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量才玉女驚身世
「劍閣開天險,——看劍!」
「削壁按青天,——奇哉!」
「飛鳥飛難過,猴了鎖眉尖,——好呀,好步法!」
「低頭望山谷,白雲腳下懸。——我的好小姐,你可別看啦!」
「嘿、嘿、嘿、哈、哈、哈!看劍,看劍!接招,接招!」
說話的是一對兄妹,覆姓「長孫」,哥哥叫做長孫泰,妹妹叫做長孫壁,他們正在
比劍。
如果你在這兒,如果你看到他們比劍,包管你會瞠目結舌,連大氣也透不過來!
你道他們在什麼地方鬥劍?他們是在蜀中人險的「淺道」之上!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劍閣上的「棧道」,更是最險的所在,「棧道」乃是
在懸崖削壁上開山鑿石,開闢出米的羊腸小徑,有些地方根本無路可走,竟在削壁千仞
處鑿穴架木,地上架起凌空的道路;有些地方則沿著山壁,鑿成兒千步的梯級;昔時楚
漢相爭,劉邦用韓信之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騙過了蓋世英雄的楚霸王,他絕不信
棧道能修,卻料不到敵人已從陳倉暗渡,終於弄到力能拔山舉鼎的楚霸王自刎烏江。棧
道之險,於茲可見。
這時兄妹,不但在棧道上比劍,而且你唱一句,我和一句,嘻嘻哈哈的開玩笑!但
見他們盤旋進退,捷似靈猿,劍氣縱橫,迅如掣電,誰要是踏差半步,定會粉身碎骨,
他們卻滿不在乎,從容比劃!
這樣的比劍,即算在武林高手之中,也是難得一見,然而這裡卻有一個小姑娘,她
坐在山石,捧著一部詩集,讀得津津有味,正眼兒也不向棧道那邊一瞧。
這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年紀,長得眉清目秀,嬌小玲瓏,她對當前這等奇妙的劍術,
毫不動心,只在聽到長孫兄妹唱和之時,才稍稍停了一停,心中暗想:「泰哥讀了這麼
多年的書,做米做去,卻還是只能做打油詩,不過,這首即景的臼描詩,還算脫俗自然,
也難為了他了。」
兩兄妹在棧道之上,瞬息拆了三五十招,哥哥漸漸佔了上風,將妹妹迫得了忙腳亂,
長孫壁叫道:「婉兒,你怎麼不來幫我?」長孫泰叫:「留心,這一招白虹貫日,拆得
不好,不死必傷!」長孫壁用了一招「回風舞柳」,嬌軀輕擺,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過
了長孫泰這當胸一劍,大呼小叫著:「婉兒,你再不來,我今日可要敗在哥哥手下啦!」
這小姑娘仍然只是微微一笑,動也不動!
長孫壁卻是心念一動,哈哈笑道:「好靈精的丫頭,不上當啦!」往口她用這個法
幾,婉兒必定前來相助,今番才一次不靈。」
這小姑娘覆姓上官,名叫婉兒,聞言笑道:「好姐姐,我正在做今日的詩課,恕我
不陪你們練劍了。」原來她已看破長孫壁的心思,那是故意詐敗,好誘她一同練劍的,
看她適才那一招「回風舞柳」之妙,劍術實不在她哥哥之下。
兩兄妹一笑罷手,從架空的棧道上跳下來,長孫壁道:「你整大只是掛著作詩,再
過幾年,只怕王、楊、盧、駱這四位大詩家見到你,也要拱手臣服了!」王是王勃,楊
是楊炯,盧是盧照齡,駱是駱賓王,並稱初唐四傑,詩名籍甚,風靡一時。
上官婉兒卻似意殊不屑,微笑說道:「四傑之中,王勃小有才華,其他三人也不見
若何特出,尤其那駱賓王,最喜用數字入詩,故意賣弄,什麼『秦塞重關一百二,漢家
離宮三十六』,什麼『小堂綺掌三千萬,大道青樓十二重』。囉哩囉唆,我最不喜歡。
他的文章比他的詩好得多。」
長孫壁咋舌笑道:「好大的口氣,當今皇帝在位,聽說要開設女科,這個自古以來
的第一個女狀元,必將非你莫屬了。」上官婉兒又是微微一笑,意態之間,更是不屑。
長孫泰笑道:「壁妹,你這話說錯了。婉兒可要惱你瞧不起她呢!」長孫壁怔了一
怔,隨即意會,縱聲笑道:「不錯,想這普滅之下,誰配來考我們的婉兒?若是將來果
有女科的掄材大典,婉幾要做就只能做主考,可絕個能貶低身份去考狀元。」長孫泰道:
「聽說上官伯母生你的時候,見天神夢送一把玉尺,一把大秤來,你左乎執尺,右手掌
秤,天公早已注定了你要衡量天下的才人!」上官婉兒惱道:「別訂玩笑啦,我即算有
心去衡量天下之士,也不屑做武則天的主考官!」
長孫泰眼珠一轉,尷尬笑道:「不錯,武則天算得什麼真命滅子,她只是篡奪大唐
皇位的女魔王!好,咱們不提她啦。婉幾,你剛才做的詩念給我聽聽,好麼?」上官婉
兒拋開詩卷,翹首長空,緩緩念道: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調,貧封薊北詩。
書中無別意,但悵久離居。
詩中一片優郁的情懷,好似在懷念遠人,不能自己。長孫泰呆呆發愕,心中想道:
「她來到我家之時,只有七歲,七歲的孩子能懂得什麼?即算十四歲的姑娘,也不應有
這種心事。」瞧瞧上官婉兒的臉色,覺得奇怪極了!
長孫壁讚道:「請詞麗句,飄逸絕俗。好詩,好詩!只是愚姐有一事不明,倒要請
教。」上官婉兒道:「姐姐請說。」長孫壁笑道:「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不知賢
昧所思的,是洞庭湖濱哪一位有福氣的兒郎?」
上官婉兒笑彎了腰,扭首長孫壁道:「姐姐你怎麼這等油嘴滑舌,無理取鬧?我是
借湘君、湘夫人的典故,在懷念大舜皇帝呀!」舜帝南巡,死於蒼悟之野,(蒼梧不是
廣西的那個蒼梧縣,而是山名,在今湖南省寧遠縣東南,又名九疑山)。他的后妃湘君、
湘夫人哭他,血淚染成了斑竹,稱為湘妃竹。上官婉兒這兩句詩,惜用這個典故來懷念
先帝,以表故國之思,本來也講得通,但長孫泰卻總是疑心不釋,心中宣在琢磨:「婉
兒,她,她在思念誰呢?」
長孫壁笑道:「這樣解法,實在出乎我的意外,呀,你的詩太含蓄了,簡直比爹爹
所教的劍法還要難懂,我自認笨人,不敢和你再談詩了,來,來,來!你今日還沒有和
我練劍呢!」
長孫泰為婉兒這首詩感到奇怪,上官婉兒卻為長孫兄妹定要迫她練劍而感到奇怪,
心中想道:「我性喜文學,不近武功,他們不是不知,卻為什麼老是纏我練武?」疑心
一起,七年來壓在心頭上的疑雲,越來越重了!
上官婉兒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唐朝的大官,在她七歲那年,有一天她家的老僕人王安
和她的乳母突然帶她離開京都,送她到長孫伯伯家裡。到了長孫家中,才告訴她,她的
祖父和父母己死了,要她從今以後,好打聽長孫伯伯的教誨。她的祖父上官儀是太子太
博,父親上官庭芝也是宮廷中的文學侍從,經常在宮中住宿,不大回家。他們是如何死
的,上官婉兒自是不知,但她卻消清楚楚的記,就在她離家的那一天早上,她的母親還
是好好的,正要進宮去探望她的父親,為什麼王安不等母親回來就抱她走了,她母親又
怎的會突然死了?王安告訴她說,那是因為宮中發生了厲疫,她的祖父、父親暴病而亡,
她的母親入宮探病,染上厲疫,亦告不治。他要她趕快離開京都,就是要避開那一場可
怕的厲疫。王安是他家幾十年的老僕人,忠心耿耿,上官婉兒那時年幼,自然不會懷疑
王安說謊。可是年紀漸長之後,疑心也就漸漸增長,她記起了出走之時,王安和乳母的
神色都顯得慌忙和緊張,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收拾,即算逃避歷疫,也不該如此!還有,
長孫伯伯是她父親最要好的朋友,為什麼這七年來總不肯帶她回鄉去祭掃她父母的墳墓。
可惜她懂得這樣疑心之時,王安和乳母也早已死了。這些疑團就一直留在心裡。
另外還有一個更大的疑團——
她的長孫伯伯雙名均量,文武全才,太宗李世民在位之時,他曾做到殿前檢點之職。
其後高宗繼位,武後掌權,他即掛冠求退,在劍閣之上結廬隱居。上官婉兒七歲來到他
家,如今十四歲了。這七年中,長孫均量對她真是愛護備至,視同已出,叫她和自己的
兒女一道,日間習武,夜間習文,特別是教她武藝之時,簡直比教兒女還要用心。
可惜上官婉兒性喜文學,不近武功,常令長孫均量失望。上官婉兒還記得有一個晚
上,她寫了三首新詩,給伯伯評閱,長孫均量拍案叫絕,卻忽而長歎口氣道:「你若專
心文學,定可成為天下第一才女,唉,我卻但願你不要這樣聰明才好,你做出這樣的好
詩,叫我又是歡喜,又是傷心!」上官婉兒甚是不解,尷尬笑道:「泰哥壁姐傳你的武
功,我傳你的文學,你老人家在義武兩方面都有傳人,豈不也好?」長孫均量默然半晌,
喟然歎道:「你的才華學問現在已遠勝於我,豈止只是我的傳人?可惜詩句雖工,對你
究無大用,劍術難以速成,明日起你兼練暗器吧。」說來說去,還是要她用心練武,而
且臨走之時,上官婉兒還隱約看到她的伯伯眼中蘊淚,如有重憂。
幾年來上官婉兒百思莫解,長孫伯伯要她文武雙修,那自是一番好意,然而卻也不
必那樣傷心!「我一個女孩兒家,要這樣好的武功做甚?」上官婉兒想是這樣的想,為
了順從伯伯的意思,她還是每大跟長孫兄妹練武。個過卻常常在練武的時間,悄悄躲在
一旁,讀她心愛的詩篇。長孫兄妹拿她沒法,只好想盡法兒,誘她練武。
如今長孫壁義磨著她練劍了,而且這幾天來都要她練一出手就令敵人傷殘的劍法,
上官婉兒搖頭笑道:「我但求習武強身,不想學這樣霸道殺人的本領。」長孫壁輕撫她
的頭髮,微笑說道:「你忘了今是爹爹一年一度對我們的考較之期麼?來,來,來!
你最少也得學會刺穴的連環三劍!」上官婉兒這才驀地想起,今日不但是長孫伯伯
考較之期,而且是她父母的忌辰,長孫伯伯挑選這個口子作為一年一度的考期,不知其
中可有深意?
天上突然飛來兩隻兀鷹,雙翅展開,幾達一丈,上官婉兒一看,原來這兩隻兀鷹正
在追逐山中野兔,上官婉兒笑道:「好吧,我就練一手暗器的功夫,也好救這隻小白兔
的性面。」乎腕一抬,一柄匕首似電般的射出,長孫泰叫道:「取它左目」蒼鷹應聲而
落。長孫壁跑去一看,但見那柄小匕首果然洞穿了蒼鷹的左目,深深刺入了它的頭骨,
將它釘在地上。
長孫泰拍手讚道:「好一個百步穿楊的神技。再取這只蒼鷹的右目!」這只蒼鷹甚
有靈性,似是知道遭逢強敵,貼地低飛,借那削壁峻崖,掩護自己,猛然間一伸鷹爪,
抓起一隻小兔,雙翅一騰,就想飛下山谷。上官婉兒見它如此凶殘,眉頭一皺,匕首疾
飛而出。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黑影突然從岩石後跳了出來,把上官婉兒的匕首接到手中,
剎那間,鷹沉谷底,人到跟前!
上官婉幾抬頭一看,但見面前站著的是一個虯髯大漢,他接匕首的本領已是令人吃
驚,而更令人震駭的是,他還背著一個華服老者,居然能在棧道上跳躍如飛,還接了她
的匕首!
那漢子雙目一張,朗聲問道:「長孫均量可是住在這兒?」長孫泰忽地邁前一步,
失聲叫道:「你背的可是鄭溫伯伯?」鄭溫是朝中的御史大夫,與上官婉幾的祖父同是
一殿之臣。上官婉兒睜眼一瞧,只見他背上的那個老人緊閉雙目,面如金紙,看他相貌,
依稀記得正是她幼年之時,那個常來她家,與她祖父談詩論文的那個鄭溫!
長孫泰話聲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什麼,是鄭大哥來了麼?」人影未見,
聲音卻如在耳邊,那虯髯大漢急忙放下老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自報姓名:「通州李
元專誠拜謁,懇求長孫大人救鄭大人一命。」李元雖然未見過長孫均量,但聽得這種傳
音入密的上乘內功,已知道必是長孫均量無疑。
話語方停,人影已到。來的果然是長孫均量,他已六十有多,雙鬢盡白,仍是健爍
非常,雙眼神光炯炯,打量了李元一眼,立即說道:「李兄快快起來,鄭大人與我數十
載知交,我焉能不救?待我看看受的是什麼傷?」
忽然間,只見長孫均量面色大變,伸手一抓,抓著了李元的胸脯,雙指一劃,聲如
裂帛,登時把李元的胸衣撕開,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不但大出長孫兄妹意外,李元更
是吃驚非小,連忙叫道:「我是保護鄭大人入蜀的鏢師,老先生休要誤會!」
長孫均量垂手長歎,說道:「我不是對你疑心,我是對那兩個魔頭疑心,鄭大人在
朝為官,絕不呵能與他們結有冤仇,他門為什麼這等狠心辣手!」把鄭溫的頭髮撥開,
只見左右兩邊的太陽穴上,都有一個針孔般大小的傷口,好不容易才看得出來。
長孫均量又道:「你再看看你的胸膛!」李元俯官一瞧,但見兩旁乳災穴之下,都
有一個金錢般大小的紅印。登時面如死灰,蹲在地上。
長孫兄妹和上官婉兒不勝駭異,圍卜來看,只聽得李元顫聲問道:「我們中的,是
不是毒觀音和惡行者的暗器:透穴神針和碎骨錢鏢?」長孫均量黯然說道:「事已如斯,
老夫只好實話實說,鄭大人中的是透穴神針,你中的是碎骨錢膘。是否能夠解救,老夫
殊無把握,只有盡力而為。」
李元忽地一聲慘笑,躍起說道:「觀音勾魂,行者奪命,中了這兩個魔頭的暗器,
我亦自知兀藥可醫。老先生不必寬慰我了。只是我保護鄭大人入蜀,未能盡職,死難瞑
目。尚望老先生為鄭大人了來了之事。」
約在十多年前,江湖上出現了男女兩個魔頭,男的是個頭陀,善使天罡刀法,另有
一種極厲害的暗器,叫做碎骨錢鏢,雖然是普普通通的金錢鏢,但被他用毒藥煉過加上
內功運用,所中之兒骨碎筋析。而且最奇的是,初時並無痛楚,藥性蔓延,筋骨腐蝕,
全身的骨骼就像給白蟻蛀空一樣,到胸骨碎裂之時,便是神仙也難活命!那女魔頭更利
害,她擅用梅花針射人穴道,這梅花針也是用毒藥煉過的,循著穴道,攻至心頭之時,
神仙難救。因為這兩個男女魔頭心狠乎辣,故此被稱為惡行者與毒觀音。十年前各正派
門下,曾聚集了數十高手,田攻他們,將他們逐到漠北。十年來銷聲匿跡,從未有人在
中土見過他們。卻不料而今竟然在此出現。一出手就傷了朝廷的向宮和保護命官的鏢師。
長孫均量也是十年之前,參加過圍攻他們的高手之列,這時越想越奇,再審視了一
下李元的傷勢,說道:「你的傷勢較輕,未必全然絕望。這事情有蹊蹺,你們是怎麼碰
到這對魔頭的?」
李元道:「鄭大人奉命到巴州來探望太子……」長孫均量道:
「什麼,太子竟在巴州?」李元道:「章懷太子已被廢了,被貶巴州,也將近半年
了。」長孫均量恨恨說道:「先太子被毒,今太子被廢。哼哼!虎毒不食兒,看來武則
天的心腸,竟比虎狼還狠!」原來先太子李弘是武則天的大兒子,有一天在合壁宮你,
忽然莫然其妙的死掉,死時七竅流血,為狀極慘,宮廷中流言蜚語,都說他是被武後毒
死的,現在的太子名叫李賢,因為反對武則天的施政,遂被潑立,當時曾昭告天下,不
過長孫均量因為隱居劍閣,卻還未知道他已被貶巴州。
上官婉兒聽得毛骨聳然,心中想道:「怪不得長孫伯伯常說武則天是個女魔王,當
真是比惡行者和毒觀音這兩大魔頭還更可怕!」
李元續道:「我在洛陽開設鏢局,鄭大人以前做監運,常常請我保鏢,很有交情。
這次他奉命到巴州探望太子,我知道蜀中新近出現了幾處巨盜,自願護送他到巴州,一
路上連小賊也沒遇上個,方自慶幸;那料昨日到了廣元,距離劍門關約莫有三十多里的
處所,那裡地形險峻,山道崎嶇,我在前面開路,忽聽得山上一聲怪嘯,回頭一望,只
見鄭大人已跌倒馬下。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撥轉馬頭,回身來救,那知就在這瞬息之間,我的坐騎
忽的一聲長嘶,將我拋起,同時從樹林中飛出了幾枚錢鏢,我人在半空,無論如何也躲
閃術了,恃著自己有鐵布衫的功夫,硬衝而過,看鄭大人時,他已是昏迷不醒。
我們那兩匹馬則癱在地上,竟像給人用重手法擊斃一般,但又看不出是中了什麼暗
器。我知道是遇上了絕頂的高手,正準備拼了性命和強人死戰,可怪的是,強人竟沒現
身,但聽得林中怪笑之聲,越離越遠,片刻之間,就好像到了數里之外!」李元似是余
悸猶存,停了片刻,方始顫聲接下去道:「我哪裡還敢追趕!我仔細審視,鄭大人身上
一無傷痕,但摸他脈息,又分明是重傷之像。荒山野嶺,無處求醫,好在我記得鄭大人
說過,說長孫大人就在劍閣隱居,沒奈何我只好來求你了。呀,想不到竟是毒觀音和惡
行者這兩大魔頭!更想不到我中了碎骨錢鏢,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上官婉兒聽了,但覺這件事情離奇之極,那兩個魔頭既非劫財,亦無宿怨,怎麼無
端端的向一個朝廷命官施展殺手!看長孫均量時,只見他眼珠閃動,似乎也正在琢磨這
件離奇難解的事情。
過了半晌,李元歎口氣道:「我也不指望活了,但鄭大人來了之事還望老先生幫忙。」
長孫均量道:「什麼未了之事?」李元道:「天後托鄭大人送給廢太子的書信還未送到
巴州,聽鄭大人說人後對廢太子思念得很,貶他到巴州乃是不得已之事,讓人子得這一
封信,也好讓他安心。」
長孫均量「哼」了一聲道:「貓哭老鼠假慈悲!武則天恨不得把李向宗室,全部斬
盡殺絕,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我就不信她對太子還有半點慈母之心!」
李元不敢作聲,長孫均量忽道:「是武則天自己的主意,剛鄭大人上探望太子的,
還是鄭大人自己上疏求去,然後武則天再派遣他的?」李元道:「我不知道!」長孫均
量沉吟說道:「我看九成是鄭大人自己上疏請求許他去探望太子的。」忽地高聲叫道:
「定是這樣,那兩個魔頭是武則天派遣來殺鄭大人的!」這推想太過奇怪,連上官婉兒
也覺難以置信,但看長孫均量的神情,卻是說得十分肯定。
李元正自惴惴不安,忽見長孫均量面色大變,顫聲說道:
「泰兒、壁兒、婉兒,你們趕快回家,只怕這兩個大魔頭就要來了!」
長孫壁道:「爹爹,你怎麼知道?」長孫均量看了李元一眼,似是有話想說,卻又
不忍出口。李元愕笑道:「這時候還有什麼顧忌?我給老伯說了吧。想那兩個魔頭何等
功夫,若然要取我與鄭大人的性命,那真是易如反掌!然而他卻故意讓我們逃生,這,
這——長孫壁道:「這什麼?」長孫均量接口說道:「這是故意要讓李大哥逃到咱們家
來。」
李元歎口氣道:「這兩個魔頭用心惡毒,可惜我當時想不到是他們,要不然我也不
會來連累老伯了。如今經老們點醒,我才知道上了他們的圈套,做了他們的引路之人!」
長孫均量道:
「李兄不必引咎,我早蓄意要鬥鬥這兩個魔頭了。看這情形,那兩個魔頭是武則天
派來的,更無疑了!」
上官婉兒道:「為什麼?」
長孫均量道:「武則天篡奪了李唐帝位,自古以來,從沒有女人做皇帝的,這真是
一大妖孽。皇帝子孫,前朝大臣,十之八九都是效忠唐室,不願臣服於她,她當然也知
道我們這班人暗中反對她,所以歷年來所作所為,極盡誅鋤異己的能事。試想連兒了郁
可以毒殺,還有誰不能殺?故此我料想鄭人人必定是自己上疏,求她准許人探望兒子,
她知道鄭大人心存李唐正統,於是就暗害他。」
上官婉兒道:「她若要殺鄭大人,何須這樣費事?而且還托鄭大人帶信給她的兒子?」
長孫均量道:「這正是她手段高明之外,故作偽善,籠絡人心。我是前朝大臣,她一掌
權,我便隱居不仕,想來她早已恨我切骨。哼,那兩個魔頭一定是她差遣的!」
這七年米,長孫均量幾乎每日都向上官婉兒說武則天的壞話,教兒女仇恨女皇帝。
上官婉兒如今聽了他這番推想,雖覺有點牽強,也信了七八成,只是有一點不大服氣:
「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男人做皇帝則滅公地道,女人做了皇帝就要被罵為妖
孽?」當然這個想法,上官婉兒只是留在心裡,斷不敢在長孫伯伯的面前吐露出來。
上官婉兒正在自思自想,只見長孫均量面向著兒女說道:
「泰兒,壁兒,你老父的性命也許過不了明朝,故此我如今多費唇舌,把話說明,
好叫你們知道誰是咱家的大仇人。好,如今話已說明,你們趕快回家去,不論有什麼事
情,都不可以出來。
婉兒,你稍懂醫道,將鄭大人搬回家去,用消毒散外敷,玉露九開水內服。李兄,
你——」李元叫道:「我中了碎骨錢鏢,性命過不了三關,反正是死,就與你一同與那
兩個魔頭拼了!」
上官婉兒與長孫兄妹回到家內,剛剛將玉露丸調水灌鄭溫服下,便聽得長孫壁噓聲
說道:「來了,來了,那兩個魔頭真的來了!」
上官婉兒從門縫張望出去,但聽得兩聲怪嘯,一聲量大音宏,震得耳鼓嗡嗡作響,
另一聲卻如黃鶯出谷,清脆非常,刺入耳膜,令人神飄意蕩。看消楚時,山坡上己來了
一男一女,男的是個披頭頭陀,虯髯如戟,相貌猙獰;女的頭纏白巾,打了一雙蝴蝶結
了,長眉入鬢,姿容冶艷,蕩意撩人。這一男一女,不問可知,自是惡行者和毒觀音了。
惡行者怒吼如雷,身形一現,就衝著長孫均量喝道:「老匹夫,原來你還沒死,灑
家來索十年前的舊債了!」那毒觀音卻嬌聲嚦嚦的說道:「長孫先生,十年來見,你老
人家健爍如前,可喜可賀。好在你沒有死,若是死了,那才叫我傷心呢!想當年,你率
數十高手圍攻我們,可惜人多混戰,我還未得好好領教你的峨嵋劍法,今日幸會故人,
得償宿願,快慰何如!」長孫均量冷冷說道:「要上便上,何必多言,老夫等候你門尋
死,也等了十年了!」
毒觀音微笑說道:「是麼?既然如此,我可有一事要提醒你老先生,十年前你們人
多勢眾,要把我置於死地,該想不到我還活到今天吧?今天你孤身一人,要想像我當年
一樣的脫身而走,恐怕萬萬不能了!你對家人子女交代了後事沒有?有什麼未了結的事
要小妹效勞麼?」殷殷垂問,竟似對老朋友一般,十分關懷。
長孫均量給她氣得七竅生煙,嗖的一聲,拔出了青鋒寶劍,只見那毒觀音斜眼一瞥,
又是「格格」一笑,說道:「原來你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個朋友在這兒。哎喲,我道是
誰,原來足李大鏢師。你中了我師兄的碎骨錢鏢,你知道麼?你不動怒,不勞神,還可
以活到後天,聽我的話,好好的躺在床上等死吧,這樣死也死得舒服一些。若然你還要
打架,一動真力,全身骨碎,呀,那才是痛苦非常哩!我一片好心,指點於你,不聽良
言,後悔莫及!」
李元大怒喝道:「好狠毒的女魔頭,鄭大人與你何冤何仇,施此辣手!我今日拚了
粉骨碎身,也要鬥你一鬥!」毒觀音縱聲長笑,說道:「好漢了!我平日殺人,從來不
講道理,今日看在你這點硬份,破例和你說說。你問我為什麼要殺鄧大人嗎?那是天後
和我的一片好心,天後說鄭大人白髮蒼蒼,萬里迢迢,西行入蜀,僕僕風塵,太辛苦!
所以我才奉送他兩枚透穴神針,省得他要多走一段棧道的奔波之苦!」
長官婉兒聽得分明,心頭一震,想道:「長孫伯伯果然沒有料錯,這兩個魔頭,當
真是武則天派來的!」但隨即心上又起了淡淡的疑雲。看這毒觀音裝模作樣,說東話西,
這一番話,竟似是有意說給長孫均量聽的!想武則天要她暗殺大臣,這事何等秘密?怎
的她卻好似怕人不知,先行吐露?
長孫均量早已認定是武則大的主使,聽了此話,暴怒喝道:
「武則天是人魔頭,你們兩個是小魔頭,大魔頭我難奈她何,今日先和你們這兩個
小魔頭拼拼!惡行者,毒觀音!你們是一齊上還是半輪戰?」毒觀吝格格笑道:「十年
前你們恃多為勝,何曾講什麼江湖硯矩了?不過看在你年老份上,讓你和師兄先鬥,省
力一點,到你將近筋疲力竭之時,我再想一個好法兒,給你送終,計你少受痛苦!」
惡行者亮出戒刀,叫道:「對這老賊,何必慈悲?師妹,你給我掠陣,讓我一刀將
他斫掉便是!」一聲大喝,戒刀疾起,摟頭便斫,長孫均量一個「盤龍繞步」,長劍抖
處,劍光閃爍,刷的便是反手一劍,這一劍連閃帶攻,步法和方位都恰到好處,正是長
孫均量的乎生絕學,按說惡行者戒刀定然斫空,而他那一劍惡行者非中不可,哪料惡行
者手臂一伸,骨骼格格作響,驀然問他的手臂好像突然長了幾寸,刀鋒一轉,竟然劈到
長孫均量的胸前。高手比鬥,只爭毫黍,惡行者這一絕招,大出長孫均量意外。幸而他
的劍學精湛,長劍一披,但聽得「噹」的一聲,火星飛濺。長孫均量虎口疼痛,那惡行
者也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
毒觀音嬌笑道:「師兄個可輕敵!長孫先生是太宗皇帝賞識的人,昔非武功超絕,
怎做得到殿前檢點?」惡行者一聲怒吼,又再撲上,刀光閃閃,刀風呼呼,他那路天罡
刀法乃是汲剛猛的刀法,片刻之間,就把長孫均量籠罩在刀光之下!上官婉兒在門縫裡
偷瞧,直嚇得手心淌汗,看長孫兄蛛時,雖然也在緊張的偷看,們卻不怎樣驚惴。長孫
壁低聲說道:「這惡行者還未知道我爹爹的厲害,我爹爹的劍法專能以靜制動,以逸待
勞。」
再過片刻,但見惡行者連聲怒叫,一刀緊過一刀,有如巨浪狂飆,連番捲到。但看
長孫均量,卻是氣定神閒,在刀光籠罩之下,兀立如山,任他浪驟風狂,絲毫不為所動,
一柄青鋼劍,夭矯如龍,在如山的刀影之中,直透出來,不疾不徐,有如流水行雲,極
得軒靈翔動之妙,鬥了約半個時辰,兀自不分勝負。陡然間,忽聽得長孫均量一聲長笑,
一道劍光,衝破千層刀影,反罩下來,頓時間,劍花朵朵,又如黑夜繁星,千點萬點,
飛灑下來。惡行者一聲厲叫,但聽得一片錚錚聲響,原米他已發出了碎骨錢鏢!
但見長孫均量身回勢轉,兩枚碎骨錢鏢貼著肋旁,倏然穿過;接著一樣利劍,將奔
向太陽穴的一枚錢鏢磕開,立即腳尖一點,施展輕功提縱術「一鶴沖天」的絕技,將品
字形飛來、奔向下盤的三枚碎骨錢鏢也一併讓過了!
屋內的長孫兄妹看得驚心動魄,只聽得毒觀音高盧喝采,讚道:「長孫先生,閃避
暗器的功夫,要推你獨步武林了!」長孫均量「哼」了一聲,目光注定惡行者的手臂,
說時遲,那時快。
只見他微一抖手,怪聲搖曳,又是三枚錢鏢,聯翩打至。毒觀音的說話,是故意想
引長孫均量分心,長孫均量可不上當,凝神應敵,辟清錢鏢米勢,一個「鐙裡藏身」閃
過第一錢鏢,反劍一蕩,迎向第二枚錢鏢,霎然間,「錚」一聲,第三枚錢鏢竟是後發
先至,與第二枚一擦,立即改了方向,閃電般的斜飛勁射,襲向長孫均量頸後的「中注
穴!」長孫均量霍地一個「鳳點頭」,但覺涼風掠頂而過,無暇審視,劍把倒翻,將第
二枚錢鏢打落。
只聽得毒觀音哈哈大笑,這時長孫均量才發覺自己的頭髮。
已被鋒利的餞鏢削去一縷,長孫均量勃然大怒,喝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往
暗器囊中一探,一揚手也飛出了三柄匕首,同時身形疾起,一招「天河倒掛」,長劍凌
空擊下,幾乎與那幾柄匕首,同時到達!
惡行者料不到長孫均量米得如此之快,他一招「八方風雨」,剛剛將那三柄匕首擊
落,長孫均量的長劍已刺到胸前。但聽得又是「噹」的一聲,火花四濺,長孫均量趁著
他那招「八方風雨」招數己老,如同強弩之未之際,猛的凌空下擊,一劍震開他的戒刀,
抖手之間,劍尖疾點他身上的三處大穴!
惡行者連連吼叫,有如狼曝,伏在地卜滾翻,翻出三丈多遠,一個「鯉魚打挺」躍
了起米,居然又是一把錢鏢打出。原來惡行者和毒觀音部有「移宮換穴」的功大,大穴
雖被刺中,卻只不過受了外傷,並未能制他死命!
但見錢鏢疾至,有如冰雹亂落,長孫均量料不到惡行者竟有這樣的功夫,被他打得
手忙腳亂。幸而長孫均量的內功、輕功和償還法都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或用袖拂,或
用劍劈,或以俊巧的身形避開,惡行者那一把錢鏢,竟然無奈他何。可是長孫均量也已
累得喘氣了。
就在此時,毒觀音忽地格格一笑,移步向前,說道:「長孫先生好本事,讓我也來
領教。我的透穴神針和他的碎骨錢鏢大不相同,透穴神針細如牛毛,射出之時無聲無息,
甚不好擋。長孫先生,你可要多些小心才好!」說的話毒辣無比,但卻語意殷殷,關懷
備予。上官婉兒聽得毛骨聳然,心道:「這女魔頭貌美心狠,果然不愧毒觀音的稱號!」
毒觀音那「小心」兩宇剛剛出口,手腕倏翻,把劍一揮,其疾如電,刷的一招「龍
女穿針」便奔長孫均量的「肩井穴」疾刺。這一招驟然發難的凌厲劍招,換是他人,非
立即斃於劍下不可,幸而長孫均量早知道毒觀音的鬼魅伎倆,見劍光一閃,立即肩頭一
聳,毒觀音的長劍刺了個空,劍尖恰恰從離肩三寸之處守過。長孫均量刷地一劍戳下,
這一劍老辣非常,拿捏時候。恰到好處,長孫壁在門內瞧得喜形於色,心中暗道:「這
一劍準能把這女魔頭的手臂切下!」
已知這兩人的劍法都是神奇莫測,長孫壁心念方動,但見劍光連閃,毒觀青一聲嬌
笑:「好俊的身手,好俊的劍法!」劍光人影之中,長孫壁看也看不清楚,他們兩人己
交換了四五辣招,倏然間又由合而分,抱劍對立。
但聽得毒觀青縱聲長笑:「長孫先生、這回你可當真要小心了!」長孫均量虎目圓
睜,驀地一聲大喝,光發制人,長劍如風。
欺身疾進,「金雞奪粟」「哪吒鬧海」,一連兩記殺手神招,上刺雙目,下刺胸膛。
毒觀音一聲嬌笑,略一晃肩,輕飄飄的隨著劍風直晃下去,倏地反手一劍,喝一聲:
「著!」劍光中雜了幾枚透穴神針,同時射出!
長孫均量早料她有此一著,他那兩招殺法雖然凌厲,實是攻中帶守,嚴密非常,一
見勢頭不對,三尺青鋒,早就圈了回來,儼如湧起了一國護身的銀虹,但聽得嗤嗤聲響,
毒觀音那幾枚透穴神針,一人劍光圈裡,已被絞成粉屑。長孫均量冷冷笑道:「透穴伸
什,不過如斯!黔驢技盡,何余老夫!」
毒觀音面色一沉,隨即又嬌笑道:「我不笑你井底之蛙,你反笑我黔驢技盡,我縱
是一片慈悲,也不能不施展殺手了!」長劍縱橫揮霍,疾如風雨,透穴禪針,也不斷的
雜在劍光之中發出。但見她手指連彈,有時聲東打西,有時指南打北,嗤嗤之聲,不絕
於耳。長孫均量凝禪對付,仗著極精純的聽風辨器之術,聽那極微細而又極混雜的嗤嗤
聲響,有時也弄不清她的方向,不禁心神漸亂。
長孫均量與惡行者惡鬥之時,已耗了不少真力,這時為廠抵禦那透穴神針,只有施
展內家真力,將劍光盡量展佈,變成護身的光綱,更是耗費精力。毒觀音不但暗器厲害,
劍法亦極凌厲。只攻不守,威力更強。斗了五十米招,已是搶了上風,迫得長孫均量連
連後退。毒觀音如影隨形,步步緊迫,劍劍不離長孫均量要害,驀然間一聲笑道:「老
頭兒,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長孫均量與毒觀音激戰之時,惡行者已調勻呼吸,理好創傷,這時正攔著長孫均量
的退路。毒觀音那一盧長笑,正是給他的暗號,笑聲一發,惡行者立即騰身飛起,錚錚
錚,三枚碎骨錢鏢先發,隨即戒刀劈下;而與此同時,毒觀音手掌一揚,把掌中的數十
枚透穴神針,一齊射出,儼如一蓬銀雨,當頭罩下!這一來,長孫均量被兩大魔頭前後
夾攻,縱有天大神通,也難活命!
就在這瞬息之間,忽聽得一聲狂笑,接著一聲慘呼,一條黑影,疾如奔馬,忽地撲
在長孫均巨身上,替他擋了那一蓬透穴神針,反腳一勾,又把惡行者勾跌,這人正是鏢
師李元,他拼了性命,護友傷敵,兩大魔頭,也不禁大驚失色!
門內的長孫兄妹與上官婉兒亦是大驚失色,長孫泰「砰」的一拳,打開大門,再也
顧不得老父的吩咐,衝了出來,但聽得毒觀音一聲厲笑,拖了惡行有跳撒那橫過山谷的
架空棧道,疾奔而下,轉瞬之間,不見蹤影。李元躺在地上,身體插滿銀針,死狀極慘!
父親面色慘白,不知有否受傷?
長孫均量招了招丁,把一雙兒女喚到跟前,說道:「你們把這位義士埋了,記著以
後年年今日,給他上墳」」回過頭來,對上官婉兒說道:「婉兒,你和我到屋子裡麼說
話。」神情沉重之極,看來是有極重大的事情吩咐。
上官婉兒心中六上八落,和長孫均量回到家中,長孫均量先看那躺在床上的鄭溫,
鄭溫微竹喘息,仍然未醒。長孫均量淒愴說道:「老朋友,我顧不得你了!」隨即把大
門緊閉,緩緩說道:「婉兒,這事情我本想再過兩年,待你成年,再告訴你,現在是等
不及了。」上官婉兒驚道:「怎麼?」長孫均量道:「我已中了兩枚透穴神計,縱是不
死,亦成殘廢,而且非有十年之力,不能恢復武功。這還是義士李元,替我擋了一擋,
才能僥倖逃生。」上官婉幾「啊」了一聲,驚得呆了。長孫均量續道:「為了防備那女
魔頭冉來,明日我便搬家,我與你只有今日相聚了。」上官婉兒道:」伯伯搬到哪裡,
侄女自當隨去侍奉。」長孫均量道:「不,不是我不要你,你有更緊要的事情麼辦。」
上官婉兒心頭狂跳,暗暗猜到這必定和她的身世有關,果然長孫均量說道:「婉兒,
你知道你祖父和父親是怎樣死的?」上官婉兒道:「聽王安說,是厲疫死的,」長孫均
量歎口氣道,「不錯,那是一場厲疫,武則天便是播疫的女魔。這一場所疫害死唐室無
數王孫貴族,義士忠臣,也害死了你的祖父、父親!他們都是武則天殺掉的!」
七年來的疑團倏然挑破,端的有如晴天霹靂,震得上官婉兒幾乎失了知覺,呆呆的
望著長孫均量,竟自哭不出來。
七年來長孫均量在上官婉兒面前,反覆的數說武則天的罪惡,已不知說了幾千萬遍,
上官婉兒對武則天自無好感,但她自負是超越男兒的女中才子,故此對於一個能壓倒天
下男人,做到女皇帝的武則天卻也禁不住在心底裡暗暗佩服,然而料不到這個既令自己
憎恨,義令自己佩服的女皇帝,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長孫均量撫著上官婉兒的頭髮,緩緩說道:「七年之前,你的祖父上官儀官拜西台
恃郎,父親上官庭芝是太子伴讀,那時先太子李弘還在,看不過武則天欺壓他的父皇,
更恐懼母親專權,行將篡奪李家的大下,因此寧願冒不孝之名,暗中勸父皇廢立母后,
並和一班親信的大臣商議,準備一舉盡殲母后的黨羽,高宗皇帝給太子說動,叫你祖父
起草廢立的詔書,那料事機不密,被武則天知道,深夜搜宮,當著高宗皇帝面前,在你
祖父身上將詔書搜出,第二日你祖父、父親就並遭誅戮,你母親也被沒入宮中為奴,你
本來也將不免,幸得王安早知消息,才帶你逃出來!」(據唐史所載,上官儀父子被殺
後,上官婉兒也被沒入宮中為奴,至十四歲時,始被武則大發現其才,命為記室,十分
重用。但上官婉兒天才橫隘,幼負詩名,武則天何以至她十四歲時始發現?治史者亦有
人懷疑。我寫上官婉兒這七年中避難長孫均量之家,當然是「小說家言」,不能作為信
史,但也是根據這個懷疑出發的。)
上官婉兒道:「我的母親……」長孫均量道:「王安說你母親也在厲疾中死去,那
是免你傷心。」上官婉兒想起祖父、父親慘遭殺戮,母親入宮為奴,更是死不如生,心
如刀割,拚命咬著嘴唇,不使滴下淚來,向長孫均量叩了三個響頭,悲聲說道:
「大恩不言報,大痛不徒悲。伯伯的大恩大德,我個生是無法報答的了,但願能手
刃這個禍害天下的女魔王……」長孫均量展眉笑道:「若能如此,我和天下的忠臣義士,
都要感謝於你,也不枉我這幾年來的心血了。」上官婉兒淒然說道:「如今我才知道伯
伯的苦心,可惜我一向不聽你的教誨,沒有學到你的武功。」長孫均量道:「幹這等大
事,最要沉著堅毅,也不是徒恃武功的。壁兒、泰兒的劍法比你強,但若說到要刺殺萬
乘之君,他們就挑不起這副擔子!好,婉兒,你今日就走吧,我這柄隨身的寶劍送給你
了。」解下寶劍之時,同時掉下了一封信。
那是武則天托鄭溫交給廢太子李賢的書信,李元再轉托長孫均量轉交的,長孫均量
恨恨的將那封信拾了起來,正待把它撕個稀爛,以洩心頭之憤,上官婉兒一時好奇,道:
「且瞧瞧她寫些什麼?」長孫均量道:「也好,就讓你認得這女魔王的字跡,將來或許
有用。」
上官婉兒將信拆開,只見上面寫道:「字付賢兒如晤:你幼好讀書,本當嘉許。所
惜者你不知活讀古占書,而反為古書所同,你應知先皇之道,未必能行於今世,若使你
為帝,泥古不化,禍害天下,比從不讀書者之憫更烈,可不慎哉!」
上官婉兒第一個念頭是:「她自己禍害天下,反而拿來教誡兒子!」再而一想,這
些話竟是大有見識,不能因人廢言。再看下去道:「你幼長宮中,不知稼檣艱難,不知
民間疾苦,受群小之包圍,所思者唯欲掌天下之權,享天下之福,吾又忙於國事,無暇
管教,令你如此,既愧且優。巴蜀人情風俗,勤勞樸素,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我令你
遠適巴蜀,實望你善體吾心。勤僕民情,可洗你紈褲之氣,奇山異水,可開拓你狹窄之
心胸,父母愛了,愛以義方,你當深夜自思,自勉自勵!」
上官婉兒讀到此段,呆呆發愕,心道:「武則天若真如此,豈非是聖帝明君?不,
不,天下的大奸大惡,都是言偽而辯的。
我怎能憑她一封書信,就忘了父母之仇?」但再一想,武則天寫這信時,絕料不到
會給她上官婉兒看到,她何必故作怖辭?而且武則天的文筆雖是樸實無華,卻似字字出
於肺腑,上官婉兒不覺一片茫然,再讀下去道:「我年漸老邁,愛子遠離,豈能無傷?
唯望你成材,不得不爾,所願者你善體吾意,早日成村,則我付託有人,再亨天倫之樂,
斯為真樂。賢兒,勉乎哉!又,你眼疾如何?每日洗眼,不可稍輟,蠅頭小字,更不宜
多讀。母囑。」愛子之情,洋溢紙上。若非上官婉兒聽過武則天曾毒害親兒之事,讀了
這一封信,真要當她是難得的慈母!如今,雖有先人之占,她還是捧首這封信怔著了。
忍見鄭溫在床上一個翻身,喉頭咕咕作響,長孫均量神色慘然,知道這是迴光反照
之象,忙叫婉兒上前,將他扶起,上官婉兒隨手將信塞入衣內,把鄭溫扶起,只見他雙
眼微啟,低聲歎道,「天後陛下,我負了你的囑托了。嗯,這是什麼地方?」長孫均量
叫道:「鄭兄,我在這兒!」鄭溫慢慢張開眼睛,瞧消楚了長孫均量,也不知是哪裡來
的氣力,急地抓實了長孫均量雙手,用力說道:「長孫兄,我們都錯了!」
想不到鄭溫一醒,就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活,長孫均量怔了一怔,道:「什麼
錯了?」鄭溫雙了攀著床沿,好像竭力支撐自己,緩緩說道:「咱們不該反對天後,我
如今方才明白,治理天下這付重擔子,只有大後才能挑得起來!」長孫均量睜大了眼睛,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聽得鄭溫又斷斷續續的說道,「長孫兄,我自知死期不遠,
我只求你一件事情!」長孫均量道:「鄭兄吩咐,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鄭兄,你請放
心。」
鄭溫臉上現出笑容,說逍:「那麼,你答應了?我求你出山輔佐天後陛下,天後陛
下沒有忘記你,她說你是一個有本領的人,就可惜眼光大短小了。不過,這也並不要緊,
只要你在天後身邊,漸漸你就會明白過來了。」長孫均量怒氣上衝,若非鄭溫是他的老
朋友,而巨又是個垂死的人,他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他斜眼一瞥,但見鄭溫臉上露出期
待與懇求的神情,而且「天後」這兩個字在他口中說出,竟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虔敬!
長孫均量咬緊嘴唇,沉聲說道:「鄭兄,我以為你是求我替你報仇,冰知不知道是誰暗
擊你的,那就是你的天後陛卜」鄭溫嘶聲叫道:「不,不,你殺了我也個信,呀,長孫
兄,你到底還是固執成見,不肯答應我了?我,我,死不瞑目!」力竭聲嘶,說完了這
句話,竟爾闔然長逝!
長孫均旦歎了口氣,說道:「鄭兄,你的確是死不瞑目,連誰是你的仇人,都不知
道!你是臨死糊塗,迷失了本性了!」
然而上官婉兒看得清清楚楚,鄭溫臨死之時,一點也不糊塗,卻反而令得上官婉兒
糊塗了!她剛剛解開了七年來橫塞胸臆的疑團,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如今又壓上了
更重的疑雲,面對著一個更複雜難解之謎:武則天,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什麼鄭溫在臨死之時,不先追查自己的仇人?甚至對著自己的知己,連一點後事
也不交待?不掛念自己的家人,卻反而掛念武則天?為什麼武則天能令他這樣心悅誠服?
一個人,能令別人死也不能忘記的人,怎麼佯也該有點好處吧?但是武則天在長孫伯伯
的口中,卻是個萬惡不赦的女魔王?
而且,最重要的,她還是殺了自己祖父和父親的仇人,若說武則天是個好人,那麼,
難道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反而是壞人了?「不,不!爺爺和爹爹無論如何個是壞人!」她
憶起了祖父慈祥的面貌,父親幼時候對她的教誨。她所接觸過的,誰都稱讚他的祖父和
父親是既博學而又正直的大臣,至於長孫伯伯,她七年來和他栩處,衷心佩服,若說長
孫怕怕是個壞人,她死也不能相信!
長孫均量歎口氣道:「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太宗皇帝東征西討,南征北伐,掃平
十八路反土,費盡無窮心力,掙來的大唐天下,鐵桶江山,想不到竟是這樣輕輕易易的
喪送在武則天幹上。我忝為先帝大臣,豈肯向這妖孽低頭?我也真為太宗皇帝不值,他
這樣英明,在晚年的時候,竟會被武則天迷惑!」
上官婉兒道:「聽說武則天曾做過太宗皇帝的妃嬪,那是真的嗎?」長孫均量道:
「怎麼不真?她最初入宮的時候,被封為『才人』,沒多久,太宗皇帝死了,她和一些
妃嬪被攆出宮廷,在感業寺做尼姑,不知怎的,高宗皇帝會看上她,將她從感業寺接回
來,又封為『昭儀』,高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兒子要父親的姬妾做妻,這乃
是本朝的一大醜事,我當時還在朝為官,就因為氣她不過,才告老回家。」
長孫均量歇了一歇,又道:「若然高宗皇帝只把她當作寵妃看待,也還罷了,他卻
把國家的大權都交付給她,將正宮娘娘廢了,立她為後,如今連江山也改了姓武的了。」
上官婉兒道:「我小時候也所爹爹說過,聽說是王皇后先陷害她。」
長孫均量道:「不錯,那是因為王皇后己看出她的野心,想把她除掉。可惜王皇后
所用的方法太笨了,她聽信術士之言,雕了一個木偶,當作武則天的替身,以為用符咒
可以將她咒死,那知反而給武則天拿住了把柄,迫高宗皇帝將她廢了。」歇了一歇,又
道:「武則大的心狠手辣,真是出於常人想像之外,她的姐姐韓國夫人私通皇帝,被她
知道,立刻把她的姐姐毒死了。兒子反對她,連兒子也毒死了。這位被毒死的太了是她
的大兒子李弘,現在被眨到巴州的廢太子是她的次於李賢。第二子李哲做了幾天皇帝,
又被她貶為盧陵王遠滴潞州。現在在她身邊的是第四個兒了,名叫李旦。聽說也已被貶
為預上,並且要他改姓武,方許他做「皇嗣」,真真是荒謬之極!她掌權以來,殺了三
十人家貴族大臣,我的堂兄長孫無忌和你的祖父、父親就是她殺的!」
這些事情,本來有大半是上官婉兒早已知道的,現在再聽一通,更覺入耳驚心,心
中想道:「武則大的所作所為,當真是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揚東海之波,滌惡不盡!
怎樣也辨解不了水。我豈能囚一封書信和鄭溫臨死之言,就將她饒恕?」心志一決,昂
頭說道:「我聽伯伯的話,一定要將她手刃,為父母報仇!」
長孫均量微笑道:「好孩子,你去吧!」上官婉兒拜了四拜。
從後門出去,正下山的路上,回頭遙望,心中萬感交集,不勝辛酸。這時長孫兄妹
正在山上給李元倔土。
上宮婉兒想起長孫兄妹對她的好處,想回去與他們道別,又恐慌更惹傷心,想了一
想,還是走了。背後隱隱傳來長孫泰的長吟:「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露濃香被冷,
月落錦屏虛……」吟誦的竟然就是她早上所做的詩句,上官婉兒心頭一片悵憫,急急下
山。
時序正是暮春三月,鶯飛草長,出畝間禾前茁密,一片青碧,上官婉兒這七年來幽
居山上,幾曾見過這等美妙自然的鄉村景色,心情稍稍寬舒,放目瀏覽,山清水秀,田
畝縱橫,山間有採茶姑娘的歌聲,田頭上有兒童嬉戲,樵於荷鋤,農夫把犁,沿途所見,
竟是一片太平的景象。
走了一程,路旁有一座茶亭,上官婉兒微感疲渴,便進茉亭歇腳,賣茶的是個白髮
蕭蕭的老人,精神卻很健爍,招呼上官婉兒道:「姑娘是哪個村子的?」上官婉兒胡謅
道:「我是從廣元來,到巴州人投親的。」那老人笑道,「怪不得面生,原來是外縣來
的。這兩年比較太平,若在以前,單身的姑娘,不敢出遠門呢。」
上官婉兒心中一動,和他閒聊,笑而問道:「聽老丈所說,光景過得還不錯吧?」
那老人點點頭道,「說怎樣好也不見得,不過兩餐粗茶淡飯,倒是不用愁了。嗯,我年
紀已老,有兩頓飯吃,也很滿意啦,說老實話,比起以前,那是好得多了。」上官婉兒
笑道:「聽你所說,當今的女皇帝反而比以前的男皇帝好了。」
那老人也笑道:「可個是嗎?我們村子裡有好些讀書的先生都在咒罵當今的女皇帝,
我們莊稼漢卻但願老天保佑她多活幾年。」上官婉兒道:「為什麼?」那名人道:「我
們老百姓不管誰做皇帝,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求日子過得稍為好些,就心滿意足。
以前收割一石谷子要納三斗租悅,現在只要一斗半,比以前少了一半哩。最好的是,現
在不准富豪之家強賣強買,不論你怎樣窮,一份口分田總是有的,只要勤耕善織,日子
也就可以對付過了。」原來唐太宗開國初年,因為地廣人稀,施行的是「均田制度」,
男子十八歲以上給田一百前,八十苗是「口分田」,二十畝是「永收田」,永業田在身
死之後可以由子孫繼承,口分田則由官家收回轉給別人,後來豪強兼併,均田制施行沒
有多久便名存實亡,所有田地准許自由買賣,許多窮人連「口分田」也彼富豪之家恃勢
強買去了。到了武則天掌權,嚴禁買賣田地,另外寡婦無依的也有三十畝「口分田」分,
因此在有唐一代,以武則天的時期,農村最為興旺。
上官婉兒聽了這一番話,不覺呆呆發愕。
那茶亭主人又笑道:「當今女皇帝在位,你們姑娘們可得意啦,」上官婉兒道:
「她做了女皇帝,難道天下的女人都沾了她的光不成,為什麼得意?」那老人笑道:
「哈,就是沾了她的光。姑娘,你還不知道嗎?我聽咱村子裡的教書先生說,天後已下
了命令,女人有本領的,也一樣可以做官,聽說將來還要開女科呢。咱村子裡有些姑娘,
已吵著要唸書了,將來好去應考,讀書的先生們大搖其頭,說什麼以前的聖賢有話,女
子無才便是德,武則大做了皇帝,天翻地覆,連聖賢的話也反過來了。還有哩,以前在
咱們村子裡,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鬆尋常的事情,現在嘛,婆娘們叮神氣起來了,
說女人連皇帝都可以做得,為什麼要受男人的欺負,這兩年來,村子裡打老婆的事情也
少了。」上官婉兒不禁笑道:「你們村了裡的讀書光生大約又要不眼氣了?」那老人道:
「可不是嗎?他們說什麼三綱五常之中,便有一條是『夫為妻綱』,現在也反過來啦。
不止讀書先生,有好些男子漢也不服氣。」上官婉兒笑道:「你呢?」那老人哈咕笑道:
「我的老伴兒早死掉了,再說,她生前的時候,我也沒有和她打過架。」
上官婉兒呷了口茶,問道:「你們村子裡的讀書先生,還有什麼罵武則天的?」那
老人道:「這可多了。不過罵得最凶的有兩件事情,第一是罵她荒淫無道,用他們的話
說,就是『穢亂宮廷』,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公開養漢。第二件呢是說她殘暴,亂殺人!」
上官婉兒杏臉飛紅,道:「是呀,這兩件事情,總不能說她好了?」那老人道:
「女皇帝養不養漢子我們下知道。不過我們莊稼漢倒是另有議論。」上官婉兒道,「怎
麼?」那老人道:「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官六院,還有無數宮娥,每三年還要挑選秀女,
哈,那時候每逢挑選秀女之期,可把我們害慘啦,做父母的忙著嫁女兒,還得應付官府
的勒索。現在女皇帝,縱算她養了幾個漢子,總沒有挑選秀男呀!」
上官婉兒心中一萬個不以為然,但卻也不禁翟然而驚;原來老百姓的看法與讀書人
的看法,包括長孫伯伯與她自己在內,有這樣大的差別!
那老人又道:「說到亂殺人嘛,聽說她殺的都是王孫貴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別處
地方我不知道,在咱們這個縣子裡,幾年來倒沒有聽說殺冤枉過一個老百姓。倒是三年
前有一個貪官叫做曾剝皮的被她殺了。」
上官婉兒談了半天,心中越來越亂,走出茶亭,一片惘然。
武則天,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問題始終想不清楚。但她想起了父母的深仇,
咬了咬牙,還是昂起頭向前走了。田野裡一片陽光,她心中卻是陰霾密佈。
第二回 落拓王孫戲麗妹
暮春三月,綠遍田野,雜花生樹,群鸞亂飛,大地上一片陽和景象,從劍閣到巴州
去的路上,卻有一個少女,在青驢背上,仰天長嘯,好似滿懷心事,鬱鬱不歡。這個少
女正是上官婉兒。她離開了那個茶亭後,就在小鎮上買了一匹青驢代步,已經趕了三天
路程了。這三天來,那茶亭主人的話老是在煩擾著她,她想不到長孫伯伯眼中的女魔王,
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負著父母的深仇,卻正要去刺殺她。
這日她已過了閭中,傍著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帶長林,風景甚美,地形卻也甚為險
峻。忽聽得背後蹄聲得得.有兩騎快馬趕了上來,馬上的騎客乃是兩個虯髯漢子,相貌
頗為粗豪。上官婉兒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兩騎馬忽然從前面折回,上官婉兒心一動,想起長孫伯伯和她說過的
江湖勾當,暗道:「這莫非是綠林道上的踩盤了麼?」綠林好漢在進行一件大劫案之前,
必先派人偵察虛實,江湖上的黑語就叫做「踩盤子」。上官婉兒不由得多看了他們兩眼,
那兩騎快馬從她身邊擦過,突然爆出一陣哈哈的笑聲,上官婉兒心中有氣,想要斥責他
們無禮,轉念一想。何苦多惹閒事,姑且忍住,那兩騎快馬也去得遠了。
再走一會,前面又是兩騎快馬出米,上官婉兒想道:「若然真是踩盤子的話,那就
是有兩撥強人打同一的主意了。」看這兩乘騎客,都懸有腰刀,掛有弓箭,上官婉兒越
想越覺得自己猜得不錯。
再往前走,進入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個時辰,碰不見人,上官婉兒正
在詫異,心道:「第一撥的兩騎快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盒子的話,前面該有
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見?」忽聽得側面林中,有錚錚蹤蹤的古琴之聲傳出,甚是蒼涼,
上官婉兒心情本來抑鬱,被這琴聲一挑,更覺悲從中米,不可斷絕。但聽得林中有人歌
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上官婉兒想道:
「原來天地之間,除我之外,也還有傷心之人。」觸起同感,便下了青驢,緩緩走入林
中。
但見林中一個年少書生,儒冠素服,正在撫琴長歎,看來似是一個落拓不羈的士子,
林中系有一匹瘦馬,馬背上只有個破舊的書籃,幾卷舊書,一目瞭然,此外別無他物。
上官婉兒心道:「強人想劫的絕不會是這個窮酸。」
那少年書生明明看見上官婉兒向他走來,卻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仍然專心一意
的在彈奏古琴,調子越來越淒愴了。
林中鳥語花香,春光明媚,與書生彈奏的淒他的琴韻,絕不諧和。上官婉兒曼聲吟
道:「大地春回花似錦,問君何事獨傷心?」其實她自己何嘗也不傷心,不過是想故意
挑那書生說話罷了。
那書生卻並不答她的話,信手一彈,也曼聲吟道:「花自飄零水自流,豈緣無賴強
占愁?」琴音一變,忽如春郊放馬,珠落玉盤、鸞語問關、流泉下灘,變盡悲苦之音,
易為歡暢之韻。上官婉兒怔了一怔,只聽得他隨著琴旨歌道:「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
液。曉樹流鸞滿,春堤芳草積。風光翻露文,雪華上空碧。
花蝶未來已,山光暖將夕。」
上宮婉兒呆呆發楞,原來這一首詩乃是她祖父上官儀所做的,她的祖父以善寫「宮
詞」著名,這首詩有一段故事,那還是唐太宗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
官儀奉命做的,所以這首詩的題同就叫做「早春桂林殿應詔」。這首詩寫御苑青光,綺
麗高華,甚得太宗皇帝的歡心,當時賞賜了上官儀一斛珍珠。上官婉兒心中疑雲頓起:
「我讚賞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譜奏御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寫的宮詞,莫非他已知
道我的來歷了麼?」繼而一想,她祖父的詩傳誦一時,唐初「宮體詩」盛行,甚至還有
許多人竟相模擬,被時人稱為「上官體」,那麼這書生信手彈出她祖父顯著名的一首宮
詞,也不足為怪。只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有心?
曲既終,鄧書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聲中卻又有淒涼的況味,上官婉兒道:
「哀樂無端,卻為何來?」那書生道:
「姑娘既然歡喜聽歡樂的調子,我敢不從命。」上官婉兒笑道:
「原來你這一首宮體詩是專為彈奏給我聽的,我卻要怪你呢!」鄧書生道:「怎麼?」
上官婉兒道:「你剛才彈給自己聽的那首曲子,彈的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吧?琴
奏淒絕,感人極深,顯然是人琴合一,精神貫注才能彈奏出米;這一首詩,彈得雖然美
妙,終是不大自然。」
那書生抬起頭來,怔怔的望著上官婉兒,半晌說道:「原來姑娘竟是妙解音律的方
家,失敬失敬!只是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來不是歡樂中人,怎彈得出歡愉曲
詞?」
兩人目光相接,上官婉兒心頭一凜!這書生的相貌好熟,竟然像是那兒見過似的。
回想兒時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書生舉起古琴,輕聲說道:「拋磚引玉,願聆姑
娘雅奏。」看他臉上的神情,也似乎有幾分詫異。
上官婉兒接過古琴,她心中充滿復仇之念,纖指一撥,不自覺的彈出高亢激昂之調,
那少年書生劍眉一揚,聳然動容,聽出她彈的乃是當代詩人楊炯所作的一道「從軍行」。
琴音如鐵騎突出,刀槍鏗鳴,上官婉兒隨著琴音歌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風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那書生面色倏變,忽地仰滅狂笑,朗聲說道:「不錯,不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
書生!當今之世,大丈夫自當鐵馬金戈,縱橫天下!豈可只尋章覓句,作個百無一用的
書生!」上官婉兒歉然說道:「我不是有心說你的。」那少年書生睨了她一眼,眼光中
竟似頗有猜疑之意,接回古琴,淡淡說道:「說者無心。聽者竹意。我有我的感觸,你
不必介懷。」騎士瘦馬,也不和上官婉兒道別,逕自走了。
上官婉兒心道:「這書生貌似佯狂,怪裡怪氣,莫非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麼?」急忙
跨上青驢,追上去道:「相公,你往那兒?」那書生道:「我往巴州。」上官婉兒喜道:
「巧極了,我也是前往巴州。」滿擬那書生會邀她同行,豈料那書生又只是淡淡的說道:
「是麼?」在馬背上頭也不回,逕自揚鞭趕路。
上官婉兒好生有氣,心中想道:「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催動青驢,緊緊跟在
馬後,那少年書生只當不知,走了半天,竟不和上官婉兒說一句話。上官婉兒自思自想:
「為什麼他聽我彈了這曲從中行,態度便突變如斯?聽那茶亭的主人說,武則天倒是頗
能用人,天下也太平無事,連他村干裡的姑娘們都吵著要讀書。為什麼這書生卻自歎書
生無用?我是因為心切復仇,才彈出金戈鐵馬的殺伐之聲,難道他也有同感?」心中疑
團莫釋,越想越覺得那書生不是常人。
走了一程,前面又有兩騎快馬奔來,馬上也是兩個相貌粗豪的騎客,上官婉兒心中
一動:「莫非又是踩盤子的?那麼先後就是三撥人了。」這時他們正走入兩山夾峙之中
的一條羊腸小道,小道上最多可容兩騎馬並轡而行,那兩騎快馬旋風般的衝過來,其中
一騎忽地一聲長嘶,前蹄人立,似乎是偶然失足,踢著了石頭,馬上的騎客喝道:「畜
生想作死麼?」刷的一鞭掃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匹馬斜裡一衝,這一鞭竟刷到
了書生的身上!在這間不容髮之際,上官婉兒閃電般的也是一鞭掃出,恰恰將那條長鞭
捲著,但覺來人腕力沉雄,自己這條馬鞭險給他奪出手去!
幸而上官婉兒手法靈巧,一見不妙,立即施展借力打力的武功訣竅,馬鞭一拖,往
外一帶,正要乘勢反抽,那人突然收鞭賠罪,滿面惶恐的神情,抱拳說道:「幾乎失手
打著姑娘,恕罪恕罪。」一提馬韁,疾馳而過。看那書生時,只見他嚇得面無人色,盜
騎已過,他才「呀」的一聲叫了起來:「好險,好險!」
上官婉兒笑道:「沒事了,可以走啦!」滿以為這一回他定然道謝,那知這書生好
像驚魂切定的樣子,雙目無神,霍地坐穩身子,結結巴巴的說道:「天,天公保佑,僥
幸沒事,是,是可以走啦!」刷的一鞭,催鄧瘦馬揚蹄疾走。
上官婉兒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真是個不堪一嚇的沒用書生。」隨即又起疑團:
「這盜徒明明是想打他,難道他身上有什麼值得一劫之物?」再看一遍,除了幾卷破書,
一張古琴,這書生確實可以說得是身無長物。「難道強盜也解風雅,想劫他的古琴?這
古琴也值不了幾個錢呀!」想至此處,百思不得其解。
黃昏時分,恰好走到一個市鎮,少年書生到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投宿,上官婉兒也
跟了進去,店小二問道:「是一起的麼?」上官婉兒臉上一紅,道:「不,你給我另找
一間上房,有沒有向南的?」店小二道:「有,有。」他似乎頗愛說話,答應之後,又
道:「幸虧客官們是今天來,要是昨天,那就連馬房也找不到。」上官婉兒道:「為什
麼?」店小二道:「昨天左金吾丘大將軍過境,大將軍和官長們就在小店住宿。你看,
馬糞都還沒有掃乾淨呢。」上官婉兒一看,院子裡果然正在清掃。
那少年書生問道:「那位丘將軍,是丘神勳嗎?」店小二道:
「不錯,我見他的手下人張貼佈告,我認不得那個『勳』字,後來問了人才知道,
是念作丘神勳。栩公,你認得匠將軍?」少年書生道:「不,我一個窮書聲,怎會跟將
軍認識?」上官婉兒笑道:「左金吾官位不小,天下只有一個。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
事。左金吾將軍姓甚名准,他還能不知?」隨即心中義再起疑:「這書生好大的氣派,
對左金吾大將軍也是直呼其名。」
那店小二道:「是,是,到底讀書人比我們懂得多。」但接著又似炫耀自己所知的
實也不少,說道:「聽說這位丘大將軍是奉了天後之命到巴州去探望太子的。」上官婉
兒心中一動,武則大剛派了鄭溫前去,現在又派丘神勳去,看來她對兒子倒是頗為關注
呢。那書生卻似不感興趣,淡淡說道:「是麼?」開了房間,便進去歇息了。
上官婉兒與那書生隔鄰,歇了一會,正待吩咐店小二開飯,忽聽得門外馬嘶人語,
上官婉兒心頭一震:「莫非是強盜上門來了?」
揭簾一看,但見外面來了三騎,後面兩騎是公差,前面一騎卻是個衣裳襤樓的漢子,
看樣了是個樸實的鄉下人,上官婉兒不禁大奇,若說這漢子是公差押解的犯人,卻又不
見上綁、而且騎的還是高頭大馬,比那兩個公差的坐騎神氣得多。但見這兩個公差一到
門前,翻身下馬,便向店小二吩咐道:「給這位張大爹月上房。」店小二道:「是,是,
小人理會得。」
上官婉兒待那店小二忙完之後,叫他開飯進來,問道:「那位張大爹是什麼人物?」
店小二哈哈笑道:「他正是和我一個村子的。一向是種田的。不過,這幾天倒可以過過
五品官的癮。」上官婉兒奇怪之極,問道:「怎麼回事?」店小二道:「姑娘不知道麼?
天後陛下早有命令,凡是進京告密的,不管是何等樣人,沿途都受五品官的待遇。」上
官婉兒道:「告什麼密?」店小二道:「什麼都可以告,比如官府不法呀,身受冤枉呀,
有甚麼人想造反呀等等,老百姓都可以上京告密。這位張老三想告的密,我略知一二。」
上官婉兒打賞了他一兩銀了,店小二眉開眼笑的說道,「姑娘不要說給別人聽,張老三
想要告一個惡霸。這惡霸的堂叔是做過知州的大官,張老二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被惡霸
搶了,惡霸脅迫這女子的父親改了婚書,張老三告到府裡,府裡以婚書為憑,駁回不准,
張老三嚥不下這口氣,是以揚言告密,其實是想進京打官司。」上官婉兒道:「惡霸肯
放過他嗎?」店小二道:「惡霸也猜到他是想進京告狀,可是天後有命,凡進京告密者,
都受官府保護,官府怎知他告的是什麼密?也許是軍國人事呢!誰敢阻攔。不過,那惡
霸有女子父親簽署的婚書,張老三這場官司得不得直,可要看天後怎麼判斷了。」
上官婉兒只道是什麼機密之事,卻原來一件普通的案子,有點失望,不過,也因此
引起感慨,心中想道:「若在從前,惡霸強搶民女,那是平常之極,何須費盡心機去弄
什麼婚書?武則天准許百姓到京告密,雖說可能有刁民誣告之弊,到底是利多弊少。」
她心情矛盾之極,她但願武則天是個人神共憤的女魔王,卻不料一路所見所聞,竟是好
事多於壞事。
心中正自茫然,忽聽得隔鄰那少年書生幽幽歎了口氣,上官婉兒想道:「敢情他也
聽到我這邊的說話了?他為什麼歎氣?」店小二候她吃完晚飯,收拾東西出去,信手關
上房門,道:「姑娘早些安歇,有什麼事情我再告訴你。」
上官婉兒卻哪裡睡得著覺,一直想看那書生的古怪行徑,耳聽鼓打三更,心中煩躁,
披衣而起,到院子裡散步,只見隔鄰燈火未滅,紙糊的窗上,現出少年書生的影子。
上管婉兒湊近窗子去看,只聽得那書生歎了口氣,輕輕念道:「無計可除愁,思量
唯入夢。」一面解長衫的鈕扣,看這情形,似是剛欲寬衣就寢,上官婉兒正想離開,忽
然嚇了一跳,但見他將帽了脫下,隨手放在桌上,帽口朝天,帽子裡竟然綴有十幾粒夜
明珠,精光耀眼,桌上的油燈也給它比下去了。
上官婉兒定了定神,心道:「原來那三撥強盜,果然是為他而來。呀,這書生也太
大意了。」心念未已,忽聽得圍牆外有「擦擦」的聲音,聲音其微,要不足上官婉兒心
中早就捉防強盜絕對不會留神。
院子裡有棵梧洞,上官婉兒腳尖一點,飛身上樹。她武功雖不很強,但自小在棧道
上練習輕功,飛身上樹,樹枝動也不動,那書生絲毫沒有察覺。上官婉兒藏好身子,只
見房中燈火已滅,桌子上的夜明珠光華更露,上官婉兒心道:「你倒安心睡覺,可要累
我為你擔心,」眨眼之間,但聽得衣襟帶風之聲,兩條人影飛上牆頭,正是途中所遇的
第一撥強盜,那兩個強盜在牆頭上一伏,正正對著書生的房間。上官婉兒捏緊匕首,只
待那兩個強盜竄進去行劫,她就要擲出飛刀。
可是那兩個強盜卻並不進去行動,伙在牆頭上唧唧私語。上官婉兒自小練習暗器,
耳音極靈,只聽得一個強盜說道:「我看龍五爹要咱們迎接的人,絕不會是那個酸丁。」
另一個強盜道:
「跡象稍有可疑,神氣終是不似,」先前那個強盜道:「不過咱們也沒有白來,聽
說有個要上京告密的鄉漢,今晚就在這店中投宿。」他同伴道:「我已探清楚了,就住
在東面第三間房間。只不知他要告的是什麼事情?」先頭那強盜道:「管他什麼事情,
將他幹掉了總不會錯,」說到此處,兩人便在牆卜爬動,爬到東面,身形一長,便要竄
入張老三所住的那間房間。
上官婉兒疑惑之極,她最初以為那兩個強盜,定是來打劫這少年書生,誰知不是,
繼而又以為是惡霸派來殺張老三的,但聽他們的口氣,卻又不似是惡霸所差。待要不管,
轉念一想:
「張老三是個苦人,我既見到此事,焉能不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兩個強盜飛身竄下的時候,上官婉兒兩柄匕首破空飛出。
上官婉兒這幾年來在劍閣上練飛刀之技,天上飛過的兀鷹,也只是一刀便中,滿擬這兩
個強盜定會給她棚個透明窟窿,哪知這兩上強盜身形還未落地,在半空中一個轉身,竟
然把她所發的兩柄匕首都接著了,就像背後長著眼睛一般。上官婉兒不禁大驚失色。
那兩個強盜也似頗感意外,微微「噫」了一聲,倏的又跳上牆頭,遊目四顧,上官
婉兒屏息呼吸,看他們動靜。陡然間只見他們雙手齊揚,兩柄匕首閃電般的向樹上飛來,
上官婉兒夾在兩株交結的樹之間,閃動不便,眼見兩柄匕首飛到跟前,聽那挾風呼嘯之
聲,力道極強,又不敢仰手去接。心中剛叫得一聲「不妙!」忽地那兩支匕首好似給什
麼東西撞了一下似的,失了準頭,啪啦兩聲。插在樹椏上,離上官婉兒的耳門不到五寸。
就在這時,只聽得「砰砰」兩聲,兩個強盜都從牆頭上跌下去了!
上官婉幾呆呆發愕,店小二聽得聲息,趕出來看,只見那書生披著睡袍,意態悠閒
的倚在門前,一見店小二便抱怨道:
「你們店子裡的老鼠怎的這麼多,有幾隻老鼠在我向前公然打架,嘈得我睡不著覺。」
店小二笑道:「啊,原來是老鼠打架,相公你打老鼠?」書生道:「是呀,可惜打它不
著。」店小二失笑道:「我還以為是鼠竊呢,原來是相公打老鼠發出的聲響,多多包涵,
多多包涵。」搭訕一陣,便自走了。那少年昂首向天,曼聲吟道:
「良夜迢迢來鼠子,擾人清夢不成眠。可恨,呵恨!」自說自話一會,也進去睡了。
上官婉兒心中好氣,想道:「我給你防盜,你卻連我也罵在裡頭。」暗自尋思:
「莫非適才是他暗中助我?」再一想:「他人在房中,若然能不動聲息就把這兩個強盜
打下牆頭,本領太不可思議。」又不信是這書生所為,想來想去,終是懷疑不定。
第二天一早起來,那書生好似完全不知昨宵事情,見著上官腕兒,問也不問一句,
結了房飯錢便自走了。上官婉兒心道:
「我跟定了你,終要打破這個疑團。」便也匆匆離開客店。騎上青驢,不即不離,
隨在書生馬後。
那書生仍似昨天一樣,並不和她交談,走了一程,又進入崎嶇的山道,那書生戴正
帽子,自言自語道:「四下無人,山形險峻,若在這裡遇上強人,怎生得了?」話猶未
了,忽聽得松林內幾聲呼嘯,果然出來一批強人。為首的兩個,正是上官婉兒昨日遇上
的第二撥強盜。
上官婉兒勒住青驢,心道:「且先看你如何對付?」只是那伙強人攔著馬頭,打量
了書生一下,忽然納頭齊拜。為首的那兩個盜魁恭謹之極,說道:「昨日有眼不識泰山,
不知是公子到米,有失遠迎,萬望恕罪。」少年書生道:「咦,天下只有奉承有錢的,
我身無長物,你們奉承我做什麼?」那兩個盜首對望一眼,又再施禮說道:「公子請勿
見外,我們是飲馬寨的,龍五爹早就有信通知,叫我們迎接公子。」少年書生叫道:
「什麼寨的?不妙,不妙,你們是強盜嗎?」
那兩個盜魁面面相覷,猜不透那書生是否說笑。正在尷尬之際,只聽得蹄聲得得,
又是兩騎快馬奔來,上官婉兒一看,正是昨天所遇的第三撥強盜,其中之一,也就是用
馬鞭打她的人。
但見那兩個盜徒飛騎奔到,立即翻身下馬,大聲叫道:「鄒三哥,李七哥,你們認
錯了人啦!」被喚作「鄒三哥」「李七哥」那兩個盜魁,悚然一驚,眼睛中滿是疑惑的
神色,道:「怎麼?難道他真的不是——」那兩個盜徒說道:「當然不是。試想若他便
是龍五爹暗囑我們迎接的人,他昨晚豈會在客店之中出手,傷了六樟山的兩位寨主?」
上宮婉兒更是又驚又喜,心道:「原來這朽生果然真是有身懷絕枝的人?昨晚暗助
我的果然是他。」心中將信將疑,看那少年書生,只見他負手旁觀,悠然自得,靜聽那
兩幫盜徒議論,好像是聽他們議論別人的事情一樣。
那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仍然用充滿懷疑的口吻說道:
「也許他個知道——」後來的那個盜徒說道:「即算他不知道是六樟山的蔡何兩位
寨主,但總該知道他們所要刺殺的乃是那個告密漢子,他暗中救了那個漢子,分明是站
在朝廷這邊,怎會是咱們一路的人?」
上官婉兒聽得莫名其妙,正自揣度少年書生的身份,那被喚作「李七哥」的盜魁已
先問了出來:「劉四哥,那麼這窮酸究竟是什麼人?」這「劉四哥」正是昨天用馬鞭打
上官婉兒的人。但聽得他一陣大笑,說道:「七哥,你又走了眼了,這傢伙是何等樣人,
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他身上所有,最少值十萬兩銀子,絕不是你說的窮酸!」此話一
出,鄒三李七都變了神色,上官婉兒心道:「這強盜倒是一個識寶之人,書生帽子裡那
十幾顆夜明珠,每顆最少值一萬兩銀子。」
「劉四哥」長鞭一指,向少年書生冷冷笑道:「識相的快拿出來,還要你老爺親自
動手嗎?」他的夥伴也縱身上前,對那少年採了包圍之勢。鄒三李七對望一眼,鄒三的
神色仍似懷疑不定,李七卻踏上了一步,說道:「咱們雖是看錯了人,卻也歪打正著,
正好順手發一筆小財。」綠林中的規矩,道上做案,趕來參加者都有一份,李七拔刀上
前,自然是想分肥的了。
那少年書生神色自如,仰天笑道:「我身無長物,你們要搶什麼?這幾卷破書你們
不會讀,這一張古琴你們不會彈,哈哈,莫非想搶我這頂破帽子麼?」好像怕強盜不知
道他的寶貝所在似的,故意抖露出來。上官婉兒心想:「這書生若非身懷絕技,那就一
定是神經病了。」
那被喚作「劉附哥」的盜魁一聲大喝:「就是要你這頂帽了!」倏然間三個強盜都
亮出了兵器,長鞭疾捲,單刀直斬,鐵尺橫掃,三般兵器,一齊向那書生身上招呼!上
官婉兒不知那少年書生是否真懂武功,緊急之際,無暇思量,拔出寶劍,在青驢上一掠
而起,嬌聲斥道:「白日青天,謀財害命,天理不容!」但見刀光劍影之中,叮叮噹噹
幾聲連珠密響,單刀、鐵尺都被截了一個缺口,只有劉四的長鞭抽撤得快,沒有給寶劍
碰著。
劉四罵道:「又是你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刷的一鞭掃出,然後向夥伴說道:「這
小丫頭只有這把寶劍厲害,本事卻是稀鬆平常,不必懼她。」一鞭不中,又使出「連環
三鞭」「回風掃柳」的絕技,刷,刷,刷,風聲呼響,捲起了一團鞭影,旋風般猛掃過
米,李七刀光閃閃,也迎面剁到,另一個盜徒的鐵尺,則覷準了上官婉兒的破綻用力磕
她的膝蓋。
豈知上官婉兒的武功雖然不高,輕功卻是極好,身形一晃,滴溜溜的隨著鞭悄直轉
出去,接看一提腰勁,使個「燕於鑽雲」的身法,憑空跳起一丈多高,長劍凌空刺下,
李七猝不及防,竟被她刷的一劍,在肩頭上紮了一道傷口,落下來時,弓鞋一踏,又踹
中了使鐵尺那個盜愧的彩蓋,雖然力道不強,踏正關節,卻也痛得那盜魁哎喲呼叫。少
年書生拍手笑道:「矯若游龍,翩如驚鴻。妙呵,妙呵!」
上官婉兒在百忙中抽眼看那那書生,但見他仍是負手閒立,意態悠然。那個被喚作
「鄒三哥」的盜魁提著一柄狼牙棒,就在他的身邊監視,這個盜魁是個老江湖,行事穩
重,他在未弄清少年書生的身份之前,不肯冒昧出手,隨來的盜徒都是飲馬寨的人,見
首領不動,他們便也散開,僅僅對書生取了包圍之勢。
劉四在四個盜魁之中武功最高,見自己兩個夥伴竟被上官婉兒傷了,氣得罵道:
「連一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在黑道上混什麼飯吃!不要理她猴跳,防她乎中寶劍,
隨著我的鞭梢所指,攻她空門。」長鞭一抖,倏地一招「神龍入海」,卷她柳腰,上官
婉兒一個「盤龍繞步」避萬,跳向左邊,劉四的鞭梢一顫,預先指向她右邊防備不到的
空位。劉四那兩個夥伴雖然為他所罵,對他靈活的鞭法,卻是不得不服,便依照劉四的
指示,掄圓鐵尺,舞動單刀,攻上官婉兒右面空門,這一來,上官婉兒全然被動,劉四
那條長鞭更是使得得心應乎,虎虎生風!上官婉兒本身的武功本來就不及那三個盜魁,
加以是第一次對敵,處劣勢,更為慌亂,剎那之間,接連遇了好幾次險招!
上官婉兒又驚又氣,心中想道:「這書生真真可惡,我為他拚命,他卻沒事人似的。」
稍一分神,險險給李七單刀劈中。
那三個盜魁久戰不下,亦是心中焦躁,劉四呼呼兩鞭,將上官婉兒逼退三步,冷冷
笑道:「綠林中講的是『義氣』這兩個字,為朋友不辭兩肋插刀。而今女王當位,陰陽
顛倒,世道全非,連綠林中的風氣也變啦!」這話顯明是暗諷那個被喚作「鄒三哥」的
盜魁的,鄒三一直監視著那少年書生,殊無出手之意。
李七是鄒三的副手,他吃了上官婉兒一劍,恨不得早點將她收拾,對鄒三的袖手旁
觀,亦是頗為不滿,跟著也道:「是呀,大丈夫說幹就幹,豈能像娘兒般的畏首畏尾?」
鄒三結自己的夥伴說話擠迫,面子上掛不下了,但他還是不肯向那少年書生動手,
卻將狼牙棒一擺,上前夾攻上官婉兒。
鄒三的武功不在劉四之下,而且他的狼牙棒重達四十二斤,力大棒沉,不畏寶劍,
這一來上官婉兒更是難於應付,險象環生,氣得罵道:「綠林中也講義氣,讀書的反不
如強盜!」她這話卻是明顯的在罵少年書生。就在這剎那間,上官婉兒說話分伸,手中
的寶劍被鄒三一棒磕歪,劉四的軟鞭登時似長蛇般的攔腰捲到!
忽聽得那少年書生一聲長嘯,朗聲吟道:「巾幗有英豪,愧煞鬚眉漢!哼,四個大
男人,欺侮一個弱女子,當真是連我也看不過眼了!」長嘯聲中,身形疾起,照面之間,
便將鄒三的狼牙棒劈手奪去,長袖一捲,李七的單刀飛上了半天,劉四這一驚非同小可,
長鞭一招「駕乘六龍」剛剛抖動,那書生罵道:「你這廝最可惡!」五指一拿,抓著了
鞭梢,他這動作,快如閃電,劉四來不及鬆手,已被他揮了起來,嗒腿一聲,擲出三丈
開外,少年書生哈哈大笑,轉身一個蹬腳,又將那個使鐵尺的盜魁踢翻了。
群盜大驚,紛紛湧上,少年書生罵道:「你們這班寶貝,丟盡了綠林的面子。把兵
器給我留下,通通都滾出去!」但見他掌劈、腳踢、袖卷,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
給他沾著的,兵器無不脫手,片刻之間,刀槍劍戟,堆滿一地,所有盜徒,只恨爹娘少
生了兩條腿,連跑帶趴的都逃得乾乾淨淨!
上有婉兒又驚又喜,呆呆的望著少年書生,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只見那少年
書生狂笑之後,忽而哭出聲來,嗚咽吟道:「山水雖雄奇,豪傑難尋覓,日暮欲何之?
吾心自寂寂!」他革人空手,打敗群盜,卻反而豪氣盡消,傷心流涕,真是大出情理之
外、任是上官婉兒絕世聰明,亦覺難解!
過了好一會子,少年書生的哭聲才漸漸低沉下米,上官婉幾這時心神稍定,走上去
道:「你今日大獲全勝,卻何故傷心?」少年書生道:「就出為這班強盜太過不成氣候!
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見天京神器,竟屬
他家!」霍子孟即漢初的名將霍去病,他曾輔佐幼主登基,保全漢室;朱虛侯是漢宗室
劉章的封號,在漢高祖劉邦死後,呂後篡權,殘殺宗室,劉章削平諸呂,重新安定了劉
家的天下。上官婉兒聽書生說出了這幾句活,禁不住心頭一震!
抬起頭來,忽見那書生又換了一副神氣,神采奕奕,眼波流轉,也正在望著自己,
上官婉兒臉上一紅,只聽得那書生又吟道:「世運雖移豪傑志,幸逢知己屬紅顏!」上
官婉兒道:「你這人呀,哭哭笑笑,真是令人莫名其妙!誰人是你的紅顏知己。」那書
生突然將她手晚一帶,左手一舉,輕輕撥開她覆額的雲鬢。
上官婉兒性情雖然脫俗,卻也給這書生突如其來的舉動怔著了,登時心頭鹿跳,想
叱罵他輕薄無禮,卻是舌頭打結,罵不出來。
那書生哈哈一笑,叫道:「果然不錯,你是婉兒!」上官婉兒一怔之下,一個相識
的影子閃電般在心頭掠過,就在同一時候,上官婉兒也失聲叫道:「你是世子!」
那書生放開了上宮婉兒,笑道:「怪不得我前日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好生眼熟,
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但若非瞧見你額角上的斑痕,我還不敢認你呢!」上官婉兒驚喜
交集,急忙問道:
「世子,你怎的不在京中,卻扮成這副模祥,在江湖上浪蕩?」那少年書生苦笑道:
「如今江山已改姓武的了,你還稱呼我做世子做什麼?我與你一樣,都是天涯淪落之人,
我叫你婉兒,你叫我李逸!」
原來這個李逸乃是唐朝宗室,他的祖父建成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長兄,他和武則天的
兒子李弘李賢等人是堂兄弟輩。李世民的帝位是從他哥建成手中奪來的,字後內疚於心,
故此對哥哥的後人甚為優待。李逸自小便長在宮中。上官婉兒的祖父。父親都是宮廷中
的文學恃從,上官婉兒小時也常出入宮禁,是以和李逸認得,李逸比婉兒年長七歲,小
時候最喜歡逗婉兒玩耍。
有一次捉迷藏,婉兒用手帕蒙了眼睛,去捉李逸,摔了一跤,額角上留下了一個疤
痕,李逸剛才撥開她的雲鬢,為的就是要瞧她額角上有沒有疤痕。
往日禁苑繁華,恍似南柯一夢;今日江湖落拓,儼如隔世重逢。萬語千言,不知從
何說起——
過了半響,上官婉兒歎口氣道:「我祖父和父親被殺的事情,想來你是早已知道的
了?」李逸點點頭道:「我就是在那一事件之後,逃出宮的。幸而我及早見機,要不然
焉有命在?呀,你也許還不知道,就在這七年之中,那女魔王接連殺了三十六家王親國
戚,皇帝宗室被殺的更多,連她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倖免,或被貶滴,或被毒殺,思之令
人寒心!」上官婉兒道:「這些事情,我也聽長孫伯伯說過了。咳,真想不到你也是給
那女給武則天迫得逃亡的。」她本來想跟著李逸,將武則天稱做「女魔王」,卻不知怎
的,話到口邊卻又改了。
兩人互相訴說別後的情況,原夾李逸的遭遇也正像上宮婉兒一樣,逃到一位先帝大
臣的家裡,這位大臣名叫尉遲炯,乃是唐初開國功臣尉遲恭之後,武功卓絕,不在長孫
均量之下,交遊廣闊則勝過長孫均量多多。是以這七年來,李逃不但學了尉遲炯的武功、
還得了許多名家授他武藝。
李逸嘶上官婉兒說是要去刺殺武則天,沉吟個晌,說道:
「宮中防範森嚴,下手不易。再說,她羽翼已成,你殺她一人,亦是無濟於事。」
上官婉兒道:「你卻打算如何?」李逸仰天嘯道:「我欲糾集天下義兵,掃平妖孽!」
上官婉兒吃了一驚,道:
「你要舉兵?」想起沿途所見的太平景象,心中想道:「若然李家為了爭回帝位,
那又得害苦了多少黎民?」
李逸驀然歎了口氣,說道,「我也知道有許多人擁護這個女魔王,但自開天闢地以
來、哪有女人稱帝之理,不要說我家與她仇深似海,縱是無冤無仇,我以昂藏七尺之軀,
也斷斷不能向一個婦人南面稱臣!」上官婉兒聽了心道:「這門氣和我的長孫伯伯倒是
一模一樣。」想起了那茶亭主人的話,心中暗笑:「你們不服氣女人稱孤道寡,他們老
百姓卻很服貼呢!」想到此處,忽覺這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心中不由得隱隱作痛。
上官婉兒道:「你剛才用霍子孟和朱虛侯的典故,把武則天比作漢朝的呂後,我看
是比錯了。」李逸道:「你的見識不差,可是你只知具一,不知其二。」上官婉兒道:
「怎麼?」李逸道:
「漢朝的呂後,不學無術,孤陋寡聞,那確是不能與武則天相比。
武則天善於用人,雄才大略,不輸於太宗皇帝當年,這一點,她的敵人,連我在內,
也都佩服:唯其如此,這妖孽若不早除,大唐天下,永無恢復之口。」頓了一頓,說道:
「武則天是比呂後厲害得多,可是有一種情形,她卻是和呂後相同,她的權勢並不鞏固!」
上官婉兒想起自己的所見所聞,對李逸的話,半疑半借,但卻默不作聲。
李逸道,「你不信麼?你試想武則天雖然厲害,她豈能殺儘先朝的大臣?有許多手
握重兵的大臣便不服她。我這次從揚州來,坐鎮揚州的英國公徐敬業已定好了秋後便要
舉兵。我來的時候,聽說他正要駱賓王給他寫討武則天的檄文。」上官婉兒聽李逸說得
越來越確實了,心中但感一片茫然。不錯,她是想刺殺武則天,但這樣的大動干戈,究
竟應不應該,她卻是大有疑問。
李逸又道:「英國公怕獨木難支,是以想我助他一臂之力。」上官婉兒何等聰明,
略一想,對李逸途中詭異的行為,明白了大半,笑道,「敢情你前來巴蜀,就是想物色
草莽英雄,助你成事?這幾幫盜徒並不是想劫你的珠寶的,而是打聽到了這樣的個消息,
想給你做開國功臣來的,可惜他們當面錯過了!」李逸歎口氣道:「所以這才叫我灰心,
這些綠林中的烏合之眾縱能為我所用,又能成什麼大事?」上宮婉兒笑道:「這班強盜
倒是懷著對你的一片忠心而來。我猜他們之所以要暗殺張老三,大約是因為聽說他要上
京告密,卻不知他要告的是什麼機密之事,誠恐不利於你,卻不料你反而把張老三救了。」
李逸道:「張老三是個苦人,我豈能見死不救?不料因此他們便反而以為我是朝廷的人。」
上官婉兒道:「那麼武則天的所作所為也並不是全然錯了。」李逸霍然一驚,卻道:
「若然她不籠絡民心,她又豈能輕易奪得我李唐的天下?」
上官婉兒問道:「你去巴州,是不是擬探望你的堂兄、廢太子李賢?」李逸道:
「是有這個意思。可惜李賢書獃子的氣味太重,雖有反抗母后之心,卻是庸才一個。」
忽而又歎口氣道:
「不提這些了,越說越是心煩。婉兒,這些年來,你可曾思念我麼?」上官婉兒道:
「我幾日前才做了首詩,念給你聽。」就是那日在劍閣所做的詩,李逸聽她念道:「葉
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笑道:「人世之書,實是難料,本來相隔萬里,現在卻結
伴同行。」再聽她念下去道:「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帳然說道:「玉堂金馬,
香被錦屏,這些都是鏡花水月了。」再聽下去是:「欲奏江南調,貧封薊北書。書中無
別意,但悵久離居。」不覺潸然淚下,說道:「江南薊北,僕僕風塵,何日重溫?確是
令人惆悵。」上宮婉兒強笑道:「你說過不提這些心煩之事,卻又來了。」
於是兩人結伴同行,前往巴州。一路之上,李逸時而豪情勃發,時而鬱鬱寡歡,這
種自負是絕世英雄,卻又是落拓王孫的心情,也只有上官婉兒,能夠稍稍理解。
第三回 巴州夜聽宮闈秘
走了兩天,離巴州只有百餘里了,道路也平坦得多,李逸說道:「咱們抄小路走,
稍稍分開一些,不要讓人看出咱們是同一路的。」上官婉兒何等聰明,一聽便知其意,
笑道:「對啦,再往驛邊一走,就要碰到丘神勳的大軍了,你是王孫身份,自發避開為
妙。」
李逸刷的一鞭,催得那匹瘦馬四蹄疾走,上宮婉兒笑道:
「你這瘦馬其貌不揚,跑得卻是甚快!」李逸搖手示意,說話之間,兩人已距離十
數丈地,上官婉兒催動青驢,跟在他的後面,始終保持著十數丈的距離。
前面是一座小山,驛道在山的南面,小路則在山的北面,上官婉兒繞著小山,策驢
疾走,隱聽得山的那邊,戰馬嘶鳴,大軍行進的聲音。心中想道;「他要我與他稍稍分
開,想必是怕連累於我,呀,我身負血海深仇,欠志刺殺仇敵,還怕你連累什麼?倒是
你要起兵討伐武則天,卻真要連累老百姓呢。」
兩人輕騎疾進,中午時分,繞過了那座小山,上官婉兒回頭一望,只見旌旗招展,
大軍就在背後數里之遙,心道:「好在咱們已趕過前頭,否則縱無意外,行程亦將受阻。」
心念方動,忽聽得一聲號角,一員武將帶兩騎快馬,疾追上來,那武將大聲喝道,「前
面走的是什麼人?給我留下!」
上官婉兒怒道:「大路之上,誰走不得?我又沒犯王法,你憑什麼留我?」那武將
斥道:「好一個刁嘴的丫頭!」弓弦一響,利箭穿空,竟然向上官婉兒射來,上官婉兒
大怒,心中想道:
「耳聞是假,目見為真,武則天手下的將軍,卻原來是這樣欺凌百姓!」反手一揚,
一柄匕首飛了出去,但聽得錚的一聲,匕首竟然給打箭射落:那利箭給碰歪了準頭,斜
斜的落在青驢腳下。
上官婉兒心中大駭:這武將好大的手勁。急鞭青驢,那驢受了驚嚇,竟然離開了大
路,跑到路旁的農地去了。那武將策馬追上,喝道:「還不停下來嗎?」弓如霹靂,箭
去弦驚,嗖的又是一箭。
上官婉兒正待拔箭發射,忽見蔗田里跳出一個農夫,怒聲斥道,「天後有令,保護
農田,你為什麼踐踏我的蔗田?披上了老虎皮,就不講理了麼?」拾起兩塊石頭,向那
將軍便打。第一塊石頭打落了射向上官腕兒的利箭,第二塊石頭打中那匹戰馬。
戰鬥一聲歷鳴,四腿跪地,登時把那個將軍摔倒了。
上官婉兒這一驚更甚,她做夢也想不到一個普通的農夫竟有這樣高強的武功,方自
一愣,後面那兩騎快馬也已追到了。
那農夫叫道:「好哇,這幾年來我未曾見過如此不講道理的大兵,我揪你到主帥面
前講理去!」迎著那兩騎快馬,雙臂一振,兩騎快馬飛奔而來,衝力何止千斤,給他兩
臂一攔一勒,竟然都翻倒了。那捎軍拔出馬刀,就要動手,忽聽號角長鳴,回頭一望,
只見一個牙將,揮舞著一面大旗,那是招他們歸隊的訊號,將軍面魚一變,將馬拉起,
急急上馬,飛奔而回。他的兩個隨從摸出了幾錢碎銀,拋在地上道:「別嚷,別嚷。算
我們怕了你,踐踏了你的蔗田,這是賠給你的,」那農大咕咕嚕嚕的嚷道:
「幾錢銀子就想封住我的嘴麼?」聽來竟還是不服氣。
上官婉兒的青驢已馳出一箭之遙,聽後面的聲息,農夫已把將軍趕跑,她本來想回
去向農夫道謝,但見李逸在馬背上輕輕搖首;刷刷刷一連幾鞭,打得那匹瘦馬跑得更快
了。上官婉兒轉念一想,大軍就在後面,既已脫險,還過去惹什麼麻煩?此時她雖然知
道了這個農夫決非常人,也只得抑下好奇之念,鞭策青驢趕路。
到達巴州,已是黃昏時分,上官婉兒裝作與李逸不相認識,待他進了客棧之後,自
己再在街上逛一會。但見市容整潔,只是各處街頭,都有兵士站崗,想是準備迎接丘神
勳的大軍的。上官婉兒不敢亂走,回到那家客店投宿,卻不知李逸住在哪問房子,又不
便向店小二查問。吃過晚飯之後,正準備再出去探望,忽地有人影在窗個一晃,啪撻一
聲,丟了一顆石子進來。上官婉兒推窗一望,只見李逸的背影已走出店門。上官婉兒拾
起那顆石子,石子是用紙包著的,上官婉幾把那張紙展開來看,上面寫道:「我有急事
出去,今晚未必回來,請你在三更之前,務必去探望太子,叫他小心在意,不可與丘神
勳相見。」上官婉兒心中想道:「丘神勳奉了武則天之命而來,太子豈能不見?難道武
則天真的會害自己的兒子嗎?」一看,那張紙上還有詳圖,指示太子所住的地方。
歇了一會,聽得二更鼓響,上官婉兒換了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外面正下著細雨,
無星無月,大色沉暗,上官婉兒輕功本高,這一來更是無人發現,但在黑夜之中,卻走
錯了許多冤枉路,才找到廢太子所住的王府。
廢太子李賢因為是被貶謫的,武則天又決意要他磨練,給他所建的「章懷王府」並
不很大,只有七八棟房子,一個小花園,外面雖有一道圍牆,也只有一丈五六高,論氣
派,還比不上知府衙門。上官婉兒跳入花園,見花園東側有一座小樓,樓中還有燈火,
心中想道:「太於最喜讀書,敢情就是他在裡面。」飛身掠上樓頂,使一個「珍珠倒捲
簾」的姿勢,勾著飛簷,探頭內望。
只見房中有一個瘦削的青年,一個年老的大監,案頭有一部翻開的《史記》,上官
婉兒小時也曾見過太子,依稀還認得出來。
正想進去,忽聽得廢太子李賢說道:「王公公,這兩日來我總是心神不安,丘神勳
的大軍已到城外,明曰一早,必來見我,我看咱們還是連夜逃走了吧。」
那老太監面色極為詫異,說道:「殿下,天後派丘大將軍前來探望於你,正是天大
的喜訊啊,說不定就是派他迎你回朝,你怎麼還要逃走?」
李賢道:「不,不!我心裡害怕得很。母后早就要派鄭溫來探望我,論日程鄭溫十
天之前就該到了,而個不見鄭溫,卻反而派丘神勳來,鄭溫是文官,我沒猜疑,這,這
丘神勳卻是武將,他,他帶兵前來,……莫非,莫非……」
那太監道:「毆下怕丘將軍帶軍前來,將有不利於你麼?」李賢默不作聲,看神情,
太監正說中他的心事。
那大監歎了口氣,忽地跪下去向李賢磕頭,說道:「奴才有一句該死的話,請殿下
恕罪,奴才方敢說。」
李賢急忙將他扶起,說道:「王公公,你是服侍過我父皇的人,我當你自己人一樣,
有什麼活不可以說。」
那太監道:「如此我敢冒死請問殿下,天後對待殿下如何?」李賢反問道:「你看
如何?」太監道:「依奴才看來,天後雖然忙於朝政,不能常與殿下相聚,對殿下卻很
是體貼關心。」李賢道「比起對我的哥哥來,母后對我總算是寬厚的了。」
那太監道:「如此請再恕我冒犯,請問殿下何故猜疑母后?」
李賢面色大變,忽地顫聲說道:「王公公,你說實話,我是不是她的兒子?」太監
道:「什麼?我不懂殿下的意思。」李賢道:
「官中有人談論,說我不是天後的親生兒了!」那太監道:「嗯,有這樣的談論嗎?」
聽他的語氣,似乎早已知道宮中有這樣的傳言。」
李賢道:「她們說我的母親是天後的親姐姐韓國夫人,我的母親是給天後毒死的!
我的親哥哥先太子李弘,他也不是天後的兒子,後來他也是給天後在合壁宮裡毒死的!」
上官婉兒心頭一震,只聽得李賢顫聲續道:「自從我聽到這件事之後,這幾年來我
魂夢不安,生怕天後也要將我暗害,於是,於是——王公公,我都對你說了吧,你知道
我為什麼被天後貶到巴州?」
那太監道:「天後是想殿下到民間歷練歷練,將來好治國治民。」
李賢道:「不,不!因為我怕天後暗害我。我在東官伏下甲兵,我想先下手力強,
我想從她的手中奪回我李家的天下,呀,不料事機不密,給她先發覺了。」
那太監道:「殿下呀,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那麼,天後對你,也確實算得是寬
厚之極了!」
李賢道:「你也幫她說話?」臉上的神色非常痛苦,顫聲續道:「就因為她對我太
寬厚了,所以有時我又懷疑宮中的傳說不是真的?」有一次我患了重病,半夜醒來,見
她淚光瑩然,坐在我的身邊,凝望著我,真像是天下最蔥愛的母親,在那一剎那,我幾
乎想向她悔罪,把心中的懷疑都對她說出來。」
太監道,「那麼殿下為何不說?」李賢道:「我又怕她是故意裝出來的,呀,我的
心亂得很,亂得很,真真假假,是是非非,都好像一團迷霧!」
那人監忽地一聲長歎,道:「宮中的謠言最多,幸喜今天殿下對老奴說了,這些事
情,老奴知道得最清楚,」
李賢急忙說道:「王公公,你快把真實的事情說給我知道!
天後到底是不是我的母親?」
那太監道:「你和你的哥哥都是天後的親生兒子!不過宮中的謠言也不是無因而至,
本來我不敢說,但殿下對母后如此猜疑,逼得奴才非說不可了。你哥哥先太子弘是先帝
永徽三年正月生的,你是同年十二月生的。那時天後還在感業寺裡做尼姑。」李賢而上
一紅,他也知道母后曾是他祖父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妃了,李世民死後,武則天被賜令出
家。心中想道:「如此說來,我母后還在感業寺時,就和我父皇私通了。」雖然太監證
實了武則滅確是他的母親,他也大感羞恥。
那太監說道,「那時先帝還沒有將天後接回宮中,怕招物議,於是將你們兩兄弟都
扎韓國夫人撫養,謠言就是這樣生出來的。」
李賢道:「那麼我的哥哥呢,他是怎樣死的?」太監道:「十多年前有一個烏荼國
的婆羅門給先帝配了不死藥,天後勸阻先帝,說是千萬不可輕信婆羅門的邪說,世間哪
有不死之藥?先帝因此並不服食,但卻把它藏在合壁宮裡。不料你的哥哥卻把它偷去了,
你的哥哥也像你一樣,身子很虛弱,吃了婆羅門的所謂不死藥,當晚就七竅流血,死在
合壁宮裡,這些都是奴才親眼見到的事情。某些人亂造謠言,污蔑天後,真是罪該萬死!」
李賢聽了,呆呆發愣,做聲不得。
那太監又道:「至於韓國夫人的死,那更與天後無關。請恕奴才斗膽,殿下既然見
疑,我將不該說的說了吧,說起來那是先帝的糊塗,天後替他管理國家大事,一天到晚,
忙個不了,那時韓國夫人常在宮中,先帝,呀,先帝和她做出了對不起天後的事,給天
後發覺了,韓國夫人自覺無顏,愧對妹妹,便服毒自盡了。」
李賢道:「這麼說,那些話都是謠言?」老太監歎口氣道:
「天後稱帝,不知招了多少人之忌!偏偏她掌管國事又管得好,那些人無法議論她,
使只好在私事上造她的謠,呀,也就偏偏有許多不識大體的人相信!」
李賢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中有愧,想:「連我做兒子的也猜疑自己的母親,何況
他人?」只聽得那老太監又道:「奴才這次侍奉殿下,出京之時,天後也曾殷殷囑咐,
說毆下不知道自己保重身體,叫奴才小心在意,勸殿下飲食要有定時,讀書不可過勞。
大後也還自怨自艾,說自己忙於國事,對兒女都照料不夠,奴才還陪了天後傷心了好一
陣。天後可沒有半句話提起殿下在東宮伏下甲兵的事。」
李賢眼光一瞥,只見老大監眼中已湧出淚珠,不由得又愧又悲,要不是顧著太子的
身份,真想抱著那老太監大哭一場。
那老大監將這許多宮闈秘密都說了,心中惴惴不安,忽聽得李賢輟泣之聲,吃了一
驚,急道:「奴才該死,嗯,殿下你怎麼啦?」
李賢心情激盪,忽地抓起筆來,叫道,「王公公,你一點也沒有罪。該死的是我!
母后為我操勞國事,我卻半點也不諒解她的昔心。徐敬業要造反,上個月派了密使來見
我,我還與他私通消息,意欲與他一同學兵反掉自己的母親!古往今來,那有我這樣不
孝的兒子,哼,我還自命是讀書明理之人,我如今便要向母后請罪,我要告發徐敬業,
我要請母后給我處分!」
老太監大驚道:「英國公要造反?」李賢手不停揮的直寫下去,頭也不抬的說道:
「這有什麼奇怪,前些日子,連我也想造反呢。好,明天我一定要見丘神勳,這張奏表
正好請他帶給母后。」
無意之中,偷聽了宮闈隱秘,上官婉兒但覺一片茫然,這時見廢太子上表告密,心
中想道:「這豈不壞了我李逸哥哥的大事?」但轉念一想,子不諒母,天下還什麼事情
比這個更要難堪?
而今廢太子李賢幸得拔開迷霧,第一次對母親流露出真摯的感情,自己怎忍前往破
壞,雖然他的母親就是自己最痛恨的武則天!
上官婉兒正自思潮混亂,忽聽得樓下有人報道:「丘大將軍使者進謁殿下。」接著
便有兩個軍官走上樓來。
上官婉兒又是心中一動,記起了李逸留給她的字條,要她轉告李賢,切不可與丘神
勳相見。現在正是三更時分,丘神勳卻先派人來了。
這一剎那,上官婉兒轉了好幾個念頭,第一個念頭是李逸的話,阻止李賢接見來人;
繼而一想,為什麼要阻止他?難道還怕丘神勳派人來害他不成?丘神勳是朝廷的左金吾
大將軍,他若暗害太子,那除非是出於武則天的主意。此時此際,體說太子無比懷疑,
即算上官婉兒也已絕不相信武則天會暗害自己的兒子:再而一想,李逸本意是來巴州聯
絡太子舉兵的,如今形勢大變,太子已站在他母后這邊,也許這張奏表就要交給丘神勳
的來使,奏表一上,不只李逸的大事不成,唐朝的忠臣也將有許多人要被殺害;但再一
想,要是任由徐敬業起兵,又將有多少老百姓家散人亡!這些無辜受累的老百姓,比起
唐室的忠臣那不知要多幾千萬倍!武則天縱然不算得是聖帝明君,最少在老百姓眼中,
她還不是一個很壞的皇帝。
上官婉兒心思如潮,兀自決斷不下,忽聽得微風颯然,來自身後,上官婉兒回頭一
望,只見一條黑影剛剛飛上牆頭,上官婉兒吃了一驚,但見那黑影一指李賢的房間,繼
而一指自己的胸口,示意叫她趕快留神房間裡面的事情,並表示自已和她是一條路的。
這人是李逸嗎?上官婉兒已無暇去仔細辨認了,只聽得霍霍的腳步聲響,那兩個武
官已踏進了李賢的房間,燭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之一,正是在路上用弓箭射她
的那個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李賢剛剛起立相迎,為首的那個武將忽地喝道:「李賢,
你知罪嗎?」李賢詫道:「程將軍,我有何罪?」那武將道:「以子逆母,以下犯上,
天後有命,即予處死!」老太監叫道:「胡說八道,天後絕對不會下這道命令!」李賢
怔了一怔,沉靜說道:「拿詔書來,若是母后真要我死,我罪柯應得,百死無辭!」老
大監大叫道:「殿下不要信他的鬼話,縱有詔書,也,也……」話聲未了,但聽得「嚓」
一聲,在姓程背後的那個軍官,一躍而前,手起刀落,先把那老太監殺了。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上官婉兒心亂如麻,無暇思量,一揚手便發出兩柄匕首,穿
窗飛入,就在此時,但聽得廢太子李賢慘叫一聲,仆倒在地上,想是已遭了姓程的毒手,
那兩個武官身手不凡,居然在這丁方丈許的小樓中閃開廠卜官婉兒的暗器,兩人同時縱
起,雙刀齊出,上官婉兒正自窗口飛進來,恰好迎著刀鋒,但聽得一陣斷金碎玉之聲,
火星飛濺,有個人已跌倒樓下!
跌倒樓下的是上官婉兒,她劍法雖是不弱,功力卻與那兩個軍官差得大遠,刀劍相
交,一震之下竟被拋出攔桿,尚幸她腳尖撐著攔桿,借力個翻身,減輕了下墜之勢,俯
跌地下,一個「鯉魚打挺」,立即又跳了起來。她的劍仍是寶劍,在刀劍相交之時,也
把一個軍官的長刀削斷了。
上官婉兒一躍而起,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便見一個蒙面漢子持者一根黑漆
漆的兵器,與那兩個軍官打得非常熱鬧。上官婉兒一瞧,這蒙面人的面貌雖然看不見,
但從身材來看,卻絕對不是李逸,上官婉兒微感失望,抬起寶劍,便想上前助戰。
那蒙面人沉聲說道,「你找死麼?快逃,快逃!」上官婉兒怔了一怔,這聲音好像
在哪兒聽見過似的。蒙而人的兵器甚為奇怪,是一根煙仟,敢情是鐵做的,一碰著刀口,
就是噹的一聲。那姓程的軍官,他的長刀適才閃避得宜,沒有給上官婉兒的寶劍削斷,
現在卻給這個蒙面怪客的鐵煙桿將刀口都碰到捲起來了。這根煙桿的煙鍋很大,煙鍋裡
的煙時還沒有燒完,不時迸出點點火星。蒙面怪客武功很高,一根煙桿指東打西,指南
打北,竟把煙鍋當作小花槍使用,而且還雜有極其凌歷的點穴招敖,就在這片刻之間,
已把那兩個軍官殺得手忙腳亂。
上官婉兒正自奇怪,想道:「這蒙面人已完全佔了上風,只要我稍助一臂之力,便
可將那兩個軍官擒了,追究出真相來。為何他卻要我逃命?」
這時王府裡的人已被驚醒,嘈嘈雜雜的聲音四面傳來,忽聽得一聲陰惻惻的笑聲,
陰冷而又嬌媚,發聲的地方似是離此很遠,聲音也不響亮,卻把所有的嘈聲都壓了下去。
那蒙面人陡的大喝一聲,煙桿倏翻,將一個軍官刺翻,煙鍋一磕,火星蓬飛之中,又把
另一個軍官擊倒,煙灰撤在他的而上,燙得他人呼小叫。蒙面人這幾招迅如電光石火,
但就在瞬息之間,那險冷而義嬌媚的笑聲己到了門前,上官婉兒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認
出了這個笑聲,這笑聲竟是毒觀音的!這時她才恍然大悟,為什麼蒙面人要她趕快逃跑。
蒙面人飛身一驚,從上官婉兒身邊擦過,低聲說道:「你與我分路而逃。」上官婉
兒剛剛飛身跳出唇牆,只聽得毒觀音已在園千里笑道:「程將軍,你怎麼不等我來便下
手了,怕我分你的功勞嗎,哎喲,你——」想是她已發現處程的軍官被擊倒地上,趕著
給他救治了。
上官婉兒不敢回頭,趁著這個機會,如飛疾跑,拐過了幾條街,忽聽得鑼盧大響,
前面一大隊官兵正圍著她住的那間客店。
上宮婉兒想道:「幸而李逸哥哥洞燭先機,早出去了。」側耳細聽,號角聲聲;舉
目遙觀,人影綽綽,長街遠處,火把婉蜒,想是丘神勳的大軍正陸續進城,四處搜索。
上官婉兒避入一條僻靜的小巷,官軍一時搜索不到。天上無星無月,陰暗之極,還不時
有稀疏的小雨點,飄到上有婉兒身上。上官婉兒的心情也正像天氣一樣,陰暗而又寒冷。
自從她下山以來,心情就一直在動盪之中、卻以此刻激動得最歷害。武則天,她究
竟是怎樣一個人呢?未下山以前,武則大是她心中的女魔王;下山之後,沿途所見所聞,
武則天並不似她想像中的那樣壞了;然而今夜上官婉兒卻目擊了廢太子被殺害的一幕慘
劇,是武則滅的授意嗎?若然不是,丘神勳的部下又焉敢這樣大膽;忽然間她感到一種
難以名說的悲哀,她翟然一驚,卻原來自己的心底裡是佩服武則天的,正因為這樣,所
以由自己目擊,證實是由她授意,弄出了這幕不近人性的慘劇之後,自己才對她這樣的
痛恨。上官婉兒手摸劍柄,再一次的在心裡發了重誓:一定要殺武則天!
官軍佈滿大街,婉蜒的火把也漸漸從大街穿人小巷了,上官婉兒想逃,但她不認得
路,只怕出了巷口,就會碰到官軍。她正在躊躇,忽見巷口人影一閃,有人低聲說道:
「快跟我來!」
藉著街上火把透進小巷的亮光,上官婉兒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黑色夜行衣服的
漢子,站在她的面前,正是日間所遇的那個農夫,上官婉兒又驚又喜,原來剛才的蒙面
怪客就是他!
這個黑人怪客極為熟悉巴州的街道,帶著上官婉兒左繞右繞,穿過了十幾條陋街小
巷,居然避過了官軍的搜索,到了北門。官軍是從南門進城的,還未柬至北門,城頭上
派有幾個團練把手,兩人施展絕頂輕功,越城而出,那幾個團練但覺微風颯然,還只當
是飛鳥掠過。
上官婉兒出了城門,正想請間那怪客的姓名,他卻寸步不停,只是飛跑,上官婉兒
氣喘吁吁,幾住追他不上,一直跑了個多時辰,估計離城已有三四十里,那怪客兀是不
停腳步。上官婉兒忍不著叫道:「可以停下來歇歇了吧?」
那怪客只簡簡單革的答覆了兩個字:「不行!」跑得比前更快了,上官婉兒心中著
惱,想道:「難道你是較考我的輕功來的?」心念未已,忽聽得毒觀音那陰惻惻的笑聲
又從背後傳來,隨即有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小娃娃,這裡不是劍閣。你還想跑得
了嗎?」上官婉兒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毒觀音己難以應付,竟還有一個惡行者也與她
同來!
第四回 碧野晨風飄落花
曠野蒼茫,夜色昏暝,目力所及,沓無人影。看來那惡行者與毒觀音最少也在數里
之外,而說話的聲音卻如在耳邊。要知只有具有極上乘內功的人,才能夠鼓氣行遠,遠
地傳聲,上官婉兒修為雖淺,亦知其理,心中想道:「怪不得長孫伯伯敗在他們手下,
只這手傳音入密的功大,便足以先聲奪人,駭人心魄!」
再過片刻,惡行者與毒觀音的腳步聲亦已隱隱可聞,但聽得毒觀音又嬌笑道:「前
面這位朋友莫非是巴山耕隱馬元通麼?
想當年中原的武林人物對我們二人群起圍攻,你也曾廁身其內,當時何等威風?今
夜卻有若喪家之狗!嘿嘿,馬元通呀馬元通,你不難過我也替你難過!我為你設想,與
其被我迫至筋疲力竭而死,何如留點氣力,在此一拼,縱然戰死,也還不愧英雄本色!」
上官婉兒業已跑得氣力將盡,心中想道:「毒觀音雖然不懷好意,這話卻是說得不
錯。」馬元通卻不為她所激,冷冷笑道:
「只怕你追上之時,便是你喪身之刻!」腳板好像沫了油一樣,跑得更快了!毒觀
音大笑道:「當令之世,尚有何人能與我等聯手抗衡,你縱有伏兵,我亦何懼!」說到
未了一句,那陰冷的笑聲直刺耳鼓,就好像到了背後一般,嚇得上官婉兒不寒而慄!
上官婉兒不敢回頭,好像是逃避鬼魅似的,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量,居然又跑了十
來裡的路程,不知不覺之間,已是曙光透現,大地好像忽然被揭去了一層黑紗帳幕,一
切景物,豁然顯露,但見碧野平疇。展延天際,山村茅店,隱現林間,春風拂面,帶來
了新翻泥土的氣息,昨夜幾場疏雨,使得早晨的空氣,分外清新,煞風景的是,在這寧
靜的清晨,卻隱藏著無窮的殺氣!
惡行者與毒觀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忽聽得惡行者哈哈大笑,錚的一聲,發出了一
枚碎骨錢鏢,上官婉兒急忙閃避,只見馬元通反手一磕,錢鏢急射,卻是落處無聲,原
來正正打中他的煙鍋,被吸住了。惡行者叫道:「好手法」,錚錚兩聲,又是兩枚錢鏢
聯翩飛出!馬元通大叫一聲,撒下煙桿,原來是那兩枚錢鏢打進煙鍋,把他的煙管也震
裂了。
這時馬元通和上官婉兒正從路邊跑上一座小山,滿山都是野花,山麓有一片桃林,
桃花燦若雲霞,正在盛開,馬元通忽地哈哈大笑,說道:「再追進來,這片桃林便是你
們的埋骨之所!」惡行者大怒,以「滿天花雨」手法,撒出了一把錢鏢,忽地一陣風刮
過,飄下無數花朵,說也奇怪,那一把急勁疾射的錢鏢,竟被隨風飄舞的花朵都碰落地
上!
上官婉兒年紀雖輕,也曾經歷過不少奇險,但所見所聞,卻從無一件事情,似今日
的這般奇怪透頂,若說那些花朵是被風吹下來的,風勢不大,照理只該飄下片片花瓣,
然而現在每一朵花都是完整無缺的飄下來,直到碰著錢鏢之時,花朵才瓣瓣散開,隨風
而逝。更奇怪的是花朵居然能打落錢鏢,試想這一把碎骨錢鏢,經惡行者發出,那是何
等功力?絕不下於強弓利弩,卻被一朵小小的桃花打落,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惡行者與毒觀音也被這出奇的現象驚住了,在桃林外倏然住步,就在此時,但聽得
一片銀鈴似的笑聲從桃花林裡飄出來,眾人眼睛驀地一亮,只見桃花林中走出一個十八、
九歲的少女,湖水碧色的縐紗衣裳,白綾束腰,鳳簪鎮發,秋水為神,伊人似玉,長眉
入鬢,體態輕盈,手捻桃枝,宛如仙子凌波,踏在滿是落花的地上,緩緩而出。毒觀音
素來以美艷自負,見了這個少女,亦不禁自慚形穢。而且那少女不但美到極點,眉字之
間,還隱隱有一股令人震懾的英氣,這剎那問,兩大魔頭都怔著了,毒觀音笑不出口,
惡行者罵不出聲。
只見那少女眉頭一皺,似笑還嗔的說道:「馬元通,你又給我惹些什麼麻煩來了?」
馬元通道:「這兩個人來頭非小,請姑娘救我一命。」那少女道:「什麼人?」馬元通
道:「江湖上人稱:觀音勾魂,行者奪命。這一男一女,便是江湖上聞名膽落的惡行者
與毒觀音!」那少女格格一笑,神態飛揚,桃枝一指,笑道:
「就是這兩個不成氣候的東西嗎?只怕也未必能勾人的魂,奪人的命!也罷,且待
我再試一試,看是否值得我為你出手?」
笑聲未歇,驀地喝道:「你打我九枚錢鏢,我奉還你一技桃箭!」手上桃枝,驀似
離弦之箭,疾射而出,惡行者聽風辨器,竟然不敢手接,拔出戒刀,迎著桃枝一碰,但
見那枝桃枝擦著刀背斜飛而出,震得那口戒刀嗡嗡作響,惡行者這一刀雖然把桃枝盪開,
卻也並沒有將它劈中。毒觀音嬌笑道:「好一個摘葉飛花的上乘手法!」待那桃枝飛近,
驟然伸指一彈,「卜勒」一聲,桃枝中分為二,毒觀音正自得意嬌笑,不料桃枝雖斷,
餘勢未衰,有一枝半截桃枝,倏的從她的鬢邊飛來,毒觀音嚇得霍地一個「鳳點頭」,
避是避開了,頭上的一股鳳釵,卻已給桃枝射落。少女笑道:「這丑頭陀功力差些,不
過我反正閒著無聊,你們兩人還勉強可以和我一鬥。」
惡行者幾曾受過這般輕視,勃然大怒,霍地一個回身拗步,展出「反臂陰鏢」的手
法,掙然一聲,發出一枚碎骨錢鏢,直奔少女胸前的「雲台穴」!
惡行者這一下「反臂陰鏢」,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他剛才用「劉海灑金錢」的手
法,發出一大把錢鏢,厲害雖然厲害,可是鏢多力分,容易被人擊落,這一下卻是集中
勁力,一鏢急飛,相距又近,上官婉兒也不禁暗暗為她擔心。
惡行者方自在想,「看你還耿不敢用桃花接我的錢鏢?」心念方動,但見那少女櫻
唇微肩,冷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那枚錢鏢本是對準她胸口的「雲台穴」
飛來,她既不閃避。
也不遮攔,冷笑聲中,那枚錢鏢飛到胸前幾寸之處,竟然忽地一個拐彎,轉了方向,
「啪嗒」一聲,錢鏢深嵌在一棵桃樹之上,直把上官婉兒看得目瞪口呆,心道:「這位
姐姐長得天仙似的,難道真的是仙子下凡?要不是有神仙妙法,這錢鏢怎的無因而落?」
錢鏢當然不會無因而落,不過上官婉兒看不出來罷了。落在惡行者與毒觀音這樣武
學的大行家眼裡,卻令他們不由得不膽戰心驚!原來這枚錢鏢竟是被那少女運氣一吹,
因而改了方向的,內功之強,實己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比起她剛才那手「飛花摘時」
的功夫,還要厲害得多!真不知她年紀輕輕,是怎麼練出來的?
然而這兩大魔頭,豈是甘心忍辱之輩?毒觀音嬌笑道:「小妹子吹氣如蘭,讓我也
來親近親近!」並不見她身形掠起,陡然間腳步一滑,無聲兀息的便到了那少女跟前,
手掌一揚,只聽得嗤嗤聲響,飛出了一蓬銀針,從四面八方襲到,銀針體積雖小,但密
集如雨,一口氣哪能吹得淨盡,只要身上中了一根,銀什便會循著穴道攻心,端的是極
其邪毒的暗器,毒觀音之所以得名,一大半便是出她的「透穴神針」所致。
銀針一發,毒觀音同時嬌笑道:「小妹了留神你那吹彈得破的臉兒!」話語故作關
心,笑聲甚為刺耳,實是有意擾亂那少女的心神,就在笑聲刺耳之中,驟然間她又滑上
兩步,雙掌翻飛,掌力催勁,將那一蓬銀針的去勢,催得更是急勁無倫!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毒觀音只覺眼睛一花,眼前倏的飛起了一片彩虹,但見那
少女手中已多了一條綢軟帶,少女柳腰俯地,紅綢繞身一卷,毒觀音所發的透穴神針,
一根不剩的都插在紅綢之上!
毒觀音大吃驚,叫道:「師兄急退!」說時遲,那時快,少女紅綢一振,插在綢帶
上的銀針都反射出來,毒觀音飛身掠起三丈多高,銀針嚙嗤的從她鞋底射過。惡行者卻
沒有這樣俊巧的輕功,只得將戒刀潑風急舞,雖然如此,卻還是一根透穴神針,射中了
他臂上的「曲儒穴」!
就在這一瞬間,毒觀音已亮出長劍,凌空刺下,但見紅綢翻擲。劍光似練,毒觀音
忽地一聲長嘯,劍鋒從那少女的頭頂上一掠而過,上官婉兒看得心膽俱寒,但聽得那少
女輕斥一聲,劍光綢影之中,參觀音輕飄飄的落出丈許之外。原來就在這閃電之間,兩
人己交換了幾招,在上官婉兒看來,是毒觀音的長劍幾乎削去了少女的雲鬢,實則是那
少女的紅綢,幾乎捲著了毒觀音的手腕,這兒招各遭驚險,比對起來,仍是那少女佔了
上風,迫得毒觀晉不得不飄身疾閃。
惡行者看出不妙,急忙用「移宮換穴」的功夫,將「曲儒穴」所中的那根「透穴神
針」的上升之勢,稍稍阻遇,「透穴神針」雖然含有劇毒,一時三刻之內,還未至於發
作,惡行者心想,且與毒觀音聯手殺了這少女之後,再向她討解藥不遲。當下大吼一聲,
掄刀急上,那少女綢帶一揮,卻見青光一閃,毒觀青的劍招竟是後發先至。
那少女笑道:「好呀,觀音肆毒,行者逞兇,我今日旦權充個伏魔尊者。」紅綢翻
卷,解開了毒觀音的劍招,惡行者看出有便宜可撿,欺身痰進,一刀便斫過來。
陡然間忽覺寒氣森森,冷光閃閃,惡行者吃了一驚,急忙縮手之時,但聽得「噹」
的一聲,火花飛濺,虎口酸麻,那少女手上己多了一柄三尺青鋒,拔劍之快無以形容,
未待毒觀音揮劍夾攻,她已刷的一劍,將惡行者的戒刀削了一個缺口。
幸而有毒觀音擋得一擋,惡行者才堪堪的避開了那少女的迫風一擊,驚魂稍定,暴
怒喝道:「且先把這妖女斃了再說!」他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戒刀掄開,隱隱有風雷
之聲,而毒觀音則以陰柔飄忽的劍法配合進攻,登時劍影刀光,糾結一片,有如波濤起
伏,威勢駭人。
上官婉兒看得暗暗驚心,鄧少女卻是氣定神閒,一手揮綢,一手使劍,劍光閃閃,
綢帶飄飄,端的是矯若游龍,翩若驚鴻,把惡行者與毒觀旨,都迫得離身數尺之外!更
難得的是她兩手分使兩般截然不同的兵器,一柔一剛,卻配合得妙到毫巔,饒是江湖上
兩個久負盛名的大魔頭,也被她奇奧變幻的招數弄得頭暈目眩!
戰到分際,那少女盈盈一笑,劍招倏變,綢帶翻飛,但見寒光四射,劍氣如虹,綢
帶飄飄,漫天紅影。惡行者氣喘吁吁,那根透穴神針的毒漸漸發作,戒刀之勢稍緩,那
少女紅綢一卷。
行者的戒刀脫手而飛,毒觀青疾攻數劍,忽地回身一掌,在惡行者背心一拍,惡行
者登時如箭離弦,飛出數丈,上官婉兒正自莫名其妙,只見毒觀音跟著也轉身疾跑,轉
身之際,又發出了一蓬「透穴神針」,上官婉兒這才明白、毒觀音乃是用巧力先把惡行
者送走,這一蓬銀針也是俺護他們逃走的。
那少女紅綢一卷,將毒觀青所發的「透穴神針」盡都收了,插劍歸鞘,翹酋長天,
縱聲大笑,意態豪絕。
上宮婉兒滿心歡喜,從桃樹後面跳出來,正要向那少女道謝,那少女撫著她的頭髮
說道:「小妹子你受驚啦!」上官婉兒道:「姐姐,你的武功真是好得出奇,為何不將
那兩個魔頭殺了?」那少女笑道:「惡行者與毒觀音不過癬疥之患,算得了什麼?我還
沒有閒功夫去殺他們。」上官婉兒如有所感,抬頭說道:
「是呀,當今之世,還有比他們厲害萬倍的魔頭,應當先把那毒害天下的魔頭殺了!」
抬頭一看,忽見那少女面色微微一變,說道:「小妹子,你是想請我去作刺客嗎?」
笑得有如花枝亂顫,半晌說道:「此話以後再說,元通你過來,」馬元通過來說道:
「廢太子李賢昨夜給人殺了!」那少女嬌軀一震,道:「有這樣的事?你詳細對我說說。」
那少女撇下了上官婉兒,與馬元通並肩而行,上官婉兒只好跟在他們後面。那少女
似乎是在專心的聽馬元通說話,把上官婉兒冷落一旁,上官婉兒見她毫不理睬自己,好
幾次本想插口也作罷了。仍聽得馬元通從昨門遇見她和午逸說起,直說到廢太子被殺以
及他怎樣將自己帶到此問為止,說得極為詳細,那少女只是凝神靜聽,半句話也沒有說,
不知不覺之間,已走出了那片桃林。
上宮婉兒心頭七卜八落,猜不透這少女是何等佯人。為何她剛才聽了自己那番說活,
神色竟是這麼奇異。想著,想著,忽地翟然一驚,心道:「長孫伯伯屢次吩咐於我,說
是江湖險惡,叫我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我卻怎麼和她第一次見面,就想
請她去殺武則天!豈不是太過天真了麼?」但轉念一想,這少女既然肯救自己,料想不
是壞人。
桃林外有一幢房子,紅牆綠瓦,四周都種有花草樹木,甚是幽雅,直到此時,那少
女才回過頭來,對上宮婉兒一笑說道:
「你既然來了,就進去坐坐吧。」
少女輕叩門扉,一個小丫頭開門笑道;「小姐今天沒有摘花回來嗎?」少女笑道:
「別提啦,給那兩個什麼惡行者毒觀音大煞風景,把一樹桃花都糟蹋了。嗯,如意還沒
有回來麼?」那丫頭道:「只怕就回米了。」少女皺眉說道:「一點點小事情,去了一
夜還沒有辦好,真是!」說話之間,已穿過花廊,上入客廳,上官婉兒一看,屋子裡幾
張檀木桌椅,屋角四盆墨蘭,壁上掛有一幅畫,畫的乃是「飛天」,畫中仙女綢帶飄飄,
似欲凌風飛去,意境深遠,上官婉兒心中讚道:「這屋子的主人大是不俗!」
坐定之後,那少女忽地對馬元通微微一笑,說道,「你將這位小妹子帶來,你可知
道她是誰嗎?」
馬元通與上官婉兒面面相覷,心中郁在想道:「她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見這
少女又是微微一笑,說道,「她的爺爺和師父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爺爺是國初的大詩
人上官儀,師父是曾做過太宗皇帝殿前檢點的長孫均量!」上官婉兒吃了一驚。心道:
「我從未見過她,她怎的知道得這麼清楚?」心念方動,只聽得馬元通已是「呵」的一
聲叫了出來,說道,「我、我不知道!」聲音竟是微微顫抖!
那少女望了上官婉兒一眼,笑道,「我們這位小妹子現在雖然沒有什麼名氣,將來
必定勝過師父。其實據我看來,她現在已是本朝的第一才女。你這次的事情,做得再好
不過!」上官婉兒最喜歡別人讚她文學,心中甜絲絲的,對這少女大有知己之感,馬元
通也放下了心。
那少女又道:「婉兒,你家學淵源,聰明絕頂,琴棋詩畫自然是件件皆能的了!」
上官婉兒道:「略解皮毛,勉強可以應付。」那少女道:「好,那麼請你給我畫一幅畫。」
上官婉兒甚是奇怪,心道:「她剛才還說沒有閒功夫,怎的現在卻有這等閒情逸致,一
見面就叫人作畫?」問道:「姐姐,你想要我畫些什麼?」那少女道:「把昨晚行刺廢
太子的那兩個軍官畫出來!」上官婉兒本以為是要她畫山水、花鳥或者仕女的美畫,想
不到只是要她畫兩個人像,微感不快,但還是畫了。那少女遞給馬元通看,馬元通道:
「我不懂畫,但這兩個壞傢伙卻是畫得真像!」
門外忽有腳步聲響,那丫頭一聽便笑道:「是如意姐姐回來了,她帶了六個人來。」
長孫均量曾傳授過上官婉兒「伏地聽聲」的本領,但似這等在談笑之間只一聽便知道來
人的數目,她卻是萬萬不能。心中暗暗慚愧,想個到人家的一個小丫頭也比自己高明百
倍。
那少女道:「叫如意一個人先進來。」過了片刻,一個十六七歲的丫環走進屋子,
背著一個包袱,一柄單刀,紫色的羅裙上有點點血跡。少女眉頭一皺,道:「你殺了人
麼?」那小丫環道:「沒有。我只是闖了三處山寨,斫傷了四十八個人,都是個致命的。
那三處山寨的六個正副首領則是給我用點穴法制服的,現在他們都己乖乖的來了。」那
少女淡淡說道,「辦這麼一點事情,卻用了這許多時候!」那小丫環道:「我還進城了
一趟,你所要查問的那一對男女都不見了。男的一點東西部沒有留下,女的包袱我則順
手帶回,暗,就是這個!」
上官婉兒這一驚非同小呵,她這才認出,原來這小丫環背上的包袱,竟然就是她的。
那少女將包袱接過遞給上官婉兒道:
「小妹子,你檢點一下,看有失了什麼東西沒有,嗯,你的衣裳也該換一換啦!」
上官婉兒心眼玲瓏,知道那幾個盜魁就要進來,想道:「莫非是她嫌我在此,說話
不便。這些江湖上的禁忌,長孫伯伯也曾說過。」
那少女一指側面的房間,道:「你就進我的臥房去換衣裳吧,裡面梳妝的用品,一
應俱全。」上官婉兒昨晚在雨中奔跑,衣裳確是沾了泥濘,便也不再客氣,接了包袱,
道聲:「多謝!」進入房間,隨手關上了房門,但聽得那少女似是和她的丫頭說了幾句
什麼活,接著便傳來了吃吃的笑聲。
上官婉兒思潮起伏不定,心中想道:「這位姑娘的行徑好怪,忽兒對我冷淡之極,
一忽兒又對我親熱非常,真真是令人猜想不透!」打開包袱,選了一件紫羅衣裳,正待
換上,忽聽得外面有人說道:「不知我等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女俠?請女俠明示,好讓我
們賠罪。」
這說話的聲音好熟,上官婉兒睜大了眼睛貼著門縫一瞧,這瞧吃驚非小,只見堂前
的石階上,前後兩列,跪倒了六個人,上是她在巴州道上,前後所碰到的那三批強盜。
那少女冷笑說道:「得罪狀麼,那倒是沒有。只是找卻要請教,你們扯的是什麼旗
號?」其中一人尷尬笑道:「那無非是綠林中一句套語。」上官婉兒認得他便是在路上
打過自己一鞭的那個盜魁劉四。
少女厲聲說道:「什麼套語?你說!」劉四嚇了一跳,面如上色,訥訥說道:「替
天行道!」那少女縱聲人笑,忽地笑聲一收,冷冷說道:「劫富濟貧,行俠仗義,那才
配得上這幾個字。
你們劫掠客商,為害百姓,奉承大戶,歐壓良民,這算是替什麼天?行什麼道?」
那六個盜魁面面相覷,好像十二月天時浸在冷水裡一般,全身發抖,牙關打戰。那
少頓了一領,回頭向她的丫環道:「如意,你替我將他們廢了。」
那六個盜魁中還是劉四較為膽大,掙扎著叫道:「女俠,我有話說。」那少女道:
「如意且慢,聽他怎說。」劉四道:「女俠責備得不錯,可是我門也有苦衷。」少女道:
「什麼苦衷?」劉四道:「實不相瞞,我們都是想效忠前朝的義民,身在綠林,心存社
稷,為了要恢復李唐的江山,不能不籌措軍餉。至於我們所聯絡的那批大戶,也都是想
效忠前朝的人。」說罷偷窺那少女的顏色,要知當時的俠義道中,也分為兩派,其中一
派,便是要推翻武則滅的,劉四等如賭博一般,但願那少女也是這一派的。
那少女卻是不動聲色,淡淡說道:「你們說是效忠前朝,有何憑證?」
劉四道:「憑征麼倒是沒有。但前幾天有一位王孫經過,我們曾去迎接他,承他允
諾,將來舉兵之日,都封我們做龍騎都尉。女俠若是不信此事,下個月月圓之夜,可以
自己到峨嵋金頂去看。」少女道:「看些什麼?」劉四道:「看這位王孫親自主盟英雄
大會,便知我言非假。」少女道:「鄧位王孫是不是名叫李逸?」劉四喜道:「對呀!
原米你也知道此事!他正是太宗皇帝的侄孫!」
上官婉兒聽到李逸的名字,特別留心,想道:「這個劉四說我的李逸哥哥封他做什
麼官,那自是胡說八道。不過他也的確向我說過想聯絡各地英雄之事,看來峨嵋金頂之
會,可能不假。」
想到此處,忽聽得那少女笑道:「聽說李逸乃是王子王孫之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
卻想不到也與你們這班寶貝一般見識!
竟把天下當作一家一姓的東西!」
上官婉兒這一驚非同小可,那劉四更是震駭之極,失聲叫道:「你,你,難道你竟
是傭戴那為害天下的女魔王?」那少女縱聲大笑,說道:「男人們做了幾千年皇帝,從
來沒人閒話,一到有個女皇帝出來,就遭受到許多人的切齒痛恨,真不知是什麼道理?」
這話是對她的丫頭如意說的。如意笑道:「他門男人們急以為樣樣比我們女人高明,其
實嘛也個盡然,像這些寶貝。
我就不將他們瞧在眼內!」
那個叫做李七的盜魁一見劉四碰了釘子,急忙說道:「是呀,江湖道上,常言說得
好,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誰有本領。
誰便可做,男人女人,都是一樣。我可絕不敢反對天後!」那少女冷笑道:「憑你
們這些沒出息的東西,也敢說要反對天後,當真是要叫天下英雄笑甩牙齒!」接著又道:
「他們總愛說天後為害天下,卻怎的不去聽聽老百姓的話?在老百姓眼中,想為害天下
的人確是還有,但卻不是當今天後!」那幾個盜魁一齊叩首道:「小的不敢!」少女道:
「你們還未有資格為害天下,可是嘛,為害老百姓的地方,卻也不少!」鳳眼一睜,不
怒而威,嚇得這幾個盜魁,心膽俱裂,都顫聲叫道:「求女俠饒命。」那少女道:「命
可以饒,卻不能讓你們再去作惡。如意,把他們的武功都給我廢了!」便聽得哀叫之聲
此起彼落,想是如意已開始用重手法廢掉他們的武功。上官婉兒叫知道這幾個盜魁作惡
多端,但聽他們呼號之慘,也禁不住心驚肉跳,又禁不住暗暗叫苦:「我剛才竟然還叫
她去行刺武則天!」她進房之後,一直留心聽外間的話,無暇溜覽房中景物,這時偶一
抬頭,只見牆壁商掛著一幅畫,畫的正是武則天的像!
上官婉兒小時候在宮中也曾見過武則天一兩面,當時並不覺得武則天有什麼特異之
處,只是聽說武則天的年紀比她的母親大得多,看起來卻似比她的母親還要年輕,因此
小時候的印象只是武則滅長得「好看」而已,而今驟然見了她的畫像,但覺神采奕奕,
英氣迫人,令人不敢仰視,確是君臨天下之象!不由得暗暗歎氣:「罷了,罷了!我這
血海深仇,只怕是難以報了!」
轉過頭未,只見對面的牆壁上也掛有一幅畫,畫的卻是一個少女在花間舞劍,畫上
還題有一首詩,詩道:「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時。手持三尺劍,為護好花伎。但得人
同樂,何辭我獨疲。此中有真意,國土屬娥眉。」詩後還有一行題記:「玄霜侄女最喜
花間舞劍,因命南田為之作畫,並以此詩贈之。武箜。」
「武箜」的「箜」字讀如「照」,這是武則天自取的名字,也是她自創的新字,取
日月當空之義,自負之大,可以想見。上官婉兒讀了,大吃一驚,這才知道那個少女名
叫武玄霜,原來就是武則天的侄女!看這題記,南田大約是宮中的畫師,而這一首詩則
是武則天自己作的。落在上官婉兒這樣的詩家眼坐,雖然嫌她用字粗淺,對仗也不工整,
卻也不得不佩服她詩境之新,「仗劍擴花」,這「花」並不是實指一般的化,而是代表
了所有美好的東兩,前人之詩,「護花者」必是男子,而武則天的詩,護花者卻是娥眉,
要「仗劍護花」,那自然是要提防徐敬業之流的作亂了。這一首詩不但是女皇帝的口氣,
而且是胸襟寬廣、眼光遠大的女政治家的口氣,上官婉兒雖然痛恨武則天,卻也暗暗為
之心折!
上官婉兒出神了好一會子,驟然想起了自已處境之險,這武玄霜的武功,勝過自己
何止百倍!而她又知道自己的來歷,而此刻自己正在她的臥房,呀,這當真是自投羅網!
上官婉兒想著想著,但覺不寒而慄!
忽聽得外面的那個小丫頭斥道:「滾吧!」上官婉兒在門縫裡張望出去,只見那人
個盜魁已走出大門,呻吟之聲還是斷斷續續的傳來。武玄霜笑道:「如意,你跟我這幾
年,以今天的事情辦得最為令人痛快!」
上官婉兒心道:「她辦元了這件事情,想必就要來對付我了。」正自心中惴惴不安,
忽見又是一個客人到來,這人卻是一個軍官,一見武玄霜就跪下去請安道:「天後叫我
來探望小姐。」
武玄霜道:「你是丘神勳的部下麼?」那軍官道:「正是。」武玄霜道:「你們的
丘大將軍為什麼殺了廢太子李賢?站起來說!」
那軍官嚇得面青唇自,訥訥說道:「丘大將軍今早進城,立即封閉城門。我們都不
知道城裡鬧的是什麼事情!」武玄霜道:
「除了封閉城門,他還做些什麼?」那軍官道:「召集所有的將校點名,我因為是
奉天後之命來探望姑娘,特許出外。」武玄霜道:
「可有哪幾個將校沒到麼?」那軍官道:「只有左軍都尉程務甲和先行官韓榮不見。
嗯,這是天後給你的信。」
武玄霜接過了信,卻不開拆,立即說道:「你和我這兩個侍女立即回城,去見丘將
軍。」那軍官道:「丘將軍也想請姑娘進城一見。」武玄霜道:「我捉到了那兩個人之
後再會見他。」那軍官道:「我今日只怕就要回京覆命,你不寫封回信給天後麼?天後
說她很掛念你。」武玄霜道:「我沒功夫啦,就煩你回稟天後,只說一句,我不想到長
安去!好,你們趕快走吧。」
那軍官與兩個小丫環先走出門,武玄霜走了幾步,忽地停下,輕輕的在房門上敲了
兩下,上官婉兒心頭大震,手撫劍柄,躲在門後,只待她推門而入,便準備豁了性命,
給她當胸一劍!忽聽得武玄箱笑道:「小妹子,你換好了衣服沒有,我有事出去一趟,
你若歡喜就在這裡歇歇,等我回來。」上官婉兒牙關打戰,應了一聲,卻答不出話,只
聽得武玄霜說道:「馬元通你也隨我走吧。」上官婉兒瞧著兩人走出大門,直到不見了
他們的背影,這才插劍歸鞘,吁了口氣。
上二官婉兒再看了一下那幅花間舞劍圖和武則天的畫像,好像經歷了一場惡夢,心
頭兀自跳個個體。這事情太出她意料之外,武玄霜明明知道她想刺殺武則天,卻肯留下
她一個人在此!
上官婉兒心中想道:「要是她想殺我,在桃林之中,當我說那番話的時候,她一舉
手就可以要了我的性命。她,她為什麼不這樣做呢?」上官婉兒思潮起伏,猜不透武玄
霜對她究竟是好意不是惡意?
但不管是好意也罷,惡意也罷,上官婉兒一想起她處置那幾個盜魁的手段,怎也不
敢再在她家停留,匆匆換好衣裳,使走山這令人心悸的屋子。
這時候朝陽初上,數十百樹桃花,在陽光下燦若雲霞,有如一片花海,上官婉兒從
桃花林中走過,再一次的想起武則天的詩句,心頭悵悵惘惘,忽然一陣風吹來,飄下了
片片桃花,上官婉兒癡癡想道:「我該往哪裡友呢?是該去刺殺武則天?還是回到劍閣
隱居,從此不理人世之事,免得許多煩惱?」只覺自己就像那些被風刮下枝頭的桃花一
樣,飄泊無依,何去何從,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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