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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雄風》第1章
第五回 要從字跡分真偽 細聽前情識友仇

  鎮國大喜叩謝,說道:「大汗洪恩,小婿粉身碎骨無以為報。何日興師,小婿自當帶領

本部人馬,來效前驅。」

  成吉思汗哈哈笑道:「用不著你打前鋒了,你把人馬帶來,和我一同出發吧。大軍起

行,就在這幾天了。」原來汪主部乃是蒙古的一大部落,成吉思汗把最寵愛的小女嫁給鎮

國,為的就是要籠絡他。

  鎮國喜不自勝,謝過了恩,上馬就走。他得了大汗的吩咐,迫不及待地趕回去要把人馬

帶來。

  明慧公主經過了這麼一鬧,興趣索然,無心打獵,悄悄的也走了。她要回去靜靜地想,

想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拒婚。

  成吉思汗的手下還在紛紛向李思南道賀,忽地有一個少年武士推開眾人,走到李思南面

前,說道:「你救了我的妹子,我向你道謝。」伸出手掌,向李思南肩膀一拍。

  李思南只道他是向自己表示親熱,不以為意,不料陡然間只覺身子一輕,已是給這少年

武士抓了起來,動彈不得。

  本來以李思南的武功,即使是出其不意,也未必就能夠將他一把就抓了起來。如今竟然

一個照面就給來人制服,這卻是何故?原來蒙古武土擅長摔跤,近身搏鬥,是他們的看家本

領。這個少年武士更是蒙古武士中的能手。莫說李思南是被他出其不意,即使有所防備,也

未必躲得過他這一抓一拿。

  這少年武士抓起了李思南往地上便摔,殊不知他不摔還好,一摔反而給了李思南反敗為

勝的機會,李思南身子一鷂,脫出了對方的掌握之後,身子未曾落地,已是反手扣著了那少

年武士的脈門,借力使力,一個大翻身,喝聲:「去!」他自己安安穩穩地站立地上,這少

年武士卻給他摔倒地上了。

  李希浩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不可無禮,這、這是四殿下!」但話未說完,這

位「四殿下」早已給李思南摔跌。

  這位「四殿下」就是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他給摔了一跤,並不惱怒,跳了起來,反而

哈哈大笑,抓住李思南的手說道:「思南安答,你的身手果然了得,無愧於金帳武士的封

號。你願意和我結交麼?」

  原來拖雷是不服氣父親封他做「金帳武士」,是以有意試他一試。如今試過之後,正所

謂「不打不成相識」,反而對李思南佩服了。他稱呼李思南做「安答」,「安答」就是蒙古

話「好朋友」的意思。

  成吉思汗也忍不住笑道:「別人還未曾答應和你做安答呢,你就和人家開起玩笑來

了。」原來蒙古人的習慣,好朋友見面,常常是用摔跤來表示親熱的,當然這樣的表示「親

熱」,也是帶有開玩笑的意味的。

  李思南並不願意奉承大汗父子,但這是拖雷主動的要納交於他,李思南自是不便拒人於

千里之外。他對拖雷的豪爽也有幾分歡喜,於是說道:「只怕我一介小民高攀不起。」

  拖雷笑道:「英雄不論出身,我爹爹以煎也曾做過泰赤烏族的俘虜,如今不是當了大汗

了?」拖雷這麼一說,李思南只好與他握手締交,彼此互稱「安答」。

  打了一會獵,日影西斜,成吉思汗的手下武士紛紛回來,呈獻獵物,成吉思汗哈哈大

笑,說道:「今日可以盡歡而散了。再過幾天,咱們大軍出發,那就不是獵物而是獵人

啦!」

  回家路上,李希浩掩飾不了內心的高興,喜孜孜地和兒子說道:「我今天真是替你捏了

一把汗,誰知你卻是因禍得福!明慧公主非但不怪你打了她的駙馬,看來她還很歡喜你

呢!」

  李思南怫然不悅,說道:「我又不想在蒙古大汗的手下討吃,什麼王子也好,公主也

好,我可不希罕他們的歡喜!」

  李希浩怔了一怔,眉頭一凜,自思:「這小子想的和我完全不一樣,我也不能在他的面

前太著痕跡了。」於是強笑說道:「話不是這麼說,咱們畢竟還是寄人籬下,豈能不討好人

家?俗語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勸你還是把你這股牛脾氣收斂一些,待咱們逃出了蒙古,那

時你喜歡怎麼樣發作就怎麼樣發作,不過到頭來和蒙古人打仗,我也不會管你。」當然這不

是李希浩的由衷之言,他只是想「安撫」他的兒子而已。

  李思南心裡卻不禁犯疑,想道:「爹爹雖然說得好,但細察他今日的言行,恐怕他還是

不肯捨這已經到手了的榮華富貴,未必就肯和我冒險潛逃呢!」不過他也不便就質問他的父

親,只好淡淡地說了一個『是』字。」

  回到帳幕,吃過晚飯,李思南正想睡覺,他的父親忽然走進他這座帳幕,此時己是差不

多二更時分了。

  李思南道:「爹,你還沒有睡?」

  李希浩說道:「我有話和你說,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剛才吃飯之時,有他們的人在旁

服侍,所以我不敢說。」

  李思南道:「可是爹爹已想好了逃走的計劃?」

  李希浩道:「我昨晚不是和你說過了,待咱們隨軍到了中原!才能見機而為,你不必這

樣心急。」

  李思南納罕問道:「那麼爹爹來此,又是為了何事?」

  李希浩說道:「我想起了一樁心事。」

  「爹爹想的什麼心事?」

  「大汗今天不是和你談起岳飛和韓世忠的兵法麼?咱們的先祖是韓世忠的部將,曾有許

多零篇斷簡遺留下來,其中包括有韓將軍臨陣的部署,口授的兵法,平時練兵的法子等等。

我在家鄉的時候,曾立下志願,要把先人的遺作,編成一部完整的兵書,不料書未編成,我

已不幸被俘,流落異域。此願耿耿心中,無時或忘。不知我這一部未曾編成的兵書,你可有

帶來麼?」

  李思南心裡想道:「說倒是說得對,可惜今日的爹爹已不是年輕時候的爹爹,我雖然是

你的兒子,也不能相信你了。」

  「爹爹問的是這部兵書麼?這件事媽倒是和我說過,可惜這部書卻是在兵荒馬亂之中失

了。」李思南答道。李思南生平從沒有說過謊,想不到第一次說謊的,是欺騙父親,心中不

禁感到幾分內愧。

  李希浩何等老練,看出兒子神色有異,說道:「你不要妄自揣測,我不是想要把這部兵

法獻給大汗,只因這是我多年的心血,我不把它編成,這就是我一生的遺憾了。」

  李思南道:「我懂得爹爹的心事,但這一部書委實是已經失掉,你叫我哪裡找得回來給

你?」

  李希浩連連幾聲「可惜」,接著又道:「你媽知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怎麼會讓失掉

的?」

  李思南道:「你被俘之後,接連幾年兵荒馬亂,逃難要緊,媽未能給你保全,你也不能

怪她。不過,也說不定媽是忘記放在什麼地方了,待咱們回家中之後,再仔細地找一找。」

心裡想道:「如果爹爹願意捨棄榮華,和我逃回故里的話,那時我自然會把這部兵書『找』

出來給他。」

  李希浩將信將疑,但李思南矢口說是失掉,他也沒有辦法,心道:「這小子不知是不是

說謊?不過,反正有的是時候,慢慢再哄他說出來。騙不出口風,也還可以再從身中搜

他。」心意已定,說道:「既然失掉,那也無法可想。你今天累了,早點睡吧。不要為了此

事難過。」

  但李思南心事重重,這一晚又是輾轉反側,不能入寐。他想的不但是這部兵書的事情,

更迫切要解決的問題是:昨晚那個「刺客」留字給他,要他到阿兒格山松風谷中查訪,他不

明白這人要他「查訪」的是什麼,但想來總是和他有很大關係之事。他父親就要隨軍出發

了,他如果不據實告訴爹爹,又怎能夠私自去松風谷呢?如果告訴爹爹,如又違背了那人的

吩咐,而且經過了這兩天的父子相處,他也覺得這件秘密還是瞞住爹爹的好。

  將近天明的時候,李思南才朦朦朧朧地睡去,做了一個暫短的夢,夢中到了阿兒格山,

置身懸崖之上,忽地有個人在背後推他,李思南大吃一驚,回頭看時,這個推他的人竟是他

的父親,李思南站立不穩,墜下深谷,不禁失聲驚呼,一叫出聲,馬上就醒了,帳幕外面,

此時卻正有人叫道:「李公子,李公子。」

  李思南定了定神,揭開帳幕一看,卻原來是那個懂得漢語的衛士叫他。李恩南道:「什

麼事?」那衛土道:「大人請你馬上過去。」衛士口中的「大人」當然就是他的父親了。

  李思南匆匆洗過了臉,過去給父親請安。李希浩一臉興奮的神情,正在帳中踱著方步,

一見兒子進來,馬上就說:「你真是交了好運了。」

  李思南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好運?」

  李希浩笑道:「明慧公主派了人來,叫你今天去陪她打獵。」

  李思南道:「昨天我才陪她打獵,怎的今天又要我去?」

  李希浩笑道:「這不正是好得很嗎?她一天也離不開你!」

  李思南怫然不悅,說道:「我是堂堂七尺的大漢男兒,到蒙古來,可並不是為了要陪公

主玩耍、解悶的!」

  李希浩面色一沉,說道:「你的牛脾氣又來了!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咱們是寄人籬

下,不能不討好人家!」

  李思南動了怒氣,正要大聲說道:「不去!」忽地心念一動,話到口邊,吞了回去。

  李希浩看出了兒子面色的變化,柔聲說道:「南兒,你想明白了吧?你討得公主的歡

喜,將來你要逃跑,也容易得多啊!」

  李思南道:「爹爹說得不錯,孩兒願去了。不過——」

  「不過什麼。」李希浩連忙發問。

  李思南道:「今天是我到她的帳幕去,然後才和她一同出去打獵。不比昨天是偶然碰

上。」

  李希浩道:「這又怎樣。」

  李思南道:「照咱們漢人的習慣,第一次到人家的家裡,似乎應該帶點禮物。」

  李希浩大為高興,哈哈笑道:「原來你是為了禮物心煩呀!對,對,是應該送點東西

去,才顯得咱們漢人知書識禮。這個容易,容易——」

  他隨即說了兩聲「容易」這才驀地想起要送得合適的禮物,卻還真的是很不容易!

  李希浩沉吟半晌,說道:「明慧公主是大汗最寵愛的女兒,珍寶玩物她有的是。她喜歡

騎馬射箭,可惜急切間又找不到一匹名馬送給她。」

  李思南道:「我倒想起一樣禮物,送給她,她一定歡喜。」

  李希浩連忙問道:「什麼東西?你告訴我,我立即備辦。」

  李思南道:「昨天我陪她打獵,與她閒聊,她說她最近學了漢文,很感興趣。」

  李希浩道:「不錯,我也曾教過她的漢文,她的確很用功。不過,這可不能當作禮物

呀?」

  李思南道:「她和我談起中國的字畫!她說她很喜歡。可惜她的爹爹卻是不收藏字畫

的,她只見過兩幅,很想多有幾張字畫。她又說雖然她不懂得咱們漢人的詩,但念起來很好

聽,雖然只是一知半解,也著迷了!」

  李希浩道:「哦,想不利她這樣風稚,只可惜我一張字畫都沒有。蒙古是沒有人做字畫

生意的,急切間哪裡去求?」

  李思南道:「爹爹,你不是在家鄉教過蒙館的嗎?不會畫畫,總會寫字呀。你就給她寫

一張條幅吧!」

  李希浩苦笑道:「我有二十年沒動筆了。」

  李思南道:「反正她也不是鑒賞字畫的行家,馬馬虎虎過得去,只要她覺得好看就

行。」

  李希浩沉吟不語,李思南又催促他道:「這是你親手寫的,由我送去,只是這份人情,

她也會感激的了。何況,爹爹你的字也寫得並不壞呀,媽說,從前在家鄉的時候,每逢過

年,左鄰右里都是來求你給他們寫春聯的。你就勉為其難吧,我給你磨墨。」

  李希浩雖然說自己二十年沒有「動筆」,但他所說的「動筆」的意思是指正正經經地給

人寫字,並非日常都不「動筆」的。他的帳幕裡就擺設有文房四寶,樣樣齊全。

  李思南一面磨墨,一面說道:「爹,你快想好寫些什麼?時候不早,我可得起快去和她

打獵了。」

  李希浩無可奈何,只好提起筆來,說道,「好吧,我就隨便寫一首唐詩吧。此道荒廢已

久,只怕寫來一定不似舊時了。」

  李思南給他扶紙,只見他寫礙很是謹慎,當真是一筆不苟,而且每寫一個字,就停筆想

一想。好像是在揣摩什麼的神氣。好在他寫的只是一首七絕,只有二十八個字,用不到一柱

香的時刻,也就寫完了。

  這首絕句是唐朝詩人王昌齡所作的四首「從軍行」中的一首。詩道:「青海長雲暗雪

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

  李思南留心細看,李希浩所寫的字跡和那本兵書上所批注的字跡倒是有幾分相似,但只

是「形似」而已,並非「神似」。兵書上的字筆法剛勁,現在所寫的這一首詩,雖然刻意求

其「瘦硬」,但仍然掩不了那幾分柔媚的味道。李思南不禁疑雲陡起,暗自尋思:「爹爹雖

說是隔了十年,但筆法如性格,不應改變得如是之大。」

  李希浩擲筆笑道:「久不練字都硬了,不過,字雖然寫得不好,這首詩選得似乎還算得

體。你看怎樣?」

  蒙古的疆域由於連年征戰,變化很大,與金國的界線也從無正式劃分。不過,大體說

來,是以玉門關為界。玉門關外,其時已是蒙占的勢力範圍,雖然還有某些金國的屬部,金

廷設有官職留守,那也只是虛銜而已。

  金國在未侵佔北宋的領土之前有一個軍事重鎮在古代鄙善國境內,鄙善舊名櫻蘭。

  王昌齡這首「從軍行」,詩中說的「孤城遙望玉門關」與「不破樓蘭誓不還」這兩句,

說的雖是唐倫征西域之事,但用作今天蒙古「伐金」之用,也還可以適合。是以李希浩特意

寫這首詩,希望通過明慧公主之手出來討好成吉思汗,寫了之後,很是得意。卻又怕兒子不

懂,是以問他。

  李思南道:「爹爹這首詩選得很好,不過倘若選的是另外一首,就更好了。」

  李希浩道:「哪一首?」心裡不大高興,想道:「這小子倒是大言不慚,難道他還能夠

從唐詩中挑出一首更適合的。」

  李思南道:「也是王昌齡寫的『從軍行』,爹爹選的是第二首,我以為最後那首更

好。」於是念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

山。」

  這是歌頌漢名將防禦外敵的。蒙古如今「伐金」勢將渡陰山而入中原。李思南念這首

詩,自是把蒙古的騎兵比作詩中的「胡馬」了。還有一層,李希浩雖是被俘而至蒙古,並非

「長征」,但總是在萬里之外的異域,而至今也還是「人未還」。因此這首詩從李思南的口

中念出來,也是對父親的一種諷喻。

  李希浩不覺變了面色,說道:「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是要回去的。他日若然蒙古與大宋

為敵,我也希望能夠做一個『龍城飛將』。不過,這都是以後的話,今日咱們還是不能得罪

蒙古人的。還是用我寫的這首詩好,你懂不懂?」

  李思南道:「爹爹的意思,孩兒懂得。我會把你想要表達的意思,藉這首詩向公主講解

的。」

  李希浩鬆了口氣,說道:「好,你明白就好。那你趕快換衣裳去吧,公主恐怕等得不耐

煩了。」

  李思南回到自己那座篷帳,悄悄把父親註釋的那本兵書拿出來,和李希浩則才所寫的字

對照著看,越看越覺得筆跡不同。

  李思南收了兵書,疑心大起,暗自想道:「是因為隔了二十年而致筆跡不同呢?還是—

—」他開始懷疑這個李希浩不是他的父親了。可是,「他若然不是我的爹爹,又何以知道我

的生辰八字?爹爹註釋的這本兵書,更是一個秘密,除了我們母子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知

道的。難道爹爹會隨便告訴外人麼?」有這兩層原因,因此他雖有懷疑,卻仍然不敢斷定這

個李希浩就是假冒。

  他驀地想起蒙面人的留字,那張字條雖然當時就燒燬了,那兩句話他還是牢牢記在心中

的:「欲釋疑團,可到阿兒格山松鳳谷中查訪。」他一直為這兩句莫名其妙的話感到惶惑:

「我有什麼疑團?那人又怎知道我有疑團?要我到松風谷中查訪什麼?」現在想了起來,忽

地如有所悟:「我如今不是正有著疑團嗎?只怕我今天所起的懷疑,早已是在那人意料之中

了。不錯,我是應該到松風谷中查訪明白。」

  李思南匆匆換了衣裳,走出帳幕,只見他的父親早已差遣衛士把他那匹坐騎牽來,在外

面等著他了。

  李希浩說道:「公主只是請你去陪她打獵,我可不方便叫衛士和你同去。」於是把明慧

公主那座帳幕的所在地告訴李思南,說道:「你自己去吧,若不熟路,隨便問一個人都會知

道的。」李思南正是擔憂衛士隨行,聽了這話,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下了地。

  李思南跨上坐騎,說道:「我今晚不定什麼時候回來,你們不必等我吃晚飯了。」

  李希浩笑道:「你明大回來也不要緊。」

  李思南快馬疾馳,不是跑去公主的帳幕而是跑出和林。和林是蒙古的「行都」,當時雖

然還沒有高城深池的建築,但在隘口之處,也有官兵把守,盤查他們認為可疑的來往行人,

尤其對於漢人耍是防得嚴密。

  事有湊巧,這日在隘口把守鵬官是昨天曾參加成吉思汗的狩獵的,他曾親眼見到明慧公

主和李思南並轡出獵,也曾親眼見到成吉思汗把御箭賜給李思南,並要他做「金帳武士」。

  李思南大模大樣地說道:「明慧公主約我到北山打豬,我來不及到她的帳幕和她會合,

只好各目趕去了。你可有見著公主麼?」往北山打獵,有幾條路可走,這個隘口則是距離公

主的住址較遠的。

  把守隘口的那個軍官躬腰說道:「三公主想必從另一條路去了。小的沒有見到。」

  李思南道:「好,那麼拜託你代為留心,如果三公主從這裡來,請你告訴她,我先走

了。」那軍官迭聲說道:「是,是!」恭恭敬敬地送李思南出了隘口。

  李思南出了隘口快馬加鞭,兼程趕路。李思南穿的是「金帳武士」的服飾,馬上又栓有

成吉思汗所踢的御弓,這張特大號的鐵胎弓,蒙古的高級軍官都是認得的。是以他在路上雖

然也曾遇上蒙古出征的官兵,卻是無人敢向他盤問。

  第三日已到了庫倫池北的草原地帶,草原上地曠人稀,往往走上二三十里,才碰見一群

牧人,兵士則是沒有遇上了。李思南進了草原,心情輕鬆了許多,想道:「成吉恩汗忙於調

兵遣將,迸犯中原,想來無暇理會我這點小事。即使爹爹請得動木華黎派人追我,他們也未

必知道我是逃向何方。」

  阿兒格山在庫倫池北三百里外,這是李思南早已知道了的,但松風谷是在山中何處,李

思南卻不知道。他沿途向牧人打聽,牧人都不知道有這個地名。李思南心想:「山中大約總

會有獵人吧?到了山裡再向獵人打聽也還不遲。」

  第四日過了草原地帶,進入山區,山路崎嶇,越來越是難走。這一天不過走了一百多

裡,人馬俱是疲累不堪。

  第五日到了阿兒格山山腳,只見層巒疊嶂,高可矗天,騎著馬是跑不上去的了。李思南

繞著山腳策馬緩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條入口,谷口形如喇叭,僅容一人一騎通過,進了山

谷,逐漸開朗,只見野草高逾人頭,山溪如脈絡般在谷底混淆流過。李思南心裡想道:「這

裡倒是個水草肥美之地,可惜沒有墾荒。」

  心念未已,忽見山坡上有燒焦的野草,李思南細心觀察,泥土也有翻過的跡象。李思南

是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一見便知這是有人開墾過的梯田,大約因為開荒沒有成功,半途而

廢。李思南好生歡喜,尋思:「既然有人曾經在這裡開荒過,山中定然住有人家!」

  不料在谷底走了十多里,一個人也沒遇上。兩旁的樹木,大都是榆樹和其他雜木,「如

果到了松風谷的話,兩旁一定是松林的。」李思南心想。

  阿兒格山綿延數百里,也許松風谷是在重巒疊崎之間,但無人可以打聽,要找到松風谷

那就無殊海底撈針。

  李思南正自感到心焦,忽聽得馬鈴聲響,李思南以為是山中的獵人,大喜叫道:「喂,

你知道松風谷在……」回頭一望,大喜變為大驚,未曾說出的話登時就似被冷空氣凝結了。

  騎馬追入谷中的是一個身材魁偉的蒙古武士,李思南在參加狩獵那日曾經見過此人,知

道他是「金帳武士」中名列第二的神箭手哲別。箭法之精,不在成吉思汗之下。

  哲別飛騎趕至,哈哈笑道:「李公子,三公主約你打獵你不去,卻到這荒山來做什

麼?」

  李思南道:「我又沒有向你們賣身投靠,喜歡到哪兒便到哪兒,你管得著我麼。」

  哲別笑容一斂,沉聲說道:「你別忘了你的父親是在給我們的大汗當差,我奉了大汗之

命兼受令尊之托『請』你回去!正管得著你!」

  李思南的坐騎雖是駿馬,但奔馳數日,馬力已乏。哲別則是每到一個驛站就換一次坐騎

的,因此李思南雖然快馬加鞭,兩人的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李思南喝道:「我是誓死不回和林的了,你苦苦相逼,我唯有與你一拼!」撥轉馬頭,

盤馬彎弓,「唰」的一箭射出。

  哲別哈哈大笑,「你要與我比箭?好,我讓你三箭!」話猶未了,李思南的那枝箭已是

射了到來,哲別舉弓一撥,把這枝箭打落。

  李思南無意要他相讓,但李思南射的是連珠箭,箭在弦上,卻是不得不發,說時遲,那

時快,哲別剛剛打落他的第一枝箭,第二枝箭又已是流星閃電般射到。

  李思南用的是成吉思汗的鐵胎弓,當真是強弓猛箭,勁力奇大。哲別仍然用他的鐵胎弓

撥箭,只聽得「唰」的一聲,箭雖打落,哲別的這張大弓,卻已給這一枝箭當中劈開。

  哲別叫道:「好箭法!」口未合攏,第三枝箭又到。這一箭竟然射入了哲別的口中,哲

別粗壯的身軀登時倒下,俯臥馬背。

  李思南只道已經射死了他,說道:「誰叫你苦苦相逼,這可怨不得我!」話猶未了,哲

別突然坐起,哈哈笑道:「這嚙簇法你還沒有學過吧?」李思南射進他口中的那枝箭,他早

已吐出,拿在手上了。

  弓力如此強勁射出的箭,哲別居然敢用牙齒咬著箭頭,而且不受損傷,他這「嚙簇法」

當真是神乎其技,舉世無雙。李思南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哲別的「神箭手」確是名不虛傳,

尚在他估計之上。

  哲別笑道:「你用的弓箭遠勝於我,至於箭法嘛,雖也不錯,卻未必就勝得我了!這箭

是大汗賜給你的,我不敢要,還給你吧。」他不用弓弦,隨手就以「甩箭法」彈出,勁道之

強竟然不亞於用弓發射。李思南驟吃一驚,只顧護身,想不到這枝箭卻是射他的馬。「卜」

的一聲,箭穿馬腹,登時把李思南拋落。

  李思南跑上山崗,居高臨下,搶先佔了有利的位置。哲別翻身下馬,緊跟著跑上山崗,

哈哈笑道:「你的箭法我見識過了,好,現在再領教領教你們漢人的劍法!」

  李思南居高臨下,唰地一劍刺下去。哲別舉起盾牌一擋,右手的長刀斜劈上來。刀劍相

交,李思南氣力不及他大,給他用力一推,不由得倒退一步。

  李思南急急換招,抽劍進劍,刺他腦門的「百會穴」。這一招「鵬搏九霄」本來是達摩

劍法中一招極厲害的殺手,但哲別仍然是用剛才的法子對付他,盾牌高舉,護著頂門,長刀

劈出,刀法看來笨拙,其實卻是拙中藏巧,只這麼一擋一劈,又把李思南這一招繁複精奇的

殺手解開,而且又衝上了一步。

  幾個回合一過,李思南給他逼上山崗一塊較為平坦的地方,李思南所佔的地利己經失

掉,不多一會,哲別便搶得了攻勢,殺得李思南只有招架之功。

  李思南奮勇力戰,哲別笑道:「好個倔強的小子,怪不得大汗喜歡你。你別擔心,跟我

回去。大汗還是會好好看待你的,只要你告訴我們,你到這阿兒格山來做什麼?」

  李思南咬緊牙根,不理不睬,趁哲別說話的時候,快劍反攻,一招「龍門三鼓浪」,劍

花錯落,連環三式刺出,只聽得「叮鐺」兩聲,前兩劍給盾牌擋住,第三劍的劍尖卻從盾牌

旁邊穿出,把哲別束腰的腰帶削斷了

  哲別怒道:「好,你這小子當真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呀!」一句話未曾說完,就劈出了

六六三十六刀,比李思南的劍使得更快,他有盾牌護身,只攻不守,威力無形中又大了一

倍。

  激戰中,李思南踩著一塊石頭,腳步一個蹌踉,哲別一刀削將過去,喝道:「小子,撤

劍!」李思南伏倒地上,一個「燕青十八翻」,滾出了三丈開外,避開他這一刀,迅即又跳

起來,喝道:「要我撤劍投降,除非你把我殺了!我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李思南雖然沒有給他的長刀砍傷,但在地上那一滾,手腳都給荊棘刺得鮮血淋漓。哲別

道:「好,你不愧是個少年好漢。但你要打是打不過我的。」

  李思南手上的鮮血染紅了劍柄,仍是牢牢握緊,說道:「打不過也要打!你來吧!」哲

別笑逍:「何必再打,你們漢人的劍法我見識過了,也不過如此。再打還有什麼意思?」

  李思南怒道:「我的劍法敵你不住,並不等於是漢人的劍法比不上你們蒙古的刀法!而

且,我也還未曾輸給你呢,你就敢大言不慚!」

  忽聽得有人接聲說道:「不錯,這蒙古韃子自以為了不起,在我看來,只不過是井底之

蛙!」

  哲別定睛一看,只見樹林裡躥出一個漢子,身材比普通人略矮一些,雖然貌不驚人,但

雙眸炯炯,極是有神。

  哲別極為自負,聽了這人的說話,不禁心頭火起,「哼」了一聲,說道:「我怎麼是井

蛙之見,倒要請你這位『高明』指教!」

  那漢子冷冷說道:「漢人的上乘劍法,你根本沒有見過。就是這位李公子的劍法,其實

也要比你的刀法高明,你不過佔了氣力大的便宜罷了。我說幾招給你聽聽,例如剛才他使的

那招『李廣射石』若然雙方氣力相等,你用『二郎擔山』的刀法焉能封閉得住?又如那招

『龍門三鼓浪』,最後一式,若不是你的盾牌卸去了前兩式的力道,他的劍尖就準能洞穿你

的小腹。又如……」接連說了幾招,果然說得極為中肯。李思南在旁邊聽得又是佩服,又是

慚愧。

  原來這人說的只是哲別的缺點,而李思南自知,由於自己臨敵的經驗不足,他剛才所使

的達摩劍法,其實也是破綻甚多,遠遠未能發揮原來劍法的精華。

  哲別怒道:「口說無憑,動手方知。只要你能在百招之內能夠與我打個平手,我就向你

認輸,免得你又說我佔了氣力大的便宜。」

  那漢子哈哈笑道:「百招之內,你早已輸了,不信你就試試。」

  哲別大怒,盾牌一舉,橫刀就劈出去。那漢子身軀一矮,一招「鐵鎖橫江」,劍光如

練,削他雙足。

  哲別身高七尺有多,這短小精悍的漢子攻他下盤,正是避敵之長,攻敵之短。哲別如果

蹲下來就不易使力,只能把長刀下垂,每一招都是垂直的斫出去,才能避免給對方削著雙

腿。他的盾牌可護上盤、中盤,對下盤的照顧卻是難以靈活,如此一來,哲別的有利條件,

無形中大打折扣,果然給那漢子殺得應付不暇,僅能招架。

  哲別怒道:「你這算是什麼打法?你敢挺起腰來和我光明磊落的交手麼?」那漢子笑

道:「用兵之道,貴在臨機應變,比武也是如此,你管我是什麼打法,只要打得贏你就行。

你別急,打到最後,你就知道是誰挺不起腰來。」

  激戰中,那漢子有一劍幾乎刺著哲別的膝蓋,卻給哲別的刀頭嗑開。李思南叫了一聲

「可惜」,心裡想道:「峨嵋派中有一套掃葉刀法,注重於攻對方的下骼,此人的劍法似乎

是從掃葉刀法變化而來,莫非他是峨嵋派的弟子?他剛才那招若是削得再低三分,準能得

手,他的劍法如此高明,不知何以錯過了這個機會?」李思南不知,俗語說「旁觀者清」,

所以這漢子看得出他的缺點,他也看得出這漢子的疏漏之處。

  哲別穿的是一件寬大的皮袍,剛才和李思南交手之時,他的束腰帶已給李思南削斷,皮

袍鬆開,影響了縱躍的靈活。只因李思南的本領和他頗有距離,和李思南交手之時還不怎樣

覺得,如今換了一個本領更強的對手,縱躍不靈,可就要大大的吃虧了。

  這漢子和他繞身游鬥,專攻他的下盤,不但劍法古怪,身法也矯捷之極。在山崗上交

手,不比平地,縱躍不靈,就只有挨打的份兒。哲別給他殺得手忙腳亂,心頭火起,大怒喝

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舉起盾牌,猛地就砸下去。

  他比這漢子高二尺有多,要用盾牌打這漢子的天靈蓋必須彎下腰來。這漢子哈哈一笑,

猛地喝道:「且叫你看看是誰挺不起腰!」身形一飄一閃,哲別的盾牌砸了個空,說時遲,

那時快,只覺勁風颯然,這漢子的劍尖已經指到了他的小腹。哲別用了一記「掛刀」的招

數,垂直斫出,這漢子不讓他的長刀碰著,劍炳一撞,哲別腰未挺起,已是給他撞著了脅下

的肋骨。

  原來哲別的盾牌是用來護身的,如今拿來助攻,腰腹之間就露出了空門,是以這漢子才

能一舉奏效。此時他們打了大約只有六七十招,這漢子說過百招之內便要勝他,果然兌現。

  這漢子的劍柄撞正哲別的肋骨,用的又是重手法,饒是哲別鐵骨銅皮,也禁受不起。哲

別大吼一聲,盾牌飛出,一跤跌倒地上。

  這漢子正要再補一劍,刺他穴道,盾牌飛來,不能不側身一閃。哲別也真是頑強,人未

爬起,一個「虎尾腳」就倒撐出去。這漢子料不到他有此一著反撲,手中的青鋼劍竟也給他

踢飛了。

  漢子怒道:「好,我就和你再比比腿上功夫!」騰地也是一腳踢出,哲別未曾爬起,哪

閃得開,骨碌碌地直滾下了山坡!漢子哈哈大笑道:「我佔了你先打一場的便宜,就讓你去

吧!」哲別滾下山坡之時,長刀已經跌落,他的弓箭又早已被李思南毀了,此時他當真是手

無寸鐵,因此,他雖然說過要與對方拚個你死我活的說話,此際也只能逃命了。

  哲別的坐騎是久經訓練的戰馬,主人滾下山坡,它就立即到了主人的身邊,哲別渾身上

下被石筍、荊棘刺得鮮血淋漓,受傷比李思南更重,但仍然能夠跳上馬背,馳出山谷。這漢

子也是明知追他不上,樂得說那幾句風涼話的。

  李思南上前道謝,那漢子笑道:「我也要多謝你呢,不是你先耗了他氣力,我未必打得

過他。李公子,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正是:

  探求身世隱,荒谷訪奇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骨肉團圓如隔世 親恩須慰締良緣

  這漢子一面說話,一面脫了上衣,只見他右肩有個銅錢般大小的傷疤。

  那晚留字給他的那個刺客,李思南雖然沒見著他的廬山真面,但他的身型和他的劍法李

思南則是見到了的。那「刺客」那晚中了衛土的一柄飛刀,傷的正是右肩。如今這漢子露出

了傷疤,李思南當然是更無懷疑了。

  李思南道:「多謝你的指引,我如今已是依約而來,不知你是為了何事約我?」

  那雙子笑道:「不是我約你,是松風谷中有一個人想要見你,我代他請你來的。」

  李思南道:「那人是誰?」

  漢子笑道:「你見了他自然知道。我只想問你,你現在是不是心裡有了疑團了?」

  李思南道:「正是,所以我特地來請你指點迷津。」

  那漢子道:「你的『迷津』,也只有那個人能夠給你指點。好,你現在就跟我去吧。咱

們慢慢再說。」

  李思南跟著他走,路上請教他的姓名,始知這人姓揚,單名一個「滔」字。李思南道:

「楊兄使的好一套落葉劍法,敢情楊兄是峨嵋門下?」

  楊滔笑道:「果然瞞不過公子的法眼,家師裴叔度正是峨嵋派的掌門大弟子。」

  李思南好生歡喜,原來裴叔度和他的師父谷平陽乃是知交,早年曾有「武林雙秀」之

稱,因為他們身份相同,同是少林、峨嵋第二代中最傑出的人物。

  李思南曾聽得師父說過裴叔度的事跡,不過因為峨嵋山是在四川,屬於南宋疆域;嵩山

少林寺在河南,則是屬於金國的統治之下。所以谷平陽和裴叔度見面無多。近十年來由於金

宋兩國經常處於戰爭的狀態之中,兩人就一直沒有相見了。不過,雖然平生見面無多,消息

又中斷了十年之久,他們的交情仍然不是普通人所能相比的。

  李思南說了自己的師承,楊滔笑道:「我也聽得師父說過,說是谷大俠收了一個得意的

弟子,原來就是你。那時你大約尚未出道,把這消息帶來的人也還未知道你的大名呢。」

  李思南道:「我入門得遲,未曾拜見過裴大俠,想不到今日得見楊兄。這樣說,咱們更

不是外人了。卻不知楊兄何以到了蒙古。」

  楊滔說道:「我來了已經有七年了,說起來一言難盡……嗯,松風谷已經到了,我的事

以後再慢慢說吧。」

  這松鳳谷是在兩峰夾峙之間的一條山溝,並不像一般所謂的山谷是在底下的。這山溝長

的都是松樹,涼風習習,名實相副。風中送來松子的清香,令人精神頓爽。

  李恩南道:「果然不愧松風谷這個嘉名。但這樣幽僻的地方,若非楊兄帶引,小弟焉能

找到?」

  說話之間,到了一個窯洞外面。楊滔悄聲說道:「腳步放輕些。」李思南彎下腰,懷著

幾分好奇幾分惴惴不安的心情,跟他鑽進窯洞。

  窯洞洞口狹窄,裡面卻很寬廣。李思南定睛一瞧,只見洞中佈置得像一間普通農家的臥

室,用草堆作床鋪,臥著一老人,在這老人的身邊,坐著一個少女。

  這少女看見一個陌生人進來,有點驚詫。楊滔道:「我把李公子接來啦。」少女望了李

思南一眼,看來已是明白,但卻搖了搖手,說道:「病人剛剛睡著了,別吵醒他。」

  那老人忽地張開了眼,說道:「是誰來了?」原來他久病體虛,剛才只是閉目養神而

已,並未熟睡。

  楊滔道:「好教老伯喜歡,我把令郎帶來了!」

  這兩句話勝似靈丹,那老人雙眼放光,霍地就坐了起來,說道:「走近一些,讓我仔細

看看,當真是我的南兒麼?」

  李思南早已猜到這老人是他父親,但因他受過一次騙,一時間還不敢冒味相認。是以他

雖然走近那老人身邊,卻未跪下磕頭叫爹。

  窯洞中光線微弱,但李思南是練過暗器的人,目力比常人為佳,此時他進了窯洞已有一

會,也漸漸習慣於洞中暗淡的光線了。眼光一瞥,只見牆上掛有一張羊皮紙,紙上有字,仔

細一看,寫的是一首唐詩,墨漬猶新,想是不久之前寫的。

  老人歎了口氣,說道:「我等了你許多天,以為你不會來了。這兩天我想家想得心煩,

寫了唐詩人崔禮山這首思家之詩,想不到你今天就來了。你媽好麼?」

  李思南顧不得回答,先看這一首詩,詩道:「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蝴蝶

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故園詩動經年紀,華發春催兩鬢生。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

煙景有誰爭?」

  思家之情,藉這首詩表露無遺。但李思南留意的卻不是詩本身,而是字跡,一看之下,

果然和他所熟識的他父親的筆跡一模一

  李思南淚咽心酸,跪下來道:「不孝兒來遲,累得爹爹受苦了。媽媽身體還好,只等著

爹爹回去!」

  老人苦笑道:「我只怕回不去了,見得著你一面,我也已經心足了。」

  李思南嚥下眼淚,說道:「爹,你別難過,你會好起來的。你歇歇再說吧。」

  李思南勸他父親不要難過,他自己心裡卻是難過之極,他父親不過是五十歲左右的人,

不應該衰老得成這個樣子的。「爹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額上一條條的皺紋都是蒙古韃子

作惡的罪證!可恨我卻受奸人欺騙,幾乎識賊作父。」李思南心想。

  那少女端來了一碗藥茶,說道:「爹,你喝了藥再說。」李思南聽見這少女叫他的父親

做「爹」,有點奇怪,但此時他只要知道他父親的事情,對這少女的身份,暫時無暇詢問。

  這碗藥茶是有人參的,李希浩喝了之後,精神好了一些,說道:「我註釋的那本兵書你

帶來了沒有?這是我未曾完成的心願,除了你們母子之外,我一直記掛的就只是這本書了。

我還記得這本書一共有一百一十二頁,我只註釋了六十八頁。你可曾看過麼?」

  李思南道:「這本書就在我的身上,我看過了。前半部有你的註釋,我看得很明白,可

惜到了沒有註釋的後半部,我看得不大懂了。」

  李希浩接過兒子給他的那一本書,翻了一翻,眼中發出喜悅的光芒,但隨即卻是歎口氣

道:「我沒有精力繼續下去了,你好好保存它,將來可以替我完成這份傑作。嗯,我真擔心

你給那人騙去呢,現在我安心了。」說罷把書又交回給李思南。

  李思南藏好兵書,說道:「那人是誰,我正想知道。」

  李希浩說道:「我知道他現在是冒用我的名字。他原來的名字叫余一中,是我在俘虜營

中最要好的一個朋友。想不到這個最好的朋友,後來也就是把我害得最慘的人。」說至此

處,連連咳嗽。

  李思南道:「爹,你慢慢地說。孩兒會給你報仇的!」

  李希浩道:「我恨不得一下子都告訴你。好,慢慢地說吧。」

  「我和他是在庫倫池北墾荒的時候結識的。墾荒的漢人俘虜有二三千人之多,蒙占韃子

不耐煩記咱們漢人的名字,他們給俘虜編了號數,我是八百七十三號,這個余一中是八百七

十四號,因此白天我們是同在一個小隊,晚上是同宿一個營房。他讀過書,也會一點武藝,

因此我和他比較談得來,日子一長,自自然然地就成了好朋友了。蒙古韃子只知我是八百七

十三號,他是八百七十四號。李希浩和余一中這兩個名字,那時韃子們還是不知道的。」

  李希浩喝了一口參湯,繼續說道:「墾荒生活,苦不堪言。俘虜營中,固然也有貪生怕

死之輩,但更多的卻是不甘受韃子凌辱之人。於是我就秘密聯絡了一班人,計劃逃走,其中

也有這余一中在內。

  「我和余一中稍為懂得一點武功,被推為首領,我們準備分為兩批逃走,第一批逃走成

功,第二批跟著便逃。因為人數如果太多,難以瞞過敵人耳目。所以必須分開行動。我們的

計劃本來是相當周密的,預料第一批一逃出營地,可能便給韃子發現,其時韃子必定要抽出

大批人力追捕,第二批跟著便逃,就容易多了。而第二批一逃,又可以引得韃子分兵,先逃

的人,也可以減輕壓力。

  「當然任何周密的計劃都是一定要有冒險的成分,先逃、後逃,都得擔當風險。當晚拈

籌決定逃走的次序,結果是由余一中率領第一批先逃,我則作第二批首領。

  「出乎意料之外,第一批逃出營地之後,韃子發現了,並不派兵追趕,卻立即封鎖了出

口,第二批准備逃走的人,一個也逃不出去。

  「先逃的人未過庫倫池,蒙古的另一股騎兵已經開到那裡等候他們了。結果第一批逃走

的人竟被敵人一網打盡,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僥倖沒受傷的也都給捉了回來,余一中就是

『僥倖』沒傷,被捉回來的俘虜之一。

  「韃子揚言要把捉回來的人盡數處斬,除非他們供出主謀之人。我挺身而出,直認不

諱。韃子用酷刑迫我供出同黨,我閉口一字不說,給他們打得死去活來。

  「韃子從我的口中得不到半點東西,於是把我囚禁起來。我已經傷得不能動彈,他們認

為我是決計不能逃走的了,因此並無特別派出看守。只不過每隔一些日子就來鞭打我一頓,

要我始終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中,也希望我被打得不能忍受之時,會對他們屈服。」

  李思南虎目流淚,咬牙說道:「韃子的手段如此狠辣,真是可氣,可恨,可殺!不過,

他們沒有派人特別看守,只怕其中還有詭計,不一定是因為爹爹傷重之故。」

  李希浩歎口氣道:「你比我聰明,我當時卻沒有想到這一層,以致受了小人的暗算。」

  李思南道:「這小人一定是余一中了?」

  李希浩道:「不錯。他偷偷地來看過我好幾次,每一次都帶了食物和藥來,這些藥雖不

能醫好我的病,卻能令我苟延殘喘。當時我並不知道他的居心,對他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每

次到來,又都是作出義憤填膺的樣子,口口聲聲說是他要去自首,好減輕我的『罪責』,否

則要死也一同死。我感激他的『義氣』,費盡口舌,勸阻了他。」

  李思南道:「這奸賊的騙術如此巧妙,難怪爹爹把他當作了好人。爹,你是什麼時候才

識破他的真面目的?」

  李希浩歇了一會,說道:「那次逃亡事情之後,大約過了半年光景,蒙古韃子對漢人俘

虜的態度忽然有了大大的改變,打罵越來越少,小恩小惠的施與則越來越多。看得出蒙古韃

子是有心拉攏咱們漢人。

  「不久,俘虜營的拯子官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凡有一技之長的人,願意給他們做事的都

可以去登記,登記之後,立即可以從俘虜營中釋出,送到和林,分配功作。有些人受不著誘

惑,跑去登記,也果然得到了釋放。

  「韃子改變政策的原因,不久我們也知道了,原來蒙古是在計劃和南宋聯盟伐金,它要

利用咱們漢人。

  「余一中並沒有跑去登記。我則還是像往常一樣,仍然是給韃子囚禁,十天八天就受一

頓鞭打。他們對待別的俘虜客氣了,對我可沒有放鬆。

  「沒有放鬆,但也沒有加緊看管,由於別的俘虜看管得比較鬆了,有些膽子大的朋友也

偷偷地來看我,我知道多了一些外間的消息。我叫他們揭破韃子的陰謀,叫同伴不可上當。

聽我勸告的那些人之中,當然也包括了余一中在內。

  「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個消息,韃子在這個俘虜營中查詢,查問有沒有李希浩這個

人!」

  李思南道:「爹爹,他們怎麼知道你的?」

  李希浩道:「聽說是因為成吉思汗要延攬人才,我以前待過的俘虜營中有人告密,說是

有李希浩這麼一個人,是將門之子,很有本領,所以成志思汗要把我找出來給他做事。」

  「我說過,漢人俘虜都是編了號數不用原來的名字的。我也不願意別人知道我的名字,

因此即使同是俘虜營中的難友,知道我的名字也只是廖廖數人。余一中是其中之一。後來我

又知道,在這個消息發佈之後,幾個知道我的真名實姓的人,幾天之內,一個個的離奇暴

斃。俘虜營中,死人之事,極是尋常,韃子也沒有查究。我當時也不知道,只覺得這幾個朋

友沒有來看我,我有點奇怪而已。

  「余一中當然沒有死,他對我的『照顧』更周到了。

  有一天晚上,他單獨來看我、勸我,說是既然有這樣一個機會,何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假意投降,少受痛苦?養好了身體,那時逃走也還不遲。

  「我當然不肯依從,責備了他一頓,我說我勸別人不可。上韃子的當,我又豈可給自己

找個藉口,苟圖活命?我是寧可死;也不能玷污自己的氣節的!」

  李思南拍掌道:「爹爹罵得好,余一中這廝怎麼樣?」

  李希浩道:「他哈哈大笑!」

  李思南憤然說道:「哼,他不知羞恥,還在哈哈大笑?但這也好,如此一來,爹爹不就

是可以識穿他了?」

  李希浩道:「不,我被他騙得更慘了。他笑過之後,說道:「希浩,你真不愧是個鐵鋒

錨的好漢子,老實說,我是怕你的心不堅、志不剛,所以特地試探你的。現在我可以放心

了。但我不能讓你死去,現在韃子為了籠絡咱們漢人,警衛沒有從前嚴密,我已經探清楚一

條路線,從這條路線逃跑,雖然不能說是全無危險,但成功的希望卻是很大。」可歎我給他

這麼一說,竟然完全相信了他。我考慮的只是悄連累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他要我逃走是否

還有陰謀。

  「他拍起胸膛,發誓與我同生共死,還責備我:「希浩,就只許你慷慨捐軀,不許我從

容就義麼?既然最多只是一死,又何不冒險一試,要是逃得出去,留下有用之身,豈不勝於

無聲息的死在俘虜營裡?」

  「他說得慷慨激昂,我卻不過他的好意。只好讓他背我逃走。這次逃走,果然很順利地

就逃出了俘虜營。」

  李思南道,「他不向彬子告密,卻要和你一同逃走,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李希浩道:「告密他可能得到一些賞賜,但好處卻沒有繼續騙我之大。你聽我說下

去。」

  再喝了一口參湯,李希浩繼續說道:「我受刑太重,身體本來已經是十分虛弱的了,跟

他逃進荒山裡去,吃野菜、住山洞。我的病越發重了。他向我抱歉,說是早知如此,不逃還

好。我說:「不!只要不是死在敵人手望,就是死了,我也死得瞑目!的確,那時我的肉體

雖然受苦,精神卻是比在俘虜營中愉快多了。因此,我是十分感激他的。

  「我與他『相依為命』,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日夕相對,我有什麼話也只有和他去說,

病中思家,不知不覺,我把家中的情形都告訴了他。

  「我的病越來越重,我自知離死不遠,我雖說死可瞑目,心中卻還是有兩件事情牽掛

的。第一是你,第二是那本我未編成的兵書。

  「我告訴他,我被俘的時候,你只有三歲,如果在戰亂之中,你們母子僥倖不死的話,

你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的少年了。因此我『拜託』他,希望他能夠到我的故鄉去走一趟,找

到你。」

  李思南苦笑道,「怪不得他知道我的年歲生辰。他是找到了我,我卻也因此受他騙

了。」

  李希浩繼續說道:「第二件我所掛心之事就是這部兵書。我告訴余一中,請他找著你們

母子之後,向你們取這本兵書。這次你受了這奸賊之騙,他有沒有向你索取兵書?」

  李思南道:「第二天晚上,他就想騙取我這本兵書了。當時,我還未知他是假冒的,可

是我對他的為人已有懷疑,所以我就謊言搪塞過去。僥倖沒有上他的當。」

  李希浩繼續說道:「我的原意是要他取了兵書之後,請他把這本兵書攜往江南,獻給一

位真正肯抗敵的將領,以了我的心願,可憐我竟然糊塗到這種田地,一點也不知道他正是想

把我的兵書窈為己有,以便向韃子的大汗邀功。我竟然把這個秘密讓他知道,還鄭重地『拜

托』了他。」

  李思南雖然知道父親沒有給余一中害死,聽到這裡,也不禁失聲驚呼:「哎呀!爹你把

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他,這可真是危險極了!」

  李希浩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說道:「你料得一點不錯。他套取了我的全部秘密之後,

忽地就面色一變,哈哈笑道:「希浩,反正你是要死的了,遲死早死都是一樣。我沒有功夫

在這荒山再陪你受苦了,不如早早送你歸西,給你一個大解脫吧!」說罷,雙手緊緊扼著我

的喉嚨,我透不過氣來,只聽得他還在笑道:「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讓你落個全屍。也算

對得起你了。」

  「轉眼間我已是氣絕脈停,斷了呼吸,人事不省。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聽得

沙沙聲響,不知怎的,又似有了一點知覺。想來他是以為我早已斷了氣,我『臨死』時那副

憤恨的神情令得他害怕,他才鬆開了手的。

  「我恢復了一點知覺,發覺自己是躺在一個坑中,余一中這奸賊正在旁邊鏟土,不用說

他是要把我活埋的了。

  「我只是恢復了一點知覺,身子不能動彈,叫也叫不出聲,但也好在我叫不出聲,如果

叫出聲來,這奸賊一定把我殺了。

  「這奸賊一面鏟上,一面還在得意地笑:「希浩,你成全我的富貴功名,我給你掩埋屍

體,免你做了兀鷹的食物,你也應該感激我了。」我知道他掩埋我的屍體,只是不想讓人發

現而已。他沒法將我的屍體完全毀滅,只有這個法子,活埋了我,把士填平。還有誰人知道

荒山之中有這一具給人謀殺的屍體?」

  「我氣恨得不得了,罵又罵不出來,只聽得沙沙之聲,余一中一鏟一鏟地把泥土鏟在我

的身上,淹沒了我的手,淹沒了我的腳,淹沒了我的頭,眼睛一片漆黑,不見天已整個人都

封閉在泥土之中了。沙的一鏟,沙的又是一鏟……」

  李思南聽得毛骨悚然,叫道:「爹,不要再說下去了。」

  李希浩苦笑道:「你怕了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如今倒是不覺得死的可怕了。你

不敢聽下去,我就簡略他說吧。」

  那少女把剩餘的參湯都倒了出來,讓李希浩喝了,說道:「爹,你歇歇再說。」

  李希浩笑道:「現在要說到你們了。我說了這一段,以後的事情,就可以讓你們說

了。」

  李希浩喝了參湯,接著說道:「那時我以為雙腳已踏進了鬼門關,正在閉目待死,忽聽

得有說話的聲音,隨即又聽得有雜亂的腳步聲。後來我才知道,余一中這奸賊看見有人走

來,大約是以為我早已死了,恐怕給來人發現了他幹的勾當,當場將他抓住,於是便慌慌張

張地逃跑了。」

  「幸虧我還有一口氣,在鬼門關上給人拉了回來。南兒,你應該知道救我的人是誰了

吧?就是他們兄妹!」

  李思南這才知道這少女乃是楊滔妹妹,連忙跪下去磕頭,多謝他們救父之恩,楊滔托住

他的身子,不讓膝頭著地,說道:「世上豈有見死不救之理,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罷

了。何況我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你謝我一聲,我還可以勉強受下,你若向我的妹妹磕頭,

卻叫她如何受得起?對啦,我還沒有告訴你呢,舍妹單名一個『婉』字,多蒙老怕看得起

她,收了她做乾女兒。我可沒有她的福氣,想認乾爹,老伯也不肯答應。」

  李希浩笑道:「我收了一個乾女兒,已經是折了我的福分了。」原來楊滔的年齡比妹妹

大十歲有多,李希浩可以認他的妹妹做乾女兒,但若與他以父子相稱,在年齡上則是不相稱

的。

  李希浩說了這句話,忽地正色說道:「你們救我,固然是你們認為當為之事;南兒向你

的妹妹磕頭,這也是應該的!南兒,我告訴你,我能夠活到現在,全是靠你的婉妹。這半年

來,她衣不解帶地服侍我,我這個女兒當真是比親生的女兒還親!」

  「滔侄,你不要阻攔他了,他不替我磕這個頭,我的心也不能安然。」

  李思南掙脫了楊滔的手,立即跪下去給楊婉磕頭。楊婉不好意思扶他起來,羞得滿面通

紅,只好也跪下去給李思南磕頭還禮。

  李希浩樂得哈哈笑道:「也好,難得你們相敬如賓。你們就在我的面前認了兄妹吧,也

好叫我高興高興。」

  這「相敬如賓」四字,楊滔讀書不多,還不感到刺耳;李思南聽了,可是甚感尷尬,霎

時間臉都紅了。要知這四個字是只能用在夫婦之間的,兄妹之間,豈能亂用?」

  李思南紅著臉道:「多謝婉妹。」楊婉道:「南哥來了,這可就好了。爹爹最掛念你,

你這一來,勝於治病的靈丹,爹爹定可好了。」李思南道:「但願如此。」他見楊婉落落大

方,自然也就消了窘態,心中想道:「爹爹病得糊塗,偶然用錯成語,亦屬尋常。我若多

心,反而是著了痕跡。」

  李希浩堆滿笑容,說逍:「如今我只有一樁心願還未曾了,嗯,過兩天再和你說吧。」

他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楊婉,心中若有所思,神情微露倦態。

  楊婉說道,「是呀、爹,你今天說了許多話,也該歇歇了。」

  李希浩不知是由於太過疲倦的緣故還是因為心中已無牽掛,閉上眼睛,果然不久就睡著

了。

  楊婉低聲道:「爹爹已有幾晚沒有好睡,難得他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哥哥,人參剛用完

了,你再去找找吧。」原來這阿兒格山盛產野生的人參,李希浩之得以苟延殘喘,活下命

來,都是靠揚滔給他掘來了野生的人參續命之功。

  李思南一來是覺得不好意思和楊婉單獨相處,二來也有些事情要問楊滔,於是說道:

「大哥,我和你一同去。」楊滔說道:「好吧我找人參,你幫我拾柴草。」

  到了密林深處,楊滔沒有怎樣費力就找到了一支粗如兒臂的人參,笑道:「南弟,這次

真是托你的福,這是一支老山參,我入山以來,還未曾得過這樣大的呢。」掘了人參,又來

幫忙李思南捆好一大捆的柴草。

  李思南道:「楊大哥,你的師父裴大俠是峨嵋派的掌門弟子,你卻怎麼會跑到蒙古來,

住在這個荒山之上?」

  楊滔苦笑道:「說來話長。我和你一樣是將門之後,我家的第一代祖先就是曾經輔佐太

宗皇帝征遼、人稱『楊令公』的楊繼業。」

  李恩南又驚又喜,說道:「大哥,原來你是楊家將的後人!」楊家在北宋代出名將,從

楊繼業到楊延昭、楊文廣等人,個個都曾統率重兵,鎮守邊關,為朝廷抵禦外禍,二百年

來,民間不知有多少關於他們的傳說。論起功業的彪炳,聲威的顯赫,李思南這一家族是遠

遠不能與之相比的。

  楊滔說道:「自從徽、欽蒙塵,宋室南渡之後,我們這一家人,有的在北方埋名隱跡一

世有人隨高宗到了江南。先祖沒有渡江,到了我爹爹這代,和南方的家人消息隔絕也有了幾

十年了。

  「我十八歲那年,有人知道我們是楊家的後代,爹爹恐防金虜加害,把我的祖母和幼妹

安頓在鄉下,帶了我投奔江南。」

  李思南不勝欣羨,說道:「家父給我命名『思南』,我如是一直到如今還未曾到江南,

報國無從,思之有愧!」

  楊滔神色黯然,似乎是給李思南的話勾起了沉痛的回憶,說道:「我到了江南,最初何

嘗不是和你一樣想法,以為總可以為國效勞了。誰知不消多久,我這顆火熱的心,就不由得

不漸漸冷卻了。」

  李思南驚道:「這卻有為何?」

  楊滔歎口氣道:「你聽過這首詩嗎,這是在江南傳誦一時的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

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忭州。』南宋君臣,耽於逸樂,早已忘記了淪

陷在金虜鐵騎下的大好河山,忘記了渴望一見故國族旗的中原父老了。他們把杭州改成了

『臨安』,你只從這『臨安』二字,就不難想見一斑,所謂『臨安』,其實也就是只圖『苟

安』而已!」

  李思南道:「難道江南就再也沒有了像岳飛、韓世忠那樣的抗敵將領麼?」

  楊滔道:「有是有的,但可惜的是他們也逃不掉岳飛、韓世忠那樣的命運。不是遭奸臣

陷害,就是被皇上解除兵柄,置散投閒!老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正就是我

們父子的遭遇。」

  楊滔頓了一頓,接著說道:「我們父子到了臨安,其時秦檜已死多年,但當朝的宰相,

卻仍是秦檜晚年所提拔的覺羽魏良臣。這個魏良臣名為『良臣』,實是奸臣。他礙著我們楊

家的勳望,不能不安置我的爹爹。但我爹爹不肯獻媚他,於是得了一個五品『簽事』之職,

撥在淮石一個小縣給淮陽節度使練兵,像這樣的練兵官在一個節度使之下有十幾個之多,練

成的兵每年都要交出去的,亦即是說,負責練兵之人並無兵權,他只是為人作嫁而已。

  「本來倘若所練的兵用於抗敵那也很好,我的爹爹並非爭權奪利之人。但結果經他的手

所練成的精銳之師,盡都用於『襲匪』,而所謂『匪』,又只是一些無以為生,不堪暴政,

逼得『鋌而走險』的百姓!

  「這樣過了幾年,爹爹灰心極了。因此他不要我在軍中任職,要我多學些本領,希望朝

政更新,待時而用。裴大俠和我爹爹交好,於是收了我做峨嵋派第三代弟子。

  「時光流失,我們到了江南,不知不覺已是十年有多,這一年金主完顏亮要『立馬吳山

第一峰』,親自領兵,要討平江南。滿朝文武,都作投降的打算,敢於統兵抗戰的,只有虞

允文一人。虞允文當時只是一個中級將領,有兵不過萬人。而完顏亮的大軍號稱百萬!」

  李思南道:「你說的這位虞允文可是在採石礬大敗金兵的虞元帥?」

  揚滔道:「不錯。你們在淪陷區的也知道了?」

  李思甫道:「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我們怎能不知?金虜雖然極力掩瞞戰敗的消息,

但民間卻是奔走相告,人人都知道完顏亮的百萬大軍在採石礬全軍覆沒。但我們卻不知道虞

元帥只有這麼一點兵,一刀新兵對百萬久歷沙場的強虜,『以一當百』還不足以形容雙方的

強弱懸殊,這個一仗不知是如何打法?」

  楊滔道:「依靠老百姓嘛!虞允文雖然只有一萬新兵,但戰事一起,各方民軍都來助

戰,江北的義軍也大舉響應,截斷金虜運糧的道路。這樣一來,完顏亮的百萬大軍反而陷入

百姓的包圍之中,就像甕中捉鱉一樣,叫他們一個也逃不掉。

  「這次採石礬之戰,我的爹爹也盡了他的一份力量。當時他剛好有三千名業已訓練期滿

的新兵,本來要撥給淮陽節度使拿去『襲匪』的,他看到了虞元師號召百姓抗金的檄文,就

把這支新兵開到採石礬去了。」

  李恩南道:「這不是違抗了朝廷的命令嗎?」

  楊滔道:「當時正是戰事最吃緊的時候,打敗金虜要緊,爹爹早已是把個人榮辱、甚至

是連生死也置之度外了!」

  李思南拍掌讚道:「好,這才是大英雄大豪傑的襟懷!」

  楊滔道:「不,我爹爹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做的只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所應該

做的事情。』」

  李思南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如果是換上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跟著又眉飛色舞地說道:「這一仗打得漂亮極了。有個笑話,也許你還不知道呢。我們

在淪陷區的百姓,大家都把完顏亮叫做『完顏暗』。」

  楊滔笑道:「有這麼一個說法?」

  李思南道:「據說完顏亮在出兵之時,曾做了一首詩,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

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他以為他的百萬大軍,投鞭足可斷流,

一定可以吞併江南、統一天下的了,哪知身敗名裂,不但全軍覆滅,他自身在逃命途中也給

亂軍殺了。所以百姓說他毫無自知之明,不配稱『亮』,只能叫做『完顏暗』。

  「但是北方的百姓也很失望又很奇怪,為什麼虞元帥在大敗金兵之後,不乘勝收復失

地。」

  楊滔歎口氣道:「這是因為臨安小朝廷的皇帝也是一個昏君!」十二道金牌的悲劇在虞

元帥身上重演了!」

  「十二道金牌」說的是岳飛的故事。當年岳飛大破金兵於二朱仙鎮,正擬直搗黃龍,卻

被宋高宗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其後就給秦檜以「莫須有」的三字冤獄害死了。

  李思南聽了這話,大吃一驚,說道:「虞元帥也給奸臣害死了麼?」

  楊滔說道:「虞元帥的『命運』,較為好些,這也是因為魏良臣礙於清議,不敢把他打

下冤獄的緣故。秦檜死後數十年,兀今仍是受人唾罵,魏良臣不能不有些兒顧忌。故此他只

是假借君命!把虞允文召回,明升暗降,讓他做個京官,剝奪了他的兵權。」

  李思南慨歎良久,說道:「陷害忠良,古今如出一轍。但不知令尊又如何了?」

  楊滔雙目蘊淚,說道:「我的爹爹名位不及虞元帥,魏良臣對付他的手段就狠辣得多。

他加給了我的爹爹兩條大罪:一是擅自調兵,二是私取官糧。我爹爹那次帶兵到採石肌打

仗,朝廷是沒有糧草發給的,只好在經過的州縣,借用公報。以為事急從權,朝廷可以追

認。哪知過後魏良臣非但不准報銷,反而給我爹爹加了罪狀,要他賠償。

  本來我的爹爹雖是擅自調兵,但他打了勝仗,還是可以將功贖罪。然要他私人賠出這許

多官糧,就是要他的命也賠不了)

  「我爹爹受不過牢獄的折磨,終於在獄中自盡,臨死之前,寫了一封迢書,托一個獄卒

帶出來給我,叫我立即回北方的老家,一來可以侍泰老母,照顧幼妹;二來在金虜統治之

下,一樣可以為國盡力,如果能夠組成一支義軍,在敵人的後方打仗,比起在這裡受奸臣的

鉗制用卜還要痛快得多。另有一個原因,我爹爹沒有說出來的,是他怕魏良臣抄家,連累於

我。

  「那獄卒是個好人,他把我爹爹的道書和平日對他所說的言語都告訴了我,又資助盤纏

與我,幫我偷渡長江。我問他的名字他都不肯說。」

  李思南歎道:「仗義每多屠狗輩!秦檜、魏良舔這些奸臣可殺可恨,這個無名的獄卒卻

是可欽旬敬了!楊大哥,你既是回鄉與家人團聚,後來又怎麼到了蒙古來的?」

  楊滔說道:「我離家十載,家中的變化已經很大。母親年老多病,妹妹尚未成人,僅餘

的一些祖業也都賣光吃盡了,還幸我回家得早,得見母親一面。

  「母親死後,日子更是難過。這還不算什麼,更糟糕的是金虜知道我從江南回來,從大

都行文到我所屬的那個地方,要地方官把我逮捕送京,有公門中的朋友送信給我,逼得我只

好帶了妹妹逃亡,江南去不成,金國境內又不能立足。因此最後只能逃到了蒙古來了。」

  李思南道:「蒙古韃子沒有發現你的身份?」

  楊滔道:「我們兄妹是七年前來到這裡的。那時成吉思汗還沒有完全統一蒙古,部落之

間,各自為政,有些荒涼的地方,根本就沒人管。有些部落,也歡迎漢人給他們開荒。頭三

年不用交租,我們兄妹就在阿兒格山山口,和許多各地來的流民開荒。」

  李思南道:「哦,原來山谷入口之處,那兩面山坡上的梯田,就是你們開荒的成績。但

何以現在又是野草叢生了呢?」

  楊滔道:「說來氣人,我們辛辛苦苦地開荒,頭三年是沒有什麼收成的,一到有了收

成,那些蒙古的王公就要來霸佔我們的土地了,納租之後還不夠口糧。不納租麼,就不許

耕。這還不算,更要命的是,此時成吉思汗已統一蒙古。說凡在蒙古境內,不論是漢人、金

人、西域各國人,都是他的子民,要服兵役。

  「這麼一來,誰還願意給他耕田?有的再逃亡他方;有的就在草原上流浪,東躲西避的

靠做短度日;有的已過了服兵役齡的改行做工匠餬口;還有跑不掉的青年、壯漢給抓了去當

馬伕。我們兄妹避入深山打獵度日。這阿兒格山綿亙數百里,山口以前還略有人家,到了深

山密林之處,那就只有與鳥魯同群了。不過,雖然寂寞,卻是比耕田自在得多。」

  李思南道:「此地與俘虜屯殖區相去不遠,你有沒有見過那些俘虜?」

  楊滔道:「他們耕作之時,是有蒙古韃子在旁監視的。我們見是見過,但不能與他們交

談,不過,他們先後幾次闖營逃亡,血鬥韃子之事,我們也有耳聞。那時我們雖不知適令尊

的大名,但已知道他是俘虜營中最受愛戴的老英雄了。有一個僥倖逃得出來的俘虜,曾和我

詳談過令尊在俘虜營中的故事。因此,在我們救了令尊之後,一說起來,就知道他是誰

了。」

  李思南心道:「怪不得他們如此悉心調護我的爹爹。」

  楊滔接著說道:「令尊在松風谷養病期間,我去過幾次和林探聽消息。余一中冒充你的

爹爹,做了韃子的大官,我早已知道了。可是那一晚我卻不敢明白地告訴你,為的是怕你知

道之後,忍耐不住,就要報仇,那就定遭余一中的毒手了,因此,我只能故佈疑陣引你到這

裡來。」

  李思南道:「我懂得大哥的苦心,不過這個仇我以後總是要報的。」

  楊滔道:「這個當然,莫說你要為父報仇,就是沒有私仇,這廝為虎作悵,我們也是非

殺他不可!」

  李思南聽了這「為虎作悵」四字,不由得又想起了孟大俠對他的誤會來。

  孟少剛那日給他的「留言」,正是「為虎作悵,必取你命」這八個大字。李思南不禁心

中苦笑,「余一中這奸賊害得我父子好慘,我爹爹蒙了不白之冤,連累我也幾乎喪在孟大俠

的劍下。」

  他感到冤屈,但也感到了「苦盡甘來」的喜悅。「現在可好了,真相已經大白,我可以

和孟大俠說個清楚了。只不知什麼時候才可以和他再見?」

  回憶像一杯苦酒,味道雖不好受,卻也令他心頭興奮。孟明霞的影子替代了她的父親,

忽地在他腦海之中浮現,那晚孟少剛本來要殺他的,全靠孟明霞給他說情,孟少剛才改為

「留書示警」。李思南心裡想道:「我與孟姑娘只是一面之交,難得她肯信我。如今真相大

白,我也可以告慰她了。」

  想至此處,李思南驀地一省,恍然自悟,原來他所想要再見的人,孟大俠還在其次,最

緊要的還是孟明霞!他頭一次發覺自己心底的秘密,臉上不禁微微發熱。

  楊滔道:「南弟,你在想些什麼?」李思南道:「沒什麼。天快黑了,咱們快些走

吧。」

  楊滔笑道:「拐一個彎就到了,你記不得路麼?」李思南面上一紅,說道:「山上的路

峰迴路轉,確是不易記認。」李思南鑽進窯洞,放下柴草,喜孜孜地說道:「爹爹睡醒了

麼?爹,你瞧,楊大哥給你找來了一支又粗又大的老山參!」

  楊婉已經在洞中燃起自製的油燭,燭光搖曳之中,只見楊婉眉心深鎖,臉上似有淚痕。

李希浩的臉色在日間本是蒼白如紙的,此際在燭光映照下,卻呈現著一片奇異的紅光。李思

南突然感到空氣冷得似乎凝結,笑容也在他的臉上凝固了。

  李希浩張開眼睛,咳了一聲,苦笑道:「賢侄,你不必為我費神去找人參啦,我用不著

了。南兒,你過來。」

  李思南道:「爹,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的氣色比剛才好多了。」

  李希浩道:「我知道我這是迴光反照,趁我現在還有精神,我得趕快和你說一件緊要的

事情,以了我的心願!」

  李思南道:「爹,你不會死的!你、你不要這麼想!」

  李希浩微微一笑,神情十分安詳地說道:「南兒,你不要難過。死有什麼可怕?我能夠

見著了你才死,比我給余一中活埋而死,那已經是好得多了。我現在心裡很高興,很高興,

真的,我一點也沒有遺憾了。不過,就只有一個心願,你、你不要流淚,趕快定下神來,聽

我說!」

  李思南道:「是!爹爹,你說吧。你有什麼心願,孩兒一定替你辦到。」

  李希浩摸了摸兒子的面孔,說道:「我離家的時候,你才只有三歲。晃眼過了二十年,

你今年已是二十三歲了。你媽給你定了親沒有?」

  李思南心頭鹿撞,漲紅了臉,說道:「沒有。」

  李希浩面露笑容,說道:「好!那我就趁著雙眼未閉之時,給你辦了這件事吧。你的婉

妹服侍了我大半年,我是沒法報答她的,你必須替我好好的報答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思南道:「爹爹放心,婉妹的大恩我永世不忘,我一定把她當作親妹子看待。」

  李希浩道:「唉,你這傻孩子,你還不懂爹爹的意思嗎?我是要她做你的媳婦兒,不是

要她做你的妹子!異姓兄妹雖也是親,怎及得上夫婦之親?我是要把你們的關係更進一層,

這才能夠報答你婉妹的情義。」

  李思南低下了頭,說道:「這個,這個——兄妹恐怕,恐怕——」

  李希浩慍道:「什麼這個那個,我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異姓兄妹有什麼不可成親?這

是我唯一未了的心願,我要你們在我的面前訂了親,我才能夠瞑目!」

  李思南道:「孩兒立誓替爹爹報仇,我是準備豁了性命去刺殺仇人的,是否能夠活著回

來還說不定。豈能拖累婉妹?」

  楊滔道:「你這就說得不對了!你即使不是我的妹夫,我們兄妹也要幫你報這個仇

的!」

  李希浩道:「滔侄,這是你的義俠心腸,我很感激。但在我來說,我受了你們兄妹的恩

惠已經太多,如果他們不是結為夫婦,你妹妹為我捨命報仇,這恩義我就受不起了。」

  楊滔道:「我看南弟似有為難之色,只怕南弟是嫌我的妹妹配他不起!」

  話說到這個地步,李思南還怎能夠推辭?當下只好惶然說道:「楊大哥,你這話顛倒過

來說才對,是我怕配不起婉妹。」

  李希浩這才笑道:「思南,你這樣說就對了。說真的,我也曾有此顧慮呢!你婉妹的人

品武功,我所深知。要找一個這樣的巾幗鬚眉,只怕你打了燈籠都難再找一個了。好在我剛

才問過你的婉妹,她沒有嫌棄你,我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

  楊婉滿面通紅,說道:「爹,你……」

  李希浩哈哈笑道:「你們都不要害羞了,如今既然是你們彼此都情願了,趁我還有口

氣,你們就在我的面前交拜成親吧!」

  正是:

  患難之交情義厚,相逢萍水締良緣。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疊鼓清笳空引劍 落花飛絮總無心

  李思南吃了一驚,說道:「爹,待你老人家病好了,那、那時也還不遲,何必這樣匆

促?」

  李希浩道:「我這病哪還好得了?我要親眼見到你們在我面前結為夫婦,我才去得安

然。當然婚姻大事,不宜草率,你們可以待我去世之後,擇日完婚。不過,也不必拖延太

久。我的意思是無須嚴格遵守古禮,最好是你們回家之日,稟明你的母親,便即完婚。」古

禮是要守三年之喪的,李希浩話中之意,即是要他們不必等待三年。

  李思南這才弄懂了父親的意思。原來他父親所說的「交拜成親」,其實只是舉行一種確

定夫婦名分的「訂婚儀式」而已。

  李思南心頭稍鬆,想道:「爹爹執意如此,我只好答應下來再說了。但願博得他心中高

興,說不定還可以挽救他的沉疴。」

  於是這對剛剛相識的「新人」,便在李希浩病塌之旁,相互拜了三拜,算是完成了訂婚

的儀式,楊婉固然無限嬌羞,李思南也是面紅過耳。

  最高興的是李希浩,在他兒子與楊婉交拜之後又給他磕頭之時,樂得哈哈大笑,不料笑

聲漸來漸弱,待到李思南大吃一驚,起來探視之時,李希浩笑聲已絕,呼吸亦已斷了。原來

受刑太重,身體虛弱不堪,換了別人,早已應該死了。他之所以能夠活到今日,全憑著一點

希望,希望他的兒子能趕得來與他相會。這點希望鼓舞了他求生的意志,這才能夠勉強支撐

的。如今心願已了,精神的力量一鬆懈下來,便在笑聲中逝世了。

  李思南經過了萬苦千辛,才找得到父親,為了想使父親高興,又不惜違背自己的心意與

楊婉定親,不料仍是挽救不了父親的性命,哀痛自是可想而知。

  楊滔勸慰他道:「李老伯含笑而逝,他老人家是去得安樂的。你也無須太過悲傷了。咱

們現在還是在虎口之中,還是快快給他老人家辦了後事要緊。」

  李思南霍然一省,說道:「不錯。哲別已經知道我是來松風谷找我爹爹的了,他回去之

後,一定還會再來。咱們是該早些給爹爹下葬。出山之後,再設法替爹爹報仇。」

  楊滔上山伐木,做了一副棺材,按照漢人的喪禮,給李希浩築墳下葬。在楊滔外出之

時,李思南和楊婉留在窯洞,守著李希浩的遺體,可是他們兩人也找不著什麼話說,只是各

自哀哀痛哭。

  第一日墳已築好,楊婉兄妹收拾了必須攜帶的簡單行李,便即離開了這個他們住了幾年

的窯洞。

  下山之前,三人先到李希浩的墳前上香告辭。沒有現成的香燭,只能撮土為香。楊滔見

李思南哀痛已經稍減,有心讓他和妹妹單獨相處片時。

  楊滔說道:「就差一塊墓婢了,待我去找塊合用的石頭,用劍刻字,權當墓碑吧。」

  李思南撮土為香,在父親墓前跪倒,磕了三個響頭,說道:「爹爹在天之靈保佑,保佑

孩兒手刃仇人。」楊婉跪在他的身後,也磕了個響頭,說道:「求爹爹保佑,保佑我們平安

到家。」她說的不是「我」而是「我們」,顯然她所說的這個「家」,也是指李思南的家

了。

  李思南不禁有幾分慚愧,心中想道:「我和她已經有了夫妻名分,夫妻同屬一體,她禱

告之時沒有忘記我,我卻忘記了她了!

  兩人站了起來,目光相接,李思南有點內疚於心,說道:「婉妹,此次回家,迢迢萬

裡,前途艱險定多。成吉思汗已經下令伐金,我的家鄉又正是兵家必爭之地,你跟我回去,

我累你受苦,甚至還可能累你陪我送命,我、我實在過意不去。」

  楊婉怔了一怔,說道:「既已結為夫婦,理該甘苦同嘗,生死與共。你、你為何還說這

樣的話?」

  李思南滿臉通紅,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楊婉忽地歎了口氣,說道:「你是不忍爹

爹難過,才委屈自己,順從他老人家的意思吧?這次婚事,本來來得突然,你若是後悔,現

在還來得及。不過,咱們可得商量好了一番說話,怎麼樣和我哥哥來說。我們楊家歷代無再

婚之女,我的哥哥性情是很固執的。」

  弦外之音,楊婉其實是不想解除這個婚約。這也怪不得她,要知古代的社會風氣,對禮

法最為重視,尤其是官宦人家,無不以家有再婚之女為恥。楊婉兄妹是金刀楊令公的後人,

雖然他們這一家族早已分散各方,家道亦早已中落,但名門大族的門風還是不容後人「玷

污」的。

  楊婉見李思南許久不發一言,心裡更為難過,忍著淚又再說道:「南哥,想必你是另有

心上之人,你不必顧全我的面子,也用不著向我哥哥交代了。趁他未曾回來,你先走吧。我

會和他說的。」

  李思南好生為難,他對禮法倒是沒有楊家兄妹那樣重視,但他又怎忍傷了一個少女的自

尊,而且這個少女還是他父親的恩人?不錯,他是另有心上之人,但他與孟明霞也不過只是

一面之交,連半句情話都沒有談過的,他的心上有她,卻不知孟明霞心中有沒有他?

  李思南有幾分為了感恩,有兒分為了內疚,還有幾分是為了不忍傷害楊婉的自尊,終於

惶然說道:「婉妹,你誤會了,我只是自慚形穢,高攀不起,又怕連累你了,所以、所以才

說出了心腹之言。說錯了話,你別介意。」

  楊婉緩緩抬起頭來,漆黑的雙眸平添了幾分光彩,低聲說道:「你我都是在戰亂中受過

苦難的孤兒。像你一樣,我也是三歲那年父女生離的。我們的父親都是受奸人陷害。說起

來,你比我還『幸運』一些,你總算見得著爹爹一面,我卻連爹爹的墳墓都不知道。但想不

到的是,咱們兩個命運相同的孩子,地北天南,如今竟會聚在一起,共結絲蘿。只要你不嫌

棄我,咱們就是以後遭受更多的苦難,那又算得了什麼!」

  每一個字都好像是從楊婉的肺腑中掏出,撥動了對方的心弦。李思南不由得大為感動,

不知不覺地就把楊婉攬入懷中,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淚珠,說道:「婉妹,你說得不錯,咱們

正是同命鴛鴦。」

  孟明霞的影子好像是給楊婉的淚珠熔化了。在李思南吐出「同命鴛鴦」四字之時,眼前

唯見模糊的淚影。他感到楊婉心房的跳動,他感到自己有責任要保護這個與他命運相同的少

女。淚光搖曳之中,孟明霞的影子淡了、隱沒了。

  可是孟明霞的影子當真就在他的心中消逝了麼?李思南沒有想過也不敢想。如果有人那

樣問他,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他對楊婉的這份感情,究竟是愛惜?是憐憫?

還是同情?

  像是甘露滋潤了枯草,楊婉滿是淚痕的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她輕輕地推開了李思南,

說道:「哥哥就要回來了,給他瞧見了可不好意思。」李思南訥訥地說道:「是呀,大哥不

過是去找一塊石頭,怎的去了這許久還不見回來?」

  李思南正想去找楊滔,忽聽得「嗚」的一聲,劃破了空山的靜寂,一聽就知是響箭的聲

音。楊婉怔了一怔,說道:「我哥哥用的不是響箭。」

  話猶未了,楊滔的聲音已是遠遠傳來,只聽得他縱聲笑道:「哈哈,你們以為李公子還

會在這荒山野嶺之中等候你們來捉嗎?他早已走了,你到江南去追捕他吧!這裡就只是我一

個人,你們都衝著我來好了!」顯然楊滔是碰上了敵人,有意這麼說,好讓李思南和他的妹

妹聽見,趕快逃走的。

  李思南大吃一驚,跳起來道:「不好,大哥碰上了強敵了。這支響箭一定是哲別射的!

咱們快去,快去!」

  李思南是知道哲別的本領的,那日楊滔雖然是勝了他,卻也是勝得十分僥倖。估量這次

哲別重來,當然絕不止他一個人,李思南焉得不大為著急?儘管楊滔揚聲示警,他又豈能獨

自逃生?李思南如飛跑去,楊婉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跑到山腰,只見楊滔和哲別已經打起

來了。

  和哲別一同來的還有三個人,兩個喇嘛,一個武土。李思南認得那個武士就是在戈壁上

和他交過手的那個赤老溫,那個黃衣喇嘛是給孟少剛那日嚇跑的呼黎奢,還有一個黑衣喇嘛

則是個陌生面孔。

  哲別左手拿著一把鐵胎弓,右手拿著一柄月牙彎刀,和楊滔打得十分激烈。楊滔那日勝

他,用的是「掃葉劍法」,專攻哲別的下盤。哲別身材高大,下盤不穩,是個弱點。

  此次哲別重來,大約是已經吸取了那日失敗的教訓,以月牙彎刀照顧三路,另外用一把

鐵胎弓使出蒙古武士特長的「金弓十八打」招數,攻擊楊滔的上三路。攻守兼施,楊滔可就

佔不到半點便宜了。

  哲別一面打一面叫道:「不要相信他的鬼話,你們快去松風谷搜索。李思南這小子一定

還在那兒。」

  哲別話聲未了,李思南已是現出身形,喝道:「我就在這兒,用不著你們費神搜索

了!」

  楊滔大驚道:「南弟,你肩上的擔子重,和婉妹快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李思南道:「不,咱們要死也死在一起,未必要逃跑的就定是咱們。」

  呼黎奢笑道:「好,你這小子倒很有義氣,只是卻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好吧,你要求死

那還不容易,佛爺我就成全你吧!」呼黎奢那日在戈壁上和李思南交手,若不是孟少剛及時

趕到,他就可以把李思南活擒的。故此呼黎奢一點也不把李思南放在心上,脫下袈裟,就像

一隻摩雲大鳥似的向李思南撲來。

  赤老溫怪聲笑道:「哈哈,還有一個雌兒,這雌兒長得很不錯,留給我吧!」楊婉大

怒,咬緊銀牙,話不說,迎上了赤老溫,「唰」的就是一劍。

  呼黎奢的袈裟當頭罩下,李思南一招「舉火撩天」,劍尖一挑,「嗤」的一聲,袈裟穿

了一個洞,呼黎奢吃了一驚,心道:「這小子的功夫怎的突然好起來了?」忙把袈裟一擰,

默運玄功,聚成一束,當棍來使,這才解開了李思南連環急襲的三招。

  呼黎奢不知,並非李思南的武功突飛猛進,而是前後的情況不同。那日李思南在沙漠中

受困,又饑又渴,而且還是和赤老溫先打了一場的,待到與呼黎奢交手之時,早已累得有氣

沒力了,如今他則是精力充沛,誓報前仇,一上來就強攻猛撲,銳不可當。故而照面一招,

呼黎奢就險些吃了他的虧。

  赤老溫見楊婉不過是個妙齡女子,哪裡將她放在心上?他心中盤算的只是如何手到拿

來,最好是不讓楊婉受傷,保全她的花容月貌,好拿去獻給成吉思汗邀功。

  哪知楊婉氣力雖然不足,身法卻是快如閃電,赤老溫笑聲未了,陡然間只覺冷氣森森,

寒光耀眼,楊婉已是「鐺」的一劍,劍鋒直指到了他的咽喉!

  赤老溫這一驚非同小可,還幸他戴有頭盔,百忙中一個藏頭縮頸,只聽得「鐺」的一

聲,頭盔替他檔了一劍,赤老溫這才得以倖免穿喉剖腦之災。但腦袋受了震盪,頭痛欲裂,

亦已是令他十分難受的了。

  不過,赤老溫究竟是成吉思汗手下有數的「金帳武士」之一,吃了個虧之後,輕敵之心

一去,楊婉想要再勝一招,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赤老溫的氣力比楊婉大得多,楊婉不敢和

他硬碰,只能仗著輕靈的劍法擾敵,稍微佔得一點上風。

  此時哲別這邊還有一個黑衣喇嘛尚未加入戰團,他在一邊觀戰,注意的重心放在李思南

身上,看了十數招,見呼黎奢戰李思南不下,遂提起了禪杖,笑道:「李公子,不是我們倚

多為勝,只因大汗有命,要我們『請』你回去,你抗命不從,沒奈何我們只好得罪你了!」

  李思南怒道:「我本來就不準備活著回去,你不必假惺惺了,閒話少說,要來就來!」

黑衣喇嘛哈哈大笑,說道:「李公子真是個爽快人,好,看在你這個豪爽的份上,我倒也未

嘗不可饒你一命!」

  李思南大怒道:「誰要你——」一個「饒」字未曾出口,黑衣喇嘛的禪杖已經打了到

來。李思南反手一劍,只聽得「咖」的一聲,火花飛濺,李思南虎口酸麻,寶劍幾乎掌握不

牢。呼黎奢乘機反擊,袈裟疾捲過來,李思南腳尖一點,便出「黃鸚衝霄」的超卓輕功,身

形平地拔起,袈裟從他腳下掠過。

  說時遲,那時快,那黑衣喇嘛禪杖一舉,又是一招「舉火撩天」,上戳李思南的小腹。

李思南人在半空,無可閃避,人急生智,半空驀地一個鷂子翻身,劍尖輕輕在那黑衣喇嘛的

杖頭上一點,借了他那禪杖的一揮之力,身似離弦之箭,縱出了三丈開外。

  這一招用得驚險絕倫,黑衣喇嘛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呼黎奢恐怕他與楊滔會合,搶先攔

在他們二人之間,黑衣喇嘛如影隨形,立即跟蹤道到。李思南已知他的功力還在呼黎奢之

上,只能智取,不能力敵。當下改用以柔充剛的劍法,和他再鬥。呼黎奢堵截成功,回過身

來,再與黑衣喇嘛聯手,左右夾攻。李思南對付一個黑衣喇嘛已感吃力,呼黎奢的本領並不

輸於李思南,他一上來,李思南可就應付為難了。

  楊滔兄妹看見李思南處境危急,都想過去與他會合。楊滔首先發動攻勢,向哲別猛攻。

哲別笑道:「你留點力氣,還可以與我多打一會。」楊滔暴風驟雨般地疾攻了二三十招,哲

別寸步不讓,沒有多久,楊滔已是大汗淋漓,哲別乘機反攻,反而把他逼退了幾步。

  原來楊滔與哲別乃是各有千秋,哲別勝在氣力沉雄,而楊滔則勝在招數精妙。楊滔本來

應該凝神靜氣,尋覓對方的破綻,方有可勝之機的,如今他以己之短,攻敵之長,當然就難

免吃虧了。好在他的掃葉劍法變化繁複,攻守咸宜,哲別尚未摸得透其中的奧妙,只能抵

御,不能破解。哲別是曾經吃過他這套劍法的虧的,心中不無顧忌,是以雖然稍佔上風,卻

是不敢過分緊逼。

  楊滔被哲別堵住,楊婉卻擺脫了赤老溫的纏繞。赤老溫在「金帳武士」中名列第八,遠

不如哲別的本領高強。而楊婉的本領則和哥哥差不了多少,故此哲別可以與她哥哥打成平

手,赤老溫卻擋不住她。

  楊婉走劍輕靈,把赤老溫逼得回刀招架。楊婉一個「燕子穿簾」,「呼」的一聲,就從

他的頭頂「飛」過去了。

  赤老溫氣得哇哇大叫:「晦氣,晦氣!」轉身追趕。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楊婉在半空

中一個「鷂子翻身」,劍光如練,早已向呼黎奢當頭刺下!

  呼黎奢袈裟一抖,就像一片紅雲,蓋著了他的頭頂。楊婉一劍刺著袈裟,只聽得「嗤」

的一聲,袈裟穿了一個洞,楊婉也被他袈裟扇起的風力,蕩過一邊,不過卻沒有給他的袈裟

捲住,楊婉輕輕巧巧地落下地來,恰好落在李思南的身邊。兩人便即並肩作戰。

  李思南見楊婉冒險來援,心中十分感激。當下精神倍振,登時把形勢扭轉過來。

  可惜他們只能取得短暫的優勢,赤老溫一趕到,他們在眾寡不敵的形勢之下,又不能不

屈處下風了。赤老溫的本領雖不很高,但也具有威脅的力量。黑衣喇嘛與呼黎奢卻是一流高

手,李楊二人聯手,對付他們,久戰下去,也還是要吃虧的。如今加上一個赤老溫,雙方的

力量馬上就起了變化。

  李思南與楊婉背靠著背,奮勇力戰,轉眼又鬥了數十招。李思南大汗淋滿,還可支持,

楊婉畢竟是個弱質女子,氣力有限,接連苦鬥兩場,禁不住嬌喘吁吁,劍招使出,已是力不

從心。

  李思南心裡一酸,說道:「婉妹,我累了你了。」楊婉笑道:「你不是說過咱們是同命

鴛鴦嗎?如今你又說這樣的話,那不是把我當作外人了?」楊婉這一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態

度,使得李思南受到很大的鼓舞。

  赤老溫冷笑道:「你們的情話留到和林再說吧。現在你們只有乖乖的束手就擒,否則就

當真只能到黃泉路上去做同命鴛鴦了。」

  李思南大怒,驀地反手一劍,赤老溫面向楊婉,想不到李思南這一招反手劍來得如此突

然,左臂給劍鋒割開了一道三寸多長的傷口,痛得他大叫,連忙後退。

  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在李思南向赤老踢痛下殺手之際,黑衣武士的禪杖也

在同一時間向李思南的背心猛搗。楊婉失聲驚呼,百忙中連忙抽劍替李思南招架。楊婉力

弱,劍杖相交,「鐺」的一聲,手中的青鋼劍飛上了半空,虎口亦已迸裂流血。李思南回身

一招「橫雲斷峰」,長劍盪開了黑衣喇嘛的禪杖,隨即把他的劍交給楊婉,說道:「婉妹,

你用我這把劍!」在這激戰當中,不容楊婉有絲毫的遲疑,只能把李思南的劍接了過去。

  李思南改用少林派嫡傳的「般若掌」法,猛打呼黎奢與那黑衣武士。般若掌能傷奇經八

脈,黑衣武士是個識貨的人,見李思南拚死猛打,倒是不能不有些顧忌,心裡想道:「大汗

的命令雖然是說迫不得已可以殺他,但究竟還是把他生擒的。何況這小子還有一個靠山,我

殺了他,大汗縱然不加怪責,三公主卻是一定要恨我的了。」

  原來在這黑衣武士臨行之際,明慧公主曾經鄭重地向他請托,希望他手下留情,不可傷

了李思南的性命的。

  一來是由於李思南的拚死猛搏;二來是礙著明慧公主的情面,黑衣武士心想:「我何必

與他拚命,待他氣力耗盡,手到擒來,豈不更妙?」黑衣武士這麼一想,反而轉攻為守,李

思南形勢稍微好轉,但已是陷於苦鬥之中。

  赤老溫裹好了傷,怒不可遏,提刀復上,喝道:「你這小子,死到臨頭,還敢逞兇,我

非斃了你這小子不可!」

  原來赤老溫與哲別是「金帳武土」的身份,明慧公主不便到她父親的「金帳」,當著一

眾武士的面為李思南說情,故而只有與她比較接近的黑衣喇嘛受了她的請托。

  黑衣喇嘛向赤老溫連打眼色,赤老溫兀是不悟,黑衣喇嘛逼得說道:「活捉這個小子功

勞更大,你若氣恨不過,砍他一刀,也就是了。」

  赤老溫道:「哦,原來你是不許我殺他!好吧,我聽你的話,只砍他兩刀,一刀算作利

息。」楊婉心頭火起,斥道:「你要砍他兩刀,你先領我一劍!」此時黑衣武士與呼黎奢都

是正在對付李思南,楊婉一咬銀牙,使足了氣力向著赤老溫唰地便是一劍!

  赤老溫左臂受傷,動作不靈,他又料不到楊婉突然和他拚命,楊婉這一劍又狠又快,

「噗」的一聲響,劍尖已是刺入了他的胸膛。赤老溫一聲摻呼,倒退幾步,低頭一看,只見

胸口開了個洞,血流如注。赤老溫叫道:「我要死啦!」腳一軟就倒下地了。

  楊婉由於氣力不足,這一劍其實尚未刺著他的心房,只是刺穿了他胸口的一團肥肉而

已。哲別是個有經驗的戰士,聽了赤老溫的叫喊,皺起眉頭說道:「掛點彩算得了什麼,大

呼小叫地作出這等膿包相來,不害羞麼?你死不了的,快快敷上金創藥吧。你若是害怕,你

先回去。」

  赤老溫這時也發覺了並非致命之傷,但看著鮮血汩汩流出,心裡也的確有幾分害怕。當

下連忙敷上了金創藥,仍是覺得疼痛不止。

  赤老溫傷上加傷,不敢再戰,氣憤不過,嘶聲叫道:「這雌兒不識抬舉,我倒有憐香惜

玉之心,她竟然要取我的性命。你們給我把這雌兒殺了吧!」

  黑衣喇嘛心裡想道:「這個雌兒似乎是這小子的情人,三公主一定不會歡喜見到她

的。」於是說道:「好,我替你報這一劍之仇便是,你回去吧。」

  黑衣喇嘛陡然改變戰術,向楊婉急攻。楊婉刺傷了赤老溫之後,氣力差不多已經耗盡,

李思南捨了性命為她防護,仍是遮攔不住,不消片刻,兩人都是頻頻遭遇險招,險象環生。

  楊滔又驚又怒,猛地一聲大喝:「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顧一切,運劍如風,向哲

別直衝過去。哲別氣力雖然比他大,但見了他這樣凶狠的打法,也是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

閃避。說時遲,哲別反手一刀,沒有劈著楊滔,楊滔已經衝過去了。

  黑衣喇嘛正在用到一招「泰山壓頂」,禪杖高舉,向著楊婉的天靈蓋打下。楊滔怒吼:

「禿驢休得傷害我妹!」禪杖相交,「嘩」的一聲,火星蓬飛,黑衣喇嘛虎口迸裂,楊滔劍

鋒一劃,割破了他的袈裟,正要使勁插入他的小腹,忽覺背後金刃劈風之聲,楊滔招數已經

使老,難以回劍避攔,雖然閃躲得快,背脊亦已著了哲別的一刀。不過也幸虧他閃躲得快,

脊骨雖給刀鋒割裂,還不是致命之傷。

  可是那黑衣喇嘛的武功不在楊滔之下,他逃過了楊滔的那一劍穿心刺腹之災,立即乘機

反擊;這一杖打來,可就道成了楊滔的致命之傷了。楊滔的胸膛給他的禪杖重重一擊,

「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倒縱出二丈開外,

  黑衣喇嘛哈哈大笑,邁上兩步,「呼」的又是一杖向前挑去。他這根禪杖有八尺多長,

楊滔倒縱出二丈開外,腳尖剛剛著地,黑衣喇嘛的禪杖已經打到來了。

  呼黎奢舞起袈裟,恰如一面具有彈性的牆壁,攔住了要跑過去援救楊滔的李思南,眼看

黑衣喇嘛這一杖打下,就可以取了楊滔的性命,楊滔忽地一聲大喝:「不是你死,便是我

亡!」揮臂一格,反手一拿,倏地就抓著了杖頭。

  只聽得「喀喇」一聲,楊滔臂骨折斷,可是他右手的長劍亦已在此時化作了一道銀虹,

閃電般地向黑衣喇嘛飛去。

  黑衣喇嘛做夢也想不到楊滔在重傷之後,居然還能夠使用這樣凶狠的拚命打法。他的禪

杖雖然打斷了楊滔的一條手臂,但給楊滔擋了一擋,已是來不及收杖遮攔了。楊滔的長劍擲

來,黑衣喇嘛胸前門戶大開,全無防禦,只聽得「波」的一聲,長劍已是插入了他的胸膛!

  楊滔這一劍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從黑衣喇嘛的前心插入,後心穿出。黑衣喇嘛一聲慘

呼,登時變作了血人,倒了下去,一命嗚呼!

  楊滔擲出了一劍,腳步亦已站立不穩,呼黎奢的袈裟霍地捲來,楊滔喝道:「我已夠了

本了,再殺一個,就是利息!」單臂抓著了袈裟,便盡平生的氣力,在地上一個打滾,把呼

黎奢的袈裟扯脫了手。

  呼黎奢袈裟脫手,楊婉一劍刺到他的背心,李思南一劍又刺到了他的胸口,雙劍開下,

前後夾攻,在呼黎奢的身上報了兩個透明的窟圈,呼黎奢死的比黑衣喇嘛更慘,叫都叫不出

來。

  這幾招性命相搏,當真是摻烈之極,幾方面的動作都是快到了極點,楊滔在地上打了個

滾,剛剛站起,只覺咽喉驟然緊束,原來是哲別的鐵胎弓已經套上了他的脖子。

  這是「金弓十八打」中一招最厲害的殺手,弓弦是堅韌的牛筋做的,勒著了咽喉,只須

用力一拉,就立即可以令人氣絕身亡。

  在這性命俄頃之際,楊滔張口一咬,咬著弓弦,向前俯跌,哲別給他一拉,重心不穩,

正要使勁勤死楊滔,李思南、楊婉雙劍齊到,哲別只有一口月牙刀應敵,重心不穩,又不易

使力,只所得「鐺」的一聲,「唰」的一響,哲別的彎刀給李思南打落,右肩又中了楊婉的

一劍,楊婉氣力雖弱,但這一劍是用盡氣力刺出的,哲別傷得委實不輕。

  哲別一聲大吼,棄弓而逃。黑衣喇嘛與呼黎奢都已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饒他本領再

高,亦已是不敢再打下去了。

  李思南與楊婉忙把楊滔扶住,楊滔叫道:「決去追殺哲別,不能讓他跑了!」

  李思南道:「大哥,你的身體要緊,你怎麼樣了?」楊稻喘著氣道:「別顧我,還是先

殺哲別要緊!」

  楊滔喉嚨給哲別的弓弦韃破,胸口又給黑衣喇嘛的禪杖打傷,兩處都是傷得很重,尤其

是胸口傷處,血液大量流出,衣裳都染紅了。

  楊滔身受重傷,李思南、楊婉豈能拋下了他?楊婉連忙給他敷上金創藥,李思南一面給

他包裹傷口,一面說道:「四個敵人,二死二傷。楊大哥,咱們這一場仗是大勝了!哲別給

婉妹刺了一劍,傷得比赤老溫還重呢。即使他們回轉和林再請援兵,來回至少也要四五天

了!」

  楊滔苦笑道:「話雖如此,你們還是早早離開險地的好。我不成啦,婉妹,你別浪費金

創藥了!」聲音是越來越低沉,面色也是越來越變得慘白。

  楊婉嚇得慌了,叫道:「哥哥,你不能死!」

  楊滔笑道:「傻妹子,人總是有一死的。我今天拼掉了兩個敵人,死也值得了。南弟,

以後要全靠你照顧我的妹妹啦,你們的責任重大,我死之後,你們不必多費精神為我料理後

事。你們要趕快、趕快逃出蒙古!國恨家仇,都要等待你們去報呢!對不住,南弟,我把重

擔交了給你,我可要先走啦!」

  楊滔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力竭聲嘶,交代完畢,雙眼閉攏,終於在李思南的懷中死

了。

  兩日之間,死了李思南的父親,又死了楊婉的哥哥。李、楊二人欲哭無淚,心中痛如刀

絞。

  日影漸漸偏西,李思南強忍哀痛,說道:「死者不能復生,婉妹,咱們還是依照大哥的

吩咐為是。」

  楊婉默不作聲,和李思南一同用劍挖土。李思南想到昨日楊滔和他製作棺材埋葬他的父

親,如今卻輪到他來埋葬楊滔,連一具薄棺都沒有,心裡十分難過,默禱道:「楊大哥,你

先安歇,他日重來,我再給你遷葬。」

  葬了楊滔,李思南道:「婉妹,日頭已經過午,還有兩個時辰就天黑了。不過,咱們還

是先離開這裡吧,能走得多少路就是多少。」

  楊婉仍是不發一言,只是默默的背上行囊,跟李思南走。李思南知道楊婉所感受的哀痛

比他更甚,可又想不出什麼說話來安慰她。

  楊婉走得很快,但卻似出於一種本能似地移動腳步,只是一股勁地往前走,也不知道擇

路而行,走不多久,就給荊棘勾破她的衣裳。李思南見她如此,很是擔心,於是讓她走在前

頭,每到險峻之處和有荊棘的地方就攙扶她,楊婉仍然是默不作聲,也沒有向他道謝。

  兩人默默前行,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紅日西沉,余霞散繞的黃昏時分了,李思南漸漸感

到了疲倦,他捏著楊婉的手心,楊婉的手心在沁汗,顯然也是疲累不堪。

  此時他們正在走到谷底的一塊平地,山上有一道瀑布傾瀉而下,在谷底匯成了一條溪

流,水石互激,混淆淙淙,水花四濺,有如珠玉紛飛。山坡上、清溪邊,有無數不知名的野

花,晚風吹來,花香撲鼻。

  李思南道:「天快黑了,咱們就在這裡歇下來吧。」楊婉沒有說話,跟著他坐下來。李

思南道:「你餓了吧?先吃一點乾糧,我再去替你找點食物。」

  楊婉搖了搖頭,說道:「不餓。」李思南道:「你一定很累了。那麼,你抹一把臉,先

睡一覺。」楊婉又搖了搖頭,說道:「不累。」

  李思南難過之極,忍不住咽淚說道:「你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楊婉道:「我哭不

出!」

  楊婉沒有哭,李思南自己先流淚了。他正不知如何安慰楊婉才好,只見楊婉把一朵朵的

野花拋下溪流,一片片的花瓣在水中飄散。若在旁人看來,只逍是一個天真的少女在弄花戲

水,只有李思南深深地感到她心底的哀傷。

  李思南感染了她的愁緒,不知怎的,忽地想起了「花自飄零水自流」,「落花流水兩無

情」等等小時候讀過的詩句,這些幽怨淒清的詩句,他本來是不怎麼喜歡的,如今卻突然從

心中流出來了。

  「人生遭遇真是難測,三天前我和婉妹還未曾相識,如今卻變成了相依為命的夫妻。」

李思南心想。

  這剎那間,他忽地感到對楊婉似乎有了一份真情,但也是在這瞬間,孟明霞那如花的笑

靨也似在清溪中隱現。李思南暗自痛責:「唉,我怎麼還忘不了她?」心中混亂,不自覺的

也揉碎了一朵野花,拋入溪中。李思南看著水面蕩起的漣漪,心中想道:「我與孟明霞的一

番遇合,大約也就是這麼樣了!」

  楊婉忽地抬起頭來,說道:「南哥,你在想些什麼?」李思南道:「你先說你在想些什

麼?」楊婉道:「我是在想,從今之後,只有你是我的親人了!這不是很奇怪麼,三天之

前,我們還未相識!」

  李思南道:「我最初也是這樣想,但再想一想,我也不覺得奇怪了,這是相同的際遇把

咱們的命運聯結在一起的。」兩人互吐真情,不知不覺地擁抱起來,楊婉這才能夠痛痛快快

地哭出來了。正是:

  相惜相憐同命鳥,亦悲亦喜小夫妻。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公主有情空惹恨 襄王無夢各分飛

  李思南見楊婉哭得出來,心上的一塊石頭方才放下。要知一個人遭受巨大的不幸,最怕

是把深沉的哀痛鬱積心中,哭得出來,反而好了。

  果然楊婉在大哭一場之後,神情顯得疲倦不堪,也知道餓了。她惡鬥半天,又跑了這許

多路,疲倦、飢餓乃是正常的現象,倘若一直麻木無知,那就十分不妙了。

  李思南說遁:「婉妹,你要記住哥哥的吩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總得吃點東

西,才能長氣走路呀。這山溪裡有魚,我來捉兩條魚吧。」

  李思南跳進水裡,許久才捉到了兩條銀白色的小魚,笑道:「平時看漁翁捕魚,容易得

很,到自己去做,才知道艱難。可知工多藝熟這句俗話,的確是很有道理。不過,這兩條魚

兒雖小,總比只吃乾糧好些。」

  楊婉已經生起了火,說道:「咱們的食量不大,這兩條魚兒也不算小了。來,我給你做

烤魚吃。呀,你濕淋淋的,也應該來烤烤火啦!」

  李思南一面烤火,一面看著楊婉烤魚,只覺身上暖烘烘的好不舒服。不只是身體覺得溫

暖,心中尤其覺得溫暖,好像是楊婉點起的火將他的一顆心也燃燒起來了。

  李思南看著楊婉被火映紅的臉正自出神,忽見楊婉面色一變,低聲說道:「南哥,你

聽,好像是有人來了。」

  李思南驀然一驚,從沉思中醒來,只聽得山谷裡果然是隱隱有著「得得」的蹄聲,而且

來的不止一騎。

  李思南忙道:「快把火弄熄,找個地方躲躲!」要知他們此刻都是又餓又累,倘若來的

乃是敵人,他們已是無力再鬥一場了。

  話猶未了,三個人六匹馬已在谷中出現。楊婉抬眼望去,大為奇怪,說道:「這三個人

都是女子,大約不會是來追捕咱們的吧?但三更半夜,三個女子,卻到荒山幽谷來作什麼?

咦,南哥,你、你做什麼?」

  來的這三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明慧公主和她的侍女。原來明慧公主雖然交代了那黑

衣喇嘛,仍是放心不下。她做事本來任性,忍受不了那份坐在家中等候消息的焦急,終於自

己也趕來了。她怕追趕不上,和她的侍女每人都帶了一匹空騎,在路上輪流替換。本來黑夜

荒山!她們是很難找得著李思南的,無巧不巧,楊婉恰巧在這個時候燒起了一堆火,這就把

她們引來了。

  李思南見是明慧公主,心中雖然驚疑不定,卻也存著一線希望,既然躲避不開,索性就

迎上前去出聲說道:「不敢有勞公主遠來。一人作事一人當,我李思南任憑公主處置。」

  明慧公主面帶寒霜,冷冷說道:「你那天為何失約?我爹爹待你不薄,你又為何私自逃

出和林?」

  李思南道:「第一、我那天本來就沒有答應你的約會,是余一中擅自替我作主的,你要

追究失約之責,只能去責問余一中。第二、我並沒有受你爹爹的官職,我是漢人,也不能在

你們蒙古住一輩子,我光明正大地回家,又怎能說是私逃?」

  明慧公主詫道:「你說什麼?誰是余一中?你沒有做官,你的爹爹可是做我們蒙古人的

官。你的家就在和林,你又要回到哪一個家去?你這番說話簡直是漏洞百出,騙孩子也騙不

過去。」

  李思南道:「公主有所不知,此事說來話長,請容李某詳稟。」

  明慧公主顯出很不耐煩的神氣,揮一揮手,冷笑說道:「你不必費神編造謊言了,哼,

你不說我也明白,你不赴我的約會,原來是跑到這裡和這個小妖精幽會。這小妖精是你的什

麼人?說!」

  李思南虎目一軒,亢聲說道:「要殺要剮,我李思南隨你的便,你可不能侮辱我的妻

子!」

  明慧公主怔了一怔,說道:「什麼?你說這、這女人是你的妻子?」

  楊婉一聲冷笑,接著說道:「我和李公子是光明正大的夫妻,要偷漢子的小妖精也許是

會有的,但不是我!」楊婉氣憤不過,繞了個彎兒,狠狠地刺了明慧公主一下。

  明慧公主忽地哈哈笑道:「李思南,你在我的面前居然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那日狩獵

之時,你爹爹親口對我說過,你還沒有定親,你哪裡來的這個妻子?」明慧公主自以為拆穿

了李思南的謊話,很是得意,對楊婉的譏刺,也不放在心上了。

  李思南道:「這位楊姑娘是我爹爹給我娶的妻子!我的爹爹是李希浩,在和林假冒我爹

爹之名的那個人是余一中。你明白了麼?」

  明慧公主呆若木雞,過了好一會才從昏亂中稍稍清醒過來,說道:「哦,你說的那個余

一中原來竟是假冒你爹爹之名,在我父親手下做官的麼?這是怎麼一回事?」

  李思南道:「余一中和我爹爹本來是同在一個俘虜營的,他知道你們要我爹爹出去做

宮,遂昧了天良,謀害我的爹爹,冒名頂替!他是我的殺父仇人,只是我初到和林之時,還

不知道罷了。」當下將事情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了明慧公主。

  明慧公主又驚又急,半晌說道:「有這樣的怪事?好,我回去告訴爹爹,替你伸冤就

是。可是,你卻不該闖下了大禍,現在你怎麼辦?」

  李思南道:「這句話似乎是應該由我來說,請問公主待要如何?我們夫妻是要回國的,

公主若肯高抬貴手,我們永世感激你的大恩。公主若是不肯放過我們,那就由我一人承擔

吧。不過,和林我是決不回去的了,公主若然定要拿我回去,就請把我的首級帶回去吧!」

  明慧公主歎了口氣,說道:「如今就是你想回和林也不成了。你最不該殺了我們的兩個

喇嘛,又傷了我們兩個金帳武士。唉,只怕是我也難以庇護你了!」

  李思南道:「他們已經殺了我的大舅,倘若我不殺傷他們,我們夫妻如今豈能活著和你

說話!但我知道你們的人是不會和我講道理的,我也不想請求公主的庇護,只是此事與我妻

子無關,你把我的首級帶回去交給你的爹爹,也總可以交代得過去了吧!」

  明慧公主道:「你莫要說這些憤激的話,我並不想傷害你。你容我再想一想,看看有什

麼兩全之策。」

  過了半晌,明慧公主苦笑說道:「我也不想拆散你們夫妻,但我以為還是楊姑娘跟我回

和林的好!你要知道你的丈夫是不能落在我爹爹之手的,但你跟我回去,即使不能免於受

罰,至少可逃一死。我可以收你做侍女。照我們蒙古的法律,你只是個『從犯』,我收了你

做侍女,就沒有人敢加害你了!」

  楊婉一咬牙根,說道:「好,只要你放過我的丈夫,我隨你去!」

  李思南道:「不,我已經害了你的哥哥,決不能再害你了,一定要去的話,我去!大不

了是一死而已!」

  楊婉抱著李思南哭道:「你還不懂得公主的意思,她是要你活,要我和你分離!」這幾

句話楊婉是用家鄉話說的,聲音嗚咽,說得又快,明慧公主雖然學過一些漢語,卻聽不懂她

說什麼。

  明慧公主雖然聽不懂楊婉的話,但見她與李思南難捨難分的樣子,心中卻不由得又是妒

忌,又是傷心。在傷心妒忌之中,又不能不感到幾分內疚。

  這剎那間明慧公主轉了好幾個念頭,善惡交戰於心,終於善良的一面佔了上風,心裡想

道:「我縱然能夠使他夫妻分開,他的一顆心也總是在他妻子身上,我折磨他的妻子又有何

用?我若是真的歡喜他,就應該讓他快樂。」

  思念及此,心意立決。明慧公主壓下了心中的妒火,說道:「好吧,你們不用哭哭啼啼

了!我拼著受爹爹遣責,讓你們走!」

  李思南喜出望外,拉了楊婉,向公主行了一禮,說道:「多謝公主,那麼我們走啦!」

明慧公主忽道:「且慢!」李思南只道公主改了主意,登時呆了。

  明慧公主微微一笑,說道:「你們的本領雖然不錯,但要想逃出蒙古,恐怕還是不很容

易吧。哲別一回和林,必定知會神翼營統領木華黎續派追兵緝捕你們。而且你們又是漢人,

各地關卡即使尚未接獲命令,對漢人也必定嚴加盤問,不會輕易放行的。重重關口,你們過

得了一關,也過不了第二關。」

  李思南雙眉一豎,說道:「這些困難,早就在我意料之中。我拼著豁了性命,也顧慮不

了那許多了。」

  明慧公主道:「救人須救徹,送佛送到西,我索性成全你們到底。這面金牌你拿去。」

  李思南接過金牌一看,只見上面雕有一頭兀鷹,神態威猛,栩栩如生。旁邊有兩行蒙古

文字,李思南只識得「金帳」二字。

  明慧公主道:「這是我爹爹的金帳令牌,你有了這面金脾,各處關卡就不敢為難你了。

可是只有金牌沒有坐騎還是不行,因為你們必須趕在緝捕文書尚未送到各處關卡之前逃出

去。此外你們還得提防給金帳武土追上,這些人奉了木華黎之命捕你,可以不理這面金

牌。」

  明慧公主和她的兩個侍女都是帶有一匹空騎的,說至此處,明慧公主揮一揮手,把三匹

駿馬放過來,說道:「這三匹馬是千中選一的良駒,你們可以替換乘坐,用不了十天就可以

到邊境了,哲別受傷頗重,即使他回得了和林,至少也是四五天之後的事情。到了和林,再

發出緝捕文書,那就要遲你們十天八天了。不過,你們也不能因此鬆懈大意,既然要逃,那

就越快越好。好,但願你們平安脫險,以後我也不希望再見到你們了。」

  李思南想不到公主給他設想得這樣周到,楊婉更是大感意外,想起剛才還在心裡罵她,

不覺甚是尷尬,正要上前道謝,明慧公主和她的兩個侍女早已撥轉馬頭,一陣風地跑了。

  楊婉呆了半晌,說道:「南哥,這位明慧公主對你很不錯啊!」

  李思南面上一紅,說道:「我只陪她打一次獵,談不上什麼交情,你可莫要誤會。」

  楊婉笑道:「你和她相識在前,就是有甚交情我也不能怪你。何況,她待你固然不錯,

你待我更不錯呀!要不是你剛才以死相脅,她恐怕還不肯放過我呢。南哥,我是真的感激

你,你也莫要誤會我是說的反話。」

  這是楊婉三天來第一次現出的笑容,這笑容出現在楊婉的面上,卻掃去了李思南心上的

陰霉。

  楊婉聞得一股刺鼻的氣味,回頭一看,笑道:「哎呀,這兩尾魚兒已經烤焦了。」

  李思南接過一條烤魚,納入口中大嚼,把魚骨都吞嚥了,說道:「滋味好得很呀,出生

以來從未吃過這樣好的東西,」楊婉道:「我不信。」咬了一口,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說

道:「又焦又苦,好像一塊木炭似的,虧你吃得下去。」

  李思南笑道:「我已經覺得很好吃了;我們家鄉的風俗,新娘子婚後三日,就要下廚洗

手作羹湯,作羹湯用的必定是鯉魚。如今你只用普普通通的兩尾白鱗魚,又不是作的羹湯,

烤出來的味道卻比鯉魚還好吃,我豈能不大大地誇讚你呢!以後你就是天天做這樣的烤魚給

我吃,我也心滿意足了!」

  楊婉羞得滿面通紅,嗔道:「原來你是哄我歡喜的。好,以後可有得你吃苦呢!」

  李思南道:「只要是你親手做的菜式,苦的吃進口裡也會變甜,你快吃吧,說正經的,

吃飽了也好長氣力呀。」

  楊婉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咱們可不能辜負了明慧公主贈送良駒的美意。」楊婉本

來是疲倦不堪的,此時心頭之結已經解開,逃生又有了希望,不知不覺精神好了起來,於是

在飽餐之後,兩人就跨上坐騎,連夜趕路。

  明慧公主給他們的這面「金帳令牌」果然大有用處,沿途經過的關卡,一見金牌,無不

慇勤侍候,非但沒有為難,而且還送給他們糧食和沙漠上需用的篷帳等等用具。

  這一天他們進入了大戈壁,楊婉熱得喘不過氣來,說道:「我那年和哥哥來的時候是冬

天,別人說沙漠怎麼炎熱,說是雞蛋埋在沙裡一會兒就會烤熟,我還不相信呢。現在才知道

是真的如此!」

  李思南道:「現在是九月天時,已經好得多了。我來的時候正是驕陽如火的七月,那才

真叫熱得難受呢!豈止雞蛋可以烤熟,人也像放在蒸籠似的要給它烤熟了。」

  踏入了大戈壁,李思南不由得想起了來時的奇遇。他曾在這戈壁上發現屠百城的屍骸,

他曾在這戈壁上巧遇孟少剛父女,往事一幕幕的翻過心頭,孟明霞的影子不知不覺的又在他

心頭出現了。

  李思南也曾好幾次的想把孟少剛父女的事情告訴楊婉,但又怕楊婉多疑,幾次想說都沒

有說。現在他舊地重遊,往事的回憶變成了他精神的負擔,他突然想起楊婉說過的一句說

話,那晚在明慧公主走後,楊婉曾經說道:「你和她相識在前,就是有甚交情我也不能怪

你。」

  李恩南心裡自思:「我與孟明霞其實也不過是一面之交,我為什麼怕和婉妹說呢?」想

至此處,他便似「作賊心虛」似的,面上紅了起來。

  楊婉久久不見李思南說話,回頭一看,問道:「南哥,你在想些什麼?咦,你好像是發

燒是不是?」

  李思南道:「沒什麼,熱是熱得厲害,我還抵受得了的,你別擔心。」幸好他們是在酷

熱的沙漠之中,李思南這麼一說,輕輕地就掩飾過去了,可是由於他不慣說謊,臉上就更是

紅了。

  楊婉道:「南哥,你別逞能,身體當真是受得住才好;在沙漠中生病,可不是當耍的

啊。」

  李思南道:「不要緊的,現在已是日頭偏西,過一會就有晚風來了。我給你說個故事

吧。」

  楊婉笑道:「熱得這樣厲害,虧你還有興致說故事。也好,你說故事,我聽故事,也許

就會忘卻熱了。你說吧,什麼故事?」

  李思南道:「是我在這沙漠上遭遇的事。」正要原原本本地告訴楊婉,楊婉忽地叫道:

「南哥,你瞧那邊,有一片綠,哈,是樹木哩!快來,快來!你的故事留到那兒再說吧。」

  李思南抬頭一看,卻原來就是他和孟少剛父女曾經在那裡住過一晚的那座小山。那日他

給呼黎奢打暈,一醒來就是在孟家父女的帳幕之中。那晚,他曾無意中偷聽了他們父女的談

話,第二天一早,他們父女不辭而行,孟少剛曾在地上留下「為虎作悵,必取你命」八個大

字警告他,……這許多事情,都是發生在這座小山上的。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李思南按下一顆跳動的心,跟著楊婉跑。楊婉深深吸了口氣,說

道:「有一股海風的味道,我猜這山上可能還有甘泉。」李思南笑道:「不用猜,這山上是

有甘泉。」楊婉道:「你怎麼知道?」李思南道:「我曾經在這山上盛過兩大皮袋的水。」

此言一出,不覺又是面上一紅,因為那兩大皮袋的水,其實是孟明霞留給他的。

  楊婉正為發現沙漠的綠洲而高興,根本就沒有注意李思南的面色,當下興沖沖地說道:

「咱們水囊裡的水所剩無多,這可是再好不過了。南哥,到那林子裡,你先好好地睡一覺,

暑氣退了,再給我講故事。」

  楊婉體貼入微,李思南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想道:「我一定要把我的過去都告訴

她,一點兒也不隱瞞。她、她對我實在是太好了,我豈能心裡還有別人?」

  走到山腳,只見樹林裡隱隱露出綠色的帳幕,楊婉道:「咦,還有人在這裡呢。他們先

來是主,咱們應該和他們打個招呼。」

  李思南心中一動,想道:「怎的這樣巧,那日有孟少剛父女在這裡安下帳幕,現在又有

人在這裡,卻不知是什麼人。」心念未已,帳幕中人已經聞聲出現,雙方打了個照面,不由

得都是大吃一驚!

  從帳幕中出來的一男一女,不是別人,正是宋鐵輪和柳三娘這對夫婦。

  他們夫妻二人本是屠百城的部屬,那日李思南在草原上碰見他們,他們也像孟少剛一

樣,以為在和林做蒙古人的官的余一中是李思南的父親,不分皂白,就和李思南打了起來。

  恰值成吉思汗的「金帳武士」木華黎與赤老溫來到,木華黎一箭射傷了宋鐵輪,嚇退了

柳三娘,把李思南救去。因此誤會越來越深,在來鐵輪的心目中,早已把李思南當作賣國求

榮的武林敗類了。

  宋鐵輪本來就是一個性情非常暴躁的人,一見了李思南,不由得無名火起三千丈,登時

衝上前去,大怒喝道:「好小子,老子正要找你算帳!」雙輪高舉,一招「旋轉乾坤」,右

輪左推,左輪右壓,向李思南猛打。

  李思南一個倒縱,叫道:「宋大哥……」底下的話尚未說出,宋鐵輪的雙輪又已砸到,

罵道:「不要臉,誰與你稱兄道弟?」

  宋鐵輪頻施殺手,攻勢凌厲,李思南不得不拔劍招架。解了一招,緩過口氣,叫道,

「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宋鐵輪不理李思南的呼叫,「旋轉乾坤「,「雷電交轟」,「泰山壓頂」,「五斧開

山」……一招緊接一招,招招都是殺手。

  柳三娘見李思南著著退讓、倒是有點起疑,一時躊躇莫決,說道:「大哥,你就聽聽他

說些什麼吧。」宋鐵輪道;「那日之事,你是親眼見的。蒙古韃子難道會無緣無故地救他,

我給韃子射的那一箭,瘡疤還未脫呢,你還要聽他的花言巧語?」

  柳三娘道:「可是孟姑娘……」宋鐵輪一面攻擊,一面說道:「孟姑娘看上這個小子,

你也信她的話?孟大俠都後悔那日放走這小子呢!」

  李思南叫道:「你見過孟大俠了?我正是有冤情要向他老人家稟告。你能不能暫且住

手?」

  宋鐵輪喝道:「不錯,我見過孟大俠了。孟大俠叫我殺你!」他受了木華黎那一箭,好

了瘡疤,忘不了痛,殺得興起,哪容李思南分辯,非但不住手,反而是攻得更猛了!

  楊婉呆在一邊,疑團莫釋:「他們說的這位孟姑娘是誰呢。為什麼南哥從沒有和我提

過?」

  可是楊婉雖然心有所疑,但從宋鐵輪夫妻的口氣中,也已隱約猜到了他們要殺李思南的

癥結所在,連忙說道:「你們一定是誤會了,南哥是好人,他是從和林逃拙來的,決不是如

你們所想像的那樣是和韃子一路的!」

  柳三娘「噗嗤」一笑,說逞:「南哥,南哥,叫得好親熱喲!你是他的什麼人?」楊婉

見她問得這樣無禮,不由得杏臉通紅,柳眉倒豎,冷冷說道:「我是他的妻子,怎麼樣?」

  柳三娘怔了一怔,冷笑說道:「哦,原來你是不知他的底細,被他騙上了手的女子,怪

不得你說他是好人了。哈哈,現在可不用盤問這個小子了,你說他是『好人』,這就恰恰證

明瞭他是壞人了!」

  楊婉又驚又惱又氣又疑,斥道:「你胡說什麼?」柳三娘道:「你上了他的當也不知

道,我不怪你。但這負心的小子,我卻是非要嚴懲他不可!」唰的一鞭,就向李思南打去!

  這一鞭來得快如閃電,李思南正自叫道:「婉妹,別聽她的話,我會告訴你的。」話猶

未了,已是被柳三娘狠狠地抽了一鞭,上衣化成了片片蝴蝶,背上起了一道深紫色的血痕。

  原來那日宋鐵輪夫婦負傷而逃,仗著馬快,第二日就追上了孟少剛。孟少剛聽了他們的

投訴,認為李思南父子都已投靠蒙古無疑,後悔沒有將李思南殺掉。但他的女兒孟明霞依然

為李思南辯護,不相信他是壞人。

  在孟明霞的想法是認為真相未明,不應隨便冤枉一個人。她是個爽朗無邪的少女,根本

就沒有想到需要「避嫌」,就替一個只見過一面的陌生男子辯護了。但她的辯護,卻也提不

出有力的證據作為支持,因此,在柳三娘想來,則認為她是為了兒女私情替李思南「曲

辯」。

  原來鐵輪夫婦是屠百城的手下,屠百城死得不明不白,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他們夫

妻明知殺死屠百城的人必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只憑他們夫妻決不能為舵主報仇,但至少也要

查明殺他們舵主的仇人是誰,才能回去向弟兄們交代,因此決意留在蒙古繼續偵察。孟少剛

則要趕回江南報告蒙古之行打聽到的虛實,對李思南的事情,他只能相信宋鐵輪的說法,自

己卻是無暇去查究個水落石出了。

  柳三娘的丈夫對她是百依百順的,在她的心目之中,天下的男子都應讀像她丈夫一樣用

情專一才對,她生平最恨的就是負心男子。既然她早已認定了李思南是孟明霞的情人,故此

一聽說李思南又另有妻子,就不由得大為惱怒,恨不得把李思南痛打幾十百鞭!

  說時遲,那時快,柳三娘打了一鞭,跟著又是一鞭,喝道:「這一鞭我是替孟姑娘懲罰

你的!」李思南已經被她狠狠打了一鞭,這一鞭若再打著,只怕不死也受重傷。楊婉大驚失

色,連忙出劍刺柳三娘的背心。

  這一招是攻敵之所必救,柳三娘聽得背後金刃劈風之聲,連忙一擺柳腰,金蓮步換,楊

婉一劍刺空,柳三娘已是閃過一旁。如此一來,柳三娘打李思南的那一鞭,也就沒有打著他

的身體,只是把他的衣裳又撕去了一幅。

  楊婉並無殺傷柳三娘之心,但卻氣恨她那樣狠狠地鞭打李思南,是以一劍刺空,跟蹤即

上,使出了一派進手的招數,心裡想道:「即使失手傷了她,我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誰叫她

要殺我的南哥。」

  柳三娘給她疾攻了十數招,心頭火起,罵道:「你這臭丫頭,真是不知好歹,我給你出

氣,你反來打我!」銀鞭一抖,使出了「回風掃柳」的絕技,只聽礙呼呼風響,捲起了一團

鞭影,霍地打來。

  楊婉運劍挑她的鞭梢,幾乎給她的長鞭纏上了手腕。幸而楊婉輕功不弱,迅速換招,青

鋼劍這才沒有給她捲出了手。

  但楊婉的本領雖然不弱,柳三娘卻比她更勝一籌,臨敵的經驗也要比楊婉豐富。楊婉初

時還怕誤傷了她,此時連招架也感為難,百忙中只好叫道:「南哥,你說話呀!」說話稍稍

分心,又險些著了柳三娘的一鞭。」

  幸而李思南的本領在宋鐵輪之上,初時他為了避免誤會加深,著著忍讓,給宋鐵輪強攻

猛打,逼得透不過氣來,此時他著了一鞭,心裡想道:「我若是不把他殺退,怎能分辯?」

於是一咬牙根,忍著疼痛,反守為攻。

  宋鐵輪怒道:「好呀,你這小子,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話雖如此,但有心無

力,要想拚命,雙輪也打不著李思南。但李思南在他狂攻之下,又不能傷他,應付得也是甚

為吃力了。

  李思南實在氣他不過,忍不住罵道:「你這蠢材,誰和你拚命?但你不退,我的劍可沒

長著眼睛,你死了可別怨我!」唰唰唰使出凌厲非常的連環奪命劍法,宋鐵輪知道厲害,暗

自想道:「原來這小子的本領如此了得,難道他剛才真是手下留情?」心中驚疑不定,於是

暫時放棄了「拚命」的念頭,連連後退。

  李思南緩過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們為什麼要殺我,你們一定以為在和林做韃子的官

的那個奸賊是我的父親了。我告訴你,那個奸賊的真姓名是余一中,他是冒了我爹的名字去

博取富貴功名的。我的爹爹是頂天立地的好漢,他已經給余一中害死了。我說的都是真話,

哼,你為什麼還不相信?」原來來鐵輪聽了他的話,雖然驚疑不定,卻還不敢完全相信。

  就在這時,忽見山下塵頭大起,蹄聲急驟,宛如暴雨。宋鐵輪面色倏變,喝道:「這些

是什麼人?」李思南一愣道:「我怎麼知道?」回頭望時,只見一騎馬已經上了山崗。其中

有兩名武士,李思南依稀記得是在狩獵那天見過的,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這兩個蒙古武土發現了李思南在山上和宋鐵輪交手,頗是驚奇,齊聲叫道:「李公子,

你也來了!」「哎呀,賊人要逃,快追上去!」

  原來這兩個蒙古武土乃是木華黎的手下,在狩獵的第二天,木華黎派遣他們和神翼營的

另五名武土,一共七人去搜查屠百城的黨羽。他們知道李思南甚得他們大汗的恩寵,卻不知

道李思南後來逃出和林,傷了哲別等等情事。如今他們看見李思南和宋鐵輪交手,只道李思

南已經授受了「金帳武士」的封號,奉命來搜捕疑犯的。

  宋鐵輪又驚又怒,冷笑道:「好小子,編得好一套謊話,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老子與

你拼了!」

  李思南虛晃一招,回身便跑,那兩個武士連忙飛奔上去,叫道,「公子別慌,我來助

你!」話猶未了,李思南突然唰唰兩劍,疾如閃電,這兩個武士本領其實不差,但卻做夢也

想不到李思南會突然向他們施展殺手,冷不及防,只見劍光過處,血花飛濺,一個給刺穿了

喉嚨,登時死掉,一個給削斷兩根肋骨,受傷亦是不輕!

  宋鐵輪雙輪正要朝李思南劈下,幸而李思南出手得快,已先殺傷了兩名蒙古武士,用事

實證明了他的受冤。宋鐵輪大吃一驚,連忙把雙輪煞住。說時遲,那時快,那五名衛士已經

一擁而上,包圍了他們。

  李思南叫道:「你們快跑,這幾個人我們夫妻對付得了。」宋鐵輪叫道:「我、我該

死。」倏地一聲大吼,雙輪盤旋飛舞,凶神惡煞般地向那名武士打去。那名武士使鐵槍一

架,「鐺」的一聲,鐵槍變曲,虎口流血,但宋鐵輪的肩膀也給他的槍尖桃破了一層皮肉。

宋鐵輪不顧疼痛,雙輪一齊壓下,把那名武士打成了一團肉餅。

  柳三娘、楊婉同時來到。柳三娘長鞭一卷,把一名武士圍腰捲了過來,猛地一揮,又把

他摔了出去,碰翻了另一個武士。楊婉跟著補上兩劍,殺了他們,緊接著一招「玉女投

梭」,又把肋骨受傷的那名武士殺了。

  七名武士死了五名,剩下的兩個武士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連忙逃跑。李思南和楊婉

緊追不捨,那兩人未曾逃到山下,便給他們追上。

  宋鐵輪道:「三娘,看來咱們冤枉他了,怎麼樣好呢?」柳三娘先不作聲,一揚手卻把

兩柄毒龍錐打了下去。正是:

  縱有浮雲能掩日,陰霆過後是清明。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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