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
獨立蒼茫每悵然,恩仇一例付雲煙,斷鴻零雁剩殘篇。
莫道萍蹤隨逝水,永存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誰傳。
--調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門關外,朔風怒卷黃昏。
這時乃是明代正統(明英宗年號)三年,距離明太祖朱元璋死後,還不到四十年。蒙古
的勢力,又死灰復燃,在西北興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為強大,逐年內侵,至正統年間,已
到了雁門關外百里之地,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與瓦刺的緩衝地帶,也是無人地帶。西風肅
殺,黃沙與落葉齊飛,落日昏黃,馬鈴與胡笳並起,在這「無人地帶」之間,這時候卻有一
輛驢車,從峽谷的山道上疾馳而過。
驢車後緊跟著一騎駿馬,馬上的騎客是一個身材健硬的中年漢子,背負箭囊,腰懸長
劍,不時地回頭顧盼。朔風越捲越烈,風中隱隱傳來了胡馬嘶鳴與金戈交擊之聲,陡然間,
只聽得一聲淒厲的長叫,馬蹄歷亂之聲漸遠漸寂,車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捲起車簾,顫
聲問道:「是澄兒在叫我麼?可是他遇難也?謝俠士,你不必再顧我了,你去接應他們吧,
我到得這兒,死已瞑目!」
中年騎客應了一聲,遙指說道:「老伯萬安,你聽那馬蹄歷亂之聲,料是胡兵已退了。
噢,你瞧,這不是他們來了!」一撥馬頭,如飛迎上。車中老者,長歎一聲,潸然淚下。車
中蹦地跳起一個小女孩,小臉兒凍得紅鼕鼕的,有如熟透了的蘋果,揉揉眼睛,似是剛剛睡
醒的樣子,開聲問道:「爺爺,這是中國的地方了嗎?」那老者勒住驢車,凝視車下的土
地,聲調低沉道:「嗯,是中國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車去,替爺爺拿一把泥土回來!」
山谷口外,三騎負傷的戰馬背著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領先的是一個和尚。那姓
謝的中年漢子迎上問道:「潮音師兄,雲澄師弟呢?」那和尚勒住馬頭,黯然說道:「他已
死了!真想不到萬水千山,逃到這兒,雁門關已經在望,他卻還逃不出胡人之手。不過,他
也真不愧是個鐵錚錚的漢子,重傷之後,還力斃數人,臨死之前,還殺了地個領兵的韃子,
把那些蒙古兵嚇得連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誰無死,像他這樣,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兒也不
錯,他也是力殺數人,和他的師叔並肩戰死的。」
那中年漢子雙目炯炯,怒視長空,忽而一聲長笑道:「雁門關已經在望,我們終算不負
雲澄弟之托,將他的爹爹送回來了,雲澄在九泉之下,當可瞑目。只是雲大人哀痛餘生,這
事兒暫且瞞著他。」縱馬趕回驢車,只見車中的老者跨在車轅之上,捧著一撮泥土,神情非
常奇異,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她的爺爺。
潮音和尚叫道:「雲大人,我們回來了。」老者問他道:「我的澄兒呢?」潮音和尚
道:「韃子兵已被我們殺退,他受了點輕傷,和天華師弟的徒兒殿後。」聲調儘管強作平
靜,還是抑不住那悲憤之情。那老者面色大變,潮音和尚和謝天華那樣豪邁的俠客,在他逼
視之下,也不覺後退幾步,不敢接觸他的目光,只聽得他縱聲笑道:「父是忠臣兒孝子,忠
臣孝子集於一門,我雲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聲淒厲之中含著極度的悲憤,驢車旁的
騎士都不敢作聲。那女孩子仰面問他道:「爺爺,你笑什麼?我很怕聽,爺爺,你別這樣笑
啦。爹爹為什麼還不回來?」
那老者笑聲驟止,靜默了好一會子,緩緩問道:「明天清早,可以趕到雁門關嗎?」謝
天華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趕到。」那老者捧著那撮泥
土,如捧珍寶似的,湊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幾下,泥土散發著殘枝敗葉的氣息,那老者深
深呼吸,如嗅異香,淒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聞得著故鄉泥土的氣味。」謝天華道:
「老伯居留異國,存節全忠,比蘇武留胡,尚多一載,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頭一展,雙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車來,又緩緩說道:「阿蕾,你今年七歲
了,應該開始懂事了,爺爺今晚給你說一個故事,你要緊緊記在心裡。」那女孩重複著說
道:「嗯,要緊緊記在心裡。我知道了,爺爺是說自己的故事!」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孫女一
眼,道:「你真是精靈得可以,比我小時,聰明得多了!」殊不知這女孩自出生之後,上一
個月才見著她的爺爺,當時她就曾問父親,為什麼突然間來了一個爺爺,她父親對她說道:
「我給你說過許多次蘇武牧羊的故事,爺爺的故事比蘇武牧羊的故事還要動聽,將來爺爺自
己說給你聽,你要緊緊記在心中。」所以今晚爺爺一說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爺爺自己的故
事。
眾人環繞驢車,都像那女孩子一樣,出神傾聽,只見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頭上有幾
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歎言道:「這使節的旄旌飾品都給北地的冰雪消融盡了。阿蕾,你知
道什麼叫做使節嗎?我說給你聽。二十年前,你爺爺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
國去互通友好,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賜的,稱為使節,這使節代表天子,性命可丟,節不可
毀。那時蒙古分為兩部,一叫瓦刺,一叫韃靼,國力還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親臨,照理
應該很受他們的尊敬,卻不料在呈遞國書之日,那瓦刺王起初還彬彬有禮,後來來了一個身
披胡服的漢人,佩劍上朝,把瓦刺王拉過一邊,悄悄說話,一邊說一邊看著我。這漢人不過
二十來歲的樣子,眼光中卻露著無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著百載深仇!」
謝天華奇道:「那人是認得老伯的嗎?」雲靖道:「不,我絕不認識他。我自問居官清
白,平生沒有仇人,更不會在胡人之地結有仇人,也不知他對我何以如此怨毒!不過,我當
時見他身披胡服,也確實不屑和他交談。他和瓦刺王談了一陣,突然下令將我扣留,還要奪
我的使節。我大怒抗議:性命可以丟,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節卻不可毀。可恨他身是漢人,
聽了之後,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準備做大明天子的忠臣來
了?好!我一定叫你稱心如願,做第二個蘇武,蘇武牧羊,你就去牧馬吧!』自此我便在極
北苦寒之地,牧馬二十年!起初我還指望明朝派兵來救,年復一年,卻是毫無消息。後來聽
說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歸天,仁宗繼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國中無
人,太祖、成祖開疆闢土的前代雄風,已成陳跡,我斷了念頭,自分必老死異國,難回漢域
了,誰知也還有今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相對一視,默不作聲,面色奇異,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卻又有不以為然
之意。雲靖毫不在意,聲調越發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響,又道:「二十年來,我受了無
數的苦,在沙漠之中,無水可飲,有時便喝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飲冰嚼雪,更是尋常
之事了!這些都還不算什麼,更可恨的是,那廝還時不時派人來看我,在我的面前,辱罵大
明天子。二十年來,我無時不準備死難,可恨那廝卻又並不殺我,只是將我折磨。」雲蕾聽
得好不憤怒,問道:「那壞人叫什麼名字?爺爺說給我聽,蕾蕾大了替你報仇。」雲靖續
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廝姓張,雙名宗周,名為『宗周』,實則不宗周,試想周室乃是天
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卻又辱罵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罵自己嗎?」那女孩子不懂得什
麼叫做「周室」,更不懂什麼叫做「共主」,正相發問,只聽得她的爺爺又道:「這些歷史
上的事情,你長大了念了書自然明白,爺爺不再多說了。」雲靖其實不只是說給孫女聽,也
是說給那兩位俠士聽。至此頓了一頓,突然提高聲調問道:「兩位俠士,你說這廝該不該
殺?」潮音和尚禪杖頓地與謝天華搶著說道「該殺!」
雲靖微微一笑,撫著孫女的頭又道:「那張宗周原來是奸賊世家,他的父親已在蒙古為
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歲,就當了瓦刺國的右丞相,與左丞相脫歡,同得瓦刺可汗脫脫
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來還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馬目盼夜盼,只盼
望他吉萬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鯁直,聞言怪道:「這卻是為了什麼?」雲靖多年憤
怒,久蘊心中,說到此處,冷冷一笑。雲蕾打了一個寒噤,只見她的爺爺在懷中摸出一塊羊
皮,上面寫著幾行紅字,隱隱聞到血腥味。
謝天華駭然說道:「雲老伯,這是你寫的血書?」雲靖淡然說道:「這已經是第二份
了。我起初指望朝廷興師問罪,將奸賊拿著,明正典刑,後來實是無望,想自己刺殺奸賊,
自己卻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來想去,只有盼望我兒孫們爭氣,棄文習武,能替我報
這大恨深仇。果然天從人願,我牧馬十年之久,澄兒也到了胡邊,隱姓埋名,尋找我的蹤
跡。我出使之前,他剛剛考取秀才,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在胡邊再見之時,他已是個雄赳
赳的武夫了。原來他知道朝廷不願為我一人,興師問罪,於是便棄文習武,想深入胡邊,單
騎救父。聽說他在天下第一劍客玄機逸士的門下學了七年,武功雖未有大成,等閒三五十人
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滿師,便趕來了。」雲蕾聽得出神,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來
轉去,心中充滿疑惑,問道:「那麼,爹爹既有那麼大的本領,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我
只見他天天和媽媽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個韃子兵欺負他,要搶他的羊,打他也沒有還
手。」
雲靖歎了口氣,道:「阿蕾,你還小,有許多事情,說給你聽,你也不懂。不過,將來
就算我死了,不及見你長大,兩位伯伯也會告訴你的。」
謝天華知道雲靖今晚傾談身世,其實是想說給他們聽,其中必有含意。見雲靖身軀顫
抖,微微喘息,便扶著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說話的時候還多著呢,等到了雁門關之後
再說吧,老伯他日有什麼吩咐,晚輩一定依從。」
雲靖咳了一聲,喘著氣道:「不,我一定要說下去。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
說出來,就不痛快。」歇了一會兒,接下去道:「澄兒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為憑他的武功
便可以將我救出胡邊。誰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許多高手,就是那張宗周的
手下,也著實有幾個本領非凡的人物。我在雪地牧馬,暗中實是有人監視。澄兒好不容易找
著了我,還未來得及商議逃跑,就給人發現,不是我叫他快逃,連他都幾乎給人擒拿住。後
來他又暗中和張宗周的手下較量了幾次,都討不了便宜,這才把單騎救父的念頭放下來。因
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囑,隱姓埋名在蒙古住下來,裝做一點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樣,暗中尋找機
會,和我偷通訊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來,又要他娶了胡女為妻,為的就是替我傳宗接代,好報此大恨深
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這仇我的兒子若不能報,還有我的孫子來報,我的孫子不能
報,還有我的曾孫,只要我雲家還有後人,這仇就一定能報。而張家呢,即算張宗周死了,
他也還有後人,他的後人也要替他受這報應!我七年前聽說他生了一個男孩,我就寫下了第
一份血書,要我的男孫緊記,日後長大了,只要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
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
謝天華只感到一陣陣寒意,直透心頭,嘴辱掀動,卻又忍著,心道:「怨毒之甚,竟至
如此!這樣的報復,豈不比江湖上的仇殺還要殘酷?想來他在冰天雪地裡牧馬二十年,受盡
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後,精神恢復,再慢慢勸解他吧。」
雲靖指著血書,微微喘氣,又道:「澄兒聽我的囑咐將血書縫在孩子的衣裳裡,送給他
的一位師兄為徒。此後我因為轉移地方牧馬,又失去了聯繫,直到三個月前,他才偷偷地和
我見了一面,告訴我,他已約了同門,趕來營救。那時,我自念年邁蒼蒼,已不再作逃生之
想,對他的話,也不在意,只門他在這別後七年之中,有沒有再生孩子?他說又生了一個女
兒,這便是你。我立刻再寫下一份血書,是孫女也要替我報仇。蕾蕾,以後你要緊緊記著:
若碰著張宗週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化骨揚灰!」
雲蕾聽得定了眼神,蘋果般的小臉上充滿了害怕恐懼的表情,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
道:「爺爺,要殺那麼多人嗎?蕾蕾害怕,媽媽自幼教我不要隨便殺生,連初生的羊羔也要
保護。哎,媽媽呢?爹爹說媽媽就要來的,為什麼不見媽媽來,連爹爹也不見了?」她哪裡
知道,她的爹爹雲澄在胡邊隱姓埋名,身世來歷連她的媽媽也沒有告訴,一月之前,竟是瞞
著妻子,棄家逃走的。
雲靖白鬚掀動,突然怒聲說道:「蕾蕾,你不聽我的話了嗎?我告訴你,你的爹爹,你
的爹爹,他已經─」神色俱厲,嚇得雲蕾噤不作聲,眼淚也收了,雲靖歎了口氣,話到口
邊,又嚥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訊再說出來。
謝天華暗暗歎氣,搖了搖頭,只見雲蕾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聽爺爺的話!」雲靖
把三月前新寫的血書塞到她的懷裡,仰天笑道:「不想我雲靖尚有逃出異域,重歸故里之
時。謝俠士,求你瞧在澄兒的面上,把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謝天華一陣遲疑,緩緩答道:「這個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誤會,不是我不答應
您,我是想替她找一個更加好的師父。」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乃是雲澄的同門,他們的師父玄機逸士號稱天下第一劍客,不止在劍
術上有極精湛的造詣,其他的武功,也很博雜。只是玄機逸士脾氣古怪,他共有五個徒弟,
每個徒弟,只傳一門武功。例如謝天華就只得劍術的一半。怎麼叫做一半?原來玄機逸士有
兩套劍法,相反相成。他又煉有雌雄雙劍,雌劍名叫「青冥」,雄劍名為「白雲」,「白
雲」雄劍傳給謝天華,「青冥」雌劍則傳給了另一個女弟子,兩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劍術。
這兩套劍術乃是玄機逸士畢生心血所聚,若然雙劍合壁,天下無敵。所以在他門下五人
之中,也以謝天華和那個女弟子武功最高,難分軒輊。至於雲澄,則因尚未滿師,武功最
弱。那潮音和尚則是二徒弟,傳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都是應師弟雲澄的邀請,各自帶了徒弟前來,自中土遠至胡邊,助他
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剛得了太子,國中大慶,監視稍鬆,三人合力,殺了幾名看守,竟然
輕輕易易地逃了出來,卻又想不到雁門關已經在望,才遇到追兵追殺,雲澄竟然血濺國門邊
境。謝天華唯一的徒弟,也力戰而亡。
雲靖說完那番話之後,彼累不堪,沉沉睡去。雲蕾怔怔地望著她的爺爺,不說不笑。謝
天華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驢車又在峽谷的山道上奔馳。這時明月已出天邊,荒涼的山谷浸
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層薄霧輕紗,更顯得冷清清的,詭秘幽靜。謝天華讓雲蕾吃了幾片
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後,不久也熟睡了。
在驢車顛簸中,忽聽得雲靖夢中叫道:「冷,冷─狼啊狼來了!」潮音和尚笑道:「這
老頭兒還以為仍舊是在胡邊牧馬呢。」又聽得雲蕾在夢中叫道:「媽媽,蕾蕾不殺人,蕾蕾
害怕。」謝天華愕然搖首,忽聽得一聲響箭,掠過山谷,雲靖在夢中跳起,叫道:「狼來
了!」張眼一瞧,只見一道藍火,搖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數丈,上前迎敵,謝天華道:
「老伯勿驚,來的沒有幾人。」
雲靖這一嚇睡意全消,顫聲說道:「不好,這是張宗周手下的第一名勇士,複姓『澹
台』,字號『滅明』,姓名似是胡兒,其實卻是漢人。澄兒曾經和他交過手,吃過他的大
虧,本事委實了得。」
謝天華笑道:「我的師兄雙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麼。只
要他來人不多,管教他來得去不得,待我們把他擒了,給老伯帶上京去獻功,看這廝還敢不
敢『滅明』!」謝天華行俠仗義,最恨賣國之徒,聽說那人號為「滅明」,怒不可遏,拔出
長劍,奔出谷口,上前助陣。
只見一員胡將,身披鎖子黃金甲,乒使雙龍護手鉤與潮音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禪
杖如神龍出海,橫掃直劈,呼呼風響,那胡將竟是分毫不讓,雙鉤盤旋,縱橫揮舞,將潮音
和尚碗口大的禪杖迫得東倒西歪。謝天華大吃一驚,心道:「這廝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雲
澄要吃他的虧,看來師兄也不是他的對手。」立即長劍出鞘,振臂一掠,猶如巨鳥摩雲,掠
空而降,長劍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這一劍是專破鉤、奪之類兵器的殺手神
招,正是玄機逸士苦心所創的厲害招數。
護手鉤與萬字奪之類,本來是可以克制刀劍的外門兵刃,但玄機逸士所創這套劍法,輕
靈翔動,變化萬狀,可以隨著鉤奪之勢,反制敵人。若敵人仍本著「鉤奪可以鎖拿刀劍」的
方法進招,則輕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厲害,而今謝天華使出殺手神招,長劍分
心一刺,內藏左右雙旋兩個變化,不論敵人是正面迎接或是兩翼偷襲,都難逃此一劍之危。
不料那胡將雙鉤霍霍,左鉤往下一沉,右鉤往上一帶,謝天華的長劍幾乎給他引過去。說時
遲,那時快,但見鉤光閃閃,伸縮不定,也不知是從哪裡襲來,敵人竟趁著謝天華稍一頓挫
之時,立刻反客為主。
謝天華暗吃一驚,驟逢勁敵,精神一振,長劍一抖,劍招倏變,一個「摟膝拗步」,劍
光劃了一道長弧,身隨劍勢,滴溜溜的轉了半個圓圈,「嚇」的一聲,手心一登,劍尖往外
疾吐。這是攻守兼備的獨特招數,那胡將鉤光閃閃,卻遞不進去招,逼得雙鉤外封,向左側
移了一步。謝天華立刻偏鋒直上,劍走連珠,那胡將叫聲:「好劍法!」連擋三招,突然叫
道:「住手!」謝天華哪裡肯聽,劍光霍霍,連環疾進,那胡將勃然作色,怒道:「你以為
我怕你不成?」雙鉤一展,迎、送、剪、扎、吞、吐、抽、撒,恰似駭電驚霆,兩道銀蛇,
貼著謝天華的劍光飛舞,謝天華的劍法雖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聲,揮舞禪杖,上前助戰,那胡將大聲笑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
的成名劍客,聽說中土武林的成名人物,最講究單打獨鬥規矩,你們卻想以多為勝嗎?」潮
音和尚喝道:「你這廝是不是叫澹台滅明?」那胡將避了謝天華一劍,還了兩招,側目笑
道:「你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漢人,卻為胡將,羞也不羞?
對你這樣的叛國奸賊,誰和你講中原的武林規矩?吃洒家一杖!」澹台滅明面色一沉,忽而
縱聲長笑道:「匹馬縱橫漠北,此心可對蒼天!誰是叛國奸賊?我叛誰的國來了?朱元璋巧
奪天下,只有你們這些不爭氣的人,才去對他的兒孫俯首稱臣。」側身一閃,將禪杖讓過一
邊,雙鉤一個盤旋,護著身子,在鉤光劍影之中,朗聲說道:「說與你這莽和尚聽你也不
解,好吧,你既要廝鬥,我就叫兩個小輩接你的招。」雙鉤一指,將潮音和尚的禪杖迫過一
邊,他身後的兩員小將揮動刀槍,立刻搶上前來,接著了潮音和尚的禪杖。這兩員小將武功
雖然較潮音為低一疇,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間,經了兩場激鬥,氣力不支,竟自勝
他們不得。
謝天華聽那澹台滅明侃侃而談,心中一動,心道:「這廝倒不是尋常之輩。但助胡滅
漢,卻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怒氣一起,揮劍強攻,澹台滅明力敵數招,忽而問道:「你
莫不是玄機逸士的門下麼?」
謝天華怔了一怔,只聽得那澹台滅明笑聲又起:「你的師父當年費盡心血也勝不了我的
師父,你要勝我,哪裡能夠?你既然不知進退,好吧,咱們今日就各為其主,再鬥個三五百
招吧!」謝天華悚然一驚,猛然想起師父所說過的往事。在二十年前,師父曾與一個魔頭互
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這魔頭複姓上官雙名天野,本是
綠林的大盜,經此一戰之後,忽然匿跡潛蹤,不知躲到哪裡去了。聽這澹台滅明如此說法,
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澹台滅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無疑。
謝天華本待停劍喝問,但聽他說出「各為其主」的說話,怒氣又生,把師父所傳的劍法
施展得風雨不透,恰若那銀光匝地,紫電飛空,攻中守,守中有攻。那澹台滅明也好生厲
害,雙鉤交剪,竟如兩道金虹,將門戶封閉得十分嚴密,也是攻守兼備,虛實互變,剛柔齊
施,轉瞬鬥了百數十招,竟是不分勝負。謝天華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這兒,若然雙劍
合璧,三個澹台滅明,也要死在劍下。」
澹台滅明鉤光交爍,連進三招,謝天華一步不讓,還了四劍。澹台滅明忽然哈哈大笑,
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用了全力,都不能取勝,不如住手了吧!」謝天華怒道:
「漢賊不兩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台滅明雙鉤一指,逼住了謝天華的長劍,高聲喝
道:「狗交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救你來的」謝天華不敢放鬆,長劍往外一展,將雙鉤
蕩過一邊,喝道:「我們萬水千山,都經過了,而今到了此地,還有什麼危難,要你相救?
你若真肯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快快拋下雙鉤,隨我走吧!」澹台滅明冷冷一笑,朗聲說
道:「你真是不知好壞,我奉張丞相之命,勸你們回去。你們若執意要回轉中原,只恐未到
雁門關,就要遭受非常之禍!」謝天華怒不可遏,長劍疾進,大聲斥道:「你這狗賊,膽敢
將我戲耍!」澹台滅明也生了氣,回罵道:「你既要自尋死路,那就休要怪俺無情。」謝天
華咬緊牙根,一聲不響,劍如風雨,澹台滅明也不敢說話分心,雙鉤揮霍,見招拆招,見式
拆式,又戰了百數十招,仍是不分勝負,難解難分。
鬥得正酣,澹台滅明忽然一聲胡哨,賣個破綻,轉身便走了,那兩員小將,也跳出圈
子,隨後急逃。謝天華與潮音和尚殺得性起,哪裡肯放,仗劍挺杖,縱步便追,片刻之間過
了一個山坳。謝天華較為謹慎,忽然想道:「這廝絲毫未露敗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
詭計麼?雲大人拋在後邊,無能手防護,莫不要著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師兄回頭,忽見
那澹台滅明猛然縱身向谷中一跳,謝天華大吃一驚,立足處離谷底少說也有十數丈高,谷底
怪石嶙峋,這一跳下,難道是想自己尋死不成,這一著真是大出意外!
謝天華念頭未轉,只見那澹台滅明身子在半空一個屈伸,呼的一聲,拋出一條長繩,繩
端系有利鉤,一下子就搭住了對面的松樹,身軀一蕩,打鞦韆般蕩了過去。這山谷形勢絕
險,乃是一山分出兩峰,兩峰相距十餘丈,輕功多好也不能飛越,卻想不到澹台滅明用這個
方法跳了過去,一跳過去,再轉一個彎,便是雲靖的驢車了。
謝天華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趕到之時,雲靖必然已遭毒手了。但峽谷
不能飛越,不循原路而回,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橫了心腸,回頭追趕,拼著去替雲靖
復仇,與澹台滅明再拚個死活。
謝天華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趕了回來,只見那澹台滅明已站在驢車之前,雲靖則跨在車
轅之上,兩人面面相對。澹台滅明雙鉤掛在腰間,手上並無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
聲救懇,而雲靖則聲色俱厲,謝天華趕到的時候,正聽得雲靖罵道:「胡說八道!我與張宗
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殺便殺,我豈肯與你回去,托庇於他?」謝天華不禁大奇,只見那澹
台滅明回過頭來,向自己微微一笑,高聲說道:「你看見了?我若要取雲老兒性命,易如反
掌,還待你趕回來麼?雲老兒,我苦苦相勸,生死禍福,繫於你一念之間了。」雲靖怒不可
遏,鬚眉掀動,卻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張大人在冰天雪地裡牧馬二十年麼?」澹
台滅明縱聲長笑,忽然正容說道:「張大人就因你牧馬二十年,不屈不撓,才敬重你的為
人,要你回去。」雲靖罵道:「張宗周叛國奸賊,卑賤小人,我雲某耿耿忠心,誰要他的敬
重!」澹台滅明冷冷一笑,道:「張大人果然說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與談大事。
他也料你不會回來的了,可是他見你也是一條漢子,不忍見死不救,才命我萬里追來,可惜
你辜負了他一片苦心了。」雲靖手扶車轅,氣極怒極,顫巍巍的破口罵道:「哼,苦心救
我?我雲某二十年牧馬,此身尚幸得歸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殺便殺,此地已
是中國地方,血灑故鄉尚有何恨?」澹台滅明怒言道:「誰要殺你?要殺你的不是我們!」
雲靖咬牙說道:「你殺了我的澄兒,還來當面氣我麼?」身軀顫抖,幾乎跌倒。澹台滅明將
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兒子不是我們殺的。要說給你聽,你也不明白,隨我回去見了張大
人你就知道了。」雲靖張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台滅明輕輕一閃,避過一邊,只聽得
雲靖又罵道:「不是你們殺的?那些人難道還是明兵不成?」澹台滅明苦笑道:「那是我們
左丞相的部下。」雲靖罵道:「什麼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騷狐韃子。我已在你手中,你快快
把我殺掉,休要多言。」謝天華也覺得澹台滅明真是豈有此理,他既然身為瓦刺國的大將,
瓦刺的官兵將人殺了,他還要當面來氣被殺者的父親,何況這被殺者的父親,又身經了二十
年的苦難!悲痛餘生,哪能經得這樣殘酷的戲弄?
兩人越說越僵,但只見那澹台滅明抱拳一拱,朗聲說道:「雲大人,我言盡於此,聽不
聽從,那就全在你了。」雲靖氣極吹鬚,獵獵作響,已說不出半個字來。謝天華大怒喝聲
道:「迫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算什麼行徑?有種的咱們再鬥三五百招。」澹台滅明
毫不理會他,壓低聲調,繼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張丞相說,累你牧馬二十
年,實在過意不去。他也料你不會回來,叫我代送你三道錦囊,依著錦囊妙計,還可救你性
命。張丞相說這三道錦囊,就算你替他牧馬二十年的酬報。」把手一撤,轉身便走。謝天華
怔了怔,澹台滅明已從他身邊走過,只聽得咕呼一聲,雲靖倒在車上。謝天華一伸手打出五
枚子午奪魂釘,分打五處穴道,澹台滅明頭也不回,雙鉤一個盤旋,只聽得叮叮叮幾聲連
響,澹台滅明一聲冷笑,人影已沒入蒼松怪石之間,轉過山坳去了。
謝天華這一把飛釘,本就不指望能將敵人打倒,不過見他這樣輕易地一舉將五枚飛釘掃
數打落,也不覺吃了一驚,飛步奔向驢車。只見雲靖噓噓氣喘,脖子通紅,謝天華伸手在他
胸口一揉,雲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大叫道:「氣死我也!」顫巍巍地坐了起來。
謝天華知道他是憤火中燒,痰塞喉頭,身上並無受到其他傷損,這才放下了心。正待善言開
解,忽聽得潮音和尚呱呱大聲,橫拖禪杖,從山坳外疾跑回來。
謝天華又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師兄,你怎麼啦?」潮音和尚憤然說道:「三弟,我
丟盡師門的面子啦!我今生不把澹台滅明痛打三百禪杖,難消此恨!」謝天華知道師兄是個
急性的人,按他坐下,讓他喝了口水,說道:「二師兄,有話慢慢說,憑著咱們四個兄弟,
就算是上官老魔頭親自到臨,這仇也可以報,何況澹台滅明呢?」潮音和尚咕嘟嘟地喝了一
大口水,氣憤地續道:「我只道這廝要對雲大人暗施毒手,心急趕回,叵耐那兩個小賊,死
纏不放,若是平日,這兩個小賊我真還不放在心上。無奈我接連兩場惡鬥,氣力不加,和他
們邊走邊鬥,進進退退,竟然趕不回來,鬥了一二百招,我一急連走險招,剛剛搶了上風,
不料澹台滅明這廝又回來了。我以為他已將雲大人害了,破口大罵。那廝雙鉤一搭,將我的
禪杖拉過一邊,突然勁力一鬆,暗施詭計,將我跌了一跤。這還不算,還打了我一個耳光,
罵我是『莽和尚』,說我『胡說八道,亂嚼舌頭,打個耳光,聊作薄懲』云云。罵完之後,
便帶了兩個小賊,揚長而去。我們闖蕩江湖幾十年,幾曾受過如此欺侮,你說氣不氣人?」
停了一停,目光注地上,忽然又嚷起來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和你交了手沒有?雲大人好
端端的沒事,這地上卻有著三個這樣趣致的錦囊?」
潮音和尚一邊說一邊把三道錦囊拾了起來,嘖嘖讚賞道:「上面還鄉有駱駝呢。咦,這
不是蒙古人的刺繡嗎?這、這是誰的?」雲靖勃然怒道:「臭韃子的臭東西,把它撕成粉
碎,拋到污泥裡去!」潮音愕然一望,用力便撕,忽然手腕一痛,三道錦囊,都給謝天華搶
去。潮音和尚詫道:「師弟,你這是……」謝天華道:「雲大人看一看也不礙事,你便看它
說的什麼。若然真是胡說八道,那時再撕,也還不遲!」
謝天會心中十分疑惑:這澹台滅明武功高強之極,他既然不欲加害雲靖,那麼所為的又
是何來?難道真是想「救人」不成?但他何以又在蒙古為官,二十年來助那張宗周折磨雲
靖?再說雁門關已經在望,踏入了中國地方,還有誰會加害雲靖?這不是騙人的鬼話嗎?但
若說他萬里遠來,為的就是說這番鬼話,卻又是絕無此理。何況他雖然傲岸,卻又似乎手下
留情,要不然師兄怎能逃得性命,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說謝天華心裡沉吟,且說雲靖接過錦囊,恨恨一瞥,只見第一道錦囊上寫著「即開」
二字,雲靖氣呼呼地一把撕開,抽出裡面的信箋,上面寫道:「此時速回蒙古,尚可無事,
澹台將軍留駐左雲,可以接應。」雲靖看完之後,隨手一撕,拋在地上。
謝天華見他白鬚顫抖,面色焦黃,不敢動問。雲靖看著那撕碎的紙片一片片飄落污泥,
憤然說道:「什麼錦囊妙計,還不是那番鬼話!」拿起第二道錦囊,只見上面寫道:「離雁
門關七里之地開拆。」雲靖道:「偏不聽你的話。」用力一撕,裡面又露出一張信箋寫道:
「時機已迫,此際雁門關當有人接你,先行領隊者苦非周健總兵,你當立即快馬飛逃,留謝
天華與潮音斷後,或許尚能保全首領。」雁門關叫兵周健和雲靖乃是同鄉好友,一人習文,
一人習武,是同科中的文武進士。雲澄此次救父,得他暗助甚多,實行救父計劃之前,又已
派人飛騎報知周總兵,叫他轉告朝廷,一路行蹤,都派有人暗中聯繫的。雲靖想道:「周健
見我到來,豈有不來迎接之理?我節比蘇武,異域歸來,大明天子即算不立像記功,也當重
用。胡兒妄圖離間,真真豈有此理!」隨手一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
謝天華旁肯偷窺,一瞥之下,見信箋上有自己的名字,怪而問道:「上面說的什麼?」
雲靖鄙屑說道:「還不是鬼話連篇。不過奸賊也真厲害,他們好像已預知你們二人深入胡
邊,前來救我。不知何以又無防?」謝天華眉頭一皺,低首沉吟,疑惑更甚。雲靖隨手又拿
起第三道錦囊,正要撕開,忽又放下了,謝天華一見,不覺叫出聲來。
那第三道錦囊上寫著:「此函交謝天華開拆。」雲靖冷冷地看了謝天華一眼,心起疑
雲。謝天華久歷江湖,人甚精細,見此以,微微一笑,說道:「奸賊詭計多端,雲大人你拆
開看看,他說什麼?」雲靖略一遲疑,把錦囊慢慢拆開,抽出信箋來,緩緩讀道:「此際雲
大人當已被捕,錦囊之內,尚有蠟丸一個,你密藏此丸,切不可開,急速入京,面見于謙,
參劾王振,雲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舉矣。」雲靖「哼」了一聲,怒不可遏,信手一
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罵道:「危言聳聽,胡說八道!我雲某是個大大的忠臣,豈有被捕
之理?」又把錦囊往地下一擲。謝天華一縱身接過錦囊,果然在其中掬出一顆蠟丸,藏在身
上。雲靖面色一變,謝天華道:「且藏著這玩意兒,也佔不了什麼地方,玩玩也好。」雲靖
「哼」了一聲,微慍說道:「這是給你的東西,你要藏便藏著吧。我雲靖與奸賊不共戴天,
縱然真是碎屍萬段,也不要他來相救。」
驢車趁著月色,在夜間趕路,雁門關外,邊境守夜的明兵角聲,已隱隱可聞。雲靖精神
一振,雖奔波長路,一晚未睡,卻是毫無倦意。翹首長空,縱聲吟道:「喜有餘生歸故土,
雄關分隔別華夷。我雲某明日當可重整衣冠,手持使節,禮拜明君了。」謝天華道:「大人
孤忠,百世不可一見,而今天子,封官敘爵,也不足言酬。」雲靖微微笑道:「這是臣子份
內之事,豈望朝廷酬報。」停了一停,忽然問道:「我去國之時,尚是永樂十年,而今已經
歷二十載,換了三朝,朝廷之事,全無所知,不知如今是誰當政?」謝天華道:「是王振當
權。」雲靖想起第三道錦囊中的說話,衝口說道:「那麼天祐我朝,這王振一定是個大大的
忠臣,只有那個于謙想必是奸臣了。」
潮音和尚正縱馬上來,傍著驢車,聽了雲靖言語,忽然把碗口大的禪杖往地下一頓,大
聲說道:「大人錯了,這王振是個大大的奸臣,若然他要撞在洒家手上,也要教他吃我一頓
禪杖!」雲靖愕然說道:「什麼,他是奸臣?不會,不會吧!若然他是奸臣,胡兒何以又要
唆使什麼于謙出頭,去參劾他。」謝天華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王振的確是個奸宦。」雲
靖詫道:「什麼,他是個太監嗎?」謝天華道:「正是。聽說此人原先在故鄉蔚州讀過書,
下過考場,做過縣官,後來犯了罪,本當充軍,適逢皇帝下詔『有子者亦准淨身入內』,王
振遂鑽進了皇宮。後來奉派侍奉太子,亦即當今皇上讀書,至先帝歸天,太子即位,王振遂
得任司禮太監,管理內外奏章,於是遂勾結朝臣,擅作威福,巧立名目,苛征暴斂,雖然不
過三年,百姓已是恨之入骨。大人此次回去,也要當心。」雲靖聽了,不覺愕然,亦是狐疑
滿腹。
謝天華續言道:「那于謙官居兵部侍郎,聽說倒是為官清正。」雲靖聽了,默然不語,
心中想道:「這兩人乃是江湖上的莽夫,所言不足深信,待我回朝之後,再親自看個明
白。」又想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縱然這兩人所說是實,也定是張宗周布
下的圈套,故意叫我相信他的話,其中必定藏有陰謀。」
驢車上雲蕾睡得正酣,雲靖望著她蘋果般的臉兒,天真無邪,可愛之極。想到他年雲蕾
長大之後,也要遠赴胡邊,沖霜冒雪,替自己報仇,不覺歎了口氣。但瞬息之間,二十年來
嚼雪飲冰,捱饑抵冷種種苦難,又在心頭泛起,恨火燒心,蓋過了為雲蕾憐惜之念。眼望夜
空,心潮浪湧,過了些時,不覺迷迷糊糊地和衣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雁門關上的旌旗,已經可以清楚望見。潮音和尚道:「這
是七里鋪,離雁門關只有七里路了。前面就是雁門關外檢查行旅的衛所了。」雲靖跳了起
來,揭開簾幕,問道:「周總後儼了沒有?」潮音和尚道:「天華師弟已入內通報去了。不
曾聽說周總兵要來。」雲靖怔了怔,忽而失笑,自言自語道:「我也給那個鬼錦囊弄錯了。
周總兵怎會知道我今日到來?通報之後,他自然會來迎我。」便吩咐停下驢車,在衛所之前
等待。衛卒們在城牆內張望著,並無任何動靜。
且說謝天華為人,膽大心細,先入雁門關通報,便是他的主意。雁門關的總兵周健,謝
天華也曾見過幾面,深知這位邊關守將,不但是雲靖的同鄉舊友,而且俠骨英風,與江湖豪
傑胸襟無二。七里路程轉瞬即到,雁門關上了無異狀,仍是由前幾次帶引自己的旗牌官接待
入內,謝天華心頭一寬,暗笑道:「澹台滅明故佈疑陣,裝神弄鬼,連我也受他迷惑了。只
要周總兵仍鎮守此關,有誰敢加害雲靖?」
帳中坐定,旗牌官獻上茶來,說道:「總兵大人就要出來了,謝俠士你歇息會兒。」謝
天華喝了香茶,卸下護身袍甲,正在等待,忽覺頭昏眼花,叫聲「不好!」連忙拔劍,那旗
牌官已搶先一步,將他寶劍奪去,帳外呼呼兩聲,拋進了兩條絆馬索,將他絆倒。
謝天華內功深湛,雖然中了暗算,尚未昏迷,掙扎欲起,卻是渾身無力,而且昏昏思
睡,眼皮漸漸睜不開來。謝天華默運玄功,與睡魔相抗,迷迷糊糊之中,似已被人扛起,不
久又聽得關門下鎖之聲,似是已給人關在一間黑沉沉的屋子裡了。
那碗茶中溶有極厲害的蒙汗藥,尋常之人,淺嘗即倒,謝天華練過易筋洗髓的功夫,運
氣相抗,使自己保持著心頭的一片清醒。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房門呀呀推開,一個人探頭
進來,謝天華定睛一瞧,正是雁門關的總兵周健。
謝天華托地跳起,使盡氣力,呼的一掌橫掃,向他腦門劈去。周健橫肱一架,叫道:
「是我!」謝天華氣力未復,給他一架,蹌蹌踉踉地倒退數步,一頭撞在牆上,怒叫道:
「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總兵大人,你用的下三流的暗算手段,用得真到家呀!」周健邁前
兩步,把他手腕一拿,低聲叫道:「事情已急,快服下解藥,我與你救雲大人去。你的寶劍
我替你拿回來了,快呀!」謝天華驚愕之極,叫道:「什麼?你、你是什麼用意?」黑室之
中,但見周健雙眸炯炯,別具威嚴,低聲說道:「我周健是何等之人,你還不知道嗎?此際
事機已急,有話慢說,你快隨我出去。」謝天華不由得張開了嘴,吞下了周健塞來的藥丸。
謝天華心頭本就清醒,吞下解藥,睡意全消了,接過周健遞來的寶劍,躍出門外。
雁門關外號角長鳴,只見先前那名用蒙汗藥偷施暗算的旗牌官攔上前來,高聲叫道:
「周大人,你可得三思而行,別要自誤前程!」周健一聲不響,突然一躍而起,揮刀一斬,
將那旗牌官斬為兩截,奪了兩騎快馬,與謝天華奔出轅門,關外官兵,無人敢擋。
周健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在馬背上揚鞭指道:「他們正在七里鋪外廝殺,你我抄小路
去!」一撥馬頭,從山邊小徑馳去,大路上車馬奔馳,許多人高聲呼喊,叫周總兵回來。周
健毫不理睬。
且說雲靖在七里鋪的衛所外等了許久,正自生氣,忽見路上塵頭大起,十幾騎快馬飛奔
而來,不一刻衛所打開,戍守衛所的官長披掛出迎,高聲請進。雲靖看得清楚,那從雁門關
來迎接的十幾騎快馬,其中並無周健在內,心中十分不快,但仍是怡然自若,手持使節,步
入邊關。
衛所內設好座位,只見十六名御林軍分成兩隊,分列在階下,堂上兩名欽差,冠帶出
迎。雲靖頓時歡喜起來,心中想:「原來是聖天子特降天恩,念我二十年守節,竟然派欽差
到邊關迎接來了。」正說得句「雲某何功,敢勞欽差遠接」,堂上的欽差,面孔一端,忽然
間高聲喝叱道:「叛臣雲靖,跪下接旨!」
雲靖這一驚非同小可,手持使節,顫聲辯道:「雲某出使異國,二十年來牧馬胡邊,尚
存此節,自問無罪,不敢接此詔書!」話猶未了,已給兩名御林軍按倒地上。只聽得其中一
名欽差,展開招書,高聲讀道:
「罪臣雲靖,先帝寄以腹心,遣使瓦刺,而乃不感恩圖報,反靦顏事仇,忘其父母之
國。今日私自歸來,圖謀內應,罪無可恕,本應明正典刑,姑念其是前朝舊臣,恩開法外,
准其仰藥自裁,全屍收殮。欽此。」
雲靖魂不附體,只見一名御林軍捧著一隻銀瓶,內中藥水殷紅,高聲叫道:「罪臣雲靖
還不謝恩領旨麼?」
雲靖只覺腦門上轟的一聲,又驚又氣又急又怒,忽然一手抓過銀瓶,尖聲叫道:「給詔
書我看,我不信這是真的!」欽差冷笑一聲,喝道:「好大的膽子,詔書是你看得的嗎?」
話猶未了,只聽得轟天價的一聲巨響,兩扇半掩的大門憑空飛了起來,一個莽和尚提著一碗
口般粗大的禪杖,潑風似的打將入來,高聲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說!」十六
名御林軍上前抵敵,哪能抵敵得住?只見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禪杖所到之處,有如開山
裂石,只要挨著一點,便不死即傷。
那兩個欽差嚇得面青唇白,腿都軟了。那和尚一路打到堂上,左後一抻,兀鷹抓雞似地
提起了一名欽差,罵道:「雲大人捨命逃回,你們還要將他弄死,是何道理?」「卜」的一
禪杖,敲在他的頭上,甩手一摔,腦漿塗地,死於階下。另一名欽差嚇得神智昏亂,兀自叫
道:「反了,反了!冒犯欽差,該當何罪?」那和尚放聲大笑,又一把將他抓了起來,罵他
道:「兀這廝鳥,欽差值得我少錢一斤?」禪杖往地上一插,硬生生地將他撕成兩片。御林
軍紛紛逃出,吹起號角,衛所內屍橫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雲靖二人。
雲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場惡夢之中,不知目前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
神,見潮音和尚朝他走來,猛然叫道:「把那詔書給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還有什麼鳥詔書,快快隨我走吧!」雲靖盤膝一坐,一字一
句,斬釘截鐵地說道:「把那詔書給我!」潮音和尚橫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詔書,摔給
他:「好,快看!快看!」對他如此固執,萬分不解。
雲靖展開詔書,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詔書上的玉璽,與詔書的格式紙質,都是真
的。雲靖還記得以前成祖奪位,曾在內監手上搶奪玉璽,那內監將玉璽摔下天階,缺了一
角,後來叫巧匠重補,紋理兩樣,而今細辨這詔書上的玉璽,正是如此,絕對假冒不來。
潮音和尚叫道:「看夠了沒有?」雲靖眼睛直視,聽而不聞。這一瞬間,二十年來在胡
邊所受的苦難,閃電般地在腦海之中掠過。然而這一切苦難,比起而今的痛苦,簡直算不了
什麼。須知雲靖能夠支撐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滿以為逃回之後,朝廷必定陞官敘爵,表
揚功績,哪知皇帝竟是親下詔書,將他處死。正如對一個人崇拜信仰到了極點,期望極深,
忽而發現那個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這一種絕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還有什麼可超過?
潮音和尚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心中大異。忽見雲靖緩緩站了起來,將那一根伴隨他在
冰天雪裡二十年的使節,用力一拗,「啪」的一聲,折為兩段。
在這一瞬間,雲靖腦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經全都麻木,一切都覺茫然.生的意義已經消
失,整個世界都好像脫離了自己向杳不可知的遠方飛去。他的身軀微微顫抖,腳尖突然碰著
地下的銀瓶,雲靖一彎腰抓起銀瓶,只一口就把那瓶中的毒藥喝個乾淨。
潮音叫道:「你幹什麼?」飛步上前,只見雲靖倒在地上,七竅流血。那銀瓶中的毒藥
乃是最厲害的「鶴頂紅」毒酒,沾了一滴便足斃命,何況喝了一瓶!
潮音和尚呆在庭中.做聲不得,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刀槍聲響,還夾有雲蕾的哭聲。
原來驢車就停在衛所門外,想是來捉人的卸林軍已圍在驢車與自己的兩個徒弟打起來了。
潮音和尚大吼一聲,撥起禪杖打將出去,眾軍士發一聲喊,分出人來堵截,潮音和尚橫
杖一隔,刀槍亂飛,片刻之間,搶到車前,抱起雲蕾,拍拍她道:「別怕,別怕!」翻轉身
來,又殺出去。
雲蕾伏在他的肩上,睜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卻也不哭小叫。潮音和尚與兩個徒弟衝殺
出去,槍了馬匹,上馬飛馳。雁門關外追兵已到,萬箭如蝗,紛紛攢射,潮音師徒三人各各
舞動兵器,撥箭護身,慢了下來,追兵越來越近。
潮音和尚暗暗叫聲「苦也!」憑著自己這根禪仗,在千軍萬馬之中,雖然也能衝殺出
眾,但抱著雲蕾.卻是不無顧忌。正吃緊問,忽地嗖嗖兩聲,疾勁之極,潮音和尚的兩個徒
弟,翻了一個觔斗,跌下馬背,競給利箭穿過咽喉,死於非命。
潮音和尚狂吼一聲,掄動撣杖,突然拔轉馬頭,心中想道:「反正是死,不如殺它幾
個。」眼睛一瞥,忽見雲蕾那對圓溜溜的眼珠,好像定位了一般,也個知是懼怕還是惶惑,
潮晉和尚歎了口氣,忽地又是一支冷箭飛來,碰著杖頭,鏗然聲響,顯然不是尋常庸手所
射。
看看追兵已到背後,忽地官軍陣形大亂,箭雨驟停,只見隊中衝出兩人,一個是謝天
華,另—個卻是雁門關的總兵周健,潮音和尚又喜又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軍中一名將軍揮刀堵截,謝天華手腕一翻,一招「長蛇出洞」,疾刺過去,那軍官一
個「鐙裡藏身」,居然避了開去。謝天華刷刷刷一連三劍,狠疾異常,殺得那軍官手忙腳
亂,忽聽得同健大聲喝退:「胡將軍我待你不薄,今日我要向你討情了!」那軍官一聲不
響,突然掉轉馬頭,官舉們佯作吶喊追殺,卻無一人真個攔截,周健向多年來同甘共苦的部
下掃了一眼,忽然灑下幾滴淚珠,衝出重圍與潮音和尚會合,連騎北去。
北國寒冬,彤雲布空,中午時分、太陽還未露出面來,天色陰霾之極。謝天華等三騎快
馬,奔入了雁門關外的無人地帶。周健策馬山頭,茫然四顧.潸然淚下。謝天華已從師兄口
中,知道了雲靖折斷使節,仰藥自裁等等情事,知他傷心故友,淚灑山頭,又想起他為了救
友,不惜背叛朝廷,自毀前程,甚為感動,便低聲勸道:「周總兵,事巳如斯,只好徐圖善
後吧。只是累了你了。」周健淒然一笑,通道:「我早已不是總兵了。半月之前,我已奉令
調職,只是新的總兵未到,所以我暫時留在關中而己。剛才那位胡將軍才是署理總兵。」
謝天華心中塞滿疑團,不覺問道:「周總兵屢建邊功,何以突然調職?雲大人孤忠苦
守,又何以突遭賜死?」周健搖了搖頭,仰天長歎道:「朝廷之事,莫問莫問。」頓了一
頓,終於忍不住又道:「奸宦當權.親倍是任。我不是王振的親信,他自然要設法把我調
了。至於朝廷為何要殺雲靖,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今上年幼,大權操在王振手
巾,要殺雲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謝大華默然不語,想了—想,忽然問道:「那瓦剌國的張宗周可曾和周總兵交過手
麼?」周健道:「你是說那個奸賊嗎?十年之前,他曾率領胡兵,入寇兩次,後來兩邊講
和,他也不再來了。」謝天華緊緊問道:「他對於我們朝廷的消息,好似瞭如指掌,莫非他
和朝中將相,也有勾結?」周健看了謝天華一眼,道:「你怎麼知道?你不說我也忘了。王
振和瓦剌的左丞相脫歡,私交甚好,聽說和張宗周也有往來。」謝天華心疑更甚,掏出蠟
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條,與周鍵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跡,寫與脫歡、張宗週二人,商量以
中國的鐵器換取蒙古的名馬的。謝天華歎道:「蒙古缺鐵,若無中國良鐵,他們連利箭都不
能造,這不是公然資敵麼?」周健道:「我還忘了一事,那兩個欽差三天之前已經來了,蒙
占還有使者與他們見面。我極懷疑暗害雲靖之事,也是脫歡或者張宋周的主意。」謝天華
道:「那麼澹台滅明奉張末周之命送來這個蠟九,又是何意?」遂將前事說與周健知道,兩
人再三推測,均是不解。周健道:「張宗周這廝還會有什麼好心,只憑他奴役雲靖二十年這
點.我就恨個得把他殺掉!」
雲蕾搶起小臉,道:「爺爺呢?爺爺叫我殺人,你們也要殺人。我怕呀,我怕!」謝天
華輕撫她的頭髮,低盧說道:「殺壞人沒有什麼可怕的。」忽地跳下馬來,對潮音和尚說
道:「你將這個女娃交給四妹,我再到蒙古去。」潮音道:「去做什麼?」謝天華道:「殺
張宗周!」潮音一頓禪杖,說道:「正該如此,你殺了張宗周,就不必這女娃兒他日殺人
了。好,咱們一個撫孤,一個報仇,十年之後,再到雁門關相見!」這一去也,有分教:
疑幕重重終揭破,奇男俠女鬧江湖。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文分解。
第一回 彈指斷弦強人動軍餉 飛花撲蝶玉女顯神通
時光流矢,轉瞬過了十年,這一年已是明正統十三年了。
十年人事幾番新。雁門關外百里之地雖仍是胡馬嘶鳴,十年前鎮守邊關的總兵周健,已
漸漸為人忘記,而那個異域歸來的屈死邊關的使臣雲靖,更沒人知道他的事跡了。
只是這幾年來,在雁門關外,卻有一股綠林,鬧得轟轟烈烈。這一股綠林,十分特別,
他們就盤距在雁門關外那方圓百里之地的「無人地帶」之間,他們既抗胡寇,又抗明兵,人
數雖然不多,卻隱隱成了明朝與瓦刺「兩大」之間的一個「緩衝力量」,明朝與瓦刺都不敢
進去追捕。他們的作風也很特別,並不以打家劫舍搶掠行旅為生,卻是在那「無人地帶」之
中,開荒墾殖。他們有時也下山搶掠,所搶的卻大都是貪官污吏的不義之財。這股綠林,以
日月雙旗為記,盜黨的首領據說是一個豹頭虎目的老者,但外間卻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和
官軍對敵之時,每次都是戴著面具,因他手使金刀,所以官軍檔案之中,便稱他為「金刀老
賊」。這「金刀老賊」還有一樣奇怪之處,他雖然也與官軍為敵,但卻從來不劫饜門關的軍
餉,而且每次與官軍作戰,縱然打勝也從不追殺。
這一年暮春時節,兵部又派遣官兵押解來一批軍餉,押解的軍官叫做方慶,武舉出身,
家傳弓馬,武技嫻熟,自稱「神箭方慶」,甚為自負。這一次押解的軍餉是四十萬兩銀子,
軍餉滿是裝好了銀鞘的元寶,每鞘五百兩,用一百匹健騾馱背。另有十匹健騾,裝的是雁門
關現任總兵丁大可私運的貨物。押解的兵丁只有一百人,這也是因為歷年來從未失過事的緣
故。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長,群鶯亂飛的季節,在雁門關外卻還是積雪未化,春寒料峭,
但雖然如此,官軍們途跋涉,也感到有些燠熱。這時已是午後時分,陽光普照,方慶在馬背
上揚鞭指道:「明日中午,便可以趕到雁門關了。這次我們只率領一百精騎,解運重餉,穿
山越嶺,千里迢迢,差幸無事,真真是可慶呀!」同行押運的兩個副官阿庚奉承,搶著說:
「方大人神箭神威,天下誰不知道?路上縱有一些毛賊,聽得是大人押運,也不敢正眼相覷
了!」方慶哈哈大笑,連說道:「好說,好說!」官軍們聽了,都暗暗好笑。
驛道旁邊,正有一個酒肆,那是供行旅客商,歇息喝酒的地方。方慶一高興便道:「這
次平安無事,也不全是我一人之力,大家都有功勞。雁門關已近,不必急急趕路了,大家就
在路邊歇歇吧。我請兩位副官喝一杯酒。」跳下馬背,進入酒肆中,兩個副官亦步亦趨。方
慶喝了幾杯酒後,意態更豪,滔滔不絕地誇說他的武功,說他以前在東平府當捕頭的時候,
怎樣仗著一把神弓,就收服了群盜。
方慶滔滔不絕地自誇武藝,兩位副官,豈有不趁勢奉承之理,有一個道:「可惜大人職
守在身,要不然今年的開科比武讓方大人去,一定可以把武狀元搶到手中。」又一個道:
「今日天朗氣清,卑職膽敢請大人演演神箭之技,叫我們開開眼界吧。」方慶喝了一大杯
酒,哈哈大笑,取下背上的鐵胎弓,言道:「都隨我來!」走出酒肆,拔出兩枝羽箭,道:
「看清楚了!」嗖的一箭射上天空,就在這一枝箭掉頭下落之際,第二枝箭又嗖地一聲射了
上去,兩枝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撞個正著,兩邊飛開,一齊落地。兩個副官固然是大聲歡呼,
眾官兵看了也都暗暗說道:「果然有兩下子,並不是胡亂吹牛。」
歡呼聲中,只聽得蹄聲得得,驛道上一騎馬馳來,馬上人也高聲讚道:「好箭,好
箭!」方慶一看,卻是一個秀才模樣的人,頭戴青巾,相貌斯文,背上卻也背著一把黑弓,
只是那匹馬既很瘦小,那把弓也比尋常的鐵胎弓小得多,與方慶那把大弓,差得更遠。方慶
心中暗笑:這書生大約是怕道路不靖,背把弓壯壯膽子。其實這樣不顯眼的弓箭,你不背也
還罷了。若然真有強盜行劫,一看就知你是個孱弱書生。
那秀才模樣的人,將馬繫在路邊樹上,也踏入酒肆。方慶料他也是個有功名的人,便舉
手為禮,問道:「兄台貴姓,何以單騎行走,不怕盜賊麼?」那秀才道:「小弟姓孟,單名
一個璣字,家鄉教館餬口,是以遠來關外,希望敝親照顧,在幕中尋個小小的差事。」方慶
心道:「原來是個來找差事打秋風的窮秀才。」便道:「這好極了,貴親丁總兵正是我們兵
部尚書的兒女親家,這次我押運軍餉,也替丁總兵捎帶了一些東西去。」那自稱孟璣的秀才
道:「我這回可真是路遇貴人了。我聽說這一帶有強人為患,正自害怕,我、我……」方慶
早知其意,也是有了幾分酒意,便拍拍胸口,大聲說道:「兄台碰著了我,何用懼怕。我仗
著這把神弓,一路遠來,毛賊都望風而避,兄台既然是到雁門關投親,大家都是一夥,你隨
我同行好了!」那秀才聽了,面露喜色,再三道謝,張著眼睛,不停地看他那把鐵胎弓。方
慶又哈哈笑道:「這把弓是特別打造,加大的鐵弓,兩臂非有五百斤力氣,休想開得!」孟
璣連聲道:「佩服!佩服!」
方慶興起,又拉孟璣再喝了幾大杯酒,出了酒肆,拔隊起行,寒風一吹,酒意更甚。走
了一程,驛道傍山而行,到了素稱險峻的西留山口,山上猿啼雁飛,見大隊人來,鳥飛猿
走。孟璣說道:「這裡地形險峻,只怕強人出沒。」方慶大笑道:「若有強人出來,那便是
他們自尋死路了!」孟璣突然把背上的那把弓取在手中,面有異色。
方慶笑道:「兄台懼怕麼?」孟璣笑道:「我真是有些膽寒,不知不覺取了弓箭,準備
防身。這無聊之舉,教大人見笑了。」方慶果然哈哈大笑,說道:「你忘記是和我們同行
了。哈哈,若然真有強人,你這把弓又濟得甚事?」趁著酒意,伸手說道:「把你這小玩意
兒與我瞧瞧!」孟璣微微一笑,道:「教大人見笑。」卻也並不推辭,將那把弓遞了給他。
方慶接過那把漆得黑黝黝的弓,只覺甚為沉重,不由得吃了一驚,喃喃說道:「這是什
麼做的?」用力一拉,竟然拉它不動。須知方慶拉慣強弓,兩臂實有五百斤力量,這一拉不
動不由得滿面通紅,又驚又愧,酒意也醒了幾分,訥訥地說道:「你、你--」孟璣順手取
回黑弓一笑說道:「大人想是多喝了酒,所以氣力用不出來。小弟斗膽,也請大人賜寶弓一
觀如何?」方慶驚疑之極,把那把特製加大的五石鐵弓遞了過去。只見那秀才左手如托泰
山,右手如抱嬰兒,只一拉就把那鐵胎弓拉得弓如滿月,口中讚道:「果然好弓!」手腕一
沉,只聽得□啪一聲,弓弦斷為兩段。
方慶這時酒意全消,大聲喝道:「你是何人?」那書生擲弓於地,仰天大笑,突然一放
韁繩,那匹瘦馬竟然跑得快疾之極,絕塵而去。方慶大叫「放箭!」哪來得及。陡然間只聽
得吱吱連聲響起呼哨,山坡亂草之中,到處竄出強人。那孟璣拔轉馬頭,在馬背上大笑道:
「神弓妙技,不過如此!咱們便是要劫你銀兩的強人,你還要與我較量較量麼?」
方慶雖已拾取鐵弓,但弓弦已斷,無可抵敵,兀自高聲吆喝,壓著陣腳,猶圖頑抗。只
聽得狂笑聲中,弓弦一響,那孟璣叫道:「叫你們知道厲害!」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呼嘯
聲中,前行的一名副將慘叫一聲,被利箭穿過咽喉,倒斃馬下。孟璣又是一聲長嘯,弓弦再
響,第二名副將,又被利箭從前心穿過後心,眾官兵嚇得魂不附體,發一聲喊,拔馬便逃。
只聽得孟璣又叫道:「叫你也吃一箭!」方慶手提斷弓,用力一撥開,只聽得「喀嚓」一
聲,利箭與鐵弓相觸,迸出火花,說時遲,那時快,弓弦響處,第二枝箭,又驚□閃電般劈
面射到。方慶一個觔斗,從馬背上落下,那枝箭從他頭頂三寸之處飛過而去,頭髮一陣沁
涼,方慶叫道:「此番性命休也!」
第三枝箭卻不見射來,但聽得孟璣大笑道:「你能躲過兩箭,也算好漢,饒你一命!」
呼哨聲中,前邊山坡滾下亂石,將道路阻塞,又竄出一夥強人。方慶和衣一滾,拚命滾下山
坡去,只聽得利箭嗖嗖之聲,但卻沒有一枝箭射到他的身上。
方慶滾下山谷,伏在山澗邊蘆草之中,上面馬嘶人叫,鬧了半個時辰,這才聽得歷亂蹄
聲,離開了驛道而去。
方慶探出頭來,只見新月在天,四無人跡,蟲鳴唧唧,夜寒沁人。方慶手足並用,爬到
上面,在眉月寒星之下,但見兩名副官的屍體橫在道路上,其他的人馬都不見了。方慶驚恐
之極,想道:「我帶的兵想必都被他們俘虜去了!」極目遠眺,強人影子已杳,什麼也瞧不
出來。
方慶驚魂稍定,悲痛繼之而來,失了四十萬兩軍餉,這事非同小可,起碼也是個凌遲的
罪名。方慶摸摸頭皮,欲哭卻無淚,心中想道:「不如那強盜把我射死還好!」呆坐路上,
看月亮慢慢升到天中,想來想去,實是難逃一死,歎了口氣,摸到一條絆馬的粗繩,在頸上
打了個結,懸在樹椏,企圖自盡。
身子懸空,絞索漸緊,方慶只覺胸中氣促,呼吸窒息,頭痛欲裂,難受之極,心中想
道:「早知自縊如此辛苦,不如投水還好。」其實北地春寒,投水自殺也是一樣的不好受。
方慶本是迫於自盡,心中實不想死。絞索更緊,血流急促,更是辛苦,這時想叫又叫不出
聲,眼前一團黑影漸漸擴大,看看就要氣絕身亡。
忽然身上一輕,似是有人抱著自己,慢慢放下地來。方慶輕輕呼吸,過了一陣,睜開眼
睛,只見一個少年,穿著粗布衣裳,站在身邊,向著自己微微笑著。
方慶歎了口氣,道:「你為什麼救我?」少年笑道:「豈有見死不救之理?」方慶得了
性命,陡然又想起了凌遲之罪,死念又萌,掙脫了少年的和,說道:「我反正是死,你救也
救不了我。」少年道:「你何事自殺?說說我聽。」雙手一緊,方慶竟自動彈不得。方慶急
得跳腳道:「你別與我歪纏了,說與你聽也沒有用。」少年突然鬆手笑道:「看你的樣子,
似是一位朝廷的軍官。呵,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押運軍餉,給賊人劫了,所以尋死覓活!」
方慶跳起來道:「你怎麼知道?」少年道:「你們押解軍餉的每年都要經過這裡兩次,每次
到來,都鬧得雞飛狗走,誰不知道!」方慶苦笑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該再攔阻我。」少
年不理他說,自顧自的說道:「你們雖然鬧得雞飛狗走,到底是運軍餉給邊關的守兵,若沒
有兵守,韃子兵說不定就是侵進來,所以還是不要尋死的好!」方慶心中大奇,反手一抓,
卻撲了個空,少年道:「你做什麼?」方慶喝道:「你是何人?你自私知道軍餉被劫?」少
年道:「我是這裡種地的山民,昨晚一大隊強人,押著許多騾子,還縛了一大串的官兵,經
過我家門前,向山中走去,我又不是傻子,見這情形,還猜不中嗎?」方慶道:「你知道強
人的巢穴在哪裡?」少年道:「我又不是盜黨,我怎麼知道?」方慶怔了一怔,想道:「就
算我知道強盜巢穴,也沒有用。」又嚷著尋死覓活,少年瞧了方慶一眼,忽然說道:「銀子
若能尋回,你就不尋死了,是不是?尋銀勝於尋死,你不如尋銀子去吧!」
方慶悚然一震,驀然醒起,心中想道:「我能開五石強弓氣力遠勝常人,剛才給他輕輕
一拿,竟自動彈不得,這少年定是非常之人!」方慶經過昨日之役,驕矜之氣大減,知道天
外有天,不到自己逞強好勝,這時福至心靈,納頭便拜,說道:「我方慶自歎技不如人,實
是斗那強人不過,懇求俠士援手,救我一命。」那少年大笑道:「我哪裡是什麼俠士,我是
一個普通的山民。你這話若教我的鄉里聽了,怕不笑掉他們的大牙才是呢!」方慶好生失
望,正待再求,只聽得那少年又說道:「瞧你這樣可憐,罷,罷,我且指點你一條明路。」
方慶大喜說道:「請兄台指教。」少年道:「我雖然不能救你,但離此不遠,便有一位奇
人,你若求得此人答應,失去的軍餉定可得回。」方慶道:「這位奇人姓甚名誰?住在何
處?求兄台指點才是。」那少年說道:「這位奇人脾氣古怪,你若打聽他的名字,性命不
保。」方慶嚇了一跳,道:「既然如此,我不打聽便是。煩兄強引見。」少年續道:「你當
是這樣易求的嗎?」方慶道:「那麼要如何求法?」
少年微微一笑,突然在地上拿起方慶適才自縊的粗繩,說道:「你須得再尋死一次!」
方慶吃了一驚,道:「什麼?」少年說道:「你明日絕早,便從此地動身,走入山谷,往西
方走約七八里,便可見到一帶桃林,還有許多花樹,那個地方叫『蝴蝶谷』。桃林後面有一
間小房子,奇從便住在裡面。你不可徑去求懇,桃林前面約百步之處,有一個大岩石,石色
殷紅非常好認。你要在日頭未出之前,到那石巖中間的裂縫之處躲藏。若見有人,不可出
來,等到陽光剛剛射進岩石縫隙之時,你才可出來,隨便揀一棵桃樹,像剛才一樣上吊,那
位奇人便會來救你了。上吊之時,你千萬不能作假,一定要打死結,總之要和剛才的一模一
樣,緊記緊記!到那位奇人問你之時,你千萬不能說是有人指點的。」
方慶聽了,狐疑滿腹,那少年笑道:「你能不能撿回性命就全要看你的造化了。你好好
睡一刻吧,我要走了。」方慶叫道:「兄台慢走!」哪裡拉得住他,眨眼之間,那少年已走
得無影無蹤。
方慶想道:「我反正是死,這少年說話雖然怪誕,也不妨一試。」心中有事,不敢睡
覺,打了個盹,看看月亮落山,便起身趕路。摸進山谷,西行數里,殘星明滅,曙色隱現,
方慶再行一二里路,天邊已現出乳白色,忽聞撲鼻清香,精神為之一爽,前面果然有一帶桃
林,還雜著許多不知名的花樹,紅的白的,燦如雲霞,蔚成花海。桃林前面果然有一塊大巖
石,石色殷紅如血,約有三個人高,岩石中間有一條大裂縫,剛剛可以容身,方慶躲進裡
面,心中惴惴,張大眼睛,從石隙縫中偷窺出來,等待奇跡。
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再等一會,眼睛一亮,從裂縫上端窺出,已可見著一線天光,不
一刻,雲中白光閃發,東方天色出朦朧逐漸變紅,一輪血紅的旭日突然從霧中露了出來,彩
霞滿天,與光相映,更顯得美艷無儔!不知從哪裡飛來了許多彩色的蝴蝶,群集在花樹之
上,忽而又繞樹穿花,方慶雖是一介武夫,也覺得神怡目奪。
再過些時,陽光已射入桃林,方慶眼睛又是一亮,忽見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個少
女,白色衣裙,衣袂飄飄,雅麗如仙,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那少女向著陽光,彎腰伸手,
做了幾個動作,突然繞樹而跑,越跑越疾,把方慶看得直是眼花繚亂,雖然身子侷促在石隙
之中,也好似要跟著她旋轉似的。方慶正自感到暈眩,那少女忽然停下步來,緩緩行了一
匝,突然身形一起,跳上一棵樹梢,又從這一棵跳到另一棵,真是身如飛鳥,捷似靈猿。那
少女在樹上奔騰跳躍,滿樹桃花,竟無一朵落下!方慶看得矯舌難下,心道:「難道那少年
所說的奇人,竟然就是這個少女?」
再看時,那少女又從樹上跳下,長袖揮舞,翩翩如仙,過了此時,只見樹枝簌簌抖動,
似給春風吹拂一般,樹上桃花,紛紛落下。少女一聲長笑,雙袖一捲,把落下的花朵,又捲
入袖中。悠悠閒閒地倚著桃樹,美目含笑,顧盼生姿!
方慶看得呆了,心道:「天下間竟有這樣美艷的少女,桃花都給她比下去了。」過了一
會,那一大群蝴蝶,適才被少女在枝頭驚走的,又飛了回來,遊戲花間。少女突然雙袖一
揚,無數桃花,紛紛自衣袖之中飛出,蝴蝶吱吱怪叫,落了一地。方慶這一驚更是非同小
可:用桃花來做暗哭,這真是曠古未聞之事!又為那群美麗的彩蝶可惜,心道:「花間撲蝶
乃是韻事而把蝴蝶弄死,這卻未免太煞風景了!」
轉瞬之間,那些落地的蝴蝶又展翅飛起,只聽得那少女笑道:「蝶兒呵,累你們受驚
了,我也不再打攪你們啦!」緩緩步入花樹叢中,進入了桃林後的小屋。
方慶舒了口氣,忽覺陽光耀眼,已從石隙中透射進來。方慶不覺大奇,想道:「那少年
竟然算得如此準確,這少女剛剛步入小屋,就是陽光透進石隙之時!」
這時方慶的求生之念與好奇之心混雜一起,急忙走出石隙間,拿起粗繩,在喉頭打了一
個死結,將自己懸在樹上。絞索漸漸收緊,呼吸窒息,難受非常,方慶兩眼發直,卻不見那
少女出來相救。方慶想喊又喊不出聲,絞索更緊,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地轉天旋,桃林之中
仍是渺無人影。方慶大悔,心想:「莫非是那少年故意戲弄於我,叫我再受一次縊繩之
苦!」辛苦之極,雙腳亂踢,踢得樹上的花朵,片片落下。
越是掙扎,絞索越緊,方慶眼睛發黑,神智也漸迷糊。就在這一瞬間,忽覺有人在自己
身上輕輕一拂,好像有一把利剪給自己剪斷了絞索,呼吸立刻暢通,方慶張開了口,卻說不
出話。原來是給繩索絞得太緊了。
過了一會,方慶氣力漸漸恢復,張開眼睛,只見面前站著的正是適才林中的少女。方慶
低聲道謝,那少女的目光有如寒冰利剪,盯著他道:「兀,你這官兒,因何尋死?」方慶拜
倒地上,訴說失去了四十萬兩軍餉,若按軍法處置,就要受凌遲處死。少女蹙了眉頭,忽然
揮袖說道:「這事情我不能管!」方慶大急,往前扯她裙角,哪扯得著?方慶啞聲哭道:
「我上有老母、下有孤兒。你若不理,這世上就添了三個冤鬼了!」那少女緩緩回頭,道:
「是真的嗎?」方慶道:「若有半句虛言,教我再受一次絞索之苦!」少女面色一展,喃喃
自語道:「反正我都要找他們,也好,就替你管一次閒事。」方慶大喜拜謝,少女嗔道:
「我又不是死人,你拜我做甚?嗯,再受一次絞索之苦?呔,是誰人指點你來求我的?」方
慶道:「沒有呀,沒有!」少女道:「你自縊了幾次了?」方慶道:「就這一次呀。」少女
沉吟一會,忽然笑道:「其實你自縊幾次,我也管不著你。我既然說了救你,就是有人指
點,我也得救你到底!自縊很不好玩,下次不要再試了。」嫣然一笑,頭上兩個丫角微微擺
動。方慶瞧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微笑說話之時,露出一臉稚氣,不覺又是暗暗擔
憂,只恐這孤身少女鬥不過那群強盜。
少女道:「好,你隨我來!」方慶跟她走進林中小屋,少女道:「你一定餓了,先烤點
虎肉吃吧!」方慶一瞥,只見屋角一隻吊睛白額大蟲,躺在地上。方慶吃了一驚,少女笑
道:「這是死老虎,你怕什麼?你會剝虎皮嗎?」方慶道:「見獵戶剝過。」少女道:
「好,那你替我弄。看你適才踢那桃樹之力,這三百多斤的老虎,你還翻弄得動。」方慶又
是一驚,少女打虎,已是奇聞,而只一瞧就瞧出自己氣力大小,更是精曉武功的大行家了。
吃過烤老虎肉,已是中午時分,少女從牆上取下一柄寶劍道:「你隨我來,咱們去找強
人,討回那四十萬兩銀子。」從山谷中爬上,進入深山密林之間,走了一個時辰,只見兩峰
夾峙,峭壁陡立,峭壁之下,有一個巖洞,巖洞前面卻是一片平地,少女道:「這裡想必就
是他們藏金之所。」邁步直進,忽然聽得一聲喊道:「擋駕!」在草叢中突然跳起兩條漢
子,兩條棍棒,劈頭打下,來勢迅疾之極!
少女身形一轉,兩條棍棒全撲了空,只見她長袖一甩,那兩條漢子,撲勢太猛,收不住
腳步,又給她輕輕一帶,竟然雙雙摔倒地上,四腳朝天。少女冷笑一聲,頭也不回,不停步
地向前跑去。
巖洞之前,亂石如獅如虎,如馬如牛,奇形怪狀,不計其數,圍著一塊平地,少女腳不
停步,闖入石陣之中,猛然聽得又是一聲:「擋駕!」在亂石叢中刀槍齊出,刀刺酥胸,槍
挑膝蓋,少女凌空一躍,衣袖往下一拂,冷笑一聲道:「也擋不住!」那跳起來舞刀弄槍的
兩條漢子,雖是刀槍搠空,卻立刻收勢撲追,並不像前先那兩人一樣摔倒。方慶心驚膽戰,
不敢走進,只見那少女招招手道:「來呀!你是失銀子的正主,你不來他們還給誰人?」
方慶鼓起勇氣,走入石陣,只見那少女已和四條漢子打在一起,四條漢子,各佔四方,
將少女圍在當中,兩條棍棒,一刀一槍,狠犰攻擊。少女腰懸寶劍,卻並不拔出應戰,只見
她在刀槍棍棒之中,飄來晃去,恰如蝴蝶穿花,蜻蜓戲水,衣袂風飄,好看之極!方慶頗曉
武功,但看了一陣,已覺腦袋暈眩不已,急忙將目光移開,歇了一會,才敢再看。
那少女身法輕靈之極,刀槍棍棒,有如暴風驟雨,卻連她的裙角都沾不著!戰了一陣,
那少女一聲叱□,忽地一掌向左前方的那個使棍棒的壯漢拍去。右方使刀的漢子,單刀卷地
斬來,側面使槍的漢子,也一槍挑到,那使棍棒的壯漢,只覺微風颯然,敵人手掌已拍到頂
門,大駭之下,就地一滾,就在這一瞬間,刀槍齊到,少女掌心往外一登,竟在間不容髮之
際,自刀槍夾擊縫中飛起。那使棍棒的漢子,雖然躲閃得快,肩頭還是給掌鋒掃了一下,滾
出了數丈之遙,才收得住勢,又驚又怒,一躍而起,卻幸沒有受傷。
這一來,四條漢子,齊都氣餒,少女指東打西打南打北,有如行雲流水,更是揮灑自
如。方慶目眩神搖,急又把目光移往別處,偶然一瞥,忽見巖洞之前,站有一人,張弓欲
射,此人非他,正是昨日冒充秀才,將方慶鐵弓閏斷的孟璣。方慶大吃一驚,急忙叫道:
「有人暗算,小心呀!」弓弦一響,孟璣已嗖的發出一箭!
白衣少女,竟似毫不在意,把手一抄,就將射來的利箭抄在手中。弓弦疾響,孟璣的第
二箭又閃電般射出,方慶是射箭好手,看到這樣厲害的連珠箭法,也不覺魄散魂飛。那少女
在刀槍棍棒圍攻之下,萬難逃避,但見她雙指一彈,將接到的箭卜的彈出,兩枝箭在半空中
撞個正著,左右分飛,一齊落下。這少女的指力竟然敵得住孟璣的弓弦之力,實是駭人。孟
璣叫聲:「好!」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枝箭又破空射出,一箭奔喉,射個正著!方慶駭叫
一聲,忽見那少女張口一吐,將那枝箭吐了出去。原來她用的竟是接箭法中最難練、最冒險
的「嚙簇法」!
白衣少女給孟璣連射三箭,面有怒容,忽然叫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玉手一揚,但
見五六朵梅花形的暗器,散佈空中,四面飛下。正是:
飛花迎大敵,出手見神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禍福難知單身入虎穴 友仇莫測寶劍對金刀
方慶還未看得清楚,但聽得哎喲連聲,除了孟璣之外,圍攻白衣少女的那四條漢子,都
已倒在地上。孟璣閃開了兩枚梅花暗器,大聲讚道:「散花女俠!名不虛傳!」一言甫畢,
那四條漢子,也都跳了起來,各人手上拈著一枚暗器,同聲說:「多謝女俠手下留情,咱們
服了!」原來那四人都被少女用那「天女散花」的手法,打中穴道,暗器來勢極急,觸體卻
輕,打中穴道,也只是一陣酸麻,並無礙處,這明明是白衣少女故意相讓。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道:「原來你們去探聽了我的來歷,那麼這位朋友的銀子,可以歸
還了吧?」孟璣一指這巖洞,說道:「你來得不巧,銀子今早已搬走了。」少女面色一沉,
正待發話,孟璣又道:「要勞你多走一趟了,我們已備下快馬。方大人,你昨晚受驚了。」
方慶滿面通紅。少女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拜見你家寨主。好,咱們走吧!」
孟璣撮唇一嘯,山巖後有人牽出幾匹馬來,白衣少女跳上馬背,一言不發,隨著他們便
跑。山道崎嶇,山坡傾陡,騎在馬背之上,就如騰雲駕霧一般,方慶雖是弓馬世家,也覺驚
心動魄,那幾匹馬都是久經訓練的戰馬,隨著孟璣那匹領頭的坐騎,登山跳澗,竟然如走平
地。
跑了個多時刻,紅日已到中天,孟璣在馬背上揚鞭指道:「下面便是雁門關了,丁大總
兵明天便等著要發軍餉,這會兒正不知多心焦了!」方慶聞言一驚,問道:「我們已過了雁
門關嗎?你、你們是不是日月旗金刀寨主的手下?」孟璣道言:「有你的銀子便是,何必多
問!」方慶心如吊桶,七上八落,想道:「這金刀老賊,從來不劫軍餉,不知何以今番破
例?久聞金刀老賊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強人,蒙古韃子和大明官兵都不敢捋他虎鬚,若是
他立心要這軍餉,起盡十萬官軍,也未必討得回來,此一去也,只恐凶多吉少了。」
馬行一刻,面前忽見一片開闊,山崗圍抱之中,竟是沃野平疇,有人在田中耕作,初初
看到,還疑是世外桃源,哪想得到這竟是威震胡漢的強人巢穴?馬隊在磨盤似的山道迂迴前
進著,山道兩旁,不時閃出人影,打著旗號,沒多久,就到了山寨前面。
山上碉堡連雲,依著山形,互為屏障,端的氣象萬千。方慶憂心忡忡,跟在孟璣與少女
之後,下馬進山。有人引到大寨面前,只聽得鐘聲當當巨響,接著鼓角齊鳴,寨門開處,兩
隊強人列陣相迎,刀槍如雪,甲冑鮮明,白衣少女面有笑容,若無其事地從刀槍劍戟叢中穿
過,方慶見這陣仗,嚇得短了半截子,硬著頭皮,亦步亦趨地隨著白衣少女走上中堂。
大堂上擺好虎皮交椅,卻是無人相候,白衣少女面色微慍問道:「你們的老寨主呢?」
孟璣微微一笑,只見兩個粗豪大漢,揭開虎帳,直闖入來。
前面那條大漢捧著一個大酒缸,金色燦然,想是黃銅做成的,瞧那樣子,怕不有五七十
斤?後面那條漢子,卻捧著一大盤烤熟的牛肉,熱氣騰騰,每塊牛肉上都插著一柄明晃晃的
利刃。兩個漢子唱了一個肥喏,朗聲說道:「貴客遠來,無物招待,請喝一杯水酒吧。」一
言未了,前面那條漢子雙臂一振,一大缸酒劈面擲了過來。白衣少女面不改容,口中謝道:
「何必客氣?」手臂一彎,在那酒缸旁邊一帶,那酒缸竟貼著她的掌心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也不落下,竟如小孩子玩的陀螺一般似的。這一缸酒被那漢子使力一擲,威勢何等驚人,沒
有三五百斤力氣,也休想接得它住,卻不料被這少女輕輕一帶,把那股劈面擲來的勁力,化
解於無形。少女微微一笑,俯首缸邊,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好酒,好酒!」那兩個漢子
怔了怔,後面的那個漢子搶上兩步,喝道:「這個給你送酒!」見手起處,兩柄插著牛肉的
匕首飛了過來,白衣少女又是微微一笑,櫻桃小嘴一張,「喀嚓」一聲,把兩柄匕首,咬在
口中,張口一吐,兩丙匕首一齊飛出,端端正正地並插在大梁之上,兩條大漢相顧失色。只
見那少女眉毛一揚,喝道:「還敬你們一杯酒!」掌心往外一登,呼的一聲,把大酒缸反推
出去,那兩條漢子豈敢相接,眼看酒缸劈面擲來,避已不及。
忽聽得「噹」的一聲,只見一個少年漢子從後堂飛步奔出一掌拍出,把那大酒缸拍得飛
過一邊,化了來勢,左足一帶,缸酒緩緩落在地上,一大缸酒,沒有溢出半點。這少年顯了
這手功夫之後,回頭斥道:「你們這兩個蠢物,敬客也不懂得,還在這裡丟人現眼麼?」向
少女抱拳一拱,道:「待慢女俠,恕罪,恕罪!」方慶一看,嚇得幾乎叫出聲來,這少年不
是別人,正是昨晚救了他的性命,又指點他去找白衣少女的那個少年。只是昨晚他乃是山野
樵夫打扮,而今卻是輕裘緩帶,儼若濁世中的翩翩公子,氣度自是不凡。
白衣少女還了一揖,道:「公子好俊的功夫!」聽得那個漢子出門之時,垂手叫他做
「少寨主」,又笑道:「這回可找著正主了,這位朋友的四十萬兩銀子,請少寨主賞面賜
還。」那少年道:「些須銀子,何足掛齒,姑娘,你且請坐。」高聲叫道:「來人哪!」眼
光一轉,向方慶打了一個招呼,眼色之間,含著詭秘的神情,似乎是在說道:「我的指點不
錯吧!」
方慶呆在一邊,滿腹疑雲,實是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既然是這裡的少寨主,何以劫了
銀兩,卻又打救自己?還把那白衣少女也引到這兒?莫非這是陷敵之計?身在龍潭虎穴之
中,帳外強人環伺,吉節難測,禍福未知,驚疑交並,聽那帳外刀環抖索之聲,不禁毛骨悚
然。
過了片刻,只見一隊強盜,把劫去的銀鞘都搬了入來,堆滿階下。白衣少女道:「少寨
主果是快人,我多謝了!」那少年忽然一聲長笑,張手說道:「且慢!」
白衣少女一愕,只見一名盜黨,在銀鞘堆上,插上一面旗幟,一面畫著圓圓的紅日,另
一面卻畫著一鉤新月,這日月雙旗,正是山寨的旗號。那少年微微一笑,在桌上提起一個銀
質的小酒壺,斟了兩杯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笑道:「這四十萬兩銀子雖是無足掛齒,但這
面目月旗卻是價值連城!」白衣少女眼波流轉,只見滿堂盜黨,神情肅然,都注望著自己,
甚是不解,不由得布露出疑惑的神色,詫然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那少年並不答
話,只是微笑,白衣少女想了一想道:「哦,這兩面旗是你們的旗號,那確乎是萬金不換的
東西了。但這和我們的事又有什麼關係?」那少年仍然微笑不答,階下的盜黨卻個個現出怒
容。
方慶在旁邊看得暗暗叫苦,心中想道:「這女子武功雖然高強,卻原來是一個初出道的
小雛兒,竟然連這點黑道上的規矩都不懂得!盜黨在銀鞘上插了旗號,這意思就是說,你若
有本事把這兩枝旗拔下,銀子便可拿去,要不然,你就得乖乖退出。這分明是邀鬥的意思!
這回真個是凶多吉少了!」
白衣少女問了兩次,未見回答,微帶稚氣的臉上暈起一層紅潮,似乎已有點慍怒了,但
見她柳眉一豎,站了起來,對方慶招手道:「銀子已在這兒,你還不去點點?旗子是他們
的,你留下來好了。」身子一挪,剛剛跨出半步,忽聽得那少年哈哈一笑,提著酒壺,身形
疾起,恰恰擋在她面前,朗然說道:「姑娘,你還是坐下來喝酒吧!」白衣少女怒道:「我
不喝酒誰敢強我喝酒?」腳步向前邁出。那少年酒壺向前一推,左手舉起杯子一光,道:
「這點面子都不給嗎?」酒壺劈胸,酒杯照面,竟然是兩記極厲害的招,但見那少女身形一
轉,少年撲了個空,酒杯落手飛出,□□一聲,碎成幾片。原來是給少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
手法,撞了一下。那少年也真了得,酒壺一晃,轉身一推,又擋住了少女的去路,酒壺的尖
嘴,指著少女撳下的乳突穴。白衣少女猛然一矮身軀,雙指一彈,掌心一帶,但見壺蓋飛
開,一壺酒都潑了出來濺了滿地,酒香撲鼻,滿堂失色!但那酒壺卻還緊握在少年手中。
兩人交換了這兩招,顯然是白衣少女技勝一籌,但運足內力,卻也沒能將酒壺擊飛,少
年武功,顯然亦非弱者。他竟將酒壺當成兵器,腳跟一旋,又轉到了少女的面前,說道:
「這杯酒無淪如何請你賞面。」用的竟是流星錘中「流星趕月」的招數。白衣少女斜閃兩
步,柳眉直豎,杏臉含嗔,霍的一聲,拔出寶劍,但見一縷寒光,脫匣射出,少年也退了兩
步,酒壺掩胸,封緊門戶。白衣少女劍尖一指,喝道:「你好無禮,咱們比劃比劃!」滿堂
盜黨倏地一下退到四邊,看是騰出地方讓他們二人動手,實則布成了合圍之陣,只要少年一
個不敵,立刻就要群起圍攻!
方慶嚇得心驚膽戰,面如死灰,心想這少女縱有天大的神通,亦難闖出龍潭虎穴,待會
盜黨圍攻,只恐兩人都要被斬成肉糜!正在提心吊膽,忽覺大堂上的氣氛異乎尋常,寂靜得
令人駭怕,放眼看時,只見那少年封緊門戶,並不進招,堂上群盜,圍列四周,個個垂手而
立。虎帳外遠遠傳來號角之聲,忽聽得有人報道:「大王駕到!」
那少年倏地跳開,只見外面走進了一夥人,為首的長鬚飄拂,氣度威嚴,看來年過六
旬,卻是精神矍鑠。白衣少女看了一眼,施禮問道:「來的可是老寨主麼?」長鬚老人微微
一笑道:「聽說姑娘今日上山,老夫失迎了。」邊說邊打量那個少女,神色甚是特別。
白衣少女給他看得不好意思,按劍說道:「久仰寨主威名,仁俠無雙,今日有緣拜見,
兼向寨主求情。」長鬚老人隨口應道:「好說,好說。」突然問道:「姑娘今年庚?可是屬
羊的麼?」白衣少女不提防他有此一問,不覺得一怔,微慍說道:「老寨主莫非說我年輕識
淺,不配上山,向你求情麼?」長鬚老人打了一個哈哈,道:「姑娘言重了。」白衣少女緊
逼道:「這階下的四十萬兩銀子,乃是雁門關的軍餉,寨主你這一伸手,不但害了這位公爺
的性命,雁門關的數萬官兵,也要喝西北風啦!」長鬚老人哈哈一笑,道:「這個我豈有不
知?」白衣少女道:「老寨主既然知道的其中利害,那就應該把銀子發回。」
長鬚老人捋捋鬍子,笑道:「姑娘,你卻也有所不知。」白衣少女道:「請寨主賜
教。」長鬚老人指了指那日月雙旗,說道:「綠林裡的規矩,既劫了來,那就不能只憑一句
說話退了回去。銀子事小,這旗子的威名可得保全。姑娘,你既然替這位公爺求情,也總得
抖露兩手給弟兄們看看。要不然我退了銀兩,他們也不服氣。」白衣少女怒上眉梢,冷笑說
道:「我只道聞名不如見面,誰知道見面不似聞名。好,好!那就請寨主你劃出道兒!」長
須老人又是哈哈一笑,道:「小姑娘,天地之間,見面不似聞名的多著呢!豈獨老朽為然。
你怪我不肯爽爽快快退回銀子麼?」白衣少女目光斜視,不接話峰,就像鬧脾氣的孩子一
樣,乾脆給他個默認。長鬚老人哈哈大笑道:「我就給你個痛快的辦法。你既帶劍上山,定
然在劍術上有深湛的造詣。好吧,我就用這口金刀,領教你幾路劍法。學無前後,達者為
師。你可不要因我年紀老邁,就故意劍下留情。你若贏了,這四十萬兩銀餉,我親自給他送
回,一個子兒也不缺少!」邊說邊斟起酒來,話說完後,酒已喝了兩杯,驀然拿起兩個空
杯,向樑上一摔,厲聲說道:「好好的大梁,誰人在這裡插了兩柄匕首?」酒杯飛處,□□
聲響起,碎片紛飛,兩柄匕首卻也隨著碎片跌了下來,酒杯是一觸即碎的東西,碰著大梁,
竟能將匕首震落,這老頭兒內功之深厚,實是足以駭人!
白衣少女不覺一怔,她起初本想空手對敵,而今見他露了這手,不由得不把輕敵之心收
斂,當下拔出劍來,跳出庭心,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說道:「請寨主賜招。」長鬚老人
瞥了一眼,讚聲:「好劍!」把手一抬,只見兩名嘍兵抬著一柄金光閃閃的大刀,長鬚老人
接過大刀,雙指一彈,縱聲笑道:「金刀呵,今回你可碰到對手了。」
兩人各自立好門戶,白衣少女知他自居前輩,決不肯搶先發招,當下手撫劍柄,劍尖向
下一點,這是後輩對前輩;動手時表示謙讓的起手招式。長鬚老人向後一個退步,只聽得刷
的一聲,白衣少女一招「彩蝶穿花」,劍勢輕靈之極,長鬚老人喝聲「好」,一個「鳳凰奪
窩」,身形反了過來,一下子就搶著了少女先前的位置。白衣少女吃了一驚,想不到這位金
刀寨主年紀雖老,身法迅捷,可是不遜年輕,這一個飛身奪位,自己的左右中三路,都已給
他的刀勢制住了。
盜黨們轟然喝采,可是只瞬息之間,又是全場聲寂。只見那白衣少女凌空飛下,挽了一
個劍花,劍光四射,就如同千萬點寒星,當頭灑下。劍光刀影之中,只聽得一陣斷金戛玉之
聲震得嗡嗡耳響,眾人放眼看時,只見白衣少女已在一丈開外,長鬚老人橫刀當胸,叫道:
「劍好,劍法更好!這一招彼此都不輸虧,再來,再來!」
方慶武功平庸,還看不出所以然來,盜黨中的高手,卻是個個心驚。白衣少女剛才那
招,在受敵控制之下,突然飛身而出,實是劍學之中最給練的招數,眼利的且瞥見老寨主的
金刀已缺了一口,更是擔心。
白衣少女微微喘氣,她雖然將敵人的金刀削了一個缺口,可是自己給他的金刀一迫,倒
退一丈,還幾乎收勢不住,論到功力的深厚,自己實不如他。
兩人換了一招,各有戒懼,再鬥之時,形勢又是不同。只見白衣少女左穿右插,有如蝴
蝶穿花,劍光閃爍不定,身形越轉越疾,轉得旁觀的人都覺頭暈眼花,金刀寨主卻兀立如
山,不為所動。猛聽得白衣少女一聲清叱,劍光暴長,攻勢突發,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
上,但見劍花錯落,劍氣縱橫,出手之快,無以形容!金刀寨主卻緩緩揮動金刀,腳跟有如
釘牢在地上一般,任她劍勢雨驟風狂,竟不移動半步,刀勢雖緩,那虎虎的刀風卻震耳駭
心,白衣少女一口氣攻了五七十招,兀是攻不進去。盜黨們都噓了口氣,心念老寨主當能戰
勝。方慶雖然看不懂兩人招數,見盜黨們的面色由緊張而轉為輕鬆,心中已知不妙,不由得
牙關打戰,如坐冰山。
酣鬥之中,猛聽得長鬚老人喝聲「去!」金光一閃,白光疾退,那少女身形又已在一丈
開外,盜黨們轟天價的又喝起彩來!
白衣少女縱出數步,揉身又上,長鬚老人這一刀猛勢沉,卻也沒將白衣少女的寶劍劈
落,心中亦自驚異。白衣少女揉身再上,劍法又變。只見她青鋒斜削,儼如狂風掃葉,劍尖
直刺有如暴雨摧花,劍光繚繞之中,但見四面八方都是白衣少女的影子,劍光忽東忽西,忽
聚忽散,翩若驚鴻,宛如游龍,不但把旁觀的人看得眼花繚亂,金刀寨主也吃了一驚。這白
衣少女劍法奇絕,看她如封似閉,卻又如進似攻,實是捉摸不到。金刀寨主只得封閉門戶,
再和她游鬥,白衣少女一口氣又進了三五十招,虛虛實實,變化層出不窮,金刀寨主雖然仍
是未曾移動半步,面色凝重,顯是比先前吃力得多。酣鬥中金刀寨主一刀斜劈,忽被對方劍
尖一掛,把金刀輕輕地黏出外門。這一刀用了八成力量,忽如撲了個空,被對方輕輕地將勁
力卸了,金刀寨主不由得身子前傾,撲前兩步,雖然立即凝身站定,堅守之勢已是被她牽
動,門戶再也封閉不住。
白衣少女劍勢驟緩,劍尖搭著刀鋒,轉來轉去,長鬚老人金刀三絞,把白衣少女逼得步
步後退,但刀劍糾纏之勢卻未解開,兩人攻過均慢,一進一退,又戰了一個時辰。方慶見白
衣少女不住後退,害怕之極,但聽那滿堂寂靜,周圍盜黨,個個屏息以觀,無一人敢發聲談
論,與先前嘰嘰喳喳,口講指劃的情勢大不相同,看來又不似金刀寨主佔得上風。
盜黨群豪見白衣少女劍法奇妙,既有武當派達摩劍法的招數,又有太極劍的招數,飄忽
之處似躡雲劍的路數,凝重之處又似三陽劍的路數,奇招妙著層出不窮,都是又驚奇又擔
心。但金刀寨主揮刀力斫,也未露敗象。金刀寨主小心翼翼步步進逼,白衣少女身子忽然向
後一化,寶劍一撤,盜黨高手叫道:「謇主小心!」說時遲,那時快,那白衣少女身形疾
起,劍光如虹,又是凌空往下刺!金刀寨主忽地哈哈大笑,喝道:「撒手!」身軀一矮,待
那白衣少女剛剛下刺之時,突地一刀向她攔腰劈去,這一招奇妙之極,除了摔劍撞開刀鋒,
然後才能立即閃避之外,實無其他招數可以抵擋。金刀寨主火候老到,經驗甚豐,這一刀正
是他戰了半天之後,所想出來的唯一破敵招數。
盜黨高手矚目驚心,看見寨主使出這一神招,禁不住轟天價的又喝起好來,卻不料喝采
之聲未停,形勢忽又大變,也不知那白衣少女用的是什麼手法,只聽得她也喝一聲「撒
手」,老寨主的金刀,竟然脫手飛出,呼的一聲插在橫樑之上。原來白衣少女戰不下,也知
道不能力敵,因此將計就計,展出了師門是最冒險的救命神招,在金刀劈來之時,腳尖輕輕
一點刀頭轉鋒便戳敵人手腕,這一著絕險神招,立刻變客為主。
金刀寨主萬萬料不到她有此一招,這時除了摔刀之外,更無他法。白衣少女嬌聲一笑,
站在地上,轉過身來,正想說聲「老寨主,承你讓啦!」忽見金刀寨主慘然一笑,眼中隱有
淚珠,白衣少女不覺一怔,心道:「怎麼這樣一個威震胡漢的老英雄,輸了招也會哭呢?」
心中歉疚,指他輸招的話竟說不出口來。只見金刀寨主的目光注定自己,似哭似笑,手指慢
慢揭開長袍一角,抽出一根竹杖,竹杖甚短,下端且有裂痕,甚不平不整,似是本來甚長,
後來給人拗斷似的。竹杖上頭還有幾根稀疏的旄毛,白衣少女一見此杖,面色大變,忽然哇
的一聲哭了出來,跪在地上。
這一下更是令人震驚,出人意表。金刀寨主左手持杖,右手將那白衣少女緩緩拉了起
來,忽而又縱聲笑道:「雲靖有此孫女,九泉之下當可瞑目了!」少女嗚嗚咽咽,淚尚未
收,見了此杖,想起十年前事。那時她還是只有七歲的小孩子,她爺爺雲靖和她從蒙古逃
回,在驢車之上,曾經給她看過這根「使節」,給她說過牧馬胡邊的故事。而今見了此杖,
恍如重見爺爺,怎不令她傷心痛哭。
金刀寨主以袖揩淚,忽而說道:「你而今不是小孩子了,你今日是上山討鏢的女英雄,
可不能哭呵!快快抹乾眼淚,咱們的事還未了呢!」白衣少女一個轉身,突然輕飄飄地飛身
躍起,一手鉤住橫樑,把金刀拔了下來,走到寨主面前,撲通跪下,舉刀過頭,道:「但憑
叔祖大人處置!」此言一出,把方慶嚇得魄散魂消,心道:「糟了!糟了!我把這女孩子倚
作靠山,卻原來他們竟是一家!」
長鬚老人接過金刀,道:「你起來,將這半截竹杖藏起來吧。這竹杖雖然令人痛恨,到
底是你爺爺的遺物。」白衣少女接過竹杖,收了淚珠,只見金刀寨主招手說道:「方慶,你
過來呀!」
方慶身軀顫抖,腳都軟了,金刀寨主一笑,叫兩個人扶他過來,道:「四十萬兩軍餉都
在這兒,你押回去吧。」方慶喜出望外,叩頭道謝,忽想起孤身一人,如何押運?金刀寨主
似乎知道他的心願,向旁邊一個頭目說了幾句,打開寨門,過了一陣,只見一隊兵丁,帶著
一隊騾群,排在寨外,金刀寨主微微笑道:「人銀都發回給你,你可要點點數目麼?」方慶
大喜之餘,忽然想起一事,大著膽子說道:「四十萬兩軍餉都在這兒了,可是還有十匹健
騾,裝載的是丁總兵運的貨物,敢情寨主也一併發還。」
金刀寨主哈哈大笑,道:「丁總兵私運的貨物麼?那些正合我山寨之用,扣下來了!」
方慶又是一驚,軍餉雖是得回,失了總兵的巨貨,也是死罪難饒,叩頭訥訥說道:「求寨主
開恩,開恩,再高抬貴手,救我一命!」金刀寨主大笑道:「丁總兵都捨得給我,你反而不
捨得麼?」忽在懷中摸出一個信封抽出一張大紅拜貼。
方慶放眼一瞧,只見拜帖上面寫的是:「敬獻薄禮十馱。周老大人哂吶。職丁大可
具。」方慶吃了一驚,雁門關的總兵乃是朝廷鎮守邊關的大將,竟會向強盜頭子獻禮稱職,
此事真是萬不可解。他哪裡料想得到,這位金刀寨主,正是十年前的雁門關總兵周健,在他
當總兵之時,現任的總兵丁大可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副將。
周健捋鬚笑道:「你敢情是還不相信?好,我再叫一個人出來。」傳令下去,不一會便
帶上一個軍官,正是雁門關接收軍餉並專管糧草的軍官。周健笑道:「這四十萬兩軍餉早經
他點過無誤,你可以放心了。」方慶與那軍官本是熟識,想不到卻在此相見,在此交割,倒
是因禍得福,省了他不少麻煩。
周健起立送客,那軍官和方慶都再三道謝,周健對那軍官說道:「煩你上復你家總兵,
外敵當前,咱們還是合力對付的好。昨日之約,不要忘了。」那軍官連道:「是,是!」周
健揮手說道:「孟璣,你替我送他們下山。那日月雙旗,就讓他們插到雁門關吧。」方慶知
道有這日月雙旗,等於金刀寨主親身護送,此去定可無事。又再轉身道謝,孟璣一笑而起,
和方慶並肩走出,對他笑道:「方大人,你回去後可得好好再煉弓馬呵!」方慶想起前日大
吹牛皮被他折弓劫餉這事,不覺面紅過耳。
周健待那些人去後,回過頭來,對白衣少女笑道:「雲蕾你來得正好!」雲蕾滿腹疑
團,十年之前,她與周健曾在雁門關前見過一面,那次見面,乃是在軍馬廝殺當中,雲蕾且
又年小,面貌都未看清,想不到他居然還認識自己。周健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今日
若不是把你引上山來,逼你獻出玄機逸士的獨門劍法,我還真不敢認呢!」雲蕾這才恍然大
悟。心中想道:「他為了引我上山,竟和雁門關總兵開了這麼大的玩笑,這位叔祖的行事,
也未免太過出乎人情之常了。」她初出江湖,天真未滅,口雖不語,面上卻現出不滿的神
情。
周健哈哈一笑,道:「好侄孫女,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劫軍餉嗎?」雲蕾道:「你不是
說要引我上山嗎?其實你不引我我也要來的。」周健道:「怎麼?」雲蕾道:「十年之前,
潮音大師將我從雁門關救出,帶我到川北小寒山,交給我師傅撫養。」周健插口道:「你的
師傅是不是外號叫飛天龍女的葉盈盈?」雲蕾點了點頭,往下說道:「我學了十年,師傅就
叫我下山。她把爺爺的血書交給了我,她說我爺爺最恨的人雖然是令他牧馬二十年的張宗
周,但害死他的卻是朝廷的王振。不過真實情形,師傅也不清楚。她說你是我爺爺最好的朋
友,當年就是為了我爺爺慘死,反出邊關的。她聽說你落草為寇,不知是真是假,因此叫我
下山之後,第一個就應找你。」周健聽了搖了搖頭,發出苦笑。
雲蕾詫然停語,只聽得周健說道:「你爺爺死了十年,此事還成懸案。」當下將當年的
事詳細說了,道:「張宗周和王振也有勾結,不過就當年之事看來,你的爺爺實在死得糊裡
糊塗,兩人到底哪個是真正兇手,我也莫名其妙。」雲蕾說道:「我把這兩人都當做仇人,
在這兩人之中,張宗周更是第一個仇人。」周健點了點頭,道:「這仇可不易報啊!」雲蕾
道:「我身負兩代血仇,只有盡力而為,死而後已。」周健微微歎息,雲蕾往下續道:「我
到了雁門關前,聽得金刀寨主日月雙旗的威名,就猜想到是叔祖在此開山立寨。不過還拿不
准,所以在蝴蝶谷中住下,想探聽清楚之後才來拜謁。」周健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你可
知道,你下山之後,曾用梅花暗器打敗了幾路強人,因此在江湖上得了散花女俠的稱號?」
雲蕾道:「這名字倒也好聽,不過我卻不知。」周健道:「你在蝴蝶谷中居住,我手下早已
注意到了。不過,連我在內,都未猜到是你。因此我才設計將你引上山來,試試你的武藝,
看看你是何人。」雲蕾道:「可是你這一引,我反而以為我先前的猜想全都錯了。我以為若
是叔祖,那就萬萬不會劫雁門關軍餉,所以我才敢和叔祖相鬥。」周健哈哈一笑,道:「我
從來不劫雁門關軍餉,這次劫了,雖說為的是你,可也不全是為你,這裡面的關係可大著
呢!」雲蕾問道:「什麼關係?」周健道:「小則關係雁門關與我這山寨的毀滅,大則關係
大明九萬里河山的變色!」雲蕾吃了一驚,道:「什麼?」周健抬頭一看天色,瞿然說道:
「時候已不早了,你快去睡一覺吧,養好精神,今晚我還要你幫我去幹一件大事。」把手一
揮,大寨上立刻鳴鐘擊鼓,先前與雲蕾相鬥的那個少年和另一個頭目走上前稟道:「請寨主
遣將發兵。」周健點了點頭,指那少年說道:「他叫周山民,是你的叔叔,比你卻大不了幾
年。」雲蕾施了個禮,道聲:「得罪。」周山民笑道:「巾幗出英雄,英雄在年少,你這個
侄女可比我這個叔叔強多了。」叫人將雲蕾帶到帳後歇息。雲蕾聽那號角齊鳴,滿山人馬奔
跑之聲,哪裡睡得著。
晚飯過後,山寨裡空曠曠的,只剩下寥寥幾個看守,雲蕾問道:「可是和官軍作戰
麼?」周健道:「不是。」雲蕾道:「可是和韃子作戰麼?」周健道:「也還未可知。」雲
蕾滿腹疑團,道:「那麼叔祖調兵遣將,卻是為何?」周健笑言道:「你先別問,且和我去
一個地方。」與雲蕾換了夜行衣服,走出山寨,只見滿天星斗,夜已三更。
周健帶雲蕾爬上東面山峰,一處處叢莽密菁,荊棘滿道,越入越深,越行越險,雲蕾滿
腹疑團,心想叔祖乃一寨之主,既是調兵外出,何以自己不鎮寧山頭,卻孤身夜行,實是百
思莫解。靜夜之中,忽聽得水聲潺潺,遠處異聲驟起,似是有人長嘯,又似是胡笳急促之
聲,周健伸手一拉,與雲蕾隱聲在岩石之後。
淡月疏星之下,只見周健面色凝重異常,伏地聽聲,忽然「噫」了一聲,自言自語說
道:「難道是我料想錯了?」雲蕾堅耳一聽,異聲已寂,怪而問道:「叔祖聽到什麼?」周
健往下一指,道:「你看。」峭壁之下,是群山環抱的山谷,谷中開闊,田畝縱橫,倚山之
處,建有人工湖壩,石壩約有兩層樓高,湖邊不大,佔地亦有百數十畝,白茫茫一片,黑夜
生光。周健道:「這裡山地全靠湖水灌溉,我們以農為生,所以這個湖實是我們山寨的命
脈。」周健十年生聚,把荒山變為良田,談起這個湖來,十分得意,繼而歎道:「可是韃子
和官兵偏不讓我們在此安居,前日我接到探子密報,說是韃子要派高手偷入,毀此湖壩。」
雲蕾道:「此湖壩似非幾人之力可毀。」周健道:「你有所不知,現在已是開春時分,每年
春季,這裡都有山洪為患,我們在上流之地,還建有幾處攔洪堤防,只要將堤防弄穿一個大
洞,山洪一來,湖水立刻氾濫,那時山谷將成澤國,山中的數千畝良田,都將為水所淹
了。」雲蕾切齒道:「真是可恨,他們若來,我就給他們一劍。」周健道:「他們惡毒之
處,還不止此呢。」正說話間,忽聽得異聲又起,周健一聽,道:「奇怪!」雲蕾問道:
「什麼奇怪?」周健言道:「聽這聲音,似是十多騎馬,追逐一個逃犯。剛才追向西方,現
在卻正對著我們這邊來了。咦,這些人並不熟悉道路,他們在那裡繞著圈圈,走之字路。聲
音又小了,你聽得出麼?」雲蕾搖了搖頭,周健笑道:「你今後闖蕩江湖,這伏地聽聲的本
事,可得練練啊。」往下說道:「我已算定他們今夜必定來破壞,但聽這聲音,竟是追逐逃
犯,莫非他們之中亦有變麼?」雲蕾正想問周健何以會算定他們今夜必來,忽見周健打了一
個手勢,示意噤聲,向外一指,只見七八丈外的一個山峰,忽然現出兩條人影,以周健伏地
聽聲的本領,也要到了臨近才能發現,這兩人武功之高,也就可以想見了。
月光中只見兩個胡人並立山頭,一人揚鞭指道:「明日午間,這方圓百餘里的山寨,便
要夷為平地。哈哈,這回真是天祐我國,雁門關的總兵竟會先來求助。我們滅了金刀老賊之
後再取雁門關那就易如反掌,雁門關一下,到京師之路,已無險阻,大明九萬里河山,都將
是我們的了!澹台將軍,這回你的功勞可不小啊!」縱聲大笑,聲震山谷。雲蕾吃了一驚,
只聽得另一人道:「王爺神機妙算,自是無人可及,但亦不能不小心在意,明日若雁門關的
官軍接應不上,咱們的四路分兵,可不都陷於險境麼?若將四路縮為兩路,似較穩重得
多。」先頭那人又大笑道:「明朝天子極欲剿滅金刀老賊,雁門關的總兵力有不及,無法可
想,這才約我們合圍,我才不怕他們失約,這是千載一時之機,大將用兵,安能畏首畏
尾?」說罷又縱聲大笑。
雲蕾心中一動,想道:「這澹台將軍莫非就是二師伯常說的那個澹台滅明?若然是他,
那他也是我的殺父仇人,今晚可不能放過他了。」只聽得被喚做「澹台將軍」的人又道:
「王爺還是小心的好,此地正在他們四面山寨包圍之中。」那胡人又大笑道:「我正怕他們
不出來,我們準備毀堤放水,就是要攻他們之所必救,他們若來包圍,那麼我們寥寥十數人
之力,就可以吸住他們的主力,外面攻山的四路大軍,就將如入無人之境了。以我們兩人的
武藝,哪會被他們捉住,最多不過犧牲毀堤放水的十多個小兵。」雲蕾聽了,心中暗罵好狠
的毒計,對周健今晚的行事也就恍然大悟,想道:「原來叔祖今日調兵遣將,是去對付那四
路偷襲的胡兵,而約我到此,卻是為防備他們毀堤放水,叔祖真不愧是大將之才,我剛才還
道他孤身犯險,原來卻是必須這樣對付。」
雲蕾抓緊劍柄,卻見周健面色緊張,搖首示意,叫自己不要輕舉妄動。只聽得那澹台將
軍「咦」了一聲,說道:「怎麼他們還不來呢?」那王爺在山頭上往來踱步,似也頗為焦
急。澹台將軍忽道:「咦,他們在追逐什麼人?」只聽得馬蹄之聲自遠而近,忽見一騎馬在
峽谷之中衝出,背後十餘騎馬銜尾疾追,馬匹躍入田畝之中,那王爺罵聲:「膿包!」拉開
鐵弓。澹台滅明叫道:「王爺不要殺他!」話剛出口,那王爺已嗖的一箭射出。
就在這一瞬間,周健一拍雲蕾,說道:「殺那番王!」兩人一躍而出,雲蕾身輕似燕,
一個起伏,已掠上山頭,人未落地,暗器先發,六枚「梅花蝴蝶鏢」分打澹台滅明與那番王
的上中下三路。她恨澹台滅明是她的殺父仇人,出手極快,竟然不聽周健的吩咐,將暗器分
襲兩個大敵。只聽得澹台滅明哈哈大笑,雙鉤一立,三枚梅花蝴蝶鏢都給激得反射回來,而
那個王爺卻「哎喲」一聲,拋弓於地,衝前兩步,腳步蹌踉,似欲跌倒,忽又站定,破口罵
道:「好個小賊,敢施暗算!」抽出腰刀,似欲上前,身軀一彎,卻又站著。原來雲蕾所用
的獨門暗器「梅花蝴蝶鏢」,乃是飛天龍女葉盈盈所傳的絕技,能打人身三十六道大穴,端
的厲害非常。那番王武功本極高強,卻因一來正在放箭射人,二來不防雲蕾來得如此之快,
三枚飛鏢撥開一枚,避開一枚,卻給第三枚打中腿彎的關節軟麻穴,雖然仗著精純的內功,
不至跌翻,卻是舉步艱難,兩腿麻軟。這也是他命不該死,若然雲蕾六枚飛鏢全都射他,那
他就萬萬逃避不了。
雲蕾六鏢齊發,兩個敵人都未跌倒,不禁大吃一驚。只見那澹台滅明一聲怪嘯,倏地到
了面前,身形之愉,遠在自己之上。雲蕾咬緊牙關,皓腕一翻,刷的一劍刺出。正是:
吳鉤劃處山河碎,劍底風雲變幻多。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陌路遇強徒偷施妙手 風塵逢異士暗戲佳人
澹台滅明雙鉤一立,見是一個少女,喝道:「喚你家大人出來,我雙鉤不殺無名小
輩。」雲蕾運劍如風,刷刷兩劍,直刺到他的面前,澹台滅明雙鉤一攔,運足內力,把雲蕾
的寶劍反彈出來,喝道:「野丫頭你找死麼?」雲蕾毫不退縮,一招「白虹貫日」,又攻過
去,澹台滅明雙鉤一旋,倏如雙龍出海把雲蕾的寶劍卷在當中,雲蕾手心一翻,那柄劍突然
反彈出來刷的一下,又從雙鉤交鎖之中遞出招去。澹台滅明「噫」了一聲,好生詫異,左鉤
一指,右鉤一拉,將雲蕾寶劍帶出門外,逼得她腳步不穩,連退三步。雲蕾不待對方殺到,
飛身又起,劍光劈面攻來,澹台滅明眉頭一皺,道:「誰教你這樣打法?你這是不顧性命的
□拼,哪能對付強敵?」雲蕾道:「我就是要和你拚命!」澹台滅明心想待我把她的寶劍鎖
拿出去,看她逞不逞強,再問她為何要與我拚命!雙鉤一個迴旋,左右圈轉再把雲蕾的寶劍
卷在當中。哪知雲蕾精靈之極,吃了次虧,這回可不上當,她貌似魯莽,實卻精細,手腕一
沉,卸開來勢,陡然反削上去,「當□」一聲,澹台滅明左手鉤的月牙,竟給削去一齒。澹
台滅明叫道:「好劍法!」雙鉤借勢一撥,雲蕾只覺一股大力迫來,虎口發麻,只見鉤光閃
閃,指到胸前,雲蕾轉劍抵擋,已來不及,忽聽得澹台滅明喝道:「你是玄機逸士的什麼
人?」
雲蕾趁他這一喝問,長劍一抖,反捲回來,解開了敵人攻勢,怒道:「憑你也配提我師
祖名號?」澹台滅明哈哈大笑,雙鉤霍霍,把雲蕾逼得跟著他雙鉤旋轉,遞不進招。雲蕾越
敗越狠,被澹台滅明格退三步,反撲上四步。澹台滅明道:「你師父也不是我的對手,你知
道麼?」其實這是澹台滅明誇大之詞,他和謝天華、飛天龍女二人功力悉敵,那是真的。雲
蕾不理不睬,劍走連環,連進險招,澹台滅明被她纏得性起,雙鉤一展,銀光暴長,恰如兩
道銀蛇,將雲蕾緊緊裹著,走了十餘二十招,雲蕾氣力不支,招架也架不住,澹台滅明驟下
殺手,左鉤一封,右鉤向她天靈蓋劈下,雲蕾叫道:「爹爹啊,女兒不能替你報仇了!」奮
力一擋,明知敵人這一招力挾千鈞,擋也擋他不住,不料鉤劍相交,這一招力道卻不遠如想
像中的沉重。只聽得澹台滅明喝道:「吠,你這小丫頭可是雲靖的孫女兒麼?」雲蕾反手一
劍,罵道:「叛國奸賊,你還有臉提我的爺爺!」澹台滅明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澹台滅
明反正是被你們這班男女英雄、忠臣義士罵定的了,就再把你這位忠臣之後殺掉也算不了什
麼!」雙鉤一旋,南橫北轉,認真廝殺起來了。雲蕾劍法雖精,哪擋得住?眼看就要喪在敵
人雙鉤之下。
酣鬥中,只聽得山谷下田畝之間胡兵被殺得鬼哭神號,想是周健大展神威,已獲全勝。
雲蕾心中一寬,忽聽得那番王叫道:「澹台將軍,不要戀戰,金刀老賊來了!」
呼喝聲中,周健提刀縱上,金刀一擺,出手「三羊開泰」連環三招,噹的一聲,把雙鉤
隔開,右足貼地一掃,大聲喝罵道:「今日我不把你這奸賊碎屍萬段,也對不住我的金
刀!」澹台滅明一進一閃,本是走勢,聞言冷笑,雙鉤又刺過來,冷笑說道:「好,我倒要
看看你的金刀有何本領?」遮、攔、勾、剪,擋了幾招,縱聲大笑道:「什麼金刀銀刀,在
我看來,也不過破銅爛鐵。」鉤光一閃,鏗鏘一聲,在金刀背上劃了一道口子,周健大怒跳
起,猛劈三刀,雲蕾偏鋒急上,也疾刺兩劍。好個澹台滅明,竟然左鉤攔刀,右鉤敵劍,不
慌不忙,一一拆開。任是周健力大刀沉,雲蕾身輕劍疾,刀劍聯攻,也自攻不進去。三個人
都殺得性起,跑馬燈似的團團疾轉,澹台滅明那對雙龍護手鉤在刀光劍影之中揮舞自如,兀
是攻多守少。
周健與雲蕾雙戰不下,好不吃驚,心道:「久聞此人乃瓦刺第一勇將,果然名不虛傳。
如此人才,竟為胡虜所用,可惜可惜。」只聽得那番王又民道:「澹台將軍,時候已到,不
必戀戰了!」周健猛然醒起,心道:「擒賊擒王,我和他苦鬥作甚?」奮力一刀,將澹台滅
明沖退三步,叫道:「雲蕾你小心應付幾招。」托地跳出,一刀朝那番王劈下。雲蕾機靈之
極,立即補進空檔,伸劍疾刺,使的都是精妙殺手,澹台滅明武功雖然遠勝於她,急切之
間,卻竟被纏著。
那番王見周健一刀劈來,舉起腰刀一斫,噹的一聲,兩口刀一齊震開,周健吃了一驚,
心道:這番王好大的力氣!負傷之後,居然還能敵我。那番王虎口流血,又不能縱躍,吃驚
更甚。周健連劈三刀,一刀猛過一刀,劈到第三刀時,那番王再也抵擋不住,腰刀給辱得脫
手飛去,周健摟頭一刀,猛力斫下那番王大叫一聲:「我命休矣!」顧不得腿彎骨節疼痛,
撲地便滾。周健一刀劈空,揮刀再斫,猛覺背後金刀劈風之聲,反手一格,叮噹一聲,震得
身形不穩。只見澹台滅明已越過前頭雙鉤一插,空了雙手,一把抓起那個番王,騰身便跑。
周健哪裡肯放,一個虎跳,揚刀再斫,澹台滅明一手抱著番王,霍地一個「鳳點頭」,身軀
一矮,橫掌便掃,這一招使用得凶險絕倫,周健招數用老,回刀不及,危急之中,也使出救
命險招,一個彎刀內向,刀柄往外一撞。只聽得□啪一聲,乓的一響,周健手腕給掌鋒掃
中,金刀掉地,澹台滅明胸口也撞了一下,痛得眼睛發黑,卻是哼也不哼,背起番王疾跑。
雲蕾給他在十招之內殺退,眼看著叔祖功敗垂成,又羞又怒,飛身趕去,揚手又是三枚
梅花蝴蝶鏢。澹台滅明頭也不回反手一抄,將暗器全抄到手中,反擲過來,力道台勁,挾風
呼嘯,雲蕾自己也不敢接,逼得閃過一邊。只見那三枚蝴蝶鏢一齊射到一塊大石之上,濺起
無數火星,卻並不掉下,全都在石上。雲蕾大吃一驚,澹台滅明疾走如風,已越過一個山
坳。
雲蕾尚欲追趕,忽呼提東邊山谷,一聲炮響,地動山搖,周健叫道:「阿蕾,窮寇莫
追,不要趕了。」片刻之間,只聽得東邊、南邊、西邊、北邊炮聲接連而起,霎時間殺聲震
天,周健撿起金刀,橫刀大笑道:「任他韃子使盡心機,也終是我甕中之鱉。」雲蕾正待發
問,周健忽疾跑下山招手說道:「快來助我救人。」雲蕾莫名其妙,隨著下山。只見屍橫遍
地,血染山谷,都是周健金刀劈殺的胡兵,雲蕾目不忍睹,掩面不敢正視。周健喚道:「阿
蕾,你身上帶有解毒的金創藥嗎?」回頭一瞥,笑道:「阿蕾,你怎麼啦?這也害怕?你將
來怎麼報仇啊!」雲蕾道:「和賊人廝殺倒沒什麼,看著這些肢體不全的死人,可不忍
心。」周健大笑道:「你倒真是俠骨柔腸的女英雄,戰場之上,比這更慘的還有呢!來吧,
來吧,看慣了你就不噁心了。」雲蕾走了過去,見周健抱著一個漢人打扮的武士,武士背上
插著一枝長箭,看樣子沒入一半以上。雲蕾道:「還能救麼?」周健道:「心頭還有一絲氣
息,好壞試他一試吧。」雲蕾道:「金創解毒之藥,我身上有的是,就不知合不合用?」周
健接過藥散,將長箭輕輕拔出,只見瘀黑血塊隨箭而出,周健道:「這箭好毒!」將藥散敷
上,又替傷者推血過宮,過了些時,只見傷者雙目微微張開,但氣若游絲,仍是說不出話。
周健搖了搖頭,雲蕾問道:「怎麼啦?」周健言道:「這是蒙古見血封喉的毒箭,沒有他們
的解藥,救治不了。但這人內功已有幾成火候,所以能支撐至今。你的解藥與我的推拿,大
約可助他甦醒一時,但也過不了明日。」雲蕾聞言慘然道:「橫直是死,那就不如不要救他
好,省得他多受痛楚。」周健道:「此人逃出胡邊,被韃子窮追,必然有極大的秘密,若不
讓他臨終說出,他死不瞑目。」摸出一枝高麗人參,用刀切下半截,放入此人口中,然後輕
輕將他放倒地上,高麗參可作補氣吊命之用,看來周健是想借藥物之力,讓他可以有回光反
照的機會。
這時,只聽得四面山谷,殺聲震天,戰馬嘶鳴,炮聲隆隆群山迴響,震耳欲聾。周健彈
刀笑道:「不到天明,韃子就要全軍覆沒。雲蕾現在你可知道我劫雁門關軍餉的用意了
吧?」雲蕾心思靈每,想了一想,撫掌笑道:「叔祖端的好計!你劫了軍餉,雁門關的總兵
自然要唯你之命是聽了。韃子約他一同出兵,你要他按兵不動,這樣你在明處,敵在暗處,
行軍部署又全被打亂,這個仗自然是你打贏啦!」周健甚為得意,笑言道:「丁大可其實也
還不算很壞,只是功名心重,朝廷要他圍剿山寨,他自己兵力不夠,所以和韃子勾搭上了。
我劫了他的軍餉,曾單身跑去會他,問他願被餓兵亂刀斬死,還是願與韃子為敵。他權衡輕
重,只好乖乖聽我的話。」說到此處,忽然忍不住發笑。
雲蕾道:「叔祖你笑什麼?」周健道:「那丁大可平日文書往來,喚我做『金刀老
賊』,見了我面,卻口口聲聲叫老上司呢!」雲蕾也忍不住笑,問道:「他在此之前,可知
道『金刀老賊』就是他的老上司麼?」周健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見過我的金刀
本領,猜也應該猜到是我,不過他平日故作不知罷了。我以往與官軍對敵,總是戴著面具,
為的就是不想官軍知道是我。」雲蕾道:「為什麼?」周健道:「若然小兵們也都知道我是
他們的老總兵,那麼準有一半以上要投過來。雁門關是邊疆重鎮,總得有官軍防守哪。所以
我這裡只收納窮漢,不收容官軍。」
雲蕾年紀尚小,平時哪會想到這些問題,聽了此話,只覺叔祖含意極深,不覺怔怔思
索。忽聽得周健說道:「好啦,醒過來啦。」只見那人一個轉身,啞聲說道:「你們是誰?
快快扶我去見金刀寨主。」周健道:「我就是金刀寨主。」那人言道:「你可知道雲靖的孫
女,雲蕾的下落麼?」雲蕾吃了一驚接口說道:「我就是雲蕾!」那人倏地張大雙眼,道:
「你就是雲蕾,好極,好極!那麼我死可瞑目了。你哥哥尚在人間,現在上京師考試去了,
你快快前去找他。」雲蕾吃了一驚,她是有一個哥哥,名叫雲重,五歲之時,她的父親雲澄
就將他送與一位師啊為徒。這事還是後來聽師父說起的。原來她師祖玄機逸士門下,共有五
人,除了自己的父親雲澄,未滿師便到胡邊單身救父之外,其他四人各得師祖一套武藝。潮
音和尚排行第二,傳了伏魔杖法和外家硬功;謝天華排行第三,飛天龍女葉盈盈排行第四,
各得一門劍術。大徒弟叫做董岳,傳的卻是金剛手的大力鷹打成一片爪功,雲重便是送給他
做徒弟。董岳到了蒙古之後,又遠遊藏邊,十多年來,不聞音訊,雲重是生是死,自亦無人
可知。而今雲蕾突然聽到這個未見過面的哥哥的消息,不禁驚喜交集,急忙問道:「你是
誰?」那人言道:「我是你哥哥的師兄。」雲蕾道:「嗯,那麼你也是我的師兄了。」正想
問他消息,那人雙眼發白,嘶聲說道:「還有更緊要的事,韃子要圍攻你的山寨,斷你的
水。」周健道:「這我已知道,你聽見炮聲麼?我們已經打勝了。」那人面現笑容,斷斷續
續說道:「他們還要出兵攻打明朝。你要設法去告訴皇上。我、我、我身上有一封信,是給
你的。好啦,我見了你們可以去了。」聲音越說越低,說完之後,心上已無牽掛,面帶笑
容,含笑而歿。周健歎了口氣,抽出信箋,擦燃火石,瞧了一眼,道:「是你大師伯寫
的。」字跡潦草,想見寫得很是匆忙。周健展信讀道:「岳山野匹夫,寄身漠外,糞土王
侯,鬥酒自醉。平生無所恨,所恨者唯尚未識荊耳。」周健心道「這個董岳,卻也頗有意
思。」再續下去道:「先生與我雖素昧平生,然我於天華賢弟口中,亦知先生俠氣豪風,江
湖共仰。先生雖佔山自立,拒漢抗胡,朝廷雖刻薄寡恩,然我知先生必不願見胡人南下而牧
馬,中原變漢而易夷都也。」周健歎息道:「悠悠蒼天,這人倒是我的知己!」
周健再續下去道:「瓦刺自脫歡死後,其子也先繼位,初為丞相,其後自封國師,總攬
軍政大權,整軍經武,欲圖問鼎中原,近復檄召民夫,籌集糧草,起兵之期,當不在遠。外
敵當前欲叩關,朝中大老猶醉夢,翹首燕雲,能不概歎!」周健讀到此處,歎息說道:「朝
中大老猶醉夢。若只是如醉如夢,那還算是好的了。」再讀下去道:「小徒雲重心切父仇,
遺書歸國,彼年輕識淺,豈知權臣當道,李廣無功。願先生念在故人,訓彼頑劣。聞雲澄尚
有一女名喚雲蕾,若先生知其下落,請以其兄消息相告。再者天華師弟,自十年前在胡邊一
面之後即斷絕音訊。道路傳言,有雲其已遭張賊毒手,有雲其已被禁胡宮,想岳孤掌難鳴,
無從援救。請轉告潮音約同盈妹速至胡邊,諸事拜託,不敢言謝。」
周健讀完之後,掩信太息。雲蕾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先上京去找哥哥。」周健瞧她
一眼,若有所思,久久才始道:「也好。」雲蕾望他面色,頗覺奇異。周健道:「我聞說當
今天子,下詔求奇才異能之士,今秋武試,特加恩榜,準沒有功名的人,通過初試複試之
後,也同到校場,考武狀元。你的哥哥,大約是想從此求得出身,借朝廷兵力,報你爺爺的
大仇。朝廷特加恩榜,在邊疆告急,需破格用人之際,用意雖是甚好但恐權臣把持,亦是有
名無實。」說到此處,抬頭仰望寒星,忽然問道:「阿蕾,你可讀過李陵答蘇武書麼?」雲
蕾因她的爺爺生前自比蘇武,因此自識讀書之後,便要師傅傳教她讀這篇文章,當下點了點
頭。周健道:「李陵當年孤軍抗胡,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對新羈之馬,
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其後以眾寡不敵,為敵所俘,尚思有所作為,劫持敵帥。但漢室
不諒,竟把他的全家殺了。所以李陵才斷了歸漢之心。他在給蘇武的信中說道:『上念老
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並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
何!』這幾句話說得悲痛極了。李陵行雖可議,情實可悲!」說罷仰天長歎。雲蕾道:「叔
祖,你始終力抗胡兵,李陵哪能比你?」周健道:「你七歲之時,聽你爺爺的故意,現在我
也把我的故事說你聽聽。我昔年鎮守邊關,大小數十仗,每仗必勝,誰料皇上聽信讒言,一
紙文書就把我免了。這也算不了什麼,你的爺爺,節比蘇武,遭遇更慘,竟被皇上賜死,這
還有天理麼?因此,我當年一憤,反出邊關。當時尚未有占山自立之心。後來明朝的天子也
像漢朝之對李陵一樣,把我滿門抄斬,幸靠一個忠實老僕,才救出我的小兒子,他就是前日
引你上山的人。」雲蕾淚交雙睫,望著周健鉛一般沉重的面色,說不出話。只見周健揚刀一
指,指著那山頭上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雙旗說道:「可是我的旗號還是日月旗!」
雲蕾看那雙旗,迎風招展,一邊紅日,一邊眉月,合起來正是一個「明」字,心中歎
道:「原來叔祖落草為寇,也還忘不了明朝。」周健道:「你若找著哥哥,叫他不要考什麼
勞子的武狀元的。還是回到我這兒來吧。朝廷刻薄寡恩,看到你爺爺的例子,難道還不心寒
嗎?」雲蕾道:「叔祖說的是。」周健折起信箋放入懷中,又道:「你的三師伯謝天華英風
俠骨,亦是我所欽佩之人,想起十年之前,他和潮音大師相約,一個撫孤,一個報仇。如今
潮音大叔已托他的師妹將你撫養成人,天華報仇之事,卻還是渺茫之極,好不令人傷感。」
雲蕾道:「我去通知家師,叫她和二師伯一同趕到胡邊,找尋三師伯便是。」周健道:「你
只有一個人,怎能兩邊兼顧?這樣吧,你還是專心去找你的哥哥,我替你去通知師父。」雲
蕾道:「那敢情好,那麼,我明天就動身了。」周健笑了一笑,道:「你再耽擱幾天。論武
功我不如你,可是有些東西你可得向我學學啊。」
東方發白,炮聲漸寂,周健與雲蕾回轉大寨,中午時分,四路伏兵都告捷回山,果然是
大獲全勝,把蒙古兵殺得潰不成軍,俘獲人馬無數。周健下令犒賞,忙了半天,處理完畢,
這才笑對雲蕾說道:「你雖然武藝高強,對江湖上的路道還不熟悉,我叫山民教你。」自此
一邊三日,周山民將江湖上的各種切口、幫派、禁忌,以及各路成名英雄,其中門戶淵源,
糾紛恩怨等等,都詳細說給雲蕾知道。雲蕾人甚聰明,記性極好,學了三日,對江湖之事,
瞭如指掌。周健還怕經驗不夠,熟人無多,又將一對日月旗送了給她說道:「北五省水陸兩
路英雄見此旗號,都要相讓幾分,你若遇到危險,可將此旗取出,不過,也不要隨便用
它。」雲蕾心道:「我闖蕩江湖正要歷練歷練,要旗號保護,那還有什麼意思?」不過礙於
叔祖好意,還是接了。
周健又取出幾套男子衣裳以及金銀珠寶,笑道:「單身少女,獨上京師,惹人注目,你
換了衣掌,易釵而弁吧。這點珠寶,留給你在路上使用。」雲蕾一想不錯,便換了衣裳,接
了珠寶,拜辭下山。
周健道:「山民,你送她一程。」出了山寨,換上快馬,中午時分,已越過雁門關,踏
上前去京師的大路。雲蕾言道:「叔叔你回去吧。」周山民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喟說道:
「你可得回來啊!」仍然與雲蕾並馬而行,依依不捨。雲蕾笑道:「叔叔,多謝你了。你回
去吧。」周山民面上忽然現出一層紅暈,笑道:「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幾年,咱們上輩雖是
深交,卻非兄弟。若論起年齡,咱們還是兄妹相稱,更為適合。」雲蕾好生奇怪,忽想起這
幾日來,周山民對她十分關切,心中想道:「這個叔叔為人甚好,只是說話有點不對勁
兒。」雲蕾年紀還輕,哪想得到他的用意,一笑說道:「你嫌我叫你叔叔叫老你麼?好吧,
他日我回來時,稟過叔祖,改掉稱呼便是。」
周山民面紅過耳,雲蕾一笑策馬,疾馳上道,回首看時,只見周山民還在癡癡遙望。
一路無話,第三日來到陽曲,這是汾酒集散之地。入到城來,只見處處酒旗招展,雲蕾
腹中飢渴,心道:「久聞山西汾酒的美名,今日且放懷一喝。」行到一處酒家,見門外紮著
一匹白馬,四蹄如雪,十分神駿。雲蕾行近去看,忽見牆角有江湖人物的記號,雲蕾好奇心
起,步上酒樓,只見一個書生,獨據南面臨窗的座頭,把酒代酌。東面座頭卻是兩個粗豪男
子,一肥一瘦,披襟迎風,箕踞猜枚,鬧酒轟飲。雲蕾旁觀者清,只見這兩人貌作鬧酒,卻
時不時用眼角瞥書生。
書生服飾華貴,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獨自飲酒,一杯又復一杯,身子搖搖晃晃,頗似有
了酒意,忽而高聲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
三百杯。」搖頭擺腦,酸態可掬,咕嘟嘟又盡一杯。雲蕾心道:「這酸秀才真是不知世途艱
險,強盜窺伺在旁,卻還在放懷喝酒。」
東面座頭的瘦漢子叫道:「一飲三百杯,好呀!兄弟,別人一飲三百杯,這三杯酒你還
不喝?」他的同伴跳了起來,叫道:「胡說,你喝一杯要我喝三杯!」瘦漢子道:「你個子
比我大三倍,我喝一杯,你非喝三杯不行。」肥漢怒道:「放屁放屁,我偏不喝!」瘦漢喝
道:「你喝不喝?」提起那酒壺便灌,肥漢大怒,用力一推,給汾酒淋了一身,兩人打將起
來,跌跌撞撞,一下子撞到那書生的身上,書生怒喝道:「豈有此理!」忽聽得「噹」的一
聲,書生的一個繡荷包掉在地上,幾個小金錠和一串珍珠滾了出來,金錠也還罷了,那珍珠
光彩奪目,雖在白日晴天,也掩不著那寶氣珠光。書生一腳踏著荷包彎腰拾那珍珠金錠,大
叫道:「你們想搶東西嗎?」那兩個漢子倏然停手,喝道:「誰搶你的東西?你竟敢賴人,
看老子打你!」旁觀的酒客,做好做壞,上前勸解。雲蕾心中暗笑道:「這兩個漢子分明是
強盜的線人,借鬧酒為名,故意撞跌荷包查察書生的虛實。只是有我在此,可叫你們不能如
願。」
雲蕾也走過去,雙掌一推,道:「你們鬧酒怎麼鬧到別人的座位?」順手一摸,把兩個
漢子的銀兩都摸了過來,雲蕾身手輕靈,在喧鬧之中偷竊銀兩,竟無一人知曉。那兩個漢子
給她一推,胸口發痛,吃了一驚,不敢再鬧,嘀嘀咕咕地言道:「誰叫他賴我偷東西?」旁
邊的人勸道:「好了,好了。你們先撞人家總是不對,回去好好喝酒吧。」那書生舉起酒杯
道:「老弟台,你也喝一杯。」酒氣噴人,雲蕾道:「多謝了。」回到自己座位,看那兩個
漢子如何。
那兩個漢子盯了雲蕾一眼,叫道:「掌櫃的,結帳!」瘦的先掏銀子,一掏沒有,面色
發青;肥的一看不妙,伸手摸自己的荷包,銀子也不見了。兩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這兩人確是盜黨,偷雞不著,反蝕把米,明知是雲蕾所為卻恐因小失大,不敢張揚。掌
櫃的走來道:「承惠一兩三錢銀子。」兩人面色尷尬,手放在懷中拿不出來,掌櫃的道:
「兩位大爺賞面,承惠一兩三錢。」瘦漢子囁嚅說道:「掛帳成不成?」掌櫃的面色一變,
冷笑道:「來往的客人都要掛帳,我們喝西北風不成?」酒保也幫著吆喝道:「你們二人是
不是存心在這裡鬧事?鬧酒、打架、撞人,現在又要白食白喝?不給也成,把衣服脫下
來。」看熱鬧的酒客哄堂大笑,都說這兩個漢子不對,這兩個漢子無奈,只得脫下衣服。酒
保道:「這兩件大褂不夠。」伸手把兩頂帽子也摘下來,道:「算咱們倒霉了,快滾,快
滾!」兩個漢子光著頭,上身只披一件汗衣,在寒風中抱頭鼠竄而去。
雲蕾好不痛快,獨自又喝了兩杯,見那書生仍在喝酒,猛然想起這兩個漢子不過是盜黨
中的低下之人,他們吃了這個啞虧,必然回去告訴盜首,我是不怕,這書生的珠寶卻可不
保。於是也站了起來,叫道:「掌櫃的,結帳!」打定主意,想去跟蹤這兩個盜徒。
掌櫃的見雲蕾衣著甚好,像個公子哥兒,滿面堆歡,走來說道:「承惠一兩二錢。」雲
蕾伸手一摸,她把周健送給她的金銀珠寶包在一條手巾之內,一摸竟不見了不由得大吃一
驚,再摸左邊的衣袋,剛才偷來的幾兩銀子也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雖然是春寒凜冽,
額上的汗珠也急出來的。掌櫃的好不懷疑,看雲蕾衣服麗都,又不像是沒錢的樣子,疑惑
道:「你老可是沒有散銀?元寶金錠都成,小店替你找換,不會騙你的成色。」雲蕾更是著
急,生怕也被脫下衣服,那就要當堂出醜了!
掌櫃的見她左摸右摸,面色漸漸不對,冷笑道:「大爺,你怎麼啦?」那書生忽然搖搖
擺擺走了出來,吟道:「四海之內皆朋友,千金散盡還復來。這位小哥的帳我會了。」摸出
一錠銀子,足有十兩,拋給掌櫃道:「多下的給你!」掌櫃的喜出望外,連連多謝。
雲蕾面紅過耳,低聲道謝,書生道:「謝什麼?我教你一個秘廖,你下一次喝酒時多穿
兩件衣裳,結帳時就不怕了。」酒氣撲人,搖搖晃晃,不理雲蕾,下樓自去。雲蕾好生著
惱,心道:「好個不知禮貌的狂生,剛才若不是我去救你,只怕你的東西早已被人搶去
了。」
雲蕾四面一望,滿堂酒客之中,看不出誰是可疑之人,心中納悶,想不到在這裡會碰見
如斯妙手,盜徒之事無心再理,出了酒樓,跨上馬背,繼續趕路。走出城外,忽見書生那匹
白馬,也在前面。雲蕾心中一動,道:「莫非是這書生不成,可又不像呀!」把馬一催,趕
上前去,刷的一鞭,佯作趕馬,鞭梢卻打到書生脅下穴道要害之處。
雲蕾這一鞭實是試那書生武功深淺,她鞭梢所指,恰是要害所在,若然書生乃是會家,
必定一下閃開;若然是武功更高的,那就可能出手相格。豈料一鞭打去,那書生叫了一聲,
竟然閃避不開,鞭梢掛上衣裳,好在雲蕾暗中收勁,鞭勢雖猛,沾衣之時卻已無力。饒是如
此,那書生也晃了幾晃,在馬背上踏足不穩,幾乎跌下。雲蕾好生過竟不去,道:「失手打
了你了,我這裡給你賠罪!」書生抬眼一望,駭叫道:「吃白食的又來了!你不要以為我有
幾個錢就來纏我,我的錢是交好朋友的,像你這樣喝了人家的又打人家,我可不敢領教
呀!」雲蕾又好氣又好笑,道:「你的酒還未醒嗎?」那書生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
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呀,呀!我不和你喝酒,不和你喝酒!」
醉態可掬。雲蕾給他弄得不知應付,正想扶他,忽見他雙腿一夾,那匹白馬飛一般地奔跑。
雲蕾的馬是山寨中挑選出來的蒙古戰馬,竟然追他不上。雲蕾心道:「此人不通武藝,這匹
馬可是非凡佳品啊!」失了銀兩,悶悶不樂,催馬續行。
走了半日,抬頭一望,只見夕陽落山,炊煙四起,想投農家住宿,袋中卻又無錢,忽聽
得馬嘶之聲,只見前面是一座叢林,林中有一寺觀,寺觀外有一匹白馬正在低頭吃草。雲蕾
言道:「咦,原來他也在這裡。寺觀中的和尚好相與,我不如在這裡住宿一宵。」在寺觀外
紮好馬匹,推門入去,只見那書生在廊下生了堆火,正在那裡煨芋頭,一見雲蕾入來,又吟
道:「人生無處不逢君。呀,呀!又碰著你了。」雲蕾瞧他一眼,道:「你的酒醒了?」那
書生道:「我幾時喝醉?我認得出你是食白食的人。」雲蕾生氣道:「你知道什麼?有強人
在劫你的珠寶!」那書生跳起來道:「什麼?強人?這個寺觀裡和尚也沒有一個,強人來
了,連壯膽的都沒有。好,我不住在這裡了。」雲蕾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去哪裡?你
一到外面強盜劫你,更是無人打救。有我在這裡,百十個強盜也還不在心上。」書生張大眼
睛,忽然「噗嗤」一笑,道:「你有這樣大的本事,為何還要白吃人家的?」雲蕾道:「我
的銀子給小偷偷去了。」那書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雲蕾道:「百十個強盜不放在心
上,銀子卻給小偷偷去。哈哈,你說謊的本事可沒有你騙食的本事好!」本似欲走,反又坐
了下來,道:「再不聽你的謊話,清平世界,哪有這麼多強盜小偷?」懶洋洋的又煨芋頭。
雲蕾賭氣道:「你不信就不信,不要你信!」煨焦的芋頭香氣一陣陣直撲鼻觀,雲蕾跑
馬半日肚子飢餓,吞了吞口水,卻不好意思問那書生要。這寺觀是個荒剎,果是沒有和尚,
哪能找到充飢之物。
那書生咬了一口芋頭,搖頭擺腦,自言自語地說道:「黃酒可醉,汾酒亦醉;魚肉固
佳,芋頭亦妙。好香呀,好香!」雲蕾怒看他一眼,別過頭去。那書生叫道:「喂,吃白食
的,給你一個芋頭。」撲的,將一個烤熟的山芋拋了過來,雲蕾怒道:「誰吃你的!」吞了
吞口水,盤膝坐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地做起吐納功夫,好不容易把飢火壓下。雲
蕾的內功乃是玄門正宗,做了功課,只覺通體舒泰。睜開眼睛,只見那書生呼呼熟睡,烤熟
的芋頭,滾了滿地。雲蕾伸伸舌頭,想伸出手去,忽見那書生轉了個身,卻又睡去。雲蕾賭
氣想道:「我就餓它一晚,也算不了什麼!」那書生鼾聲如雷,雲蕾想睡也睡不著,忽然想
道:「這書生衣服華貴,身懷重寶,何以出門不帶保鏢?又敢在荒山古寺住宿,吃這不值錢
的烤芋頭?難道他是裝作不懂武藝的麼?可是又不像是裝的呀!」悄悄站起,想搜他身了,
那書生又轉了個身,雲蕾想道:「他若驚醒豈不以為我偷他東西?」好生躊躇,上前三步,
退後兩步。忽聽得外面有怪嘯之聲,雲蕾看了書生一眼,見他熟睡如獵,冷笑道:「本來不
該理你,瞧你又覺可憐,好,算你好造化,姑娘替你去擋強人。」走出寺門,一縱身藏在樹
上。
淡月寒星之下,只見兩個蒙面強人直走過來,一個說道:「你看這匹白馬,想必是在此
了。」一個道:「他若不肯依從又怎麼辦?」一個道:「說不定只好取他首級了。」先頭那
一個道:「這怎麼使得?給他掛點彩那還可以。」雲蕾聽得怒從心起,心道:「好狠的強
盜,劫財還想害命!」忽聽得其中一人叫:「樹上有人!」雲蕾兩枚蝴蝶鏢已從樹上射下,
兩個蒙面人身手矯健之極,一閃閃開。雲蕾挽了一個劍花,一招「鵬搏九霄」,凌空擊下,
分刺兩人,兩個蒙面人一個手使鐵拐,一個手使雙鉤,照著長劍便砸,劍鋒過處,火花飛
濺,鐵拐給截了一個切口,雙鉤卻把寶劍帶過一邊。雲蕾心道:「這兩個強盜手底倒硬!」
那兩個蒙面人更是吃驚,欲待喝問,雲蕾的寶劍已如疾風暴雨一般殺來。雲蕾這柄寶劍乃是
玄機逸士所煉的雌雄雙劍之一,名為「青冥」,尋常兵刃,一截即斷,使鐵拐的兵器雖然沉
重,卻也不敢和它相碰,倒是那使雙鉤的身手非凡,遮攔勾擋亦守亦攻,雲蕾的寶劍竟然碰
不著他的兵器。
雲蕾使出飛花撲蝶的身法,在雙鉤一拐的交擊縫中,盤旋疾進,劍光有如一團電光,滾
來滾去,使到疾處,真似水銀瀉地,花雨繽紛,那兩上人被她殺得步步後退。可是鐵拐力
沉,雙鉤靈活,首尾相應,雲蕾卻也無法奈何。激鬥酣時,雲蕾突然咬緊牙根,一劍斜削,
向那使雙鉤的蒙面強盜痛下殺手。這一劍又狠又疾,無論前撲後閃,都難躲開,正是飛天龍
女所傳的奪命神招。雲蕾本來還不想取那兩個蒙面強人的性命,可是若非刺殺一人,卻是無
法得勝,所以逼得出此絕招。
豈料一劍削去,那使雙鉤的強盜左鉤往下一沉,右鉤往上一帶,雲蕾的「青冥」劍幾乎
給他引得脫手飛去。雲蕾大吃一驚,這一招竟是澹台滅明的家數,急忙一個轉身,劍鋒一轉
迫開使鐵拐的強盜,身形倒縱,又閃開雙鉤的偷襲,揚劍喝道:「兀你這□可是澹台滅明的
弟子麼?」那使又鉤的猛跳起來,沉聲喝道:「你既識破我的來歷,明年今日便是你的週年
忌日了!」雙鉤霍霍,勇猛無比,竟然全是拚命的招數。雲蕾也紅了眼睛,罵道:「大膽胡
兒,居然敢偷入邊關,你當中國無人麼?」一口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也是絕不留情,招招
狠疾。若論本身武藝,雲蕾要經澹台滅明的徒弟稍勝一籌,但一來敵方有使鐵拐的相幫,二
來雲蕾餓了半天半夜,氣力不加,鬥了一百餘招,香汗淋漓,漸漸只有招架之力。雙鉤一
拐,越攻越緊,雲蕾被困在核心,危急非常。使鐵拐的道:「這小子的劍倒很不錯,等一會
你讓我要這口劍成不成?」使雙鉤的應道:「好,讓你,讓你。但等會捉人之時,你可要聽
我的話。」兩人一問一答,似乎雲蕾之死,已是毫無疑問。雲蕾大怒,一招「飛瀑流泉」向
那使鐵拐的迎面便刺,那蒙面賊單拐往上一迎拐方撩起,忽然哎喲一聲,手垂下來。雲蕾這
一劍何等快疾,一劍穿喉,將他刺斃,使雙鉤的嚇得呆了,雲蕾反手一劍,喀嚓一聲,將他
左手的護手鉤截成兩段。使雙鉤的飛身疾跑,雲蕾一揚手,三枚「梅花蝴蝶鏢」奔他後心,
看來定可打中,忽聽得叮叮連響,蝴蝶鏢竟然不知被什麼東西碰著打了下來,轉瞬之間,敵
人已跑得無影無蹤。
雲蕾一片茫然,十分不解!自己剛才那一劍雖凶狠,但料想那使鐵拐的敵人還能抵擋,
卻不料在最緊急之時,對方的鐵拐竟然會垂下來,竟似神差鬼使一般,喪命在自己三尺青鋒
之下。雲蕾越想越奇,心道:「莫非是有人暗助不成?但自己那三枚蝴蝶鏢何以也突然落
地,難道是暗中出手的高人,既助自己,又助敵人?想起來又實是無此道理。」
雲蕾俯首看那死在地上的強盜,一劍將他的面具撩開,果然是一個胡人。雲蕾驚疑不
定,這顯然不是普通想劫財物的強人了。雲蕾大著膽子,搜他的身,除了幾兩碎銀和一包干
糧之外,別無所有。雲蕾笑道:「這正合我用。」嚼下乾糧,將銀子納入懷中。
忽聽得林中異聲又起,只見又是兩個蒙面強人飛奔而來,揚聲喝道:「合子上的朋友,
一碗水端來大家喝。」意思是說彼此都是同道,你劫到的財物可不能獨吞,拿出來大家分
吧。雲蕾大怒,喝道:「好呀,你們還有多少人來,都吃!」本想說:「都吃姑娘一劍」,
猛醒起自己已是易釵而弁,「姑娘」二字,說到口邊又吞了回去。那兩個強盜大笑道:「哈
哈,這才是好朋友,大家都有得吃。」走過來伸手就要。
雲蕾冷笑一聲,反手就是一劍。那兩個強盜,一個手使單刀,一個卻空著雙手,雲蕾一
劍刺去,只覺微風颯然,空手的賊人身子一翻,竟然直搶過來,左掌一拂,似切似截,使的
居然是大擒拿手的招數。雲蕾吃了一驚,不敢大意,劍尖一點,斜鋒疾掃,使單刀的叫道:
「點子好硬!」一刀劈來,勢子也頗兇猛,雲蕾使出穿花繞樹的步法,一劍搠空,身形疾
閃,既避開了左邊敵人的擒拿手,又避開了右邊敵人的單刀。
這兩個強人雖非庸手,但雲蕾劍法精妙之極,身形既快,劍光又是飄瞥不定,兩個強人
都似覺得對方專門攻擊自己。鬥了三五十招,徒手的賊人叫道:「好,讓你獨吞好啦,留下
萬兒(名號)來,咱們交個朋友!」雲蕾怒道:「劫奪財物之罪可恕,通番賣國之罪難饒。
誰和你交朋友!」倏地一招「分花拂柳」,劍勢向左,又似向右,一招分刺二人,使單刀的
「哎喲」一聲,手腕先中了一劍,單刀脫手飛出。空手的賊人較為溜滑,身子一縮,避了開
去。雲蕾使的是連環招數,一劍刺出跟著續上,勢如抽絲,綿綿不斷。雲蕾只以為這兩人和
先前那兩個番賊同是一夥,所以下手絕不留情,這一劍疾如駭電,劍尖已觸及敵人後心,忽
然「嗤」的一響,手腕上似給大螞蟻咬了一口,突然失了準頭,劍尖滑過一邊,兩個蒙面賊
人拚命奔逃,跑入了叢林草莽之間。
雲蕾怒道:「施暗算的小賊滾出來!」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雲蕾等了一陣,不見有
人接聲,看自己的手腕,紅腫起黃豆般大的一粒小塊,想來是中了極微細的暗器,想在地上
尋找,也找不出來。雲蕾這兩仗雖是大獲全勝,可是暗中受人戲弄,心中實是不甘,沒精打
采地回到寺內,但見那個書生仍是熟睡如泥,鼾聲不斷。
雲蕾叫道:「喂,你這死人,你倒睡得快活!」那書生翻了個身,咿咿唔唔的呻了兩
聲,雲蕾叫道:「強盜來了!」那書生睡眼惺忪,懶洋洋地坐起來,吟道:「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雲蕾冷笑道:「你知什麼?強盜來過啦!」書生揉揉睡眼,道:「半夜三
更,擾人清夢!你這小哥兒怎麼專和我搗亂?」一點也不信雲蕾的話,非但不多謝,反而怪
責。雲蕾氣道:「你不信你就到外面去看,強盜已來過啦!」書生伸了伸懶腰,忽而笑道:
「既然來過了,那不是沒事了,你還叫醒我做什麼?」雲蕾又氣又惱,冷冷說道:「是我把
他們都殺退的。」那書生道:「真的嗎?好極,好極!你吃一個芋頭。這回你不是無功受
祿,我不說你白吃了!」「卜」的把一個芋頭拋來,雲蕾大怒,一掌將芋頭拍飛,道:「誰
和你開玩笑呢,喂,我問你,你姓甚名誰,從哪裡來的?」那書生一瞪眼睛,忽然學足雲蕾
的神氣,戟指喝道:「喂,我來問你,你姓甚名誰,從哪裡來的?」雲蕾怒道:「什麼?」
書生冷笑道:「你能審問我,難道我就不能審問你?你是官兒,生來審問別人的不成?」
雲蕾窒了一窒,這書生強詞奪理,可也真的給他問住,心中想:「我的來歷,如何能說
你知?」見那書生斜著眼睛,看著自己,一副神氣,令人哭笑不得。雲蕾轉念一想:「我的
來歷,不能說給他知,也許他的來歷,一樣不能說給我知。己所不欲,何必強施於人?那兩
個胡人,萬里追蹤,莫非他也像我爺爺一樣,是從蒙古那邊,間關逃出來的漢人?」這樣一
想,不覺對書生有了敬意,但瞅他那副懶洋洋似笑非笑斜眼看人的神氣,又覺討厭。想了一
想,從懷中取出周健送給的那對日月雙旗,拋過去道:「這個給你,我不和你同走啦。」書
生瞥了一眼,道:「我又不是戲子,要你這兩面旗做什麼?」雲蕾言道:「你孤身一路,危
險得很,有了這兩面旗子,強盜就不敢打劫你了。」書生道:「什麼,這旗子是聖旨嗎?」
雲蕾笑言道:「只怕比聖旨還有力量呢!這是金刀寨主的日月雙旗,你從北邊來,難道沒聽
說過嗎?金刀寨主等於是北邊強盜盟主,綠林豪傑,誰都敬他幾分。」雲蕾送他日月雙旗,
實是一番好意,不料那書生面色一變,拿起日月雙旗,忽然冷笑道:「大丈夫立身處世,豈
能托庇匪人?你讀過孔孟之書嗎?」雙手一撕,竟把威震胡漢的日月雙旗撕成四片!
雲蕾面色發青,這一氣可是非同小可,大怒喝道:「金刀寨主威震胡漢,是個頂天立地
的英雄,豈容你這酸丁侮辱!」舉起手掌,劈面打他耳光,忽見他羊脂白玉般的臉蛋,吹彈
得破,想道:「這一掌打去,豈不在他臉上留下五個指印,那多難看!」手掌拍到了中途,
又收了回來,怒道:「我不與你這腐儒酸丁一般見識,罷罷,饒你一次。以後你被強人劫
殺,也是你自己討死,我不再管你啦!」倏地轉身,旋風般衝出門外去,她一番好意,弄成
這樣,心中極不舒服,再也不願多瞧那書生一眼。那書生雙目閃光,看雲蕾衝出門去,緩緩
站了起來心想出聲呼喚,忽又冷笑一聲,忍著不叫。
雲蕾策馬出林,在叢林中忽聽得「嗚」的一聲掠過頭頂,雲蕾勒著馬□,叫道:「施暗
算的小賊,有種的滾出來!」忽然頭上啪的一響,雲蕾一拉馬頭,避了開去,只見一枝樹枝
跌下地來,樹枝上縛著一個小小的繡花巾紮成的包裹。雲蕾吃了一驚,這正是自己的東西,
急忙解開來看,只見周健送給她的金銀珠寶,全在其中,連自己偷來的那幾兩銀子也在其
內。雲蕾急在馬背上騰身飛起,掠上樹梢,縱目四望,但見殘星明滅風吹草動,四野無人。
雲蕾歎了口氣道:「罷罷,真是天外有天,想不到在這小地方,也碰到如斯高手。」縱
馬出林,林子外邊,已是曙光欲現。
雲蕾趁著清晨,跨馬上路,續向西行。但見一路上人馬不絕,個個都是雄赳赳的武夫,
一看就知是三山五嶽的好漢。
雲蕾想起周山民給她講解的「江湖常識」,心道:「似此情景,若非什麼幫會大典,就
是武林會盟了。」那些人策馬趕過雲蕾,也不理她。雲蕾走了一程,腹中飢渴,走進路邊一
個兼賣粥飯的茶亭,胡亂吃了個飽,見那茶亭正燒著兩大缸茶,遂和那茶亭主人搭訕道:
「今兒好生意啊,一路上趕路的人可真不少。」那茶亭主人笑道:「客官,你是不是到黑石
莊去的吧?」雲蕾道:「什麼黑石莊?」那茶亭主人道:「客官想必是從外路來的了,黑石
莊的石大爺今天做大壽,許多朋友都趕來給他拜壽。」雲蕾心中一動,問道:「你說的是轟
天雷石英石老英雄麼?」茶亭主人肅然起敬,道:「原來你也是石大爺的朋友。」雲蕾道:
「石老英雄誰人不知,我雖是外省人,也聽過他的名字。」茶亭主人道:「是呀,石大爺交
游廣闊,各路人物,不論識與不識,投到他的莊中,無不招待。」雲蕾聽周山民說過,那石
英以躡雲劍與飛蝗石威震武林,那手躡雲劍固是武林一絕,那手飛蝗石暗器也極足驚人,中
人有如炮彈,所以外號叫做轟天雷。這石英不但武藝高強,而且豪俠仗義,只是脾氣有點古
怪。雲想道:「原來此人就住在曲陽城外,我不如也去拜壽。三山五嶽的英雄既然大批來
到,那戲弄我的高手可能也在其中,我豈可錯過機會。」主意打定,向茶亭主人討了紙筆,
寫了一張賀貼,笑道:「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今日做壽,真是碰巧碰上了。」問明了去黑石莊
的路,結了茶錢,跨上馬背,逕到黑石莊去。
黑石莊賀客如雲,收賀禮的看了賀貼,問也不問,就讓知客的帶入宴客的大花園,雲蕾
來得正是時候,園中筵開百席,恰是入席之時。雲蕾被招呼坐在一個角落,同席的都不相
識。聽得他們嘰嘰喳喳的談論,有一個說:「石老英雄今兒不但做大壽,聽說還要選女婿
呢。」另一個道:「老頭兒可頭痛啦,沙寨主,韓島主,林莊主,三家一同來求婚,這可怎
麼對付得了?」另一個道:「轟天雷自有法兒,何必你來替他擔憂。」伸手一指,道:「你
看!」雲蕾跟著看去,只見園中搭起一個大擂台,高可二丈有餘。那人笑道:「聽說轟天雷
倒是豪爽之極,乾脆來個比武招親,誰打得贏他的女兒誰就是他的女婿,至親好友,毫不例
外,三家都沒話說。」其他的人笑道:「這可有熱鬧看了。」雲蕾心中暗笑:「天下間竟有
這樣選女婿的辦法,萬一選了個大麻子,豈不委屈了女兒!」
夕陽慢慢西移,忽聽得一片恭賀之聲,滿場起立,雲蕾踮高腳看,只見一個紅面老人,
攜著一個女子走了出來,排開賀客,跳上擂台。那女子生得甚為秀麗,臉似芙蓉,眉長入
鬢,雲蕾擠上前看,只見她落落大方,眉宇之間,隱有英氣,對著一群賓客,居然並不羞
懼。正是:
筵前騰劍氣,俠女會奇男。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鑄錯本無心擂台爭勝 追蹤疑有意錦帳逃人
雲蕾聽得旁人談論,知道這紅面老人正是黑石莊的莊主轟天雷石英,那女的便是他的女
兒石翠鳳了。雲蕾暗暗喝彩,暗自笑道:「這老頭兒紅臉尖嘴,果然像畫上的雷公,生下的
女兒卻這樣俊秀。」
只見石英抱拳向台下一拱,朗聲說道:「小老兒的賤日生辰,承各位大哥賞面,不惜屈
駕到這小莊子來,俺先敬大家三杯!」台下賀客轟然道好,各自把酒都干了。石英拈鬚笑
道:「黑石莊窮鄉僻壤,無以娛賓,叫各位見笑了。俺這女兒還粗會拳腳,就叫她練幾路笨
拳,給各位叔伯陪酒如何?」眾人更是大聲叫好。石英又笑道:「只是一人練拳,亦無趣
味,敢煩沙寨主、韓島主和林莊主的三位令郎,給她賜教幾招。看誰練的最好,俺也有點小
小的彩物,三位世兄意下如何?」他雖沒有明言比武招親,席上群豪卻知道他的用意,韓島
主和林莊主先自叫道:「好極,好極!」帶了兒子在人叢中便飛上台來,矯健之極。那沙寨
主略一遲疑,也帶了兒子縱上台來。那擂台高達二丈有多,沙寨主一躍即上,他的兒子腳尖
在台邊一勾,卻險險跌了下來。台下群眾,大為驚詫。這沙寨主,在黑道上是頂兒尖兒的人
物,武功精純人所共知,他的兒子家學淵源,盡得他的所傳,心狠手辣,又兼人在壯年,在
黑道上的威名,已趕上了他的父親。知道底細的人,都料他今日必操勝算,誰知他一上擂
台,就先給韓島主和林莊主的兒子比了下去,而這一縱一躍,也大不如他平日的功夫,這可
真真出人意外。
沙寨主眉頭一皺,訥訥欲言,韓島主的兒子韓大海已先躍到台心,一揖說道:「石老伯
爽快之極,我也不客氣了,就讓我先請教世妹幾招吧,世妹可要手下留情啊!」石英笑著
道:「好說,好說!我就喜歡爽快的人。大家都不必客套了,有多少本事儘管拿出來,打傷
了我有藥醫。」韓大海應了一聲,雙掌一揖,劈面就是一招「童子拜觀音」,雙掌齊出,既
是敬禮的家數,又是雄勁的招數,石英道了聲「好!」沙寨主父子相對苦笑,把想說的話吞
了回去。
石翠鳳身子滴溜溜一轉,倏然轉到韓大海的背後,韓大海連發數招,左右搏擊,卻連她
的裙角都撈不著。雲蕾心想道:「原來她練的和我同一家數,都是從八卦游身掌化出來
的。」雲蕾在桃林中所練的「穿花繞樹」身法乃是八卦游身掌的最上乘功夫,雖是在八卦游
身掌中變化出啞,實已在正宗的八卦游身掌之上,所以這時看石翠鳳在台上繞來戲去一招一
式都看得十分清楚。台上的韓大海卻已眼花繚亂,但覺四面八方都是石翠鳳俏生生的影子。
雲蕾看了一陣,心中暗笑,只見韓大海跟著石翠鳳團團亂轉,越打越糟,卻盡自支撐,不肯
停手。韓島主皺眉喝道:「笨小子,你不是石姑娘的對手,還不快退下來麼?」
韓島主這麼一嚷,石翠鳳的身形略略遲緩下來,韓大海突然躍起,撲騰騰三拳連發。雲
蕾暗笑道:「真是個不知進退的魯莽笨蟲,別人讓他他還不知道。」只見石翠鳳微微一閃,
左肘一撞,韓大海水牛般的身軀,撲通跌倒。石英趕忙扶起道:「鳳兒,你還不上來賠罪
麼?」韓大海道:「沒傷著,石姑娘你真好功夫,我、我……」他是個愣小子,「我可不敢
娶你做老婆啦!」幾乎說了出來。他的父親雙眼一瞪,把他嚇得不敢作聲。
林莊主的兒子林道安輕搖折扇,緩緩走出,陰聲怪氣道:「我也領教幾招,世妹你可得
讓著點啊!」他生得溫文爾雅,說話也似女子,點穴的功夫卻是又準又狠。只見他折扇一
合,扇頭一指,便徑奔石翠鳳脅下的軟麻穴,石翠鳳又使出八卦游身掌的身法,繞著他轉,
林道安守著門戶,並不隨她移動,冷不防就是一招,扇頭所指,全是人身上的麻穴和暈穴。
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盯石翠鳳的身形。
石翠鳳心頭煩躁,暗中想道:「看這傢伙的模樣,不是個正經的人兒,這雙眼睛就叫人
討厭。可不要給他得了手去。」石翠鳳實是不願嫁他,掌法越來越緊,可是林道安的武功委
實不弱,點穴的功夫也須小心防備,打了五七十招,石翠鳳毫無辦法。林道安十拿九穩,心
道:「看你這女流之輩有多少氣力和我對耗?」折扇一縮,只待她疲卷無神,便要將她點
倒。
酣鬥中石翠鳳欺身直進,忽然櫻唇一啟,向他微微一笑,齒如編貝,梨窩隱現,林道安
心神一蕩,想道:「我這樣的人品武功,自然是教她心折的了。」滿心以為她一笑之後,便
要認輸,折扇一封,也報了一笑,不料石翠鳳突然笑道:「得罪了!」攏指一拂,在他太陽
穴上輕輕一按,林道安大叫一聲,眼前金星亂冒,竟然暈倒台上。
林莊主眼看著兒子功敗垂成,好生惱怒,卻是不敢發作出來。石英在林道安腦後一捏,
道:「沒事,沒事!鳳兒,你怎麼出手不知輕重,專打人家的要害!」林道安醒了過來,冷
冷一笑,道:「石姑娘,領教啦!」和父親並肩縱起,一躍跳下擂台。
石英搖了搖頭,又拈鬚笑道:「小女僥倖連勝兩場,這回可要請無忌世兄教訓教訓她
了,可別讓她太得意啊!」無忌乃是沙寨主兒子的名字,在三人之中,石英對他最為賞識,
就是嫌他手底太過狠辣,在綠林之中,有威名而無威望。但石英心想世上難求十全十美之
人,有這樣一個女婿,也算是不錯了。
石英深知沙無忌武功在自己女兒之上,以為他必欣然動手的,不料他眉頭一皺,忽然苦
笑說道:「不必比了,若然今日要比,那小侄倒就乾脆認輸了!」
此言一出,座上群豪,無不愕然。石英怫然不悅,說道:「沙賢侄此話怎說,莫非小女
不堪承教麼?」沙無忌又是一聲苦笑,緩緩將衣袖捲起,只見右臂上一道傷痕,直到手腕,
傷痕深處,骨頭都露了出來。石英吃了一驚,道:「賢侄是怎麼掛綵的?」沙無忌向台下掃
了一眼,道:「昨日在陰溝裡翻了船啦,哼,哼,著了一個小賊的道兒。」他的父親沙寨主
沙濤接口說道:「昨日我叫胡老二和他去追趕一個從北邊來的羊牯(盜黨術語,即打劫的對
象),卻不料他暗中請了一個保鏢,十分扎手,無忌給他傷了。」石英更是吃驚,那胡老二
乃是沙濤的副寨主,武功尚在沙無忌之上,以二人之力,竟然給一個保鏢的殺敗,實是難以
思議。沙濤忽地冷森森說道:「大哥,你看該怎麼辦?」
石英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這麼說來,那保鏢的倒也是個能人。只不知他是何來
歷?現在何方?我亦想會一會他與你們兩家和解和解。」沙無忌面色一變,道:「小侄出道
以來,從未如此受辱,此事和解不了。」忽的向台下一指,道:「這□吃了狼心豹膽,膽子
可大著哩,他就在這兒。」沙濤大叫一聲,喝道:「我沙家父子還要會會你這位能人,你往
哪裡走!」
擂台上兩條人影倏地撲下,賀壽的客人一陣大亂,吩吩叫道:「點子在哪裡?」賀客中
幾乎有一半是沙寨主的朋友,見此情形,急來相助。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沙濤一個箭步,
奔到雲蕾面前,五指如鉤,撲地當頭便抓。雲蕾身法何等快捷,一閃閃開,沙無忌也跟蹤追
到,左手一抬,一柄匕首直插過來了。雲蕾腳跟一旋,反手一拂,笑道:「哈,原來你就是
昨晚的蒙面小賊!」只聽得當□一聲,沙無忌的匕首已給拂落。
雲蕾一個轉身,肘撞腳踢,打翻兩個奔來助拳的人,一躍跳過一張八仙桌子,沙濤拔出
腰刀,追過去便砍,雲蕾叫道:「不要臉,要倚多為勝麼?」將桌子一掀,碗碟紛飛,乒乒
乓乓,一陣亂響,沙濤閃身不迭,給酒飯菜灑濺了一身,身上湯水淋漓,血脈僨張,嗖嗖兩
刀,刀法敏捷之極,雲蕾急忙拔出寶劍,迎面一架,沙濤一個矮身斬馬刀勢,向下截斬雲蕾
的雙足。雲蕾怒道:「好狠的強盜!」身形一起一個「燕子斜飛」之勢,在刀光閃閃之中掠
身飛過,青鋒一指,當胸便戳,劍勢比刀勢更狠更疾,沙濤嚇得急忙低頭,猛聽得又是當□
一響,腰刀竟被雲蕾的寶劍削為兩段。
這還是雲蕾不想傷人,所以僅僅將他的兵器削斷。沙濤卻不承情,騰空撲起,伸手又
抓,雲蕾劍鋒一轉,一招「斗轉星橫」橫削過去,霎時間換了數招,迫切之間,雲蕾竟未能
將他逼退。又有幾人上前助拳,雲蕾劍法施展不開,沙濤大喝一聲手掌一翻,當頭劈下!
雲蕾眼睛一瞥,只見沙濤的手掌,掌心殷紅如血,知他練有毒砂掌的功夫,這一掌萬萬
不能給他打中,急忙間伸手一拉硬將一個助拳的拉了過來,向前一擋,沙濤慌忙縮手,雲蕾
撲的又從缺口跳出,躍過一張桌子,拿起碗碟,迎頭亂扔,將助拳的打得面青唇腫,湯水淋
漓。正自鬧得不可開交,只聽得知客的紛紛叫道:「不成話,不成話啦!」
沙無忌拿起一張椅子,又搶上前來,狠狠砸下,雲蕾霍地一個「鳳點頭」,一劍劈去,
將椅子也劈成兩邊。沙濤雙手一錯,呼呼劈來,雲蕾更不換招,劍柄一抖,趁勢刺出,忽地
人影撲面而來當中一立,雙掌斜分,雲蕾、沙濤各自倒躍三步,只聽得石英大叫道:「沙大
哥給小弟一點薄面,這位小哥也請住手。」
沙濤道:「大哥,你替我作主。咱們父子的面子也全靠你一句話啦。」石英看了雲蕾一
眼,心道:「天下間竟有如此美貌的男子,若非親眼見他本領,可真不敢相信他能把沙家父
子打得一敗塗地。」心下好生躊躇。雲蕾道:「石莊主,我得罪你的貴客啦,今日我登門拜
壽,可不敢和你動手,要殺要剮,隨你處置。」按江湖上的規矩,雲蕾到此拜壽,也便是石
英的客人,有天大的事情,石英也該擔待。沙濤聽了,暗暗罵聲好個伶俐的小賊。雙眼一
翻,忽地問道:「石大哥,敢問這位小哥高姓大名,師父是哪一位?」石英一愕,道:「我
怎麼知道呢?」沙濤哈哈一笑,道:「原來石大哥並不與他認識。在座的各位大哥,可有誰
認識他嗎?」這時滿園賀客都圍住雲蕾,沒一人與他相識。沙濤冷笑道:「大哥可清楚了,
這小子是冒充賀客,名為拜壽,實是避難。讓他白食事小,說出去可不損了咱們山西黑道上
的顏面麼?」
石英好生不悅,道:「依大哥之意如何?」沙濤道:「把他所保的那個主兒的照夜獅子
馬與珠寶交出來,再讓無忌照樣在他手臂上拉上一刀,那就萬事作了。」雲蕾聽他說出「照
夜獅子馬」的名號,心道:「久聞照夜獅子馬是蒙古最罕見的名馬,以前乃是貢物,縱出千
兩黃金,也難求得。想不到那書生的白馬,竟然就是照夜獅子。」腦海中不泛出那書生似笑
非笑一副懶洋洋的神氣來,想起日前種種之事,對那書生的身份更是懷疑。
石英見雲蕾一副出神的樣子,只道他嚇得呆了,朝他肩膀輕輕一拍,道:「這位小哥,
你又有何話說?」雲蕾道:「他劫人,我救人,這有什麼好說的?他們若不服氣,就請上來
好了,只要他們父子勝了,莫說只是在臂上拉了一刀,就是三刀六洞,我也逃跑不了。」石
英面色一沉,心道:「原來這小子還是初出道的雛兒,豈不知到了這兒,我就是事主,我既
說明要把事情擱到肩上,你向他們挑戰,可不就是向我挑戰麼?」果然沙濤聽了,哈哈大
笑。
雲蕾眼睛一瞪,道:「你狂什麼?你父子儘管上來,看俺可曾怕你?」雲蕾記住周山民
所教過她的江湖規矩,若遇上對方人多,而又是成名人物的話,那就得把話拿住,邀他們單
打獨鬥。雲蕾心想,沙家父子二人也不是她的對手,所以樂得一邀就邀鬥他們父子二人。豈
知周山民所教的「江湖常識」,只是一般情況,並不適合今日之用。只見沙濤哈哈大笑之
後,朗聲說道:「石大哥,你聽清楚了?這小子的眼內豈止沒有俺沙家父子,也沒有你大哥
啦!」
石英面色又是一沉,道:「俺自有吩咐。喂,這位小哥,你願比劍還是比拳?」雲蕾
道:「什麼,和你比嗎?莊主,你的躡雲劍天下聞名,小輩焉能與你動手?我只是要和他們
比劃比劃!」石英陡然一喝,道:「住口!誰要在我這兒動拳刀,就得朝著我來!」雙眼一
掃,此話明裡是說雲蕾,暗中卻也說著沙家父子。
雲蕾一怔,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只聽石英又道:「你既然怕我的躡雲劍法,那麼就比
拳法好了。」雲蕾道:「晚輩不敢。」石英面色一端,道:「不比不成!不過念你乃是小
輩,老夫也不屑與你動手。翠兒,你與我接他幾招!小子,快快上擂台去!」
石英這一番話,大出眾人意外。沙家父子,更是惱怒,面色青裡泛紅。要知石英今日讓
女兒擺下擂台,雖未說明用意,眾人卻無不知道他乃是借此選擇佳婿。石英瞥了沙家父子倆
一眼,並不理睬他們,仍是不住地催促雲蕾:「好小子,你既有膽敢混進黑石莊來,就該有
膽上擂台去顯顯身手,咄!你不上去,難道要老夫把你拋上去麼?」聲色俱厲,咄咄逼人,
周圍賀客,卻都暗暗偷笑,這樣做作,分明是看中雲蕾了。
雲蕾抬頭一望,只見翠鳳杏臉泛紅,眼光出正射下台來,和她接個正著。雲蕾心念一
動,忽然一整衣帶,慨然地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麼我就上去接小姐幾招。」眾人早已
讓開條路,雲蕾從容走出,一躍上台。
石英吩咐了管家幾句,傍著沙濤坐下,拈鬚笑道:「沙大哥,咱們多年交情,我也不能
叫你吃虧。」沙濤氣得說不出話來,卻又不能發作。石英微微一笑,又道:「不過後輩中的
能人,咱們也該栽培栽培,若然定要置之死地,那就顯得咱們氣量窄了。」石英是山西、陝
西二省的武林領袖,沙濤只得忍著氣道:「大哥說的是!小弟承教,告辭了!」石英將他一
按,道:「看了這場,也還未遲。你看,他們打得多熱鬧呀!」
只見擂台上兩條人影,此來彼往,穿來插去,眩目欲花。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法,滴溜
溜的繞著台疾轉,雲蕾一身白色衣裳,石翠鳳則是綠襖紅裙,衣袂飄揚,越轉越疾,有如一
片白雲捧出一團紅霞在碧綠的海上翻騰,令人眼花繚亂。
若依雲蕾的本領,本來可以在三五十招之內,將石翠鳳打倒,但雲蕾有心要看石翠鳳的
「雲蕾這樣的人品武功,早已傾倒,只是□斗之下見雲蕾出手,分明是故意留情,狀同兒
戲,心中暗道:「我若不露出兩手功夫,將來成親之後,豈不教他輕視」石翠鳳是個好勝的
姑娘,誤會雲蕾有意相讓乃是輕視,掌法一變,竟如疾風迅雨,柔中帶剛,掌劈指戳,其中
竟雜著躡雲劍的路數。雲蕾心中一愣,抖擻精神,一口氣接了她十來招,也施展了師門絕
技,以「百變玄機」劍法化到掌上來,虛實相生變化莫測,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頓時
化客為主,著著搶攻。石翠鳳見她如此,心中倒反歡喜,暗道:「到底逼得你使出真實的本
領了。」越發賣弄,酣鬥中突出險招,身子向前一傾,竟然欺進雲蕾懷中,三指一伸來扣雲
蕾的脈門,雲蕾武功雖比她高,這一招卻也真難化解,百忙中不假思索,手腕一抬,將她手
臂托高,左臂一攬,將她結結實實抱著,手指在她脅下一捏,石翠鳳身子酥麻,不由自主地
倒入雲蕾懷中。雲蕾「哎呀」一聲聽得台下哄笑這聲,猛然醒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乃是男兒,
不覺滿臉通紅,急忙在她脅下一按,解開已被封閉了的麻穴,將她輕輕一推,隨即躍後三
步,抱拳一揖,說道:「姑娘包涵,小生得罪了!」
擂台下石英拈鬚微笑,沙濤面色鐵青,道:「恭喜大哥選得佳婿,小弟告辭了。」石英
把手一招,叫管家過來道:「沙賢弟,做大哥的替你賠罪,這裡有一包珠寶,聊作賠償之
資。那照夜獅子馬非凡馬可比,只好請賢弟到我的馬廄中挑選十匹最好的馬,以為抵償,請
賢弟手下留情,放過他所保的這趟鏢吧。」石英先前聽得沙濤所說,還以為雲蕾真是個保鏢
的人。
沙濤冷冷一笑,道:「謝大哥厚賜,小弟還薄有資財,不敢貪得。只是黑道上的規矩,
這趟鏢小弟既然一度失手,那就不能就此罷休,這個要請大哥見諒。」一揖到地,攜了沙無
豈排眾而去。石英好生不悅,叫管家送客,自己也躍上了擂台。
擂台上石翠鳳滿面通紅,見父親上台,低下頭來,手指輕捻衣帶,雲蕾面色亦甚尷尬。
石英哈哈大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年少英雄,難得難得。」石英適
才在台下,已向管家查到雲蕾的拜貼,知道了她的名字,又笑言道:「雲相公,你這樣的身
手,何必要做保鏢?」雲蕾答道:「我並沒有做保鏢呀!前日在路上偶然結識一位朋友,替
他抵禦劫賊,無意之中,與沙寨主父子結下樑子。」石英心中一寬道:「原來如此。你家中
尚有何人?訂親沒有?」雲蕾遲疑半晌,道:「只有一位哥哥,尚未訂親。」石英哈哈大
笑,道:「少年人提起訂親,就害臊了。」雲蕾更是尷尬,只聽得石英又道:「這擂台你打
勝了,我要給你一點彩物。」拿出一枚綠玉戒指,上面鑲著兩粒「貓兒眼」寶石,閃閃放
光。石英道:「這是翠兒的母親臨終之時交與她的,現在轉送你了。」雲蕾道:「既是石小
姐之物,晚輩不敢接受。」石英又是哈哈大笑道:「這是給你們訂婚的禮物,為何不能接
受?」雲蕾答道:「晚輩不敢高攀。」石英面色一沉,低聲問道:「你嫌棄我的女兒麼?」
雲蕾道:「豈敢嫌棄小姐,只是此事萬難從命。」石英怒道:「這卻是為何?」雲蕾眼睛一
瞥,只見石翠鳳輕拈裙角,漲紅了面,兩隻又圓又大的眼睛,注著自己,眼中泛著淚光,心
念一動,暗中想道:「也好,且待我來個移花接木之計。」便假意推辭道:「尚未稟過尊
長,如何好私下訂親?」石英道:「你的兄長現在何方?」雲蕾道:「我兄弟自幼失散不知
他的下落。」石英眉頭一皺道:「那麼你要稟告何人?」雲蕾道:「我父母雙亡,有一位世
交叔祖,待我有如孫兒,婚事須要稟告於他。」石英道:「你的世交叔祖姓甚名誰,是何等
人物?」雲蕾道:「我世叔祖的名字在這裡不好說得,他是武林中有數的人物。」石英大笑
道:「武林中有數的人物,提起我轟天雷石英的名字,大約也總得賣點交情,這婚事你是無
須顧慮的了。」雲蕾納頭便拜,叫了聲:「岳父大人!」在懷中取出一枝珊瑚,道:「客中
沒帶什麼東西,這枝珊瑚權當聘禮。」石英哈哈大笑,把珊瑚交給女兒,拉起雲蕾在台中心
一站,朗聲說道:「此後這位雲相公便是我半個兒子,他日在江湖上走動,請各位多多照
顧。」台下賀客紛紛賀喜,石英又說道:「揀日不如撞日,我年老攀橢馗海□銥□醣唬□一
躍而起。
石翠鳳開了房門,吩咐丫鬟道:「把被褥全都換過。」丫鬟見錦褥上滿是鞋印泥污,掩
口暗笑。石翠鳳一手提燈,一手攜著雲蕾,轉過幾處迴廊,走上一座大樓。
樓高五層,石翠鳳推著雲蕾走上層,只見樓中擺著一張圓桌,桌上擺了無數珍寶,石英
坐在當中,左右坐著四人。石英見她進來,一笑說道:「今回要多留一件啦,翠兒蕾兒,你
們都揀一件,餘下來的才給好朋友們。」
雲蕾莫名其妙,翠鳳道:「這是我們的老規矩,你聽爹的話,先揀一件。」
雲蕾拿了一個碧玉獅子,石翠鳳也隨手拿了一枝玉簪。雲蕾舉目四顧,這房間倒很樸
素,房中除了一個鐵箱之外,竟是既無傢俱,又無擺設,只是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工筆畫,
畫中一座大城,山環水繞,還點綴有亭台樓閣、園林人物,看來是江南的一處名城。石英笑
道:「你歡喜這幅畫麼?明日我再和你說這幅畫的故事。好,你們可以回去了。」
雲蕾與翠鳳走出房門,只聽得房中客人說道:「真可惜,這是最後一次的交易了。」石
英哈哈笑道:「世間哪有百年不謝之花,我年已老邁,這買賣不能幹了。好,咱們還是照老
規矩,你們估價吧。」雲蕾好生奇怪,想再聽下去卻給翠鳳拉了下樓。
回到新房,床上被全已換過,猩猩氈子配上湘繡的大紅被面,越發顯得美艷華麗,遠遠
聽得更鼓之聲,翠鳳道:「嗯,已三更啦。」雲蕾道:「我現在倒不想睡了,你給我說說,
你爹適才是怎麼一回事?」
翠鳳道:「我爹是一個獨腳大盜,每年出去作案一次。鄉人都不知道。他每次作案回
來,總要讓我先揀一件珠寶,其餘的才拿去發賣。」雲蕾道:「偷來的東西怎好拿去發
賣?」翠鳳道:「自然有做這路生意的人,剛才那四個漢子就是專收買爹爹珠寶的人,聽說
他們神通廣大,在北方劫來的拿到南方去賣,南方劫來的就拿到北方去賣,從來沒失過手。
我爹爹賣得的錢,一小部分置了產業,其餘的全拿來救濟江湖上的窮朋友了。」雲蕾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爹爹有賽孟嘗之稱。」
翠鳳微微一笑,聽得更鼓又「咚」的一下,美目流盼,睨著雲蕾笑道:「你要和我談個
通宵麼?」雲蕾道:「我再問你件事,那幅畫又有什麼故事呢?」翠鳳道:「我也不知道,
爹從未和我說過。」沉吟半晌,道:「我也奇怪,爹什麼事都和我說,就是從未提過那幅
畫。」
外面更鼓又「咚」的一下,翠鳳笑道:「你還有什麼要問嗎?」雲蕾搜索枯腸,想不出
什麼可拖延之計,勢也不能和她談個通宵,心中大急。翠鳳低聲問道:「雲相公,你真的不
嫌棄我麼?」雲蕾道:「你永遠是我的好姐姐,我怎麼會嫌棄你呢?」翠鳳柔聲說道:
「好,那麼咱們明兒再談吧,你也該睡啦。」
雲蕾手摸衣襟紐扣口中說道:「是啦是啦。是該睡啦。」手卻停在紐扣旁邊,並不去
解。正自無計可施,忽聽得外面更鑼急響,人聲喧囂,有人大叫道:「捉賊,捉賊!」
轟天雷石英的家中,居然有賊光顧,這可是天大的笑話!留宿的賀客,都是三山五嶽的
能人,聞聲紛紛跳起四處搜索。
雲蕾一笑道:「睡不成啦,這賊人一定是覬覦你爹爹的珠寶來的。」與翠鳳雙雙躍出,
徑奔藏寶樓來。
雲蕾輕功超妙,遠在眾人之上,眨眼之間,不但越過了家丁與賀客的前面,而且把石翠
鳳也甩在後邊,石翠鳳又是喜又是惱,喜者是「他」為了石家之事,如此著急;惱者是大聲
呼叫,「他」卻不肯一停。
石家莊園廣闊,那藏寶樓在後院東角,雲蕾一溜煙地跑到樓下,回頭一望,只見石翠鳳
的身形,還在外面大院的屋頂。雲蕾拔劍出鞘,飛身一掠,腳勾簷角,單手一按,從第一層
的簷角,飛上了第二層樓,側耳一聽,忽聞得怪聲啾啾,有如鬼叫,靜夜之中,令人膽寒。
雲蕾罵道:「小賊裝神弄鬼,想嚇人麼?」聽得異聲來自樓內,擦燃隨身所帶的火石,
燃起火折,便鑽了進去,往上一闖,在三樓的樓梯之下,猛一抬頭,忽見四條大漢,都是用
著「金雞獨立」之勢,挨次立在梯級之上,一足舉起,似乎正欲奔跑下來,卻被人用「定身
法」定住似的,瞪著雙眼,喉頭格格作響,「呵呵」作聲。尤其可怕的是,一個個的臉部肌
肉,都因痙攣而扭曲變形,就像剛從地獄中闖出來的惡鬼!大著膽子,舉起火折,往前一
照,四人面部雖然變形,細看之下,仍分辨得出乃是適才向石英購買贓物的四個珠寶客商。
這四個客商能做這種生意武功當非泛泛,而竟在奔下樓梯的霎那之間,被人點了穴道,樓梯
狹窄,而且又是以一襲四,這人武功之強,出手之快,可想而知。
雲蕾心道:「這種厲害的點穴,真是見所未見,不知我用本門的解穴之法,能否有
效?」察看四人形狀,大約是被人點了脊椎之下的麻穴與啞穴,試著用本們解麻穴之法施
救,果然應手見效,只見四人大叫一聲,突然撲倒,雲蕾急急躍開,但聽得金玉相撞之聲,
四人懷中的珠寶,滾滾滿地。
雲蕾又是一怔,這四人所有的珠寶,價值何止十萬,那麼偷襲他們的賊人,顯然不是為
了財物而來了。雲蕾喝道:「賊人去了沒有?」四人一手按著胸口,一手向上一指,氣喘吁
吁竟是說不出話。原來四人本被點了啞穴,恃著內功都有火候,強自運氣沖關,所以喉頭發
出怪聲,穴道一解,勁氣外冒,喉嚨辣痛,身疲骨軟,竟如大病了一場。
雲蕾打醒精神,壯起膽子,鑽出窗外,一縱身又上了四樓的飛簷。忽聽得頂樓上石英的
聲音說道:「我們父子兩代已等了六十年了,你不肯露出真容與我相見麼?」雲蕾急急飛身
直上。
頂樓上燭影搖紅,雲蕾勾著簷角,一眼瞥去,只見一個人影背著自己,沉聲道:「拿
來!」這聲音竟在什麼地方聽過似的!只見石英將牆上所掛的那幅畫取下,捲成一卷,那影
子突然伸出雙手,一手取畫,一手竟似向石英當頭拍下。雲蕾大叫一聲,長身飛起。猛聽得
呼的一聲,暗器挾風,迎面奔到,雲蕾揚劍一擋,只覺一股大力,有如奔雷壓頂,火花四濺
之中,暗器固然是被震得粉碎,雲蕾也給震得站不著腳,突然一足踏空,從頂樓簷角倒躍下
去!幸得雲蕾武功不弱,伸足一勾,又勾著了屋簷。
黑夜之中,呼呼風響,第二道暗器又奔了下來,發暗器之人,用的竟是連珠手法,雲蕾
暗用「千斤墜」的重身法,勾實屋簷,青冥劍揚空一擊,火花飛濺之中,暗器裂成無數碎
片。這暗器原來是一塊石頭。雲蕾擊碎暗器,向上望去,忽見石英探出頭來,大聲喝道:
「是誰?」忽而聲調一變,驚道:「蕾兒,是你麼?不干你事,快快躲開!」
雲蕾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看那賊人分明是要劫石英的寶物,何以石英反而助他?竟發
出飛蝗石阻人援救?這時藏寶樓下,人影幢幢,已有賀壽的客人趕了前來,雲蕾還未及躲
開,忽見石英躍了出來,大聲叫道:「賊人已給我打跑了沒事了,大家都回去吧!」雲蕾眼
利,忽見那條人影,從背面的窗子穿窗飛出,輕靈迅疾之極,雲蕾不假思索,飛身一轉,掠
到屋簷的另一邊,那人影已縱到邊護院的牆上。雲蕾施展上乘輕功,飛身撲去,但見那人從
牆頭飛起,在半空之中,突然扭轉頭來伸手向雲蕾一招,那人面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
睛,雲蕾看不清楚,仍然飛身追趕。
牆外是一片樹林,樹林中忽聽得一聲馬嘶,月光之下,只見一匹白馬從林中跑出,雲蕾
一見,又是大吃一驚,這白馬神駿非凡,正是前日相遇的那個書生的坐騎!雲蕾嚇得呆了,
此事真是萬分難解:前日相試,那書生分明不會武功,何以竟會到此盜寶?那蒙面之人到底
是不是他?而且到底是不是盜寶,亦屬難知。若說是「盜寶」,何以那四個客商的珠寶,他
全不取,只取了一張畫去,難道那張畫比價值連城的珠寶更值錢?尚有一點更可疑的是,那
書生看來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年人,何以適才石英又說等了他六十年?
種種疑團,橫塞胸臆,雲蕾正在推敲,忽聽得後面人聲嘈雜,石英大聲叫道:「窮寇莫
追,蕾兒回來!」雲蕾更是疑惑萬分,看石英今晚所作之事,竟是處處護著那個賊人。雲蕾
年少好奇,非但不聽石英之話,反而身形急起,飛出牆外,忽又聽得林子裡一聲馬嘶,雲蕾
舉首一看,更是驚異!
從林中跑出的那匹紅鬃馬,正是雲蕾的坐騎,雲蕾記得這匹馬乃是紮在黑石莊前,不知
怎的竟會到了林子裡面?那蒙面怪客這時已跨上馬背,卻並不催馬前行,回過頭來,又向雲
蕾招手,這回雲蕾看得較為清楚,雖然還未敢斷定,但那人的身材卻十分似那書生。這一下
惹得雲蕾心中火起,罵道:「兀你這□,竟敢兩次三番,前來戲我!」飛身上馬,雙腿一
夾,催馬便追。那匹白馬四蹄一起,迅逾追風,眨眼之間衝出林子。雲蕾聽後面馬蹄之聲,
知是石英率領莊丁策馬追趕,更是放馬飛馳。那匹「照夜獅子馬」固然是世上罕見的白馬,
即雲蕾這匹坐騎,也是千中選一的蒙古戰馬,黑石莊的馬匹哪裡追趕得上?不消片刻,兩匹
馬都馳上了從陽曲西去京都的大道。
蒙面人的白馬一直在雲蕾半里之外,看看雲蕾追趕不上,又放慢下來,雲蕾又是氣惱,
又是好奇,急欲揭破心中之迷,也不顧前面有何危險,一股勁地往前直追!
追風踏月,駿馬飛馳,一前一後,追逐了百數十里,殘月西下,曉風雲開,不知不覺已
是清晨時分,也不知追到了什麼地方,但見前面又是一片叢林,蒙面人回頭叫一聲道:「失
陪了!」白馬四蹄翻飛,沒入林中。
雲蕾怒道:「你跑到天邊,我也要追你!」拍馬飛趕,剛到林邊,忽聽得白馬嘶鳴,林
子中有人怪嘯!雲蕾一勒馬□,只見那匹白馬閃電般飛奔出來,馬背上的人已不見了。雲蕾
吃了一驚:那蒙面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難道竟然給暗算,只逃出這匹來來?
林子裡怪嘯之後,又傳來了呼喝之聲,雲蕾略一思索,翻身下馬,施展上乘輕功,跳到
一棵樹上,只見林子中追出數人叫道:「可惜,可惜!給那白馬跑了!咦,還有一匹紅馬,
呀可惜也跑了!」雲蕾的馬是久經訓練的戰馬,懂得自行躲避,但只要主人叫喚,又會回
來。雲蕾不用擔心,在樹枝上展開輕靈的身法,從這一查跳到另一棵樹,片刻之間已到茂林
深處。
林中人語嘈雜,雲蕾隱了身形,偷偷窺下,見前日所遇的那個書生箕踞在一塊岩石之
上,他的蒙巾已解開了。在他周圍高高矮矮,圍著了七八個人,沙濤父子也在其內,另外還
有一個披髮頭陀,一個青衣道士,相貌奇特,最為惹人注目。
只聽得沙濤冷冷笑道:「饒你這□溜滑,也終難逃我的掌心,你想要命麼?」那書生搖
頭擺腦道:「夫螻蟻尚且貪生,況屬人乎?」沙濤道:「你既然要命,快快把你的照夜獅子
馬喚回來!你的珠寶我們可以不要,這匹馬卻是非要不可!」那書生又搖搖頭道:「寶馬神
駒,豈能輕易易手!」沙濤冷笑說道:「你的保鏢已在黑石莊作嬌客了,誰來替你保駕?」
那書生忽然把手一指道:「堅子何知,我之保鏢來矣!」忽然聲調一轉,大聲叫道:「保鏢
的你還不快快下來救駕麼?」正是:
波譎雲詭難預測,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