,我不想謬托知己。」
賀知章道:「然則閣下找他何事?」那性南的道:「我不敢謬托知己,可是另有一位是
李學士知己的人,托我稍一封信給他。」
賀知意道:「是那一位?」心想:「李白的知己朋友,說出來大約我即算不認識也總會
聽過名字。」那姓南的道:「是一位姓郭的朋友,這封信我得親自交給學士,不便轉托他
人。」著情形是不願說出這姓郭的名字。
賀知章心想道:「我可未曾聽李白提過有姓郭的好朋友啊。」但他老於世故,別人不願
說,他也不便再問,當下說道:「李學士這覺不知要睡多少時候,可要我喚醒他麼?」
那姓南的軍官道:「不必,不必。我也就在這裡喝酒等他醒來好了!」高聲叫道:「打
五斤好酒,切三斤牛肉來!」
薛嵩歪著眼睛,洋洋得意的說道:「如何,我這雙眼著人還看得準吧?」言下之竟,即
是說:「你看,我說李學士不會有這樣的朋友,沒有錯吧?」那姓南的大盅大盅的喝酒,不
理會他。薛詭又笑道:「這是長安最出名的一家酒樓,哈哈,卻想不到有人把他當作路邊酒
肆了。」這是嘲笑那姓南的只知道叫路邊酒肆所常賣的東西,這酒樓上有多少美味的菜式他
不叫,卻只叫白酒和切牛肉。
那姓南的把酒盅重重一頓,大聲說道:「我吃什麼東西,也要你管麼?」
那酒盅是青銅做的,被他重重一頓,只聽得「噹」的一聲,酒盅陷入桌內,與桌面相
平,四座皆驚,薛嵩亦自有點氣餒,但又不願當眾失了面子,退了一步,說道:「你真發
橫。這裡不是打架的處所,有本事的,你敢與我約個地方比劍麼?」口氣已經軟了許多。那
姓南的軍官冷笑道:「隨你劃出道兒,我一准奉陪便是。待我見過李學士之後,立刻便可赴
約。」
段珪璋見了這人的身手,心裡想道:「這一定是他了,想不到在此地相遇。」但酒樓上
人多口雜,他雖然認出了這個人,卻也只得暫時忍耐,不敢立即去招呼。
田承嗣與薛嵩同來,薛嵩與那性南的發生爭鬥,田承嗣卻躲在一邊,噤若寒蟬,段珪璋
暗裡留意,只見他的面色鐵青,眼神注定那個娃南的軍官,屢次手按刀柄,卻始終不敢站出
來,段珪璋暗暗奇怪,心道:「田承嗣和這個姓南的一定有什麼過節,看來只怕好戲在後
頭。」
薛嵩心道:「你手上功夫雖然了得。比劍我未必會輸給你。」正要與那姓南的訂約,賀
知章等人也正要出來調解,就在這亂哄哄之際,忽聽得「當、當、當」三下鑼聲,有人高聲
報道:「聖旨到!」
酒樓上肅靜無嘩聲,有品級的官兒都站了起來,避過兩邊,酒店的主人急忙上前迎接
道;「迎中度使大人,不知聖旨宣召那位大人。」這樣的事情在這酒樓上已發生過幾次,主
人也知道定然是宣召李白,但仍然不能不有此一問。
唐朝的太監奉目出差的尊稱「中使」,但這次率領幾個小太監出來找尋李白的人,本身
卻不是個太監,而是二個樂工,名叫李龜年,雖是樂工,但甚得皇上寵愛,授為「拿樂御
奉」,身份不比尋常,賀知章等人都認得他。
李龜年上前高聲說道:「奉聖旨立宣李學士至沉香亭見駕。」他背後一個小太監,手捧
冠袍、玉帶和象笏,便來找尋李白。
李龜年笑道:「李學士果然又喝醉了。皇上立即便要見他,這卻如何是好?賀大人也在
此,幫忙我一同喚醒了他吧。」
兩人正在扶起李白,李白忽地雙手一推,酒氣噴人,哺喃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頭也不抬,又倒下去睡了。貿知章和李龜年給他一推,險險跌倒。李龜年苦笑道;「這次比
上次醉得更厲害了,怎麼辦呢?」
小太監道:「咱們抬地走吧。」李龜年道:「總得讓他換過朝衣。」叫道:「店家,打
一盆水來。」
賀知章官居秘書少監,也是侍從皇帝的近臣,與李龜年又稔熟,李龜年已宣讀了聖旨,
彼此不必再拘什麼禮節,賀知章問道:「皇上這次急於宣召李學士,為了何事?」
李龜年道:「今年揚州貢來了許多種牡丹,都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下。今日牡丹盛
開,皇上命內侍設宴於亭中,同楊貴妃賞玩,命我引梨園中的一十六色子弟,各執樂器,前
來承應。奏了幾曲,不合上意。皇上便叫我停住,說道:「今日對妃子、賞名花,豈可復用
舊樂?你即將朕所乘的玉花馳馬,速往宜召李白學士前來,作一番新詞慶賞!」你瞧,皇上
的御馬都牽來了,就等著李學士去呢,急不急煞人?」
說話之間,店主人已親自把一盆冷水捧來,李龜年要了一條毛巾,也顧不得天寨地凍,
親自把手巾沒了冷水,扭了兩下,使往李白的額角敷去,又叫店家取來了四面屏風,圍著李
白,笑道:「幸而我熟知學土的脾氣,預先到翰林院取了他的冠袍、玉帶、家笏來,不出我
之所料,他果然是一襲布衣,在此與諸公飲酒。」
李白等人被屏風遮住,段珪璋瞧不見內裡情景,過了一會,只聽得李白的聲音說道:
「真煞風景,我還未喝夠呢,做什麼詩?」李龜年唧唧咕咕,似乎是在耳邊低聲求懇,過了
片刻。又聽得李白笑道:「嚇,揚州的名種牡丹都盛開了,大紅、深紫、淡黃、淡紅、通白
各色各種都全,皇上又備了涼州美酒,等我去喝,哈,這倒對了我的口味了,瞧在揚州牡丹
的份上,我就去一趟吧。」樓板鼕鼕作響,原來當他說到各種牡丹、涼州美酒之時,禁不住
手舞足蹈。隨著又聽得悉悉索索的聲音,敢請他已是脫下布泡,換上朝衣。
再過片刻,只見李白推開屏風,走了出來兀自腳步踉蹌,朦朧醉眼,酒氣熏人,幾個太
監前呼後擁,左右扶持,走過那姓南的軍官座前,李白忽然停了下來,道:「好一位壯士,
咦,你、你、你……」那姓南的道;「我給令公帶了一封信來,正要見你。」話未說完,太
監們早上前將他拉了開,喝道:「什麼人,趕快滾開!」
李白怒道:「豈有此理,你們要趕走我的好朋友麼?」雙臂橫伸,扶著他的那兩個小太
監,「撲通」一聲,跌了個四腳朝天。
太監們大驚失色,旁邊一個官兒好生詫異,小聲問他的同伴道:「咦,剛才這人還不認
得李學士呢,怎的卻又忽然是他的好朋友了?」
李白推開了太監,東倒西歪。搖搖晃晃的踏上幾步,指著那個姓南的軍官哈哈笑道:
「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你。你,你,你一定是南八兄,敢知荊軻膽如鼠,好呼南八是
男兒!哈,哈,哈,見了南八,誰還理會什麼貴妃娘娘,來,來,來,咱們再來喝酒!」
李龜年早就上前拉著南八,對他一揖,悄聲說道:「皇上等看見李學士,你幫個忙!」
李白一步跨得太闊,身軀傾倒,扶著桌子叫道:「南八南八,你怎麼不來喝酒,喂,
喂!你剛才說什麼?有什麼闊氣的老公公托你帶東西給我呀?哈,哈,哈,你南八怎會是給
人送禮的人呀?笑話,笑話。快來說清楚了!」李白尚未醉醒,又一心放在南八身上。竟未
聽清楚他說些什麼,將他說的「郭令公」,當成了什麼闊氣的老公公了。
那性南的軍官大笑道:「學士果然是我輩中人,但現在樓下就有御馬等著你騎進宮去,
你縱然陪我吃酒,我也喝得不痛快,不如待你今晚無事,我再去與你吃個通宵!」
李白道:「好,你說得也對!待我見皇帝老兒再去見見你,的確可以吃得舒服一些!」
貿知章忙道:「李學士住在我的家中,你問城西賀家就知道了。」那姓南的道:「你老
先生是賀少監,我知道。」他知道賀知章的意思,是要他讓李白快走,他一想托他的說話,
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而李白又在醉中,在這樣的情形下,那封信他也不方便在這個
時候交出來了。
李龜年與那班大監急忙擁著李白下樓,李白那班酒友也都跟著散了。那姓南的軍官搖了
搖頭,歎口氣道:「玉門已自燃烽火,宮門沉沉醉歌舞……」驀地拍案叫道:「可惜了李學
士!」仰著脖子,將酒盅余酒,一傾而盡,擲了一錠銀子在桌子上面,便要離開。
令狐達與薛嵩忽然走了過來,令狐達陪笑說道:「南兄且慢!」
那姓南的軍官劍眉一堅,朗聲說道:「什麼地方。是不是現在就去?除了這個姓薛的之
外,你是不是也想要湊上一份?」
令狐達笑道:「南人兄,不是約你比劍。」那姓南的圓睜雙眼說道:「不是約我比劍,
你留我作什麼?」薛嵩上來抱拳說道:「方纔不知吾兄,多有冒犯,還望南兄勿怪。」
南八肚裡暗暗好笑,心中想道:「想是這廝見了李白如何待我的。故此馬上便變了一副
臉孔!」他是個豪爽的人,雖然看不起薛嵩,但別人既來陪罪,他便也哈哈笑道:「小小一
點言語角逆(衝突之意)何足介懷?薛將軍既是不必要我比劍,那就請容我先走一步吧。」
令狐達道;「不打不成相識,南八兄多坐片刻何妨?」南八道「不敢高攀!」令狐達笑
道:「南八兄這樣說,就是還有見怪之意了。」薛嵩也道:「彼此都是武林同道,令狐都尉
又是最喜愛結交朋友的,南八兄何必這樣吝於賜教。」
南八心道:「這兩個人的武功還過得去,卻偏生這麼討厭!」只得再坐下來,談談說
道;「兩位有何指教。」
令狐達笑道:「正是有件事要請問南兄,方才南兄所提到的郭令公可是九原郡守郭子儀
麼?」
郭子儀後來功勳蓋世,受封為汾陽王,但當時只是一個郡守,知道他的名字的人還不
多。段珪璋在旁邊聽了,也覺得有點詫異,心想:「令狐達是御林軍都尉,薛嵩是安祿山手
下的心愛將領。他們敬畏李學士還說得過去,因為李學士到底是皇上看重的人。但卻何以對
一個郡守卻也像是聳然動容,這郭子儀不知是什麼人物?」
南八躊躇片刻,答道:「不惜,托我捎信給李學士的就是郭郡守。兩位可是認得他的
麼?」
原來李白與郭子儀的結識甚不尋常,有一日他在并州地界遊山玩水,忽然碰著一夥軍
卒,執戈持棍,押著一輛囚車,車中的囚犯儀容偉岸,李白動了好奇之心,上前一問,原來
此人便是郭子儀,當時是陝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的偏將,因奉軍令,查視餘下的兵糧,卻被
手下人失火把糧米燒了,罪及其主,法當處斬,當時哥舒翰出巡已在此州地界,因此軍政司
把他解赴軍前正法。
郭子儀在囚車中訴說原由,聲如洪鐘,李白回馬,傍著囚車而行,一頭走,一頭慢慢的
試問他些軍機、武略、劍術、兵書,郭子儀對答如流,就像碰著個知己一般。越談越投機,
越談越高興,神采飛揚,那裡像個即將越死的囚徒,李白越聽越奇,心中想道:「我平生所
結交的英雄豪傑,不在少數,若說到可以足當國士之稱的,似乎還只有此人!」
李白直跟著囚車走到軍前,親自過去見隴西節度使哥舒翰,申述來意,求他寬釋郭子儀
之罪,哥舒翰素幕李白大名,趁這機會,賣了他一個人情,許郭子儀在軍前備用,將功贖
罪。
別後數年,郭子儀屢建軍功,漸露頭角,做到了九原郡的太守,李白在長安聽到了故人
消息,甚為高興。但他不願意誇耀自己的恩德,這件事情,從未向人提過,因此即算是貿知
章這樣親密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和郭子儀的這段交情。
郭子儀也聽到了李白在長安的稍息,知道他雖得皇帝寵愛,卻也不過是等於皇帝的請客
人一般,不會重用。而且權臣當國,心想以李白的性格,大約也不會在這樣的官場混得下
去。郭子儀思念及此,遂請他的一位朋友。替他帶了信入京,找尋李白,想請李白到他的任
所去。
這位朋友。便是李白稱他為「南八兄」的這個軍官,其時正在郭子儀幕下,助郭子儀守
邊。這人排行第八。真姓名叫做南霽雲,是燕趙間一位著名的遊俠,江湖上在這二十年間,
先後有兩位著名的遊俠,十年前是段珪璋,自段珪璋隱居之後,最負盛名的就是他了。他在
九原,曾經以單騎擊退寇邊擄掠的三百羌人鐵騎,所以當時民間有一句讚揚他的話道:「要
如南八,方是男兒!」
此際,令狐達一再向南霽雲問及郭子儀,南霽雲只道他是認識郭子儀的,也就直認不
諱,說出托他帶信給李白的便是郭子儀。
那料令狐達問請楚之後,卻皮關肉不笑的說道:「這封信李學士既然尚未取去,就請借
給在下一觀如何?」
此信雖然非關機密,但這要求卻未免不近人情,南霽雲怫然不悅,說道:「令狐大人說
笑話了,別人的信,怎麼好借去看?」令狐達冷冷一笑,又問道;「南八兄,你剛才說『只
可惜了李學士』,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南霽雲怒道:「你憑什麼來審問我?」令狐達道:「李學士蒙皇上聖恩,派中使御馬來
迎,榮寵無比,你卻說他可惜,恕我愚昧,實是不解其意,務請你說明白。」南霽雲給他問
往,解釋不上來,索性放下了臉說道;「我沒有功夫和你說話!」
薛嵩冷笑道:「有功夫比劍,卻沒功夫說話麼?」令狐達做好做壞,攔在當中說道:
「你將那封信交給我,咱們另找個地方說話,我仍然把你當作朋友看待。」
南霽云「哼』了一聲:「我南八豈是受人威脅的,不交出來又怎麼樣?」
令狐達面色一變,驀地喝道;「你替外臣奔走,勾結近臣,又心懷不滿,誹謗朝廷,兩
罪俱發,還想逃麼?」
段珪璋一直冷眼旁觀,剛才見令狐達過來向南霽雲打拱作揖的賠罪,還只道他是個勢利
小人,為了李學士的緣故,故此對南霽雲巴結,不料頃刻之間,他卻突然翻臉。與南霽雲動
起手來,饒是段珪璋閱歷甚豐,亦覺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說時遲,那時決,只見令狐達已取出了一對護手鉤,一招「倒捲珠簾」,左鉤橫胸,右
鉤斜指,就向南霽雲胸前劃去!南霽雲卻未曾拔出刀來,只聽得「嗤」的一聲,南霽雲的衣
裳被他的護手約鉤去了一大片,緊接著「啪」的一響,令狐達卻著了一記耳光。
南霽雲身手矯捷,退步、閃身、避鉤、進掌、拔刀,一氣呵成,左掌拍出,立即反手一
刀,「噹」的一聲,又和薛嵩的長劍迎個正著!
火星蓬飛,薛嵩的青鋼劍損了一個缺口,薛嵩號稱青州劍客,劍法上實有非凡造詣,刀
劍一交,立即知道對方是把寶刀,倏的變招,長劍一圈,一招「龍門鼓浪」,連環三式連襲
南霽雲上中下三處要害,劍光閃閃,當真就好似浪湧波翻,飛珠濺玉,耀眼生穎!令狐達的
武功比薛嵩尚勝一籌,他自出道似來,還是第一次吃人一照面便打了一記耳光,怒火中燒、
也立即使出殺人絕招,雙鉤一橫一直,一招「指天劃地」,前鉤指到了南霽雲的背後,後鉤
跟著刺向南霽雲腿彎的關節,南霽雲要是站在原地不動,背心勢必給他戳個透明的窟窿,要
是向前奔出,前心勢必受薛嵩的一劍,要是向上躍起,那就等於淒上去給令狐達的利鈞穿過
腿彎了!
好個南霽雲,只見他在劍光鉤影之中,騰地一個倒蹬,就像背後長著眼睛一般,這一腳
向後踢出,恰好踢中了令狐達的虎口,令狐達指向他腿彎的那柄護手鉤,還未曾沾著他的褲
管,就給他踢得脫手飛去,與此同時,他橫刀一立,向前斜削出去,這一招是攻敵之所必
救,薛嵩那一劍若是劍勢不改,仍始向前削出的話,或者可能令他受傷,但薛嵩的一條臂
膊,卻先要保不住了,幸而薛嵩的招式未曾使全,忙不迭的撒劍回身,只聽得南霽雲哈哈大
笑,已從令狐達身旁掠過!
鐵摩勒看得出了神,不自覺的拍案叫道:「好功夫!」要知南霽雲這兩式刀腳並用,刀
向前劈,腳卻向後踢去,方向恰恰相反,但他卻使用妙到極巔,實是非常難練的一種功夫,
非但要一心二用,而且要拿捏時候,不差毫釐,鐵摩勒最近曾跟竇令侃練過這種前弓後箭,
解拆背腹受敵的招數,但還未曾練得成功,放此見了南霽雲的前刀後腿使得如此精妙,便不
自禁叫出聲來。
南霽雲聽得喊聲。如他這邊望去,心中一凜:「那不是段大哥嗎?」腳步自然而然的緩
了一緩,就在此時,田承嗣猛地大喝一聲,掀翻了一張桌子,阻著了南霽雲的去路!
南霽雲雙眼一睜,喝道:「原來是你這個強盜,居然也做起軍官來了!」田承嗣怒道:
「胡說八道,我身為平盧將軍,你竟敢詆毀於我!」南霽雲仰天長嘯,憤然說道:「官賊不
分,豪強恃勢,國家焉能不亂!」長嘯聲中,左掌拍出,把田承嗣震退兩步,反手一刀,又
把薛嵩的長劍盪開,令狐達喝道:「反了,反了!這廝一再誹謗朝廷,詆毀大將,亂臣賊
子,人人得而誅之,亂刀把他砍了。」與令狐達交情好的幾個軍官,登時圍了上來。
原來田承嗣在投靠安祿山之前,是個獨腳大盜,有一次在并州道上,搶劫一夥客商,被
南霽雲遇見,仗義救人,將他砍了一刀,從此結怨。所以田承嗣剛才見南霽雲過來,一時之
間,不敢作聲,就是為了怕地揭穿底細之故。
但薛嵩卻不能不感到詫異,他在第一次和南霽雲吵鬧之後,太監來迎接李白之時,回到
席上,就問田承嗣何以不出來幫他?田承嗣可以瞞得別人,卻不敢瞞騙薛嵩和令狐達,而且
他們兩人也是黑道出身,便把實情講了。令狐達聽了,登時計上心頭。
令狐達將南霽雲羅織人罪,倒並不只是為了要替田承嗣報仇,其中實有更複雜的原因。
郭子儀當時雖然僅是官居太守,但因他善於用兵,又不肯依附安祿山,早已為安祿山所
忌;而李白在朝廷裡又早已為楊國忠所忌,只因李白名聲太大,皇帝又正在看重他,楊國忠
才無奈何罷了。另一個方面,安祿山雖然巴結上了楊貴妃,但與楊國忠利害衝突,又彼此在
皇帝跟前爭寵,勾心鬥角,這幾方面錯綜複雜的關係,外人不知,令狐達卻是知道的。
所以當令狐達得知南霽雲替郭子儀帶信給李白之後,使起了一個歹毒的主意,心裡想
道:「不管他信裡說些什麼,我得了之後,便可拿來獻給楊國忠,由他找了個善於書法的
人,模仿郭子儀的筆跡。誣陷他們謀反,皇上或者是不會相信;但最少也可以誣陷他們內外
勾結,植黨營私,這也是招皇上之忌的。如此一來李白縱然不被斥退,寵信亦衰。而郭子儀
則必然是被扳倒的了,我這樣做,既可巴結楊國忠,又可討好安祿山,豈非一舉兩得!」他
本來還想拉攏南霽雲,威脅利誘,雙管齊下,迫他做個人證的,無奈南霽雲,毫不賣他的
帳,這才動起手來。
酒樓上有十幾個羽林軍官和大內宿衛,都是和會狐達熟識的。令狐達這麼一嚷,那些人
紛紛上來,將南霽雲圍在當中。令狐達心道:「這廝對朝廷口吐怨言,替郭於僅帶信之事,
也經他親口說了出來,這一干人都可以為我作證,我就是將他殺了,也不至於有罪,而且仍
然可以按照原定計劃而行。」
令狐達一聲令下,吩咐將南霽雲亂刀砍死,登時酒樓上亂成一片,只聽得叮叮噹噹的刀
劍相交之聲,乒乒乓乓的杯盆碎裂之聲,轟轟隆隆的桌椅翻倒之聲,怕事的酒客們盡都逃
了,酒樓的人叫苦不迭,勸又勸不得,只都躲到內裡去了。
南霽雲大怒,一柄寶刀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一抬腳將一張圓桌踢飛,有三個軍官正朝
著他衝了來,給這張圓桌一壓,登對頭破血流,好半天爬不起來。
但是好漢敵不過人多,令狐達的雙鉤、薛嵩的長劍,田承嗣的金剛掌尤其厲害,包圍的
圈子越縮越小,甫霽雲展開全身解數,兀是衝不出去。
激戰中一個大內侍衛打出了三枚透骨釘,南霽雲側身一閃,猛覺得肩頭一緊,有如著了
一道鐵箍。
原來田承嗣就在他的側邊,他這麼一閃,恰好閃到了田承嗣面前,被田承嗣一把拿著。
薛嵩大喜,立即跨上一步,出劍刺他膝蓋的環跳穴,令狐達雙鉤卷地,鉤他兩腳腳跟,另外
還有兩個軍官持刀奔來,砍他兩條臂膊,眼看南霽雲就要被亂刀斫死。
薛嵩劍招方出,忽覺背後有金刃劈風之聲,薛嵩是個使劍的行家,大吃一驚,不暇攻
敵,先行自救,反手一劍,只聽得」當」的一聲,卻是另外一個軍官的長刀給來人的寶劍削
斷,而薛嵩卻刺了個空。
薛嵩睜眼看時,卻原來這個人便是剛才和李白喝酒的那個人。也即是薛嵩聞名已久,卻
未曾見過面的段珪璋。
段珪璋出劍如電,他殺入重圍,長劍向薛嵩背心的「志堂穴」虛指一指,他知道薛嵩是
個行家,他這一招攻敵之所必救,薛嵩必定要回劍抵禦,南霽雲便可以少對付一個強改了,
所以他這一招不必用實,從容削了另外一個軍官向他劈來的鋼刀之後,這才哈哈笑道:「薛
嵩,你的劍法還要再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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