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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至死--輪迴》第0章
  這個故事是傷心至死:萬劫的續集,建議先看萬劫再接著看輪迴。

  傷心至死:輪迴  作者:鬼古女  轉自鬼古女blog

警車鳴笛,呼嘯而過,車頂的警燈閃爍,幾乎是這個深秋午後的陰霾裡唯一一段彩色。

可惜,因為坐在警車裡,他連這唯一的彩色也看不見。

被虛榮、欺騙、慾望所充實的生活剛告一段落——林芒為了報復和他分手的舊日女友孟思

瑤,走上了謀殺的不歸路,雖然未遂,但成了一名殺人嫌犯而被捕(詳情參見《傷心至死·

萬劫》)。這輛警車,要將他送往火車站,從江京轉往他的戶口所在地上海。等待他的,

是一次次的審訊和最終的審判,他曾在上海預謀和親手殺過兩個情人,已難逃一死。

透過身邊的小玻璃窗,林芒的視野裡只有這城市的天空、建築、馬路、車輛所構成的一片

灰色,慘淡的灰色,沒有一絲生氣的灰色,連街上的行人,都罩在這片死氣沉沉的灰色裡



隨手就能舉個例子:街角那個人,瘦高個子,和身邊灰色的電線桿一樣直直地站在灰色的

人行道上,一身灰色的雨衣,高高的連衣雨帽頂在頭上,罩住了全部的臉……

剎那間,林芒全身的血液都凝集了,到了BingDian。

警車這時正在轉彎,速度稍稍慢下來。林芒盯著那雨衣人,腦中一片空白。雨衣人彷彿感

覺到了車中的視線,微微抬頭,臉仍在陰影裡,但林芒能感覺到一絲冷笑,兩道犀利怨毒

的目光。眼前一花,他竟然看見雨衣人手裡多出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四個血紅的大字:

傷心至死

他渾身篩糠般哆嗦起來,帶著手銬的雙手緊緊捏住了椅墊,才不至於頹然倒地。

「停車!停車!」林芒歇斯底里地叫著,他突然更能體會到在大叫「停車」聲中引發了「

大理翻車事故」的商小曼臨死前的恐懼(詳情參見《傷心至死·萬劫》)。

駕車和押車的幹警冷笑了一聲,誰也沒理會。押車的幹警將警棍象徵性地在林芒肩頭點了

點:「你能不能安靜點兒?」

雨衣人的身影消失後,林芒漸漸冷靜下來,他知道,剛才看見了真正的死神。我曾裝扮成

雨衣人的樣子,和孟思瑤做殘忍的遊戲,真正的死神決饒不了我。

想到孟思瑤,他心頭一顫,又憐又愛。

這種感覺,數年之後,竟然還是那麼熟悉。曾有過的那份怨恨,已經漸漸遠去。或許,自

己已經開始懺悔。

他誠懇地望向那名警員:「我想清楚了,先暫時不要送我回上海,我要坦白交代,和我的

案件直接相關的,我都會說,但是,請你們務必找來孟思瑤,有些話,我一定要和她講…

…事關她的安全。」

孟思瑤接到公安局讓她和林芒見面的電話,猶豫了一下。她從心底不想再見林芒,哪怕僅

僅一面。在她心目中,這個俊朗至極的前任男友是邪惡的集大成者,當避之唯恐不及。但

打電話來的干警言辭懇切,說是事關審案的重要環節,林芒一定要和她面談,警方沒有理

由完全相信他的話——他至今一直不肯交待罪行——但感覺若想盡快將林芒正法,這是個

不容錯過的機會。

就算是為了那些受害者吧。

接待孟思瑤的警官童樹告訴她,林芒在看守所的這幾天,異常頑固地不認罪,甚至不開口

,雖然警方認為僅憑孟思瑤等目擊者和受害者的作證,公訴程序會最終順利將他定罪,仍

希望能得到他的親口供認。江京市公安局正準備將他從轉交到上海警方進行正式審訊,他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忽然要求見孟思瑤,並同意由此交待過去的罪行。

孟思瑤經過前些日子的連環驚魂,想得更繁雜:他一定別有用心!

隔著審訊室的玻璃窗,孟思瑤看見的林芒戴著一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他坐在審訊桌前,

銬住的雙手擺在桌上,兩根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桌面;他的臉上寫滿了焦慮;他的雙眼裡

,透出的,竟是恐懼。

「謝天謝地,你還好好的!」林芒看見孟思瑤走進審訊室,竟像是見到了親人似的站了起

來,滿面的殷殷期盼。

孟思瑤幾乎肯定他又是在作假演戲了。她面沉如水,向後退了一步,緊挨在童樹的身側,

冷冷地說:「你又想要什麼?想耍什麼花招,你以為我還會再信你嗎?會為你求情,為你

撒謊嗎?」

林芒臉上一陣尷尬,孟思瑤隱隱覺得面前這個可惡的人似乎發生了巨變,自己已無法相認



童樹厲聲說:「林芒,你想見的人,我們已經請了來,現在該輪到你履行諾言,回答我們

問過你很多遍的那些問題。」

林芒仍不卑不亢:「我怎麼也不會和你們公安開玩笑,一定說話算數,不過,在此之前,

我想和瑤瑤單獨談談。」

瑤瑤這個名字,哪裡還是你能叫的。

童樹恨恨地說:「我看你是典型的得寸進尺!不過,我們還是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在這裡

老實點,有話快說,就十分鐘,不要耍心眼兒。」

孟思瑤一愣:怎麼?難道真的留我在這裡,和這個惡魔在一間屋子裡?

童樹向孟思瑤點點頭,示意不要怕,轉身走出審訊室,用力帶上了門。

這種感覺怪急了,又和這個可惡的人獨處。孟思瑤覺得自己幽閉恐懼症的病態感覺又甦醒

了,心跳陡然加快。這小屋裡有沒有足夠的空氣?我為什麼胸口這麼堵?如果林芒行兇,

我能及時逃出這個令人壓抑的小屋嗎?她看了一眼牆上的單面大玻璃窗,雖然什麼都看不

見,但知道童樹會在窗外監視,心頭稍稍安定下來,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向和林芒一桌之

隔的椅子。

審訊室在一個套間中,外面是另一間屋子,童樹站在審訊室的大窗邊,頭頂處接入審訊室

內的監聽系統裡傳來林芒低沉的聲音:「瑤瑤,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了……」

「請叫我孟思瑤,只有和我很親近的朋友才叫我瑤瑤。」孟思瑤冷冷地打斷道。

「我叫你來,只是想問你一聲,這幾天……好不好……我的意思是,身體上,有沒有什麼

不舒服?」

「我覺得你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孟思瑤簡直不相信他到這個時候還在玩那套慣用的「

化解冰雪」的遊戲。

林芒神情侷促地說:「我……不管你怎麼想,我是真的在替你擔心。我知道我幾乎百分之

百會被定罪,死定了,但不希望看著你……和她們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不是說叫我來的目的,是準備全盤交待你的罪行?請轉到正題吧。」

「好吧。先說袁荃吧。」

「上回你不是說她的死和你無關?」

在外面監聽的童樹皺了皺眉:審訊講究引導,這女孩子卻「反向引導」。

「記不記得她出事前、離開上海的那個中午,曾和我一起吃午飯?吃飯的時候,我們談了

不少。她的一句話,我現在必須告訴你,這些天,我想起來,就會害怕。」

「原來你也會害怕?」孟思瑤盡情嘲諷。

「我本來正和她調笑,袁荃突然沉下臉,很嚴肅,也有些害怕的樣子,說:『我覺得你這

個人,太執著於追逐那些身外之物,有沒有想過,有時候厄運會突然上身?』我覺得有些

奇怪,感覺她從來不是那種故作深沉的人,就問她:『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她想了想

,反問我說:『知不知道我剛從哪裡回來?』我說不知道。她說:『我剛從新裳谷回來。

』」

孟思瑤說:「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袁荃去新裳谷的事,我早知道了。」

林芒又深吸了一口氣,說:「她緊接著說了一句話,不知道你是否親耳聽她說起過,她說

:『我有種預感,我們這些人,會一個個『傷心至死』!」

孟思瑤果然微微吃了一驚。不久前的那段經歷,好友接連離奇死亡的事件,尤其和穿雨衣

的「死神」擦肩而過,這些都鞏固了「傷心至死」這一說法的真實感,但今天聽林芒講起

袁荃這句話,一絲涼意還是從心底冒起。

同時,一個念頭也浮了上來:袁荃不是個迷信輕信的人,她說這話時,我們一行人裡,只

有喬喬出了事,連我對那個說法都不以為然,她一定是去新裳谷後知道了什麼和「傷心至

死」相關的材料,才會說得那麼絕望。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孟思瑤不會再相信林芒有任何純的動機。

「今天,在被押去火車站的路上,我看見了他。」

「穿雨衣的人?!」

林芒的雙眼中又露出恐懼的神色:「是,是他!他顯然來到了江京,我甚至覺得,他在跟

蹤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蹤我這個已經失去自由的人,但我的這種感覺真的很強烈。



「但你告訴我這些……」

「希望你處處小心。我不會再危害你,但我也阻止不了別的力量,雖然我是多麼想重來一

次,贖回我的罪過。」林芒的話裡帶出痛苦的哭腔。

「可是,你讓我怎麼再相信你說的任何話?」孟思瑤心頭一軟,知道自己雖然仍在恨他,

還是願意相信他,她永遠相信人心底都有善良的種子,即便表面上是棵惡之花。

「為了你的安全,你一定要小心,真的,你可以忘了我,但我希望這個世界不要失去你。

」林芒說這話時,不知為什麼,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也開始有些急促。

「實在太無聊了!……你怎麼了?」孟思瑤先是覺得林芒矯情得無以復加,隨即看出他的

神色異樣。

窗外的童樹也看出林芒的表情古怪,而且聽到現在,這小子也沒有講到正點上。他向同事

招呼道:「小強,準備好,他可能要玩兒玄的!」

林芒此刻的心跳如狂鹿,胸口如壓著巨山,不但令他無法喘息,更壓得五臟俱痛。他抬眼

望向桌對面的孟思瑤,伊人心已逝,這個他曾愛入骨又恨入骨的女孩,雖坐在短短的數米

之外,卻似隔了千山萬水,可望不可即。他真的深深後悔了,更後悔這種感覺來得太遲,

後悔自己沒有珍惜——生命,哪怕是最平凡最卑微的生命,在這一刻看來,也強過自己垂

死時可悲的絕望。

怎麼,難道已在垂死?

而且是傷心至死。

想到這裡,心一陣陣揪緊。他的瞳孔驀然放大,只見孟思瑤的身體開始模糊、扭曲,逐漸

爬滿了淋漓血痕……再瞬眼間,血流成了四個鮮紅的字:

傷心至死

他不能讓她就這樣離開!

他怪叫一聲,起身繞過桌子,向孟思瑤一步一踉蹌地走去,戴著手銬的雙手向前伸著,嘴

裡叫道:「瑤瑤,不會的,不會的,任何壞事都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孟思瑤忙起身向門口退去,厲聲喝著:「你要幹什麼?你瘋了嗎?」

審訊室的門被猛然撞開,童樹和另一名干警衝進屋中,一左一右,扳住林芒的肩背向下猛

壓,乾淨利索地將他制服。

「砰」的一聲巨響,林芒的身體被按倒在桌面上,電光火石之間,童樹暗暗覺得有異:林

芒倒下去時似乎身體僵硬,毫無協調性可言,簡直像具死屍。這想法一起,童樹叫聲「糟

了」,再看桌面上已經流出一道血痕,他忙低頭查看林芒,推開他倒在桌上的頭,倒吸一

口冷氣,和同事面面相覷,耳中傳來孟思瑤的一聲驚叫。

原來林芒被按倒時,右側太陽穴正砸在鋼製的手銬上,因為力量奇大,一面的頰骨和顱骨

竟已斷裂,鮮血長流。

「快叫救護!」童樹叫道。

林芒死了,一個突發事件,一個偶然。但在孟思瑤因過度驚懼而失神木然的眼中,這是一

個必然。

不知為什麼,她甚至能感覺出,林芒和袁荃一樣,對自己將至的死亡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而且,他是傷心至死!

之後的幾個小時裡,孟思瑤彷彿感覺不到自己的體溫。

孟思瑤向前來調查的警員敘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後,核對了筆錄,垂著頭走出來,同樣接

受了調查問話的童樹迎上,殷切又帶了愧疚地說:「真抱歉,一個電話,讓你經歷了這麼

多破事兒。」

「沒關係的,這幾個月裡,我經歷的破事兒可多了,錦上添花而已。」孟思瑤淡淡地說著

笑話,眼圈又紅了。以林芒的罪行,或許該死,但她仍震撼於事變的突然和殘酷,也許,

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當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童樹暗暗佩服眼前這個看似嬌柔的女孩,算是見識到了內在的堅強,又在心裡將自己的問

題想了一遍,說:「上回我和武夷山當地警方一起進那新裳谷,找到你以後,領路的那個

女孩子,就是你的朋友……」

「常婉?」

「對,是她,她一直竭力阻止我們再去那個懸棺洞,可以說,她當時是……聲淚俱下,說

如果我們進去,絕對會有生命危險。我們後來因為那個懸棺洞和本案沒有直接關係,就沒

有堅持。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真相,只知道沒有必要冒的險,就不要自尋後悔。」

石蠟村雖在深山之中,乍一看卻絲毫不像座與世隔絕的荒村,一條柏油大路通衢,兩邊瓦

捨林立,連幾家雜貨店都裝潢有致,掛著時尚的衣物和最新版DVD的招貼畫。

走在那條貫串全村的路上,孟思瑤覺得無奈而尷尬。自喬喬出事後,這已經是她第三次來

到這個離新裳谷最近的小村。白日裡,村民大多在黃岡山附近的幾個主要景點兜攬生意、

販賣特產,所以孟思瑤每次都不得不和村頭一家飲食店的老闆見面——這位四十多歲的中

年漢子有過在遊覽區跑單幫的經驗,普通話馬馬虎虎,是此刻全村裡唯一一個孟思瑤能搭

上話的人。

「你再跑來多少次,我這裡還是只有一個回答,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也從來沒有聽說過

什麼『傷心至死』,」店主一邊點著計算器算著並不難算的一筆帳,一邊說,「不是不歡

迎你來,你來了可以陪我說說話。」

孟思瑤將那次大理翻車現場的一張照片遞了過去,指著照片一角雨衣人的身影:「就是這

個人,您再想想,見沒見過?」

店主瞥了一眼,仍是搖頭:「我也問過村裡喜歡在山上跑的人,別說沒見過什麼晴天穿雨

衣的老頭,就連什麼新裳谷和懸棺洞也沒聽說過。漂亮山谷是有的,卻從來沒有過名字,

懸棺洞就更是玄得不得了。」

「那洞很隱秘……這並不是最重要的,要緊的是,我們的確見過這個人,他說是山下村裡

的,少小離家老大回,普通話雖然很好,但別說,我還真能聽出一些本地口音,和您的有

點像,這樣的人,怎麼會大家都不知道?」

店主抬起頭:「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總是空跑了,你是不是以為這山下只有一個村子?」

他彎腰從櫃檯下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原來是張舊地圖。「看見沒有,方圓二十里,還有

四五個村子。」

「可是,你們這個村離新裳谷最近,另外幾個村子可就遠了,也不知道該去哪個問,難道

得一個個問過來?」孟思瑤的確是第一次知道這附近還有好幾個村子。

「你不是查一個怪人怪事嗎?那我建議你先去這個村子。」店主指著新裳谷另一側的一個

村子,那村子在地圖上只是以「甲村」標出,不像別的村子,都有歷史悠久、寓意深刻的

村名。

「這是什麼村?」

「你不是認得字嗎?甲村!」店主搖著頭,顯然覺得孟思瑤只是花瓶一個。

「哦,是我誤會了,以為像『甲乙丙丁』那樣,只是個代指呢,真沒想到會是村子的真名

。」

「和你說話真費力,怎麼會是真名,當然是代指啦,這個村子沒有名字的。」店主的話講

得孟思瑤一頭霧水。

「沒有名字的村子?」

「所以說怪嘛?這個村子的歷史怪,村子裡的人怪,據說連村子裡的畜牲都與眾不同,也

許這是誇張,但說不定你會有興趣。因為你問的人,真算很怪了。」店主邊說邊望向店外

,即像是在盼望永遠不會來的食客,又像是在打發孟思瑤快點離開。

「那你能不能給指個路呢?難道要繞著山走嗎,感覺要走冤枉路。」

「我建議你去華西鎮上坐摩托車或者搭怪村的運貨小卡車,十幾里的山路呢。像你這樣城

市裡的女孩子,非走斷腿不可。這地圖你拿去吧。」

孟思瑤暗暗說了聲「偏見」,想想又覺得他沒說錯,道了聲謝,轉身就走。背後忽然又傳

來店主的叫聲,回過頭去。店主頓了頓,說:「看你這個人似乎很認真,不妨告訴你,也

不知道有沒有用……不久前,大概一個月左右吧,有個跟你差不多大的漂亮妹子也來問過

我同樣的問題,我也向她提了怪村的事。」

「她長得什麼樣子?」

「和你差不多高,長圓臉,眼睛很大,瞪起來有點凶的樣子……頭髮染黃的……不知怎的

,她看上去有點不大對頭,暈乎乎的樣子。」

商小曼!商小曼也到這裡來調查過,她是不是也在追尋雨衣人的蹤跡?

孟思瑤心頭一凜:根據大致的時間推斷,商小曼重返新裳谷的時間就在大理翻車事件之前

不久,那雨衣「死神」的身影出現在了事發現場,莫非是她「引」禍上身?

商小曼在山路上突然要求巴士的司機停車,一定也是看到了在她心頭作亂很久的雨衣人。

正是她對調查「傷心至死」的執迷,使她在車上做出了看似瘋狂的舉動!

想到此,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四下看了看,店外,美好的陽光照得整個世界

似乎都不可能藏污納垢。但她能感覺,危險就在她左右。

華西鎮東的龍地廣場半邊是集市,另半邊是個停車場,農家運貨的私車和載人的客運車混

停在一起,許多車的擋風玻璃上都掛了目的地的牌子。孟思瑤將十幾輛車子一一看過,最

多的是去武夷山市的班車,卻沒見到一輛是去「怪村」或「甲村」的。

她看到一輛小巴的車頂上有「西閩聯運」的牌子,一個精瘦的漢子坐在司機位上看雜誌,

料想是出租車,走上前問:「師傅,請問您這車去哪裡?」

「哪裡都去,全縣各鎮各村,不過要等到坐夠六個人。」

「太好了,我想去『甲村』,您聽說過嗎?沒有名字的村子。」

「我不去沒有名字的村子!」司機大吼了一聲,隨即覺得自己有些失態,清了清喉嚨說,

「我根本不知道到哪裡找那個村子。」

「沒關係,我有地圖。」

司機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翻著雜誌,卻怎麼也翻不起一頁,索性甩手扔掉了雜誌,將車子

起動,說道:「我要走了!到別地拉客去了!」揚塵而去。

太古怪了!這樣的人,才適合去怪村!

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從集市那邊過來,走向一輛破舊的卡車,孟思瑤迎上去問道:「請問

兩位,知道這裡哪輛車是去『甲村』的嗎?那個村子沒有名字,地圖上就叫它『甲村』。



兩人互視一眼,孟思瑤心想:「他們至少聽說過這個地方。」那男的問:「去哪裡幹嗎?



「我在找一個晴天穿雨衣的老頭,」孟思瑤話說出口,覺得彆扭,但還是接著說,「是這

樣的,我和我的一群朋友今年夏天在山裡旅遊,碰到這麼一個老頭,告訴我們不能去一個

懸棺洞,去了就會出人命,可我們還是去了……」

「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甲村』,你們還是問別人吧!」這對中年男女臉色陡然一遍

,近乎粗魯地打斷了孟思瑤的陳述,將剛採購的物品甩上卡車,像逃命般鑽進駕駛室。眨

眼的工夫,那男人已倒出車來,似乎想到了什麼,探出頭來叫道:「你不要再向別人打聽

甲村了,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孟思瑤臉上一辣,覺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心想:我什麼時候會這麼聽話來著?冷冷地撇

撇嘴,轉過身去。

又等了片刻,一個穿著長袖T恤、寬大牛仔褲的小伙子徑直走向一個電動三輪,見孟思瑤亭

亭玉立地站在一堆灰頭土臉的機動車之中,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孟思瑤覺得他還像是個良

守之輩,立刻笑吟吟地走上前,輕聲問道:「這位大哥,麻煩你,能不能帶我去附近的一

個村子,我會給你足夠的車費。」

小伙子笑笑說:「只要不是去福州,我當然可以載你一段。哪個村?」

「甲村。」

小伙子一愣:「那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孟思瑤心想:「要的就是你不知道。」忙說:「我這裡有地圖,你按著走就可以。」

小伙子遲疑了一下,點頭說:「好吧,你看著地圖,告訴我怎麼走吧。」

孟思瑤幾乎是喜笑顏開地上了車,說:「出了鎮子,先往北開。」

電動三輪「篤篤」地開出了集市,小伙子扯著嗓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孟思瑤:「你看上

去像是到黃岡山旅遊的,怎麼會到這裡來?」

「找人!」孟思瑤覺得自己的聲音完全被引擎和風聲淹沒。

「親戚嗎?」

忽然,斜刺裡衝出來一輛卡車,擋在了前路,小伙子扭著頭和孟思瑤聊天,眼角餘光瞥見

,忙急剎車,險些撞上了那卡車,立刻破口大罵,雖然用的方言,孟思瑤全然不懂,但能

覺出話中的怒意。

卡車駕駛室裡探出一個頭,孟思瑤暗暗吃驚,那人正是剛才要趕她走的中年男子。更令她

驚訝的是,不知什麼時候,卡車上已載了十幾個漢子,此時都長身而起,惡狠狠地望向孟

思瑤。

小伙子也見勢不妙,回頭看了看孟思瑤。駕駛室裡的中年人叫道:「我好話勸你,你怎麼

不聽,非要我們趕你走!」

孟思瑤心想:你剛才說的,「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也算好話好說嗎?她越來越覺得蹊

蹺,那怪村果然與眾不同。

一陣刺耳的車喇叭忽然從身後響起,顯然有人要過去,孟思瑤舒了口氣,總算有車過來,

那卡車總不能一直堵著不走,說不定可以就此解開僵局。她回過頭,心又沉了下去。

來的是那輛頂著「西閩聯運」的牌子的小巴。車子停下來,車門開處,陸續下來八九個漢

子,直直地盯著孟思瑤。卡車上的人也紛紛跳了下來,於是前後兩撥人,逐漸圍攏過來。

每個人的目光裡,都帶著抹不去的恐懼和憤怒。

孟思瑤叫了聲:「你們這是幹什麼?」

那名精瘦的出租車司機沉著聲音道:「我們只是想勸你,離開這裡,不要惹麻煩。」

載孟思瑤的青年叫道:「你們難道有仇?對付一個小姑娘,也需要這麼多人嗎?哎,哎,

我從縣裡出來才兩年,不知道你們山裡的那些怪事。但總不能看著你們欺負一個女孩子。



開卡車的中年人冷笑道:「欺負她?我們躲都來不及,只是想讓她走開,你不用多管了。



出租司機又問了聲:「小姑娘,你想好了嗎?同意走嗎?」

孟思瑤知道不得不識時務,只好點了點頭,心裡想著,支走了這些人再說。

「好,同意就好,你下三輪車,車站那邊有很多去市裡的車子。」出租司機打手勢讓孟思

瑤下來。

孟思瑤不情願地下了電動三輪,腳一落地,忽然上來一個漢子,一把搶過了她手裡的地圖

。轉眼之間,打火機點著了地圖,孟思瑤上去搶時,已經來不及了,地圖化為飛灰。

「你這是……」孟思瑤的厲聲質問已經得到解答,很簡單,這些人想方設法,就是不讓自

己去那怪村。

他將書桌上最後一抹灰塵擦去的時候,扣門聲響了。他那張已逐漸泛映出歲月之痕的臉上

微微一笑:楊信志準時到了,這孩子從來沒有讓自己失望過。

「叔,沒讓您等太久吧!」楊信志看著他在水龍下衝淨了抹布,掛在了窗台邊,知道他的

心裡難受——他每當心情煩悶的時候,就會這樣仔細打掃辦公室,掃地、擦桌子、甚至擦

窗子。

但他的臉上分明有著淡淡的微笑。

「信志,進來坐吧。」他仍是那麼和靄。

他真比親生父親對我更好。楊信志這麼想著,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酒鬼,給自己的童年留

下的是纍纍疤痕。「您日理萬機,我不想佔用您太多時間。」楊信志知道自己能為面前這

位老人赴湯蹈火。

「別這麼生,來坐,坐下說,哪有站著說話的?……都安排好了嗎?」

「都安排妥了,都是最好的人選,我親自查過了,背景都很乾淨。」走近了,楊信志才看

清他眼角中的濕潤。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雨,他骨子裡還是個敏感的人。

「那個姓孟的小姑娘……」

「這正是我今天急著向您匯報的事兒,她昨天突然離開江京,我查了,她又是去的武夷山

。」

「這麼說,她又有新的線索?」他恢復了往日的沉著,足以讓最冷靜的人不安的消息,在

他這裡一樣波瀾不驚。

「顯然是的,她被市局傳進去了一次,據內線說,她和那個上回要害她的上海小開見面,

談話過程中,那小子突然發了狂,和公安扭打時撞死了!」

「又是『傷心至死』?」

「不管怎麼說,又算是一次意外死亡。和孟思瑤一起去武夷山的七個人,現在只剩下了她

和一個叫常婉的小姑娘,其他五個,都是死於意外……叔,您……」楊信志看見他的眼角

又有些濕了。

他歎口氣說:「沒什麼……我不信邪,這輩子沒見過鬼。姓孟的到底知道多少,我是說,

袁荃給我們留下的麻煩,她到底知道多少,有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趣?」他的問話往往是自

問,但楊信志不敢懈怠,忙回答說:「袁荃顯然在臨死前千方百計給孟思瑤留下線索,但

又不直說、明說,至今為止,孟思瑤好像只發現了那筆錢,真不知道袁荃到底打的什麼算

盤,為什麼不一籠統全告訴孟思瑤?」

他的目光落在書架上一個明萬曆年間的一個銅壺上。收集古玩酒壺,是他唯一的奢侈愛好

。他凝神片刻之間,楊信志一句話都沒說,知道他在思考,而且知道他一定會給自己一個

精準的答案。

「袁荃這女孩子,我們真的低估了她,」他終於開口了,「她的所作所為,表明她的確是

孟思瑤的好朋友。她一方面想將知道的隱情大白於天下,一方面又不願過早讓孟思瑤成為

眾矢之的。換句話說,如果她一股腦把知道的都告訴了姓孟的,我們也不會耐心地等到現

在。袁荃就這樣安排了一系列的謎題,讓孟思瑤一層層揭開真相,也給了孟足夠的時間產

生警惕,保護自己。」

楊信志恍然大悟:「叔,還是您看得透徹,您這一點撥,我這個魚木腦袋也茅塞頓開。但

這姓袁的小妞也太小瞧我們了,您看……」

「再等等,我不用多說原因了吧……其實原因不止一個,最主要的,還是要等她發掘出真

相,咱們可以一勞永逸。但從現在起,派人、甚至你親自出馬,密切注意她在江京的一舉

一動,並且聽著消息,一旦她發現了什麼要緊的東西,就要及時下手。我相信你,一定能

把握好分寸。」

「謝謝叔的信任!您放心,我平日雖然也會憐香惜玉,避開女流,但這次不一樣,知道她

遲早也是要『傷心至死』,所以不會心軟手軟。」

開往武夷山市的長途車開離華西鎮。出鎮後不遠,孟思瑤見附近沒有可疑車輛後,就要求

司機停車,揮手告別了這輛客車。

想阻止我去怪村?談何容易!她腦海中對那張地圖還有著深深的印象,記得去怪村的路線

。不過,經過剛才的屢次碰壁,她知道,自己只能徒步前往。

頭頂上陰雲四合。

孟思瑤幾乎是小跑著前行。藉著風,烏雲的腳步也飛快。走出有一個小時,整個天地一片

昏黑,彷彿夜幕提前降下。

降下的還有傾盆的雨,打在她的臉上,生疼,如同在承受鞭笞。此刻,她不由想起了去拾

夕洞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風雨交加,從此揭開了一場場離奇死亡的序幕。唯一的區別

,是那晚她有六個同伴,而此刻只有她自己踽踽獨行。她在心底長歎一聲,腳下在泥濘的

路上一滑,險些摔倒。

她在黑暗中行走,全憑印象,心中默禱著不要走迷了路。她們知道了,又要說我傻了,又要

說我膽子太大。可是,她們,那些好朋友們,你們是不是在冥冥之中看著我在這裡狼狽前

行,尋找一個未知的答案,努力去抓住哪怕是一絲生存的希望。

霖潤,我知道你一定在病榻上為我懸著心。希望能早些見到你。

孟思瑤的男友鍾霖潤不久前被設計謀財的劉毓舟撞成重傷,仍在養等著多處骨折的癒合。

也許是對戀人的思念給了她勇氣,孟思瑤本已有些酸脹的腿重生了力氣。

路越走越窄,越來越不像路,頭頂上是參天的樹,遮住了僅有的一點點亮光,孟思瑤甚至

懷疑自己已經走迷了路。

一定是迷了路!

好在她早已有了旅行和探險的經驗,此時不得不打起了手電,很快發現四下裡只有自己這

一處光亮,只有自己這一個移動的身影,如鬼魅。

這個念頭一起,忽然覺得身周陰冷如沐在冬夜的霜降,一種破膚刺骨的陰冷。這是為什麼

?整個人彷彿被一種死亡的氣息緊緊包圍著。都說死氣沉沉,為什麼我覺得死氣洶湧?

她感覺呼吸有些困難,心跳毫無原由地加速。也許是剛才走得太急了,也許該放慢腳步。

放慢腳步?陶醉在這一片莫名的死氣中嗎?

但她還是被迫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她至少需要幾口深呼吸,放鬆一下僵硬的全

身。

路邊草叢裡忽然螢火一閃。

她的心也如螢火般一跳。

手電光向草叢裡照去,隨後「啪」的,手電猛然落在了地上。

伴隨著孟思瑤的一聲驚叫。

希望我的眼睛欺騙了我。

孟思瑤摸索著拾起手電,鼓起勇氣再次照向草叢。這次她看清了,真的是一堆枯骨!

她這才感覺,剛才坐的那塊石頭也有異樣,藉著手電光,她這時看得真切,那是一塊墓碑



沒有墳塋,只有一塊無字的墓碑,和一堆枯骨,在黑暗的雨林中,和孟思瑤為伴。

孟思瑤沒有再長聲驚叫,因為她知道山林中的回聲只會讓自己更恐慌。

離開這裡!

她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鎮子裡遇見的那些人會談怪村而色變,看來竭力阻止她的造訪並非

出自惡意。

同樣是離開這裡,可以往回,也可以向前,後者意味著,更多的未知,也許是更多的驚叫



她選擇了繼續向前急行。

此情此地,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會做出這麼瘋狂的決定,但覺得又是那麼自然,經過了這許

多波折,倔強的性子還在將她往更危險的境地中推。

腿雖然已有些僵硬,但她走得比剛才更快。

漸漸的,路越來越難辨認。忽然,腳踢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她又覺得有異,手電向腳下照去,冷氣鑽心,小腿肚子陣陣痙攣。

只見地上長草掩蓋處,是一座小小的墓碑。又是一座墓碑!孟思瑤心頭升起強烈而不祥的

預感,手電光斜向一掃,果然,墓碑後又是一堆枯骨,雖只略略一瞥,卻能看出是個幼童

的殘骸。

她呆呆地站了片刻,手背放在嘴裡,狠狠咬著,眼淚無聲地留下,一起釋放恐慌。

更糟的是,她忽然感覺,走在這條路上的,不止她一個人。

可惡的第六感,你來得太不是時候!

「誰!」她感覺自己在大叫,但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左右都是成片的樹林,她毫無視

野。

「噓……」一個聲音彷彿聽見了她心頭的驚呼,告訴她:小聲點,不要驚起路邊的亡魂。

看見了,一個黑影在眼前轉瞬即逝。一個熟悉的身影。

長長的雨衣,尖尖的雨帽,她一切惡夢的根源?

她不加思索,向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但她似乎走向的是無底的黑暗,追逐的是一片虛

空。

這難道又是死神設計的遊戲?會不會又是自己的幻覺呢?游書亮醫生說過,我是需要治療

的人。

但她的腳步不停,雖然知道追逐的可能只是一個幻影。

奔跑,直到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手和臉都被刮破,孟思瑤卻渾然不覺,因為她發現在

自己的身邊,幾乎是並排躺著,一具屍骨。

她抖索著撐起身,看見腳邊又是一座墓碑。

我該怎麼辦?

回頭是岸。

她聽見一個理性的聲音在呼喚她回頭。

受盡驚嚇是可怕可悲的,更可悲的是離真相越來越遠。如果此刻回頭,不正是在背離真相

?回頭去默默接受「傷心至死」的命運嗎?何況這通往怪村的詭異之路,不正預示著可能

的收穫?

於是,她又開始前行。

她不再奔命般疾行,反而有意放慢些腳步,手電四下掃視。

走出沒多遠,果然,又看見了一座無字的碑,附近草叢中,一堆暴露已久的屍骨。她用心

數著,大約十里路上,路邊竟有兩百零三座無字墓碑。

她本以為,墓碑和屍骨越見越多,必會逐漸麻木,不再怵目驚心。但一路走來,每見一塊

墓碑,心跳彷彿都會加快一次,對前路的畏懼都會加深一次,對自己的命運的絕望感也會

加強一次。

這十里路,彷彿走了十年。

霖潤,如果此刻你能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這樣走下去,能走到怪村嗎?會不會,走到最後,我也成為一具屍體,等到路過的好心人

,為我立一座無字的碑?

為什麼會有這麼怪怪的想法?孟思瑤打了個機靈,下意識地晃晃手電。身遭雖陰冷,分明

仍在陽間。雨已漸漸止了,天光稍稍亮了些,亮到足夠能讓手電休息一下。

或許,前面仍有光明?

疏疏落落地現出了數十家房舍,多是青磚、碧瓦,散在坡上、林邊、路旁。已近傍晚,炊

煙漸起,整個村子寧靜而不失生氣。如果不是剛才那段足以讓孟思瑤今後許多個夜裡惡夢

連篇的旅程,她不會相信這就是令人聞之色變的「怪村」。

孟思瑤不知該如何開始詢問,只好敲開村頭一家的大門。開門的是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

,白淨臉兒,眉目細緻,只是眼睛下有深深黑暈,孟思瑤乍一看,微微一凜。

「你們家大人在嗎?我想問個問題,找個人。」

聽到說話聲,從前院裡走出來一名中年婦女,顯然家務事做到一半,帶著圍裙,袖子半卷

,露出枯瘦如柴的兩截蒼白手臂。她帶著警惕看著孟思瑤,半晌不說話。

「大姐,我想向您打聽一個人。一個無論天氣好壞,總穿著雨衣的老頭,是這個村裡的嗎

?您見過嗎?」孟思瑤一邊開門見山地提問,雙眼始終沒有離開那中年婦女的臉,希望能

看見一絲驚慌、一點不自然,便可大致看出她對這個神秘人物知曉多少。

那女人臉上露出的只有一片茫然。

「你從哪裡來?你問的這個人聽上去很怪,我如果見過,一定會記得起來。」她的普通話

也還過得去。

「那您聽說過『傷心至死』嗎?」

那女人臉色大變,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傷心什麼?」

「傷心至死。」

「你哪裡聽來的?」

「我進過一個山洞,一個垂著三具懸棺的山洞……」

那女人面部的肌肉開始扭曲,身邊那名少女的臉更蒼白了,連嘴唇也沒了血色。母親忽然

向女兒大叫起來,滿口的方言,孟思瑤聽不懂,也知道那女人不想讓她聽懂。少女先是一

個勁兒地搖頭,又和母親回嘴。那中年婦女終於氣不過,走上來作勢要打女兒,揚起手卻

沒下去,恨恨地瞪了女兒一眼,猛然跑開了去。

孟思瑤被眼前這奇怪的場景驚得木立在一旁,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或是做錯了什麼,只

是覺得,哪裡出了岔。

那少女忽然向孟思瑤叫道:「你快走,快走,等他們來,你就走不掉了!」

「誰?他們是誰?」

「快走,現在一下子跟你講不清楚的!下次不能再說你去過那個山洞!這個村裡沒有人會

回答你的問題,沒有人會幫你!」

「為什麼!」孟思瑤見少女神色慌張到了極點,知道自己雖然執著地想知道事情的究竟,

但有遠比真相更迫在眉睫的顧慮,比如安全。

她不再等少女回答,少女也根本沒有回答她的意圖。她四下張望,忽然拔腿往村中跑去,

聽見少女在身後叫:「你往哪裡跑?往回,往回,從你過來的路上跑回去。」

孟思瑤心想,再去數墓碑和暴屍的枯骨嗎?

少女的叫聲逐漸聽不見了。孟思瑤又跑了一陣,覺得又累又餓。帶來的礦泉水早已喝完,

她真希望能坐下來,吃吃,喝喝,休息一下。

前面那家小粥鋪,似乎是專為她準備的。

孟思瑤快步走到粥鋪的門前,又猶豫了。自己此時像是個逃犯,雖然不知道究竟犯了哪宗

罪。在這裡逗留,是不是對危險的邀請?

小屋裡的主人似乎聽見了腳步聲,探出身來。孟思瑤又是微微一驚:一個頗有些書卷氣的

男人,三十餘歲,一張蒼白的臉,像是在哪裡見過。

和剛才見到的母女二人相像的蒼白。

真的,這裡真的是座怪村。僅僅是因為這份蒼白嗎?

那人看出孟思瑤驚訝疑惑的眼神,問道:「小姐是外鄉來的吧?」普通話出奇地標準。

孟思瑤想起那少女的叮囑,不能說自己去過懸棺洞,於是點頭說:「是啊,我是來找人的

,找一個總是穿雨衣的人,大哥你見到過嗎?」

主人微微一怔,隨後問:「你是說,一個晴天裡也穿著雨衣的人嗎?上了年紀的一個人。



孟思瑤一陣欣喜:「是啊,原來你也見過!」

那人點點頭:「我哪裡見過,這是一個傳說。讓我猜猜,你是不是遇見過他,進過一個山

洞?」

孟思瑤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想起剛才那少女的囑咐,不能說去過懸棺洞。忙改口道:

「沒有,沒有的事。那個傳說,是怎麼個說法?」

「好,進來吧,先喝碗粥,送你的,你邊吃著,我和你慢慢說。」

孟思瑤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輕聲道謝,走進小屋,只見裡面只有三張飯桌。她在一張桌

前坐下,靜靜地等著店主給她盛粥。

這時候,還有什麼,比一碗粥更能讓她解除飢渴?

耳中仍迴響著少女的警告:這村裡,沒有人會幫你。

盛粥應該轉眼就能做完的事,為什麼這麼久?孟思瑤想,也許是自己多疑了。但還是忍不

住站起身,悄悄走到了廚房門口,立刻被眼前的情形驚得目瞪口呆:那男子側對著門,手

中捏著什麼,懸在灶台上一隻碗的正上方,似乎在用力擠,手中間或有數滴液體落下。

他在幹什麼?

更令她驚異的,是看見灶台邊桌上的一個玻璃瓶,瓶子裡翻動著一隻五彩斑斕的蜥蜴!

那人忽然感覺出了孟思瑤在窺探,扭過頭,眼中露出一絲冰冷,孟思瑤彷彿被刺得打了個

冷戰,不再多想,轉身奔出粥鋪。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那人冷冷地問:「你老實說,是不是進去過那個山洞?」

孟思瑤知道,此刻不是和他分辨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出,這個村裡,的確有一種詭異的氣

氛,似乎針對的正是自己,或者說,針對自己曾去過懸棺洞的歷史。他們究竟和這懸棺洞

有什麼樣的淵源?

她不知該往哪裡跑,不擇方向地往前奔逃。忽然,前面也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群人趕了

過來,為首的正是在村頭那家見到過的中年婦女,遙遙地指著孟思瑤大叫。那群人中以男

性居多,讓孟思瑤身心更寒的是,這群人的手中都拿著各類工具農具。在她眼中,這些都

是凶器。

不管這裡有多麼古怪,也許都不應該知道得太多。此刻,恐懼感完全壓倒了好奇心,她幾

乎是調動了潛能在全力奔跑。

轉變方向,不能自投羅網。

叫聲和追趕的腳步越來越近,孟思瑤漸漸覺得有些熟悉的人聲,回頭瞟一眼,竟看到了日

前在華西鎮見到過的那一班人,中年夫婦、精瘦的小巴士司機、一起圍住她的漢子。

她覺得自己還是到了強弩之末,那群村民追上她,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忽然,一陣引擎的響聲斜刺裡傳來。孟思瑤絕望了,跑不過追趕的雙腿,又怎能跑過機動

車?

一輛小摩托橫在了孟思瑤面前,她正本能地要再次轉換方向,帶著頭盔的騎者突然叫道:

「跟我上車!」聽聲音很年輕。

孟思瑤愣了一下,身後傳來一陣喝罵聲,她不再猶豫,爬上了小摩托的後座。小摩托轟鳴

一聲,在顛簸的山路上飛馳起來。孟思瑤努力回頭看了一眼,謝天謝地,追趕的人群已逐

漸消失在視野。

「你是誰,為什麼救我?他們要把我怎麼樣?」孟思瑤有無盡的疑問。她到這「怪村」來

,本是想解決心頭一個莫大的存疑,得到的卻是更多的問號。

摩托先上了山,又下了坡,入了林,最後停在一條山澗旁。一路開來,孟思瑤隨時都在擔

心這小小的摩托會散架,車一停,她也跳了下來,警惕地望著這位騎手。那人摘下頭盔,

轉過身,朝孟思瑤一笑,竟是個十八九歲的俊氣大男孩,頭髮長長的,從頭盔裡散下來,

披在肩頭。

「我心太軟,不想看你死。」男孩蹲下身,撩起水喝了幾口,又潑了水在臉上。

「為什麼?」

「你去過懸棺洞,對不對?你們一批有好幾個人,見到了一個穿雨衣的老頭,老頭說,你

們都會傷心至死,但你們還是去了。」男孩說話時的神情,簡直是幸災樂禍式的鎮靜。

「你怎麼會知道?你到底是誰?」

「我叫陳麒麟,也是這個村子裡的,高中剛畢業,村裡著名的敗家子,混世魔王、小色狼

……雖然我從小到大只有一個女朋友……」

「我在村頭見到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真聰明!她媽媽去糾集人來抓你,她卻來找我,讓我救你。剛才說的,有些是我猜的,

有些是你自己說的,有些是袁姐姐說的。」

「袁荃?她也來過這裡?」

「也差點送了命!就是她四處問,結果村裡人都知道你們的事情。也不能怪她,誰讓你們

遇見了他,誰讓你們不聽他的威脅,進了洞呢?」

「他又是誰?真是你們村的麼?怎麼可以找到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進洞的人真的會

一個個死去?」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還是不知道。」

「你拿我開心嗎?」孟思瑤不相信這個男孩會毫不知情,也不認為他會有意隱瞞,「你既

然不肯說,為什麼又要幫我?」

「還是那句話,因為我心軟呀!你那個叫袁荃的朋友問我,我也只有這些回答。我身邊有

很多奇怪的事,我都沒有答案。我生活在這裡十八年了,嘴也問破了,連我父母都懶得再

理我,我還是蒙在鼓裡。」

「比方說……」

「比方說,和本村隔了蠻遠的懸棺洞,絕對去不得,為什麼?沒有解釋。這個村子為什麼

沒有名字?沒有解釋。村裡人總是神神秘秘,在幹什麼?沒有解釋。附近的村子都有好幾

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族譜有山那樣高,為什麼這個村子的歷史是一片空白?沒有解釋

。我甚至懷疑我們這個村的人都是外星人的後裔。當然我自己知道,本人一點可炫耀的特

異功能都沒有,就算是外星人的後裔也很沒勁……」

「真是很奇怪,看來你和我一樣,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別人都能接受既定的事實,而你

卻在尋求真相。」

「我不知道那麼多大道理。其實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們,整個村的人,都在扼殺我出去

闖蕩的想法。」

「為什麼?難道還是沒有解釋?」

「解釋倒是有,但莫名其妙,比不解釋還糟。」

「你說說看。」

「傷心至死!」

孟思瑤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什麼?!」

「傷心至死。你沒聽錯,所有的長輩都說,山外很好,但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讓人傷心至

死的世界。說到底,他們雖然都說我是個壞胚子,還是心疼我,不願我吃虧。」陳麒麟的

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孟思瑤怔了怔:那些長輩,說得似乎不無道理,這個寧靜的小村,雖然透著古怪,但一定

有著單純的生活,沒有都市裡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自己過去數月裡的經歷,不正是最好

的註釋?

「那你倒說說,村裡人怎麼個神神秘秘了?」

「不能告訴你,」陳麒麟斬釘截鐵,「雖然全村的人都說我壞,我卻不能說太多我們村的

事,這是原則性的問題,我很為難呀——你那位朋友袁姐姐,幾乎要送給我一堆好東西,

我口水都快流盡了,還是堅持沒有說。」

「想不到,袁荃居然也有為難的時候。那她豈不是空手而歸?」孟思瑤怎麼也不相信袁荃

會白跑一趟。

「當然不會。首先,她確定了穿雨衣的老頭不是住在本地的任何一個村子裡——她來這裡

之前,已經跑遍了附近的村鎮,這是最後一站。」

「早就覺得,什麼『少小離家老大回』是一派胡言。」

「很難說哦——這就是她的第二個收穫,她證實了『傷心至死』確有其事,這個村的長輩

們既然有此一說,似乎證明那個穿雨衣的老頭至少和本村有那麼點淵源;第三條收穫,為

什麼這個村的人對你們這麼凶?彷彿你們會帶來災禍,這除了證明穿雨衣的老頭、或者懸

棺洞,一定和我們村有關,還暗示著,絕對不會是什麼友善的、正面的關係,而是負面的

關係。這點我可以幫你澄清,我從來沒有在我們村裡見到過他。」

「那袁荃就更應該盯住你們村的長輩不放,直到他們說出真相。」

「有些話,連我都不說,你能指望村里長輩們說嗎?」

孟思瑤更迷惑了:「不對,既然穿雨衣的老頭和你們村的確有關係,但你又從沒有看見過

他在村裡出現,如果他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只有可能和你們村的過去有關,而多半和

你們村的現在沒有太直接的瓜葛。

「同時,被懸棺洞的詛咒所傷害的人,都是被一封電子郵件引到那個山谷去的,如果他就

是發郵件的人,又別有用心地挑選江大旅遊協會發出邀請,這說明他有可能和江京也有淵

源。或者說,他就住在江京。他發出邀請,然後回到新裳谷,守株待兔。」

「真有趣,袁荃和你說得幾乎一模一樣!」

「可是,我更不知該怎麼辦了,似乎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你們這個怪村是一堵長滿刺的牆

;江京呢,又是一片茫無邊際的汪洋大海。到哪裡去找那個老頭?真氣死我了!」

「袁荃當時,看上去比你還氣急敗壞呢!」陳麒麟的確是個壞小子,竟又有些幸災樂禍的

樣子。

忽然,一聲長而淒厲的鳥鳴傳來,孟思瑤不寒而慄:「這是什麼鳥叫?」

「不是鳥叫,是竹哨!我和我老婆之間特殊的聯絡方式,她在報警,村裡人找來了,不久

就會到。我的小輕騎跑不了前面的山路了,愛莫能助,你順著山澗走,如果不快點跑,我

對你活著出山一點也不看好。 」陳麒麟的話裡聽不出是說笑還是認真。

「好,我這就走,但你快想想,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現在還有機會。」

陳麒麟想了想,說:「真的沒什麼了,你走吧,代我向袁姐姐問好。」

「她已經去世了。」孟思瑤的喉嚨有些啞,她看見陳麒麟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這個看上去玩世不恭的男孩,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孟思瑤說了聲再見,轉身向西行。

「你等一下!」陳麒麟忽然幾大步追上孟思瑤,從懷裡摸出個皺皺巴巴的小本子,塞到她

手裡,輕聲說:「這個不知道有用沒有,但至少和我們村有關。」

這是一本地圖集。確切的說,是一個「手抄本」的地圖集,二十幾張白紙裝訂在一起,每

張紙上都有一幅手繪的圖,只有黑白二色,似乎是一個喜愛畫地圖的業餘人士,用一支鋼

筆畫出了這些作品。

更奇怪的是,乍一看,全本所有的地圖,都是一模一樣。再仔細看,每張地圖的大致輪廓

是一樣的,中心都有「焰山」兩字,但又有些差異。比如第一張地圖只有粗粗幾道線條,

腳注有「唐延和元年,疑偽作」。往後的繪圖逐漸精細,有更細緻的線條和地名標注,有

的腳注寫「年代不詳」,有的注著確切的年代,比如「明嘉靖廿一年」、「清道光二年」

、「1935年」,最近的是「1983年」;從「明天啟三年」那張圖開始,一個小圈上標著「

華西鎮」,往後的各張圖,小圈的範圍不斷擴大,顯然華西鎮越來越具規模。

原來這是本地的一份地圖,會給我什麼樣的啟示?

怪村,一定和怪村有關。

孟思瑤曾仔細看過石蠟村裡得來的地圖,清晰記得怪村的方位。她翻到最後一張「1983年

」圖,果然,在怪村的方位有一個濃濃的黑點,注了一個「甲」字。

她又翻到前面一張圖,腳注是「1959年」,粗粗一看,怪村的方位還是一個濃濃的黑點,

也有個「甲」字。但仔細看,黑點所在的方位稍稍偏東南了一些。很難說,這地圖是手繪

,有細微的偏差很正常。她又翻到前頁,是「1935年」,黑點似乎又偏東南了一些。真是

這樣的嗎?是不是我的眼睛在欺騙我?我的眼睛不是測量儀,怎麼會准?

尤其在這開往機場的搖蕩不定的大客車上。

孟思瑤靈機一動,從小包裡取出圓珠筆和一張白色紙巾,展開後覆在「1983年」的地圖上

,面紙的一角對齊地圖的一角,怪村所在方位,那濃濃的一點,透過稀薄的面紙泛出來,

孟思瑤在面紙上做了記號,同時在「華西鎮」和「石蠟村」的方位上也各做了一個記號。

接著,她又將面紙蓋在了前一張「1959年」的地圖上,同樣做了三個記號,特別注意到怪

村的方位和「1983年」的點大致重合,但的確有那麼一點微小的偏差,而「華西鎮」和「

石蠟村」的方位則毫釐不爽。

就這樣,從後往前一張張描點,一直到「明天啟三年」,華西鎮的起始年。

孟思瑤驚異地發現,怪村的位置在每張地圖上都略有不同,越古老的地圖,怪村的方位越

偏東南,十四張圖後,面紙上的十四個黑點竟連成了一條弧線;而華西鎮和石蠟村的位置

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

這說明什麼?陳麒麟說得不對,誰說怪村的歷史短呢!怪村至少有數百年的歷史。最初的

怪村離華西鎮不遠。隨著時間的推移,怪村卻逐漸移入深山,順著這條弧線……這條弧線

,正是孟思瑤走過的那條路,深草中天葬的屍骨和無字的石碑佈滿沿途的艱辛之路!

孟思瑤的心底又升起一股寒意。

是啊,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艱辛之路!一段什麼樣的扭曲歷史!多少悲劇曾發生,就在他眼

前發生,還有那些古老的故事,一樣悲慘的故事,他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多少年來一直在

他腦海中栩栩如生。

雨衣人並非每天都穿著雨衣,他坐在開往機場的客車上,一個毫無特徵,尋常不過的老者

。他知道這一路回江京將沒有任何風雨,但他心裡,還是因為重見那本手抄的歷史地圖冊

子而風雨交加。前面座位上的孟思瑤,大概因為又有了懼意,深深地呼吸著,身子微微戰

抖著,總算給了他一些報復的快感。

當然,這還只是個序幕,還只是個開始,惡夢才剛剛開始。

這是江京入冬來的第一場雪,比往年略早,最高氣溫掙扎在零下十度左右,格外地冷。

孟思瑤從出租車下來,幾乎是衝進了樓門,還沒來得及將行李提上樓,就徑直跑向鍾霖潤

的房間。這幾天出門在外,她沒斷了惦記鍾霖潤的傷勢,從心底覺得內疚——鍾霖潤養傷

最要緊的關頭,自己應該整日守在他床邊才是。但他很理解,除了表示對她安全的擔心,

並沒有阻止。

昨夜的電話裡,鍾霖潤對她思念的話兒聽不夠,她幾乎就要告訴他自己今天就會回到江京

,但還是忍住了,當然是因為想給他一個驚喜。

一個女子清婉的笑聲從鍾霖潤的房間裡傳來,孟思瑤的心沉了一下。

孟思瑤悄悄走進房間,一眼看見鍾霖潤的床邊,一個女子窈窕的背影,長髮如瀑,垂在肩

上,她正在餵臥床的鍾霖潤吃著什麼,手中的碗冒出騰騰熱氣。

鍾霖潤帶著一片溫柔看著那個女子,那眼神,只有在看她孟思瑤時出現過,曾經讓自己幾

乎融化。可惜,那眼神,此刻並不在自己身上。

看到孟思瑤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鍾霖潤先是一怔,隨即飛紅了臉,頓顯尷尬:「瑤瑤,你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得太不是時候,打攪了你們。孟思瑤的鼻子有些酸。我該怎麼說?我該怎麼

做?發脾氣嗎?走開嗎?

那女子回過身,微笑著打量著孟思瑤。不過舉動回眸間,那絕美的容貌,尤其那溫雅嫻淑

的氣質,竟讓一向對自己很有信心的孟思瑤自慚形穢。

這太不公平了!

「瑤瑤……」鍾霖潤的臉色更尷尬了,試圖解釋,卻似乎知道於事無補。

「我……回來的不是時候,打攪你們了,我……剛下飛機……先去放行李吧。」孟思瑤不

想再多留一秒,至少要先找到一個能痛哭一場的地方。

忽然,一個清亮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這位就是小孟吧,久聞不如一見,哈哈,看來是

我們來得巧了,正好可以見到你。」

只見一個年過半百的清?老者從她身後轉了過來,也笑著打量她。那老者穿得很樸素,洗得

已經有些發白的深藍色夾克,厚厚的眼鏡片,標準的中老年知識分子的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

那女子終於開口了:「你真的是瑤瑤啊!你走的這幾天,我和你叔叔知道霖潤需要照顧,

專門單位裡請了假……你比照片上還漂亮呢!」

她是?

鍾霖潤終於說出了句囫圇話:「瑤瑤,這是我爸媽呀!」

幸虧沒說出什麼過分的話!即便如此,孟思瑤還是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很傻。千萬不能說

給霖潤聽,誰讓他的媽媽保養得這麼好!她再仔細打量鍾母,眼角的魚尾紋依稀可見,的

確是上了歲數的人。於是綻開笑臉叫了聲「叔叔、阿姨」。

鍾父笑著說:「你阿姨這個人,看到別人漂亮,就會忍不住去說。也許是我書獃子的毛病

,總覺得這都是外在的東西,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感情,對不對?」

孟思瑤想起來,鍾霖潤說過,他父親是名中學語文老師。他父母都住在遙遠的四川小城裡



鍾母嗔怪著看了鍾父一眼,笑說:「好啦,長得漂亮,誇一句還要不得?瑤瑤呀,你來了

就好,我們早想帶霖潤回老家去修養一段時間,別看我們老家地方小,有兩個中醫骨科大

夫,水平響噹噹的。霖潤這孩子,一直跟我們拖著,總說要等你回來,見你一面再走……

霖潤,別怪媽嘴快哦。」

「不用啊,我回來了,可以照顧他的。」孟思瑤哪裡捨得。

「傻孩子,這個我們當然知道。但是你有你的事業,你的工作呀。我們知道的,你上班壓

力挺大,總不能整天請假呀。老家那邊條件雖然不如江京這樣的大城市,但我那個班,根

本拿不到幾塊錢,上不上反正都不要緊,可以有更多時間照顧他。等他養好了傷,假如還

要偷懶賴家裡,我用棒子打他回來見你,好不好?」鍾母笑著看一眼鍾霖潤。

孟思瑤聽她說得句句有理,自己雖然一顆心都在鍾霖潤身上,但不可能時時刻刻陪在他身

邊,照顧起來肯定不會有他父母那樣精心。於是點點頭,笑道:「好啊,阿姨肯定照顧得

比我好,我就放了他吧……其實我心裡非常過意不去,把他一個人撂在家裡,我卻在外面

亂跑。」

鍾母忙說:「啊呀,你經歷的事,霖潤和我說過一些。你真了不得,很堅強。聽說你父母

……也不在了。往後,就把我和你叔叔當自家人,好不好?」

孟思瑤心裡一熱,心想:「鍾霖潤的善良和熱情,果然是他父母那裡一脈相承來的。」

換洗一新後下樓,卻發現鍾家三口已是整裝待發,大包小包和坐在輪椅上的鍾霖潤,都在

往計程車小巴裡裝。怎麼這麼快?孟母解釋說,剛才打了電話去,就訂到了今晚的機票,

所以立刻叫了車。孟思瑤想跟著去機場,卻被鍾家父母竭力攔阻,勸她好好休息,更怕她

一個人回來天太晚,不安全。鍾霖潤和她纏綿了良久,也勸她不要去,畢竟剛從機場回來

,不要真像個空姐似的。

孟思瑤被鍾霖潤逗笑了,兩人依依吻別。

不捨地望著小巴消失在路拐角,空氣依然冰冷,唇邊依然溫熱,雖然已近黃昏,孟思瑤卻

覺得天光更亮了,如同一個走失的小孩,忽然回到了家人的身邊,整個世界都明媚起來。

是啊,從去年父母病逝起,就只有小貓Linda和自己相依為命,算得上是自己唯一的親人,

可惡的是那「傷心至死」的詛咒,奪去了好朋友們的生命,讓蕭瑟的生活更孤獨。

想到小貓Linda,孟思瑤忽然記起,剛才進進出出幫鍾家提行李送上出租的時候,Linda先

是人前人後地跟著,後來瞅準了機會,一溜煙逃出了樓——Linda也是只「凡貓」,對外面

的世界無比嚮往,一有機會就「離家出走」,直到被野貓們欺負或是肚子餓了,才可憐巴

巴地回家。

天快黑了,孟思瑤不願Linda再在冰冷的外面遊蕩,叫了幾聲「Linda」、「咪咪」,沒有

聽見任何動靜。地上已經被除了雪,孟思瑤問了隔壁小樓剛搬進來的那位老太太,是否看

見小貓,那老太太搖頭說沒有。正好一個鄰家的孩子騎車經過,指著東邊一小片樹林說:

「我看見你家小貓往那裡跑了。」孟思瑤謝過,快步跑了過去。

所謂樹林,只是一群密植的松樹。林邊並沒有看見Linda,孟思瑤靜靜聽了一會兒,林間傳

來一陣淅淅嗦嗦的聲音。

她忽然本能地想到,這正是當初和鍾霖潤散步時發現有人監視跟蹤的區域:林芒曾跟蹤過

自己,劉毓舟或龔老師也跟蹤過自己,今天,是不是總算能讓那份過分敏銳的「第六感」

麻木一下了呢?

她又叫了聲「Linda」,緩緩走進小松林,仔細看著每一寸走過的路。地上鋪著厚厚的松針

,松針上是薄薄的雪。

淅淅嗦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就在前面不遠處。孟思瑤加快了腳步,耳中只有腳踩在雪上

和松針上的「吱吱」響。再往前走,稀疏的雪面上現出了新鮮的小小爪印,一定是Linda的



爪印越來越清晰,Linda一定就在附近。忽然,她的頭猛地一陣暈眩:前面的爪印是她最怕

看見的顏色。殷紅!

仔細看,沒有錯,不但那些爪印是紅的,更有滴滴血跡,拖在雪面上。

不祥之感強烈得無法排遣,孟思瑤甚至必須停下腳步,才稍稍鎮靜了下來。

難道Linda已經遭遇了不測?是誰如此變態,會對一個無辜的小貓下手?難道我的身邊,除

了林芒和劉毓舟,還有敵人?

在心臟的狂跳中,她順著血跡向前摸去,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有些血跡上還粘著灰黃色

的毛,正是Linda的毛色。

淅嗦聲就在前面的樹後,孟思瑤捂著嘴轉過去,天!

她的心隨即又放了下來。

只見Linda正在努力嘶咬著一隻松鼠——它有著灰黃色的毛——那可憐的小動物,一定是沒

來得及儲備足夠過冬的食物,在這雪天裡找食,才成為Linda這個業餘獵手的玩物。是啊,

Linda飽食終日,抓這個松鼠並非為了果腹,而是純粹的消遣。

孟思瑤嗔道:「Linda,太殘忍了,回家去!」

Linda有些不捨地抬起頭,孟思瑤的心卻又是一沉。只見那松鼠仰面朝天地躺著,腹部已經

被切開——是切開,而絕非是Linda的撕咬,小貓的爪子和嘴都不會將松鼠的腹部打開得如

此齊整!

是人為。這是什麼用意?

她忍住陣陣泛上來的胃酸,緩緩走上前,蹲身,拾起一根松枝,撥開那松鼠的肚皮。

一個放膠卷的圓筒狀塑料盒。

孟思瑤用松枝撥出那膠卷盒,顫抖著拿了起來,在手中仔細端詳。該怎麼辦?

她還是那個脾氣,她改不了,她打開了小小的盒蓋。

膠卷盒裡放著一張捲成桶狀的相紙。展開,是一張小照片。

她只看了一眼,就如木雕般愣住了。良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仔細細看去,沒

錯,照片上的背景,正是新裳谷裡獨特的景點步街梁,照片上五個人,像是一家子,一對

中年男女,三個少年人,臨崖而立,背後就是那條狹窄的石樑,再遠處是青山隱隱。最讓

孟思瑤瞠目的,是五個人中的一位明艷少女,長髮迎風,肌膚勝雪,一副墨鏡,一襲黑裙

,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識?

還是天天見面?

孟思瑤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絕美少女,正是酈秋。

「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裡說?為什麼要在這兒?是不是你得了一大筆年終獎,存心請客?」

郭子放將羽絨大衣往椅子背上一搭,拿過菜單來逐字研究。

孟思瑤破例約郭子放在綠塢世家小區邊上的「隨園」酒樓見面,沒好氣地說:「還年終獎

呢,我請了過多的假去搞調查,沒有被扣工資就不錯了……今天來的,不光我們倆,還有

一位高人。」

「比我還高嗎?」

「你們應該至少通過電話的,江大一個博士,叫張生。」

郭子放呵呵笑起來:「想起來了,你被劉毓舟綁架那次,他曾打電話找我,問你的下落,

是個比較好玩的傢伙,跟平常人有點兒不一樣。」

「好了,認真計較起來,咱們哪個人都跟平常人有點兒不一樣,」孟思瑤抬腕看了看表,

「不過,這傢伙的時間觀念可是夠差的,都遲到半小時了。」

又等了一陣,張生終於到了,好奇地東張西望。

郭子放打趣道:「張博士,當年你媽懷你的時候,不知道男女,你父母肯定商量過,如果

生男孩兒,就取名叫張生,如果生個女孩兒,一定取名叫張姍姍,對不對?」

張生愣了一下:「你憑什麼瞎說八道?」孟思瑤白了郭子放一眼,指了指手錶,張生這才

省悟過來,笑笑說:「姍姍來遲?真抱歉,晚了晚了,我這個人,有時候往電腦面前一坐

,就沒了點兒,害你們久等了。瑤瑤,你在電話裡聽上去怎麼神神道道的。」

「請你們來,真是有神神道道的東西要告訴你們,請你們幫我查一下。」孟思瑤從懷裡掏

出一個信封。

「第一個,是這串數字和字母,是袁荃臨死前交給她父母的,並特意囑咐讓他們轉交給我

。你們誰能幫我查查,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什麼密碼?」孟思瑤指著信封上的一串數字

和字母的組合。張、郭二人湊近了看去,果然是一串毫無特徵的數碼:LW586136697400C。

郭子放搖著頭說:「我知難而退了,這麼抽像的東西,只有交給張博士了。」

張生仔細將這串數碼讀了數遍,自言自語道:「你別說,還真有點似曾相識感,不過,它

們看上去毫無特徵。」

「下面一個,是這張照片,你們看了,一定要鎮靜,不准打翻桌上的飲料,」孟思瑤將那

張放在小松鼠腹中的照片展開在張、郭二人面前,「這是一張拍攝於新裳谷步街梁的照片

,張生你應該見過這處景觀的,對不對?」

郭子放和張生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眼睛都盯在照片上那個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

「難道是她?」

郭子放終於明白,孟思瑤為什麼選在這個酒樓、而非自家樓中,一起商議調查方向的真實

用意。

「不可思議,怎麼會是她?」郭子放震驚之後,仍在念叨。張生也見過酈秋,在腦中努力

將這張照片和孟思瑤的遭遇聯繫起來。他將照片翻過來,搖頭說:「這照片沒有任何日期

的標誌,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如果照片上的人也都去過懸棺洞,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

活著。」

「這個我可以回答你,至少有一個人還活著。你沒見過這位『神仙姐姐』嗎?」郭子放指

著酈秋。

「我當然知道你說的這位神仙姐姐。但這照片上的人像是個遠景,神仙姐姐又戴的是墨鏡

,很難百分之百判斷就是那位酈老師。再者說,即便照片上的就是她,你又憑什麼說她還

活著?」張生認真地說。

「什麼?你什麼意思?我們那棟樓鬧鬼嗎?這倒是個耳目一新的說法。」郭子放半嘲笑地

說。

「好了,在還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咱們能不能先靜下心來調查調查?郭大哥,說實話我

還真不好意思開口,能否調查一下酈秋姐的背景?」孟思瑤覺得自己在做什麼虧心事。

「不用你說我也會去查,好奇心害死人哪。」

張生一直覺得哪兒不大對勁,這時終於想起來,問道:「奇怪了,你們都住一個樓裡,為

什麼不直接問她呢?」

郭子放和孟思瑤互視一眼,隨即都笑起來,孟思瑤說:「大概是我一朝被蛇咬的畏懼心在

作怪吧,我不久前的經歷告訴我,身邊最不像是壞人的也許正是最大的危害,直接問她,

如果她答非所問怎麼辦?反而干擾了我的判斷力。何況郭大哥不會讓這個調查的樂趣失之

交臂的,對不對?」

「一點兒都不錯,調查的最大樂趣就是過程,在酈秋沒有任何戒備的狀態下,我相信能查

出最深刻的資料。現在最大的問題是……」

「你哪裡得到的這張照片?」張生已搶先問道。

孟思瑤將昨天追Linda時的所見所聞一一向兩人說了,郭子放尚能正襟危坐,張生則如坐針

氈。

「又是誰給你送的照片呢?不管是誰,絕對變態。」郭子放又去數孟思瑤的那些朋友,只

剩了常婉。常婉自從被林芒欺騙利用,險些成了幫兇,這些天一直像個受了驚的孩子,反

要孟思瑤勸慰。沒有道理懷疑是她。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誰。那個穿雨衣的老頭。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一切都是他在操縱,從

說出『傷心至死』的詛咒開始,他頻頻出現在朋友們的死亡現場,總讓我感覺這好像是一

種什麼遊戲,一種殘忍到了極點的遊戲,林芒也好、劉毓舟也好,雖然都十惡不赦,但似

乎只是恰到好處地扮演了遊戲中的角色,惡人的角色。而這個遊戲的結果,就是進入者一

個個地『傷心至死』。這張照片,一定是他的另一步棋,可悲的是,我繼續在做他的棋子

。至於為什麼會牽扯到酈秋,實在是個謎。」

「目的,目的是什麼?任何人做任何事,不都需要個目的,尤其這個穿雨衣的老頭,照你

的說法,老謀深算,更不會盲目地做一件事,盲目地玩一個遊戲。」郭子放這時也有些心

驚肉跳。

「這恰好是我最近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我前幾天又跑了一次武夷山,發現這個老頭和一

個古怪的村子有些淵源,但那個村子裡的人,幾乎要把我亂棒打死,可怕極了。」

「把那個村子的名字告訴我,我去查查看。」

「那村子偏偏沒有名字,地圖上標為『甲村』。」

「你在村子裡見了那老頭嗎?」「沒有,村裡的一個孩子告訴我,穿雨衣的老頭和他們村

雖有瓜葛,卻從未在村中出現過。我後來想,雨衣人真正的家,其實是江京。本來只是個

推論,這張照片提供了證據。換句話說,這老頭說不定時刻都在跟蹤我,掌握我的所有秘

密。這張照片只是給我提供情報,希望我繼續和他一起,做這個遊戲。」「呵呵,好像你

還有什麼秘密可言似的。他難道沒有別的要緊事兒做了,他拿什麼餬口呀?除非……」「

他很有錢!」張生突然冒出一句。三個人互相看看,又都同時想起袁荃臨死前莫名其妙得

到的那一大筆錢。這麼多頭緒,理不清。

三人經過長久的討論,出飯店時,已近午夜。張生騎車回江大,走前叮囑孟思瑤,如果他

一路在雪地上摔成個爛柿子,她一定要去端湯送藥。

因為飯店離小樓不遠,孟思瑤和郭子放打算步行返回。在飯店門前,郭子放發現剛才特意

關掉的手機裡有好幾個緊急的電話要回,就請孟思瑤稍等,他很快地回復一下。

孟思瑤百無聊賴,四下裡張望,卻悚然一驚。

只見遠遠的斜對面街上,一名白裙少女,正在雨雪紛飛中疾行,路燈投下幾道閃爍不定的

影子,深淺不一,格外詭異。

她特別注意到,少女似乎在赤足奔跑。

那女子,纖細的身材,膚白勝雪,是不是似曾相識?

是她?!

她連忙轉頭去叫郭子放,郭子放用手掩住電話,問她出了什麼事兒。孟思瑤指著對面說:

「你看,過了那個岔口,再往前,你看到了什麼?」

郭子放一頭霧水:「幾個美女在雪地上撒野,冬衣的廣告唄。」

「什麼?!」自己遙指著東騰商廈的櫥窗,櫥窗上碩大的廣告,照片上的確是三五名青春

少女,穿著艷麗的冬裝,在雪地上嬉戲,向路人展開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那疾行的白裙

女子已然沒了蹤影。

「可是,剛才那裡,就是廣告櫥窗前,有位白裙少女,在雨雪裡倉皇地奔跑,仔細看那個

少女,好像就是酈秋的樣子!」

郭子放震驚地望著孟思瑤,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孟思瑤也能明顯地感覺出,她的話根本不

能讓人信服。

深更半夜,穿著裙子、赤著腳奔跑?

夜已深,孟思瑤遲遲無法入睡。窗外,江京的上空,冷暖氣流交鋒,一時難分勝敗,剛下

過的雪,在暗夜裡靜靜融化,時不時地有水滴敲打小樓底層突出的屋瓦的聲音。

一天已過,調查的結果如何?郭子放沒有說,表明進展平平,否則,他那張嘴,一定很難

忍住不說。

那張由Linda帶來的照片,無論是不是雨衣人的操作,似乎都在警告她:她的身邊,有一雙

眼睛在注視著她,這種感覺,比不久前QQ上的那場風波似乎更令人毛骨悚然。

更令她無法入睡。

窗上雖有鐵欄,過去曾有過的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卻毫不留情地泛湧上來,她甚至能感覺黑

暗中的那雙眼睛。她本以為,隨著劉毓舟的自毀和林芒的落網,黑暗中的眼睛應該不會再

攪擾自己;她錯了,那眼睛,比以前更執著地注視著她。那甚至是一雙自己曾見過的眼睛

,充滿了怨毒,和復仇的熱望。

鐵欄封住了外面的危險,但也封住了自己外逃的出路,在逃避什麼呢?內心的恐慌?對未

來的惶恐?對傷心至死的懼怕?幽閉恐懼症,你來得正是時候。

她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得極不安穩。睡夢中,她彷彿又被壓縮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

四周的一切,都是堅硬的、冷冰冰的,絕非自己那個精心佈置的小窩。而她,似乎被桎梏

著,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在瞬息萬變。冰冷的四壁忽然變得滾燙,

她能感覺熱氣陣陣熏來,火光在眼前閃動。她放聲大叫救命,無人應。

她努力掙開桎梏,衝到門前,想拉開門,衝出火海。但火從門外來,門已如架在烈火上的

鍋底,觸不得,更何況,門是反鎖的。

熱浪滾滾,她渾身濕透。

孟思瑤大汗淋漓地從惡夢中驚醒,再也睡不下去了,披衣而起,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了窗

,一陣寒意沒頭沒腦地襲來。被封閉壓抑的恐懼感總算化解了一些。

外面一邊在化雪,一邊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不遠處街邊的路燈映射出千絲萬縷的雨線



還有一個白色的身影。

一個穿著白裙的纖瘦女子,烏黑的長髮散在肩頭。換作兩個月前,孟思瑤會驚叫出聲「喬

喬」!但她知道這不是喬喬,這身影太熟悉了。

酈秋!

這是怎麼了?她為什麼在如此寒冷的冬夜,穿著單薄的長裙……也許是睡裙,在雨中彷徨

、奔跑?她在躲避什麼?尋找什麼?

白裙女子的身影稍縱即逝,孟思瑤立刻推門而出,走到了酈秋的門前。

酈秋的門開著。

孟思瑤在門口輕輕叫了聲「秋姐」,沒有人答應。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走進了酈秋居住的小屋。屋裡的一盞壁燈調得極暗,酈秋果然不在

床上。孟思瑤抬頭看看桌上的電子鐘,午夜12點25分。

她轉身準備走出門時,一眼瞥見酈秋的床上攤開著一本影集。她心頭一動,走到床前,一

張熟悉不過的照片映入眼簾。

正是松鼠腹中膠卷盒裡藏的那張照片,五個人在新裳谷步街梁前的合影。

看來,照片上的少女果真是酈秋!

她和新裳谷以及「傷心至死」有什麼樣的關聯?為什麼從來沒有聽她說起過?她在隱瞞什

麼?

雖然覺得不妥當,孟思瑤還是想翻翻這本影集,希望能找到更多線索。此時,樓下忽然傳

來了輕輕的開門關門聲。

一定是酈秋進來了。

怎麼辦?如果酈秋真的大有問題,切不能打草驚蛇。

她躡腳走出酈秋的房間,鑽進自己的小屋,輕輕掩上了門,只露出一條門縫,向外張望。

二樓的過道幾乎沒有什麼光亮,只有酈秋的房間裡透出的隱隱昏暗燈光。孟思瑤努力地睜

大眼睛,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徐徐走上樓梯,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響,看身材正是酈秋,

正是她剛才在窗邊看到的人影,在雨雪霏霏中奔跑的白衣少女,在東騰商廈櫥窗前奔走的

白衣少女。

不食人間煙火的酈秋,難道真的超然塵世?

她忽然想到酈秋在黑暗中獨坐的樣子,想到不久前兩個人的對話,酈秋說過,這些天風啊

雨啊,睡不好覺。(詳情請閱《傷心至死·萬劫》)

在午夜的冷雨裡奔跑,當然睡不好覺!

她想起昨晚見到那女子的赤足,心頭又是一動。她輕輕推開門,一路走下樓梯,又輕輕地

推開樓門,擰開門廊的燈。

雖是有所預料,她的心仍是陡然一縮。

只見門廊的石板地面上,赫然有雙濕漉漉的足印,腳趾印清晰可見——酈秋果然是赤足走

在雨中!

孟思瑤渾渾噩噩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屋,呆呆地躺下,這一切,都在她的理解能力之外。

或許,這些還只是一場夢境,她永遠無法解釋的夢境。

「整個兒江京只怕只有他能解開我的夢。」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孟思瑤心懷忐忑地望著游

書亮那間專家門診室的門。感覺身邊一片沉默,她將目光轉回到常婉身上:「婉兒,謝謝

你抽空兒陪我來看醫生。」

常婉終於忍不住說:「瑤瑤,我知道你找我陪你的目的……你其實不需要人陪的,你是想

表示對我的信任,雖然經過了那件事,你還把我當好朋友看待,但這樣,反而讓我更難受

了,恨我自己那麼糊塗。」常婉曾無知地被林芒利用,用安眠藥迷倒了孟思瑤,又險些和

孟思瑤一起被林芒殺害。

「傻婉兒,你不要總是這麼想。這就算真的中了林芒的圈套了,他當初就是想讓我們互相

猜忌,越來越不信任對方,讓我失去所有的好朋友。咱們可不能將錯就錯。」想到意外慘

死的林芒,孟思瑤心裡最柔軟處還是微微一顫,不知為什麼,她還是隱隱心痛。

「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是不是警察的責任?」

「他的死,和其他幾個人的死一樣,是場意外,怨不得任何人。」

「傷心至死?」

「聽上去是不是有點自相矛盾?一方面是傷心至死,但應了詛咒身亡的卻個個都是意外事

故。」

「但我想他死的時候也一定很傷心,其實他對你……算了,不說了,怕你又生我的氣。」

「我知道……他……如果他能像我這樣,請求醫學上的幫助,也許不會演變到那一步。」

「也許是吧,可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我一想到就很害怕。」

「所以就更要相依為命,前嫌盡棄,還像過去一樣親如姐妹,一起設法把問題解決,你說

呢?」 其實,我也怕呀,有時候怕到一個人蒙在枕頭下哭。

但是,我不想放棄生存的機會,我還憧憬著美好人生。

護士走過來輕聲說:「孟思瑤,游主任請你進去。」

孟思瑤對常婉說:「麻煩你等一下嘍,想想去哪裡吃午飯。」

游書亮已經不知是第幾遍翻開了上回給孟思瑤看門診時的短短記錄,雖然接受了孟思瑤的

預約後,他反覆權衡之下,早已大致有了治療的方案,此刻仍竭力回憶著上次談話的內容

,希望能有助於今天的診斷。

「你預約時提到前不久在市七醫院住院的情況,我向謝醫生問了一下你的病情,好像過去

的幾個星期裡,你經歷了不少事。」游書亮小心地措辭開場。

孟思瑤點頭道:「游醫生,您真是個有心人。」

「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提前調查才好。心理方面的問題,往往和你身邊的經歷、包括身

體健康狀況有關,尤其如果考慮用藥,我必須瞭解你的詳細病史。」

「當然,您這樣做是為我好,這是為什麼我覺得需要您的進一步幫助。」孟思瑤的誠懇讓

游書亮微微感動。

「根據上回我們的交談,覺得你的情況比較特殊……當然,每位來求醫的朋友都是特殊的

,和你開誠佈公地說吧,許多人都有和你類似的情況,為一些拋不開的事情困擾,直至產

生幻覺,但像你這樣積極地去發現問題,尋找答案的人不多。那些被動的人,正因為不去

努力尋求解答,因而最終會導致嚴重的精神分裂,幻覺佔了上風,甚至主導了他們的日常

生活……希望我這些話不會讓你過於緊張。」

「不會,您分析得很在理,而且感覺您是在誇我呢,因為我不被動,對不對?我想,我也

沒有什麼太與眾不同的地方,幻覺產生都有幾個月了,剛開始的時候,也姑息著,覺得過

一陣就會自己好了,但越來越嚴重。我最終去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其實也是被逼上梁山

。我最近常常想,如果早點聽我男朋友的話,來找您,說不定不會被壞人蒙騙那麼久。」

這個想法是孟思瑤認真分析後的結論,林芒和劉毓舟,都成功地利用了她的幻覺。

「如果你真的能意識到這點,我們今後的治療會容易得多。」

「可是我覺得,現在的問題越來越多。不但是我的幽閉恐懼越來越厲害,我又開始不相信

自己的眼睛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又回來了。」

「你慢慢地說,先說說你的幽閉恐懼吧,上回時間緊,我們談了許多你見到的幻覺,並沒

有詳談恐懼感的問題。看你的病歷,你以前曾接受過認知治療,顯然沒有根治——但至少

改善了,但從記錄看,以前的大夫並沒有提到根源,還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幽閉恐懼的根源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一起分析。」游書亮覺得,孟思瑤的幽閉恐懼和輕度的精神分

裂之間,一定有微妙的聯繫,雖然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精神疾病。

「我不知道根源,幾乎是天生的,到中學以後就越來越明顯。醫生甚至用過催眠術,我也

沒有回憶起任何往事會導致我的幽閉恐怖。」

「當你恐懼感強烈的時候,有沒有同時產生幻覺?比如覺得有什麼迫在眉睫的危險?」

「幻覺倒是沒有,尤其以前治療的時候,就是心裡隱隱覺得害怕,不知道為什麼害怕。不

過……最近,好像就是這幾個月,每次我在做完一個夢後,幽閉恐懼感就會格外強烈。」

「什麼樣的夢?」

「說起來是個很普通、沒有什麼想像力的夢,夢見我被關在一個小屋裡,只有冷冰冰的牆

,忽然四周著火,好像是屋外著火,我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熱氣逼人,小屋子似乎是坐

在火裡,我去開屋門,但門滾燙。總之,我無法逃脫,感覺要被燒死、或者熱死在小屋裡

。」

「做了這樣的夢,任何人都會有幽閉恐懼的。你自己有沒有假設,為什麼會做這個夢,比

如,那個小屋,以前你有沒有類似的經歷?相信你不會立刻想起來,但希望你仔細回憶一

下。」

孟思瑤微微閉上雙眼,努力地回想。記憶是個玄妙的東西,有些事情,雖隔多年,卻依然

清晰,有些事情,雖發生不久,卻恍若隔世。

而已經忘卻的記憶,有時候會在不經意間重生。

為什麼,為什麼此刻閉上眼,似乎能看到小屋外的火舌竄動?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時

候發生的事?她只知道,火光,和自己的無能為力,使她憤怒,使她絕望。她最痛恨的感

覺。

為什麼好端端地去自尋煩惱?

這莫須有的景象,也完全可能是幻覺。

游書亮沒說錯,幽閉恐懼的確是和幻覺有微妙的聯繫,事實上對幽閉的恐懼,就是幻覺直

接造成的。

是的,這一切只是幻覺。

「這一切只是幻覺。」孟思瑤喃喃地說。

游書亮皺皺眉頭,略有失望,他有種感覺,孟思瑤的幽閉恐懼症有更深的來源,只是她可

能自己還沒有意識到,或者她有某種記憶缺失,曾下意識裡強迫自己忘卻不願意記起的往

事,這在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中很常見。

「小孟,你再想想,真的只是幻覺嗎?」

「是幻覺,肯定是幻覺,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生活中虛幻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希望

它們離我越遠越好,游大夫,您能幫我的,對不對?如果不是幻覺,我一定能記起來,我

不會這麼沒用的。」孟思瑤略顯焦躁。

孟思瑤這般斬釘截鐵,反讓游書亮更覺得她在拒絕著什麼。從她剛才描述的那個和幽閉恐

懼症相關的夢來看,她痛恨被桎梏的感覺,痛恨無路可逃的感覺,而且有足夠的勇氣想戰

勝這種畏懼,但拔劍四顧心茫然。如果不找到根源,很難徹底從對幽閉的恐懼中解脫。而

那個夢,似乎提供了很好的線索。

可惜的是,孟思瑤也許還在為幻覺所困擾,將那惡夢也歸類於她更急於克服的幻覺中。

「那,說說你最近的幻覺吧。」

「我也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實所見。要換在很早以前,我不會認為是幻覺;而如果是發生

在前些天,那些顛三倒四的日子裡,我會堅持認為這不是真實的,或者是又有人在搗鬼。

事關別人的隱私,請您一定保密。」

游書亮點頭道:「這是我應該遵守的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和我同租一套樓房的,有個很美的女孩子……」

孟思瑤和常婉進門時,正好和酈秋打了個照面。酈秋穿著一套黑色禮裙,讓人驚艷,只是

臉似乎比往日更蒼白,白過那天房頂上的雪。已近傍晚,她正要出門,還戴著一副大大的

墨鏡。

「秋姐,出門兒啊?」孟思瑤忽然靈機一動,「我這個妹妹婉兒,你們以前見過的,她也

特別喜歡各類墨鏡,聽說你有賽過博物館的收藏,想等你有空的時候,觀賞一下。」

為了進一步確證酈秋是照片上的女子,孟思瑤希望能找到照片中的那副墨鏡。

酈秋一如既往地謙和平靜,摘下了墨鏡,大概是出於對常婉這位客人的禮貌。仔細看,她

的眼窩有些發黑,顯然昨夜沒有休息好。她微笑著看看常婉:「好啊,我今晚的確有點事

兒,平時晚上我基本上都在家備課,週末也很少出門,你隨時都可以來。」

這麼一說,孟思瑤又是一驚:「是啊,除了散步,酈秋晚上很少獨自出門,她如此鄭重地

著裝,要去哪裡?」

一個曾讓孟思瑤鄙視的念頭陡然升起:跟蹤!

她忽然有種強烈的慾望,今晚跟蹤酈秋,瞭解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究竟有什麼不為人

知的隱秘生活。

而不久前,自己還是被跟蹤的對象。誰知道呢,也許現在還有人在暗中窺探呢。

可是,我怎麼會墮落到去跟蹤一個無辜的女孩子?

如果她不是無辜的呢?

孟思瑤的思想左搖右擺,竟連酈秋向兩人道別都沒聽見。等常婉喚醒她的時候,酈秋已經

坐進了早就叫好的出租車裡。

「瑤瑤,你發什麼呆呀?怪嚇人的。」

「婉兒,走,上車。」

「上什麼車?」

「你的雨燕車呀,走,我們跟上仙女的出租車。」

「你這是幹什麼?」

「回來我和你慢慢解釋,」孟思瑤硬拉著常婉到了雨燕車邊,「快,跟上那輛出租,從現

在起,瞭解酈秋的行蹤比什麼都重要。」

常婉發動了油門:「可我還是不懂呀。」

「以後再告訴你,現在說了,怕你把車開溝裡去。」

「壞瑤瑤!」常婉嗔怪著,將雨燕車開出了小區。

還不算太晚,那輛出租正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等綠燈。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出租車停在了繁華的市中心,一個叫「天府錦繡」的著名川菜店外。

「奇怪!」

「為什麼說奇怪?」常婉好奇地問,「難道你以為她要去荒郊野地啊?她穿戴得那麼妖嬈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去會帥哥,你猜猜,會是個上點年紀的鑽石王老五呢,還是哪位

年輕英俊的翩翩貴公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即便會帥哥,可能會去個更隱秘點的地方,否則,不是便宜了我

這樣的狗仔隊?只好你自己找地方停車了,我跟她進去。」孟思瑤說話間推開了車門。

進了「天府錦繡」,看見酈秋正在往樓上走。孟思瑤正要跟上,服務生走過來招呼。孟思

瑤只好隨口說自己是加入樓上已有的一桌人。

在二樓的樓梯拐角,她瞥見酈秋進了一間雅座包房,隨手將門緊緊關上。

酈秋在裡面幹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會不會只是一次尋常的約會,酈秋比自己還大兩歲,愛情也尚未著落,自己有什麼權利刨

根問底?

是不是太敏感了?

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張照片,以及酈秋在寒冷雨夜裡赤足奔走的樣子。說不定,包房裡發生

的一切,正好能解釋那些疑問。

可是,門關得緊緊的,哪怕只弄開一條縫,也會引起酈秋的注意。

正犯愁間,身後的樓梯傳來了腳步聲。孟思瑤只好假裝轉身下樓,原來是兩名服務生,端

著好幾盤菜餚走上來。

她駐足回首,見服務生徑直走到酈秋的包房前,叫了聲「菜齊了」。

上菜神速,一定是預先訂好的菜單。至少四個人的菜量。

「請進吧!」

服務生推門而入,門「吱呀」一響。過了一陣,又傳來酈秋的聲音:「麻煩你們把門帶上

。」服務生出門時隨手帶上了門。

怎麼能看到裡面情形?問服務生嗎?她們也許會回答。但萬一她們再告訴酈秋呢?

想想,怎麼辦。

其實我只需要一條門縫。

糟糕的是,酈秋的菜已經上齊了,連利用服務生進出的機會也沒有了。

「嘿,傻站在這裡幹嗎呢?」常婉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沉思中的孟思瑤悚然一驚。

「噓,你輕點兒聲行不行,神仙姐姐就在那間5號包房裡。」孟思瑤生怕常婉莽撞地驚擾了

酈秋。

「不是告訴你了嗎,在會帥哥呀,房門關得那麼緊,說不定還有纏綿鏡頭哦。我剛想起來

,聽同事說,這裡有很多太子、公子哥出沒的,感覺酈秋姐姐在走上層路線。」

「即便是這樣,我也想知道是誰。」孟思瑤忽然覺得自己沒道理起來,是不是該打個電話

給郭子放,這可是他的本行呀!

「只要不是你那位律師帥哥不就行了?他現在還臥床呢,想來也來不了呀。」

孟思瑤這才想起今天還沒有給鍾霖潤打電話呢,才別了短短數日,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見

到他。

「不是啦,這麼跟你說吧,我覺得她和『傷心至死』有很大的關聯。具體我們回家說……

你今晚就住我那裡吧,我會讓你看一樣東西。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將那門弄開一條縫,我

只要看一眼就行。」

既然不能將「吱呀」叫的門直接推開,就需要有外力使門自然地開出一條縫來。

瑤瑤,再好好想想。

她突然想起,酈秋是位茶藝愛好者,常喝一種茶,此刻那茶名卻模糊起來。

「婉兒,你在外面跑得多,幫我想想,有哪種名茶,帶個頂字的。」

「可多了,讓我想想,凍頂茶、蒙頂茶……」

「對對,就是蒙頂。」

「四川名茶呀,這裡是川菜館,酈秋是四川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海歸,在國外讀的大學和音樂教學方面的碩士。不管那麼多了

,那就正好,我要給她點些蒙頂茶。」孟思瑤逐漸有了成型的辦法。

「這可是四川專業館子,你也要說得專業點,要叫『蒙頂甘露』。」

「沒錯,就是這個名字,婉兒你真是見多識廣!你在這兒守著,我下去一下就回來。」

孟思瑤說話間已掏出手機,走下樓,問一個服務生要了「天府錦繡」的電話號碼,然後走

到飯店門外,撥通了這個電話:「你好,我是5號雅座的酈小姐,我想點壺『蒙頂甘露』,

請你讓服務生送上來。」

電話那頭的女子先是隨口應了個「好」,隨後一愣:「可是,您已經點過一壺『蒙頂甘露

』了?」

孟思瑤也一怔,隨即說:「噢……是啊,可是,我已經喝完了,所以想再要一壺。」

「哦?這麼快……」

斷了電話,孟思瑤又匆匆返回到樓梯上,常婉問:「你在搞什麼名堂?」

孟思瑤說:「等會兒咱們就能看到包房裡的帥哥了。」又從包裡拿出幾張面紙擦臉。

「要不要再打點粉,抹點口紅?」常婉打趣道。

樓梯上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一名服務生,一個托盤裡,放著一隻茶壺。

兩人裝作聊天,服務生經過的時候,對她們並沒有在意。而兩人也隨著服務生,走到了走

廊裡,還是裝作聊天的樣子。

「茶來了!」

裡面並沒有動靜。服務生有些奇怪,又叫了聲:「5號,茶來了,能進來嗎?」

「茶還有啊……進來吧。」

服務生推門而入。

就在服務生走進包房的同時,孟思瑤飛快地走到門的附近,將手中的面紙扔在了門邊。然

後又飛快地走回常婉身邊。

服務生面帶疑惑地走出來,身後酈秋的聲音又響起來:「請把門帶上。」服務生隨手帶上

門,嘟囔著:「明明是你自己說茶喝完了,真奇怪。」

她卻沒留意,門並沒有完全關嚴,因為門板底框和地面之間,夾了一疊面紙。

孟思瑤得到了「一條門縫」。

服務生的腳步聲遠去,又有幾個在各包房進餐的客人出入後,孟思瑤和常婉躡手躡腳來到

了5號雅座的門前。

裡面靜得可怕。

酈秋在和誰共進晚餐,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透過門縫望進去,孟思瑤覺得有些暈眩。

酈秋憑窗獨坐,獨飲。

但桌上,連酈秋一起,有五副餐具。

最可怕的是,另四副碗碟中,也都有些許湯菜。

是誰,無形的客人,在和她共餐?

五副餐具,立刻使她想起那張照片。照片上是五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坐在這裡的酈秋!

酈秋開始喃喃地說話了,她的目光,是這張圓桌的對面,空無一人。

她的臉上,帶著柔情,帶著哀怨。

她在說什麼?可惜,聲音太輕,孟思瑤聽不清。

何況,在震驚中的孟思瑤,耳中似乎只有四個字。

傷心至死!

「我們幾乎等到她出門,也再沒看見有人進入那間包房。」孟思瑤向郭子放講述完今晚看

到的「景觀」,心有餘悸。

此刻,兩人和常婉坐在百家村的一個小酒吧裡。看著酈秋坐上了出租,孟思瑤立刻打電話

給郭子放,讓他到酒吧裡見面。

「照你們倆說的,她豈不是成了精神病?」郭子放摸著長長的下巴,他最近在留時髦的山

羊鬍,可惜他本來就沒什麼鬍子,進展緩慢,「你們可別瞎說,我看酈老師很正常的,除

了比較喜歡戴墨鏡、喜歡穿黑衣服、喜歡一個人散步、喜歡一個人摸黑削蘋果……哎,怎

麼越說越有點兒怪異啊?可是,誰沒點兒怪癖啊?」

「但你不覺得,那五副碗筷,和照片上五個人,是不是太巧合了點兒?」

「是有點兒邪門兒。她一個人吃飯,為什麼要擺五副碗筷?」

「你沒來前,我和瑤瑤辯論了很久啦,我說啊,其實另外四個人都在席上呢,酈秋是在和

四個靈魂吃飯。瑤瑤偏不同意。」常婉振振有詞。

「哎喲,我真慶幸和我住一樓的是瑤瑤而不是您老。我最怕巫婆神漢了。」郭子放冷笑著

說。

「呸!」常婉氣得去敲郭子放的頭,「告訴你,我這些天就賴在瑤瑤這兒不走了!天天招

小鬼兒,嚇死你!」

「不過,說真的,婉兒,這些天,你就住我那兒吧。」孟思瑤覺得身邊的事越來越離奇,

去過拾夕洞的人裡,尚存人世的只有她、常婉和鍾霖潤,三個人隨時隨地都會有飛來橫禍

,「傷心至死」,尤其常婉,諸事不掛於心,她希望兩人能盡量在一起,度過難關,盡快

找到雨衣人。常婉自租一套公寓,在一個鄰居彼此老死不相往來的大樓裡,最是危險。自

己租住的小樓,好歹有郭子放和不久就會返回的鍾霖潤,鄰家小樓裡新搬進來的老太太也

是格外警惕小心、放哨不輟的,感覺要安全了許多。

常婉也有類似的想法,點頭說:「說實話,要我一個人住,我還有些怕呢。」

孟思瑤又轉回正題:「昨晚,我還看見了一件事,你們聽了,不要晚上睡不著覺。」

郭子放又冷笑了一下:「頂多就是鬧鬼,咱們樓裡,今後有常大仙姑鎮著,怕什麼?」

「別廢話了。昨晚,我睡不著覺,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外面路上有個白影子在走

,轉眼就不見了,感覺特別像早些時候在隨園飯店外看到的……」

「等等,只是你宣稱你看到了,沒有人證實。」郭子放粗暴地打斷。

孟思瑤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有精神病嗎?讓我說完。我自然聯想到酈秋,出門看,

發現她的屋子裡空著,那時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多了。我就走進了她的房間,猜我看見了什

麼?那張照片,五個人在新裳谷的照片!我又立刻聽到了樓下大門響,便逃出來,果然是

酈秋回來了,穿了一身白衣服,像是睡裙。我又下樓,發現門廊下的石板地面上,有一雙

濕濕的腳印,是『腳』印,五個腳趾都很清晰呢。」

「什麼……讓我想想我是不是真聽明白了,你是說這麼冷的天,深更半夜,酈秋穿著件白

睡裙在外面走,還是光著腳在走?在幹嗎?在向上帝乞求凍瘡?還是在做冬泳前的熱身?



「你是說我在胡編亂造?」孟思瑤有些惱怒了。

「沒有,只是想不明白而已。不過,你說你在她那兒也看到了新裳谷的照片,這點兒確實

比較有意思,要是能核實一下……」

「這個我已經安排好了,婉兒會幫我的,這兩天我們就會和酈秋姐一起談談女孩子喜歡的

話題,比如墨鏡啊,相片兒啊。你也別光聽著了,告訴我你的發現吧,酈秋姐有什麼樣的

神奇背景。」

郭子放的臉上現出尷尬神態:「這才一兩天……」

「行啊,你就拖著吧,背不住哪天我『傷心至死』了,你也就不用費心了。」話出口,孟

思瑤覺得自己有些尖刻,郭子放也有正經的班要上,也有自己的生活,出於好心才幫助自

己。她幾乎立刻就要道歉。

好在郭子放並沒有被激怒,反是乾笑了一下說:「並不是我不上心,也不是一點都沒查出

來,進展還是有的,比如,酈秋她……她是個小海龜。」

「可是,這個連我都知道啊,她和我們都是這樣說的呀?」

「這樣說吧,我調查出來的最大收穫,就是……她的背景一片空白!」郭子放還在做「垂

死掙扎」。

「你糊弄人!什麼人的背景會一片空白?你需要多點時間,直說就是了。」常婉幫著孟思

瑤擠兌郭子放。

郭子放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說道:「我是說真的。我差點兒就看到了她在學校人事處裡

的檔案,已經很接近真相了,對不對?不過看不看好像也沒有什麼太大關係,我的內線告

訴我,她的檔案就是幾張簡單的表格,上面是她的教育背景和家庭背景,初中以前在江京

,高中時隨父母去了美國,在美國讀大學,拿了聲樂和音樂教育學雙碩士,今年年初回國

後直接到江京音樂學院應聘。父母出國前都是大學教師。表格上就這些了。她在江京音樂

學院雖然不到一年,已經被提名青年優秀教師。她對學生認真,工作努力,卻沒有什麼交

情好的朋友,僅在音樂學院裡,追求者就有一長串,都被她的墨鏡擋回去了。所有知道的

我都說了,說到底,她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人。」

「但你不覺得,這樣的『簡簡單單』,難道不正是『不簡單』之處嗎?」孟思瑤意識到郭

子放其實已經盡心盡力地查了,但似乎遇到了一堵牆。

「我當然是這樣覺得,但面對這片空白,我也畫不出什麼顏色呀?我認為如果仍把重心放

在她的背景上,那麼唯一能做的,是繼續查她大學期間的情況。這難度就大大增加了。她

是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的書,我們怎麼個查法?」

「如果有她的英語名……」

「Maggie,她的英語名是Maggie Li。」郭子放的確調查得很清楚,只不過他的英語發音僵

硬,Maggie發成了「麻雞」,常婉忍不住笑出聲來。

「要不,請你那位博士朋友幫個忙吧,他應該知道怎麼樣在網上找資料,我看到英文就頭

痛。」郭子放沒好氣地說。

孟思瑤凝神想了想:「好的,當然可以請張生幫忙,只不過,我們也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

查學生檔案上。我得想辦法再看到酈秋的那本影集。那裡一定有很多線索。」

常婉問:「趁她不在,進去看看不就行了?就像你上次那樣。」

「你不知道,酈秋這方面很注意的,平時她不在房間的時候,都會隨手關門鎖門。那天晚

上,一定是因為到了半夜,她絕對想不到我還醒著,或者,是她情緒激動,或者茫然的時

候,才會出去忘了關門。總之,要想有上回那樣的機會非常難,不定要等到什麼時候。」

「哦,是阿姨啊,我……我是瑤瑤。這麼晚了打攪你們,真不好意思。」

「不打攪,不打攪,霖潤等你的電話,都快等瘋了。」鍾母說話的時候,背景裡的鍾霖潤

在說「不要誇張好不好」。孟思瑤甜甜地笑,覺得這兩天來為酈秋的事而繃緊的神經稍稍

鬆緩了一些。

鍾霖潤的聲音,雖然遠遠的,卻那麼親切。

當他溫柔的聲音近在耳邊的時候,更是讓孟思瑤無法管束那份思念。

她拿著話筒,只想享受他的聲音,他的問寒問暖,好像在養病的反而是她。

「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了?」鍾霖潤終於發現了孟思瑤的沉默。

這個沒情調的呆子,應該問「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這是孟思瑤和好朋友袁荃生前

使用的暗號。)

「這兩天,每天要對自己說不知多少遍:如果你在該多好,如果霖潤在該多好。所以現在

不說了。」

鍾霖潤笑了:「可你還是又說了兩遍!」

「好些了嗎?什麼時候能回到我身邊?」

「才三天,你說我的骨頭會不會突飛猛進地癒合?我父親的確給我找了本地一位曾給中央

領導治療過的老中醫,專治跌打損傷的,敷了他的藥,我感覺好了許多。」

「真的才三天嗎?我怎麼覺得像過了……兩天似的。」孟思瑤決定使壞,不告訴他究竟有

多想他。

「我本來是這樣打算的,每天清早醒來,都做一個思念你的紙鶴,結果現在,我的床頭已

經有一個加強連的紙鶴了。」

「說明兩條,第一你睡得太多,每醒一次就以為過了一天,第二你看了太多韓劇,好言情

哦。」孟思瑤明知他在打比喻,存心裝傻。

「好了,傻姑娘,告訴我你今天每一分鐘的生活。」

「有件事……一系列的事,前兩天打電話時沒有告訴你,怕你擔心,但我想和你說清楚,

你也幫我出點兒主意。」

「很可怕的事嗎?」鍾霖潤顯然聽出了孟思瑤話語中的嚴肅。

「好可怕好可怕喲!」孟思瑤故意學了受怕小女生的腔調,「不逗你了,很嚴肅的事情,

你躺穩了,不要嚇得從床上摔下來。」

孟思瑤想了想,自己也覺得過去幾天裡發生的事實在沒有什麼可笑的,更多的是驚恐。也

許,自己已經習慣了用調笑來排遣恐懼,一種生存的本能?

「從你走的那一刻起,恐懼就跟定了我。你絕對想不到,這次,一切似乎都圍繞著一個我

們既熟悉不過、又十分陌生的人,酈秋……」

孟思瑤趕到江京大學計算機系的機房,裡面還有十幾個學生在電腦上做程序實驗,張生則

在單獨的一間辦公室裡做自己的課題。這堂堂江大計算機系的機房設置怎麼看都像張生開

的那個黑網吧。也許張生的整個生活就是這麼個局域網。

思想開小差的大學生見孟思瑤翩翩走進一身酸腐的張生老師的辦公室,無不嘖嘖稱奇,看

來張老師沒說錯,電腦中自有顏如玉。

「那個『密碼』,查出什麼名堂了麼?」孟思瑤劈頭就問。

張生似乎對孟思瑤的到來沒有那麼誠惶誠恐和驚訝了,他知道外面一眾學生賊一樣的眼睛

盯著他,他必須絕對裝酷到底,面對花容而不失色。

「我找了多位本校計算機系、數學系和數理統計教研室的高手問過,和本人英雄所見略同

,都覺得那些字碼太隨機,不像是蘊含了什麼密碼。我現在就差一個人沒有問了,這個人

,是本百科全書,如果他再不知道,就只有去問袁荃本人了。」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孟思瑤隨即想起他是張生,外交辭令本來就不是他的特長,「那

就找找這最後一個人吧,我還有個問題請教呢,不知道是不是也要找他問?」

「先試試我這邊吧。」

孟思瑤壓低了聲音說:「有什麼辦法,能看到酈秋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時的檔案,

不為別的,只是想多瞭解她的背景。」

「娛記那邊……」

「酈秋在國內沒有任何資料可查,她簡單得幾乎像杯白開水。」

「白開水簡單?你知道一杯白開水裡有多少微量元素和細菌嗎……」

「好啦,反正國內關於她的資料幾乎為零,感覺她是在刻意不留過多線索。但在美國那邊

,她應該不會那麼早就處心積慮隱瞞什麼,所以她大學期間的資料應該很有意義。」

張生發了一下呆,喃喃說:「書到用時方恨少,遵紀守法是良民。」

孟思瑤聽他念出兩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哭笑不得,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幫忙,還是找

那位高手?」

「我當然想幫你,但你的建議,似乎是搞黑客活動。」

「絕對不要犯法!」

「但你想看的那些資料,十有八九是在美國大學的計算機系統裡,要去看,等於是做黑客

。」

孟思瑤蹙起眉,一時沒了主意。

「好在我們有他,就是我們要去見的高手,兩個疑難一道交給他了。」

「我不想捲入太多的人。」

「如果他不是人呢?」張生見孟思瑤一怔,壞笑道:「他就是江京鼎鼎大名的,血,滴,

子。」

據張生介紹說,「血滴子」外號的由來,是那位老兄沉浸在設計一種名叫「血滴子」的電

子遊戲。這個遊戲的劇情大意是,「血滴子」是朝廷和奸臣的鷹爪,專門和忠臣以及武林

義士作對,主人公偶然得知了皇宮的驚天大秘密,遭「血滴子」追殺,逃命途中武功不斷

進步,最後戰勝「血滴子」,抱得美人歸。

「不過,根據他的設計,這裡的愛情有個小小的插曲。故事的主人一直沒好意思告訴別人

,他……他是個小太監。」

「什麼?這還是『小插曲』?對愛情來說,好像是根本的問題吧!有必要這樣設計嗎?虧

他能這樣想。」

「通江旅舍」是一家由過去的防空洞改造的招待所,住了許多從外地到江京來找機會的各

色人等。這些日子氣候陰濕,這防空洞的地下室更是陰濕無比。

兩人走下一條長長的扶梯,繞過扶梯邊一個圓滾滾的取暖用的大煤爐,穿過一條黑黑的走

廊,推開一間客房的門,首先入眼的是一個寬厚的脊背,一件羽絨背心,一個光頭。這人

的身邊,高低錯落著十餘台電腦主機,一張桌子上,放著三個顯示屏。孟思瑤立刻想起,

不久前警方搜索劉毓舟的住處,也是發現了幾乎夠開一個網吧的主機和顯示屏。這「血滴

子」在如此簡陋艱苦的住處,卻操作著這麼多台電腦,到底想幹什麼?她不由得警惕起來



「你吃過早飯了嗎?」張生站在門口問道。

孟思瑤看看手錶,現在是傍晚六點多,吃早飯?

「還沒呢,等你來送啊,想吃你們學校做的肉包子。」「血滴子」頭也不回,在一個鍵盤

上飛快地敲著。他的聲音綿軟輕柔,很女性化。

張生向孟思瑤解釋說:「『血滴子』晝伏夜出,剛睡醒。」似乎沒意識到「血滴子」並不

知道孟思瑤的在場。

果然,「血滴子」一躍而起:「霍,好傢伙,你小子帶人來,也不打聲招呼!啊?還是個

女的!」

「血滴子」不知為什麼縮到了角落裡,彷彿因為赤身裸體,無地自容。孟思瑤看了一眼他

,一個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大胖子,兩隻小眼睛不敢正視孟思瑤,彷彿做錯了什麼事,在受

罰。

「好了,罰站結束了,同學請坐回你的座位吧。」孟思瑤忍不住想笑。

張生說:「血滴子,你快回來坐,有事向你請教,兩件事。」

孟思瑤笑著問:「咱們能不能用血滴子的『曾用名』稱呼,整天血呀滴呀的聽上去好嚇人

。」

血滴子終於回到電腦前坐下,仍時不時緊張地瞟孟思瑤一眼,輕聲說:「叫我田川也可以

。」

「這名字多好啊。」

張生不浪費任何時間,拿出一張寫著一串字符的紙條,正是袁荃留給孟思瑤的那串數碼:

「你看看這串天文,想起什麼沒有?」

「你們學校的包子。」

「和你說正經的!看到這串數字和字母,你能想起什麼?」

在來路上,張生已經向孟思瑤介紹過田川,此人從未正式進大學讀過電腦專業,但自小迷

戀電腦的一切,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小小的鐵匣子裡,屬於「骨灰級」的電腦玩家。電腦相

關的,硬件、軟件、網絡,他幾乎無所不知。只可惜他對電腦和網絡的商業潛力一竅不通

,雖然精通,卻不知怎麼去謀生,更沒有能力去做早八晚五的營生,因此都二十五了,還

沒有個像樣的工作。他在網上和張生結識後,空手來到了江京,一住已近兩年,成為千萬

「江漂」中的一員,在這個地下室裡繼續他偉大的創業——寫出《血滴子》的角色代入遊

戲。張生為了周濟他,有時候攬到一些項目,會讓他幫著做,成了他的衣食兄弟。田川不

諳世事,但出奇的聰明,無論見過的人還是學過的技術,幾乎過目不忘,所以日積月累,

他成了電腦方面的「百曉生」。

此刻,田川呆呆地望著這一長串數字和字母,一個勁兒地搖頭:「太隨機了,如果這個和

電腦無關的話,我也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啊。」

「你寫的那個破譯密碼的破程序呢,正好可以用用啊。」

「既然是破軟件,能管什麼用啊?」田川慢條斯理地說。

「試一試也好啊,」孟思瑤覺得有了希望,「聽上去很高明,破譯密碼!」

「沒有什麼高明的,簡單的數字和文字遊戲而已,就是把傳統密碼學上常用的幾種方法,

比如置換法、替換法、中文的藏頭詩、藏尾詩、諧音碼,等等,編一個邏輯程序,給小學

生玩玩還差不多,應用很有限,如果拿來的碼不符合上述的幾種情況,一點用都沒有。你

們拿來的這串字符,一看就不符合任何傳統密碼學的編排規律,我估計多半沒戲。」這番

話,他慢慢講來,足用了半個小時。

「既然你也這樣說,那看來真的沒辦法了。」孟思瑤聽他的結論和江大那些「高手」的意

見一致,沮喪極了。

張生彎下腰,盯著田川發呆的雙眼:「不對,我怎麼感覺你還有什麼沒說出來,你想起什

麼來了,對不對?」

「你煩死了,本來我都有點模模糊糊的感覺了,被你這麼一逼,都跑了!」田川氣咻咻地

抬眼瞪張生,神態語調,都有些像小姑娘撒嬌,從他這個龐大的身體裡發出來,孟思瑤又

忍不住想笑。

「都是張生哥哥不好,住嘴吧,讓人家好好想一想嘛。」孟思瑤順著田川的調調說。

田川焦躁地抓著光頭,但沒有抓到一根頭髮,更焦躁了:「晚了,晚了,剛上來的一點念

頭都沒有了,只好慢慢想了,你們兩個人在這裡,我哪裡能靜下心來想事兒呢?」

張生仍不依不饒:「你到底想起什麼來了?」

「這串東西,看著眼熟,就這麼簡單。我需要時間深挖。」

張生和孟思瑤對視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流露出了希望,張生更有些得意。

「先難後易,第二件事你更應該是專家了。我們需要查一個華僑的資料。」

「哦,又是個私奔的?」

張生忙向孟思瑤解釋,他和田川曾幫江大的一位女講師尋找「失蹤」的男友,原來該男友

出國後,和女講師斷絕了音信,其實是投入了一位美國老太太的懷抱。他本以為和在國內

的女友不通消息,就能斬斷情思,哪裡想到被田川從網上追蹤而至,最終那位老兄還是被

女講師罵了個狗血噴頭。

「不是,是找一個沒有背景的人的背景。」孟思瑤不知該怎麼形容。

「聽不懂,我才兩年沒出門,漢語已經演變得比互聯網還快?張生請翻譯。」

張生不多囉嗦,問道:「姓名,Maggie Li,也許是Maggie Qiu Li,大概一年前美國賓夕

法尼亞大學碩士畢業,能查查她都有些什麼社會交往嗎?」

田川一邊上網,一邊說:「真可悲,你看我一堂堂血滴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到了這個地

步,靠替人家打聽家長裡短為生。」

「算是幫我的忙,好不好?」張生笑道。

「瞧這話說的,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什麼叫幫忙啊?即便是父母,孩子也可以發牢騷的,

對不對?」田川飛快地進入一個全英文的網頁,鍵入Maggie Li,在一個下拉菜單裡選了賓

夕法尼亞州的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所在地,然後點了「搜索」。他一邊等結果,一邊

又說:「每次上網,我都不會忘了你,張生,我的再生父母,是你高超的技術,完美的設

備,把ADSL拉入了這個『渣滓洞』,讓我成為了有史以來,江京防空洞裡寬帶上網第一人

……」

「好了,別抒情了,聽得我直起雞皮疙瘩。你好像已經找到了,這一串地址是……」張生

先是看見了一串在費城「Li」姓的名單,居首的正是「Maggie Li」,田川一點「Maggie

Li」的鏈接,出現了六七個地址。

「這是我們的Maggie小姐長大成人後在美國居住過的所有地址,以及電話號碼。在美國,

這些信息都是公共資料,只要你知道怎麼搜索,唾手可得,我們接下來,可以查這些地址

都是什麼人的房產,這樣可以瞭解到Maggie小姐的一些私生活,比如她住的房子都是誰的

名義買的,還是租的,戶主是不是她的親戚,是不是她的丈夫,等等,都是公共資料,我

也恰好知道到哪裡去查,」田川解釋著,忽然說,「奇怪,奇怪。」

他用光標圈著其中的一個地址說:「看這個地址,是不是有點眼熟?」

張生搖頭:「我沒有你過目不忘的記性。」

田川點了瀏覽器上的「倒退」鍵,頁面又回到了剛才那一串在費城的「Li」姓名單,他又

用光標圈著一個「Bernard R. Li」的名字說:「看看這個地址,和Maggie小姐曾經住過的

一個地址完全相同。」

孟思瑤插話說:「你的記性真是太好了。不過這個很好解釋,Maggie隨著父母移民到美國

,這一定是她父母的地址,她成年後在父母處住一段,很正常啊。」

「不正常的是,這個Bernard R. Li的地址已經取消了,這邊有標注,Bernard Li已經不在

費城居住了。」

孟思瑤沒有感覺這有什麼不正常,酈秋的父母搬家走了,僅此而已。聽田川又說:「更不

正常的,是Bernard R. Li名字邊上的一串紅星星,一個Google的圖標,這標誌著,這個名

字是Google上的熱點搜索名字,或者說,是互聯網上出現頻率較高、或者有一定知名度的

名字。你看看,別的名字旁邊都沒有這串紅星星。」

「你能不能少廢點話,點一下這個鏈接?」張生興趣盎然,話未說完,田川已經點了

Google搜索的鏈接。

首先出現的條目是費城「B&G建築設計公司」,創始人之一就是Bernard Li,點名字上的鏈

接,是張專門介紹Bernard Li和其建築設計作品的頁面,並沒有其人的人像,但有幾幅建

築的照片,有商業樓,也有住宅樓,英文介紹的大意是,著名建築設計師Bernard Li完美

地糅合了東西方建築藝術的精華於他的設計中,受到行內外人士的稱讚,其作品包括費城

娛樂中心、紐約民俗文化博物館以及無數高檔民居,包括眾多好萊塢明星的建樓設計。近

幾年,Bernard Li更是將目光投向遠東市場,在香港和中國大陸設計了一批房屋。

在「中國大陸」的詞下有個鏈接線,孟思瑤又看了一眼那幾幅房屋建築的照片,心頭一動

,輕輕「啊」了一聲,說道:「田川,請你點一下『中國大陸』的那個鏈接。」

那鏈接被點開,孟思瑤又「啊」了一聲,充滿了驚訝。

「天哪!」驚訝聲裡又透出了一絲恐懼。

網頁上有幾座氣質非凡的別墅照,都是Bernard Li的手筆,而其中的一座,西班牙拱形門

廊,清真寺的架構,中式的飛簷屋頂,巴洛克式樣的門窗,正是孟思瑤目前和另外三位青

年合租的別墅!

唯一不同的是,照片上那小樓的一面牆是白色,屋頂是紅磚瓦,而自己租住的這座別墅,

那面牆是褐色,屋頂是黑瓦。

但前院的形狀、甚至樓前的小路,都分明是綠塢世家小區裡的那幢樓。

如果以前聽來的故事不錯,這座別墅的前主人是位建築師,自己設計的建築式樣,那麼他

,顯然就是Bernard Li!

而酈秋,在費城時就曾居住在Bernard Li家,和他究竟是什麼淵源?為什麼到了江京,還

租了他的別墅。Bernard Li現在何方?

Li是不是「酈」?如果是,酈秋和Bernard顯然有親緣。

田川顯然對他人的反應毫無只覺,只管自顧自地從這個鏈接,點到另一個鏈接,一邊說:

「其實,酈秋曾住在Bernard Li家的信息,即便不是我正好將二者聯繫在一起,也會在之

後的搜索裡發現。只要逐一查她的居住經歷就可以。」忽然,一群西裝革履者的照片出現

在頁面上,田川用手指著一名亞裔中年人說:「這是Bernard Li,在一個建築設計師的會

議上和貝聿銘大師的合影。」

孟思瑤和張生一起叫了起來:「是他!」

是他。

正是那個中年人,在小松鼠腹中取出的那張照片上,和一名酷似酈秋的少女在一起,站在

新裳谷步街梁前的合影裡。

「李伯瑞,是我們這棟樓的前主人?酈秋的姨夫?他人呢?為什麼酈秋從美國回來,還偏

要租在這裡?」郭子放聽孟思瑤說出了田川的發現,驚訝得立刻坐到了電腦前,「網上還

有什麼資料,我去查查。」

「李伯瑞已經死了,去年年末,清安江上乘小遊艇游江時出了事故,一家人,妻子,兩個

孩子,還有一個在他們家度假的外甥女。」

「酈秋?!」

「沒有證實,這才要勞你大駕。」

「等等,我腦子一定出了故障,那張照片上五個人,就算酈秋在裡面,還有李伯瑞一家四

口,他們去了新裳谷,後來全部死了,又是意外事故,很符合『傷心至死』的規律,可是

住我們這個樓裡的也叫酈秋,她難道不是活人嗎?」

「我也沒有答案給你,不過感覺昨晚在『天府錦繡』裡看到的古怪一幕似乎得到了解釋,

也就是酈秋和四個無形的人聚餐的情景。猜猜昨天是什麼日子?」

「天哪,難道是……」

「不錯,昨天正是那次沉船事故的一週年,去年的昨天,李伯瑞一家四口和那個外甥女清

晨游江,那天江上霧大,據說駕駛小遊艇的船長頭天晚上又喝了個酩酊大醉,小船高速行

駛中,重重撞到了清江大橋維修工地在江心的鐵架,當場爆炸沉沒,警方後來發現了包括

船老大在內的六具屍體,有些還在船的殘骸裡,有的後來浮出水面。」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還是想問明白,你懷疑酈秋一個人躲在『天府錦繡』的包房裡,和

另外四副空置的碗筷喝酒吃飯,那四副空盤,代表的就是死去的李伯瑞一家?」

「我還能怎麼推測呢?你又有什麼高見?」

「我傻眼了,哪裡還有什麼高見可言。如果這樓裡的酈秋是活人,那麼死的又是誰,會不

會……」

「如果我們不去相信鬼魅之說,那麼,同船死亡的就不是酈秋,或者說,本來應該是酈秋

的,但不知什麼原因,酈秋沒死。」

「那屍體怎麼解釋?是誰的屍體?狸貓換太子?太離奇了,不可能。明天我會盡量打聽,

看看和李伯瑞一家遇難的外甥女究竟是不是酈秋。」郭子放有些悻悻然,本來他應該能獲

得這些第一手資料,沒想到被一個躲在防空洞裡不見天日的小「江漂」挖到了消息。看來

高人真的在民間。

孟思瑤看了看手錶:「婉兒已經和酈秋聊了有一個小時,應該結束了,不知道她有沒有看

到那副墨鏡。」

「哪副墨鏡?」

「就是『酈秋』在照片上戴的墨鏡,和李伯瑞一家的合影,記得麼?那墨鏡是紫色的鏡框

,很粗,鏡片很寬大。」

正說話間,「咚咚」下樓的腳步聲響起來,一定是常婉。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常婉興奮得幾乎要叫出聲。

「你輕點兒聲不行嗎?」孟思瑤打了個手勢,「看見什麼了?」

「那副墨鏡,淡紫色的粗框,大鏡片。」

他望著牆上的世界地圖,久久沒有挪動一步。自己年輕的時候,書生意氣,曾多麼想暢遊

全球,豐富閱歷。彼時一窮二白,連本新書都買不起。而如今,金錢已經不是問題,但每

起出遊的念頭,總會同時牽掛起身邊的千頭萬緒。他感覺自己建造了一個王國,但他這個

「國王」卻進了「圍城」,只怕一旦出城,內起蕭牆之禍,外有重兵壓境。

簡單地總結一下,他沒有時間享那份清福。

比如楊信志的求見。小楊顯然會帶來非同一般的消息。楊信志是他最信賴的人,想到此他

甚至有些心酸,是啊,他最信賴的人卻並非是和他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楊信志足有獨擋

一面的能力,如果他說要緊急求見,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問題。

楊信志仍是準時到了他的辦公室門口。準時似乎是楊信志與生俱來的品質,或者說,是做

事一絲不苟的體現。

「叔,真不好意思,我必須見您,但只怕向您匯報了以後,您會覺得我怎麼這麼點兒小事

也要大驚小怪。」

「傻孩子,我還不知道嗎,我請你做的,沒有一件易如反掌,尤其這件事,無論當事人還

是局外人,都有撲朔迷離的感覺,其中的艱難,我完全理解。」

楊信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叔,那我就暢所欲言了。我感覺,這事兒好像越鬧越大了。



他聳聳眉,聽出了楊信志話中的怯意,這是十分危險的徵兆。他沒有說話,靜靜地聽。

「那位江京音樂學院的女教師酈秋,是李伯瑞的外甥女。李伯瑞過去在費城,酈秋就曾寄

居他家中,感情應該很深,而李伯瑞一出事,酈秋就從國外返回,特地租在李伯瑞的舊居

裡,不知道是什麼用意。最不妙的是,孟思瑤似乎抓出了這層關係,她正在加緊查酈秋的

背景。」

「難怪你有些緊張,的確是意想不到。這其中沒那麼簡單,孟思瑤怎麼會突然對酈秋和李

伯瑞的關係產生了興趣?」

「這的確是個疑點。一定不是個偶然。我現在甚至認為,袁荃知道的,並不如我們想像的

那麼多,所以孟思瑤本來也不會有過多的發現。但我怕的是,她看上去是個很執拗的人,

她求生的道路一旦和李伯瑞一家的死亡之謎交叉,很可能會挖出真相,事情會越來越複雜

,對我們自然會更加不利。」楊信志緊張地盯著這位讓自己敬畏的長者。

他走到書架邊,端詳著昨天剛於孔廟市場搜集到的那只宋代銅酒壺,陷入沉思中,開始認

真體會事態發展的嚴重性。

這天下聰明的人太多,貪婪的人更多,才會演變到今天這一步。本來,他的王國應該風平

浪靜,春光明媚,而他這個國王,應該在周遊列國,領略異域風情,誰知會出現那些不堪

回首的事,李伯瑞,袁荃,還有今天的孟思瑤,一個個似乎像是棋子似地被扔進這個殘局

,一個個都那麼執著地想控制自己的命運。

「也許關鍵的時候,只好暫時放棄我們的需求,盡快棄子。」這話出口,他隱隱覺得吃驚

,自己什麼時候將心思直截了當地講了出來?是一種衰老的跡像嗎?

這話讓楊信志也吃了一驚,不是吃驚於這位導師、上司和嚴父的行事果斷乾脆,而是他如

此直截了當地說出他的想法。同僚們私下裡曾低語,老闆雖然精明果決不輸從前,但連年

的運籌帷幄、事必躬親,已經使他逐漸露出疲勞衰老的跡象。可是,他尚未到花甲之年啊



楊信志又將注意力集中在「盡快棄子」這四個字上。

這已不再是信號,而是個明確的指示,下手的命令。

「我會認真規劃,盡量做得圓滿周密。」

「別忘了,要善於保護自己,手不沾血……我對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我的事業,很大程度

上就是你未來的事業。」

他的這句話,讓楊信志熱淚盈眶。

又近午夜,孟思瑤在床上輾轉反側。身邊常婉本已睡得像個小豬,竟被她吵醒,嘟囔道:

「臭瑤瑤,怎麼還不睡呀,人家明天還要早起呢。」

孟思瑤歎氣坐了起來,說道:「沒辦法,感覺很多心事似的,不知為什麼,還要豎著耳朵

聽酈秋那邊的動靜,就好像她還會半夜跑出去似的。」

「天天這麼跑,豈不是該去精神病院了?今晚我和她聊那麼久,人可正常了,每句話都那

麼得體,我們公關部那些小姐都不如她呢。」常婉顯然已經被酈秋的魅力征服了。

「這樣吧,你在這兒好好睡,我去霖潤的空房裡睡吧。」孟思瑤起身。

「隨你在哪兒睡,只要別再把我折騰醒就好。」常婉翻身又睡著了。

孟思瑤拿上鍾霖潤那間房門的鑰匙,輕輕推門走了出去。一踏上走廊的地板,一顆心陡然

揪起。

酈秋的房門開著!

孟思瑤的睡意更是跑了無影無蹤,她的心在顫抖,並非是害怕,而是覺得突如其來的良機

就在眼前,自己可以摸進那間燈光昏暗的小屋,找到那本影集,再次證實那些猜測,或者

,發現新的線索。

但酈秋去了哪裡?難道又在冷夜裡赤足奔走?如果真是那樣,她到底在幹什麼?是不是該

提醒她,去找游書亮治療?

孟思瑤仔細傾聽,似乎能聽見樓梯木板被踏上時發出的輕微聲響。她探頭向下望了一眼,

依稀可見一個黑影正在往下走。

酈秋?

孟思瑤將拖鞋脫了,提在手裡,悄悄跟了下去。看那黑影的身材,的確是酈秋無疑。

酈秋走到底樓,並沒有走出樓門,而是轉到了地下室的門口。

她拉開門,走進了地下室。

強烈的好奇心推著孟思瑤跟到了地下室門口。酈秋在地下室裡做什麼?孟思瑤記得,地下

室裡只是堆了些四位房客覺得是雞肋的雜物,平時很少有人去。她同時想起,自己也許應

該乘這個機會,去酈秋的小屋翻看影集。

是的,一件件來,先解決大疑惑。至於地下室,如果酈秋以後還會去,自然還有跟梢的機

會。

孟思瑤立刻快步跑回樓上,跑進酈秋的房間。

影集在哪裡?

酈秋的房間似乎剛整理過,孟思瑤一時不知道影集在哪裡擺放。她將書桌上的檯燈調亮,

仔細尋找,這才發現,那本影集,放在一個精緻的玻璃書櫃裡。

令她沮喪的是,玻璃書櫃上了鎖。

下樓進地下室的酈秋似乎只穿了睡袍,沒有道理將小小的書櫃鑰匙也帶在身上。但這鑰匙

也絕不會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酈秋上班經常用的一個寬寬的皮包就斜掛在椅子背上,孟思瑤伸手進皮包,又很快縮了回

來,這是怎麼了?我可是在做賊啊!腦中又現出雨夜裡路燈下那個奔跑的白色人影,以及

步街梁前微笑的玉人。我不能再耽誤了。

皮包裡果然有一串鑰匙,孟思瑤比著書櫃上那個鎖的大小,試了幾把鑰匙,終於打開了書

櫃,取出了那本影集。

走到書桌前,孟思瑤深吸一口氣,如閱聖經般打開了影集。

這時,她忽然覺得,一隻冰冷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寒意透過她單薄的睡衣,直滲入骨

髓。

不知什麼時候,酈秋已經站在了孟思瑤的身後。

「酈秋姐……」孟思瑤望著酈秋的雙眼,但酈秋顯然受不了被擰亮的燈光,飛快地帶上了

墨鏡,但孟思瑤仍能感覺出,那雙眼睛是冷的,憤怒時,有些人的目光裡會冒出火來,有

些人的目光則如冬日屋簷下的冰凌,冷而尖利。

「我能感覺出,你這些天似乎很怕我,或者說,對我特別感興趣,你說,我是不是要報警

呢?」酈秋說話時仍保持著極度的冷靜,孟思瑤知道,就眼下的情形看,「報警」絕非是

小題大做的表現,換了自己,也會有這個念頭。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去過新裳谷?」孟思瑤覺得這可能是直接交談的唯一機會。

酈秋一蹙雙眉:「你說什麼?我去過新裳谷?你從哪裡聽來的?」

「我收到一張照片,是新裳谷一個景觀前的留影,照片上五個人,其中有你,還有你的阿

姨、姨夫一家人,也就是這棟樓以前的主人。」

「哦……這就是你想方設法翻看我影集的原因嗎?」酈秋走上前,翻動著影集,「你說的

是這張照片嗎?」她蒼白的手指點著那張步街梁前的合影。

孟思瑤點頭說了聲是。

「原來這就是新裳谷!」酈秋的語氣裡透著難得一聞的驚訝。

「難道不是你……」

「也許真的應該早讓你看到這本影集,」酈秋沒有多做解釋,繼續翻著影集,很快停下來

,指著另一張照片,「你看看這張。」

孟思瑤沉默了,為驚訝所沉默,為恍然大悟而沉默。只見照片上,兩個肌膚勝雪的少女並

肩歡笑著,兩副墨鏡,神態酷肖,只是其中的一名少女要年長些,正是酈秋。

「她是……」

「我的妹妹酈楚,她和我阿姨一家出事的時候,才二十歲。」酈秋在床邊的搖椅上坐了下

來,摘下墨鏡,眼圈是紅的。

淚水當然是鹹的。

孟思瑤也想到了去世的父母,想到了離奇身亡的袁荃等好友,她在用心體會酈秋的苦楚,

失去手足的絞心之痛,立刻落下淚來。

小屋裡一片沉默。

孟思瑤終於忍不住說道:「酈秋姐,對不起,是我太敏感了,沒有弄清真相,就胡亂懷疑

人。現在終於知道了,這張以新裳谷為背景的照片上,其實是你的妹妹。我還要交待,昨

晚,因為在懷疑你和『傷心至死』有關,我跟著你去了『天府錦繡』,看見你在一個人和

四副空碗筷用餐,現在想想,一定是你阿姨、姨夫一家了。」

酈秋微微一怔:「好你個瑤瑤!我還納悶呢,誰給我多點了一壺『蒙頂茶』。其實,五副

碗筷代表的是我的一家人,我的父母,我和楚楚姊妹兩個,還有一手將我們撫養照顧長大

的保姆馮阿姨。從我記事起,我父母因為事業忙碌,沒有太多時間照顧我和楚楚,都是馮

阿姨悉心照顧我們。我父母對她也很客氣,一直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多少年來,每天晚上

,都是我們一家五口,坐在餐桌邊吃晚飯。可是後來父母出國後,一切都變了,我們家平

靜的生活被無情地打斷了。他們在美國謀生,壓力突然增大,又沒有錢請保姆料理家務,

於是會因為生活中的點滴小事爭吵,時間久了,竟鬧到感情破裂,一個完整的家就這麼散

了。也許正是因為經歷了父母的分離,我和楚楚比一般的姊妹有著更深的感情。還虧我在

費城的小姨和姨夫家境殷實,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我和楚楚的部分教育費用,我們的大學就

在費城讀,和小姨家就更親近了,這也是為什麼小姨一家回中國,楚楚也到江京來過寒暑

假……你想必也知道楚楚和小姨一家是怎麼去的吧?」

「昨天是楚楚的祭日,我想起去世的她,又想起我們那個破碎的家,遠在美國的父母,才

會在『天府錦繡』點了家人最喜歡的各類菜餚,聽上去很怪異很變態,是不是?但這是能

讓我重溫往事的最溫馨的辦法……」酈秋又哽咽起來。

「那麼你半夜赤足在雨地裡走呢,難道也是……」

酈秋一凜:「你真的在我身上大下功夫啊!居然……這件事很難解釋,你先看看這個,」

她繼續翻著影集,翻到最後一頁,取出一張黑乎乎的照片,「你仔細看這張照片,看出了

什麼?」

「這照片的清晰度很差,但大概可以看出來是……天哪,是一隻腳,光著的腳,踩在水裡

,還可以看到小腿和搭在腿上的一截白色睡裙。」孟思瑤腦中很快浮現出一名白衣少女在

雨夜裡奔跑的畫面。

「這是楚楚……我妹妹在沉船事故頭天晚上用手機拍下的,即時傳給了我……她因為經常

往返於中美之間,手機是全球通撥的。我當時仍在美國,收到這張照片時,正在琴房,開

始還以為是她開的一個我看不懂的玩笑,心想她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為什麼要光著腳在

冰冷的雨地裡走。我們兩人之間無話不談,我就立刻打她的手機,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笑

話。但手機關了。

「之後的兩天裡,我一直沒能聯繫上楚楚,終於,在一個飄雪的日子裡,我就得知了噩耗

……」

屋子裡又沉默了片刻,還是孟思瑤打破了沉悶的氣氛:「酈秋姐,你別難過了,我想你住

進這樓裡,一定是對楚楚的死因有很大疑惑,想查清真相,對不對?」

酈秋細細的雙眉微動:「哦?其實倒不完全是。這張圖片傳來得雖然奇怪,但遠不能說明

楚楚和我小姨一家的死值得多探究啊?我把這圖片給公安看過,但根據我得到的報告,警

方和水上交通部門對出事現場做過很細緻的調查,完完全全排除了謀殺。還有,這棟樓內

外原本是有安全監視錄像系統的,警方查看過那兩天的錄像,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出事的

當天早上,錄像顯示一家人著裝齊整地上車而去,也沒有任何被脅迫的跡象。」

「原來是這樣……但我總感覺,你回到這裡租房子,一定是有什麼潛在的念頭,對不對?



酈秋輕輕歎息,出了會兒神,幽幽說:「說了你不要笑我,雖然證據確鑿,那次沉船完全

是事故,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感覺,楚楚臨死時有什麼話要和我說,這張通過手機發的照

片算是個例子,她要說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在盡量捕捉。其實我是個非常迷信的人,相

信人死後仍有靈魂存在。楚楚死在江京,和在美國的我相隔太遠,所以我沒有多想就來到

了江京,設法在這樓裡租下了一間屋子,就是想離楚楚近一些,說不定能和她交流……楚

楚當年就住在你的那間閣樓裡。」

孟思瑤心頭一凜。

「所以前一陣你總說你在窗口看見那死去的喬喬,我完全相信,而且認為你看到的並不是

喬喬,而是楚楚。或者說,你的所見所聞,堅定了我的觀點,靈魂一定存在於我們身邊。

」酈秋有些不安。

「可是事實證明,我身邊並沒有真正的鬼在作怪,一切都是我的幻覺,QQ上的『鬼』也是

有人在作怪,到現在,我都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靈魂的存在。」

「是啊,所以這些天來,尤其當楚楚和小姨一家祭日的到來,使我越來越迷惑,不知道是

否能如以前想像的那樣,有朝一日見到楚楚的靈魂,於是人也有些恍恍惚惚的。也許是對

楚楚的思念太深切,我竟連續幾天,光著腳在外面的冷雨裡走了一圈,大概就是想踏一遍

楚楚走過的路,感受她的心境,結果腳都扎破磨破了好幾處。我剛才到地下室,也是去看

楚楚。」

「什麼?」孟思瑤正惋惜地看著酈楚那雙遍佈著創可貼的纖纖玉足,聽到「地下室」,又

吃驚地抬起頭。

「地下室裡的牆上,掛著幾幅油畫,就是楚楚的作品。她是個在藝術上非常有天分的孩子

。」酈楚的眼睛又濕了。

孟思瑤心想:如果按照鍾霖潤或游書亮的標準,酈秋可能也算是有心理問題了,但任何人

,有那麼深的手足之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又怎麼能輕易走出悲痛的雷區?

半年前的自己,也還深深地處在父母病逝的痛苦裡。

「我想,楚楚已經安息了,你也不要因此壞了身體,不要太過傷心了。」

「『傷心至死』!瑤瑤,你倒是說說,看這樣子楚楚和我小姨一家似乎都去過那個新裳谷

,她們的死,會不會是『傷心至死』!好像你的那些朋友,都是在意外中死去?」

除了喬喬和劉毓舟,孟思瑤心想。

「是很奇怪,他們怎麼會去了新裳谷?如果他們也進了懸棺洞,不幸身亡似乎成了必然。

這一切實在太離奇。」孟思瑤又將自己是如何得到那張合影照片向酈秋描述了一遍。

「難道一切都是因為他?」酈秋顯然和孟思瑤想得一樣。

「現在看來,始作俑者一定是那個整天穿著雨衣的老頭。比如這張合影,上面是楚楚和你

小姨一家四口,拍照的又會是誰?那個人既然有這張照片,又找到我,一定是和新裳谷,

以及我,都相識的人,除了穿雨衣的老頭,還會有誰?」

酈秋忽然「哦」了一聲:「你難道不覺得太巧了嗎?我小姨、姨夫一家人去過新裳谷,甚

至『傷心至死』,而你,這個去過新裳谷的人,也恰好在我姨夫生前的房產裡租了房!」

「你說得太對了,天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可是,在這裡租房子,都是袁荃一手幫我

操辦的。」

百轉千回,原來關鍵還在袁荃。

袁荃,你走得那麼匆忙,雖然你精心留下了條條線索,我也循你的足跡撥開了一片片迷霧

,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為什麼。答案仍在風中,問題越來越撲朔迷離,離真相越來越

遠。那筆巨款從何而來?傷心至死的秘密你知道多少?那串數碼代表著什麼?更可怕的是

,為什麼有種感覺,自己似乎只是一個棋子,被執在一隻無形的手中,或者像是一場遊戲

中的角色代入者,隨時面臨著命運的終結;甚至連你袁荃,聰明絕頂的袁荃,也只是個棋

子,一個更有威力的棋子,雖然棋局裡,有威力的棋子並不能留到棋局的最後。

窗外又飄起了雪花,軟軟的,看似有氣無力,但有時被風猛一推,冷不丁地打在臉上,冰

冷而無情。

孟思瑤在門前看了會兒雪,有些百無聊賴、無所適從的感覺。她隨即指責自己不用功——

其實有很多事情要做,這種神不守舍的狀態,只能歸罪於鍾霖潤的缺席。

「鍾霖潤同學,你又曠課了,老師很想你……很想罰你抄書。」孟思瑤手執著電話,看著

鍾霖潤書架上厚如山的法學詞典,自己在傻笑。

電話那端,鍾霖潤呵呵笑著說:「你別忘了,今天是週末,學校放假的。」

「可是老師想給你這個後進同學開小灶呀……身體可好些了?」

「還是要誇我老爸給我請的老中醫的確高明,我感覺進步神速,大概不久就可以復課了。



孟思瑤笑道:「好啊!江京這裡下大雪了,你要早些來最好,我們可以玩雪……我主要是

想欺負你腿腳不變,夠壞吧?」

鍾霖潤又笑了笑:「你的心情好像不錯,看來最近沒有什麼壞消息。」

「想不想知道酈秋姐姐的故事?還有,我發現我之所以住進這個樓裡,似乎不是偶然。」

「當然不是偶然,是天作之合,否則茫茫人海,我到哪裡找你?」

孟思瑤甜甜一笑,是啊,所以叫緣分。

她將酈秋的故事講了一遍,鍾霖潤聽後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孟思瑤反覆問他,是不是在

聽,他才說:「我只是深有感觸,酈秋原來是這麼重情的一個人。」

「在你們所裡給她找個可靠的帥哥吧,我覺得她需要走出來。我要不是遇見你,現在還不

知道會怎樣呢!」

「傻瑤瑤,真是傻話,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子,沒我,你一樣能度過一個個難關。」

「你分析一下,酈秋姐和我的猜測是不是有道理——我住進這樓裡來,彷彿是一種無形力

量的安排。李伯瑞一家——新裳谷——傷心至死——小樓——我和袁荃——新裳谷——傷

心至死——小樓。這不應該只是巧合吧?」

鍾霖潤在電話那頭沉吟:「好像的確不那麼簡單,有種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感覺。」

「男英雄女英雄所見略同!現在最發愁的是,線索這麼少,總算前幾天看到那張照片,似

乎多出些眉目,但經過酈秋的解釋,感覺無論是誰送來的照片,似乎都是在誤導,誤導我

去懷疑酈秋。有時我想到這些,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誰這麼無聊,在開這個生死攸關的玩

笑?在干擾我發掘『傷心至死』的真相。」

「當然是不願讓你知道真相的人。」

「我一直猜是那個雨衣人。」

「可他是那麼神出鬼沒。感覺你在明處,他在暗處,想要找到他,全然是徒勞。」

「你提醒得好,我正是要開始研究那個在武夷山裡的怪村,我相信那雨衣人和怪村有關。



「你當真相信那個大孩子的話?感覺不是特別可靠。」

「還有整個村裡的人對『傷心至死』和懸棺洞的敏感,簡直是走極端,我幾乎可以肯定,

如果陳麒麟那個孩子不救下我,我一定會被拋屍荒山,成為那些露天屍骨中的一具!現在

回想起來,越想越怕。」

「那些露天的屍骨和無字碑本身,也足夠神秘和可怕,可是,這麼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村子

,你又怎麼研究?問過郭子放嗎?」

「問了,他說他會留意,但顯然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我想去找一個大學同學,她研究生

的專業是地方志,剛畢業,在市圖書館上班。我和她本來也不熟,在同一宿舍樓,說過幾

句話而已。我前兩天搜腸刮肚,想起江大的這個專業,這才和她掛上鉤。同時,我還是打

算自己研究一下酈秋小姨家發生的那起案子,排除一下任何離奇的死因。」

「今天就去找她嗎?」

「是啊,和她約好了,她下午的班。」

「好……你要小心……我是說,不要太晚回家。」

「放心吧,今天週六,圖書館六點就關門。」

大概是因為工作上要整日和古書舊志為伍,姚素雲喜歡化濃妝,重重的眼影和鮮紅的唇膏

,在「書卷氣」十足的圖書館裡,雖然格格不入,倒也不顯得過於輕佻。她看見捧著一個

文件袋的孟思瑤,先是羨慕地說「瑤瑤越來越漂亮」,之後又關切地問:「你看上去有些

累,是不是工作太忙,要注意身體哦。我上的這個班,雖然悶一些,倒不累人。」

孟思瑤謝了她的關心,向她大致講了在武夷山的見聞,唯獨略去了村民對她的追殺。

「這個村子好像自古就沒有名字,你最懂這些東西,會有這種可能嗎?是什麼原因呢?」

「聽上去很奇怪,我可以根據這個村子隸屬的縣查一些歷史資料,看有沒有什麼特殊的記

載。至於歷史上沒有名字的村鎮,倒不是絕無僅有,往往是因為與世隔絕,而且,可能因

為該地本身有什麼特殊的風俗,長期以來形成一個封閉的亞文化,不希望外面世界的介入

,就會成為『無名村』。在許多偏遠地區,尤其少數民族地區,經常會有這樣的無名村和

無名寨,所謂無名,只是外界無知,而本村本寨的居民,卻對該村寨有近乎神聖的命名。

這些都只是推測,我很願意多做些研究。」姚素雲顯然對自己的專業保持著濃厚的興趣。

「你真厲害,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兒對得上呢。這個村子有許多怪怪的地方,詭秘得很,

但有一點特別明顯,就是絕對不歡迎外人。我差點兒……不說了,反正你的描述很貼切。

如果能幫著我再往深裡挖就太好了!你再看看這個,說不定會對你有幫助。」孟思瑤取出

陳麒麟送給她的那份手繪地圖冊。

姚素雲只大致看了一眼,就驚喜地「啊」了一聲,一頁頁翻看後,抬臉的瞬間,雙眼中放

出的欣喜神采竟讓人忽略了深深的眼影。

「這……這可是無價之寶……我的意思是,對我們這些沉溺於舊書志的來說,我相信從考

古的角度看,也夠得上是珍貴的資料。因為手繪的歷史地圖原稿本身就彌足珍貴,更不用

說如此出色的繪圖,雖然精確度還不好判斷,但僅從對地名的標記看,就能看出作者是個

嚴謹的人。」姚素雲又開始從頭翻看,愛不釋手。

孟思瑤又從文件袋裡拿出一張白紙——她回家後又將怪村地址的歷史演變畫了一遍——遞

給姚素云:「你再看這個,這一串黑點,就是剛才說的那個怪村的相對地址,相對這個原

地不動的華西鎮,怪村的地址似乎在沿著一條軌跡向深山裡移動,好像每隔幾十年,村址

就會遷移一次。這種現象,是不是很常見?」

姚素雲仔細看過,嘖嘖歎著,又想了想說:「當然也不是沒有,遊牧為主的少數民族,即

便成了村定居,有時也會遷移,因為氣候和環境的改變;還有些特例,各地都有,比如經

歷戰亂或大型瘟疫,有時候整個村鎮都被席捲,倖存的居民重建時,選的村址會稍稍偏離

原地;甚至遠遠避開原址,為的是躲開壞風水和冤死的鬼魂。但像這樣每隔幾十年就挪一

地,而且離開不遠,漸漸移向深山,我能給出的解釋,大概還是是村民越來越封閉,不願

和外界接觸吧。」

孟思瑤覺得姚素雲的分析合乎情理,想到那個必定和怪村有著某種淵源的雨衣人,總用雨

帽遮住臉,是不是也是種自我封閉的表現呢?還有那個性格外向叛逆的少年陳麒麟,他不

正是嚮往外面的世界,因而和怪村格格不入。

怪村為什麼那麼封閉?

陳麒麟的解釋是:外面的世界令人傷心至死!

誰能告訴我,這個「傷心至死」和懸棺洞的「傷心至死」,有什麼關聯?

孟思瑤在出神的時候,姚素雲又將那手繪的地圖看了一遍,問道:「如果可能……你能不

能把這本地圖冊留在我這兒?我想拿給幾位專家看看,只要一周的時間,下星期這個時候

,你要是能來,我就還給你。」

孟思瑤說了聲「沒問題」,又再三謝過了姚素雲。因為知道下周還會來,她在圖書館裡轉

了轉,借了幾本小說,準備下周順便還過來。看看天色已經暗下來,她又想起鍾霖潤早點

回家的囑咐,便離開了圖書館。

鍾霖潤有些過慮了,雖然那詭異的雨衣人有可能真的在暗中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但她相

信他不會直接傷害自己。她是雨衣人精心設計的遊戲中的主角,他只想看到自己傷心至死

,先經受一種心理上的慢性折磨,然後在一個不經意的事故中猝死。否則,那天在拾夕洞

裡,他就可以輕易地下手。

當然,鍾霖潤對於自己的關心,源自那份純純的愛。這點,她再木訥,也能體會出。

大雪覆蓋的江京,地鐵是無與倫比的交通工具。孟思瑤往返市圖書館,都是以地鐵「代步

」,當然,這「步」代得並不完全,下了地鐵綠塢站後,還至少要步行十五分鐘到家。

車廂裡塞得滿滿的,從進入車廂的一刻起,孟思瑤就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借那幾本

小說——捧著書,感覺人突然臃腫了起來,到處「碰壁」,還很難騰出手去抓車中的吊環

或者去扶欄杆。

然而,即便是在這擁擠的車廂裡,她還是感覺出,有一雙眼睛,似乎在注視著她。可惡的

第六感,你真的回來了嗎?

她轉過頭,並沒有看見任何可疑的人,可疑的目光。

也許,只是個在偷看美女的小伙子。

孟思瑤不願被這種感覺困擾,便開始艱難地向另一節車廂移動。由於抱著一捧書,車廂裡

的空間又幾乎為零,她一路走去,招了不少白眼。

管不了許多了。

她終於在另一節車廂裡站穩了腳,車到站一停,上車下車,人來人往。

當火車再次啟動的時候,那道目光又出現了。

是不是我太敏感,或者說,精神又在分裂?

孟思瑤再次四下張望,還是看不到可疑的雙眼。

為什麼每次在列車啟動的時候出現這種感覺?是否因為流動的列車是一個封閉的空間,一

定是自己幽閉恐懼的心理在作怪。游書亮在上次的治療中,努力讓我回憶幽閉恐懼的由來

,為什麼我開始變得焦躁不安?如果僅僅是因為感覺游書亮治療的方向不對,我完全可以

控制自己的情緒,更禮貌,更婉轉。

也許,這正是游書亮治療上的成功,讓我暴露出了最真實的情緒。我的焦躁不安,會不會

是一種逃避和缺乏自信?逃避對往事的回憶。

是啊,究竟什麼使我產生了幽閉恐懼?

這車廂裡充滿了人,為什麼我還會害怕?

前幾個月的經歷告訴我,身邊的任何人都不是完全可靠,更不用說這些陌生人。

她本來希望,這樣的胡思亂想可以沖走那困擾自己的第六感,沖走那若有若無的窺視的目

光,但她越這麼想下去,越覺得自己無助,越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傷心至死」,至少會被

這種恐懼感壓垮。她甚至想大聲地叫「停車」,想衝出這悶罐子般的車廂。

無論是誰在窺視,無論是誰布下了「傷心至死 」的遊戲,你們成功了,我雖然看似堅強,

在和未知的命運較量,其實在轉瞬間就會崩潰。

霖潤,你一定會笑我沒用。

袁荃,你一定會說我軟弱。

她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一點力量,哪怕是站直,也要靠著身邊的欄杆,呼吸似乎

已不能自主,要格外用力。窺視的眼睛,你看個夠吧,我認輸,還不行嗎?

「阿姨,你身體不舒服嗎?」旁邊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女孩看出孟思瑤的異樣神情。女孩的

母親忙輕聲喝止:「不要瞎說。」

小姑娘沒看錯,這種無助的感覺,都是幽閉恐懼帶來的症狀,我並非軟弱,並沒有放棄,

我是需要被挽救的人,而霖潤、游書亮、張生甚至陳麒麟、姚素雲,都是我的救星。

地鐵列車停停走走,孟思瑤的心也漸漸沉靜下來,週遭的人,臉上都帶著新年將至的喜慶

和憧憬,他們提著購物後充盈的手袋,精神和物質一樣的飽滿。

看來真正要戰勝這種恐懼的心理,只有正視自己的病情。

也許,應該再和游書亮約見一次。

孟思瑤的心平和下來後,呼吸也不再那麼艱難,腦中越來越清醒。

但她還是能感覺那雙眼睛。

難道剛才心情的大起大落都毫無用處嗎?

還是真的有一雙窺視的眼睛?

終於到了綠塢站。

孟思瑤匆匆走下車,特意在站台上等到火車開走,確定身邊沒有可疑的人在守候,這才快

步走上長長的台階。

在地鐵站門口,她又四下看看,只見附近出了站的人,等公交的、開自行車鎖的、步行而

去的,唯獨沒有在閒逛的——這寒冷的冬日傍晚,的確不會有人在閒逛,更證明了並沒有

可疑的跟蹤者。

看來,真的是自己太敏感了。

現在最想的,是立刻回到家,再給霖潤打個電話,告訴他,我更相信你以前說的,我有很

嚴重的心理問題,一定盡力配合好游書亮大夫,找到疾病的根源。

皮靴踩在人行道未剷去的雪上,咯吱咯吱地一路響去。十五分鐘,如果我再小跑,大概十

分鐘就可以鑽進溫暖的小樓。可惡的是頗有些「根底」的皮靴,固然好看、固然暖和,卻

不適合跑步。

天光已全部暗下,更是在提醒孟思瑤快些到家。

咯吱咯吱聲越來越疾。

咯吱咯吱聲越來越響!

這怎麼可能!難道還不止自己一個在雪地上行走?

窺視的眼睛,如芒刺在背。

孟思瑤又停步,四週一片寂靜。漸漸的,耳中傳來一陣輕微的「突突」聲,像是引擎。

她回過頭,只見一條灰白色的的馬路上,隱隱現出一個黑影,慢慢向前移動。越來越近了

,能看清是輛摩托車。

那摩托行駛得極為緩慢,彷彿是害怕鏟過雪的路面仍會打滑。

也許只是個過路人,這附近有摩托車的人家不在少數。

但孟思瑤知道,這輛車是衝著自己來的。黑色的摩托,黑色的騎者,車速慢得驚人,其實

是在和自己一同漫步。

他(她)想要什麼?

孟思瑤仍是原地不動,等著那輛摩托的到來。

近來江京的治安一直是個大大的問號,幾起搶殺大案正將這問號拉直成一個驚歎號,其中

有許多搶劫案,都有騎摩托的歹徒。

也許這只是個搶劫犯。

摩托車已經將要開到近前,孟思瑤已經能看見那人一身皮衣皮褲,還有頭盔下的那雙眼睛



一雙熟悉的眼睛,也許只熟悉了一個小時,但刻骨銘心。

這正是那雙地鐵裡窺視的眼睛。我的「第六感」還從來沒有錯過。

此刻,那雙眼睛對孟思瑤的紋絲不動覺得無比詫異,也盯向她的雙眼,看見了憤怒和鄙視



騎者的雙眼開始泛紅,不是傷心哭泣的那種暈紅,溫濕的紅,而是暴怒或要殺人前眼白裡

密佈的凌亂血絲,冷酷的紅。

忽然,摩托車的油門被踩到了最大,原先輕微的「突突」聲變成了轟鳴。

摩托車箭一般向孟思瑤衝去。

剎那間,孟思瑤終於明白,騎者不是個尋常的劫匪,更不是個尋常的路人,他甚至不是個

尋常的殺手。

他是個一擊必中的殺手。

這時她也才明白,自己的所謂勇敢其實是一種愚蠢的固執,可惜此刻想逃已經晚了,摩托

車會毫不留情地撞倒自己,也許,再來回碾幾下,確保自己失去所有的生機。他可從容地

完成這一切,這條路上本來人煙就稀少,更何況這個冷酷的冬夜。

車上人的雙眼更冷酷。

她想起鍾霖潤,也是在這條路上,被撞成重傷。不久前的歷史又在重演?

無處藏身,無力回天。

就在要撞上孟思瑤的剎那,摩托車猛然停住了,車輪發出了「吱」的尖叫。

也許是剛才緊張到了極點,孟思瑤只覺渾身的力量在慢慢失去,她軟軟地倒了下來。

黑色的摩托車騎者,扛著昏迷不醒的孟思瑤,向樹林深處走去。這是綠塢世家外緣的一片

密林,是昭陽湖邊難得的一片原生地,天然長成的樹群,沒有人工的痕跡。這裡離大路和

昭陽湖的泳區都頗有一段距離,人跡罕至。

來人仍沉浸在那一段跟蹤、恐嚇、以及最終用迷藥迷倒孟思瑤的過程所帶來的興奮中。接

下來是比較乏味的體力活。

在預先選定的位置上,已經有一柄鐵掀埋在草裡。

他將黑色的皮夾克脫去,搭在旁邊的一棵小樹上,提起了鐵掀。所幸泥土沒有完全凍上,

經過幾天來雨雪的浸淫,鬆軟濕潤。沒費太大的功夫,一個近兩米深、一人長的坑已經挖

好。

這是處理屍體的最好辦法,更確切說,是殺人的最好辦法。

孟思瑤仍在昏迷中。挖坑人藉著樹林裡微弱到極點的夜光,盯著她清麗的臉看了一陣,輕

輕吹了聲口哨,算是歎息,將她的身體扔進了坑中。

只要將土埋上,就算大功告成。那筆錢,夠他逍遙一陣了。

這是種窒息的感覺。胸口處不堪重負,也許是肺裡已經沒有了氣息。因為這個小屋,冰冷

壓抑的小屋,剎那間就變得滾燙,週遭的煙、灼熱的空氣,正在吞噬著一切生氣。

奇怪的是,一瞬間,從難耐的火熱煎熬又轉成了寒意逼人。

如在冰窟的感覺。

原來真的在冰窟裡。

孟思瑤在零下十度裡甦醒過來,剛才的惡夢還繞在眼前,又是那個近來常做的夢,被桎梏

在一個沒有出路的小屋,經受著烈火的的煎熬。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不深的土坑裡。她依稀記得,那個跟蹤自己的摩托車先是迅猛地衝來

,又嘎然而止,然後,自己就失去了直覺。為什麼會醒在荒郊的這個土坑裡?誰挖了這個

坑?看大小足夠埋下一個人。

想到此,孟思瑤打了個寒顫。

她站起身,正準備走到坑邊爬出去,腳忽然被絆了一下。她低頭看去,頓時驚叫出聲。

那是一隻手。

從地底下伸出的一隻手。

在恐懼的鞭笞下,她捂著胸口哭叫了一陣,在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已成瘋癲。

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副隊長童樹下車後,替孟思瑤打開了警車後座的門。孟思瑤走下車,童

樹立刻給她披上了一件警用的棉大衣。

「就在那裡,」孟思瑤一指前面那片樹林,聲音還在顫抖,還帶著哭腔,「我知道你們破

案需要保持現場,所以沒有仔細看,但我幾乎可以肯定,坑裡埋著一個人……死人,附近

的樹上,還搭著一件皮衣,很像那個跟蹤我的人穿的。」

童樹用步話機招呼已經齊集而來的警方專業人士跟著自己和孟思瑤,又吩咐屬下刑警分散

在樹林各處勘查其他可疑線索,然後率先進了樹林。

不久前,孟思瑤走出樹林,看見了停在樹林邊緣的那輛摩托車,在車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機

,撥了110,並告訴接線員,她曾是兩起大案的受害者,市局的童樹負責過她的案子。

孟思瑤等在大路邊,趕來的警車裡果然坐著童樹。

坑裡的屍體挖出來,孟思瑤努力保持著鎮靜,看了一眼那人,見是個三十出頭的壯漢,上

身羊毛衫,下身是條皮褲。

「是他,多半是那個跟蹤我的人。他因為一直帶著頭盔,我沒看到臉,但這條皮褲沒錯,

身材也很接近。」孟思瑤舒了一口氣,但又想,他是否死有餘辜?

「初步鑒定,現場和屍體上都沒有任何暴力搏鬥的痕跡,沒有傷口血跡,但有比較明顯的

窒息特徵。我們法醫組連夜解剖,如果不需要化驗室的項目,明天一早就出報告。」隨隊

而來的法醫檢查了屍體後說。

「難道是活埋?」童樹皺皺眉,問孟思瑤,「麻煩你再談一下昏迷前的情況,能記起多少

說多少吧。」

「我今天下午……昨天下午去了市圖書館。從圖書館回家,地鐵裡就感覺有人在盯著我,

跟蹤我……」

「感覺?為什麼說是感覺?你怎麼知道的?」童樹打斷道。

「大概就是所謂的『第六感』,也許是我這個人比較神經質,總覺得有人在跟著我,盯著

我,而事實證明,大多數情況下,我是對的。」

「你倒挺直率,繼續吧。」

「我出了地鐵綠塢站,開始還沒有什麼感覺,走到蓮台路上的時候,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覺得有人,然後就看見那輛摩托車,幾乎是走路的速度,不遠不近地跟著我。我索性不走

了,等他跟上來……」

「等等,不好意思再打斷你一次,你說什麼?你特地不走了,等他跟上來?」

「是的,當時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想如果有人存心害我,逃是不可能的,反像貓捉老鼠

,所以不如來個魚死網破。」

「不敢苟同,你繼續。」童樹心想,這個女孩,看上去於尋常白領無異,卻很有性格。

「摩托車開到離我不遠後,騎車的人突然加大了油門,直向我衝過來,說實話,我當時的

確有點後悔,應該設法藏身的,雖然最終還會很慘,至少也應該讓他費些手腳。不過車子

在我身邊猛地停了下來,我就昏過去了。」孟思瑤的確再記不起什麼了。

「隊長,看這個。」一名警員捏著一個小小的噴霧器遞到童樹面前。

童樹用手電照向那個噴霧器,「哼」了一聲,罵了聲:「下三爛。」又說:「轉交給化驗

室,直接查甲氧氟烷等幾個貨色,請他們盡快報告。」

「這裡有過三雙腳印,」另一名勘查警員說,「一雙是死者的,他的皮靴很容易判斷,尺

碼也完全吻合。他從林外一路進來,陷入地面很深,說明他曾負重。他的腳印甚至在坑壁

的邊緣也有,而且很扎實,似乎挖坑的正是他。嘿嘿,什麼叫自掘墳墓呢!」

「第二雙當然是小孟的,你說說第三雙鞋子。」童樹顯然是個急性子。

「這就難了,因為那第三雙嚴格說並非『鞋印』,只能算腳印,因為沒有鞋子可談,只知

道大致是42碼,那人多半用什麼東西包住了鞋子。我會繼續查找,看是否有什麼纖維的痕

跡,也就是說,包鞋子的材料。」那警員顯然對第三雙不知名的鞋子很有興趣。

「也就是說,那第三個人,有可能就是殺人者,是個慣犯,」童樹分析著,「知道在這有

些泥濘的環境包住鞋子,這本身就說明殺人的是個慣犯。這看來是個典型的螳螂捕蟬,黃

雀在後的案例。基本的情況表明,死者挖了坑,本來可能是想傷害小孟,但那第三個人,

卻將這位摩托車手殺了,反而將他埋下了坑……這麼說來,殺人者其實是在救你。我下面

這個問題你一定能猜到……」

「可惜我沒有答案。我也想知道是誰把我留在這野外,和一具屍體躺在一個坑裡,我不知

道他是在保護我,還是希望我暫時不要死,成為他的終極獵物。」孟思瑤覺得自己逐漸能

猜出是誰做了「黃雀」。她在猶豫,是否要告訴童樹她對雨衣老頭的猜測。說了,也許公

安機關能幫助自己盡快找到他,但也有可能打草驚蛇,反而引起激化。

「你要瞞我什麼,可就不夠意思了啊……也是在和你自己的安全還有法律開玩笑。我記得

你以前提起過一個整天穿著雨衣的老頭,曾打傷過劉毓舟的腿,會不會是他?」童樹看出

了孟思瑤的遲疑,聽出了她話中的閃爍其詞。

孟思瑤只好照實說:「我有這個猜測,但實在沒有證據,更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目的

何在。即便告訴了你,你又到哪裡去找他?」

「我會想辦法的。另外,這個騎摩托車的人呢?有沒有在哪裡見過,你最近有沒有結什麼

冤仇?」

孟思瑤搖頭道:「林芒、劉毓舟,這兩個人最近都剛死,我還真想不出這麼短的時間裡,

我居然會有那麼大的魅力,再結死仇。」

童樹沉吟了一下,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卡片,說:「這是我的直接聯絡手機號碼,存到你手

機上的速撥鍵裡吧。從現在起,你算是我的重點了,有什麼想法,有什麼線索,有什麼危

險,都立刻打電話給我。」

「就目前來說,我倒覺得更可怕的是那個想活埋你而沒有得手的人,你既然不認識他,說

明他是被雇的殺手。他沒得手是有人救你,不管救你的那個人是誰,總不能沒有打盹兒的

時候。如果有人鐵了心想殺你,一定會前仆後繼。你一定得好好想想,除了那個穿雨衣的

老頭,你還得罪過誰?」孟思瑤徹夜未歸,常婉告訴了酈秋和郭子放,眾人也都一夜不曾

合眼。孟思瑤安全返回,眾人都鬆了一口氣,但郭子放格外焦慮,提高了嗓門問孟思瑤,

彷彿她犯了什麼錯誤。

孟思瑤心力交瘁,甚至沒有大聲說話的力氣:「這話說的,即便那個穿雨衣的老頭,我也

沒有得罪過呀?我如果知道是誰想殺我,警察早就可以出動了。」

酈秋說:「子放,能不能讓瑤瑤先休息一下?」

孟思瑤感激地說:「謝謝秋姐,我這就打電話去單位請假。」自從知道了酈秋那段令人心

酸的故事,孟思瑤覺得和這位出塵的女子更親近了一層,這是繼袁荃這個最好的朋友死後

她很少有過的感覺。

想到袁荃,孟思瑤上樓的腳步忽然停下,轉身對眾人說:「我知道了!記得袁荃死前曾有

預感,預感自己的不測。會不會她的預感並非針對『傷心至死』,而是另一股勢力?她會

不會像我這樣,有過被跟蹤的經歷後,開始感覺自己有生命危險?」

郭子放已經提著包走到門口,準備去上班,聞言又轉了回來:「有道理,有道理!只不過

,這裡還有一點奇怪:袁荃出事已經有近三個月,這期間,你的確經歷了不少折磨,除了

那神秘的雨衣人,其他的異常情況都得到了解釋;那針對袁荃、想害袁荃的人如果的確存

在,為什麼在這三個月裡都風平浪靜,他在等什麼?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動手?」

「也許只有袁荃知道,也許答案都在那個信封上的數碼裡。只可惜還沒有人能解釋那串數

碼的含義。」

酈秋冷不丁地說:「我倒有個想法,也許這一切,都和我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有關,或者

說,和我妹妹,以及小姨、姨夫一家的死有關。」

眾人無不聳容。

酈秋又說:「這套房子,是袁荃給瑤瑤找的,怎麼會這麼巧,我的小姨一家也去過新裳谷

?又怎麼會這麼巧,袁荃突然有了一筆巨款?袁荃如果真的感覺有人要對她迫害、追殺,

很大的可能是和那筆錢有關,對不對?袁荃的死、我小姨一家的死、那筆巨款,會不會有

錯綜複雜的關係?」

郭子放向酈秋走近幾步:「我聽懂了,你的意思是,你妹妹、小姨一家的死,並非事故,

而是他殺?可是……其實前兩天我一直在查相關的資料,所有跡象都表明,他們的死,純

屬事故:是你姨夫親自預訂的船;船老大甚至是你姨夫的熟人,幫他載過客戶游江;安全

攝像系統也顯示那天早上五個人一起出門;屍體雖然有損傷,但沒有明顯的搏鬥擊傷痕跡

……」

「但怎麼解釋,出事頭一天半夜裡我妹妹發來的那張照片,穿著睡裙,光著腳在雨裡?我

反覆想,也許,那個雨夜裡,我妹妹真的在外面奔跑,正是因為家中出了事。」

「那還是沒法解釋安全攝像系統拍下的錄像,五個人一起出了門。」

孟思瑤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已過下午兩點。她再也睡不著了,起床坐在書桌邊出

神。她還在想著酈秋的話。李伯瑞一家的死,是不是真的純屬意外事故?袁荃的死,是否

也真的是普通車禍?還有商小曼的死,又怎麼解釋?真的是「傷心至死」?還是像喬喬那

樣,其實是被謀殺?

她給張生打了電話,張生歎著氣說田川那裡進展不明顯,那串數碼至今還是個未解之謎。

她覺得身邊的迷霧越來越重,線索卻越來越稀少。

袁荃臨死前的惶惶不可終日,是不是真的如我所猜,不是來自「傷心至死」,而是來自其

他?那筆錢從何而來?最初放在什麼地方,為什麼要費盡精力轉移到懸棺洞?如果那個騎

摩托車的混蛋真是威脅袁荃的人,如果真的是為那筆錢,為什麼還揪著我不放?

究竟是誰想殺我?殺了我誰將得益?

孟思瑤實在想不出個頭緒。

為什麼,袁荃你既然要把錢留給我,要我發現那麼一個大秘密,卻吞吞吐吐,做了這麼許

多讓人無法猜測的名堂?

孟思瑤心頭忽然一亮:是啊,袁荃既然把錢留給我,當然是將我當作最貼心的好朋友,一

定也不想讓我受傷害。試想,假如她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讓我輕易地發現那筆錢,結果會

怎樣?劉毓舟會立刻加害我,這也許正是袁荃的預感。但她如果真的知道劉毓舟的用心,

一定會告知我,或者早採取措施杜絕後來事態的演變。很多跡象表明,袁荃對劉毓舟頂多

是防了一手,並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已病入膏肓。這說明,還有種她不能控制,或者更凶

險的力量,是她真正擔心的。這或許是為什麼當巨款一出現,不但劉毓舟原形畢露,又增

加了想傷害我的人。昨天是那個騎摩托車的人,明天又不知道會是誰。

但是,袁荃既然感覺到威脅,為什麼不明白地告訴我,是誰?她在躲避誰?是誰的巨款?

這後面一定有更大的背景,也許大到袁荃也害怕了,怕讓我捲進去。

也許,袁荃這一切的設計,如此含混晦澀的設計,正表明了她猶豫不決的心態,是讓這個

懵懵懂懂的瑤瑤捲進來呢,還是讓她永遠蒙在鼓裡?這瑤瑤有沒有足夠的智力和毅力處理

好這些秘密?如果瑤瑤能解開我設的這些謎,比如看到這個博客、看懂這些照片、不貪心

……她就能勝任,能夠保住自己的安全,妥善應付一切不測。

或許,袁荃自己也不知道誰在追殺她,就如同此刻的我,可靠的只剩下一個第六感。

或許,袁荃已經給了我更多的線索,只不過,笨笨的我還沒有意識到。

郭子放進了樓門就大叫:「開會了,開會了!都到電視機前面來開會!」

剛下班的孟思瑤討厭他雞毛當令箭的德性,同時又感激他的熱情,料想他一定又打探來了

什麼消息,只好和常婉一起「遵命」下樓,坐在沙發上。酈秋本來就在廚房裡忙活,早已

坐下,和孟思瑤相視一笑,輕聲說:「子放大概準備去考公務員了,瞧那架勢,很公事公

辦的樣子。」

郭子放不理會眾人的「不敬」,說:「瑤瑤,你先匯報一下吧,公安局那邊怎麼說?」

孟思瑤說:「那位叫童樹的刑警隊長說……」

「副隊長,童樹只是副隊長,這個連我們社裡的實習生都知道。」郭子放打斷道。

孟思瑤白了他一眼,繼續說:「樹林裡那個坑邊發現了一個噴霧器,經過化驗證實,是常

用的噴霧型迷昏藥甲氧氟烷。上面卻只有死者的指紋。另外有趣的是,死者的鼻粘膜上沾

有這種化學試劑。童樹說,有可能那個騎摩托車的死者先用迷昏藥將我放倒,挖了個大坑

,也許挖坑的時候,裝藥的噴霧器就放在那掛在樹上的皮夾克裡,有只『黃雀』將那噴霧

器從衣服裡偷出來,將騎摩托車的人噴昏過去,活埋了他。」

「有沒有消息那個死人到底是誰?」

「蔡元慶,無業遊民,有過搶劫的前科,其實公安早就在尋找他,因為他是另外兩起劫殺

案的主要嫌疑犯。據說除活埋外,作案手法都很類似。」

「所以不能排除這只是隨機搶劫殺人的案件。」郭子放問道。

「相反,基本上可以排除隨機性,因為他連我的首飾都沒有拿下,說明劫財絕非他的原始

意圖。他要殺我易如反掌,卻費了大力氣挖了一個坑活埋我,則說明他的最終目的只是想

讓我消失,徹底消失。根據他的背景和前科,很難想像他和我直接有什麼仇怨,綜合我提

供的其它一些材料,包括我的經歷,童樹也認為很可能還有別人想害我,讓我特別要小心

,出入盡量不要單獨一人。」

常婉忙說:「反正這些天我住在這兒,我就像今天這樣開車帶你上下班,這總安全吧。」

郭子放點頭說:「要不把我也帶上吧,我們報社離你們的公司都不遠。」

常婉說:「好吧,郭大記者,現在該你匯報工作了。」

郭子放有些得意地說:「請大家看電視。」撳了一下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電視上立刻出

現了一個眾人熟悉的黑白畫面。

「這地兒怎麼這麼熟悉!」常婉叫著。

孟思瑤也叫了起來:「這不是我們這座樓的門口嗎!」

酈秋吃驚地說:「子放,你安裝了監視系統!」

郭子放說:「今天白天,趁諸位在上班的時候,我找人安裝了這套監視系統和安全警報系

統。這樓裡因為以前就有過監視警報系統,線路都是現成的。幹嗎不好好利用一下?你們

想想,如果有人存心要害瑤瑤,我們其實防不勝防。比如說,常婉的小雨燕有時候會停在

門口,會不會被人做手腳?我們平時不在家的時候,會不會有人進樓裡來搞破壞,裝監聽

器?這套系統雖說夠不上是個保鏢,但至少,暗中監視瑤瑤的人有可能會曝光,即便有人

做了壞事,也能留下個『倩影』。我讓人把攝像頭裝在很隱秘的地方,尋常人一定看不見

。」

孟思瑤隱隱覺得不妥:「可是,我們這裡都是全天上班的人,誰有精力去看整天的錄像?

比方說,如果真有人半夜在婉兒的車上做手腳,我們又怎麼會知道?」

客廳裡一片沉默。

隔了良久,常婉輕聲說:「這……這以後咱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好怕。你們也不要太擔

心啦,車子我會乖乖停到車庫裡的。」

孟思瑤還是對郭子放的煞費苦心暗存感激,柔聲說:「真的很難為你,想得那麼周到,可

是,我怎麼總有種感覺,好像草木皆兵。」

郭子放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一番精心佈置竟得到「非議」,脖子紅了起來:「草木皆兵?

我怎麼有種感覺,你每出去一次,都會有『驚人』的發現?每出去一次,都像是去參加恐

怖片的拍攝?」

一直沒有作聲的酈秋突然站了起來,仍是默默地走到廚房忙碌。郭子放大概也意識到話說

得不入耳,問道:「酈秋,你倒是發表一下意見。」

酈秋淡淡地說:「沒什麼好說的。我小姨家當年也有監視系統,結果又怎麼樣?一家人還

不是慘死?」

「可是,咱們不是討論過很多次了,那是起事故……」

「那是別人的結論,如果我們不去追究,只怕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真相。」

「什麼?郭子放在樓門前裝了攝像頭?」鍾霖潤聽了,啞然失笑。

「我想,他也是一片好心吧。畢竟,我前兩天經歷了一件比較可怕的事,一直沒敢告訴你

,怕你擔心。」孟思瑤將自己被跟蹤,後來醒在一個坑裡,埋在坑底的卻正是那位跟蹤者

,前前後後,講了一遍。鍾霖潤聽了,電話裡好久沒有出聲。

「你害怕了?」孟思瑤問。

「記得那天你走之前,我提醒你要小心嗎?」

「記得呀,但是,我不記得你以前做過神漢,所以只當你是泛泛的叮囑。」

「我和你說的哪一句話,是泛泛而談呢?不是因為別的,只是覺得你講到的一些線索,似

乎暗示著一種更複雜的力量,當然……我……我也不知道。」

「怎麼了?正洗耳恭聽呢,怎麼又不知道了?」

「酈秋怎麼看?」鍾霖潤突然將話題岔開了一些。

「她也覺得攝像機監視並不能解決全部的問題。她現在似乎越來越相信她妹妹和小姨一家

的死,並非完全是事故。」

「那她……」

「好像後來郭子放答應她,多花些力氣去調查那次沉船事件。」

「聽上去,酈秋似乎在分散大家的精力。是她那些過去的事情重要,還是幫你解開『傷心

至死』的秘密更重要?」

「可是,我也有感覺,她妹妹和小姨一家的死多少會和『傷心至死』相關。」

「我同意,絕不可能是巧合,但目前,我們必須有一條清晰的調查思路,是以穿雨衣的老

頭為線索追查,還是隨機地走向一些看似『奇怪』的方向。我有感覺,一旦找到那穿雨衣

的老頭,一切真相都會揭開,包括酈秋的親人死亡事件。而如果以酈秋親人的那條線索查

下去,一來已經是一年前的舊案,難度只會更大,二來即便查了個水落石出,還有可能只

是個事故,再退一步說,即便是謀殺,也不見得和『傷心至死』有關,反而浪費了大量的

時間。我們需要的,是盡快查清『傷心至死』的前因後果。我會給子放也打個電話,請他

幫你著重調查一下那個穿雨衣的老頭……對了,那本手畫的地圖,你那個朋友分析得怎麼

樣了?」

「她說明天和社科院的兩個專家開個會,研究一下,如果有什麼消息,我一定盡早告訴你

。」

天已黑,華燈初上。和平時一樣,老公開著車接姚素雲回家;也和平時一樣,進了家門不

久,老公的手機就響了。

「都安排好了?都到齊了?不會吧,就缺我了?」

還是和平時一樣,老公拿出鑰匙包,一臉無辜地告辭:「不能總讓客戶等我,畢竟是我有

求於人,你自己先吃飯吧,我盡量早點回來。」

姚素雲甚至沒有試圖挽留,而且她知道,和平時一樣,「盡量早點回來」的老公會在凌晨

返回,帶著一身酒氣、煙氣,甚至脂粉氣。

這個婚姻才起步,似乎就在搖搖欲墜。姚素雲甚至反思:是不是因此,自己近來開始喜歡

濃妝艷抹了?挺可悲的是不是?

老公身材魁偉,略胖,門關上後,他急匆匆的腳步聲仍「咚咚」入耳。姚素雲甚至能隱約

聽見他手裡晃動著的鑰匙包發出惱人的「丁丁」聲。

載自己回家的那輛車子又起動了,駛向都市燈紅酒綠的深巷,匯入萬千光鮮男女的求歡慾

海。在這海裡,也許撈了滿艙的魚,捕了碩大的鯨,生意成交、友情鞏固、慾望滿足,但

或許,忽視了隨時會掀起的風暴。

也許我這裡,就是風暴前的平靜。

姚素雲失望地頹然倒在彈性十足的大床上,雙眼空洞,良久盯著天花板,不知是該飲泣,

還是憤怒。是不是自己在象牙塔裡呆得太久,對現實生活的殘酷已經束手無策?難道報上

讀到的那些苦苦的故事都是真的?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好在我現在只是失望,還沒有絕望。我想我永遠不會絕望。我至少還喜歡那些舊本本,那

些古老的記載。

是啊,明天就是週四,已經和社科院古籍所和歷史所的兩名專家約好了,兩人都很想看看

孟思瑤帶來的那本「小冊子」,希望他們能告訴自己一些有趣的發現。

還這樣懶懶地躺下去嗎?也許應該起身,胡亂吃點東西,再把那本手繪的地圖冊看一遍,

還像讀研究生的時候一樣。

獨守空房,當然沒有燒炒的興致,她熱了包真空包裝的燒雞,吃了些剩飯,電視開著,她

卻什麼都沒看進去。

收拾好碗筷,她準備沖個澡,然後坐下來,再查些和地圖冊相關的資料。

姚素雲,提起生活的興趣來,明天起,不濃妝了,回到學生時的本色。

說得容易,她在淋浴中千百條水絲溫熱的親吻下,仍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難道愛情就是

生活開的一個枯燥的玩笑?

這時,浴室裡的燈突然滅了。

這可不是個有趣的玩笑。

她的心一顫,隨即想:也許又是誰用了高壓的電器,燒壞了整樓層的線路,寒冷的冬日裡

,這樣的情況並非絕無僅有。

燈一滅,她覺得四周也猛地靜下來。

她將淋浴關上,更靜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和水管裡殘餘的水間斷落下的聲音。

她批上浴泡,用浴巾裹住長髮,走向浴室門。

不知為什麼,她有種感覺,這似乎並非一個簡單的跳閘故障。

她側耳傾聽,門外沒有任何動靜。

她拉開浴室門。

「對不起,打攪了你淋浴。」黑暗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姚素雲驚叫一聲,又將浴室門重重地關上,擰上了鎖,身體靠在門上,不住地顫抖。她知

道,這薄薄的木門,經不起任何撞擊。

沒有腳步聲,但那個聲音越來越近:「是不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個惡意的玩笑?哦,我指的

不是這片黑暗,而是你的生活、愛情、婚姻……」

這個人是誰,他怎麼進來的?他想幹什麼?姚素雲仍籠罩在無法排遣的恐怖中,並沒有聽

進去來人的話,只是感覺來人上了些年紀,聲音裡有種極其粗糙的質感。

「你怎麼進來的!快出去!」如果他會聽她的,就根本不會進來,但她仍是不知所云地問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的房門有三道鎖,你怎麼能進來?」

「當然進不來,除非我有鑰匙。你的房門雖然有三道鎖,不還是鎖不住一個男人騷動的心

?感謝他,如果他今晚不出門,我只好等下次機會。」

姚素雲這才記起來人剛才說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話:「你怎麼知道我們家的事……我生活裡

的事?」

「每個人的生活,其實都寫在臉上,我在圖書館裡已經觀察了幾天,你的生活,我已經有

所瞭解……有些方面,我甚至比你知道得還多些。」

謝天謝地,那人並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開始撞門。但想到自己被人暗中關注這麼久,姚素

雲本已被寒冷和恐怖裹緊的身體寒顫得更厲害了。

「你要幹什麼?」

「我來要回一件不屬於你的東西。告訴我,你朋友給你看的那本地圖冊在哪裡?」

恐懼感逐漸被好奇心取代,他為什麼會費了老大心思來要這個沒有太多金錢價值的文獻?

姚素雲說:「你來錯地方了,我沒有把地圖冊帶回家,留在圖書館裡了。」

「和我想的一樣……我是說你這樣的人果然很不會撒謊。你明天和社科院的專家見面,早

上不再去圖書館,而是從家裡直接出發去社科院,怎麼會把地圖冊留在圖書館?說你不會

撒謊,是因為你該想到,我既然在圖書館徜徉了很久,一定會聽到你說的很多話,包括你

的工作安排。」

恐懼感立刻轉身返回,姚素雲腦中空白一片,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編織借口和謊言。但怎麼

可能將地圖冊給他?給了他,怎麼向孟思瑤交待?明天還有兩位專家等著呢。不給他,他

會做什麼樣的事?說不定,他也是個學者,不會做出什麼惡行吧。

「不行!這是我朋友的,你想要,可以直接問她要。」

「我想進這間浴室,根本不用撞門。我隨身總會攜帶一把經過改裝的高溫高壓焊槍,用起

來很方便,你浴室上這把鎖,充其量一百公分見方,只需要十五秒鐘,就能整個卸下來。



「不要!」姚素雲知道,來人如此精心準備,絕對不會空手而歸。

「告訴我,地圖冊是不是在你書房裡的那個小保險櫃裡?」

姚素雲沉吟了一下:「是。」

「如果你騙我,我會有很過激的反應。」

「是在那裡。」

「告訴我密碼,還是你出來幫我打開……我觀察了你這麼多天,也許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其實你是個挺漂亮的女孩子,身材也很好……」

「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密碼!」姚素雲徹底放棄了抵抗,她想,好在自己已經複印了兩份



片刻後,那聲音又傳了過來:「很好,你很乖,地圖冊保存得也很好,我收走了。再告訴

我,你複印的備份放在了哪裡?」

「什麼備份?我沒有複印呀?」能騙過他嗎?

「聽我一句勸,你是個好的地方志學者,但不見得是個好的騙子。你這麼有興趣的文獻,

怎麼會不複印?別忘了,你們圖書館辦公用的複印機就放在走廊上,我看你用了不知多少

次,現在連密碼都知道了。」

「在書櫃的第二層,一個白色的文件夾裡。」姚素雲已經在想,該怎麼向孟思瑤交待。明

天,又拿什麼和兩位研究員面談?

「你現在可以安安靜靜地去享受寂寞了。」

「你說什麼?」姚素雲的心一顫,他真的什麼都知道?

「愛情,是不是並非你在大學裡、研究生院裡憧憬的那樣?你們結婚紀念照的相冊扉頁那

纏綿動人的話,現在看來,是不是更像婚姻的墓誌銘?」

「你到底怎麼進來的?」

「你和你那位朋友一樣,太好奇。首先,我有用不完的閒工夫,所以對你老公也很熟。我

發現他有個習慣,每次下樓去開車前,就會早早地、得意洋洋地晃動著那個裝著小車鑰匙

、辦公室鑰匙、家門鑰匙的鑰匙包。我在你們樓下大廳裡和他撞了一下,鑰匙包落地,我

撿起包,還給他的時候,取下了那小串家門鑰匙。你放心,我會還給他,所以你們不需要

換鎖。」

「我為什麼感覺你不像壞人,你是誰?」

「和你一樣,一個傷心的人。」

大門被重重地關上了。

姚素雲背靠在浴室門上,淚水肆意地流。那可惡的人,不但拿走了地圖冊,還順手取走了

她的自尊,有意刺痛了她的心。

她走出浴室,走到窗邊,從高高的十一層向下望去。大樓門口仍有人陸續進出,昏暗中,

也不知道哪個是他。

終於,路燈下閃過一個身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那是一個穿著灰色雨衣的人,尖尖的帽

子套在頭上。沒有雨,沒有雪,這人為什麼要穿雨衣?

她拿起電話:「瑤瑤,我……對不起……」

老公進門的時候,她已經半睡半醒了好幾個鐘頭。

他身上,和平時一樣,帶著令人作嘔的酒氣、煙氣、脂粉氣。她轉過身,背對著他。

「你還沒睡著啊?」

「你怎麼進來的?」

「用鑰匙啊?說到鑰匙,正要告訴你呢,今兒個真背,下樓時和一個老頭撞了一下,鑰匙

包都被撞飛了;晚上回來的時候,車子又給撞了,鑰匙包又被彈飛一次,我後來才發現,

家門鑰匙都被抖落下來了。」

「那你現在開始想辦法吧,明天拿什麼送我上班、接我下班?」

「你就不關心一下,我出事兒沒?」

「你這不手腳俱全地回來了?想要我假惺惺地明知故問嗎?真要問,也是那句『你會開車

不會呀』?」

「行了,算我找罵還不行嗎?不能全怪我,又開始下雪了,路滑……」

「什麼?下雪了?」姚素雲想起那個穿雨衣的老頭,他是否能未卜先知?

「是啊。我都快到家了,從黑暗裡,冷不丁從我車前跑過一個人去。還是我反應快,猛閃

,才沒撞到那個人,但車子失控,蹭到路邊一棵樹上,氣袋都跳出來了。還多虧我繫了安

全帶,沒有什麼皮肉之傷。」

「沒撞到人吧?」

「沒有。我倒感覺那傢伙成心搗亂,他連話都沒說一聲,揚長而去,我也懶得和他計較。



「什麼人哪?深更半夜還在雪地裡走?」

「沒看清,就記得他穿了件特老式的一種長雨衣,帽子支在頭上。」

「進來吧!」他聽見躊躇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下。

這麼多年來,楊信志還是第一次在他的辦公室門前猶豫不決,進退兩難。這已經說明了一

切:事情做砸了。

「蔡元慶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並不完全是你的過錯。先進來吧!」他又招呼了一聲。

楊信志終於走進辦公室,低著頭,囁嚅道:「是我準備不夠充分,沒有認準人,只知道他

近年來沒有失過手,怎麼也沒想到還有黃雀在後。下回看來要策劃得更周密些,明暗裡都

安排上人手。」

「另外,你雖然還必須保持『手不沾血』的原則,但一定要參與具體的策劃,保證萬無一

失。知道那『黃雀』是誰嗎?」

「還沒有任何消息。公安局也在尋找這個人,似乎也沒什麼線索。孟思瑤認定是那個穿雨

衣的老頭。」

「你怎麼看?」

「有可能,但我不是特別明白,如果真是那老頭設下『傷心至死』的懸棺洞陷阱,應該是

巴不得孟思瑤早死才是,怎麼會干擾蔡元慶下手?」

「但也許他正是不想讓孟思瑤早死,或者說,想讓她『晚死』,而蔡元慶破壞了他的計劃

,剝奪了他的樂趣。」

楊信志一凜:「如果真是這樣,他……莫非他變態。」

「這年頭,誰不變態?!」他猛然起身,覺得頭隱隱作痛。老了,自己真的是老了,最近

總莫名其妙地頭痛,要去看看醫生,是不是腦血管的問題。

誰不變態?以前,我是個幾乎沒有缺點的人。

一個有自尊的知識分子。

現在呢?我是個成功者,千萬富翁,別人看我,或許能看到光環呢!卻不知同時,我也是

個罪人,與黑暗為伍的人。

是老了,總是動輒感懷不斷,是不是該寫回憶錄了?上次那個記者的確提起過,我只要提

供素材,他替我寫。他大概不知道,我的文筆,強過他百倍?是不是把我和那些暴發戶劃

了等號?

「叔,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楊信志看出他的不適。

「沒什麼,最近家裡有些煩心的事,沒什麼,沒什麼大不了的。」

楊信志大致知道他心煩是為哪樁,忙說:「叔,要不,一切暫緩……」

「千萬不能,要速戰速決。我看你對具體的做法有些想法了,和叔聊聊吧。」他又坐回書

桌前。

「孟思瑤前一陣子去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一個讓人根本想不到她會去的地方:江京城南

的一個地下旅社,是原來的防空洞改裝的。我後來查了一下,她是通過江京大學一個博士

,找到了住在地下旅社的一個『江漂』,那小子好像是個電腦方面的萬事通,顯然在幫她

查什麼東西。

「無論那小子在幫她查什麼,對我們都不利。我甚至擔心那兩個小子,還有那個記者,都

會知道得太多。我再觀察、具體策劃幾天,如果她不再去那個防空洞旅社,我想將三個人

分頭處理。如果她再去一次地下旅社,我就可以實施一個一箭雙鵰、斬草除根的辦法。」

聖誕節、元旦,熱熱鬧鬧的兩個節日轉眼過去。自從姚素雲被穿雨衣的老頭逼迫交出了那

本地圖冊,孟思瑤和她的朋友們一時間都不知該怎樣將調查進行下去。

孟思瑤坐在醫院門診走廊裡的椅子上,呆呆地想:難道真的就這麼束手無策了?

常婉就在門診室裡,她最近夜裡常出虛汗,心悸、失眠,渾身都不舒服。她到門診掛號,

孟思瑤主動陪她來,也算還上回的情。

何況,這些天為了安全,兩人形影不離。連隔壁樓裡的老太太也忍不住好奇地問,以前的

那位帥小伙兒是不是搬走了,換了個漂亮閨女住進來?孟思瑤只好解釋,常婉只是暫時住

在她這兒,而她暫時睡在帥小伙兒男友的房間裡。

看著來來往往的病人和醫務人員,孟思瑤禁不住想:「如果那天,姚素雲堅決不把那地圖

冊給老頭,不知會是什麼樣的惡果?」

她覺得靈感突至,其實,關於那穿雨衣老頭的線索,已經頗有了幾條,為什麼早沒有歸納

起來,其中有條很明顯:陳麒麟說過,他和那怪村有淵源;他強取地圖冊,更說明他和怪

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怪村的怪處,一定有原因,一定和「傷心至死」有關。

孟思瑤忙拿出手機,找到姚素雲。

姚素雲被迫取消了和那兩位專家的約會後,左思右想,怎麼都不甘心,接到孟思瑤的電話

,還在一個勁兒地陪不是。孟思瑤忙勸道:「你可別這樣,這怎麼能怪你呢?我還沒有自

責,連累了你呢!那天晚上在你家裡發生的事兒,多嚇人呀!我們還有掌握真相的機會…

…你認識不認識什麼專家,對各地奇聞異事都很瞭解的那種人?我剛才想到,也許我們可

以因此猜測那穿雨衣的傢伙是什麼來歷,地圖冊上的怪村又是什麼來歷,還有我的一些非

常離奇的見聞。這其中的古怪,一定有解釋的。」

「你的意思是,找個民俗學家?」

「對,對,對,民俗學家,我剛才怎麼也想不起這個詞兒。」

「好,我幫你問問,這就去問。」姚素雲心想,怎麼我沒想起來!

常婉檢查完出來,告訴孟思瑤,一切正常,醫生只是開了些營養劑,囑咐她好好休息。就

這當兒,孟思瑤的手機響起來,是姚素雲。

「瑤瑤,我問了幾個人,都推薦我去找福建省社會科學院的一位民俗學專家,他對閩地民

俗文化特別有造詣。這人名叫顧真。」

顧真下了火車,直奔辦公室。辦公室就是他的家,火車和汽車則是他的辦公室。他一年到

頭奔波於各地采風,為他那十年磨一劍的著作《福建民俗文化大觀》收集資料。

這次閩北之行,他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穫,不但採訪了峽陽鎮的「戰勝鼓」的組織者,而且

在邵武的某鄉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從未見過經傳的地方戲劇種,據說比四平戲還要早一百多

年。看來自己這些年扎根基層的心血沒有白費,他這樣用兩條腿「跑」出了名氣,各地屢

屢有人主動和他聯繫,向他提供有用和沒用的民俗信息。

所裡的辦公室主任看見了他的身影,立刻追上去說:「江京市圖書館的一個地方志研究者

打電話找你,說有很重要的問題和您商量,我們說你不在,什麼時候回來也沒準點。這麼

多天了,她不停地打電話來,你有個思想準備吧,今天也不會例外。」

顧真剛在辦公桌前坐下,電話鈴就響了起來。

「顧老師,我是江京市圖書館的特殊研究員姚素雲,前些天一直想聯繫您,向您請教一個

問題,不知道您現在是否有空?」

「請說吧。」

「麻煩您稍等等,我先把我的一個朋友的電話接進來,我們開三方電話會議,行嗎?」

顧真暗暗稱奇,還是說:「行。」

孟思瑤的電話被姚素雲接入,她向顧真問了好,簡明扼要地講了她在那怪村的經歷,暴露

的屍骨、無字的墓碑、村民的不友好、粥鋪老闆的古怪行為、以及那手繪的地圖冊、穿雨

衣的老頭等等,一一道來,最後,又將自己武夷山旅遊後「傷心至死」的遭遇說了一遍。

姚素雲也講了老頭如何恐嚇自己後搶走地圖冊的經歷。

顧真面前的信紙上,已經寫滿了筆記,種種離奇至極的關鍵詞。他在腦中竭力搜索著熟悉

的故事,和哪怕只有一鱗半爪印象的信息,卻怎麼也難將所有這些線索串在一起。

他想了很久,久到兩個女孩子都以為他在電話那頭睡著了,終於說:「閩北閩西一帶,因

為地理環境因素,是有一些相對比較封閉的鄉鎮,但老百姓待人都非常和氣熱情,絕對可

以稱得上好客,你的遭遇實在很罕見。

「屍骨不埋,並非是誘鳥啄屍的那種真正意義的天葬,感覺上,真的只是拋屍而已,卻又

樹立無字墓碑。拋屍在哪裡都有,但如此成規模,我看是絕無僅有。從群體心理學的角度

看,不埋屍和碑上不留名,似乎都暗示著群體對死亡個體的否定,換句話說,料理後事的

人認為死者不值得被紀念,或者不應該有死後的幸福。」顧真說到此,饒是見多識廣,仍

不寒而慄——眾所周知,閩北文化對死者極為尊重,這樣露天葬人的情況似乎暗含著一種

對死者的畏懼或憤怒。

「同樣,你所描述的懸棺洞也很特殊。閩西一帶懸棺的數量不少,但大多是在臨水的崖邊

,從山外就能看見,其中的說法是,掛得高,離天堂近,一旦水漲上來,船形棺就能順流

而去,直至天堂。有些學者甚至將這種想法和諾亞方舟和上古時代的洪水聯繫起來,認為

古人相信世界末日就是一場洪水的說法。而將懸棺深藏在洞裡,非常罕見。至於詛咒之說

,我幾十年來四處奔走,馬馬虎虎算得上有些見識,民間詛咒和靈異現象也聽說過不少,

卻從沒有遇見一件得到證實和兌現的詛咒。」

顧真頓了頓,仔細回想著自己的話是否嚴謹。孟思瑤問道:「可是,和我一起進過洞的朋

友已經死去了一大半,實在很難讓人不相信這是詛咒的靈驗,這應該算是『兌現』了吧?



「應該說,我也聽說過一些所謂『詛咒靈驗』的故事,但似乎都是因為沒有合理的解釋,

就像警察破案,再高明再仔細,時間久了,也會積累下許多無頭案,永遠無法偵破。我相

信你遇見的情況很不一般,但並不代表一定是『詛咒』的功效。許多靈異難解的現象,往

往都是自然科學或蓄意人為產生的。」

「您是否能將那個怪村和那個更古怪可怕的懸棺洞聯繫起來呢?」孟思瑤明知有些強人所

難。

「除了地理位置上的接近,我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聯繫……懸棺是對死者的絕對尊重,

露天葬人則完全相反。但有一點似乎比較明顯,懸棺和那個怪村一定都有悠久的歷史和豐

富的故事。我會根據你們提供的情況,再做一些民俗學和歷史學的調查,如果有新進展,

一定告訴你們。」

孟思瑤和姚素雲異口同聲:「太感謝了。」

「不過,請先告訴我懸棺和怪村的具體地址。」

「好,」孟思瑤想了想,「我會把當初收到的那封電子郵件轉發給您,但是,您千萬不要

進懸棺洞,更不要告訴怪村村民您對他們的好奇。」

顧真給孟思瑤的調查帶來一些希望。她將和顧真通話的結果告訴了鍾霖潤,問他下一步該

怎麼辦。鍾霖潤想了很久,說:「總不能幹等下去,等著他告訴你民俗學的上的發現。也

許,還是要繼續追逐袁荃留下的線索。」

袁荃究竟還知道些什麼?

張生在Email裡說,田川對那串數碼的解析還沒有「突破性進展」,但基本鎖定是一種早期

的計算機處理器自動生成的隨機數碼,至於這組數碼和計算機的哪個功能相關,田川還沒

有任何線索。

袁荃,你是否還給了我別的線索?

這是多日來孟思瑤的腦中又一次閃過這個念頭。她總覺得這林林總總的奇異事件彼此有著

微妙的聯繫,但並非環環相扣,也許正是缺少了那麼一兩個「環」,才沒能將各個「環」

串在一起。這種感覺,當初也有過,等看到袁荃寄來的那張照片,登錄進那個博客後,事

態才有了發展。

袁荃臨死前寄來的包裹裡僅有兩件禮物,一個水晶球,和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個關鍵的

線索,孟思瑤通過它,找到了一筆巨款,也險些招致殺身之禍。別忘了,還有這個水晶球

。孟思瑤對那個水晶球也一直「刮目相看」,不止一次在一片茫然中盯著那水晶球發呆。

她更是將水晶球底座木板上的小螺釘拆下,想看看裡面是否有什麼秘密。但一無所獲。

也許不同的時間想這個問題,能有嶄新的視角,嶄新的思路?

孟思瑤又將目光轉向書桌上那個水晶球。除了精細的做工、漂亮的構圖,還是看不出什麼

異樣。

她盯得眼睛都酸了,只好悻悻然又望向窗外。外面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又飄起了小雪,遠處

的屋頂上已經覆上了一層純白。

就像這水晶球裡的那座小房子。

孟思瑤下意識地捧起水晶球晃了晃,這是她久未做的「閒事」。水晶球被晃動後,積在小

房子頂上的「雪花」散了開來,揚在水晶球裡的「空中」,隨後,緩緩降落在小木房紅色

的屋頂上。

似曾相識。

這水晶球裡的小房子為何如此面熟?

孟思瑤盯著小房子,怔住了。

不可思議,原來這個在雪花覆蓋下、火柴盒大小的小房子,竟然就是自己所租小樓的縮影



她再仔細看,半圓月形的西班牙式拱形門廊、中式的飛簷、甚至連精雕的巴洛克式門窗,

都細緻入微地體現在這小小的木房上,千真萬確是身處的這幢小樓。僅有的兩處差別,是

那紅色的屋頂和一面白色的牆,實際中的這幢樓,屋頂是黑的,那面牆是褐色的。

而那天在Bernard Li的網站上所看到的這座房子,也是紅色屋頂和一面白色的牆。

因為個體極小巧,又「終年」覆蓋著一層雪,很難將這裡面的小房子和這座樓聯繫起來。

這說明什麼?至少說明袁荃的確還有線索給我,再次證明袁荃的每一步都不會是無的放矢



莫非,缺失的一「環」,就是這個小樓本身?

「我感覺有點兒老了。」郭子放要了瓶啤酒,自斟自飲。

「好了,別故作落魄狀了,是不是又查得不順利?」孟思瑤和郭子放約好了吃午飯,順便

問他對房子調查的進展。

郭子放搖著頭說:「難哪,你又不告訴我一個特定的方向,就讓我去查咱們租的房子,這

一個房子,又能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孟思瑤並沒有告訴郭子放水晶球裡那個還不能稱之為秘密的秘密。上回姚素雲遇險,孟思

瑤心裡滿載悔意,不該輕易將那地圖冊留給姚素雲,給她惹來驚悚的一晚。聯想到自己那

天遭人截擊,險些被活埋,孟思瑤不願再讓朋友輕易招來未知的禍事。何況,袁荃採用如

此隱秘的方式和自己溝通,顯然不希望別人知道這個秘密。

歸根到底,這畢竟是個秘密。

「我要有特定的方向,哪裡還需要麻煩你這個日理萬機的大記者?難道,連點兒基本情況

都沒有查出來?」

「當然,經過我認真的調查,這房子過去的產權屬於李伯瑞,一個在美國小有名氣的建築

設計師。」郭子放煞有介事地說。

「你是不是拿我開心啊?有必要重複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嗎?」

「難道你就不覺得奇怪,李伯瑞死後,房子沒有留給像酈秋這樣的近親,卻無償給了一家

中型的房產公司,也就是和我們簽租約的公司?」

孟思瑤「哦」了一聲:「是有些奇怪,但李伯瑞一家是意外突發性的死亡,直系親屬也都

一起去世,他也許在臨死前沒有留下什麼遺囑,那房產公司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弄到了那

幢房子。」

「事實上,李伯瑞留下了遺囑,他畢竟是個海歸,或者乾脆說就是個美國人,又是個自己

開公司、有產業的人,自然有早立遺囑的好習慣。據說他死後,他的律師專程從美國趕來

,為他料理後事,處理遺囑。這表明李伯瑞肯定有詳盡的安排,很顯然,是李伯瑞在遺囑

上的明確指示,房子才廉價賣給了那家房產公司,讓他們撿了一個大便宜,更有趣的是,

遺囑裡寫明,房子必須用於出租,不得轉賣,如果該公司破產或無能力經營出租房產業務

,則必須上交政府,而不是給他的近親,比如酈秋,或者酈秋的母親,也就是李伯瑞夫人

的姐姐。」

孟思瑤在腦中反覆琢磨著這些線索,但怎麼想,也不明白這些和「傷心至死」能掛上什麼

鉤。或許,知道這一切的只有袁荃,而袁荃也在向我暗示,通過特殊的途徑。

那串數碼。

「張生,是我,請你和田川說一聲,我又有了條新的線索,那串數碼,可能和房屋有關,

目前只知道這些。」

孟思瑤又給鍾霖潤撥了電話,這已經是她今晚第四次打去電話,前三次,電話都沒有人接

。她急欲告訴鍾霖潤關於水晶球的有趣發現。這個發現,她還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鍾霖

潤是她唯一信賴的人,他已經為自己付出許多,好在人在遠方,有父母照顧,應該不會被

騷擾。

總算有人接聽了,卻是鍾母溫軟的聲音:「是瑤瑤啊,霖潤去了鄉下他叔叔家裡,這兩天

不回來了。」

「怎麼,他能走動了?」

「恢復得是很快,但走動還不是很方便。他是坐汽車去的,他叔叔執意要他去,說鄉下的

新鮮空氣對他有好處,一去,就逼著他住下了……你不要擔心,等他一回來,就讓他給你

打電話。」

孟思瑤悵然若失:「好,給我寫Email也可以,您也保重。」

孟思瑤和張生走進陰冷的防空洞旅社時,田川正在聚精會神地測試《血滴子》遊戲的樣本

,電腦屏幕上一片鮮血淋漓。

「你可真夠不務正業的,又在玩遊戲。」雖是假血,孟思瑤還是有些頭暈。

「不務正業?這就是我的正業,給你破密碼才是不務正業呢,」田川還是連頭都沒回,「

你們兩個先等等,女主角馬上就要出來了,一定要讓你們驚艷一回。」

兩人耐著性子等了會兒,可是田川遊戲裡的男主角頻頻落敗,女主角總是出不來。張生終

於忍不住說:「驚艷的女主角站在這兒等半天了,你就不能回到現實裡來?」

田川終於停了手,回過頭,白了一眼孟思瑤:「張生自從和你勾搭上以後,就變得特別『

現實』,本來就不多的那點兒浪漫也給你手裡那無形的『血滴子』收走了。」

孟思瑤臉一熱:「你怎麼說話的?」

張生忙說:「你怎麼這麼多廢話,快說你的重大發現吧。」

田川敲了一下鍵盤,跳出了遊戲的界面,進入了另一個軟件的界面,似乎是一個打開的空

文件。田川拖著鼠標晃了幾下,空文件上出現了橫豎幾道線。

「這是我的繪畫傑作。」田川點了文件上方菜單上的「保存」,然後關上了文件,「你們

是不是只顧欣賞我作畫,沒注意到剛才那份文件頂部的文件名?再給你們一次機會,注意

看文件名。」

田川在電腦裡打開一個文件夾,指著最上面的一份文件說:「這就是剛才那份文件。」

「哦?」孟思瑤和張生叫了起來。

文件名是LW73686456200E,和袁荃在信封上寫的那串數碼驚人地相似。文件的後綴是blp。

田川拿過一張紙:「這是你給我的數碼,比較一下吧。」

紙上的那串數碼是:LW586136697400C。

「你能不能痛痛快快一口氣說出來?」張生有些急了。

田川仍是不急不慢地說:「你前天給我的信息很有用,也就是說,這串數碼可能和房子相

關。這一點準確引導了我的思路。我本來就一直懷疑這串數碼和某種文件有關,因為這種

隨機數列經常出現在以前一些軟件自動生成的文件名裡。近年來,這種軟件自動生成或默

認的古怪文件名又得到了復興,這也是出於安全性和保密性的考慮。我根據這『房子』的

思路,又試了幾十種軟件,有些專業軟件在黑市上真的太難找,包括咱們確定的這個『主

犯』,我費了老大力氣也沒搞到。誰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還是我們

這同旅社的一個軟件販子,今天一早……也就是中午的時候,一起聊天,發現他居然能幫

我弄到這個軟件。這不,踏破鐵鞋無覓處,而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產生那串數碼做為文

件名的專業軟件:『羅浮工廠』。

「『羅浮工廠』是目前國外一些頂級建築設計公司所採用的建築設計和繪圖軟件。羅浮宮

是藝術和建築的聖地,『羅浮工廠』用的就是這個意思。和它相比,Autodest或者

ArchiCAD這類流行的建築設計軟件就只能算是小米加步槍。『羅浮工廠』的文件系統會自

動生成一個默認的包含隨機數字的文件名。你們注意,我這個新生成的文件名和你們給我

的那串數碼,開頭都有LW的字樣,這正是『羅浮工廠』的英語名『Louvre Work』的開頭兩

個字母 。blp的後綴名是『羅浮工廠』產生的特有文件名後綴,其實就是藍圖,

『blueprint』的縮寫。

「更要緊的是,一個建築繪圖軟件產生的文件名,不正是應了咱們這位女主角所說的『和

房子相關』嗎?」

這麼說來,袁荃臨死時給我的信息,其實應該是份建築設計的藍圖,再結合水晶球裡的那

個小房子,不用問,一定是在指示我,去找別墅的設計圖。

是袁荃幫我找到了這個合租的別墅,而這個房子正是一個秘密的關鍵。是什麼秘密?「傷

心至死」的?還是袁荃自己的死亡?甚或,像酈秋懷疑的那樣,李伯瑞一家的死亡?

袁荃的那麼多錢是從哪裡得來?她得到那筆錢、轉移那筆錢的時候,似乎正好是她幫我找

房的那段時間,會不會,那筆錢的秘密,並沒有隨著她的逝去而淹沒,也正是她要告訴我

的秘密?

孟思瑤的腦中閃過了許多想法,也許是想得太多,覺得頭越來越重,暈眩不堪。

「你在想什麼?怎麼半天不說話?」張生的聲音,彷彿從天邊傳來。話說得很慢,好像很

費勁。他的臉上有些異樣,困頓,眼神迷離。

再看田川,不知什麼時候,頭一磕一磕地坐在電腦前打起盹兒來。

不對,很不對。

但孟思瑤說不出哪裡不對來。她確確實實「說」不出來,話梗在喉嚨裡,卻沒有力氣吐出

來,因為自己連呼吸都困難。

這種感覺,如同在空氣稀薄的高山之巔。

可這裡分明只是個防空洞,進洞的樓梯邊,燒著一個碩大的煤爐供取暖之用。

煤氣中毒!

她腦中猛地冒出這個念頭,再次努力張嘴,竟大叫出聲:「煤氣中毒!」不知從哪裡來的

力氣,拽起了電腦前的田川。

張生顯然也被震醒,艱難地挪步,和孟思瑤一起扶起了田川。三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幾

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外挨。

外面走廊裡的地上,已經有三五個人躺著不動彈。孟思瑤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失去,

腳步越走越艱難,遲早也會力盡倒地。

倒地身亡。

會不會有人在我身邊樹座無字的碑?

怎麼會有這麼個念頭?也許是瀕死的徵兆?

但她還在咬牙向前走,她不願放棄哪怕一絲求生的希望。

前面就是樓梯,也許自樓梯向上,逐漸接近地面,會有更多氧氣。

正好一個人快步從樓梯處拐了過來,顯然剛從地面下來。他低著頭,想著心事。孟思瑤看

到了希望,想叫他盡快扶他們上去。但那人並沒有抬頭,卻掏出了一根煙,一隻打火機。

高濃度的煤氣洩漏,一個封閉空間,一個爆炸極限,一個火源。

孟思瑤想大叫「不要」,但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打起了火。

火光一閃。

巨響撼動了江京城南一闕。

江京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副隊長童樹是第一批到達「通江旅社」出事現場的工作人員之一。

一片廢墟中,仍有嗆鼻的煙味飄出來,仍能聽見淒慘的哭聲和呼救聲,防空洞裡、地面上

,混亂至極。他知道這時候,搶救比勘案更要緊,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裡,自己只是一名普

通的救護人員。

他領著幾名值班的幹警,和同時趕到的消防大隊隊員以及急救中心的醫護人員一起,先救

起了在防空洞上層的一些傷員。旅社的大部分客房都在20米深的地下。急救中心的一名大

夫憂慮地說,雖然眾人趕來得已經算是神速,但如果真是有煤氣洩漏,這麼長的時間過去

,防空洞底層的房客只怕凶多吉少。

尤其當爆炸引起塌方,通向防空洞底層的樓梯被封住了。

沒有時間去調動相關施工車輛,眾人默契地排成一列,逐一將磚石傳上地面。

這雖是最高效的辦法,但仍有大段時間的耽擱,幾乎可以肯定,如果真像匯報的那樣有煤

氣洩漏,在防空洞底層迎接他們的只會是一具具屍體。

眾人齊心協力,終於清出往下走的樓梯。

防空洞底層的走廊裡也有大量的塌方磚石。果然,一個又一個已喪失了所有生氣的軀體被

發現了。童樹並非沒見過殘酷場面,但看著那些不知生死的遇難者,心頭陣陣發緊。他和

其他救護人員一樣,沒有多餘的話語,只是以最快的速度進行人工呼吸、向地面轉移。因

為地下可能仍有煤氣洩漏,急救中心的醫生囑咐眾人要設法保持通風和走動,避免在地下

長時間的逗留。

童樹在來來回回的救援中,仍是稍稍留意了一下防空洞裡的構造。樓梯邊一個包裹得很緊

的大煤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個一定是罪魁禍首!雖然它有個向上直通到地面的煙囪,

但煙囪管壁的縫隙,或是管口沒有正確放置,沒有通向外界,這些都會導致煤氣中毒。煤

爐在爆炸後竟然仍保持了完好無損,大概得益於外面緊緊包裹的鐵皮。

「隊長,你看這個,眼熟不?」一名做事一向仔細的幹警將一隻女士小皮挎包遞給了童樹



不久前的那個夜裡剛見過,這和孟思瑤的皮包很相像。

打開皮包,裡面有只錢包,裝著身份證和幾張銀行卡。

是她!或者說,又是她!

也許是在地下的時間久了,童樹覺得頭陣陣發脹,但還是飛快地將這個皮包所引發的可能

性想了個透徹:先是在武夷山,後來又是活埋案,然後是今天這個大型悲劇,主角似乎都

是這個無助卻堅強的女孩子。

難道,今天就是劇終?

也許過一陣就會發現她的屍體,埋在廢墟中。

她為什麼到這個地方來?是誰執意要殺害她?這絕非偶然的事故。

他需要很多的信息,旅社一天內進出的人等、出事時一氧化碳的濃度、需要多久達到這個

濃度、有沒有別的煤氣源,以及孟思瑤的行程和孟思瑤的背景。

還是先找到孟思瑤或者她的屍體再說。

那仔細的幹警又叫:「隊長,看這個!」

童樹湊上前,只見被塌方砸壞的走廊地面,現出了一根黑黑的管道:煤氣管道!

郭子放回到小樓,見酈秋還保持著他兩個小時前出門時的那個姿勢和位置,坐在沙發上,

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她希望能看到孟思瑤被安全地架出來。或許,爆炸的時候,瑤瑤根

本就不在旅社裡呢。可是,她為什麼不接手機?

郭子放告訴她,瑤瑤說有了重要的突破,要去那個地下旅社和張生的朋友會面。不可能這

麼巧,那旅社就出了駭人聽聞的事故。

酈秋不由又想起了孟思瑤那些朋友的命運,隨之又想到了妹妹和小姨一家的死亡,也是事

故。這些人都去過那個能讓人「傷心至死」的懸棺洞,莫非孟思瑤最終也沒能逃脫那詛咒

帶來的噩運?

郭子放進門就問:「聯繫上常婉了嗎?」

酈秋點頭說:「她在西安出差,也看到電視了,在電話裡哭個不停,我安慰了她很久。她

說,明早就提前回江京來,不知為什麼,我總感覺她呆在外地倒會更安全些。」

「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別忘了,袁荃和商小曼遇難,都是在外地……更何況,咱們不是還

沒有收到任何關於瑤瑤的壞消息嗎?」

「她去一個旅舍和別人會面,那個旅社就爆炸了,這難道還不是壞消息?還有,你剛走不

久,公安局就打來了電話,問瑤瑤在不在家,他們為什麼會問這個?一定也是知道瑤瑤去

了旅社。」

「我倒認為這可能會是好消息,至少說明他們打電話來的時候,還沒有確證瑤瑤當時在防

空洞裡,不是嗎?如果屍體都找到了,還用問嗎?」

「你說話注意點好不好?你難道不知道,防空洞裡有相當嚴重的塌方,不少人都被埋著壓

著。你這兩個小時都幹嗎去了?打聽來什麼呀?」酈秋這才注意到,郭子放的神態不但疲

憊,而且帶著惶恐和頹廢。

郭子放長歎口氣:「還能幹什麼?我一直守在現場,看每一個從地下抬出來的人,有沒有

瑤瑤。後來聽說這次事故的人越來越多,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公安局索性徹底封了現場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又聽說搶救是在金台醫院,就跟了過去,瑤瑤不在被搶救之列。



酈秋心頭一動:郭子放對孟思瑤,可謂認真。她溫聲勸道:「子放,你也不要太著急,好

好想想辦法,多方打聽吧。我剛才想了好久,這裡的問題很多,很複雜,絕不是一兩天能

查清楚的。尤其,我有感覺,越來越像是和我妹妹和小姨一家的死有關。瑤瑤前兩天不是

讓你查我姨夫這套房子的背景嗎?她一定有了新的線索,想害她的人才會越來越歇斯底里

。」

郭子放陷在沙發裡發了陣呆:「你說的還真有道理。剛才,我都有點兒快崩潰了,萬一瑤

瑤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這樣的調查還有多大意義。」

「總是有意義的,咱們不能糊里糊塗地活著,對不對?」

「你說的,永遠都對,」郭子放感覺振作了些,「要不要給霖潤打個電話?」

酈秋歎道:「他骨子裡是個很敏感的人,還在養傷,隔這麼老遠,也幫不上什麼,還是等

有了具體的消息再告訴他吧。」

第二天一早,郭子放從家裡到報社,一路上電話不斷、收音機不斷,接收著媒體和同事間

關於昨晚煤氣爆炸事件的信息。信息量很大,但虛實不定,要在短時間裡去蕪存菁很難。

比如關於死亡人數,官方還沒有最終的統計,流傳的數字天差地別,有說上百人的,有說

二十多個的,還有說搶救人員仍在挖掘中,隨時都會有死亡數目的增加。事故原因也是各

有各的說法,有的說是旅社走廊裡的煤球爐排氣不良,有的說是地下的煤氣管道洩漏。

不管是什麼樣的消息,都沒有提到孟思瑤。凶多吉少。郭子放想著,心裡酸酸苦苦的。如

果孟思瑤無恙,或者只是小傷,一定會給自己或者酈秋打電話。

急救中心拒不接傷員的查詢電話。郭子放到報社報了個到後,就以外出採訪為名,又來到

金台醫院急救中心。正如所料,急救中心忙碌不堪,而且「戒備森嚴」,郭子放到了樓門

口時,就看見許多胸前掛著牌子,手裡、前胸提掛著大小攝像機、照相機的記者,被幾名

警察和醫院保安攔著。記者們執著地抗議著,並無用處。郭子放暗暗著急,在外面踱了幾

步,情急智生。稍等片刻後,遠遠望見一輛救護車呼嘯而至,他飛跑過去,跟上了車子裡

抬下的擔架,並立刻得知這是個經受了重大車禍的病人。隨車來的沒有家屬,郭子放見是

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便一連聲地叫:「小六,小六,是我,你大哥!」

救護人員看了他一眼:「是家屬嗎?」

「我是他大哥。」郭子放緊貼著擔架,硬擠進了急救中心。

一進急救中心,他就忘卻了他的「兄弟」,開始在各個房間穿行,直到被產生懷疑的護士

通知保安後攆出急救樓,他還是沒有看見孟思瑤的身影。

或許,下一站應該是太平間。

孟思瑤杳無音信已經兩天。其間鍾霖潤打來過電話找孟思瑤,郭子放終於沒忍住,將孟思

瑤前往「通江旅社」,並於爆炸發生後失蹤的事告訴了鍾霖潤。

「我想他是哭了,說不定很快就會回江京。」郭子放向酈秋說起時,心浸在一種從未有過

的苦痛滋味中。他憑著男人的直覺,以心比心,能感受到鍾霖潤對孟思瑤深深的愛,他不

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悶頭去繼續探聽消息。

「張生有消息了嗎?」

「沒有,江大那邊也很忙活,他父母是老江京,在動用關係打聽,但公安局總說沒有線索

。」郭子放最後決定,還是應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哪怕這個時候,心裡根本容不下任

何與孟思瑤失蹤有關的話題,「我想你說的有道理,在我們沒有任何更好的線索,尤其在

瑤瑤沒有音信的情況下,繼續查這個房子也許最合適,還有你姨夫一家所遭遇的不幸,也

的確還有很多未解之謎。這兩天,我又托了好幾個朋友,輾轉查詢了公安局對你妹妹和小

姨姨夫一家撞船事故的調查,結論的確是明顯的交通事故。屍體打撈上來以後,警方發現

船老大的血液裡酒精濃度高得讓人乍舌,可以說他是在酩酊大醉的情況下駕船,出那樣的

大事故,幾乎是必然。」

「難道警方不覺得奇怪,船老大一早就有駕船任務,怎麼會醉成那樣?以前在美國時,晚

會上喝了酒,就不敢立刻開車回家,酒後駕車的問題是很嚴重的。要想讓酒精濃度低下去

,也沒有別的太好的辦法,多喝水,多等片刻,因為酒精濃度一般在個把小時之後就會衰

退很多。船老大既然醉成這樣,酒精濃度那麼高,說明他至少喝酒喝到準備開船的清晨。



「這個疑問,在公安局內部也有人提起過,這個人自始至終,都認為這次事件有謀殺的嫌

疑。」

「是嗎?看來並非我這個人太瘋狂,鑽牛角尖?他是誰?」

「他是刑警大隊的副隊長,姓童,劉毓舟和林芒的案子,就是他親自負責。上回瑤瑤遇險

,昏倒在死人坑裡,好像也是他去的現場。」

「他有那麼多的懷疑,為什麼不堅持查下去呢?我想總會有收穫的。」酈秋覺得突然有了

希望。

「一來,事故發生在水上,許多線索都會『付之東流』,沒有明顯的證據說明任何問題;

二來,我猜測,江京的治安情況越來越複雜,這位童副隊長估計整天疲於奔命,應付各類

突發事件,或者影響大的那種大案要案,所以不可能有精力親自查這個基本被認定為「事

故」的可疑案例。

「再者說,很多事情,我們可以自己做。比如,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你會在沉船事故發生的

前夜,收到楚楚發來的那張奇怪的照片。她是不是在告訴你,她身邊發生了危險呢?可是

,為什麼監視系統的錄像裡,一切太平無事?我托了熟人,設法得到了一份出事前後你姨

夫家監視防盜系統的錄像。」

酈秋驚喜:「真有你的,太感謝了!」

「說實話,這是瑤瑤的吩咐。她在聽說了你妹妹的故事後,就托我去找,她說雖然這和『

傷心至死』的關係還不清楚,但確實可疑,如果真能因此查出真相,至少可以了卻酈秋姐

的一樁心事。我一直認為難度太大,好像也比較『違反紀律』,但瑤瑤這一出事,我覺得

任何線索都不能放過了,何況,你應該算這座小樓的『主人』之一,你想看那錄像,名正

言順。」

「瑤瑤真不容易,這麼多頭緒,這麼多危險,她還能想得那麼周到,看來困難可以磨煉人

。其實前些天,我總說妹妹和小姨一家去世很可疑,一直擔心她會不高興,認為我轉移大

家調查的注意力,現在看來,我多慮了。」

郭子放取出三張DVD光碟,說道:「都在這裡了,是從錄像帶上轉錄到DVD盤上的,我們可

以仔細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因為這上面有至少50個小時的內容,要慢慢看。你

更是不能觸景生情,太難過。」

酈秋想了想說:「先『快進』到十二月十一日凌晨。」

「你收到楚楚發來那張手機照片的時候?」

「我想看看,她為什麼會穿著睡衣跑出去?當我向警方匯報後,警方為什麼會不覺得奇怪

?如果我當時就想到小姨家有錄像監視系統,一定會讓他們注意。」

「也許警方看了,但根本沒有看到任何人的出入,」郭子放將其中一張碟片塞進DVD機,快

進到十日晚十一時整,「我記得你說,你妹妹發照片來的時間是北京時間凌晨零點三十分

左右,你看看吧。」

監視錄像的右下角顯示著時間,正是十二月十日晚十一點,畫面是小樓門口的石徑,酈秋

木然地望著電視屏幕足有兩個小時,錄像的畫面紋絲未動。這意味著,在這段時間裡,酈

楚並沒有出入這幢小樓。

「也許她一直在外面,根本沒有回來。」

果然,郭子放又開始「快轉」,停在了清晨六點半左右。郭子放用了鏡頭切換,從DVD的菜

單裡挑了「車庫」的內容,原來這監視系統在小樓外共有八個攝像頭,據說其視角能涵蓋

到樓周的95%以上。只見車庫的畫面上,一輛豐田「陸地巡洋艦」從開啟的車庫裡緩緩駛出

。隨後,郭子放又將鏡頭切回到大門口,「陸地巡洋艦」停在了門口,緊接著,一個個身

影出現了,先是兩個少年,一男一女,接著是個身材高挑,肌膚勝雪的女孩子,天色尚未

大亮,她卻已戴上了墨鏡。最後出來的是一名中年女子。一個中年男子則從駕駛位上下車

來,將一些輜重搬進了車中。

正是李伯瑞一家人和酈秋的妹妹酈楚。

看到這些熟悉的親人的身影,酈秋摘下了墨鏡,揉著濕潤的眼角。

他們就這樣去了,一個普通的清晨,他們的SUV開往天堂。

「原來你已經都看過了。」酈秋這才意識到,郭子放已經知道了她所有的疑問,這個她一

向認為相當浮躁的小娛記已經有了一顆細緻的心,誰說人是不會改變的?

她再次感激地說:「謝謝你做了這麼多,我想拿去拷貝一下,好不好?」

郭子放點點頭:「還是那句話,不要太過傷感。」

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

郭子放拿起電話,聽筒裡一片沉默,但他似乎能聽見輕微的呼吸聲。

「誰?」

電話被掛斷了。

「神經病。」郭子放罵了一句。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有話快說!」郭子放厲聲道。

「下一個是你。」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

「你是誰?穿雨衣的?」

「給你穿壽衣的。下一個該你了,除非你管住你的嘴,捆住你的手,蒙上你的眼睛。」那

人只說了這幾句,電話又被掛斷了。

酈秋也感覺不妙,站起身問道:「是什麼人,有事兒嗎?」

郭子放本想罵一通,但怕引起酈秋的無名慌恐,忙說:「有人無聊,存心搗亂,我看沒什

麼大不了的……這幾天,你也還是小心點,咱們都搭常婉的車吧。」

酈秋淡淡地笑笑:「那多麻煩人家呀!用不著,我會小心的。」

電話鈴又響了。

兩個人互視著。要不要接?

還是郭子放提起了電話:「我告訴你,我這個人膽兒小,連凶點兒的貓都怕,但最不怕的

就是威脅!」他衝著電話嚷。

電話那端頓了一下:「你是郭子放?」這是個完全不同的聲音,似曾相聞。

「是我。你是……」

「我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童樹,我們有比較確切的消息,你目前可能不太安全。」

「我真是肅然起敬,你們怎麼知道的?」

「我們需要和你好好談談,二十分鐘後,有一輛警車會停在你們的樓門口。見到我以後,

你就明白了。」

「通江旅社」以及周邊防空洞的構造圖姍姍來遲,但童樹知道這已經是城建局最高的辦事

效率:每年新上馬的各類施工項目風起雲湧,誰還會精心保管一張經過足有五十年滄桑、

即將報廢的防空洞的圖紙?這張圖紙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奇跡,更不用說在一兩天內就被「

挖掘出土」。

幾乎同時來到的是《清江晚報》的那個娛樂記者郭子放。他一定被自己嚇得不輕,提起電

話來就惡言相向,也許,他已經收到了犯罪分子的恐嚇?如果真是如此,自己這一步走得

算是穩健。

「童隊長,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怎麼知道我有危險?就在我接到你的電話之前,剛有

人威脅過我。」郭子放一點也不善於掩飾。

「我這就派人去查你的電話記錄,但我估計他用的是公用電話或者是IP電話。」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真有危險嗎?」

「有啊,除非你停下手中的調查……」

「霍,你和那傢伙說的一模一樣!」

「聽說你居然托人搞到了李伯瑞沉船事件相關的錄像帶,神通不小啊!」

「你知道,我是個記者……」

「放心吧,錄像帶的事我也是道聽途說,沒有證據,」童樹向郭子放擠了擠眼睛,「真想

知道我怎麼會消息那麼靈通?」

郭子放無奈地晃著頭:「幸虧我不是被派來採訪你,否則大冷天也能讓你急出痱子來!」

「看這個,」童樹點著攤開在辦公桌上的一張圖紙,「這是『通江旅社』所在的防空洞區

的圖紙,這就是爆炸地點。我們在現場搶救時,怎麼也沒想到,旅社的這個防空洞並非是

一個割裂的建築,而是四通八達,連著多個防空洞。比如這邊,就在客房走廊上,有一個

終年上鎖的門。」

郭子放更迷惑了:「你和我說這些……」

「子放!」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清婉可人。和她的人一樣。

瑤瑤還活著!

郭子放回過身,只見孟思瑤和兩個年輕男子從門口走進,其中一個是張生,另一個禿頭、

大個子,大概就是張生的那個計算機高人朋友。郭子放快步走到孟思瑤面前,上下打量著

她,只見她臉上被擦傷了幾處,但似乎並無大礙。

「瑤瑤,這兩天,我和酈秋都快急出病了!真高興你一切都好!」

孟思瑤眼中流露出被關心的幸福喜悅,隨即,淡淡的傷感又飄了回來:「謝謝你們,我還

好,可是,那麼多人因為我而死傷……」

「幹嗎把自己扯上?你為什麼要去背這麼重的包袱?」

田川皺起了眉頭,輕聲問張生:「這難道就是『女主角』的男朋友?」

張生搖頭說:「當然不是,否則我會很失望的。」

郭子放臉上一片尷尬,向張生打了招呼,又伸手向田川:「我是郭子放,你好。」

田川又皺起眉頭:「我一點兒也不好,辛辛苦苦寫了三年的新生代新概念網游《血滴子》

被塌方落下的磚石砸得粉碎。我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孟思瑤輕聲說:「田川的電腦被砸壞了,那裡有他寫的遊戲軟件。」

「虧你是個搞電腦的,不知道備份嗎?」郭子放的老脾氣又上來了。

「你知道什麼?我備份用的一個外置硬盤和一堆碟片也在同一個房間裡,不是被砸、就是

被炸了個亂七八糟,我現在只後悔應該備一份在張生宿舍裡。」田川被觸及傷心事,險些

哭了出來。

郭子放不再和他糾纏,問孟思瑤道:「告訴我,你們怎麼……難道是通過童隊長說的那扇

門?」

「爆炸的時候,我已經迷迷糊糊了,什麼都記不得。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我發現和他們兩個都睡在一間民工住的臨時房裡,房裡很簡陋,但很溫暖。我問民工是誰

救了我們,他們也不知道,說是有個年輕人用車把我們載來,又給了他們一些錢,只是要

我們好好睡一覺。」

「就這些?」郭子放等著一個驚心動魄、蜿蜒曲折的故事,多少有些失望。

「就這些。然後我就給童隊長打了電話,他懷疑有人早就在跟蹤我們,才得以及時將我們

救出,這一切,和上回那起活埋案的情況很類似。至於究竟是誰救了我們,幾乎無從查起

,因為顯然救人者事先安排好了一切,最後開車送我們去民工宿舍的,有可能已經是三道

或者四道『販子』,一個連環的安排,保證找不到最初的『發貨人』。」

童樹說:「當時在防空洞的廢墟裡看見了小孟的皮包,卻沒找到小孟的人,我就仔細勘查

了防空洞的內外,並且發現了這扇門。門後是另一條地道,地面上發現了新鮮的血跡和拖

動的痕跡。我和另一名同志沿著地道向前摸了一陣,險些在下面迷了路,走不出來。就知

道這一定是突破口。

「第二天,我一面在等城建局的圖紙,一面吩咐各路巡警,密切注意小孟的下落。而當天

下午,我就接到了小孟的電話,立刻將她們接到了公安局。之所以沒有早兩天通知你,是

因為我們想先保證小孟的安全,無論誰想加害小孟,一定自以為已經得手,這個時候,先

應該麻痺他們一下。」

郭子放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我是唯一知道瑤瑤去『通江旅社』的人,這兩天你們其

實是在防著我,怕我就是那想害瑤瑤的人,所以才不通音信。直到你們經過一番跟蹤調查

,證實我是個良民,才重新和我聯繫。對不對?瑤瑤,這不會是你的主意吧?」他越說越

氣憤,本就尖細的聲音吊得老高。

童樹淡淡地說:「都是我的安排,她為這事兒還跟我生氣了呢。不過你也不要覺得委屈,

實話告訴你,連小孟的男朋友,現在都還蒙在鼓裡呢。告訴你真相,是因為經過我們的分

析,你也有可能成為襲擊的目標。我們大體的感覺是,有人不願意你們瞭解真相,雖然你

們自己連個調查的方向都沒有。」

孟思瑤說:「我感覺就是和那座房子有關。對我的兩次襲擊,每次都是在我決定重點查那

房子開始。」

郭子放忙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為什麼不把話和我說清楚,究竟什麼促使你對那套房

子產生了疑心?難道就是因為酈秋妹妹和李伯瑞一家也去過新裳谷?他們的死?你不是應

該更關注『傷心至死』?那神秘的雨衣人?被搶走的地圖冊?」

童樹濃眉一揚:「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什麼搶走的地圖冊?小孟,你到底遇到過多少次

危險?」

「這個說來話長,童隊長,我會向你匯報的。」

童樹「哼」了一聲,心想:我看未必,你都在我這兒兩天了,也沒向我提起過。「

孟思瑤繼續說:「老郭,我的感覺,『傷心至死』和雨衣人,正是有可能和這幢樓有千絲

萬縷的聯繫。別忘了,袁荃臨死前也在努力查『傷心至死』,而正是她給我找的房子,說

不定她查到了什麼,和這房子相關,這才讓我住進來,以便經常出入,進行研究。」她還

是沒有提水晶球的秘密。借用童樹剛才的話,連我的男朋友都還不知道呢。

「這個說法雖然想像力豐富,但不太實際。」

「好了好了,你們倆住一個樓裡,以後還有的是時間爭吵,」童樹打斷道,「現在的當務

之急,是怎麼把你們保護起來。尤其小孟,已經受到了兩次危及生命的威脅。一個比較簡

單的辦法,是由我遞交申請,向上級部門申請對受害者的特別保護。這樣,小孟身邊就會

有一到兩名由公安干警擔當的保鏢,你們那幢小樓也會被連夜監視,保證你們睡個安穩覺

。」

「難道這就是我今後要過的生活?整天帶著保鏢,也許夠威風,但那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呀

!」孟思瑤煩心極了,怎麼會到這個地步?

「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與此同時,我們會集中刑偵力量查找兇手。」

「如果找不到呢?是不是就得一直這樣『保護』我?是不是有點兒太浪費人力資源?」

「你這小姑娘,想法還挺多,能不能相信我們公安的力量,要不要我給你數數就我這個小

警官,破過些什麼樣的大案?」

田川忽然說:「那我們兩個男配角呢?」

童樹說:「放心吧,他們只要傷不到小孟,也絕對沒有傷害你們的必要。」

第二天入夜,孟思瑤和酈秋如久別重逢,說了很久的話,直到酈秋說要去備課。常婉蜷在

沙發裡,一張接一張地看碟。孟思瑤隨酈秋上樓,回到自己房間,給鍾霖潤撥了個電話。

奇怪,又沒有人接。

聽郭子放說,自己出事後那天,鍾霖潤就打電話來過,據說他哭了,似乎有立刻趕來江京

的意思。

深情如此,不枉此生。

可是,為什麼沒人接這個電話?莫非霖潤已經在來江京的路上?可是,鍾父鍾母呢?

天哪,不會是害人者喪心病狂,連霖潤也不放過?

孟思瑤覺得也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明天再試著打一下吧。或者,明天就能見到他?她的

目光又落在那水晶球上。

袁荃,我領會了你的暗示。你想告訴我的,和這幢小樓有關,可是,這小樓裡到底藏著什

麼樣的秘密?我從何找起?

忽然,她覺得自己陡然躍到了開竅的邊緣,是啊,這小樓裡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或者說,這個水晶球裡的小樓,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精緻入微的雕刻,亂真的漆色,最適用於小模型製作的木材配以巧奪天工的製作。替孟思

瑤取出小樓模型的玻璃匠雙眼射出的那份驚羨和近乎膜拜的光芒,依舊閃在她腦中。這小

樓放在水晶球裡、在雪花和假樹的映襯下並不顯眼,但此刻托在手上,儼然一個稀世珍寶

。至少那位玻璃匠大哥是這麼說的。他甚至開玩笑說,如果不是天生膽小,他會產生不軌

的想法。

「不是對你不軌哦,是對這個小房子。」

「您也太誇張了,您是搞手工藝的,難道這樣的東西見得還少嗎?」

「好東西我當然見過很多,但這個有它獨特之處。不但製作的手藝出神入化,選材也很有

講究。一般來說,鑄在水晶玻璃球裡的裝飾品,不大用木料,這是出於耐久性的考慮。而

這個球裡大膽用了木雕,因為所用的木材是一種非洲特有的紅檀類樹種,木質格外緻密堅

固。你湊近聞聞,有種檀香,對不對?這塗在外面的漆色也很有講究,是一種市場上很難

買到的全天候合成漆,據說是美國一所大學實驗室裡獨家研製的,因為工序極為複雜,每

年只有幾桶產出。我怎麼知道的?看見小房子底座上『RS』兩個字母嗎?螞蟻般大小,但

我們行裡人一眼就能認出來,這是那個實驗室全名的縮寫。」

孟思瑤心想,很難想像袁荃會有這個神通。更何況這模型小樓屋頂和牆面的顏色和實際的

不同。根據郭子放的推斷,小樓現在的房頂和牆色,是房管公司在李伯瑞一家遇難後,為

避邪換過的。模型的顏色和李伯瑞以前的公司網站上小樓照片的顏色相同,而李伯瑞又是

個國際範圍內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應該有能力請來各方高手,做成這個模型。

可是,李伯瑞已經死了足有一年,也沒有聽說袁荃和他相識,她又是從哪兒得到的這個水

晶球?為什麼又借花獻佛給了我?

唯一的解釋,還是袁荃在告訴我,一切都和這座小樓有關。

田川發現的那串數碼的真身,一個建築繪圖的文件名,似乎也和小樓有關。

孟思瑤又將小樓模型前前後後地看過了,也不知道在找什麼樣的線索。真正的線索很有可

能在樓裡。

可是,小小的模型渾然一體,雖有小門小窗可以開啟,但除非將它一層層切開,永遠無法

知道裡面藏著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只是白白毀掉一個價值千金的工藝品。

怎麼辦呢?再撥個電話給霖潤吧,希望他今天能在家,能給我一些啟發。

經過又一天的屢次嘗試,還是沒能接通鍾家的電話,Email發了千封,也沒有音信,孟思瑤

拿起電話時可謂毫無信心。

略略意外的,鍾母接了電話。

「謝天謝地,瑤瑤你還好!怎麼不早點兒打電話來?」

孟思瑤心想,試了兩天了,總沒有人接電話呀?

「阿姨,因為怕有人要害我,公安局把我保護起來了。我正擔心霖潤和你們會太著急呢。



「別提了,霖潤一聽說你出了事,就吵著要去江京找你。可他的腿還沒完全好呢!我們橫

豎攔不住,就差把他捆起來了。他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這不,昨天、前天、今天,連續三

天,他拄著拐偷偷逃出門,準備回江京,兩次是汽車,一次是火車,都跑出去好幾百里了

,我們硬是把他追了回來。你要原諒啊,我們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

孟思瑤心裡暖洋洋的好不受用,霖潤如此執著的愛,自己有沒有這份福氣享受?她的眼濕

了,多少年了,沒有這麼強烈的幸福感。

「阿姨,我完全可以理解你們做父母的一片心。他現在睡了嗎?」

「又把他送他叔叔家了,好在那裡是鄉下,他出門跑不了多遠,還有兩個五大三粗的堂兄

弟守著他。」

孟思瑤想著鍾霖潤被軟禁的情形,又心酸,又有些好笑。說實話,她真心希望他不要到江

京來,這是個是非之地,他已經為我受了重傷,不能再承擔任何危險。

張生聽孟思瑤說明來意,想了想說:「這個倒不是很難,我們教研室有台功能很強的三維

立體掃瞄儀,一位專攻計算機圖像的師兄做了些改裝,加了些小零件,應該能把模型的裡

裡外外都掃到電腦裡。你要這幹什麼?」

孟思瑤打開捧著的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小樓的模型:「認得這個嗎?」

張生一怔,仔細看了看,驚訝地扶正了眼鏡:「這……這不是你們住的那座小樓嗎?不過

,好像有些小差別。」

「房頂的顏色和這面牆的顏色不一樣,但和網上那張照片裡的完全相同。記得我書桌上那

個水晶玻璃球嗎?有雪花的那個?」

「那次去你屋裡,光顧著看你了,別的什麼都沒看見,」見孟思瑤作勢要打,張生忙恢復

正形說,「別,別,別把這摔了。我記得……難道這就是玻璃球裡的那座小房子?你是怎

麼取出來的?把玻璃球往地上一砸嗎?」

「那就全砸鍋了!我專門找了高人取出來的。水晶球是袁荃死前用EMS給我寄來的,本來算

是給我的喬遷之禮,現在才知道,這和信封上的那串數碼一樣,都是留給我的線索。」

「那數碼代表的是建築圖紙文件,而這個是建築模型,很明顯,這個線索是關於房子。我

是不是在說廢話?」

「好了,你現在又知道了一個秘密,你的危險也更增加了一重。後悔認識我吧?」

張生笑笑說:「等我被捕了,金錢美女誘惑下,就做叛徒,把你招出來。」

半個小時後,張生已用三維立體掃瞄儀將小樓的內外結構盡數掃過。那掃瞄儀接出一個圓

圓的小甲殼蟲般的「掃瞄蟲」,正是張生那位師兄的發明。小甲殼蟲可以伸進小樓模型的

門窗,像個小螞蟻,在小樓內部四處遊走,所經過之處,「小蟲」就以自身所帶光源掃一

下,將信息傳進掃瞄儀,進入電腦。

孟思瑤對這個掃瞄儀乍舌不已,張生說:「這小蟲子,是那位師兄受針孔攝像機的啟發製

作的,已經準備申請專利了。」他坐回桌前,將掃到的一張張平面圖拼湊起來,小樓的立

體模型顯示在了電腦屏幕上。

「原來一幢不大的小樓,竟有這麼複雜的結構。」孟思瑤盯著屏幕上縱橫交錯的線條,歎

息著。

「讓我一點一點看來,從樓門口開始。這是門口小客廳,往裡走,這邊是樓梯,再往前,

左邊是廚房,右邊是主客廳。順著樓梯往上走,樓梯往左是間客房,往右一點,是衛生間

,再往右走,向上幾階樓梯,是你住的那間閣樓樣的屋子,」張生移動著鼠標,轉動著那

個立體結構圖,「奇怪,太奇怪了!」

孟思瑤一驚:「怎麼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你看這裡,根據掃瞄蟲收集的情況,你那間屋子的牆上有個大洞,或者說,是空的。」

「這怎麼可能?截止到今天早上,我那屋子的牆上連一塊漆都沒掉過,怎麼會有個大洞?



「讓我再仔細看看……沒錯,你的這堵牆,後面是空的。難怪,你看這堵牆,和浴室的這

堵牆之間,有段很大的中空,足有兩米,我雖然從來沒有學過建築,但也知道這是不可取

的,是種敗筆,像李伯瑞這樣科班出身、實踐經驗豐富的建築設計師,不會犯這樣明顯的

錯誤。」

「你的意思到底是什麼?」

「這段空間的存在是李伯瑞特意安排的。」

「什麼空間……你是說我的房間和衛生間之間有……夾層?」

「沒錯,夾層,這正是我在找的詞兒!你的房間和衛生間之間的確有間夾層。而且,根據

這張圖,夾層的入口就是在你那間屋子的牆上。」

一天下來,對「通江旅舍」爆炸案的偵破仍沒有太大的進展。對外,尤其對媒體,這個爆

炸事件被稱為「事故」,童樹不希望打草驚蛇。同時,他開始緊鑼密鼓的調查。現場分析

下來,有人將取暖用煤爐的出氣口部分堵上,又將煙囪的管道銜接部分拉開,導致大量煤

氣瀰散;同時,防空洞的地底有一根年久失修的煤氣管道,也被人破壞,在短時間內引起

一氧化碳濃度急劇上升,是導致爆炸的主要原因。雖然這兩種原因都可能是純粹的事故,

但直覺和對以往案件綜合的判斷告訴童樹,這是一起針對孟思瑤的謀殺案。罪犯很有耐心

,組織周密,準備工作十分到位,對「通江旅社」的內外情況都摸得透徹,追究的是作案

的高效率。

更激起他鬥志的原因是,案犯的作案手段極其殘忍,絲毫沒有將無辜的生命放在眼裡。

為什麼是孟思瑤?

一個尋常的上班族,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兒,沒有離奇的背景,沒有複雜的社會關係,如果

說一個多月前,朋友間的情劫和謀殺只是慾望膨脹失控的社會「常見病」,最近這兩次謀

殺企圖似乎蘊藏著更複雜的動機。

在狡猾的兇手沒有留下任何外在線索的困難中,只有先從能掌握的信息著手,比如,孟思

瑤身邊的人。

通過和孟思瑤的交流,童樹已經基本排除了郭子放和酈秋,那位傻乎乎的博士張生也不是

個犯罪的材料。孟思瑤的男友為幫她,被人撞折了肋骨和腿,正在老家養傷,他是口碑如

日中天的天華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據說那個律師事務所招人的時候,第一條就是要有一塵

不染的背景。小伙子曾和孟思瑤一起見過巨款,要變壞,有的是機會,他經過了考驗,人

又在千里之外,更沒有作案的動機。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在江京還有個姨媽?」當童樹翻查了大量有關孟思瑤的材料時

,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上午他曾打電話問孟思瑤。

「她好像和我爸媽有仇似的,我們兩家一直很少來往,她連我父母的葬禮都沒來參加,特

別過分。」孟思瑤匆匆結束了談話,似乎不願提起她這個姨媽。

也難怪。處不好的親戚,不如路人。

有和睦的近親總是好的,只要別像李伯瑞的外甥女那樣,不巧踏入不幸。

孟思瑤的歷險會不會和李伯瑞一家的沉船事件有關?如果兩起都是謀殺,手段上有驚人的

類似,都是濫殺無辜,卻佈置得萬無一失,製造事故的假象。

如果真有人存心想害孟思瑤,一旦知道了她死裡逃生,一定不會輕易放棄。目前雖是指派

了兩名幹警保護,但絕不是長久之計。

要盡快破案。

可是,江京的社會治安面臨著日益嚴峻的考驗,自己身為刑警大隊的主力幹將,要插手許

多各式各樣的案件,有時候真覺得分身乏術。

童樹打開了對講機,呼著守在小樓外警車裡孟思瑤的「保鏢」:「小金,你們那邊怎麼樣

?」

「童隊長,迄今為止風平浪靜,連狗都沒有過來一隻。」

「你們輪流睡一下吧,辛苦了!」童樹知道當保鏢的任務是如何的枯燥而責任重大,又囑

咐道:「別忘了,有可疑的情況,及時向我匯報。」

就在這時,旁邊的電話響了起來。

接線員接進了一個報警電話,一名警員接過,聽了以後立刻說:「童隊長,是一個關於那

批杜冷丁的線索。」

杜冷丁流失案是目前市裡很重視的一起集武裝走私、偷竊、搶劫、兇殺為一體的大案,犯

罪分子掌握了大量有成癮性的鎮痛藥杜冷丁,利用民間杜冷丁癮君子的頗具規模,悄悄地

流入地下市場,大發暴利。

「什麼線索?」

「倉庫之一。」

「儲存杜冷丁的倉庫?記下地址,立刻查清是誰打的電話,目前隊裡在崗但沒有任務的同

志,全部出發。」

「兩位保鏢呢?」有點玩笑式的問法,指的是今晚在小樓外守護孟思瑤的兩位警員。

「他們例外,堅守崗位。」

小樓外,負責跟蹤保護工作的小金又接到童樹打來的對講電話:「小金,聽到回話。」

小金打了個哈欠:「聽見了。」

「你們那裡沒事兒吧?」

小楊湊上前說:「有進展了,走過兩隻野貓。」

「少來這套,我可告訴你們……」

一聲轟響傳來,對講電話機似乎要被震碎。

兩人都驚訝地盯著對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爆炸!」

剛才通過車中的警用無線電,兩人已經得知有大量的警力趕往清安江碼頭去「圍剿」杜冷

丁,難道有人膽大包天,竟然向警方開火!

還是出了別的什麼事?

對講電話機裡嘈雜不堪,不久,無線電裡有人叫道:「306號發生爆炸,有傷亡,初步判斷

,人為,注意封鎖清安江碼頭三面街道,亟需援助。」

306號車,正是童樹常用的警車!

「童隊長怎麼樣了!」兩人同聲對著對講機大叫,希望有人能聽見。

「小金嗎?童隊長……沒有了。有人以提供『杜冷丁案』的線索為名,把童隊長引進一個

廢棄的倉庫……」

兩個人的鼻子立刻酸了,眼中潮濕一片,他們又互視一眼,都是一個心思:沒有商量的必

要,趕往清安江碼頭,參與封鎖圍追。

警車開出了寧靜的綠塢世家。夜更加猙獰。

孟思瑤輕輕地敲著那堵牆。篤篤聲在靜夜裡聽來,竟讓她有些心悸。

好久沒有這樣,在深夜無法入睡。當然,「好久」是相對的,其實不過幾個星期。

她尋找牆壁間夾層的事,除了張生外,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覺得身邊的朋友,因為她,

已經承擔了太多,鍾霖潤被撞,姚素雲被破門,以及前兩天張生和田川險些和她一起遇難

,田川更是失去了他的所有珍愛和本就寥寥無幾的家當。這些都印證了那句在電影裡經常

出現的台詞,「有時候,知道得太多不好」,或者,「你知道得太多了」。

雖然需要他們的幫助,但盡量不要再讓他們成為厄運的目標。

同時,她有種預感,如果夾層存在,無論裡面藏著什麼,都將至關重要,也許正是揭開所

有謎團的關鍵。雖然身邊的人都值得信任,但該不該讓他們知道呢?

所以,她只是和常婉換了房間睡覺,讓常婉睡在樓下鍾霖潤的房間。這樣,她可以專心研

究那面牆。

但她幾乎敲遍了每寸牆面,看遍了每寸牆面,仍是沒感覺到哪處可以做突破口,更讓她不

解的,是敲擊發出的篤篤聲保持高度的相近,不是說如果牆後有空間,敲擊之下發出的聲

音會與眾不同嗎?不是應該有「嗡嗡」的中空感?

她甚至伏下身,將地板和牆的交線也一點點看過。

她又想到,根據模型的內部構造圖,夾層是在自己這面牆和衛生間的一面牆之間,也許通

往夾層的口在衛生間。她在衛生間輕輕敲了一陣,生怕驚醒酈秋。又將那面牆的壁紙撕去

,仍是沒有看出任何可疑之處。

明天酈秋問起壁紙,只好說是小貓Linda咬壞了,索性都撕下來,準備重貼。

幾個鐘頭過去,她覺得已經竭盡全力,能想到的都做了,失望地躺倒在床。

也許明天早點下班,問公司後勤服務組的那個小伙子借一下強力電鑽,並用長釘子,在牆

上鑽幾個窟窿。

這時,手機鈴突然響了。

孟思瑤翻身而起,心跳陡然加快,什麼人,在這樣的深夜給自己打電話?

來電顯示,是個從未見過的號碼。

「喂……」

對方急切的話語竟將她短短的招呼衝斷:「小孟,是我……顧真。」

「顧老師,您在哪兒……」

「我的時間不多,要快說,」顧真上氣不接下氣,「我在武夷山下的華西鎮……我不該去

了那個怪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情,我很危險,也不知道能不能離開這裡……」

忽然,他的嘴似乎被蒙住了,電話裡傳來一陣嗚嗚聲,再也沒有說出一個字。

「顧老師!顧老師!」孟思瑤又叫了兩聲,電話被掛斷了。

寒風吹入微啟的窗,孟思瑤手足冰冷。

我該怎麼辦?

她立刻連通了武夷山市的報警台,告訴接線員華西鎮可能會有惡性案件。這是她目前唯一

能做的。她能得到的唯一消息也不過是刑警將立刻出發。

又是一個在幫助她的人,掙扎在危險的陷阱中。

一夜的怔忡。

清晨,孟思瑤被鬧鐘叫醒。鬧鐘的鈴聲急,她的心跳更急。

顧真怎樣了?

她又打電話到武夷山市的報警台,輾轉了一番,才找到了夜裡值班的警察,警察說他們接

到電話後就去了華西鎮,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情況。華西鎮上有兩家小旅社,裡面也沒

有顧真的記錄。孟思瑤接到的那個電話號碼,正是顧真的手機。如果需要繼續調查顧真的

情況,則要和福州警方聯繫。

孟思瑤放下電話,發了陣呆,一時有些惘然,不知該怎樣繼續。

不耐煩的敲門聲響起,接著是郭子放不耐煩的叫聲:「我說你們兩位女士,可真夠能賴床

的,快,該上班了。」

他沒說錯。

孟思瑤應了一聲,開始盥洗。郭子放一邊下樓一邊說:「今天咱們要格外小心了,兩位保

鏢可能接受了別的任務,半夜開走了,我們得互相照應。」

孟思瑤愣了一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郭子放尖細的聲音又在鍾霖潤的房間門口叫了一陣,在喚醒「司機」常婉。片刻後,他又

走上樓說:「瑤瑤,常婉不應門,估計是存心氣我。你去叫她吧。」

孟思瑤一邊叫:「有那麼急嗎?」一邊匆匆下樓,走到鍾霖潤的房間門口,叫道:「婉兒

,你昨晚睡得還好嗎?」裡面沒人應聲。小貓Linda揚起小爪子,嘴裡「喵嗚喵嗚」地叫,

似乎也在幫孟思瑤叫門。

郭子放說:「有點兒奇怪,我一早起來,這小貓就在霖潤這房門口轉悠、叫喚。」

孟思瑤猛力地拍門:「婉兒,你沒事兒吧!能不能開一下門?」

房間裡還是沒有動靜。

郭子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快步跑到客廳門口,大叫一聲:「壞了!」又跑回孟思瑤身

邊,叫了兩聲「常婉」,又說:「那個安全警報系統被人破壞了。」

孟思瑤的心猛地一沉:「我們把門撞開!」

血,一地的血。

一個韶華之齡的少女,初看,似乎仍在甜美的夢中,但胸口赫然插著一柄匕首。

孟思瑤本以為經過這許多磨難後,自己已經堅強了許多,但她看到那一地的血,那沉默的

屍體,還是禁不住放聲大哭,搖搖欲墜,還是聞聲趕來的酈秋扶住了她,相擁而泣。

郭子放也如同入定了一般,半仰著頭,嘴巴半張著。

孟思瑤使出所有的勇氣,止住了哭泣,睜開了雙眼,順著郭子放的目光望去,隨即又無比

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一定又是在做惡夢。

這一切,只有在最可怕的惡夢裡,才會出現。

只見原本空白的一面牆上,有四個暗紅的大字

傷心至死

彷彿是用血寫就。

或者,真的就是用血寫就的。

死者的血。婉兒的血。

郭子放也終於定下了些心神,正準備去拿鍾霖潤房間裡的電話,但想起保護現場的重要,

便轉身往廳裡跑。孟思瑤的眼淚雖然還在往下淌,但還是想著叫道:「不要打110,我這裡

有童樹的電話號碼,直接找他會更快些。」

她顫顫巍巍地拿出手機,撥了童樹的手機。

沒有人接。

錄音提示,可以選擇轉接在崗的其他警官。

雖然只認識童樹,孟思瑤相信其他警官一定也知道自己這個重點保護對象。電話轉接了過

去,一個男聲應了電話:「刑警大隊二分隊。」

「我叫孟思瑤,想找童樹隊長,報個案。」

「報案?哦,你就是孟思瑤……今後,你……」接電話的警官聲音有些啞,「你不能再給

童隊長打電話了。他……他昨晚被犯罪分子暗算,他坐的警車發生爆炸,他當場受了重傷

,搶救無效……犧牲了。」

孟思瑤的頭一陣猛烈的暈眩。

這一切,發生的如此突然,如此巧合,如此慘烈。

為了什麼?

「你說報案,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我們全大隊都動員起來了,正在努力查找兇手……因為

牽扯到一個很大規模的案子,也就是最近報上經常提到的『杜冷丁案』,連給你做保鏢的

兩位同志也自告奮勇加入了偵破工作中,所以……」

「我不是來要保鏢的,這裡……也有了謀殺案。」孟思瑤合上手機,頹然倒地。

法醫的現場初步鑒定,匕首以大力刺入心臟,而且準確地切斷了主動脈口,這是為什麼會

有血流滿地。牆上「傷心至死」四個字,的確是以血書寫,僅憑血型看,很可能就是常婉

身體流出的血。

提供安全警報系統和錄像監視系統的公司技術人員也被叫到現場,他驚異地發現,整個系

統都被人做了手腳:闖入者先是以這個小樓的身份,用特殊的儀器將虛擬的信號接入安全

公司的電腦控制系統,這樣,安全公司這邊就一直以為那虛擬的信號,就是小樓實際的安

全信號;闖入者隨後將小樓內的安全警報系統徹底切斷,進樓後,又重新對系統進行編程

調整,這樣,郭子放在臨睡前雖然還是以原來的密碼「反鎖」樓門,其實已經完全失效。

至於錄像監視系統,來人進門前,就釋放煙霧將鏡頭模糊,然後索性卸下了暗藏的鏡頭,

因此錄像帶裡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殺人者顯然經驗老到,開鎖都沒有留下過多破壞的痕跡,還是同樣有經驗的勘察警員證實

了開鎖工具的使用。他顯然從前門進入,殺害了常婉後,同樣從前門退出,沒有留下任何

鞋印和指紋。

「知道死者生前和什麼人有爭執嗎?」

孟思瑤淡淡地說:「你的意思是,什麼人會有殺害常婉的動機?我知道這一切的動機——

要殺的其實是我。」

「為什麼這麼說?」

「過去那些天,一直是我住在這間屋子裡……是我……連累了婉兒。」孟思瑤再也控制不

住,哭得險些昏了過去。

真的想讓我「傷心至死」嗎?你的目的完完全全達到了。

「狼牙山五壯士」,已經去了四個,大學以來四個和她最親密的朋友,一個一個去了。為

什麼單單留下我?無論這次是誰下的手,無論是誰安排的「傷心至死」這個詛咒,你的真

實目的是不是要將我埋葬?

我是個不祥的人。

這個念頭又陡然升起,長久地盤旋在她的腦海中。

身邊的人,幾乎都為自己吃過苦,更有人,直接的、間接的,因為自己而奔赴天堂或地獄



也許自己的存在,就是個最大的錯誤。

是的,自己不應該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外面忽然一陣喧嚷,似乎是警察在攔阻什麼人,一個渾厚而高亢的聲音叫著:「我是這裡

的住戶,為什麼不能進來!」

一個她魂牽夢縈的聲音。

門猛地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衝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名警察,隨時準備逼他就範。

「霖潤!」孟思瑤臉上兀自淚水潸然,撲上前抱緊了鍾霖潤。許久,兩人都沒有動一下,

週遭的一切似乎都瘖啞了,都消失了。孟思瑤的淚流得更猛了,驚懼、傷感、思念、對愛

的滿足。

「告訴我,我是不是個不祥的人,會連累別人的人,掃帚星?這是不是個弱智的問題?可

是,我真的沒有解答。」

「不要胡想。」這是鍾霖潤所有的回答,讓孟思瑤稍稍有些意外。他一向能有理有力地安

慰自己,僅僅這四個字,解不開自己心中的疙瘩。更讓孟思瑤覺得意外的是,鍾霖潤的雙

臂,還有身軀,也在微微顫抖。他的聲調裡,竟流出一絲無奈。

她熟悉的鍾霖潤,絕不會被這樣的場景驚嚇到茫然無助。

「真的,幾乎所有的朋友,幫助我的人,都接觸到了不同程度的威脅……眼下,就還有一

個民俗學家,為了幫我解疑,失蹤在武夷山腳下。」

「也許我們一開始就該聽天由命,調查來調查去,還是躲不過命運的安排。也許我現在就

應該讓我爸媽替我料理後事。」鍾霖潤長歎一聲。

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一個陌生的人,一個永遠不會打動她那顆脆弱又勇敢的心的人。

「你的腿……」再怎麼說,他為了我,也成了「傷心至死」的下一個目標,也為了我,幾

乎在一個多月前就失去了生命。

「好多了,不過走路還有些一瘸一拐的。」

「那你就不要陪我去了。」孟思瑤有些失望。

「去哪裡?」

「武夷山,去找那位民俗學家。他的失蹤太離奇,警方無從下手,我雖然沒有更多的線索

,但不能就這樣不聞不問,我要爭取把他找回來。何況,我這次準備豁出去了,哪怕有再

多的威脅,我也要再找到那個叫陳麒麟的孩子,還要向怪村的人問清楚:『傷心至死』到

底是什麼?那雨衣人究竟是誰,或者,和他們有什麼淵源?也許,這一趟出行,江京這裡

,那些要殺我的人,可以鬆口氣,跟我一起旅遊一次,在路上殺了我。」孟思瑤看著鍾霖

潤,雖然知道,要他同行是個過分至極的要求,但她想聽到哪怕他要一路前行的意願。

「你瘋了?在這個關節上?再去那個危險的地方……我的腿,大概真的不能陪你去了。」

鍾霖潤驚訝地凝視著她的雙眼。

孟思瑤更失望了。這個曾讓她如沐春風、曾讓她仰視的男子,此刻,有點像個受傷的小鹿

,敏感而怯懦。

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他雖然是自己的戀人,卻沒有義務陪自己赴湯蹈火,更何況,

他在過去兩個月裡對自己的付出,難道還不夠轟轟烈烈?任何一個人,在遭受打擊和創痛

後,難道不都會將自己包得更嚴實?

於是她柔聲說:「傻瓜,你想去,我還捨不得呢。」

「我希望你也不要去,我總覺得,是徒勞的,只是為自己找風險。」

「可是我真的不能束手待斃,真的不能讓那位民俗學家銷聲匿跡……有時,我在想,為什

麼不是我,為什麼不讓我突然死去,或許,許多人就不會再遇災難。所以,我也不要讓任

何人和我一起去,也許我出了意外,身邊人的苦難就可以不再發生。」

華西鎮上有數十家各式店舖,和往常一樣,整個上午都沒有什麼生意,正午時分,市面開

始稍稍熱鬧起來。

孟思瑤逐個在旅社、飯館,甚至雜貨店裡詢問,向店家出示在網上打印下來的顧真的照片

,希望他們能回憶起前天半夜,是否聽見什麼奇特的動靜。旅社的人說昨天公安局也有人

來問過,得到的答案和孟思瑤的一樣,都是不知道。

在跑遍了整個鎮子後,疲憊不堪的孟思瑤只好在一間旅社裡住下,準備明天一早趕赴怪村

。在旅社登記的時候,一個睡眼惺忪的年輕人從裡面走出來。櫃檯後面的大姐笑著打招呼

:「睡足了?又準備出發了?」

孟思瑤心頭一動,等那年輕人出門了,向老闆娘問道:「夜貓子嗎?」

「一夥後生,往返旅遊區運輸土特產的,最近淡季,他們就通宵賭牌,我們這裡不讓他們

吵了別的顧客,他們就在一個窩棚裡胡搞,玩一晚,白天睡覺。」

孟思瑤飛跑出去,追上了那個年輕人:「大哥,請問一聲,你們……你們昨晚賭牌的時候

,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或者,有沒有看到什麼人在打架?」

「打架?我們玩牌的時候,天天都有打架,」年輕人上上下下打量著孟思瑤,有些想入非

非,「但我這個人很乖的,特別溫柔。」

孟思瑤拿出顧真的照片,正色說:「這個人,半夜裡打手機給我,說他遇到了危險,後來

就再也沒有了消息,如果你能幫我,也是救一個人的生命。」

那年輕人歎了口氣說:「我好像把你給嚇到了。我這個人最怕一本正經地說話……讓我想

想……你要是不怕我把你帶到壞地方,就跟我來,我讓你認識一個人……他是個孤兒,十

四五歲了,就在這一帶流浪,也常到我們打牌的那個窩棚鬼混。今天天沒亮的時候,他渾

身打著哆嗦進了窩棚,倒頭就睡,睡夢中還一個勁兒地打抖,說胡話,尖叫。我們問他怎

麼回事,他就是不說。」

「你看見了什麼?告訴我好不好?」孟思瑤問著那個骨瘦如柴的孩子。

那孩子顯然對孟思瑤沒有一點信任,一直搖頭。

「是他嗎?」孟思瑤拿出照片。

孩子身子一陣劇震,點點頭,說:「吃不準,但有點像。」孟思瑤一再追問下,他才又說

:「你給我錢。」

孟思瑤拿出一張百元,說:「我更想救人,你一定要幫我。」

那孩子接過錢,對著陽光,看清了不是假鈔,用結結巴巴的普通話說:「我跟上了一個人

,本來準備搶他的包,那個人在打手機,幸虧我沒有上去,另外一群人沒有聲音地圍過來

,把他按倒,綁起來。他們沒有打他,只是讓他躺在地上,他們倒往後退……」那孩子又

如篩糠般地抖起來,顯然接下來的事有說不出的恐怖。

陪孟思瑤來的年輕人說:「你講出來,倒會好過點的。」

過了良久,那孩子才說:「因為天黑,我看不清,只看見那個人在地上翻滾,身上像是有

什麼東西,最可怕的,是他的叫聲——他的嘴裡本來是被塞著毛巾的,但肯定是太痛了,

還是從喉嚨裡發出一種很苦的聲音,因為晚上安靜,我能聽得很清楚。真的,是那種要死

死不了,要活卻沒辦法的很苦的聲音,我聽了,差一點也要昏過去,又不敢動,怕被他們

聽見,只好縮在樹後面,用手指塞住耳朵,但那個聲音還是硬鑽進來。」他又停了下來,

大口喘息。

「他到底死了沒有,現在在哪裡?」

「那個人翻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不動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那些人又圍攏,抬過

一塊板,把那個人往板上一放,搭上一塊布,抬走了。他們走了很久,我才敢爬出來,到

那人剛才翻過的地方看了看,地上有很多血。可是,今天早上我又去看,血已經沒有了。

那片地好像被翻過,挖去了很多土。」

不留痕跡,以免警方追查。孟思瑤心想。

來晚了,又一個人因為我而喪生。

「你有沒有看清,那些人的模樣?」

「那些人都是很尋常的樣子,天黑,看不清,只不過……他們都穿著長長的雨衣,戴著尖

尖的雨帽。」

在那條路上只走到一半,天就擦黑了,孟思瑤則開始懷疑自己選擇的正確性。這條她在一

個月多前就發誓再也不要走的路,卻在她面前延伸向無底的黑暗。旅社都定好了,為什麼

非要今晚這麼急匆匆地上路呢?也許還存了一線希望,顧真還沒有死,自己還能及時將他

救下來。憑什麼呢?就憑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嗎?就憑那些奇怪的人已經流露過的凶殘嗎?

那些人如果不是怪村的,又該到哪裡去找呢?

孟思瑤努力不去注意路邊的屍骨和石碑,在手電光的引導下前行。

未來,真的和這條林間道一樣,不知何時何處才有光明。

和上回來怪村的感覺不一樣,她懷揣著前所未有的孤獨感。不光是因為從大學以來就親密

的好友,「狼牙山五壯士」中除自己以外,唯一剩下的好朋友常婉,慘死在自己的小樓裡



還有鍾霖潤,養傷回來,如同換了一個人。

也許,自己潛意識裡,真的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確切說,是厭世。

她的腿又開始發軟:這樣的想法遠比路邊的枯骨更可怕。當一個人失去了求生的慾望,天

地就成了牢籠。

這樣的掙扎,為了什麼?為了自己嗎?去過懸棺洞的,一個一個似乎如約而去,自己憑什

麼倖免?為了他人嗎?父母已逝,好友已逝,戀人已崩潰。

孟思瑤停下腳步,放聲痛哭。

不知過了多久,心稍稍平靜了些,但她還是沒有從絕望中走出來。她暗暗拿定了主意,等

去了怪村,無論顧真是否還在人世,了卻這樁心願,就再也不用這樣疲於奔命了,不用費

盡心機地保護自己了,坦然地接受死亡吧,這樣,對大家都好。

到達怪村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在漆黑一片中,孟思瑤反覺得不那麼揪心了。顧真兇多吉

少,她也沒有什麼顧忌,頂多,你們就像傷害顧真那樣,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現

在的感覺已經是如此,那樣不過是雪上加霜。

於是,她幾乎未加思索,用力拍響了村頭那家大門。她記得,住在這家的少女,是陳麒麟

的女友,女主人曾對自己充滿敵意。

奇怪的是,她將門敲得震天響,門裡卻沒有人應聲。

也許,這家人恰好出去了?時近春節,走親訪友?

孟思瑤又走到不遠處的另一家敲門,那家門上有兩隻銅環,她將銅環重重地拍在貼門的銅

片上,金屬敲擊聲在寂靜的黑夜裡聽來格外刺耳,但一樣沒有人來應門。

就這樣敲了五家,沒有一點動靜。

甚至沒有一聲狗叫。

恐懼又回到了孟思瑤的身邊,這是怎麼了?

她用力推去,面前的這扇門開了。

原來這門沒有上鎖。顯然,這裡是天底下碩果僅存的「夜不閉戶」之鄉。

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有人嗎?」孟思瑤跨入院門,叫了一聲。

靜夜裡,只有自己的聲音。

原來自己的聲音也會如此恐怖。

尤其在沒有人答應的時候。

打起手電,孟思瑤在院中四下巡視,很普通的一戶農家。穿過前院,她又敲了敲房門,還

是沒有應聲。

房門也是一推即開。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進去後,才深深後悔。

屋裡溢著一陣腐臭的味道,不知為什麼,孟思瑤的心跳開始加快,持著電筒的手開始顫抖



入門是廚房,灶上還有半敞著的一鍋粥,不遠處的飯桌上還有未盡的飯菜。也許,這就是

腐臭的來源。

什麼人,出門連飯菜都不收起。

另一張桌上,攤著一張紙,紙上畫著一隻狗,稚嫩的手筆,但只畫了一半,鉛筆就在紙邊

,畫畫的孩子似乎也匆匆離開。

看上去,像是一家人,因為什麼急事,迫不及待地離開。

越往前走,腐臭的味道越重。

終於,在一間臥室模樣的屋子裡,她看見了一具屍體。

手電掉落在地,孟思瑤驚叫一聲。

恐懼沒有隨著驚叫散去,何況,她知道,恐怕沒有人會聽見她的叫聲。

這村子,已經死了。

也許不是屍體。沒有血,沒有遍體鱗傷,也許只是個熟睡的人,只不過恰好躺在冰冷的地

上。

鼓足勇氣,孟思瑤將手電撿了起來。那是一個少年人的屍體,眼睛兀自睜著,臉皮已經開

始腐爛,上面爬著一些蠕蟲。

他正是上回救過自己的反叛少年陳麒麟!

他是怎麼死的?

傷心至死?

他的家人呢?大人眼裡,這個少年再不肖,離開人世的時候,你們也不能就這樣撒手不管

?甚至,就是因為他的離世,你們才匆匆拋開這個家。

你們要去哪裡?

孟思瑤立刻想到路邊那些沒有埋葬的枯骨。

如出一轍。

她心頭一凜,快步跑出了這個家院,又來到村頭陳麒麟的女友家。大門也沒有上鎖,她用

力推開,逕直跑進屋中。

這短短的幾分鐘裡,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假設是錯的,不符合邏輯的。但她還是看見了女孩

的屍體,青春花季的逝去。

這裡發生了什麼?

孟思瑤又跑了幾家,家家都是空屋空院,都有著急匆匆離開的痕跡。屍體並非每家都有,

但她總共看見了五具。每見一個生命的凋亡,她的心就更沉更重。

這是個莫大的錯誤,至今還沒有看見顧真的影子,此行會一無所獲,得來的只是一個恨不

得早些醒來的夢。

這是一個真正死去的村子,這裡只有死人,連我在內。

如果我也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切煩惱都會了去,那些愛我的人、千方百計想殺我的

人,也都會再無牽掛。

想殺我的人呢?這裡沒有保鏢,沒有神奇的潛逃之路,我根本就不會逃跑。

她又來到陳麒麟的屍體邊,從床上拿過一條被單,為他蓋上。想起他壞壞笑的樣子,又忍

不住抽泣起來。

她哭了很久,漸漸有了想找人傾訴的衝動,也許,該去找一下游書亮,前些天千頭萬緒,

已經爽過一次約。

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了一聲極輕微的響動。

她的心陡然一緊。

怪村裡雖然靜得太可怕,也如死去一般,但此時,她還是寧願只有自己一個人。

她走到窗邊,外面也還是一片沉寂。

也許,該離開這裡了。

她正往外走,眼前忽然一亮。

是火光,熊熊的烈火在剎那間裹住了這座小房。

嗆人的煙味裡,還夾著一股汽油味。有人蓄意讓自己實現了卻此生的心願。這一切,彷彿

是從她常做的惡夢裡拷貝出來,獨守的小屋,燃燒的烈火,也許,這就是宿命呢。

但她知道,自己還沒有做最後的抗爭。

從前門走,要穿過驟起的火海,她沒有把握。更何況,火海外的黑暗中,一定也藏有危險

。她立刻跑回放著陳麒麟屍體的那間小屋,想從窗口跳出。

窗外也是一片火光。

還有一個人影!

孟思瑤驚叫一聲,只見那個人影從火光中衝入,爬過窗子,跳下來時,摔倒在地上。

她正準備用電筒去砸來人,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在叫:「瑤瑤,是我!」

這不可能是真的。

來的是鍾霖潤,那個她認為已經向命運揮舞白旗的鍾霖潤。

此時,她才深深感覺到,他對自己,是多麼重要。

「你怎麼來了?」

「等會兒再說,先出去要緊!」鍾霖潤叫著,爬起身,扶住孟思瑤,叫道:「我的腿不方

便,只好使喚你了,這家有水管沒有?」

「我到廚房去看看!」孟思瑤叫著。

「快,把你的外套用水打濕,把水管打開,打到最大,我們從後院爬牆過去,牆角就有條

排廢水的小溝,會好一些!」

孟思瑤飛快地跑到廚房,將水管擰開,水放到最大,探身打濕了衣衫,又順手接了一盆水

,端去潑在了鍾霖潤的身上。

兩人還是從窗子裡爬出,穿過火海,又爬過後院的土牆,這時,兩人的頭髮和衣袖褲腳已

經沾了火,過土牆後在溝裡滾過,總算平息了餘火。

鍾霖潤連聲催孟思瑤趕快上路,兩人互相扶持,踉蹌著向村外走。孟思瑤這才發現,整個

村子,所有的房舍,都浸在一片火海中。

她緊緊挽著鍾霖潤,淚水無盡地流,彷彿要澆滅這蔓延數里的大火。

至少,她覺得安全,終於有種力量,讓她不再害怕,讓她期待美好,那就是愛情。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一個人受苦的。」

「嘴硬,我就知道你對我失望極了,肚子裡不知道罵了多少遍我沒用。」

「我哪裡會這麼刻薄,你的傷沒完全好,提前趕回江京,我已經很感動了。」

「答應我,別一個人亂跑了,讓我牽腸掛肚。」

「好,我聽話,這次有了教訓,除了驚嚇、屍體,什麼都沒得到。」

游書亮靜靜地聽完孟思瑤的訴說,微微閉上了眼:這個女孩子所經歷的,絕非常人能夠想

像,尤其「通江旅社」爆炸案、昭陽湖邊活埋案和綠塢世家的入室殺人案,都是震驚江京

的大案,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如果不是聽孟思瑤親口說出,他怎麼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

嬌柔的女孩,竟是所有這些大案的主要當事人和潛在的受害者。

「游大夫,我特別想得到您的幫助,尤其是我常常覺得自己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總有不

想活下去的念頭。要不是還有那麼多的疑問沒有解開,要不是還有愛自己的人,我只怕早

就撐不下去了。我知道這是非常不健康的想法,您說該怎麼辦?」

游書亮暗暗心驚:孟思瑤的心理問題看來遠比自己想像得複雜,好在這是個聰明理智的姑

娘,能夠主動意識到自己的問題。自從開始為孟思瑤治療後,他在病歷上將她的所有經歷

列了個提綱,覺得她的遭遇可謂撲朔迷離,很可能成為她心理或精神問題的主要原因。要

想幫助她解決心理問題,或許只能先從幫助她解決身邊這些疑惑著手。

「你身邊的人,也許真的遭遇了不幸,但你早就知道,始作俑者不是你,針對的也不是你

一個人,對不對?」

「這就是我最怕的,總感覺所有這一切,針對的都是我一個人,別人的死,都是被我連累

的。比方說,這些天陪我的那個好朋友,睡夢裡被殺,恰好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們換了床,

她其實是替我而死。」孟思瑤又開始抽泣。

「哦?這麼說來,這是一起明顯的謀殺,警方的結論呢,為什麼沒有可能是這個女孩自己

的仇人呢?或者說,目標不是你呢?」

「罪犯處心積慮,破壞了樓外安全監視系統,而且同一個夜裡,負責處理和我相關的案子

的警官被暗算,一直保護我的兩個警察被調開,加上前一陣我經歷了好幾次危險,警方也

認為是針對我的。唯一奇怪的,是他們說法醫們在意見上有些不一致,有人認為那女孩就

是被刺死的,但有個奇談怪論說她很有可能在謀殺發生前已經死亡,好像是某種病理性的

猝死,可惜我聽不懂那些醫學專業的話。」

會有這樣的事?游書亮在腦中將孟思瑤向他訴說過的種種經歷理了一下,她的那些朋友,

車禍身亡、「瘋狂發作」導致大理翻車事件、謀殺或病理性猝死、和警察爭鬥時失手……

如果將這些事件重新「命名」一下,是不是每個都是「猝死」二字?

也許,這一切都不是如表象看到的那麼簡單,或者說,用「傷心至死」四個字就能概括。

幫助這個女孩最好的辦法,看來並非是坐在這裡和她清談——她比誰都聰明,對尋常的道

理無所不知,更不是沒有主見的人——也許,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幫助她將生命中的那些沉

重負擔一一卸去。

他堅信了這個想法,腦中閃過一個人的名字。

「我有個想法……我會設法和我的一個好朋友,江醫的一位病理解剖學教授聯繫,他最近

一直在做一個關於猝死的課題……我們會設法說服警方,為那女孩子做一下病理屍檢,我

甚至想,警方也會和他聯繫呢,他畢竟是這方面的專家,說不定能澄清一下那女孩子的死

因。」

孟思瑤從醫院出來,沒有再去上班——她已經事先請了全天的假。她回到家,發現鍾霖潤

又不在樓裡。這個工作狂,他腿傷還沒有痊癒,又開始去上班,因為臥室裡剛出過殺人命

案,他也不大願意睡在其中,因此暫時住在他同事的公寓裡,走路就能到天華律師事務所

。雖然在怪村,他突然出現,陪著自己赴湯蹈火,但回到江京後,孟思瑤仍是覺得兩人之

間似乎存在著一條溝,也許還不是鴻溝那樣無法逾越,但至少是個隔閡。至於具體的原因

,她說不上來,也許是彼此的態度,也許是自己的經歷越來越詭秘,而不願和他分享,先

入為主地生了莫須有的嫌隙。

比如那個夾層的事,至今為止,還是只有自己和張生知道。

偏偏自己蠢笨,怎麼也找不到夾層的入口。

郭子放和酈秋都在上班,她又敲了一陣牆,徒勞無功,便走出小屋,在空蕩蕩的小樓裡上

下走著。

小貓Linda在她腳下,前前後後地跟著。

Linda,整個樓裡就剩我們倆了。

她逗了會兒貓,忽然想到,不是說貓有探測洞穴的天性嗎?Linda,你要是真的能聽懂我說

話就好了,能幫我找到一個夾層嗎?可是你這個小野妹子,整天就想著往外面跑,找貓帥

哥,即便在家裡,也不肯呆在我的小房間裡,聽酈秋姐說,你最喜歡的就是往地下室跑…



她的心頭一動,Linda為什麼總愛往地下室跑?那裡沒有吃喝,也從來沒有鬧過老鼠。酈秋

到地下室,是去看酈楚的遺畫,懷念親人,你去幹什麼?

也許,我也該去看看,那裡究竟有什麼如此吸引Linda。

於是她往地下室走去。Linda大概看出了主人的意圖,得意地一馬當先,轉眼就鑽進了地下

室。

打開電燈,孟思瑤環視著這間自己很少進入的地下室——因為自從入住這座小樓,她一直

被幽閉恐懼症困擾,自然會盡量避免進入類似地下室這樣壓抑的空間。裡面沒什麼變化,

酈楚畫的那些油畫依舊在,纖塵不染,一定是酈秋經常下來擦拭。地上也很乾淨,沒有一

點貓食或玩具的跡象。

「這裡什麼都沒有,你整天下來幹什麼?」孟思瑤不解地問,彷彿Linda會給她個滿意的答

案。

Linda沒有理睬她,跑到一面牆上微微凸起的一個大鐵盒子前,「喵嗚喵嗚」地叫了起來。

孟思瑤聽郭子放介紹過,這個嵌在牆上的鐵盒子裡,是整個小樓的電話、閉路電視、以及

安全系統等等的樞紐,裡面一塊板上,佈滿了各式開關,自己看一眼就會暈過去。

「傻丫頭,這裡會有什麼呀?想吃電線嗎?」孟思瑤拉開了鐵盒子貼牆的蓋板,看著裡面

密密麻麻的開關直搖頭。唯一比較親切的是一個長條的液晶表盤,下面一排極小的數字和

字母按鈕,有點像計算器。

奇怪的是,蓋板一打開,Linda叫得更瘋狂了,一個勁兒地向上跳,激動不已。

為什麼?

孟思瑤心頭又是一動,輕輕敲了下鐵盒子上面的牆,入耳的不是乏味的「篤篤」聲,而是

「鼕鼕」聲!

這鐵盒子後面是空的!

她隨即啞然失笑,這麼多線路自小樓的四面八方彙集而來,到這下面,當然要有一定的空

間,才能並入這個鐵匣子的樞紐。所以這裡有空間,有「夾層」,完全是建築用空間,不

足為奇。

但她隨即想到,這鐵匣子後面的建築用空間,如果一直向上延,延至二樓,似乎正是在衛

生間和自己那小屋之間。也就是說,如果這鐵匣子後面的空間一直向上延,就會形成衛生

間和自己那小屋之間的夾層。

要設法進入那建築空間!

蓋房子安裝時,一定能將鐵匣子打開,和各類線路相連。仔細看時,鐵匣邊果然是以大頭

螺絲釘連在牆上。

不妨看看鐵匣後牆內的風景。

孟思瑤取來了電動工具和電筒,將螺絲釘卸下,果然,推開了鐵匣。半人高的一個洞,足

夠一個人貓腰進出。孟思瑤鑽了進去,小貓Linda早已等不及,也跟著跳到「夾層」之間。

原來這就是Linda這些天來嚮往的世外桃源。

打開電筒,向四周照去,這裡和她想像的沒什麼不同,數十根各類電線連在鐵匣上,一路

沿著牆壁向上,然後四散分開。唯一讓她略感意外的,是這裡很寬敞。但沒有任何異常的

物事,只有一些支撐結構的木架子。這段空間並非無止境地延伸上去,而是在一樓附近就

被整片整片的木板封了頂。

Linda又興奮地叫了一聲。

她找到了什麼?

孟思瑤順著Linda的叫聲照了過去,身體一震。

只見小貓Linda的嘴裡,叼著一小袋東西,仔細看去,竟是一袋魚片乾。

終於明白Linda為什麼對這裡情有獨鍾。

但這裡,怎麼會有魚片乾?

難道,這裡有人跡?

孟思瑤越想越覺得害怕,恐懼感一浪接一浪地襲來,她甚至開始有些呼吸困難,心狂跳。

離開這裡!

她知道,自己對幽閉環境的恐懼又發作了。

孟思瑤艱難地爬回地下室,才稍稍覺得好受些。

魚片乾從何而來?

她不甘心,深吸幾口氣後,又爬進那建築夾層,在裡面細細照了一遍,還是什麼都沒看見



去年年底新版的《房屋建築圖解·別墅篇》屬於參考書,目前還沒有開架,好在有姚素雲這

個「內線」,孟思瑤坐在市圖書館裡,逐頁翻閱,越看越覺得蹊蹺。

鐵匣子後面牆裡的空間,按照絕大多數圖解所示,都相當狹窄,而且這些空間應該貫穿至

樓頂,以供住戶靈活安排線路,幾乎沒有人用平平的木板將整個空間攔腰封住。

當然,建築設計一定也是形式多變,也許,這正是李伯瑞的獨特風格。

同樣,或許這正是對真正夾層的掩飾。可是,水晶球裡的模型雖然明確標出了二樓的夾層

,從敲牆的感覺來說卻是實心的,也沒有在衛生間或者我的房間裡找到入口啊?或許,入

口根本就不在二樓。

那會在哪裡?

答案是不是在另一張圖紙裡,就是那個信封上的數碼所代表的建築設計圖紙。可是袁荃啊

袁荃,這麼好的一條線索,我偏偏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那麼一個文件。

入夜,孟思瑤估計同樓的人都已入睡,又走到了地下室。

她帶上了一應工具,再次打開鐵匣的後板,進了建築夾層。她打著手電,又將裡面的結構

看了一遍,雖然和她在《房屋建築圖解》一書裡看到的內部結構完全不一樣,但不知究竟



她失望地準備回地下室,走之前,又用電筒照著,在地上細細看了一遍,雖然明知徒勞,

因為昨天已經看得很仔細了。

而再看一遍,卻真的又有了發現。

夾層正中的水泥地面上,有片長方的淺淺的凹坑,寬約一米,長約兩米,淺得毫無深度,

不會讓人絆跤,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

也許只是施工時水泥鋪得不好。

不大像,當時租房時,自己一眼看中這座小樓,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房屋的精心建築

,裡裡外外,每個細節都被處理得毫無瑕疵。後來才明白就裡,建築師一定親自監工,才

蓋了這麼完美的一座小樓。

所以很難相信,這塊不平的水泥正巧是白璧微瑕。

即便真是鋪水泥時的疏忽,為何正巧是個端端正正的長方形?感覺像是水泥未干時有個長

方形的巨籃印在了水泥上。

也許這是有意留的淺坑,為的是……

她忽然將電筒向上照去,果然,封頂的木板中,正中的一塊,底端的面積似乎正和這個淺

坑的大小吻合。

這其中,顯然有聯繫。

許多想法在她腦中飛轉,她靜下心來,認真想過一遍:封頂的木板,那正中的一塊,如果

是個豎立的長方體,一塊長條的方木,一直向上延伸,到二樓,正好會充塞公用衛生間和

她屋子當中的那段空間——如果真像模型顯示的那樣,兩個房間之間的確存在夾層的話。

換言之,會不會那段並不存在的夾層,平時正是由這塊長條方木填充著,所以自己「探測

」不到,需要啟動什麼機關,方木降下來,夾層才會顯示出來。

這個想法是不是太玄?

自從在拾夕洞見識過了懸棺升降的機關,又親手把玩過水晶球裡精工細雕的小樓模型,孟

思瑤認為「巧奪天工」在任何時代都不是神話。

何況,這似乎並不難做到,只要有個控制升降的開關。

她又打著電筒向上望去,大多數的線路由牆壁和木板封頂之間不大的空隙向上穿出,但仍

有十餘條線路從木頂的中央區域穿過,其中的三條較粗的電線接到鐵匣子裡樞紐板上那個

液晶表盤的附近。

這個液晶表盤是派什麼用的?

以前一直以為是和安全系統有關的,但也從來沒有看見「負責安全」的郭子放到地下室來

擺弄過這個表盤。

那些數字和字母又是幹什麼用的?

她又看了看那長條形的液晶顯示,撳了表盤上的「ON」(開),和計算器一樣,一個「0」

開始閃爍。

她隨手撳了幾個字符,然後撳了回車鍵,液晶顯示屏上出現的是「ERROR」(錯誤)。這樣

瞎撞,永遠不會有結果。她仔細找了找,發現這個液晶顯示的邊框上印著「ACTON」的字樣



跑回自己的小屋,打開電腦上網,她搜索了ACTON,原來這是美國出產的一種儀器操作界面

工具的商標。用戶可以自己定義操作碼,輸入操作碼後,可以引發儀器或機械的操作。

難道這就是機關?

她又跑到地下室,盯著那液晶顯示屏出了會兒神。

操作碼是什麼?

她心頭一動,撳了以下一串數碼:LW586136697400C。

這正是袁荃臨終前留給孟思瑤那個信封上的數碼。

根據田川的分析,這很可能是一種建築設計軟件「羅浮工廠」自動生成的文件名。她和張

生討論過,說不定正是這座小樓的設計圖紙在電腦裡的文件名。

袁荃留給自己這串數碼,應該無法指望自己找到任何建築設計圖紙的文件,只有做為這個

表盤的操作碼,才是最直接的用途。

這是個經過深思後大膽的嘗試。

耳中,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嗡嗡」聲,有些像一群蜜蜂湧出窩時發出的噪音,她又鑽到鐵

匣子後的建築夾層裡,果然看見一塊巨型方木,緩緩降下。

她幾乎可以肯定,如果這時去敲樓上屋裡那面牆,一定會有空穴之聲。

「咚咚」,這是現在敲牆時發出的聲音,夾層就在牆後,近在咫尺。可是,怎麼進去?

雪白的牆上,沒有一點突破口。

她又沿著牆一點點推,試圖在牆上推出一個門來。

不可能,怎麼就「沒門兒」呢?難道那三維掃瞄儀掃出來的圖紙是錯的?

她又在電腦上仔細看張生為她做的那張小樓結構的合成圖,牆上分明有個缺口。她同時發

現,圖上的牆,不但有缺口,還有許多橫豎相交的直線,這些都是什麼?她又看了酈秋所

租房間的結構圖,不由輕輕「呀」了一聲。

同樣有橫豎相交直線的平面,卻是在地板的位置,這就說得通了,那些直線,正是代表了

地板上木板拼湊間形成的紋路!

由於立體掃瞄儀所帶的那個小「甲殼蟲」在掃瞄小樓內部結構時,是一個平面一個平面掃

過來,所以如何拼成一個房間,還需要根據房屋外部結構和一些猜測來安排,張生犯了個

小小的錯誤,將地板當作牆壁,一面牆壁當成了地板,因為兩者面積相近,所以這個錯誤

一直沒被發現。

這麼說來,地板上應該有個缺口或凹陷。

或者說,地板下應該有個入口。

根據圖上的位置,缺口似乎正在床底。孟思瑤鑽到了床下,用手電照著地板,希望能發現

些什麼。孟思瑤知道木板之間是以膠水粘連,索性又拿過小刀,開始將地板拆開。

一切都是按照電腦裡那張圖來估計的。

一塊、兩塊、三塊……這些木板就這樣輕易地被撬了起來,下面也沒有粘膠水,這已算是

異常。木條下又是一塊碩大的木板。

將那塊碩大木板上面覆蓋的那層硬木地板盡數移開,便現出了木板嵌在木質基座上的邊框

。孟思瑤用刀又將那大塊木板撬起。

下面的空間正好可容一個人貓腰蹲下。

原來這就是通往夾層的途徑。

孟思瑤的心跳又明顯加快,等待她的將是什麼?

孟思瑤的不期而至讓游書亮陣陣心驚,尤其她的神色,異乎尋常地陰晦。

「小孟?你怎麼了,身體上沒有什麼問題吧?」好在下一個病人要午飯後才來,可以和她

聊上幾句。

「還好,這兩天我沒有休息好。」

「又有惡夢嗎?」

「比惡夢還糟……我的意思是,失眠了。主要是想到我那個朋友的死,還是放不下……不

知道您那位在江醫的朋友是否得到了屍體解剖的機會?上次我那已故朋友的父母向我問起

過這件事,問是不是要答應那位老師。看來好像有些進展了?」

游書亮說:「是的,我聽說警方和受害者家屬都同意到江醫進一步驗屍,我那位朋友,章

雲昆教授,應該已經檢查過屍體了。我可以現在就給他打個電話。」他說著,拿起了電話



孟思瑤已經知道游書亮的這位朋友是江京第二醫科大學解剖學副教授章雲昆,很敬業的一

位中青年學者。

「小游,我正要找你呢!你的那位病人呢?就是這名死者的朋友小孟,能盡快聯繫到她嗎

?」電話裡,章雲昆未等游書亮開口,搶先問道。

「哦?這真是巧了。小孟就在我這裡,她也正要問你解剖檢查的結果。」

「好,務必請她來一下,越快越好!」

江醫解剖學教研組的辦公室坐落在一幢很古老的歐式建築裡,雖然五年前進行過大規模的

裝修和部分重建,仍保持了上世紀早期的建築特色。孟思瑤走到解剖樓前,就感覺到陣陣

寒意,心想,醫學生們不知怎麼過人體解剖這一關的;這些教師整天和屍體標本為伍,更

是匪夷所思。

從樓南一架露天的樓梯走上二樓,孟思瑤沿著昏暗的走廊摸到了章雲昆的辦公室。

「章老師。」

辦公室裡走出一位中年人,頭髮梳得整齊有致,一副大大的眼鏡,面帶微笑:「是小孟吧

。」

「游大夫還有病人要看,可能要晚些才能來。」

「沒關係,主要是想和你談談……別怪我多管閒事,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大好,最近有沒有

去檢查一下身體?」

「喲,游大夫也這麼說來著,我最近休息得不好。」

「沒有別的什麼不舒服嗎……比如說,有沒有氣短、出虛汗、心慌、或者胸痛什麼的。」

孟思瑤想了想說:「也許游大夫已經和你談過我的情況,我最近總是受到驚嚇,整天提心

吊膽的,害怕起來,心跳就忽快忽慢的,不知道是不是問題。」

「所以要去看一下醫生,做一下檢查,我沒有資格發言。至於游大夫,沒有告訴我你的任

何情況,他的嘴特別嚴,對我這個好朋友也守口如瓶。當然,這是他做為一個優秀的精神

病專家的好品質,任何情況下都要對病人的病情保密。這次叫你來,正是要問你一些問題

,幫助我分析你那個朋友的死因。」

「您儘管問吧……您目前有什麼發現呢?」孟思瑤反而先問了起來。

「照理說,解剖的結果我只能告訴公安局以及她的父母,但我聽小遊說,這裡還牽扯到你

的生命安全,所以對你也就不迴避了。公安局的不同法醫之間有分歧,分歧在於她究竟是

死於刀傷,還是心臟的病變。」

「這麼說,她心臟的確有問題?」

「不光是有問題……是致命的心臟疾病。我在解剖中證實了法醫的診斷——她的心臟明顯

變大,而且心臟比尋常人重了許多,摸上去鬆軟、缺乏彈性,這些都說明她的心臟有嚴重

的炎症、積水或纖維化反應,尤其左心室。所以,我從解剖學的角度分析,她很可能是由

重症心肌炎導致的猝死。這類猝死,可以是嚴重或長期的心肌炎引起心功能衰竭導致,更

多的是房室傳導阻滯直接引起的猝死。換句話說,最可能是突發的心律不齊導致猝死。因

為僅從局部解剖不能下這個定論,我已經在心臟各處取了樣,進行更進一步的病理檢查。

另外,我還找到了她近期的病歷,她曾在不久前做過心電圖,顯示有明顯的早搏,當時的

診斷也是『疑似心肌炎』。」

「能看出她是怎麼會得了心肌炎嗎?」孟思瑤大致聽懂了結論——常婉是因為心肌炎,導

致心律不齊,引起猝死。

「這需要更多的檢查,因為剛開始進行分析,還有很多實驗步驟可以幫助我們認清心肌炎

的病因,比如說,究竟是病毒性的,還是風濕性的,甚至有可能是藥物性的。這也是請你

來的主要原因。你看看這張圖片……其實就是她的心臟,我有真實的照片,但怕你看到血

淋淋的心臟受不了,所以就粗略地畫了一下,看出了什麼?」

孟思瑤看著這幅用鉛筆素描的圖形,陣陣心寒。

是一顆心臟,四分五裂!

「怎麼……難道……」

「也許為了讓你看明白,這張圖稍許誇張了些,但你那位朋友的心臟就是出現了分裂!」

「這怎麼可能!」

「是心肌的損傷造成的,心肌是心臟主要的組織結構,也是心跳的主要動力來源。心肌炎

常常會損傷心肌組織,但如果病的程度輕,是可逆的,也就是說,在休養和治療一段時間

後,能夠基本恢復如常。而在不長的時間內心肌壞損成這樣,卻是很少發生。」

孟思瑤心頭一動,手足發冷:「您怎麼能看出時間不長?」

「看,是看不出來的。是我的推測。如果是長期的、慢性的心肌損傷,你這位朋友早就會

有徵兆。不會到幾個星期前才出現不適的反應,去檢查心電圖。我的感覺,無論是什麼導

致的心肌炎,這都是一種罕見的疾病,也就是說,病發時,短期內就會造成嚴重的心肌整

體受損,因此突發心律不齊或心功能衰竭都不奇怪。」

「我知道您想問什麼了,去年夏天,我們去過一個很不好的地方……」

「武夷山的一個處女景區?」

「原來您知道,看來游大夫還是和您提起過我的一些事。」

章雲昆心想:好敏感的一個女孩子。又說:「不是的,小游真的是個守口如瓶的好醫生…

…這樣吧,我把我知道的和猜測的先告訴你,然後有些問題問你,請你補充。不知道你有

沒有聽說前一陣發生在江醫的『新405謀殺案』?」

孟思瑤點點頭:「我知道,江醫的幾個大學生也去了那個處女景區,他們都死了。」

「他們的死因,表面看都是意外事故,雖然有些離奇,但都不會讓人產生任何懷疑,被車

撞、醫療事故、游泳溺水事故,等等。但在兩到三個月之間如此頻繁地發生,還是引起了

校方的重視。我對最後那名死者的屍體進行瞭解剖,第一次發現了破裂的心臟。可惜,前

面幾位死者的屍體都已經被火葬,我無法印證猜測。即便最後這位死者,屍體擱置的時間

也相對久了些。本來希望通過病毒分離和螢光抗體的檢測技術來確證病毒性心肌炎,可惜

也沒有成功,有專家認為是屍體久置的結果,這成為另外一個疑點。現在有了你朋友的屍

體,或許可以幫我解開這個謎。

「在給那位女大學生屍檢時,我還發現了一個特殊的體征,無獨有偶,這個特殊體征也出

現在了你這位朋友的屍體上……這是我請你來的最主要原因。」

「是什麼?」孟思瑤心想,他為什麼不把話痛痛快快一口氣說出來?

章雲昆胸部在微微起伏,似乎說累了,在大口地呼吸,這樣異常的神情更讓孟思瑤覺得蹊

蹺。

「能不能……請你脫下鞋襪?」

這個要求太離奇了,甚至離譜!

這人頭髮梳得溜光,會不會是個登徒子?

「章老師……」

「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過分,但請你相信我,我是你游醫生的朋友,我做的一切,不但有我

個人的研究興趣,也是在幫你。」章雲昆誠懇地說。

孟思瑤又遲疑了一番,往辦公室的門口看去。門大開著,偶爾還有教工走過。如果他心存

歹意,不會如此坦蕩。

她除下靴襪,露出雪白的雙足。

章雲昆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出一個放大鏡,他彎下腰:「不介意我仔細看看吧?」

孟思瑤雖然覺得尷尬萬分,還是點頭依允。

片刻後,蹲著身的章雲昆發出一聲輕歎,歎聲裡夾雜著惋惜和沮喪之情,顯然,他失望了

,一定沒有看到他想看的東西。

「小孟……我不知該怎麼和你說……這樣吧,你看看這個。」章雲昆取過兩張照片,「這

張照片拍的是那個女大學生屍體的腳踝附近,這張是你那個朋友的,同樣部位。」

同樣的部位,皮膚上有個淺淺的印跡。

一個心的形狀,一個破碎的心的形狀!

傷心至死!

「我的腳上……」

「你的腳上,也有這麼一個印跡。」

這個冬天來得早,卻沒有早去的意思。走在都市繁忙的大街上,冷風如有翅膀,繞過鋼筋

水泥的叢林,無情地撲到行人的臉上,溫濕清澈的眼睛乾涸迷濛了,細膩滋潤的皮膚皸裂

了,滾熱的心冷凝了。

孟思瑤雖然在走,卻不知在朝哪個方向行進。

也許,是死亡的方向。

她還無法盡數領會章雲昆帶給她的信息,唯一確鑿的,是她知道,這是一個壞消息。常婉

和那個女大學生都是死於心肌炎引發的猝死,她們都去過拾夕洞,腳踝上都有個小小的破

碎心臟的印跡。

而她孟思瑤的腳踝上偏偏也有那麼個破碎的心。

這無疑是被宣判了死刑。

根據章雲昆的猜測,那個印跡有可能是某種小動物的齒印,當時眾人在冰冷的水裡,看到

懸棺、血池等離奇的情景而被轉移了注意力,這種小動物的嘴裡也可能會有致麻醉的物質

,所以人被咬了,卻渾然不知——事實上那個印跡十分微小,沒有放大鏡,很難看清。

很有可能,是那咬人的小動物或小蟲,將一種容易引起心肌炎的病毒傳給了所有進入懸棺

洞的遊客。

她努力回憶,商小曼臨死前,曾經有一段時間身體不適;常婉也因為身體不適,拉著她去

看過醫生,得到「疑似心肌炎」的診斷;還有袁荃,袁荃呢?想起來了,在給自己的博客

上,袁荃曾說過,近期有身體不適!

自己也曾有過不舒服的感覺,胸痛、氣短、心律不齊,一直以為是恐懼產生的作用,更有

可能是心肌炎的病徵。

我該怎麼辦?

章雲昆建議孟思瑤盡快去醫院做一個心臟相關的全面檢查,雖然是筆不小的開銷,但忽視

不得。

證實了自己是心肌炎,又怎麼樣?

據章雲昆說,目前對心肌炎,沒有直接的、針對性的治療方法,主要以休養調理為主。絕

大多數的心肌炎,都能逐漸痊癒,但她有感覺,從拾夕洞裡得來的心肌炎,和拾夕洞本身

一樣詭異,絕非能輕易自愈,否則,朋友們不會一個個死去。

我會怎麼死去?

猝死。

猝死幾乎是必然了。在和章雲昆的談話中,兩人一起分析,去過拾夕洞的所有死者中,除

了第一個死者喬喬是林芒暗害之外,猝死可以解釋幾乎所有的死因:江醫學生張聰在和女

友分手後被急駛而來的卡車撞死,目擊者曾說他在馬路間一動不動。他可能是因為情緒波

動,突發了心傳導阻滯甚至心休克,因而沒有來得及避開迎面而來的卡車;張聰的前任女

友傅霜潔因為張聰的意外死亡,自悔自責後,潛水游泳,在水底突然猝死,表面上,卻是

一起尋常的溺死事故;還有個學生死於煤氣中毒,據說屍體就在廚房裡,煤氣灶上有煮乾

的方便麵,很有可能是他發現了燒開滿出的水澆熄了煤氣爐,急著去關,卻猝死在先;另

有個學生在高樓打掃宿舍衛生時墜樓,也完全有可能是突發心律失常,導致失去平衡而墜

樓;而章雲昆驗過屍的那位女生,在醫院實習,手術台上人突然向前一仆,被一把手術剪

穿入頸部,當場死亡,這一切可謂離奇,但如果她也是因為突發心律失常,甚至已經猝死

,就可以解釋了。

孟思瑤的幾名朋友中,袁荃在高速公路上駕車時死於車禍,她會不會突然感覺到了心律失

常、氣短、或者胸痛,因而無法控制小車?車流大,她也無法移到路邊,最終車毀人亡?

她為什麼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還堅持用閃燈的辦法打出了「傷心至死」的電報碼?也許

是她感覺到了死亡的必然,或者,看見了那個穿雨衣的老頭?

商小曼死前,狀若瘋癲,會不會也是感受到了心臟突發的不適?會不會也是看到了穿雨衣

的老頭?她是個迷信的人,會不會認為那老頭真的就是死神,所以希望停車去看個究竟?

結果反造成了更大的悲劇?甚至,強烈的心律失常會不會導致精神失常?使她產生過激的

行為?章雲昆說,這不是沒有可能。

林芒之死,就發生在自己眼前,他在看守所裡突然發作,戴著鐐銬向自己撲來,童樹和另

一名警察上來制止,扭打中他的頭重重敲在了手銬上,會不會他在扭打中已經猝死,頭才

會失去了控制?

誰能告訴我,我將如何死去?

還有霖潤,他也進去過拾夕洞,他的腳踝處,多半也有個破碎的心。

鍾霖潤在上班,也許在開會,所以沒接電話,也沒接手機。孟思瑤給他留了言,讓他快去

醫院檢查心臟。她對「傷心至死」的說法,有了新的認識。奇怪的,是那個穿雨衣的老頭

,他在這裡,究竟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是他發的Email,讓我們這些人成為了一個惡

作劇的犧牲品?或者,他真的是在試圖保護我們?先是阻止我們進洞,又悲天憫人地出現

在死亡的現場。也許正是他,三番兩次救過我。不是他,又會是誰?還有李伯瑞一家、酈

秋的妹妹,他們也進過拾夕洞,他們是不是也死於心肌炎引發的猝死?不可能,去年夏天

進洞的兩批人裡,沒有一個是死於同一天。除非,他們租乘的遊艇上,出現了類似商小曼

的行為——由突發的心臟病變引起行為失常。

想到此,她覺得更冷了。

她沒有立刻去醫院,而是乘地鐵回了小樓。

知道了檢查結果又怎麼樣,疑似心肌炎?然後惶惶不可終日?

如果換成數月前,她一定會焦急萬分,但經過心情的大起大落,失去朋友和目睹無辜者的

喪命而產生的悲哀,她已經有些被動的麻木。其實是一種無聲的反抗。

白天樓裡沒有人,她正好繼續探索那個新發現的夾層。

這兩天,她如同中了毒癮,陷在那個夾層裡出不來。

夾層只有一米寬,兩米深。從孟思瑤那間小屋的地板下暗道,可以直接爬到夾層裡。裡面

漆黑一片,只能用手電照明。夾層的空間是由腳下的木條沉入地下室形成,自然是空空如

也,而兩邊的「牆」是一個個木格組成的架子,塞滿了各類物事。

孟思瑤最先看見的,是兩排水晶球,足有二十個!

每個水晶球裡,都有一座小小的模型,完全不同式樣的建築,有的是民居,有的是宏偉的

大廈,但所有的屋頂上,都覆著一層雪花。

這些水晶球的大小式樣,都和袁荃寄來的那個一模一樣,原來都是這小樓主人李伯瑞的收

藏。看來,這位建築設計師對自己的作品充滿感情,特地請人做了模型,放在水晶球裡,

以做紀念。如果真是如此,這夾層裡的所存放的東西,一定是李伯瑞的珍藏。

這也說明,袁荃生前的確進過這個夾層。說不定,那些錢,也是從這裡轉出。

李伯瑞是小有成就的建築設計師,生意在歐美和亞太都有,他有那麼多的錢,絕不是意料

之外的事。這也可以解釋袁荃為什麼會將錢轉移走,因為她只有利用看房子的短暫時間,

將錢轉走,才能有時間慢慢處理。

這麼說來,袁荃真的是見財起意,做了一件應該後悔的事。

同時,袁荃一定還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線索,很可能和「傷心至死」密切相關的線索,所以

才會將水晶球寄給我,提示我找到這個夾層。

孟思瑤從那夜起,下定決心,一定要將兩邊架子上的物品翻個遍。

可是,白日裡還要上班,晚上的時間又是如此有限。

雖然每次進入那個夾層,她的幽閉恐懼感會尾隨而至,甚至在不經意間讓她好一陣心驚肉

跳,但她還是將這個具有突破性的進展保留在自己心底,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越來越覺得

,這件事上,知道得越多,越是一種負累。

包括鍾霖潤。

她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讓他身心都得到了折磨。不知道該怎麼償還這筆債。

就讓我自己來背這所有的負累吧。

除了水晶球,有幾格架子上存放著袋裝的食物和瓶裝的礦泉水。李伯瑞為什麼會利用如此

寶貴的空間儲藏價廉的飲食?

莫非是他在預防不測?如果有危險,他可以帶全家躲在這裡,飲食能保障他們一定時間的

生存。

孟思瑤又有些發寒?

為什麼?為什麼需要這樣未雨綢繆?

這對他們一家的死會不會有所昭示?也許正如酈秋猜測的那樣,確屬謀殺?

說不定在翻遍這裡的物品後,會水落石出?

木格子裡還掛著一串鑰匙,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文件架,架著無數的文件夾。孟思瑤知

道,這裡最有可能存放著重要的線索。

她一個一個文件夾地翻看,昨天已經看了一批圖紙的底稿,以及和世界各地諸多公司、政

府的合同,從合同的金額,可見李伯瑞收入甚豐。看遍了所有的合同,卻沒有任何和國內

的協議。不是說他親自設計的這座小樓嗎?也許這只是「小手筆」,沒有記錄在案的必要

。她又翻了幾個文件夾,裡面是他銀行賬戶和股票、外匯等資料,他持的都是外股,有多

個中外銀行賬戶,甚至還有個瑞士銀行的高級賬戶。

再次證明,李伯瑞不僅僅是小有積蓄的中產階級;進一步證明,袁荃也許真的是挪用了李

伯瑞存放於此的錢財。

木架子中層的一格,的確有些空間,大致能放下四個中等大的箱子。也許,那就是原來放

錢的所在。

今天,孟思瑤想利用小樓裡白天沒人時繼續研究剩下的足有四分之三的文件。明天、或者

後天,再去醫院檢查心臟。如果真的難逃一死,不在乎早知道這麼一兩天,如果還有存活

的希望,也不在乎耽誤這麼一兩天。

在一個厚厚的文件夾中,孟思瑤發現了李伯瑞的另一重身份。

那個文件夾裡都是和一個名叫「得廣集團」有關的文件,有協議書、持股證明、甚至一些

會議記錄,包括和這個小樓相關的文件。乍一看,似乎只是表明李伯瑞自己設計、投資,

租用「得廣集團」這個房產開發公司下屬的建築公司裡某個施工隊,建造了這座小樓。再

讀過一些文件後,孟思瑤逐漸明白,李伯瑞事實上就是「得廣集團」的董事之一,有相當

大的一份股權。

李伯瑞既然有如此複雜的商業背景,是不是預示著,他的死更不能單純地看待?

接下去,又有兩個文件夾,裡面裝的都是和「得廣基團」的協議、備忘錄、以及Email的交

談記錄。本來,這都是些很乏味的文件,孟思瑤不打算逐字閱讀。常年的文案和策劃工作

養成了她一目十行的速讀能力,她不知不覺就將兩個文件夾的內容通讀了一遍。隨即,她

疑竇頓生。

有一份顯然是李伯瑞的筆記,用的全是英語——他一直在美國求學工作,習慣用英語做筆

記很正常——但前頁和後頁之間,有明顯的脫節,似乎漏了一頁。也許這個只是巧合,但

在另一份關於股權分配的備忘錄裡,也漏了至少一頁。最令人懷疑的,是一份支出明細的

複印件,文件夾裡只有頭尾兩張,單從這兩張上列出來的支出條目累加,離最終的那個龐

大金額不可以裡計!

為什麼會有文件的遺失?除了放錯文件夾外,會不會有別的蹊蹺?比如說,這些文件被特

意「轉移」走了。

總而言之,似乎事關這個「得廣集團」的文件丟失了。

孟思瑤鑽出了夾層,立刻上網,尋找得廣集團相關的網頁和新聞。得廣集團是總部設在海

南的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和林林總總的「皮包」型房地產公司不同,得廣集團是真正的

實業,在全國各地開發和擁有數百個樓盤和小區項目。公司成立於1998年,2002年在深圳

上市,近年來業績出色,是房產界的明星之一。

這就更容易推測袁荃那筆錢的來路,一定和李伯瑞相關。他是這個頗具規模的房產公司的

大股東之一,僅紅利就能鑄成金屋。

這樣有名有姓、實力不俗的房產公司,和李伯瑞的死、和「傷心至死」,又會有什麼關聯

?就當孟思瑤覺得有些索然無味,準備下線的時候,一個念頭又倔強地冒上來:李伯瑞是

得廣集團的股東,如果該公司和李伯瑞的死真有關聯,多半源於公司上層的齟齬。這得廣

集團的上層裡,都是什麼樣的人物。

在得廣集團網站的介紹語裡,孟思瑤發現了集團董事長的名字:應芷蘅。

她又繼續搜索「應芷蘅」這個名字,數千個網頁現出來,粗粗一看,大多是介紹應芷蘅如

何白手起家,一手締造了「得廣神話」。描述中,應芷蘅一半是女強人、一半是感性知性

的賢妻良母形象躍然紙上。有些報道裡,更是將她歸類為「美女富豪」。

天下真會有這樣高明的人物?

孟思瑤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點了幾條和應芷蘅相關的新聞,卻沒看到照片,索性用搜索

圖片的功能,於是,和應芷蘅相關的照片一一列了出來。

這是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

一瞬間,孟思瑤的腦中彷彿失去了所有的血液,一片空白。眼前,則是一片黑暗。

她不理解,為什麼,天,在最不應該塌下的時候,轟然崩落。

全因為照片上這個女子,她曾有過一面之緣。

就在這座小樓裡。

應芷蘅,就是鍾霖潤的母親。

孟思瑤在床上不知躺了多久,心紛亂,她仍孜孜以求,想求得一個答案。

求來的是更多的傷心。

應芷蘅,那個明艷萬方的女人,鍾霖潤的母親,是資產上億的房產公司的董事長,鍾霖潤

,卻為什麼在這裡租住單身公寓?得廣集團和李伯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李伯瑞一死,

鍾霖潤就進駐,為的是什麼?他在找什麼?或者說,他在等什麼?是不是和夾層有關?得

廣集團是不是和李伯瑞一家的死有關?

最可怕的,是鍾霖潤隱藏極深的身份。

他對我的愛,是真是假?

難怪他對袁荃私藏的巨款毫不動心,他父母的家產總計,只怕遠遠超過那四個鐵皮箱。

他究竟想幹什麼?

還用問嗎?他對我的接近,一定懷有特殊的企圖。

回憶一下,有什麼特殊之處。

他被父母接走去養病後,兇殺案就一次次出現在我身邊,目標無一例外,都是我。他甚至

在那天我去圖書館前就叮囑過自己,要小心,結果,發生了那起摩托車手企圖活埋我的恐

怖事件。這說明,他一定知道我會有危險。

我向他談起過,張生和田川在幫助我破解那串袁荃留下來的數碼,於是就有人盯上了那個

僻陋的「通江旅社」,發生了煤氣洩漏和爆炸案。

同樣,他知道自從常婉搬進小樓來陪我,我就一直睡在他的房間,於是那天晚上,一把鋒

利的匕首插進了婉兒青春的胸膛。也是我告訴他,童樹一直在關注和我相關的案件,派人

來保護我,於是凜然果敢的年輕警官,成了除掉我的絆腳石,而遭暗算。

孟思瑤陣陣發冷,心陣陣發痛:人生原來就是這樣一個醜陋的集合。

為什麼,為什麼在林芒和劉毓舟對我的危險都過去後,明確針對我的殺機又接踵而至?我

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沒有複雜的背景,沒有身居要位,唯一的可能,就是知道了我不該

知道的事情。

比如這個夾層。

她猛然省悟,這一切,都是發生在自己開始懷疑酈秋和「傷心至死」有關、開始調查這座

小樓本身的秘密之後。這說明有人不願我知道這座小樓的秘密,或者說,要殺我的人,認

為我已經知道了會危及他們切身利益的秘密。

究竟是誰想要我的命?

如果不是剛發現鍾霖潤的身份,她會對這個問題茫無頭緒。她此刻唯一能做的猜測,就是

這個「得廣集團」,鍾霖潤就是對自己謀殺企圖的幫兇。難怪他近來這麼吞吞吐吐,和我

若即若離。

可是,如果他真有惡意,為什麼又會在電話裡提醒自己即將到來的劫殺?為什麼又會在怪

村的大火中冒著生命危險將我救出?也許,這其中還有許多隱情?

但無論怎樣,他住在這座小樓,顯然別有用心。他自始至終,沒有向我提起他的背景,以

及得廣集團和李伯瑞在生意上的關係。他和我一起在懸棺洞裡發現了袁荃藏匿的重金,也

沒有提起這可能是李伯瑞的遺產。如果對身份的刻意隱瞞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欺騙,那麼

他親口對我說,他母親只是個尋常的職員,顯然是個天大的謊言。

一個將自己包裹得如此嚴實的人,一個能將隱秘埋藏得如此深沉的人,值不值得真心相對

?如果不能真心相對,誠摯的愛從何談起?

我以前的那些直覺沒有錯,天下不會有如此的完美,美妙至極的愛情如何會從天而降?我

什麼時候會變得如此幸運?自從父母離世,屬於我的笑容也離我而去,想起那段和鍾霖潤

心心相印的日子,簡直就是一種迴光返照。因為我,注定會,傷心至死!

孟思瑤微閉雙目,淚水不知不覺從眼角流向枕邊。為失去的、也許從來就沒有得到的愛情

;為即將失去的、也許從來就不該存在的生命。

模糊的視線裡,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向自己壓上來。

孟思瑤驚聲一叫,睜大雙眼,原來是鍾霖潤,雙手拖著一塊毯子。

「瑤瑤,是我!看你睡著了,怕你著涼。」鍾霖潤溫聲道。

虛情假意。

「我沒睡著,多謝你的關心,但嚇了我一大跳,」孟思瑤冷冷地說,「你進門為什麼不先

敲門?」

鍾霖潤一愣:「我需要敲門?……我其實敲過了,但你沒有應,我看門掩著,就推門進來

看看你,好幾天不見了……」自從兩人開始戀愛,鍾霖潤不知多少次這樣進來,從沒有這

樣的冷遇。

「我很累,想休息一下。」

「我收到了你的留言,讓我檢查心臟,聽上去有點奇怪,想問問清楚。你為什麼這麼著急

地讓我去做檢查?我沒有覺得任何不舒服呀?是不是得到了別的線索。」

什麼樣的線索也暫時不能讓你知道了。

孟思瑤轉念一想:畢竟,他為了自己的安危,進了拾夕洞,成了「傷心至死」的又一個受

害者。

但也可能是他為了接近我所做的犧牲,也許他也很想知道袁荃究竟在拾夕洞裡藏了什麼,

是不是李伯瑞的遺物,是不是得廣集團處心積慮不想讓我看到的東西。

「沒有什麼線索。你知道的,法醫說婉兒死的時候有心臟問題。我所以想,會不會所謂的

『傷心至死』的詛咒,就是在預言進過拾夕洞的人會死於心臟病?你……你非常需要檢查

一下,你的心到底是好是壞。」再沒有比這更明顯的雙關語了。

「好,我有空去檢查一下。謝謝你……你怎麼剛哭過?有什麼不順心的事?能不能告訴我

……是不是惱我這幾天沒有在家裡陪你?」聰明如鍾霖潤,顯然還是沒有聽出孟思瑤話外

之音,柔聲問道,那聲音溫暖得讓人心顫。

「我又不是嬰兒,為什麼需要人陪?你又不是我的丈夫,為什麼要每天陪我?」孟思瑤的

聲調更冷了。

再木訥的人,也能聽出孟思瑤的心情。鍾霖潤是個有傲氣的人,臉色微變,向門口走去:

「好,我給你清靜,只希望你不要忘記,當你最困難的時候,我一定會在你身邊。」

我相信,你會將我推向絕境。

當鍾霖潤反手關上門時,孟思瑤將頭埋在毯子裡,痛哭失聲。

雖然看似「證據確鑿」,但會不會錯怪了他?

比如一直認為是酈秋的那張照片,最後證明,是自己的先入為主加上「眼誤」,照片裡的

女孩是和酈秋酷肖的酈楚。會不會,那個應芷蘅,只是和鍾母相像?何況,應芷蘅的得廣

集團遠在海南,而鍾家父母都在四川,天南地北。

孟思瑤拿起手機,想了想,給張生打了一個電話。

大約十分鐘後,張生給她回了電:「基本上可以肯定了,那個叫應芷蘅的女士的確和你給

我的電話號碼有關。我打過去,有人接,是個女的,口音很重,我問應芷蘅在不在家,她

說不在,很警惕的樣子,追著問我這電話從哪裡打來,從哪裡得到的號碼。」

「你用的是什麼電話?」

「學校外的公用電話,不會有痕跡的。」

「謝謝你,為我做這麼多。」雖然猜到了結果,孟思瑤還是沮喪極了。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讓我去騷擾億萬富婆,說不定我就有機會了呢。」

「太噁心了,你胡說什麼呀。僅此一次,不會再讓你去騷擾她了……田川還好嗎?」

「不錯,他決定衝破黑暗,找個公司上班了。不過還是有點鬱鬱寡歡,大概還在思念『血

滴子』吧。有時候,我真想能嫁個億萬富婆,拿出錢給他做資金,讓他完成他的願望。」

「瞧你的出息,」孟思瑤還是暗暗感動,這是真正的友誼,「得了吧,沒發明出那個『血

滴子』也挺好的,少讓一些中學生沉溺於遊戲。你如果有空,我還想請你幫個忙……雖然

我不是億萬富婆。」

張生在電話那頭呵呵笑了起來:「有時候真佩服你,一個文弱的小姑娘,受了那麼多驚嚇

,還能這麼樂觀。」

孟思瑤心想:你哪裡知道我的苦。也笑著說:「我這叫死豬不怕開水燙。」

張生沉默了片刻:「抱歉,我剛才在發揮最大的想像力,把你傾國傾城的容貌嫁接在一隻

豬身上,結果不是很理想。」

「好了,說正經的吧,記得上回你帶我用那個三維立體掃瞄儀,提到你的一個師兄,是計

算機圖像方面的高手,不知道他會不會做攝像方面的圖像分析,老郭有盤從錄像帶上拷貝

下來的DVD,我去借來,你師兄能不能幫我分析一下,攝像裡有沒有貓膩,比如說,經過剪

輯什麼的。」孟思瑤剛才已經想過,要進一步查這個得廣集團是否和李伯瑞一家的死有關

,必須先證明李伯瑞一家並非死於尋常的水上交通事故。

張生說:「我問問他吧,等我的電話。」

放下電話,發現已是晚上九時。孟思瑤忍著飢餓,又去敲郭子放的房門。郭子放開門見是

孟思瑤,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出她的憔悴和心灰意懶,關切地問道:「我剛才看到霖潤了

,從樓上下來,沒精打采的,你們小兩口是不是吵架了?」

「別提了,沒什麼了不起的。」孟思瑤努力輕描淡寫。

「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希望你一定相信我做為大老爺們兒的直覺,他愛你愛得很

深。」郭子放想起了「通江旅社爆炸案」的度日如年,鍾霖潤在電話裡的哽咽。

「你們男人有直覺嗎?」孟思瑤輕輕嘀咕了一聲,「好了,我相信你。我正是要和你談霖

潤的事。記得我剛搬進這裡時,你在聊天時提到,他小時候曾得過他們市裡像棋和圍棋的

雙料冠軍,後來他也證實了,你是怎麼查到的?」

郭子放眉頭皺起,說:「怎麼會想到問這個?」

「你怎麼這麼黏糊?」

「很簡單,我剛搬進來的時候……」

「你搬進來的時候,霖潤已經住這兒了?」

「是啊,他是第一個住進來的,然後是酈秋,我是老三。我住進來後,有一次到他屋中和

他聊天,發現他書架上放著象棋和圍棋,我也好這口,就提出來和他切磋,結果一個小時

裡輸了三局,後來問他怎麼回事兒,他什麼都沒說。我有些懷疑,去圖書館查了資料,他

比賽得冠軍的名字果然在十幾年前的一份當地報紙上。」

「你夠有閒功夫的。」

「我只是好奇,記者的天性。我是夠閒的,誰讓那時候你沒有來呢,給我提供那麼多有趣

的差事。」

「你一直在說要和公安局方面聯繫,怎麼樣了?童樹被暗害的案子有進展嗎?說真的,每

次想到,他因為調查和我相關的案子而受害,心裡甭提多難受了。」

「我也一樣,但你千萬不要自責。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我現在越來越覺得,童樹的死,

說不定還和李伯瑞一家的死有關,別忘了,他非常懷疑李伯瑞一家是被謀殺的,曾進行過

一些調查,只不過後來做了副隊長,精力被其他重大案件牽扯,調查來的線索也很模糊,

這才暫時擱置。他犧牲後,警方十分震驚和憤怒,但內部有重大的分歧,一部分童樹的老

部下和我們一樣,認為他的死和常婉的死緊密相連,是整個計劃中的一步,調虎離山;另

一部分警員認為這兩起案子純屬巧合,儘管你的確連遭凶險,但殺常婉、或者說想殺你的

動機太不明顯,雖然你當時被保護起來,但任何人只要有足夠耐心,總能找到再次下手的

機會,完全沒有必要激怒警方,顯然是有恃無恐的惡勢力所為,所以最有可能還是杜冷丁

大案的那批罪犯,畢竟一致公認,杜冷丁案是有組織的團伙犯罪,才會如此囂張。」

「這麼說來,認為和杜冷丁大案有關的聲音佔了上風,所以和我相關的幾起案子都被擱置

了?」

「當然還有專人負責,只不過重點放在了杜冷丁大案上,畢竟社會危害更大,而且,該案

產生的危害是『正在進行時』……」郭子放話一說多,就難免會不得體,話一出口,立刻

後悔。

「看來,我這個『過去時』,還得靠自己。」

「我一直有這個感覺,我們是在和時間賽跑。可是,得到的總是支離破碎的線索,即便我

們之間,也存在著信任的問題。」

「不是信任的問題。做為朋友,你們已經為我付出太多,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是在提醒我

,盡量不要將你們捲進其中,如果因此讓你覺得有隔閡,只好請你原諒了。」

「但是,我總有感覺,你的安全和生存,也是我們這些朋友的責任,儘管我這個做娛記的

,對不知道的事兒格外敏感,但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在需要幫助的時候不要客氣就好。」

「不會的,這不就要你幫助了,能不能再讓我看看那幾盤李伯瑞一家出事前後的安全監視

的錄像?」

張生進了孟思瑤的房間,逕直走到她的小電視機前,將一盤DVD塞進了播放機。

「你的師兄分析好了嗎?這麼快!」孟思瑤驚喜地問。

「我改了主意,只在關鍵的時候請他出馬,節省了大量的時間,」張生說,「看這段錄像

前,先提醒你一下,記得田川的特異功能嗎?」

「怎麼不記得,他因為腦子裡裝的事兒少,幾乎是過目不忘。」孟思瑤心想,原來又是田

川的功勞。

「這是李伯瑞一家出事那天清晨的錄像,從李伯瑞將車開到門口,到眾人一一上車,沒有

絲毫銜接上的破綻,應該說,都是真實的攝像。從頭至尾,錄像上都有時間標記,也看不

出任何問題。接下來,我快進,你注意看,看出什麼了沒有?」

畫面上,不過是車子開走,開出了畫面,然後是一片寧靜。

「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張生又將那段錄像往後倒了一點:「再仔細看!」

「快告訴我吧,我交白卷了!」

「你這個同學……告訴你吧,看地上樹的影子。」快進再次開始。

車子開走的時候,天光尚暗,路燈尚未熄滅,地上是院門前路燈投下的樹影。隨著時間的

推移,路燈已滅,地上則漸漸現出了朝陽投下的樹影。張生忽然撳了一下遙控器,開始以

正常的緩慢速度播放。

「啊!」孟思瑤輕輕叫出了聲。

只見地上的樹影忽然消失了。

「即便太陽被移動的雲彩遮住,影子的消失也是個漸進的過程,但在這裡,『啪』,轉眼

之間,樹的影子全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三個小時後,影子才重新出現。」

「這麼說來,在樹的影子消失的那一瞬間,其實就是重新剪輯的部位?」

「沒錯,李伯瑞家用的是比較先進的攝像監視設備,用的是數碼錄像帶,儲存方便,轉換

方便,編輯、或者做手腳也方便。當然,分析起來也容易。田川發現這個銜接上的問題後

,我專門指出樹影子消失的那個部位,讓我師兄分析,他老人家不到五分鐘就做出了結論

,的確是剪輯粘連上的。我問他,為什麼錄像上的時間記錄是連貫的,他說,這種數碼錄

像,既然能剪輯,就能加上時間。他甚至認為,剪輯錄像帶的人,完全可以在電腦上將所

有內容製作好,加上時間,然後錄在錄像帶上,根據所加時間,放回監視系統,繼續錄剩

下那天的內容。」

結論很簡單,錄像的確是被剪輯過的。如果不是田川的火眼金睛,誰又能發現這細微的差

別?

「這一切都說明,前面李伯瑞一家搬行李上車的鏡頭並非發生在出事那天的清晨!」孟思

瑤恍然大悟。

「我也有同樣的懷疑,感覺這個錄像,完全是為了應付李伯瑞家的監視系統,或者說,要

看這段錄像的人。」

目的是什麼?蒙蔽警方?讓警方堅信,李伯瑞一家的死因,只是一起水上交通事故。

無論是誰剪輯了錄像帶,一定用了李伯瑞家以前的監視錄像,找到他們過去清晨出遊的場

景。

監視錄像都放在小樓裡,這也說明剪輯錄像的人,進入了小樓,或者,提前得到了李伯瑞

家以前的監視錄像。這暗示著:小樓、或者李伯瑞一家,已經被控制。

也許,李伯瑞一家,已經被殺害。清安江的沉船事故,不過是遮掩兇殺的手段。兇手殺人

後,只要給他們換上剪輯過的錄像裡出現過的衣服,就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所有這樣的做法,都是為了不引起警方注意。

警方的確沒有注意,直到我收到了那張酈楚和李伯瑞一家的照片,開始關注小樓本身的秘

密。

有人希望我從這個世界消失,這樣就不會有人關注李伯瑞以及這個小樓的秘密。

說不定,袁荃也多少知道了些秘密。(她至少進過夾層,也許還拿走了存放在夾層裡的重

金。)會不會,害死李伯瑞一家的人,也正是導致袁荃死亡的人?否則,袁荃為什麼早早

就安排「後事」和「遺囑」,她顯然感覺到了危險。就像現在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暗

處的殺手就會突然出擊。

如果這些猜測都是真的,是誰策劃了這一切?

張生走後,孟思瑤帶著這個疑問,再次鑽進了夾層,她準備盡快讀完夾層中李伯瑞保存的

文件,看是否還有別的提示。

剩下的文件,除了部分李伯瑞的私人信件,和朋友、老同學、親友的書信來往,大多還是

和得廣集團相關的文件,其中有一些流水賬記錄,最讓孟思瑤覺得蹊蹺:李伯瑞是個建築

設計師,他在得廣集團,也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股東,為什麼要做這些財會方面的詳細

記錄?

從李伯瑞對得廣集團的異樣重視,到鍾霖潤「隱姓埋名」在這小樓「臥底」,都暗示著,

得廣集團可能是一切凶險和惡行的始作俑者。

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孟思瑤翻遍了架子上的所有物品和文件。

最後的一個文件夾裡,放著一張光盤。光盤封套上,是打印的一串數碼:LW586136697400C



孟思瑤走進游書亮的門診室,開門見山地問:「游大夫,我著急著和您約了這次門診,並

不是有什麼心理上的問題需要您幫助,而是……這大概也能算是一種心理問題吧,我知道

您認識鍾霖潤,所以想請您告訴我,您對他有多少瞭解,他是不是個可靠的人,他是不是

個危險的人?」通過幾次治療,孟思瑤越來越能感覺出,游書亮和她另幾位朋友一樣,真

心關心她。

游書亮怎麼也沒想到孟思瑤會問這樣的問題,一邊招呼孟思瑤落座,一邊努力尋找合適的

措辭:「小孟,如果你們兩個感情上產生了問題,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幫助你們調停。小

鐘的事,首先我知道得並不多,幾乎不可能比你知道得更多,即便真的知道什麼秘密,也

只能替他保守。」

「他以前說,在經手一個案子的時候和您認識,那時候,他在辦什麼案子?您一定記得,

對不對?」

游書亮搖頭說:「小孟,你們倆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看你有些過度焦慮,還是先和我

談談這些天的情況吧。」

從游書亮的門診治療室出來,孟思瑤感覺好多了。她有些後悔,剛才當游書亮提出幫她繼

續尋找一下導致幽閉恐懼症的根源,她斷然拒絕了:「不知道章老師有沒有告訴您,我基

本上算是得了絕症,可能此刻我最應該做的,是放縱生活,至少,享受生活,而不是揪住

過往的一切不放。」也許是懊惱游書亮不夠開誠佈公,她的態度也很生硬。

游書亮沒有多做阻攔,他完全可以理解孟思瑤此刻的心情——她已經承受太多,的確不會

去主動尋求情緒的波動。

「記得不,我和你說起過,當初劉毓舟不知用什麼方法,合成了袁荃的聲音,打電話給郭

子放。你知道怎麼用電腦合成一個人的聲音嗎?」

張生幾乎未加思索:「田川一定會。他寫那個失去的寶貝『血滴子』遊戲時,男女主角的

配音都是當紅影星的合成聲音。不過,你一定得有個樣本,就是合成對象的真實聲音,越

豐富越好。」

「我已經帶來了。」孟思瑤拿出她那個可外錄的mp3播放機。中午她約鍾霖潤出來吃飯,為

的就是錄一段他的聲音,但幾乎成為她有生以來最尷尬的一次約會。她甚至覺得,他的心

在離自己遠去,言語間散淡而無情。這個短暫的愛情看來就要這樣匆匆地結束。

張生將播放機裡聲音文件上傳到電腦裡,一聽鍾霖潤的聲音,嚇得跳了起來:「你……你

要謀害親夫!」

「呸!胡說什麼呀!我和他,快結束了……」

「我的機會來了?我說麼,野百合也會有春天。」張生笑道。

孟思瑤卻怎麼也笑不出來:「請你嚴肅點兒吧,快找田川來。」

聲音合成好了,三個人圍攏在一個電話前,孟思瑤撥通了精神病總院專家門診的專線。

一個護士的聲音傳來,孟思瑤聽出,正是坐在游書亮的門診室前的那個護士:「專家門診

。」

田川點了電腦上的播放鍵,從音箱裡傳來了合成後鍾霖潤的聲音:「我想和游大夫談談。



那護士愣了一下:「談談?您是……我聽出來了,是小鍾吧!」

孟思瑤一驚,她在準備對話時,怎麼也沒想到護士會認出鍾霖潤的聲音,顯然,他們很熟

。過長的沉默一定會引起護士的疑心,她只好示意田川播放下面一句:「您好,我是鍾霖

潤。」這樣的銜接倒也勉強過得去。

「果然是你啊,小鐘,好久沒來了,是想預約個門診嗎?你等等,讓我拿出你的病歷……



一時間,孟思瑤不知所措。

鍾霖潤也是游書亮的一個病人!

鍾霖潤和自己一樣,也有心理問題或精神問題!

更讓孟思瑤覺得無助的,是她的徹底迷惑:如果說鍾霖潤有精神問題,那麼他的哪句話可

以相信,哪句話不能相信?

「小鐘,你還在嗎?游醫生後天有空,要不要約個具體的時間?」

田川和張生焦急地看著孟思瑤,想聽她的指示,用哪句事先合成好的對話。

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孟思瑤對著話筒道:「現在,我想立刻就見游大夫!」

護士更是驚訝無比:「怎麼……你是……你是小孟嗎?小鍾呢?怎麼你們……」

「鍾霖潤是我的男朋友,大姐,能不能讓我立刻見到游大夫?我真的有非常緊急的事要向

他求教!」

「游醫生門診的時間早就過了,我可沒有資格……」

「大姐,你知道我的,不會成心搗亂的,真的有很緊急的事,甚至,可以說是人命關天。



孟思瑤的懇求終於打動了護士,她想了想說:「好吧,你先別急,穩定住情緒,你可以去

找游醫生,但門診部這裡馬上就要關門了,你必須到醫院的行政大樓,他的辦公室在三樓

,323室,通常這個時候,他都會在辦公,看病歷或做研究。我會立刻給他打個電話,你現

在就動身吧。」

「小鍾呢?是他,還是你,有緊急情況?」游書亮關切地問。孟思瑤覺得很是過意不去:

她這樣反覆攪擾,尋常人只怕早就對她失了耐性,但游書亮的態度,給她的只有溫暖。

「游大夫,我本來,不知道霖潤是您的病人,但我現在知道了。所以,請您告訴我,對他

的診斷是什麼,這樣,我可以推斷,他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難道,你就因為……」

「我知道您的顧慮,我不會因為他有精神問題就離開他,我自己也是您的病人呀!他始終

對我很好。只是我最近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身份,一個很複雜的身份,和我受的那些驚嚇有

直接的關係,我幾乎不能再信任他了。」

「你是說,你感覺他會給你帶來危險?」

「只怕他已經給我帶來了危險,還帶走了無辜的生命。」孟思瑤的淚水已經濕了眼眶。她

知道自己對游書亮的瞭解也十分有限,但她幾乎必須相信這位熱心誠懇的醫生。

游書亮陷入深思中。他在腦中,將孟思瑤經歷的風險一個個數過,雖然對有些細節並不瞭

解,但他相信她,她的直覺從來沒有嚴重干涉過她的理性。

「照理,我是不能將一個病人的病情告訴另一個病人。但你的情況,的確很讓我擔憂,要

不要我和警方聯繫,將他做為一個嫌疑人,這樣,我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將他的情況告訴你

,同時也幫你設防。」

「千萬不要,現在,一切都只是猜測,雖然有線索,卻沒有絲毫證據,莫說警方不見得會

接手,即便警方開始調查,也未必能查出什麼頭緒,只會打草驚蛇,我會更快地從這個世

界消失。我只想知道霖潤的病情,我希望能將一切扭轉。」

「靠你自己?」

「我有很多熱情幫助我的朋友,包括您,但我這裡面有許多凶險,我不能多連累任何人…

…您知道的,一直關心我的那位警官,不久前也被暗殺,更不用說手無寸鐵的好心人們。



游書亮又沉思了片刻:「好吧。小鍾是個說話非常注意分寸的人,也是個心思比較深的病

人,對我,也非完全信任,所以並沒有告訴過我他生活中的任何具體情況。他每次進我的

門診,描述自己的病情,用的都是比喻,或者類比,希望我對他類比出的情況進行反應和

診斷。在治療過程中,我一直試圖扭轉這種情況,誘導他說出他生活中的真實,但每次都

被他識破——他這個人絕頂聰明——一旦識破我的用心,他就會拂袖而去。即便如此,他

的病徵還是比較明顯的,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的診斷更確鑿,他患有嚴重的抑鬱症,

和輕度的精神分裂。

「這樣不順利的進展持續了很久,我逐漸瞭解到,他的痛苦,他的抑鬱,起源於他在生活

裡扮演的角色。他在生活中有很大的壓力,強力競爭的工作環境、家庭帶來的負擔、甚至

善與惡的抉擇。這些,都是他抽像地描述和暗示,我始終不能完全理解。直到有一天,他

終於開始向我訴說他生活中一個真實的人物,一個女孩子,他向我直接說了對她的看法,

包括對她的顧慮,那女孩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煎熬著他的心,他甚至推薦女孩來找我就診

,因為他無法忍受她的日漸憔悴。」

「那個女孩,就是我。」兩人心照不宣,淚水悄無聲息地流下孟思瑤的面頰。

「我本以為他終於可以向我敞開心扉,非常振奮,誰知從那次起,他再也沒來找過我。」

孟思瑤失望至極地抬起臉:「真的嗎?」

「我能告訴你的,就這些了,除了知道他是名才華橫溢的律師,我對他的其他背景,一無

所知,因為他從不向我提起。」

「可是,我該怎麼做?」

「如果你不願報警,認為那樣更危險,大概只能試著和他交流。我的感覺……做為醫生,

我其實不該說這些的……我的感覺是,他很愛你,同時,他也有顆敏感甚至脆弱的心。」

孟思瑤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家。這一路,她想了很久,想像著如何向鍾霖潤開口,希望他

向自己說出實情,或許,還有機會挽回這段感情。

可是,這不是異想天開嗎?他的背景,他在這一切凶險裡扮演的角色,能逆轉嗎?

她一直走到小樓門前,仍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這些天來,徘徊不去的「第六感」告訴她,暗處,窺視的雙眼也徘徊不去。孟思瑤百思不

得其解,為什麼前一陣有人對自己接二連三地下手,似乎處心積慮要置自己於死地,為什

麼這種邪惡的勢力,似乎突然煙消雲散?雖然沒有了公安局派的保鏢,她卻覺得殺氣更淡

了。

或許,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為什麼?這些天發生了什麼樣的進展,使得「必殺令」突然中止?

難道是因為我知道了夾層的秘密?

可是,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夾層的秘密,事實上,除了間接地發現了鍾霖潤的背景,夾層

裡並沒有什麼真正的秘密。

唯一可疑的,是那些和得廣集團相關,但缺張少頁的文件。

如果那些缺失的文件,涉及到得廣集團的一些不可告人的機密,可以推斷得廣集團必定會

對此很重視。說不定,應芷蘅正是為了查找那些文件,才派親生兒子「打入」小樓內部。

如果是這樣,以夾層的絕密設置,若沒有小樓的建築圖紙,很難被發現。顯然,鍾霖潤住

進來後,沒有什麼進展。

直到袁荃的出現,直到我的出現。

也許是當局者迷,孟思瑤直到今天才發現,自己面臨著兩個碩大的謎團,截然不同,但似

乎有著模糊不清而微妙的關聯。一個是這個小樓的秘密,未知的、龐大的、要立刻摧毀她

的黑暗勢力;一個是「傷心至死」的詛咒,神秘的雨衣人,心肌炎,猝死。

結局似乎都難逃一死。

孟思瑤忽然發現,原來已經在門口站了很久。

自己這樣恍恍惚惚,是不是也說明了,大限將至?

她和往常一樣,輕輕打開樓門,輕輕關上樓門,又遲疑了一番,輕輕走向鍾霖潤的房間。

一天裡,尤其是和孟思瑤共進午餐後,鍾霖潤不知多少次拿起電話,想撥通精神病總院專

家門診的專線,和游書亮約談一次。但他還是忍住了,這是個極其微妙的時期,他不知道

見了游書亮後,自己這根繃得死緊的弦會不會錚然斷開,說出不該說的話。何況,自己還

要處理更重要的事。

但無論眼前的事有多重要,歸根結底,不都是為了這個受盡苦楚、憔悴得讓人心疼的女孩



可是她為什麼突然對自己疏遠起來?

這份疏遠,不期而至,使得自己的計劃岌岌可危。

更糟糕的是,讓他再次看到了死亡的陰影。

下班後,他沒有像往日那樣加班加點,繼續在所裡用功,而是早早回到家。他進門後就直

上二樓,去敲孟思瑤的門。

沒有人應門。她一定還沒有到家。

酈秋已經先到了家,聽見敲門聲,從自己那間小屋裡出來,看到鍾霖潤悻悻地下樓,便跟

著下樓,到了他的房間門口,叫了聲他的名字。鍾霖潤緩緩轉過身,酈秋微微吃了一驚。

鍾霖潤看到她的神情,也覺詫異:「秋姐,怎麼了?」

「你……看上去怎麼很頹廢的樣子……你從來沒有這樣過,即便在你傷重臥床的時候,也

是很堅強開朗的。」

鍾霖潤的心一酸,終於,還有關心自己的人,關心自己心理和情緒的人。

「秋姐,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兒的。」鍾霖潤從小就被教導杜絕任何撒嬌和情緒的依賴

,他所受的教育,是永遠做個強者。

只有他自己、最多再有游書亮,知道他的內心,有敏感和脆弱的一面。

「我聽那個多嘴的子放說了,你和瑤瑤之間,有些誤會。你可千萬不能把不痛快憋在心裡

,找機會和瑤瑤談談,你們……怎麼看都是天生一對,放棄了,就可惜了。」

「好,我會的。」鍾霖潤心想,你哪裡知道,我和她,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

我們的結局,最終是「傷心至死」!

時間已經不多了,還能再見她幾次?

鍾霖潤想到此,淚水再也藏匿不住,從眼角滲出。

落在酈秋眼裡。

「霖潤,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酈秋覺得,鍾霖潤和孟思瑤之間,遠非戀人間拌

嘴那麼簡單。

這是一個真正體貼的人,也許,我這個性格,我這個本質脆弱的性格,一直需要的,就是

這種姊妹般的關懷。

「秋姐,你也許不會相信,我一直以來,就是個不快樂的人。」我可以打開一個深鎖的抽

屜,讓你看一瓶瓶抗抑鬱的藥物。

酈秋更是吃驚,難道,這就是愛情無與倫比的破壞力?

「別這麼說,你好好的,你一切都那麼出色,瑤瑤也是個絕頂可愛、美麗又懂事的女孩子

,你們會有很好的未來,你一定要堅持住。」

酈秋越這麼說,鍾霖潤越覺得未來的渺茫,長期以來的隱瞞、欺騙、強作的堅強、對脆弱

的掩蓋、對內心激戰的壓抑,都通過淚水釋放出來。多少天了,他都希望能有個懷抱,讓

他痛痛快快地、像個孩子似的痛哭一陣。

如果再像前些天那樣無力地堅持下去,不過是自掘墳墓。

我本就不是孟思瑤所迫切需要的保護神,我本就是個沉淪的人,誰來拯救?

我能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忘掉義務、驕傲、榮耀、正義、親情、愛情,只做個自私的小我

,告訴面前這個美輪美奐的女子,你如此的善解人意,你的關心如甘露,當你向我伸出援

助的手,可倚靠的肩膀,我別無選擇,死心塌地做一回無助的小孩。

但他還是沒有說出這些話,正是那些他無法忘掉的驕傲、正義、愛情攔住了他,只是說:

「秋姐,我覺得,我活得很累,很苦。」說完,坐在門口,捧著頭哭泣。

酈秋從沒見過一個高大而陽剛氣十足的男孩子哭成這樣,心底最軟的那一點被輕輕觸及—

—從搬進這座小樓的第一天起,這個俊朗的男孩就讓她產生了強烈的好感,雖然妹妹的死

,像是個巨大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她的生活中,讓她絲毫沒有戀愛的動力。

誰說孟思瑤和鍾霖潤閃電般的愛情,不曾讓她微微心酸呢?

此刻,她帶著憐愛,俯身輕身說:「也好,哭出來也好,只要你能好受些,我可以陪你一

會兒……進屋吧。」

她將鍾霖潤從房門口拉起,安頓在屋裡的小沙發上,然後靜靜地站在他身邊,聽他訴說,

他的心理問題,他在生活中的矛盾,他對未來的絕望。

「我真的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麼走。」鍾霖潤忽然站起身,彷彿要示範行走的艱難。

是啊,他的腿還沒有痊癒呢。

他是個至情至性的人,為了瑤瑤,受了重傷。

他打了個踉蹌,因為動作太猛,險些摔倒。

酈秋急忙扶住了他。

鍾霖潤渾身一震,輕輕說了聲謝謝,忽然緊緊抱住了酈秋,再次放聲痛哭。

這是個可親可近可依托的人,自己這副脆弱的德性,不是揮斥方遒的狂放人物。

酈秋在剎那間不知所措。但她隨即明白,這個男孩只是需要個哭泣的肩膀,何況,她正有

這份柔腸。

於是,她任由鍾霖潤抱著,只是在他耳邊輕聲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果然,鍾霖潤的哭聲越來越輕,兩人默默相擁,享受著暫時的寧靜。

孟思瑤走到鍾霖潤房間的門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是幻覺嗎?

也許,這樣最好。

也許今晚,我就會傷心至死。

謝幕。劇終。

主治醫師謝遜看著B超的結果,輕輕舒了口氣:「還好,你沒有耽誤太久,你的確是有心肌

炎,心電圖上看,早搏比較明顯,T波低,但我在聽診時沒有發現心區擴大,超聲的結果也

支持這點,沒有發現明顯的心包增大,說明你的心肌炎還屬於是早期的,輕度的。剛才讓

你去抽血,也是想做一下病毒分離,確證是不是病毒性心肌炎。一般的臨床結果,這樣早

期輕度的心肌炎,預後都沒什麼大問題,只要注意休息,基本上都能痊癒。但,切忌不要

過度勞累。」

「好的,謝醫生,我一定會注意。」孟思瑤慶幸謝遜輪轉到了門診。

「而且,要密切關注自己的病情,一旦感覺有心律不齊、心慌、氣悶,立刻來找我……游

醫生關照過我,你的生活好像比較動盪些,最好能找個安靜的環境。」

「好,我想想辦法吧。」孟思瑤鬱鬱地想:天地間就我一個孤苦的人兒,又能去哪兒呢?

連那個曾經宣稱愛我的人,現在也靠在別人的肩膀哭泣。

她出了門診室,驚奇地發現一個曾經熟悉的身影在走廊裡等她。

「您怎麼也來了?身體不舒服嗎?」孟思瑤淡淡地問著。

這是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年過花甲,精神矍鑠,灰白的頭髮梳得很整齊,衣飾考究而不

炫耀,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幹練勁兒。

「瞧你這樣子,年紀輕輕,看上去怎麼比我這把老骨頭還弱不經風,真成林黛玉了?」老

太太說話一貫如此,尖酸刻薄,她才是個身體健康的林黛玉呢。

孟思瑤一皺眉頭,不想再和她多說了:「您有什麼事兒啊?快說吧?您是怎麼找到我的?



「瞧,你還不耐煩了……好吧,」老太太顯出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誰讓我是你的大姨

呢,掰著手指算算吧,我是你唯一的親人,對不對?同樣在江京,你不理我倒罷了,真要

有什麼事兒,還不是找到我頭上?」

「您別自做……那個什麼了,誰找您啊,您能管得了我什麼呀?」

「難道不是你讓公安局和我聯繫的?半個月前,有個警察給我打電話,問咱倆是不是親戚

。我說從來都是我認你,你不認我。他叫我多關心關心你,還給了我你的電話,家裡和單

位的都給了,說會和我進一步聯繫,看怎麼保護你,照顧你。誰知那傢伙就打了那麼一次

電話,就沒了下文,我也不知道究竟你出了什麼事兒,需要保護,需要照顧。這不,我終

於等不起了,親自出馬來找你。打電話到你單位去,說你今天看病來了,還告訴我你們的

勞保醫院是這裡。」

「有這樣的事兒?是哪個警察和你聯繫的?」

「好像是姓童,也可能是姓董,反正就是那樣的音兒。」

「童樹!」孟思瑤心一酸。她隨即想起,童樹的確曾向自己提起過,應該和這位大姨媽保

持聯繫。難得,這位她不喜歡的大姨對這件事還算上心,足夠讓她刮目相看一回。她於是

放軟了語氣:「那位警察大哥犧牲了……別提了,我最近是有些麻煩,可是,也不想連累

到您,真的,謝謝您的關心,您還是隨我去吧。」

孟思瑤的大姨杜容深深知道,這位外甥女外表雖然甜甜軟軟的,其實個性奇強,一定是惱

恨於自己沒有出席她父母的葬禮,才對自己冰凍三尺。也難怪,她的母親杜若,是自己唯

一的小妹,手足之情,曾經相依為命,誰知……

孟思瑤從記事起,就知道大姨不喜歡爸爸、媽媽,甚至自己。她先是不解,不悅,長大後

,索性不在乎。有一次聚會時,她甚至向出言不遜的大姨發怒;「您要不喜歡我們家,可

以不要見我們呀!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您的事,憑什麼看您的臉色,就因為

您比我爸媽年歲大些嗎?」事後,杜若好生訓了孟思瑤一頓,杜容非但沒有捫心自問,反

而更是不待見這家人了。

杜容見孟思瑤不領情,火又漸漸冒上來:「好了,既然你無所謂,我也不把這張又老又熱

的臉往你的冷……臉上貼,你保重吧……你還是可以告訴我一聲,到底遇上了什麼樣的麻

煩?」

「也沒什麼大麻煩,有人咒我死而已。」孟思瑤故作輕描淡寫。

杜容身軀微震:「是誰?」

「我要是知道,不就一切太平了?不過,您也不用多費心了,我會處理好的。」

杜容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知道是誰?你說『咒你死』,有什麼樣的證據?」

「聽說『通江旅社爆炸案』嗎?」

「當然啊,江京城有不知道這件事的麼?」

「我就是倖存者之一。」

杜容好生吃了一驚,愣了半晌,喃喃說:「不會的……」

「什麼不會的?」

「我是說,不會是針對你的吧?」

「誰知道呢,反正警方認為是針對我的,我也有一千條理由相信是針對我的。不過,您也

不用擔心了,我這條小命,本來就不值錢了。」

「胡說八道!你真的不要搬我家去住一陣?避避風兒?」

孟思瑤心裡升起一片感動,看來大姨媽雖然不喜歡我們一家,親情仍在。

「不用了,真是怕連累您,我已經連累了一大批人了。」

「我不逼你,你可要仔細想想,如果要住過來,隨時給我打電話。」

孟思瑤走出醫院大門,重新開了手機,發現裡面多出好幾條留言,都是郭子放的,大意都

是問候她的病情。

昨天,孟思瑤看見了鍾霖潤和酈秋相擁而泣的一幕,黯然離開,沒有驚動兩人。她知道,

這段愛情,劃上了句號,同時劃上了一個大叉。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個人悶頭哭了很久

,雖然沒有嚎啕,卻能體會真正撕心裂肺的感覺。

在她最需要這段感情的時候,愛消散。

哭到最後,她開始覺得心在痛,隱隱的,同時,心跳得大亂。這促使她今天看了門診。果

然是心肌炎,和常婉一樣,和江醫的那個女生一樣,結局大概也是一樣的吧。

「小孟,不知道你檢查身體的結果怎樣,我們都很關注,你結束了,給我打個電話,我和

張生要請你吃午飯,老地方, 『隨園酒樓』。有重要發現。」

總算還有人想著我。

而鍾霖潤呢?沒有他的留言。看來,他是堅決要將我忘了。

但酈秋還蒙在鼓裡,說不定,你們會有更不共戴天的冤仇。

這樣也好,我們可以更冷靜地站在各自的立場上……決鬥?還是待斃?

孟思瑤的鼻子又酸了。

「吃便飯也需要包廂嗎?」孟思瑤被服務生領進「隨園」的包廂,覺得好生奇怪。

張生輕聲說:「我已經檢測過了,這裡沒有攝像或錄音設備。」

「不要嚇唬我好不好!」孟思瑤知道這兩個人都愛故弄玄虛,兩人聯手,不知要鬧出多少

名堂。

郭子放冷笑說:「我們不會嚇唬你,就怕你被我們的調查結果嚇趴下。」

「我早就趴下了,你們不再踏上兩隻腳,我就謝天謝地了。快說吧。」

「我們查了鍾霖潤和得廣集團的內幕……」

孟思瑤剛坐下,聞言立刻又跳了起來:「什麼!你們查鍾霖潤?誰叫你們去查他的……還

有什麼得廣集團,我聽都沒有聽說過。」

「我知道你是想保護我們,不想讓我們再沾上麻煩,但做為朋友,或者吃不到天鵝肉的癩

蛤蟆,我們有責任保護你的安全,幫助你。」這是孟思瑤所見過最嚴肅最誠懇的張生。

郭子放則繼續保持冷笑:「怎麼樣,還沒開始進入正題,你就被嚇了一跳吧?其實,你上

回問我如何知道鍾霖潤得過象棋、圍棋雙料冠軍,立刻讓我產生了懷疑——你好端端地為

什麼問起這檔子事兒?接著是你和他莫名其妙地勞燕分飛,我不得不去想:瑤瑤一定知道

什麼我們不知道的要緊資料。於是我著手查鍾霖潤的背景。好傢伙!他掩飾得雖好,甚至

連他們律師事務所裡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龐大背景,但再好的掩飾也經不住狗仔隊的嚴打,

對不對?我查了他大學時期的一些交遊,甚至他在中學裡的象棋師傅,終於發現了他是得

廣集團的金枝玉葉。」

孟思瑤捂著心口坐了下來:「別說我撒嬌,從現在起,有什麼重大發現,一一說來,千萬

別一驚一乍的,我心臟會受不了。」

郭子放點頭說:「好,我盡量不虛張聲勢,但給你個警告,調查結果挺聳人聽聞的。你肯

定知道了應芷蘅是鍾霖潤的老媽,得廣集團是南方有名的大房產公司,對不對?」

孟思瑤點點頭。

「在新聞界,得廣集團的消息還是比較好找的,但對這個大公司的深入分析卻不多,原因

很簡單:這個公司雖然家大業大,卻很低調,總部雖然設在海南,業務涵蓋全國,但應芷

蘅卻長年住在一座四川小城——這個你我都知道,該公司做事相當謹慎,各地各級對他們

似乎都很客氣,沒有明顯的派系傾向。他們看上去也並不貪婪,應芷蘅還時常做些不大不

小的慈善事業。

「唯一引起我警惕的,是他們這個公司的前身,知道是什麼嗎?」

「你答應好的,不虛張聲勢。」

「得廣集團在九十年代,在尚未涉足房產業這一金山的時候,是個規模不大,但口碑很好

的保安公司。不但提供保安人員,還提供安全系統,安全防盜門,警報系統,閉路錄像監

視系統。」郭子放盯著孟思瑤的臉,看她的反應。

果然,孟思瑤的臉色更嚴峻了。

事實上,她在微微顫抖。

「張生,你都告訴他了?」孟思瑤看著張生,想起了李伯瑞家的監視錄像。

「這傢伙有備而來,對我曉以大義,我只好把你出賣了。」張生招得倒也爽快。

「你這個重色輕友……重友……算了,你這個壞蛤蟆。」

張生嘟囔著說:「無論是『色』是『友』,都是為了你呀,老郭早查出來了,李伯瑞家用

的安全監視系統和警報系統,都是得廣集團的一個附屬公司的產品。」

「確切的說,是得廣集團鮮為人知的一個子公司。得廣集團不但做房地產的生意,還經營

了一批和居家有關的企業,從建築公司到裝潢咨詢公司,從傢俱店到保安公司,反正他們

資金足,有能力鋪得開。這個負責安全系統的子公司,其實是得廣公司真正的老本行。我

聽張生交待,李伯瑞家的錄像被人剪輯過,就立刻將二者聯繫起來了。」

孟思瑤的手足發冷:「這麼說,得廣公司殺害了李伯瑞一家,幾乎是定論!」

這回,輪到郭子放詫異了:「為什麼這麼說?」

孟思瑤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發現,雖然,還是沒有提夾層的事:「得廣集團開始進軍房地產

業後,李伯瑞曾是該公司的股東之一。」

郭子放雙眼睜得老大,似乎連寬大的眼鏡也擋不住,沉默了一陣,等端菜上來的服務生退

下後,才說:「這下,全連上了。李伯瑞一家如果是被得廣公司謀殺,一定是因為李伯瑞

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

「就像現在的我,不久前的袁荃。」孟思瑤心想,不小心說了出來。

「袁荃?」

「我猜袁荃得到的那筆巨款,就是和這個案子相關。」

「你沒告訴我這件事前,我還逼著張生做了一回『黑客』。」

張生恨恨說:「而且老郭又是以瑤瑤之名,如果我是條蛇,『瑤瑤』這個名字就是我的七

寸,如果我是阿克琉斯,『瑤瑤』這個名字就是我的腳後跟……」

孟思瑤哭笑不得,在桌下狠狠踢了張生一腳。張生隨即說:「得廣集團的財務部門在海南

,他們的網絡安全系統相當過硬,當然,只是相對的,相對絕大多數企業,他們的內網比

較安全,但離真正的堅壁清野差了很遠。我從他們系統的『後門 』攻入,看到了他們的一

些稅務資料……」

「等等,我聽糊塗了,你們為什麼會想著去看得廣的財務資料?」

郭子放說:「是這樣的,我雖然不知道李伯瑞那碼子事,但既然面臨的謎裡牽扯到一個大

公司,我很自然地懷疑經濟上的問題。我在調查中特別注意了一下,發現得廣集團去年新

雇了一個知名的會計事務所幫他們做審計,猜猜,是哪個會計事務所?」

「又來了!難道是袁荃……」

「加十分!沒錯,正是袁荃在幫他們做審計。事實上,似乎正是袁荃主動聯繫來的這筆業

務。於是我猜想,怎麼這麼巧,袁荃會去主動聯繫這個得廣集團,她在查什麼?於是我打

電話到得廣集團,謊稱是會計事務所接替袁荃工作的,問他們今年是不是要繼續幫助。得

廣集團的人看了看以往的記錄,說袁荃曾在海南蹲點,看了項目審計相關的資料和稅務資

料。我想,看項目審計相關的資料,有大海撈針的感覺,不如直接看稅務資料。」

張生接著說:「我調出他們的稅務資料,像在看天書,就轉給了老郭。」

「我拿去讓會計高手看了,得出的結論:有重大的偷稅漏稅嫌疑。他說,還需要請教稅法

律師,才能做定論。」郭子放大概說完了,開始埋頭吃飯。

孟思瑤邊開始吃飯,邊將兩人說的線索在腦中一一梳理,又和她在夾層中所見的那些文件

聯繫起來,歎了口氣,說:「看來,這些都支持我們的猜測:得廣集團不乾淨,李伯瑞有

可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又不肯閉嘴,才會被滅口。他一定留下了什麼線索,這些線

索不知怎麼讓袁荃得知,開始調查。也許正是她在給得廣集團做審計的時候,好奇心驅使

,看得多了些,發現了得廣集團經濟問題的確鑿證據,同時也被得廣集團盯上了。她因此

會感覺到得廣集團的威脅,才會有惶惶然的感覺,臨死前又給了我一些線索,雖然非常模

糊,但都是指向對得廣集團的揭露。得廣集團,也許正是通過鍾霖潤,知道我在逐漸領悟

袁荃留下的那些線索,所以也開始對我下手,歸根結底,還是滅口。」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袁荃給你的線索都那麼模糊,那麼欲言又止。她其實是在保護你

,同時又想說出真相。如果她一口氣將知道的都直接告訴你,恐怕你幾個月前就沒命了。

」郭子放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張生問:「那麼,她為什麼不直接告訴警方?卻要兜這麼大個彎子,告訴瑤瑤,將瑤瑤陷

於這樣尷尬的境地?」

郭子放說:「很簡單,她也沒有太多確切的證據,或者說,她還沒有完成調查,如果告訴

警方,無異打草驚蛇。以得廣集團的老辣,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應付正式的調查,可以只傷

皮毛,甚至丟車保帥,亡羊補牢,但他們反咬起來,我們這些小人物的生命,就會被捏於

股掌之間。所以如果既要伸張正義,又要保全自己小命,就只能像袁荃那樣,像我們現在

這樣,等收集到重要資料,最關鍵的證據,再揭發檢舉。至於她為什麼告訴瑤瑤,很簡單

,她最瞭解瑤瑤,信任瑤瑤,知道除了瑤瑤,只怕沒有人能破解她留下的那些模糊的線索

,最終成事。同時,如果瑤瑤沒有領會她的那些意圖,這件事也就石沉大海,瑤瑤也不會

有生命危險。」

孟思瑤咀嚼著不知滋味的飯菜,同時咀嚼著郭子放的話。

她知道,為了一切真相大白,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出那個最關鍵的證據。

到地下室,打開鐵匣子,輸入密碼,充塞夾層的木塊降入地下。回到小屋,鑽到床下,移

開幾片地板,進「坑」,將地板復原,向前爬,爬進夾層。

尋找,尋找最關鍵的線索。

怎麼找呢?夾層裡的東西,已經翻了個遍。

如果午飯時我們的分析成立,得廣集團有致命的經濟問題,那麼最可疑的,就是那些缺失

的文件——它們似乎都和得廣集團的經濟操作相關。李伯瑞如果掌握了一些能讓得廣集團

翻船的資料,他的被殺就正符合了滅口的動機。這些缺失的文件,或者說,更多更重要的

證據,如果存在,連這個隱秘到極點的夾層裡都沒有,又會被藏在哪裡?鎖在哪裡?

她將手電光照在了木架子上掛著的那串鑰匙上。

會不會,這些鑰匙裡,有一把能解開所有的疑惑?

孟思瑤取下了那串鑰匙,大概有二十把,大小形狀各不相同。孟思瑤將這些鑰匙一一看過

,目光停留在一把古色古香的銅鑰匙上。這銅鑰匙頭上有幾個凸齒,尾端是個圓形,掂在

手裡,十分厚重,很難想像李伯瑞這個建築設計風格相當現代感的人,家中會有什麼樣的

百寶箱,需要用這個古舊的鑰匙開啟。

她忽然覺得,這把鑰匙的形狀,似曾相識。

她將電筒光聚在鑰匙上,前後左右,反覆把玩,終於停了手,輕輕自言自語道:「原來如

此!」

只見鑰匙尾端的邊緣,刻著一個幾不可見的小標誌,那標誌呈圓環形,環中是交叉的三把

鑰匙的圖像,和這把銅鑰匙本身的形狀一模一樣!繞著圓環的邊,還有一圈小字,雖然手

頭沒有放大鏡,孟思瑤還是能猜出,那圈字,一定是「SWISS BANK CORPORATION」(瑞士

銀行)!

那個三把鑰匙交叉的圓形,正是瑞士銀行的標誌。

李伯瑞有瑞士銀行的賬號或保險箱,自然在情理之中。只是沒想到,瑞士銀行現在還用這

樣古樸的鑰匙。

如果這真的是一把保險箱的鑰匙,箱中的珍藏,會不會和得廣集團不可告人的隱秘有關?

她再次注意到,銅鑰匙上的幾個凸齒似乎一般大小,毫無變化可言。一直以權威和創新著

稱的瑞士銀行,不可能到現在還用這樣古老的鑰匙。

除非這只是個鑰匙的形狀。

果然,她發現鑰匙邊緣有銜接的縫隙。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分離那縫隙,原來外面只是個具銅質感的特殊材料所製的鑰匙夾,裡

面才是真正的鑰匙。

一個薄而細長的激光卡條。

或許,這正是通往所有謎團的關鍵。

孟思瑤舒了口氣,立刻冒出的念頭是讓張生和田川分析一下,激光卡上可能會有什麼樣的

數據,能否解密。她轉身準備出夾層,忽聽房間門被敲響。

一個聲音在叫:「瑤瑤,開門!是我!」

我不認識你!

拍門的是鍾霖潤。他想幹什麼?道歉?和好?我看還是彼此冷靜一下吧,等我查清了得廣

集團的秘密、等你自動坦白身份、想清楚你愛的是誰再說吧。

如果那時候,我們都還活著。

她於是停在夾層裡沒有挪動一下,讓他撲個空吧。

門又響了一陣。

孟思瑤仔細聽聽,不再有什麼聲音了,又準備出夾層,卻聽門鎖一陣響動,「吱呀」一聲

,門開了!

自己進門後,分明關上了門,雖然沒有反鎖,但對外應該是自動鎖上的。是誰不經允許,

進了我的房間?用的是誰的鑰匙。

她忽然又憤怒了,是的,有那麼一段日子,自己曾和鍾霖潤親密無間,會不會是他藉機複

製了我房門的鑰匙?無恥小人。

「瑤瑤,你在嗎?」鍾霖潤叫著。

我如果在屋裡,見你擅自進來,也許怒火上來,會扇你一個耳光。

「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她不在。」鍾霖潤在和誰說話?

沒有第二個聲音出來。孟思瑤心想,也許他在對著手機說話,有人在指使他做險惡的事。

「不可能,得廣的人看見她和郭子放、張生在『隨園』吃完午飯,直接回了小樓,錄像裡

也有她的身影。她一定是躲起來了。」這個說話的聲音,怎麼這麼熟?

孟思瑤忽然覺得這夾層變成了冰窟,她凍得陣陣發抖。那答話的聲音,還是鍾霖潤!他在

和自己說話,扮演不同的角色!她猛然記起,游書亮說到鍾霖潤的病情病因,有一點就是

他迷惑於「扮演的角色」。

「如果她真是躲起來,我也不知道該到哪裡找她。」這是她熟悉的鍾霖潤,只是很頹廢的

一個,毫無銳氣和驕傲,像個任人擺佈的棋子。

「她一定是發現了這個樓裡的秘密,也許是夾層,所以躲起來。」這是個陌生的鍾霖潤,

語調中露著凶狠。

聽見一個自己熟悉的人、有感情牽掛的人,原來有這樣詭異的一面,孟思瑤覺得前所未有

的驚懼。

「你想要我做什麼?」

「等她出來,得到我們想要的。」

「誰是我們?我不要什麼『我們』!我能不能,只為自己活著?」

「這個想法很好,上回你有這個想法的時候,結果怎麼樣?你抱著酈秋哭了,解決問題嗎

?她認為你將愛從孟思瑤轉移到她身上,而你不過是在炫耀脆弱,賣弄傷感,你把她當成

母親,當成姐姐,你吃不了兜著走!」這個陌生的鍾霖潤似乎更口若懸河。

「你不要激我,我不會上你的當,我知道我愛的是誰。」

孟思瑤心頭一動,他愛的是誰?

在這個關節上,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你愛的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該怎麼做。你的理智,應該控制你所有的行為,你

的家教是否如此?你的專業素養是不是也給你指得明白?」另一個鍾霖潤的確很冷靜。

「你不要逼我!」

「我沒有逼你,剛才打開門的,是你,不是我。就像在法庭上,你是正方起訴人,我只是

個被告的辯護律師,你甚至是主宰命運的法官,做所有的裁決,我只是在幫助你做最佳選

擇。」

「那我為什麼不能讓你滾開!」鍾霖潤咆哮一聲。

「因為你需要我,你除了愛情,還需要親情,還需要前途,得廣集團是你老爸的心血,是

你的未來王國。」得廣集團的董事長,不是應芷蘅嗎?

「這一切我都可以不要!」

「太晚了,你已經傷了孟思瑤的心,你的存在,已經間接地為得廣集團的殺手們提供了信

息,孟思瑤不可能再原諒你,你和她,楚河漢界,也不應該站在一邊。」

「不會,真心可以彌補一切,我會告訴她,我從來沒有傷害她,我一直在處心積慮保護她

,我愛她,我從來愛的是她,深深愛的是她!」

孟思瑤的淚如泉湧,在一剎那,她忽然又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但隨即,內心如外面的鍾

霖潤一樣矛盾。

我究竟應該相信哪個鐘霖潤?

哪個是他真實的一面?

她甚至想衝出去,告訴他,能不能讓我停止這樣無謂的猜測?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一連響了好幾下,鍾霖潤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去接聽。

終於,他還是開口了:「是我。」

對方不知在說什麼,只聽鍾霖潤又說:「她不在,您不用費心了……您真的不用來了……



「晚了,誰讓我已經來了呢。」

隨著推門聲,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腳步聲咚咚,進來的似乎還不止一個人。

「霖潤,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孩子,但也不能把我們當傻子耍,孟思瑤絕對是在這座樓裡,

我們下面的人親眼看見她從『隨園』出來,一路走到這兒。我們剛才又看過錄像,也分明

顯示她進門。告訴我,她在哪兒?」

孟思瑤的心登時揪起。她聽出來,說話的正是鍾霖潤的父親。

鍾蜀鳴是個敢於冒險的人,否則得廣集團絕不會有今天這樣的規模。同時,他又是個事必

躬親的人,否則,他不會將唯一的兒子安排住入這座小樓,希望能打聽到李伯瑞死後留下

的秘密。

鍾蜀鳴太瞭解李伯瑞了。李伯瑞雖然死了,但絕不會讓那個秘密就此失傳,他會設法讓別

人知曉,而且會很耐心,也許一年,也許兩年,說不定自己精心防護的秘密就會浮出水面

,讓得廣集團措手不及。鍾蜀鳴好不容易建立起這個王國,需要的是千秋萬歲,而非一年

兩年,所以,那個秘密必須被徹底消除,自己才能高枕無憂。

但霖潤太讓他失望了。

也許,霖潤真的更像他媽媽,有俊美的外表,甚至聰明的頭腦,但並不擁有一個堅忍沉著

的個性,太感情化,凡事收放不自如。本來,孟思瑤被袁荃捲入這場是非,霖潤也成功地

獲得那女孩子的信任,一切已在掌握之中,偏偏霖潤纏上情網,不再同自己合作。

看來,這兩年的感覺沒有錯,真正能擔大任的,並不是霖潤,而是毫無血緣的楊信志。楊

信志知道如何正確、準確地處理大小事務,而霖潤雖然能擠進競爭最激烈的天華律師事務

所,卻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放蕩王孫。

可笑,他還遠不是什麼王孫呢!我鍾蜀鳴也只能說還在創業階段。

自己的精力一年比一年衰退,急需確立一個接班人,看來非楊信志莫屬。芷蘅,我知道你

一定不能理解,會和我嘮叨不休,但這是為了我們得廣集團的明天,我別無選擇。

或者,就像我和芷蘅那樣,她做頭臉,我做實際的工作。我們是夫妻,已如一體,當然不

會有問題,就怕這樣做,霖潤和信志反而都不滿意。

我老了,總是為這些小事犯難。

決定是我做的,後果我來承擔。

當然,我也可能改變主意,關鍵要看霖潤的立場,他是否堅強,他是否果決,他是否能不

為小兒女的情感所累。

鍾霖潤萬沒想到,打自己手機的父親竟然就在幾米外的門口,瞠目看著鍾蜀鳴和楊信志推

門走進孟思瑤的房間:「原來,你們早到了!」

「而且我和阿龍他們已經仔細找過,孟思瑤不在任何一間屋子裡。這真是怪異 至極,我們

的人分明看見她開門進樓,錄像裡也有她的身影,」楊信志四下打量著這間女孩味兒十足

的房間,床上的長毛絨小狗,床下粉色的長毛拖鞋,「她絕對回來過了,她回家時穿的皮

靴已經換下了,奇怪的是,拖鞋卻沒有穿走。」

鍾霖潤冷笑一聲:「我倒是有條線索給你,孟思瑤除了一雙皮靴和一雙拖鞋,還有各式各

樣好幾十雙鞋子。」

楊信志在揶揄聲中臉色微變,鍾蜀鳴已經看在眼裡,厲聲道:「霖潤,怎麼用這個調調和

你信志哥說話!這是件很嚴肅的事兒,說明孟思瑤仍在這座樓裡,她一定是發現了什麼隱

秘的藏身之所。」

鍾霖潤說:「我在這樓裡住了一年多,裡裡外外都找遍了,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藏身之

所,我不知道孟思瑤有什麼特異功能,能發現這樣的隱秘。」

鍾蜀鳴淡淡地說:「別忘了,袁荃給她留下了很多信息。」

「我知道她得到的線索,根本就是一團迷霧,她如果悟出了什麼,一定會告訴我。」

「哦?你真的以為她還信任你嗎?」鍾蜀鳴祭起了殺手鑭,他知道這樣會刺痛兒子的心,

但長痛不如短痛,「她如果還信任你,怎麼會偷偷地和另外兩個男人約會吃午飯?她如果

還信任你,你怎麼會找不到她的行蹤?」

鍾霖潤緊咬著下唇,一句話不說。

鍾蜀鳴接著說:「你不要那麼單純了!袁荃一定知道李伯瑞留下的秘密,也一定會告訴孟

思瑤。李伯瑞那筆錢的出現,正好說明了這一點。聽說袁荃以看房為名,出入這座小樓數

次,一定是在轉移那筆錢,而更重要的那部分秘密,一定仍留在了這座樓裡——這袁荃是

個貪婪又謹慎的女娃子,肯定是只想拿了錢走人,並不想惹禍上身,孟思瑤就未必有這麼

聰明了。」

「可是,您從來都沒有搞清楚,袁荃究竟是怎麼知道這所謂『秘密』的?總不是憑空想出

來的吧?」鍾霖潤在這個問題上,和父親辯論了許多次。

「很多種可能,比如李伯瑞留下了什麼線索,正好落在了袁荃手裡……這些都不是最要緊

的,當務之急,要盡快摸清孟思瑤的下落,以及她究竟知道多少。最好能直接將秘密拿到

手。」

「李伯瑞早就死了,已經沒有人知道他私藏了什麼秘密,感覺只有您一個人如此執著。」

這是公然的頂撞,尊重呢?我還是你的父親啊!鍾蜀鳴緊緊攥住了拳頭。他甚至望向楊信

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聲吩咐,楊信志會如瘋虎般撲向鍾霖潤。

怎麼會有這樣病態的念頭?讓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毆打自己的親生骨肉?

「那些秘密,關係到我們得廣集團的生死存亡,幾萬名員工的幸福生活!李伯瑞的貪婪,

不在任何十惡不赦的罪人之下,做為我們得廣的股東,日進斗金,卻還不知足,以那些秘

密要挾我,想做更大的股東。你知道我這個人,心其實是軟的,才會讓你母親出面,做那

麼多慈善的事,心軟不代表沒骨氣,我最恨的就是受人要挾。這些,你並非不知道,難道

就一點兒也不體諒我嗎?」

「就算李伯瑞貪婪,也沒有到非死不可的境地,還有他那一家人,無辜得不能再無辜……



「這些都是廢話!」鍾蜀鳴咆哮著。他自己只是覺得忿怒,鍾霖潤卻知道,他被觸及痛處

,惱羞成怒。

「對不起,爸爸,您不愛聽,我憋在心裡也不好受,您知道酈秋因為她妹妹的死,一年過

去,心理上還很扭曲,會在雨裡雪裡赤足行走,以她妹妹臨死前的樣子追思親人。」

鍾蜀鳴身軀微微一震,是啊,那是個什麼樣的夜晚!楊信志雇的殺手,開始並不知道酈楚

的存在,只殺了李伯瑞一家四口,而酈楚在樓上,就在這間小屋裡,關著燈,頭戴耳機,

聽著音樂,沒有聽見樓下的動靜。也許是有某種預感,她沒有睡著,等音樂結束時,聽見

了樓下異樣的進進出出的聲音——來人在處理屍體,為屍體著裝,翻錄編輯錄像帶。酈楚

沒有設防,撞見了殺手。

她逃出小樓,穿著雪白的睡裙在濕冷的雨夜裡奔跑,但沒跑多久,就被追上。如花的少女

,如花般凋零。

我是老了,心軟了,為什麼想到這些,心也在發抖。

霖潤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在瓦解我,他在竭力挖我心底柔軟的部分,歸根結底,他想保護

孟思瑤:「霖潤,你好像一點兒也不覺得有愧於我們得廣集團,你好像一點兒也不覺得辜

負了我和你母親對你的期望,你覺得這樣下去,你,我們,和 孟思瑤,還能平和相處嗎,

你們的感情還有任何出路嗎?」

「我不在乎什麼出路,我只知道,我是真的愛她,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

這是真正的鍾霖潤,真正的他,是愛我的。

一牆之隔的孟思瑤,心境震盪不已。

為難,鍾霖潤的為難,我的為難。

鍾父說得沒錯,我們的感情,不會有出路。

但此刻,身臨險境的我,需要找條出路!

尤其當楊信志對著手機說:「你們按照剛才的安排,守住各個房間,包括地下室和車庫,

樓門口留三個人,等會兒其他房客下班回來,都捆上。」

看來,他們要把我「等」出來,知道我如果躲在什麼夾層,一定不可能打持久戰。

鍾霖潤驚問:「你們要幹什麼?」

「很簡單,爭取盡快和孟小姐面對面地交流,請她講出實情,說不定你們還有機會。」楊

信志的語調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爸,這怎麼行?我們當初不是說好了,你們放過瑤瑤,讓我來想辦法獲取你們想要的信

息。」鍾霖潤激動地叫著。

「你信志哥說得沒錯,時間不等人,我們雖然除掉了童樹,只是爭取了一些時間,警方還

是很專業的,迷惑了一陣後,似乎又找到了感覺。我們已經得到消息,他們又將著重調查

『通江旅社爆炸案』,甚至要重溫李伯瑞的案子——那個郭子放和孟思瑤都功不可沒,他

們沒斷了和警方保持聯繫。」鍾蜀鳴覺得腿站得有些累了,在孟思瑤房間裡的小搖椅上坐

了下來。搖椅和地板,都發出了「吱呀」一聲響,夾層裡的孟思瑤心一凜。

楊信志的一句話,更讓孟思瑤毛骨悚然:「叔,這裡有孟思瑤的很多私人物品,我想立刻

把那兩條狗調來,它們多半能找到孟思瑤的藏身之所,至少可以找對方向。」

如果被狗嗅到,夾層的秘密就會敗露!

我要出去!

剎那間,被禁閉的恐懼又壓了過來。

這幽閉恐懼症來的太不是時候!

也難怪,自己在這個小小的夾層裡,唯一的出口卻在惡人的腳下。

鍾霖潤仍在抗議:「爸,信志哥,請你們不要一意孤行……我覺得你們越走越遠了……爸

,難道您忘了,您告訴過我,當初成立得廣集團,的確是您一介書生的一片赤誠善心,希

望『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得廣』二字,就是這樣來的呀!可是,

為什麼,短短幾年,就滑得怎麼深,莫非,慾望真的是如此沒有止境?」

這番話又紮在鍾蜀鳴的心窩,他痛得悶哼了一聲:「你……你不是聖徒,哪裡來的資格教

訓我?信志,你霖潤弟也是這裡的房客之一,一起捆上……把狗帶來,把孟思瑤找出來!



恐懼繼續如潮湧,孟思瑤如同溺水之人,掙扎著將頭浮出水面,呼吸維艱。

不能困在這個小小的夾層裡,等著畜生向我咆哮,將我嗅出來。

但是,往哪兒逃?

瑤瑤,冷靜下來,想。

她忽然想起,小貓Linda曾在地下室那鐵匣子後的建築空間裡,拾到過一包魚片干,她當時

納悶這魚片干的由來,現在想來,正是這夾層裡的木架子上,堆放了不少乾果類的點心,

包括真空包裝的肉類,以及肉脯魚乾,是李伯瑞應付緊急情況用的。如果小貓Linda在鐵匣

子後發現的魚片干就是從這裡掉出來,那麼說明這夾層必定有門戶通往地下室後的那部分

建築空間,在李伯瑞、或者袁荃出入那門戶時,一袋魚片干從木架子上落到那建築空間。

她俯下身,在木塊拼成的地板仔細尋找。

想來李伯瑞如此謹慎,特地修了這個夾層應付緊急情況,很有可能設置兩個出口,當一個

出口受阻,還可以從另一個出口逃生。從整個夾層的絕妙掩飾來看,他是個善於運用機關

的建築設計師,另一個出口的機關何在?

木塊拼成的地板上沒有可疑的設施。

木架子的底部卻有!

虧得孟思瑤看得極為仔細,一面靠牆的木架子底緣上,有個不易被發現的鑰匙孔。

孟思瑤靈機一動,取下了木架子上的那串鑰匙,她逐一嘗試,試到一半時,腳下的一根木

條開始輕輕地向牆邊移動,現出了一塊空間。

用手電照下去,從那空間,可直通地下室後的建築用空間。

抬頭看,如果有一包點心從木架子上落下,正好會從這個空擋裡掉入那個建築空間。

這就是條出路,可以一路向下,空擋的邊上有切鑿好的凹坑供手腳攀爬。

孟思瑤取下那把瑞士銀行的激光卡,塞在襪子裡,然後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我暫時自由了,從鍾父的「腳下」獲得了自由。

但只要我還在這座小樓裡,將要到來的惡犬就不會放過我,即便我藏在和地下室相連的建

築空間裡。

木塊之間的那條空擋一直延伸到地底。孟思瑤腳一落地,就開始在建築空間裡尋找出口。

李伯瑞不會只設計一條逃入地底的路徑,這裡一定有出口,才會在危險來臨,也就是整個

小樓被歹徒佔據的時候,能讓主人直接逃出小樓。

這個出口也一定不會隱藏得深不可測,真正危急的時候,逃跑的主人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找

到出口,或者打開通往出口的門戶。

孟思瑤靜下心,感覺了一下方位,以目前所處的方位,只有出口朝西面開,才離樓外最近

,其他三面,都是朝向更多小樓的內部結構。西面那堵牆,和其他三面並無太大不同,都

是灰色的粉牆,唯一引起她注意的,是西牆上有片區域比別處顏色更深些,似乎只是砌牆

刷牆者的大意,如果不是有強力的手電照射,還真不易看出。但平平的一面牆,又沒有縫

隙,這門戶又會在哪裡?

走到牆邊,孟思瑤雙手按在了牆上那片深灰色的區域,推了推,沒有動靜,再用力,兩尺

見方的牆面向後推開,現出了一個黑黑的洞。探頭進去,似乎是條斜向上的通道。

不再多想,孟思瑤爬進了洞。

洞的盡頭,就是出口,一個類似下水道蓋板模樣的水泥板封著。艱難地移開那塊蓋板,是

清冷滋潤的風。

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孟思瑤認出,這是別墅的後院草坪,草坪上有條一塊塊水泥板鋪的路

,這塊蓋板不過是其中的一塊。

孟思瑤飛快地爬出洞口,知道自己終於躲過了一劫。但她仍記掛著小樓裡的鍾霖潤,和即

將下班返回的酈秋和郭子放。

當務之急,要報警。

手機留在了自己房間裡,目前最快捷的辦法,就是到鄰居家中借用電話報警。鄰樓住著一

位剛退休不久的老太太,知識分子模樣,和藹可親,不會糾纏不清,她也很警惕,時常在

樓前小路上散步,對每個過往的陌生人都會留神瞄幾眼。

不能從樓前走,從正門去找老太太,因為得廣集團的人一定將前門守得很嚴。老太太家的

後院和這裡緊連,只有道一人多高的木柵欄相隔。

孟思瑤翻過木柵欄,沒有穿鞋的腳上紮了幾根木刺,她也顧不得去清理,跌跌撞撞地來到

老太太的後廳玻璃門前,不輕不重地拍著。太清,怕老太太聽不見,太重,怕被得廣集團

的打手聽見。

好在,不過一分多鐘後,老太太的臉立刻出現在玻璃門裡。她認出孟思瑤,異常震驚,忙

打開三道鎖,放這位衣衫不整的鄰家女孩進來:「小孟啊,你這是怎麼了?」

「甭提了,我家……我家遭劫了,我逃了出來,必須趕快報警!借您家電話用一下。」

「啊?!真有這樣的事兒!早就覺得現在到處亂七八糟的,沒有安全的地界兒了,我兒子

還總說這裡是江京治安最好的小區呢,哎呀,這可怎麼辦哪!」

「大媽,我想借您家電話用用,報警!」孟思瑤又提醒了一遍,環顧四周,沒有在廳裡發

現電話。

「好,瞧我,一急,把正事兒給忘了。我那無繩電話,哎喲,我好像忘在樓上了,你等等

,我給你拿去!」老太太快步上樓,直讓孟思瑤擔心她會閃了腰腿。

又過了一會兒,老太太拿著無繩電話從樓上下來,遞給孟思瑤。

謝天謝地,直到這時,孟思瑤的一顆心才真正安定了下來。

1,1,0,三個鍵撳動,電話裡卻一片沉默。

「大媽,您這電話裡怎麼沒有撥號音?」孟思瑤又試了一下,電話根本沒有接通。她的心

一沉,莫非得廣集團準備周全,已經將附近的電話線都掐斷了?

「不能啊,我早上剛給兒子打過電話。」

「您有沒有手機?」

「我一老太婆,要那玩意兒幹嗎呀?」

這時,門鈴忽然被撳響了。

「這又是誰啊?不管是誰,問問他有沒有手機。」

「別,別開門!」這時候來敲門的,還會是什麼好人?

出乎意料,老太太卻並不緊張,反而熱情地招呼道:「門沒鎖,你們自己進來吧!」

孟思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門開了,孟思瑤忽然覺得心頭一陣大亂,老太太和藹但顯得格外猙獰的笑容和整個世界一

起劇烈地旋轉起來。

她昏厥過去的時候,只記得有兩條巨大的狼犬,向自己猛撲過來。

一袋冰塊在臉上滾過,孟思瑤清醒了過來。

她仰面躺著,但已經有感覺,又回到了小樓,就在她的房間。

「好,女主角醒了,現在,大家的命運都掌握在你手裡了。」楊信志淡淡地說。

「爸,信志哥,人命關天的事,瑤瑤有心臟病,你們一定要送她去醫院。」鍾霖潤幾乎是

在哀求。

「廢話,還用你說嗎?不過,要等她把秘密告訴我們以後。」鍾蜀鳴的臉上還帶著些悲天

憫人的神情。

孟思瑤微微欠身,楊信志知道她已是籠中之雀,忙示意訓練有素的屬下不要緊張。

她最怕看到的就在眼前,酈秋和郭子放,都被五花大綁著。

「你們今天,都看到了非常不該看到的東西,我這話的意思你們應該明白,」楊信志面向

著郭子放和酈秋說,「當然,我們很有自信,即使讓你們活下去,大家也有可能相安無事

,而這個『可能』,就全著落在你們這位瑤瑤身上。」

他又驀的轉身:「孟小姐,把知道的都告訴我們,尤其是袁荃告訴你的秘密,關於李伯瑞

的秘密。一旦說出來,這裡的恩怨一筆勾銷,你也用不著背這麼沉重的心理負擔,你一個

女孩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樣的重負,對你太不公平。」

「我不知道什麼秘密,如果我真的知道,怎麼會不告訴霖潤?怎麼會不告訴公安?」

「很多原因,像李伯瑞,是貪婪,比如袁荃,是小心謹慎。告訴我們吧,其實,我們很清

楚你已經摸清了真相。」

這時,鄰居老太太走了進來,輕聲說:「你們快點兒吧,最近,除了你們,我總感覺有人

鬼頭鬼腦地盯著這座樓,我怕節外生枝。」

孟思瑤狠狠瞪了她一眼:「你……」

鍾霖潤冷笑說:「瞧我們這一家子……她是我姑姑,為了方便盯你的梢,我爸特地買下了

隔壁那座樓,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她一看見你敲門,就打電話告訴了我爸。」

得廣集團做事,或者說鍾父做事,真的可以用「處心積慮」來形容。孟思瑤終於明白為什

麼得廣集團僱用的殺手會知道自己一直睡在鍾霖潤的房間,原來正是通過鍾霖潤這位姑姑

,常婉住進小樓後,老太婆曾和自己聊過一陣,自己告訴她,常婉住在樓上,自己住樓下



楊信志厲喝一聲:「霖潤,你不要吃裡爬外!」

「誰是裡,誰是外?爸,您沒有糊塗吧?」鍾霖潤望著父親。

「這個問題,問得好,你倒應該先回答一下。」鍾蜀鳴不迴避鍾霖潤的目光。

「如果『裡』是作惡、殺人、貪污、違法,我寧可爬『外』,如果『外』面是瑤瑤,我最

愛的姑娘,無辜的、堅強的姑娘,我寧可不再吃『裡』。」鍾霖潤的話讓孟思瑤立時濕了

眼眶。

也讓鍾蜀鳴濕了眼眶。

是我教子無方。

還是這一路走得太遠,自己也迷失了方向?

「你很令我、和你母親失望。」

「不要把媽媽扯在裡面,她只是您的傀儡,她不知道您和信志所做的一切。」

「住嘴!」鍾蜀鳴揚手,鍾霖潤的嘴角血跡殷殷。

楊信志知道這是需要他來控制局勢的時候了,厲聲說:「孟思瑤,我只給你一分鐘的時間

,一分鐘後,如果你不說出李伯瑞藏秘密的地方,郭大記者就要等他的同事給他寫僕告;

再有一分鐘,如果你還不說,酈秋小姐就要和她的妹妹到天堂相會;三分鐘後,你就會『

傷心至死』,完成所有詛咒的兌現!」

孟思瑤搖著頭,楊信志抬起了手腕,認真地看著手錶。

我還能怎麼辦?

他們知道了夾層以後會怎樣呢?怎麼能相信他們「相安無事」的許諾呢?狼對羊的任何許

諾,都是晚餐的序曲。

但如果不說,他們的恐嚇絕非兒戲。

一分鐘,比一秒鐘過得還快。

當楊信志說「時間到」的同時,孟思瑤開口了:「我說吧,只要你說話算數。」

「你果然知道!」眾人都驚異地望著孟思瑤。

「慢!」鍾霖潤忽然打斷道,「我再問一遍,如果瑤瑤真說出來,你們能兌現許諾嗎?」

楊信志道:「這些『如果』毫無必要,得廣集團,做事一向以信譽取勝——你回江京前,

和我們約好,設法弄到秘密,在此同時,我們會放過孟思瑤,這些我們都做到了,只要她

說出來,我們會收手,不把事情鬧大。」

孟思瑤歎了一聲,面帶絕望地輕聲說:「就在我的羽絨服裡……你們把襯裡撕開,就能看

見。

羽絨服襯裡的左片,有一處手工線繚的痕跡。撕開,裡面是一張折成四方的紙。

「這難道是……」鍾蜀鳴欠起了身。

「沒錯,叔,這就是小樓的結構圖!」楊信志即便在最興奮的時候,聲音中都不帶任何激

動的成分。

鍾蜀鳴在心底長舒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麼,鍾蜀鳴一直堅信李伯瑞保守的秘密就藏在這個

小樓的某個隱秘處,這是他瞭解的李伯瑞:一個建築設計的天才,無論從外觀到內部構造

,甚至室內裝潢;甚至精於製作機械機關;正因為那份天才,李伯瑞不會親信任何人或者

他無法輕易涉足的地方,有一種謹慎的貪婪;因為擁有適量的財富,李伯瑞終日生活在恐

懼中,害怕失去。

其實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只不過,他不會像李伯瑞那樣消極地躲在秘密的洞穴裡,而

是積極地出擊,命運必須自己掌握。

「叔,這就是個夾層。我對我的建築讀圖很有信心,以李伯瑞這樣高明的設計師,沒有任

何道理留這麼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邊上似乎都是隔音材料,不會有錯……而且,這圖

上還暗示了開啟的方法,可能要去地下室。」楊信志的眼中有異樣的光在閃動。

眾房客都知道,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李伯瑞精心設計的藏身之所、潛逃秘道,眼看就要暴露。

等他們得到真正的秘密,這裡所有無辜的人,會有幾個存活?

人生最可悲的,就是能預料到自己可悲的下場。

「好,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參觀一下吧。」鍾蜀鳴說話間,已經走出了房間。

「對不起,我別無選擇。」孟思瑤輕聲懺悔。

眾人都知道,他們不久就會將夾層翻個底朝天,不久就會回到這個房間。

奇怪的是,很長時間過去,鍾蜀鳴和楊信志沒有返回。

更令眾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如果他們沒找到想要的東西,一定會轉回來繼續威脅孟思瑤

,沒有道理自己在裡面悶著頭找,這是在浪費時間。他們對威逼利誘的技術掌握得何其精

到!

又是一段時間過去,兩人還是沒有返回。

地下室裡,楊信志打開了那個鐵匣子:「叔,這是整個樓所有的線路綜合樞紐,電話、閉

路、警報系統,都在這兒,根據這份圖,打開那個夾層的開關也在這裡,一定是有線路通

過這裡連著夾層的門。」他說話間,已經按了一個開關。

板上的一個液晶表盤突然閃了起來,尋求密碼。

楊信志微笑說:「叔,你瞧,李伯瑞的確細緻極了,謹慎極了,每一步都不讓人輕易過關

。這樣的設計,即便有人誤打誤撞按了開關,也會因為不知道密碼而無計可施。」

鍾蜀鳴也微笑著問:「咱們知道密碼嗎?」

「叔,您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喜歡考我。」

「取到了那份東西,咱爺倆這樣的樂趣就可以持續下去了。你就按照這張圖紙的電腦文件

名試試吧,這表盤好像夠長,能裝下那麼多數字。」鍾蜀鳴在心底輕歎,為什麼,這個處

處合我心的孩子,不是霖潤呢?

將圖紙頂頭的那串長長的文件名輸進後,表盤顯示出密碼正確的英文。

夾層的門的確打開了。

裡面的空間不大,一米多寬,兩米深,一人多高,兩邊的「牆」其實是兩排木架子,上面

是一個個文件架,架著一個個文件夾。

「一定是這裡了!」鍾蜀鳴跨進夾層,打開手電,開始逐個翻文件架,這才發現楊信志只

是靜靜地守在外面,「信志,叔的秘密,得廣的秘密,就是你的秘密,你也進來幫我一起

找找吧。」

「好,謝謝叔的信任,」楊信志走進夾層,也開始翻找。

夾層的門自動合上了。

翻了一陣,楊信志皺起了眉頭:「叔,這些資料好像大多沒什麼關係,一些舊的剪報,有

些甚至是外文的。豈有此理,還有些文件夾裡,根本就是白紙!叔,要不,叫他們把這些

文件架都搬回去,把這裡騰個空,咱們回去慢慢找。」

鍾蜀鳴想了想:「也好。不過,一定得把姓孟的女娃子帶回去,其他兩個,就地處理吧。



楊信志伸手去推夾層的門,門紋絲不動。

他用力砸了兩下,發現門是精鋼製的,對蠻力不買賬。

他又取出手機,微弱的手電光照去,發現沒有任何信號——夾層周圍的材料不但隔音,而

且屏蔽。

冷汗開始聚集在楊信志的額頭:自動緊閉的門,毫無價值的文件,都似乎在提示,這個「

夾層」很可能是個陷阱。

鍾蜀鳴也很快意識到了事態的嚴峻:「難道,我們中計了?」他的心情,從驚訝逐漸轉為

憤怒:李伯瑞,到死都在算計人!

「來人,聽見沒有?我們在這兒!」鍾蜀鳴大叫了幾聲。他隨後想到,楊信志剛才讀圖的

時候,曾說這夾層四周塞滿了隔音材料。

「叔,不用擔心,這座小樓以木結構為主,說不定可以拆出一條路來。讓我把這些木架子

拆了再說。」楊信志是個難得的人才,精明絕頂的同時,孔武有力。

楊信志用隨身帶的特製刮刀,不一刻就將一面的木架子拆下一段,也拆斷了希望:木架後

也是精鋼的牆壁。

自己身處在一個鋼製的牢籠裡。

這牢籠密不透風,不久,兩人就會耗盡空氣,窒息至死。

楊信志放棄了冷靜,將刮刀扔到一邊,舉起一段木架子上扯下的木板,使勁砸著牆壁,大

聲呼救。

夾層外的環境彷彿拾走了那份冷靜,沒有一絲回聲。

「信志,安靜下來,再想想辦法吧,」鍾蜀鳴雖然在強作鎮靜,但顫抖的聲音裡掩飾不住

恐懼,「或者,這就是所謂的因果輪迴。」

鍾蜀鳴在算,這些年,為了得廣集團的發展,傷害過多少人,謀殺過多少人。

可他的腦中一片模糊。

難道氧氣消耗得這麼快?不至於。

楊信志在一瞬間,覺得這個自小崇拜敬重的長者,原來竟那麼脆弱不堪!他想起,自己當

年也是個善良心軟的少年,正是因為這些年跟著鍾蜀鳴在商場和黑白兩道滾打,才磨煉出

這個隱忍、甚至殘忍的個性。

一切都是這個鐘叔的錯。

一直到此刻,他還在跟我競爭這每秒鐘都在減少的空氣。

我需要更長的時間,活下來,說不定能找到一條出路。

他忽然伸出雙手,在黑暗中掐住了鍾蜀鳴的咽喉,喘息著說:「叔,對不起了,你在董事

會上常說的,要給年輕人更多的機會……」

鍾蜀鳴又在心底一歎:「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霖潤就決不會做這樣的事……」緩緩舉起了

楊信志剛才扔下的刮刀。

但他的手,舉得很艱難。

也許是因為楊信志如鐵鉗般的雙手掐得他幾乎窒息。

不對,楊信志的手正漸漸失去力道,他對自己已經不構成什麼威脅。

他看不見,在夾層的一角,鋼板之後,一根拇指粗的管子,透過「鋼牆」上的一小片鋼絲

網,已經釋放了很久一種居家炊事常用的無色氣體。此刻,氣體的釋放突然自動中止,因

為敏感的監控器已經測到,能起到「速殺」作用的一氧化碳濃度已經達到了。

孟思瑤的房間裡,負責看守的得廣集團打手也開始不安: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上司連一點

聲音都沒有。打手機過去請示,也沒有人接。鍾霖潤的姑姑更是如坐針氈,生怕有變故,

連連向窗外張望。

老太的臉突然變得蒼白,她終於盼來了最令她喪膽的一列車隊——數輛警車呼嘯而至。

一瞬間,房間裡的得廣集團眾人走了個乾淨。

孟思瑤鬆了口氣,一直繃緊的弦終於放開,她卻覺得胸口猛的一痛,心跳大快。

她想叫,卻叫不出聲,再次失去了知覺。

火光,小屋,被桎梏的心,無法逃脫的恐懼。還是這個夢,說明我還在人世,只不過備受

煎熬。

好在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不對,夢並沒有醒。他是誰?站在我的床頭,很熟悉的身影,一張飽經滄桑的臉,灰白的

鬍鬚。雨衣人?

你想幹什麼?

孟思瑤感覺到微微的刺痛,但她還沒有完全從昏厥中醒來,她欲叫無聲。

但她沒有放棄努力。

重症監護室裡,傳來了「啊」的一聲呼叫。

護士聞聲跑過來,一位老護工正將剛收拾好的一堆床單用小車推走,對護士說:「是3號床

在叫。」護士見孟思瑤雙眼微睜,也驚喜地叫著:「3號床醒過來了!」在監護室裡值班的

住院醫師也趕來,和護士一起記錄著床頭儀器上的各項指標數字。

這個昏迷了兩天的病人終於醒過來,醫生和護士都鬆了口氣,護士又立刻呼了主治醫師謝

遜。

謝遜和內科的領導商量過,特地要求看護孟思瑤,得到了批准。他匆匆進入重症監護室的

時候,見孟思瑤的男友和另外一個人已經站在了孟思瑤的床頭,忙說:「你們盡量克制,

小孟這個時候還不能過於興奮和勞累。」

孟思瑤聽鍾霖潤和郭子放描述了那天事態的發展。原來,一位老太太向警方報了案,說綠

塢世家的那棟小樓裡發生了大型劫案,警方甚至出動了防暴隊,果然將幾個正在逃離現場

的漢子擒獲。那個報案的老太太,正是孟思瑤的大姨杜容。杜容說她得到了一個匿名電話

,讓她去報警,不敢怠慢,才打了110,至今也不知道打電話的是誰。

警方通過鍾霖潤等人提供的線索,在地下室看到了打開的鐵匣子,卻不知道該怎麼進入夾

層。他們找來了張生和田川,又仔細搜索了孟思瑤的電腦,竟在上面發現了新安裝的「羅

浮工廠」和一份文件名為LW586136697400P的圖紙。那正是一份小樓的結構圖,還標著如何

打開「夾層」的辦法。

這個夾層在小樓的兩層之間,樓梯的側面,也是要通過地下室鐵匣子裡的線路板開啟控制

。鍾霖潤根據自己的推測,用圖紙的文件名打開了夾層,驚訝地發現了鍾蜀鳴和楊信志的

屍體。

夾層裡充滿了煤氣。

案件調查過程中,張生向警方匯報了另一個夾層的存在,在這個夾層裡,發現了李伯瑞的

一些遺物。原來這小樓裡有兩個夾層,一個是死亡的陷阱,另一個是逃生的捷徑。

「沒錯,我在真正夾層裡看見了一張光盤,上面印著那串數碼。光盤裡只有兩份圖紙文件

,一份說明書,說明書裡,講清楚兩張圖紙的不同,一張是『安全』圖紙,標著李伯瑞的

密室;另一張是『危險』圖紙,標著另一個夾層,一個致命的夾層,並說如果遇到緊急關

頭,可以將這份『危險』圖紙交給罪魁禍首,進入夾層的人不久就會死。所以我特地高價

買了『羅浮工廠』的軟件,將『危險』圖紙打印下來,隨時帶在身邊。在小樓地下室鐵匣

子裡的表盤上,如果輸入『安全』圖紙的文件名,也就是袁荃留給我的信封上寫的那串數

碼,就可以打開李伯瑞的密室;而如果輸入『危險』圖紙的文件名——也就是和正確數碼

幾乎完全相同的一串數碼,唯獨末尾的字母是P而不是C——打開的就是那個致命的夾層。

」孟思瑤想到鍾霖潤失去了父親,心情複雜萬分。

「但我還是想不通,袁荃是怎麼知道如此具體的情況?」郭子放問。

「有種很簡單的可能,袁荃認識李伯瑞。不然怎麼會這麼巧,江京這麼多房子,她也正好

幫我找了李伯瑞的舊居來租?」

正好此時酈秋也聞訊趕到,見到孟思瑤談話自如,欣喜萬分。郭子放也不讓她和孟思瑤多

寒暄,開門見山地問:「酈秋,你老姨姨夫一家的遺物現在都在哪裡?」

酈秋想了想說:「他們一家去世後,我和我媽媽一起來料理的後事,他們家大多數的輜重

都賣了,一些私人的物品,我媽媽安排裝了箱,海運回美國,所以說,應該都還在我媽媽

家的儲藏室裡。你問這幹什麼?」

「能不能麻煩你媽媽看一下,他們家的影集裡有沒有和袁荃的合影?」

酈秋冷冷地說:「我不認為我媽媽會有這個興致,直到今天,她提到我老姨一家,還會掉

眼淚,一張張翻看相片?你想過,對她老人家會是什麼樣的折磨嗎?」

孟思瑤搖著頭說:「老郭,你這個人,就是太猴兒急,又不是什麼迫在眉睫的事兒。」

酈秋說:「不過,我會和我媽媽提提,索性讓她把影集寄過來,給郭大記者過目。」

郭子放悻悻地說:「我錯了還不行嗎?勞動你們一起來擠兌我。」

這時,謝遜已將孟思瑤最新的心電圖讀好,再次向探訪的眾人說:「讓你們這麼多人同時

進來探訪,已經是破格了,請一定讓小孟休息好,尤其要避免情緒波動。」

謝遜又向值班的住院醫師囑咐了幾句,準備回辦公室寫一下病程記錄。鍾霖潤跑出病房,

追上謝遜,問道:「小孟的病情到底怎麼樣?前兩天,您一直說還要觀察,似乎沒有定論

,現在她甦醒了,是不是說明病情在好轉?」

謝遜想了想,說:「你跟我到我辦公室來吧,我和你具體談談。」

兩人到了醫生辦公室的時候,郭子放也趕了過來。

「這些話,我還在考慮怎麼樣和小孟談……她不久前才在我這裡做過心血管相關的檢查,

當時我發現她有輕度的心肌炎,這是在當今年輕人中越來越普遍的一種疾病。本來,輕度

的心肌炎,只要注意休息和營養,完全可以自愈。事實上,現在的醫學也沒有什麼靈丹妙

藥可以治療。她這次昏迷後,我發現,因為心肌炎造成的病變有急劇發展的表象,尤其有

嚴重和頻發的心律不齊,甚至有心包積液的形成……」

「請您告訴我們,她的預後會怎樣?」鍾霖潤覺得頭有些暈眩。

「很遺憾地說,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預測。我會繼續留她在醫院裡觀察,希望能控制病變

不向更惡性發展。」

「您也許知道,她有位好朋友,和她一樣,去過一個神秘的山洞,後來死於心肌炎導致的

猝死……」

「我知道,小孟的病情雖然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但趨勢不容樂觀。所以,我們要格外注意

,不要引起小孟情緒上的劇烈波動,雖然這不能百分之百地阻止更壞的情況發生,但至少

可以減少心律不齊發作的機會。至於小孟的那位朋友,她的屍體裡分離出了一種病毒。不

幸的是,同樣的病毒,也在小孟的血裡……」

游書亮聽謝遜說完孟思瑤的病情,以及確證存在的病毒,良久沒有作聲,以至謝遜在電話

裡又問了一遍:「游醫生,你還在聽嗎?」

「當然,當然,我記得你剛才提到,那種病毒十分罕見,我知道對病毒感染的治療方法一

直是被動的,基本上靠患者自身免疫力的作用,小孟她……能挺過去嗎?」

謝遜歎道:「我和你一樣抱著很大的疑問,這種感覺很不舒服,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章

雲昆教授對這件事也很重視,病毒學雖然和他的專業興趣相差很遠,但他在學校裡,接觸

基礎醫學院那批專家比較方便,所以今後這段時間,他會多做請教和調查,爭取查出源頭

,同時探討治療的方法……說來慚愧,這些本應該是我這個主治醫師做的,當然,我也會

認真研究,和本科室的專家探討治療方案。」

游書亮知道,謝遜一片誠心,但只怕沒有那麼容易,現在,只有希望這種病毒所導致的心

肌炎在患者健康上產生的反應有個體差異,不是百分之百的致命。但是,幾乎所有進入那

個懸棺洞的年輕人都已經離開人世,如果所有人的死因都是病毒性心肌炎引發的猝死呢?

孟思瑤會獨獨倖免嗎?

「你和她談過了嗎?她接受得怎麼樣?」

「談過了,這是我為什麼要請你幫忙,我覺得她鎮靜得出奇,彷彿已經接受了死亡的命運

……這是我最擔心的,要知道,最後的結果有可能太平無事,許多重度的心肌炎患者,最

後都能平安地度過餘生。」

「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你是專家,我能有什麼太好的建議?何況,是小孟自己提出來找你的。」

孟思瑤的雙眼鎖在窗外一棵灰枯的柳樹上。最近室外溫度急降,那樹早在初冬之際就掉光

了樹葉,此刻更是瑟瑟打著抖。但出乎意料的,昨天有只小鳥在枝頭停留了足有半個小時

,為這病房的窗口一景帶來了一絲生氣。

今天,它還會來嗎?

我這條在枯萎的生命裡,能飛入那只帶來希望和生氣的小鳥嗎?

現實果然向我出示了殘酷的一面,我最終難逃「傷心至死」的厄運。

更可悲的是,我在將離去的時候,一無所有。

我的父母已經先我而去,這倒不算太差,白髮人送黑髮人才是讓人傷心到極點的;我那些

多年的朋友們都或多或少地因為我而去世;我曾經珍惜的一段愛情蒙了塵,霖潤雖然待我

如戀人、如親人,但因為那場變故,感覺有些異樣,需要時間來擦拭。

「瑤瑤!」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病房門口飄來。是姚素雲!

孟思瑤微微吃驚:因為唯恐拖累,自己和姚素雲有陣子沒聯繫了。她怎麼找到這裡。

「你們樓裡的房客告訴我的。我來看看你,」姚素雲將一袋營養品放在床頭櫃上,在她身

邊坐了下來,「想看看你怎麼樣了。」

「我挺好的,得了個說不准的毛病,聽說大多數人的預後都還算好。」孟思瑤不願意讓朋

友為她擔心,她也不需要任何憐憫。

「聽說你現在經不起情緒的大起大落,是嗎?」

「說是這樣說,但我這個人,本來就不是一驚一乍的呀,我覺得這條不應該太認真。怎麼

,你有什麼驚喜給我嗎?我做好思想準備了,你說吧。」孟思瑤發現自己的好奇心還是那

麼旺盛。這也算是頑強的生命跡象吧。

姚素雲又仔細看看孟思瑤:「你真的不會有事兒吧。」

「我哪裡會那麼脆弱喲,快,嚇唬我一個!」

姚素雲點點頭,向病房的門口招呼道:「請進來吧。」

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走了進來。孟思瑤雖然不認識他,還是微微一驚:此人完全像太平洋

某個小島上的土著人!他的頭髮因為久未梳理修剪而蓬亂蕪雜,滿嘴的鬍鬚,將面容遮了

近一半。身上的衣服不知多久不曾換洗,而且襤褸不堪。雖說不認識,但似乎有那麼一點

點面善。

「你是……」

「小孟,我們只通過電話……」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孟思瑤還是驚得從床上站了起來,竟忘了還在輸液,身上還有接著儀

器的連線。

她認出了這個聲音,正是失蹤多日的民俗學家顧真。

姚素雲忙將孟思瑤扶上床,隔壁護士透過玻璃窗看見,跑過來問是怎麼回事,同時驚訝而

警惕地看著顧真。

孟思瑤忙說:「他們都是來看我的朋友。」

「謝大夫反覆囑咐,不能讓你情緒激動。」

「沒事兒的,我一點兒都沒激動。」孟思瑤應付著。

護士又看了顧真一眼,這才離開。孟思瑤說:「謝天謝地,顧老師,您還好好的!」

顧真歎了口氣:「你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好是談不上的。聽說你專門跑到華西鎮去找我

,真難為你了。」

「哪裡,那還不是我應該的?」

「我剛從武夷山逃出來,就直接來找你,希望我的經歷和發現,能解決你的一些疑惑。」

「我聽華西鎮上的一個小孩子說,您被怪村的人折磨,十分悲慘?我想都不敢想。」

「這正是我想告訴你的。長話短說,我就是做為民俗研究工作者的好奇心太強,聽你們介

紹完這個神秘的新裳谷、懸棺洞,還有詭異恐怖的暴屍荒野、怪村的見聞,就忍不住去了

一次華西鎮,之前,還忍不住去了一次懸棺洞。」

「這可怎麼好?進去過懸棺洞的,一個個都去世了,就剩下我,也快走到盡頭了。也許,

當初真不該把那封Email轉發給您。」

「我沒有想那麼多,因為聽上去太玄,我一點也不信邪的,誰知出來後,尤其到了怪村後

,我才有些後悔進了怪村。

「我到達怪村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一進村,我就感覺到一種詭異無比的氣氛。真的,你

們要是看見……不大的村落裡,有近百人在路上走,大人小孩都有,穿著灰色的長雨衣,

尖尖的雨帽頂在頭上,而那時候,根本沒有下雨!村裡似乎發生了什麼恐怖至極的事情,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焦慮或者嚴肅的神情,步伐雖然匆匆,卻一言不發,沉默地向村外走

——是往山的更裡面走,彷彿整個村的人都要拋棄這個寧靜而已經足夠與世隔絕的小村,

奔赴更深的與世隔絕。最奇怪的,是連隊伍裡的孩子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們的井然有序似乎被我這個貿然闖入者打斷了。往村外走的人陸續轉了回來,我在驚

慌詫異之間,已經被團團圍在了中央,看著一片黑壓壓的長雨衣,我這個自以為走南闖北

、見多識廣的人,心裡也怯了,忙叫:『我是個民俗學家,只是正好路過!』一個中年人

走出人群,估計是村裡的頭頭,盯著我問:『我不在乎你是什麼家,只要你告訴我,有沒

有去過一個懸棺洞,三具懸棺,兩大一小?』我記得小孟你當初的囑咐,矢口否認。沒想

到,那人說:『所有到我們村來的外人,都曾進過那個懸棺洞,可惜你連承認的勇氣都沒

有。』我大聲反抗他的邏輯,卻毫無用處,那人又說:『我再給你個好邏輯,你既然來了

,就是我們的客人,客隨主便,所以你必須跟我們上山。』

「我當時雖然有強烈的好奇心,想知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麼,要去哪裡,但恐懼感已經佔了

上風,滿心思都是要離開這群人。這個時候,我只好敷衍,同意隨他們一起走。人群在我

身邊散開,我被裹挾在整個隊伍之中,隨著人流向前走。我問身邊的村民,村裡出了什麼

事,沒有一個人回答我的問題。

「走出一段山路,我仔細記著沿途的標識,在哪裡轉彎,在哪裡上坡,同時假裝腿腳不方

便,一點點地往整個人流的尾部挪動,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我掉頭就往回跑。因為常年

在民間采風,我的兩條腿,是不折不扣的『鐵腿』,平時即便不到下面調研的時候,我也

是個業餘馬拉松愛好者,所以很有信心,能將追趕的村民越拉越遠 ——山民雖然體健善奔

,但未必能趕上我這樣既有大量經驗,又有嚴格訓練的准運動員。

「果然,跑著跑著,後面追趕者的腳步聲和招呼聲逐漸消失。我不敢怠慢,仍是全速奔跑

,一口氣跑回了空無一人的怪村,又一口氣跑到了和現實世界連得比較近的華西鎮。不過

到華西鎮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整個鎮子都睡著了一樣。我看四下無人,拿出手機,發現

居然有信號,就給你打了個電話,並不是想打擾你,實在是因為有預感,那些人不會輕易

地放過我,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能和公安局講清楚。

「誰知,就在我們通話的時候,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摀住了我的嘴,手機也被搶走了。

這次,追趕過來的雨衣人們把我捆了個嚴實,扔在地上。我能看出他們的眼光,帶著憤怒

和凶殘。那個頭頭模樣的中年人輕聲說:『離開我們,你只有死路一條。』我想,完了,

他們要弄死我了。

「我躺在地上,見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後來,竟慢慢地向後退去。漸漸的,我覺得身上

開始發癢,好像有什麼蟲子在我身上爬,那感覺,你們無法想像,簡直難受極了。我當時

想,人到地獄裡受苦的感覺,也不過如此了吧。誰知,更難受的還在後面,在麻癢無比的

同時,一陣陣刺痛感從我全身傳來,說明我的身上,的確有各種蟲子和小動物,它們開始

咬我。更糟的是,我感覺身體內的血似乎在被抽走,原來那些動物都在吸血!我一直認為

自己是硬漢子的,這時也忍不住叫起來,偏偏我的嘴裡被塞了一塊毛巾,那種憋悶痛苦的

感覺我現在想起來,還毛骨悚然。」

孟思瑤跟著打了個寒顫,說道:「後來我去華西鎮找過你,也為你報了警,你受折磨的情

況被一個小朋友看見了,我聽說了,還以為你沒了命。」

顧真「噢」了一聲,忙道謝,又說:「當時我雖然活著,卻比送了命還痛苦,真希望有人

上來一拳把我打昏過去。不過,這樣難受了很久,我也就昏死了過去。再次醒來的時候,

我發現自己一個人被關在一個屋子裡。這屋子很奇怪,全是用鐵做的,鐵門、鐵窗、鐵牆

、鐵床……」

孟思瑤輕輕叫了一聲:「鐵房子,我見過,就在拾夕洞下面!」

顧真點頭說:「是個鐵房子,但後來發現,離拾夕洞很遠。那山裡一定有不止一個鐵房子

!當時我還是被緊緊綁著,有人進來給我餵飯餵水,但就是不和我說一句話。就這樣,一

連過了好幾天,我幾乎快要瘋了,這種一個人被鎖住而無法逃脫的感覺,不比被百蟲吸血

的感覺好到哪裡去。」

孟思瑤又是一凜,她忽然覺得,顧真的這個遭遇觸及了她心底的某種感覺……對幽閉的恐

懼!我從哪裡得來對幽閉的恐懼?我為什麼對新裳谷和那鐵房子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顧真又說:「一天夜裡……其實就是前天夜裡,這樣的煎熬終於到了頂點。我在昏昏沉沉

的睡夢中被一陣逼人的熱氣驚醒,我坐起身,只見窗外一片通紅,那個鐵房子,居然被裹

在熊熊烈火之中!」

這,不會再是巧合,我的那個夢,這簡直是我那個惡夢的重複!孟思瑤入了神,心潮起伏

,彷彿在鐵屋中的是自己,受熱浪煎熬的也是自己。

這一切,是真是幻?

「我當時心想,完了,他們到底還是要殺了我,為什麼那天晚上不給我個痛快的,讓我白

受了那麼久的罪?同時又對即將到來的死法厭惡不已,因為我知道,不久,我可能會因缺

氧窒息而死,或者整個鐵房子被熱力穿透,我在鐵床上,或者鐵地板上,活活煎死。我當

時又氣,又絕望,人大概已經瘋了,破口大罵,咒天咒地,更咒這幫古怪的村民。

「鐵房子裡越來越熱,空氣也越來越稀薄,我渾身大汗淋漓,眼看就要虛脫。就在我閉上

嘴,準備接受死亡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陣瓢潑大雨忽然降下,持續了足有兩

個小時,澆滅了鐵房子外的大火。

「我由死到生,無比震驚,但不知道下面等待我的會是什麼考驗。忽然,鐵門被打開,那

個村裡頭頭模樣的人走了進來,給我鬆了綁,對我說:『你應該感謝老天,也應該感謝我

們,從現在起,你又是個乾淨的人了,回去吧,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遭遇,更不要把我們

寫到你的書裡,否則,你會很後悔的。』我奇怪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寫書?』那人說:

『你難道不是本省著名的民俗學家顧真嗎?這裡是你的錢包、手機和證件……我們不希望

被打擾,並不代表著我們不知道外面的一切。』我還想再多瞭解些怪村的情況,那人又說

:『你不怕我改變主意?』我聽了這話,立刻拿上東西往外走,走出門,還是忍不住問:

『我到底怎麼不乾淨了?不乾淨又會怎樣?』那人冷冷地回了我四個字:『傷心至死!』



顧真說完,凝神看著孟思瑤,孟思瑤彷彿入定了一般,仍在回味著他訴說的那個離奇遭遇

。良久,她才問:「顧老師,您剛經歷了這番折磨,雖然安全返回,卻連梳洗都沒顧上,

就到江京找我,告訴我這一切,我好感激。」

「我下山後,就立刻給你打電話,你的朋友說你在住院,我就又聯繫了小姚,找到你這兒

。告訴你這些的目的,是希望你好好想想,也許有所啟示。」

「啟示?難道,您的意思是……」

「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怪村的村民讓我所受的那些苦,說是讓我『乾淨』了,會不會真的

是在幫我去除從懸棺洞帶出的『不乾淨』的東西?這聽上去一點兒也不科學,但又能有什

麼樣的解釋呢?」顧真一臉嚴肅。

姚素雲也聽得呆了,這時忍不住問:「難道用那麼多蟲子吸您的血,也是在給您治病?」

「我在民俗考察中記錄過一些民間醫療異聞,其中就有用水蛭等毒蟲將人體中毒部位的毒

血吸走的解毒方法,所以,那些蟲子吸我的血,有可能就是一種為我解毒的方法。」

「如果是這麼說,怪村的人認為您在拾夕洞中了毒,所以用蟲子將您的血吸走,將毒吸走

?」姚素雲問。

「對,這樣我就『乾淨』了,然後他們用大火燒鐵屋子,是不是也在『高溫消毒』呢?至

於說那場『及時雨』,小孟,我記得你曾經提到過,那個穿雨衣的老頭可以準確地預測天

氣,會不會,怪村裡的這群人,也能預測氣象呢?他們等了那麼多天,就是為了等一場雨

,因為我記得,被關在鐵屋子裡的那幾天,一滴雨都沒有下,直到最後那個夜晚。」

孟思瑤點頭說有理,更是感激顧真的熱情。但他的猜測,太過縹緲。真要如他的建議般行

動,怎麼向這裡的醫生解釋?難道再回到武夷山,找那些怪村的人,讓他們像對付顧真那

樣,放蟲子來吸我的血,然後再將自己關在鐵房子裡,知不知道我有幽閉恐懼症呢?

我為什麼會有幽閉恐懼症呢?為什麼會對新裳谷的一切似曾相識呢?

她想起了游書亮。

游書亮趕到江京第七醫院的時候,孟思瑤正安詳地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想心事。她看

見游書亮進來,起身道:「游大夫,我麻煩您過來,是想請您幫我,找到我幽閉恐懼症的

根源,我覺得您以前說得不錯,幽閉恐懼症的根源很可能和我那個惡夢有關,您看看,能

不能由此著手。」

「哦…… 要知道,我以前的打算,是給你用催眠術。我在治療過程中,一般盡量避免使用

催眠術,這完全是我個人的風格。但你的情況很特殊,我感覺在你的意識裡,潛伏著一個

和幽閉相關的恐懼記憶,導致了幽閉恐懼症的形成和發展,所以適用催眠術,不知道你會

不會對催眠術反感。」游書亮一直信奉開誠佈公的真理,對所有病人都是如此,也是他成

功的要素之一。

孟思瑤說:「不管您使用什麼方法,只要能幫我找到根源,能治好我幽閉恐懼的病就好。



游書亮輕歎一聲道:「即便找到根源,也只能說我會盡量幫你恢復。對於疾病的治癒,需

要我們兩個一起努力。我這就和謝醫生商量一下,借他們這裡一間辦公室,我們就地開始

。」

催眠結束,游書亮用紙巾拭著額頭上的汗。

「游大夫,怎麼樣?」孟思瑤還沒有完全從茫然中醒來,卻覺得臉上似乎有尚未完全干的

淚痕。

「很難說,你的幽閉恐懼症的確和童年時的一次經歷有關,當然,肯定是不愉快的經歷。



「哦,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你在被問到那次經歷時,開始哭泣,呼喊著『媽媽』。」

「媽媽?」

「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會突然想到讓我來給你做催眠治療?要知道,你現在更應該注意休

息。」

「我好像知道,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了,為什麼會有幽閉恐懼症了。只是感覺,大概還需

要點時間。」

章雲昆從江京第二醫科大學的圖書館裡出來,因為大量的閱讀,眼睛發脹,但感覺收穫不

大。兩個小時內,病毒學、流行病學、病理學方面的專業性雜誌都有所涉獵,但還是沒有

很明顯的進展。從孟思瑤和常婉身上發現的病毒屬於經常和心肌炎掛鉤的柯薩奇類B組病毒

,這組柯薩奇病毒共有六種分型,但病理教研室和醫學微生物學教研室的專家經過仔細分

析,得出的結論卻駭世驚俗:孟思瑤和常婉體內分離出的病毒不屬於六種分型的任何一種

!受柯薩奇病毒感染的人很大一部分是隱性感染,並沒有臨床症狀出現,但看來這種新病

毒的特色還在於長短不一的潛伏期——從拾夕洞回來的年輕人,都是經過至少兩個月,才

陸續開始發病死亡。

經過仔細的檢索,又閱讀了數百篇醫學和獸醫學文摘和論文(柯薩奇病毒經常源於動物體

),章雲昆沒有發現任何有關新型柯薩奇病毒的記載,更不用說任何流行病疫情。真是匪

夷所思,難道從這個案例上,真的發現了柯薩奇病毒的新分型?醫學微生物學的專家們群

情激動,但他認為,還要慎重,多做研究。

章雲昆回到家中,已過了晚飯時間。已有了身孕的妻子歐陽倩靠在沙發上休息,見他拖著

沉重的腳步,便問他進展得怎麼樣了——歐陽倩是個心頭永遠帶著問號的人,任何事都想

知道個究竟,章雲昆沒少了和她探討,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醫學基礎教學和科研的領域,身

為醫生的歐陽倩在臨床經驗上遠甚於自己。章雲昆說:「從結構上,幾乎可以肯定,這是

種沒有被報告過的病毒。」

「這也不至於讓你愁成這樣啊?醫學界對病毒的真正認識,也就是從上個世紀開始,很長

一段時間因為儀器不行,也是在隔山震虎,多有限哪,直到現在,不斷有新的病毒被報告

出來。即便被證實的病毒,本身也一直在變異變種,你們正巧有了新發現而已,和成千上

萬在你們之前發現了別的病毒品種的學者沒什麼區別呀?」

「我想,我的顧慮,是在於這種新病毒的發現和那個案子的聯繫,怎麼會這麼巧,這些孩

子們去了那個山谷,就染上了這種從來沒有被報告過的新病毒,據說,還有那麼個神秘的

雨衣人在其中穿針引線。一句話說,我的顧慮,是這類病毒的繁衍和傳播,我怕有人為的

因素。」

歐陽倩微微一震,這的確是個可怕的「可能性」。她想了想說:「你想過沒有,這病毒,

會不會是人造的?」

「人造病毒?的確是沒有聽說過。你說的不是計算機病毒吧?」章雲昆知道,只有歐陽倩

能有這樣出人意料的想法。

「國內外基因重組的技術越來越進步,病毒學的研究雖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在分子水

平上有了不少突破,所謂『造』病毒,我當然只是設想:既然可以在基因上做手腳,為什

麼沒有可能,因為同一種病毒的不同分型,就是基因鏈上的細小差異,但病毒的病理作用

卻可能有相當大的差別。」

「有點道理。」

「想聽更多道理嗎?我們平時做臨床,不能完全確診的病不多,但也並非絕無僅有,搞流

行病學的也一樣,有些疾病暴發,但從來沒有查出原因。我建議你找一下流行病方面的資

料,或者請教一下流行病學的專家,看看是否有這樣可疑的疾病暴發,說不定能因此找到

些線索。」

「可是,我國從五十年代就開始發展流行病學,地廣人多,這半個世紀的資料,只怕要浩

如煙海,又怎麼能在短時間找到相應的案例?」

歐陽倩酷愛推理,想了想說:「來來來,咱們從後往前想,如果按照你們的檢查結果和推

測,這些不幸去世的學生都是因為去了那個山谷和懸棺洞而感染上了致命的病毒,如果排

除人為因素,那麼類似的流行病暴發,最有可能會是在哪裡?」

「當然是那個山區附近。」

「這下你知道了吧,你可以試著找一下武夷山地區的疫情資料。」

章雲昆說了聲:「太太高見!」立刻起身,飯都沒顧上吃,就準備往電腦前跑。

「你吃個飯的時間總有吧?」歐陽倩笑著看著丈夫。

章雲昆這才感覺到腹中飢餓,便徑直走向廚房,誰知一個突然到來的電話使他沒能吃成這

個晚飯。

江醫又死了一名學生!

章雲昆嘴裡還嚼著餅乾,在解剖樓外遇見了早已守候著的江醫保衛科科長於自勇。於自勇

的臉色十分凝重。如果說去年的「新405謀殺案」讓江醫校園繼十年前「405謀殺案」以來

頭一次再起波瀾(詳情請閱拙著《碎臉》及《傷心至死·萬劫》),進入新年後的這一起死

亡又將學校各級行政領導的心揪了起來。

「這次,更不像是謀殺——死者孫燕,今天下午在期末考試的教室裡突然趴在桌子上暈倒

過去,被送往一附院搶救無效死亡。」於自勇跟著章雲昆進入解剖樓。

「醫院的診斷是什麼?」

「心傳導阻滯引起的猝死,具體病因不明,他們已經取了樣,在做各種實驗室的檢查,校

方很重視,立刻和醫院、以及死者的家長進行協商,爭得了病理解剖的同意,因為你在上

回的屍檢中有重大發現,校方立刻讓我找你,今晚就做解剖、取樣,這樣對大家都好有個

交待。」

說話間,章雲昆已經在研究生的幫助下穿戴齊整,先拿著放大鏡去看屍體的腳踝。於自勇

忙說:「我已經看過了,什麼印記都沒有。我也問過她的同學和家長,她在暑假期間並沒

有去武夷山旅遊。當然,有一點,我想還是很重要的線索,記不記得去年死亡的五個學生

中,有一個名叫霍志雄?他是在校外租房,煤氣中毒身亡,而孫燕正是他生前的女友。」

「哦?那你一定詢問過別的學生,他們是否有過性行為?」

「孫燕曾住在霍志雄校外租的房子裡。」

這是一份1980年從福建省發來的疫情簡報,綜合了當時該省的流行病疫情,其中的一則如

下:

「自春季以來,崇安縣華西鎮附近的一個無名村落發生了多起人畜死亡。據調查,患者和

患畜都是猝死,死因不明。死者中有多對夫妻甚至全家老小先後死亡,防疫人員初步認定

為傳染性疾病流行。對該病暴發的調查出現了實際困難。當防疫人員進駐疾病暴發所在的

村落,卻沒能遇見一個村民,好像整個村的人突然離開了家園。衛生防疫人員在一些村民

的家中發現了丟棄的屍體,試圖將屍體運回進一步檢驗,但沒能成功。」

崇安縣就是今天武夷山市的前身。

那段簡報的作者是唐禮中。

好熟悉的名字。

章雲昆想了一陣,想不起這個名字在哪裡聽到過,便用資料室裡的電腦上網搜索。

唐禮中是福建省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著名流行病學專家。

「唐站長,我叫章雲昆,是江京第二醫科大學的解剖學的一名副教授,我在一份1980年的

疫情簡報裡發現了您寫的一段報告,說的是發生在崇安縣的一起離奇的流行病暴發……」

章雲昆在電話裡介紹了自己致電的用意。

「你是江醫的?」

「是啊。」章雲昆覺得這句話問得有些古怪。

唐禮中沉默了片刻,彷彿在艱難地挖著一個陳年的記憶,終於緩緩說:「我從事防疫工作

三十年,寫過的疫情簡報不計其數,你說的這個又是那麼久遠的案例,我哪裡還會記得?



章雲昆一時無辭,但他能聽出來,唐禮中很可能只是在推搪?為什麼?他腦海中仍盤旋著

那天聽來的顧真的遭遇。

「唐主任,我之所以問您,是因為一件人命關天的事。我相信您不會忘記那個沒有結論的

惡性疫情,也一定在注意瞭解監控基層的疫情暴發的動態,不希望看到類似的疫情再次出

現。這麼多年過去,您也一定逐漸安下心來,因為的確再沒有類似事件發生。但您也許不

知道,不就前,幾乎完全一樣的疫情又暴發在了同一個村子裡,而且這次,遠在千里之外

的江京和其他幾個省市,可能已經有十幾個年輕人死於同樣的疾病。」

「什麼?既然發生在我省,我怎麼沒收到任何疫情報告?」

「也許,那同樣的村子,更注重與世隔絕呢?」

唐禮中又沉默了,這次,他很快就開了口:「那段簡報的確是我寫的,我還記得,那次調

查,我幾乎送了命!」

「哦?您能具體談談嗎?那段簡報寫得很扼要,很好,但我有一點特別不明白。您說防疫

人員試圖將村子裡的屍體帶回去檢驗,卻沒成功,為什麼沒成功?」

「其實所謂的防疫人員,就只有我和另一位老師傅。我們坐著一輛電瓶三輪車,從華西鎮

出發,沿途看到了不少被露天擱置的屍骨,還有一些無字的石碑。進了那個村,村裡的人

似乎在轉眼間從地球上消失了,只留下了幾具屍體。我們立刻想到,應該帶回至少一具屍

體,讓公安和防疫部門認真檢查,總算也沒有白跑一趟。

「我們返回時,天色已經黑下來。三輪往華西鎮開,還要經過那段如墳場的路,當然,那

段路和墳場的唯一不同就是比墳場更恐怖,尤其我們的車上還裝了一具屍體。和我同行的

老師傅,一生中聽過許多鬼故事,坐在車裡緊閉著雙眼,感覺上在默默禱告。我是堅決不

信鬼神的,但心裡還是一陣陣發毛。

「忽然,三輪車大概被地上的什麼東西阻擋了一下,猛地顛簸起來,我們在半開的車斗裡

翻滾成一團,終於,車熄了火。司機咒罵著跳下車,看是否能將車修好,我坐在車裡,越

來越覺得不妙。四周很靜,就是風吹樹的聲音。所以當司機『啊』的驚叫起來,我們都覺

得一定是他見了鬼。連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們將頭探出車斗,也都驚呆了,只見我們的小三輪已經被黑壓壓的一群人團團圍住,

仔細看,那些人都穿著灰色的長雨衣,用雨帽子兜住頭,看不清臉。他們很安靜,感覺就

像是剛從地下冒出來的鬼。你也許認為這是我那晚所見最恐怖的情景,事實上,更恐怖的

還在後面……」

章雲昆心頭一動:「唐主任,原諒我打斷您的話。能否讓我大致說一下您之後的經歷,如

果我說得對,您也不用再費時間告訴我了,您畢竟是個日理萬機的領導幹部。」於是他將

顧真的遭遇扼要地敘述了一遍。

唐禮中粗重的呼吸聲從電話那頭傳來,他顫聲說:「沒錯,幾乎一點都沒錯!吸血的蟲,

鐵房子,大火,我現在想起來,還常做惡夢……」

「您為什麼說是『幾乎一點都沒錯』?」和歐陽倩處得久了,章雲昆細心了許多。

唐禮中頓了頓,說:「我們受那些折磨的時候,那群村民中,一直有個反對的聲音,說那

樣無濟於事,那人的普通話很好,口音很少,感覺受過相當不錯的教育,但他的意見根本

沒有被聽進去。後來一場大雨將大火澆滅,進來給我們鬆綁、帶我們下山的,都是這個年

輕人。交談中,他對村子裡的事一概不提,但我明顯聽出他受過相當系統的醫學教育,便

追問他的真實身份。他見無法掩蓋,便告訴我,他其實是當時江京第二醫學院的一名年輕

教師。他的名字,我以為三十年過去,肯定已經忘掉,但顯然那段記憶留得很深……他叫

竇煥之。

「特別讓我記憶猶新的,是他說,他正在日以繼夜地研究治療那種怪病的方法,而且有了

突破性的進展。」

「郭子放先生?」

「請說話。」郭子放這些天為春晚內外的「花絮」忙得焦頭爛額,又時刻惦記著孟思瑤的

病情,焦躁的情緒竟從手機裡透了出來。

章雲昆皺了下眉頭,但還是耐心地說:「我叫章雲昆,是江醫的一名教授。」

「哦……章教授啊,我聽瑤瑤說起過你,誇你人特好。」郭子放暗罵自己怠慢。

「是謝醫生給了我你的電話——你是孟思瑤的家庭聯繫人——但我不準備和你談孟思瑤的

事兒,而是想請你幫忙查個人,或者說,兩個人。」

「您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不但能查,瑤瑤的另外兩個會玩電腦的朋友,也是找人高手

。」

「其實還是和孟思瑤相關的……我最近也做了些調查,發現有個人很可能掌握了治療小孟

那種病的方法。」

「天哪,太好了,我就是被炒魷魚,也先得把這個人找到。」

「這人原先也是江醫的一名教師,可奇怪的是,江醫的老檔案館裡竟然沒有他的人事檔案

。我也去他以前所在的中西醫結合研究中心問過,打聽到,他在八十年代初,生活中有了

巨大的波動,離開了學校。他的戶口仍在江京,人卻再無音信。他以前的同事多是老中醫

,大多去世,即便在世的,也記不清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去了哪裡。幸虧有位老技術員,

翻了她幾十年的家當,發現了一份婚禮請柬——他是結了婚的,妻子的名字也在那請柬上

。要找的這人名字叫竇煥之,他的妻子名叫杜若。」

郭子放記下了這兩個名字,說道:「好,我哪怕丟了採訪春晚的機會,也把這二老給您找

到。」

事在人為,尤其做記者這行,有些事一輩子沒人說得清,再調查也沒用,但找兩個名字的

下落,在這個信息時代已經不是那麼難於上青天。

第二天的郭子放,卻希望自己不應該找到這兩個名字的下落。

竇煥之,1981年被戶口所在的派出所定為失蹤。

杜若,2004年病逝,享年僅51歲,尚留有一女在世,名叫孟思瑤。

通過三向電話,郭子放將結果同時告訴章雲昆和游書亮,很久,沒有人說一句話。

最後,還是游書亮打破了沉默:「小郭你應該知道,小孟在江京還有個大姨,但好像和小

孟的關係並不好,不過,她很可能會知道一些內情。」

「把她老人家交給我來對付吧。」郭子放自告奮勇。

「我有感覺,這其中一定有錯綜複雜的情感關係,小郭,要不,讓我試試?」游書亮說。

「瞧,我光顧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忘了您是這方面的專家了,就交給您,我會請那兩位

電腦高手幫忙,繼續找失蹤者的下落。」

「同時,我們一定要注意,暫時不要讓小孟知道這些情況,謝醫生對她的病程進展很不樂

觀——抗心律失常藥的效果剛開始用時還可以,但這兩天在逐漸減退,小孟本人的感覺也

很不好,病毒引起的炎症反應很難控制,在這個階段,醫生幾乎只能『坐山觀虎鬥』,希

望小孟自身的免疫力能最終佔上風。所以這個時候,過大的情緒波動,對心律失常的症狀

和免疫力都有不良的影響。」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見我了。」孟思瑤冷冷地說。

「為什麼?你還在厭惡我?」鍾霖潤的傲氣沒有減半分,但在孟思瑤面前,他願意乞求她

的愛。

「哪敢,我這裡既沒有厭惡,也沒有喜愛,一切都是中性的。」

「怎麼會這樣?」

「我只是盡量保持冷靜,避免情緒波動而已。」孟思瑤看著鍾霖潤一臉迷茫,忍不住有點

想笑。

「我知道,我沒有這個福氣,也不值得你再為我情緒波動。是我不好,一直沒有勇氣面對

現實,一直生活在欺騙裡,我若換作你,也會對我失去信任,所以,我請求你的原諒。」

鍾霖潤低下了頭。

其實,這些天裡,孟思瑤的心頭已經逐漸澄明,鍾霖潤是真正愛她的人,在關鍵的時刻,

和他邪惡的父親決裂。雖然他隱瞞身份良久,但他無法選擇出身,注定了萬難的局面。他

一定為此飽受煎熬,才會頻頻光顧精神分析專家的門診。更何況,他的確出生入死地救過

自己,為此,一定也成了隨時會「傷心至死」的人,這樣的深情,無以為報。

「告訴我,去看過醫生了嗎?」孟思瑤溫聲問道。

「看了,一切正常,醫生還給我提了建議,說只要能做到,保管永遠不會發病。」

「哦?有這樣的好事?什麼樣的預防措施?」

「就是每天來看你。」

他早知道,他不會被這個城市所容,或者說,他不會被這個「外面的世界」所容。

他是個山裡來的孩子,但他經歷的一切,不是「鄉下孩子迷失於都市」那種陳詞濫調,對

他來說,都市和鄉村,遠非問題的關鍵。是人性,是從盤古女媧亞當夏娃以來就複雜而扭

曲的人性,造成了一幕幕的人間悲劇,他,只是這一幕幕悲劇中的一個小角色。

可惜,這個道理,他知道得終究還是太晚,大錯已鑄就,覆水難收。

他是個從不言後悔的人,自己做出的選擇,錯也是自己的,再給一百次機會,還是會做同

樣的選擇。雖然村裡的長者,一遍遍地說,流傳在他們胡梢的故事:出了山到外面闖蕩的

少年,無不傷心至死。

全村幾百人,沒有一個會相信,他這個全村最聰明的孩子,居然會犯同樣的錯誤,尤其在

那麼多傷心至死的故事之後。

好學不輟的他,十四五歲就認為已將村里長者的醫術學到了家,離開在父母雙亡後,一手

將他撫養大、和他相依為命的姐姐,偷跑出村,在崇安縣裡一個遠近聞名的中醫門下學徒

。二十出頭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也已經遠近聞名。

但他的求知慾也在膨脹,中醫藥學博大精深,但他知道西醫西藥也有神奇之處。他抓住了

一個工農兵保送上大學的機會,進入了全國聞名的江京第二醫學院,畢業後又以出類拔萃

的成績被留校任教,並成為中西醫結合研究室裡最年輕的科研人員。不久,他又和一名貌

美得難以描摹的姑娘成了家。

直到那時,他都固執地認為,所謂出了山的人都會傷心至死,無非是一種沒有任何科學依

據的悲苦故事的集合,更難聽點說,只是一種宿命論的迷信。

但傷心至死,比他更固執地出現了。

這是一個被保藏得很深的秘密。故老相傳,每隔二十多年,他所在的村子就會有一種奇怪

的瘟疫流行,造成人和牲畜大量地猝死。沒有人能說得清究竟是什麼導致了這種瘟疫的發

生,更說不清為什麼會這般有規律地發生,甚至,連死因都說不清。據說,往往是家中的

一個人先死,然後配偶因為傷心不已,不久也同樣地猝死。所以長久以來,村裡稱這種瘟

疫為「傷心死」。每次瘟疫發作,出現死亡,村裡人會先耐心觀察一陣,不去接觸屍體,

甚至不去埋葬屍體,只是讓家人或接觸過死者的人離開,到村裡預先設好的臨時房中居住

,並採用一種特殊的程序為這些可疑的患者「消毒」。如果同樣的死亡在一個月內出現了

五次以上,舉村就將穿上長雨衣,他們歷代相傳的孝服,遷往山的更深處,離開這個已經

被玷污的村址。而舊的村址,將會被燒燬。等瘟疫過去,村裡人會給在瘟疫中死去的村民

立上一個無字的碑。因為他們同樣固執地認為,這些人莫名其妙地身死,是一種不得善終

,一種上天的懲罰。

這是為什麼,村子每隔二十多年,就會遷徙一次。

村裡的長者執意往深山裡走,因為他們認為,整個村子其實就是被咒的,注定要反覆遭受

瘟疫的侵襲。離人世越遠,就越能避免外界的百姓受到傳染。

為什麼會是個詛咒?他想,如果真有,那一定是因為村裡千年流傳下來的一種延年養生的

習俗。村裡無論男女老少,每年都要「換一次血」。所謂「換血」,是讓蜈蚣、水蛭、蠍

子等嗜血的毒蟲,吸取人身上的血,偶有外來人看見,以為是在做「蠱」,其實和「蠱」

有天壤之別。蠱是利用毒蟲本身的毒性製毒,而「換血」只是讓毒蟲吸走血裡積攢的毒素

——村裡對人體生理的理解,人生在世,勞動、飲食、休息,無時不刻不在積攢對人體沒

用的廢物,這是為什麼要有排泄器官。但為什麼還會時不時有各類疾病,還會最終因各類

疾病老死?因為血裡的「毒」沒有排乾淨,如果「毒」沒有在血裡積攢,人可以活到百歲

千歲,就像古書裡說的那些聖人,村裡的一位長者甚至向他引用《聖經》,說洋人的先祖

也能活成百上千歲。「換血」後,因為被毒蟲咬嚙,村民有時出現中毒症狀,村裡有特製

的草藥和藥膏解毒。這種古怪的「換血」法,在外人眼裡,就是一種近乎邪惡的行為。

也正是因為所有人都相信這是本村受了詛咒,明朝的一次瘟疫暴發後,官府派出一支部隊

,血洗了整個村子,只有兩戶人家因為在外狩獵,倖免於難,保存下了村脈,保存下了傳

統。也許,這是村里長者堅持遠離繁華最重要的原因。

同時,另有一個更悠久更神秘的傳說,是關於十幾里外山中的一個懸棺洞,據說那洞裡有

咒,最去不得,進去過的人,半年之內一定會死。村裡那個教他念了很多書的先生,不聽

勸,曾進去過一次,回村後,三個月內就死了,死在睡夢之中。教書先生的新婚妻子,哭

得死去活來,不久也死了,死的時候,仍滿面淚水。

村里長者認為,懸棺洞裡的咒,懸棺洞裡的毒,和本村冥冥中聯成一脈,是導致疫起的根

本原因。

他不會忘記,那是1980年,遠在江京的他接到了姐姐從華西鎮寄來的一封信。信裡,姐姐

說,村裡的雞死了兩隻,豬死了一頭,很奇怪的死法,沒有傷口,沒有發瘟打蔫兒的過程

,倒頭就死,村裡的長者說,大概是「傷心死」又開始了。在信的最後,姐姐終於告訴他

,自己很怕,怕不久也會「傷心死」。

因為姐夫被好奇心驅使,在兩個月前進過那個懸棺洞。

他和姐姐的感情,不是僅僅用「手足」可以形容。他們的父母,就是死於上一次的「傷心

至死」暴發。父母死後,姐姐省吃儉用、辛苦勞作,將他養得大到可以逃離她身邊。他記

得,姐姐在最青春如花的年紀,總是穿著一件綴滿補丁的襯衫。姐姐出嫁的那天,才第一

次穿上了新衣。

如果那些傳說都是真的,他要不顧一切,挽留住姐姐的生命。

他趕回村,村裡已經出現了第一個死去的村民。他在深夜,潛入那個被遺棄的民居,為那

個死者進行瞭解剖——多年的醫學學習和實踐使他不可能再相信村裡的那些舊俗,他知道

,既然是瘟疫,那麼一定有病毒或者細菌的作孽,調查死因,尋找病原,是治療和預防的

唯一途徑。

死者的心臟明顯變大,心肌竟呈現斷裂。

他採集了死者血液和其他體液的樣本,以及心肌組織的樣本,返回江醫。經過研究、求教

、實驗,他可以斷定,這是因心肌炎引發的猝死。不久,病毒也分離出來,屬柯薩奇病毒

。他憑著歷史和直覺,認為這種病毒在通過體液傳播,才會出現夫妻相繼死亡的現象。而

「換血」的陋習使毒蟲得以攜帶病毒在村民間傳播。

從流行病學看,病毒感染引起的暴發常有週期性和季節性,這大概是為什麼每二十多年暴

發一次。

他再次回村,再三囑咐今後一段時間內每個人都要格外注意衛生,同時,打算向有關防疫

部門匯報,也因此和村裡的長者發生了激烈的衝突。村裡的長者認為一旦有防疫部門捲入

,「換血」的傳統必定會受詬病,甚至,會有當年「屠村」的重演。他反覆勸說,毫無用

處,不禁感歎,人、甚至一個文化所持有的陳腐觀點是多麼根深蒂固。

終於,本著對村里長者和傳統的尊重,他同意不去匯報,但再次叮囑村裡在這段時間裡決

不能再「換血」。而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去過懸棺洞的姐夫猝死。

這是第二例死亡。

姐姐做為死者遺孀,忽然成了人見人怕的「怪物」,村民們都知道,下一個死去的,就是

她。姐姐只能以淚洗面。

他改變了主意,寫了一封匿名信,將疫情遞交到省衛生防疫站。不料,防疫站派來的醫師

被村裡人以接觸了屍體為名強迫「消毒」,受到了精神上的極大創傷。他覺得和養育他的

村子已不能再有任何瓜葛,毅然將姐姐帶出,回到江京。

回到江京後,他就沉埋在尋找治療方法的艱辛中。他覺得自己是螳臂當車,因為對病毒感

染,從來就沒有任何十分有效的治療方案,尤其對這種病理都尚且不清楚的奇異病毒。沒

過多久,他就認識到,或許,真正的出路正是在自己的本行——中西醫結合上。

中醫現有的一些治療方案和西醫並無太大差別,以調養為主,對症治療為主,並不能從根

本上止住病程。在對姐夫的哀痛中,姐姐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心律失常症狀。而他的耳朵裡

,彷彿時時刻刻都有一架鐘,在嘀嗒嘀嗒地提醒著,姐姐隨時隨地都會驟然倒地,永遠離

他而去。

他還沒來得及報答姐姐的養育之恩。

他日以繼夜地在動物房進行著藥理實驗,所幸,他覺得離目標越來越近。

偏偏在這個時候,禍起蕭牆。

他已經記不得,從收到姐姐的那封信開始,已經有多久沒有和妻子溝通。他最多的時間,

都是花在教研室裡和醫院裡。他幾乎已經忘記,家中還有個美艷如花,需要體己的妻子。

妻子敏感、多疑,幾次試探後,她得出結論,才華橫溢的丈夫,一顆心早已不在她身上。

她尊重他對姐姐的感情,他的孝心。但她是個需要很多愛的人,往遠處看,他強烈的求知

慾、對事業的執著、廢寢忘食的鑽研精神,注定了他不會是個好的愛人。而她唯一需要的

,是一個好的愛人,能陪她看看電影、談談小說、切磋學習心得的愛人,能攜手漫步人民

大道的愛人。

而她的身邊,有一位同樣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信誓旦旦,要向她提供這一切,做她永遠的

愛人。她的姐姐,永遠喜歡在她的生活方向上插幾句嘴的姐姐,勸她三思,適得其反。

他和她,在兩條不同的軌跡上越走越遠。

遠到必須永久地分開。

他萬沒想到妻子在這個時候變了心。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其實很愛她,所

以無法接受,所以傷心,傷心至死。

也許,他的愛只有那麼多,在同時,只能給一個女人。

他苦苦挽留,她去意已決。

禍不單行,姐姐驟然逝去。心律失常引起的猝死。

他,徹底崩潰了。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杜容說了很久,仍帶著警惕,盯著游書亮。

游書亮微微一笑:「杜阿姨,您別這麼緊張,怎麼弄得像我在審訊似的?」

杜容也被這句話逗笑了,但隨即又繃緊了臉:「你們打聽出來的那些情況,瑤瑤知道嗎?



「目前當然不知道,但我想,告訴她真相,應該是遲早的事……您後來真的再也沒有竇煥

之的下落?我相信您肯定沒直接和他接觸,但我想,他應該是愛憎分明的人,體會您當時

挽救他們婚姻的良苦用心,對您應該心存敬重才對,總應該以某種方式表達出來才是。」

杜容張了張嘴,又閉緊,最後說:「沒有,絕對沒有,他現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當初

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已經死了。他雖然各方面都很出色,但精神上好想比較脆弱,當初

,要能有你這樣出色的精神病專家幫他就好,他也不至於自毀前程。」

「所以您也就是為這事兒,為他不平,後來再沒有和杜若……您的妹妹往來。您和瑤瑤的

關係也不是很親。」

「瑤瑤是個好女孩兒,但她太維護她爸媽——她爸爸生前特別寵她……我想,他們應該還

算是個幸福的家庭吧。我現在有時候想起來,也覺得我有點過分,我是說,沒參加小若和

她老公葬禮的事,瑤瑤因此特恨我。但怎麼辦呢,我就是這個性格,這麼老了,哪兒那麼

容易改呢。」

游書亮將竇煥之的故事又在心裡過了一遍,不由一陣陣心寒:如果雨衣人就是發送電子郵

件引誘孟思瑤等人進拾夕洞的根源,他會不會就是失蹤的竇煥之?許多特徵都符合:年老

、穿雨衣、普通話好、和孟家有怨。如果是這樣,雨衣人正是在報復奪去他幸福的人。杜

若和丈夫已經去世,報復的對象就成了兩人的女兒。

「我就剩最後一個問題了,不知您還記不記得,杜若第二次結婚,是在哪個月份?」

杜容一怔,隨即冷笑了一下:「您真會繞彎兒,為什麼不直接問呢?瑤瑤是在兩人結婚後

一年才出生,絕對是姓孟的種。」

「這位老太真厲害。」游書亮想著,起身告辭。他將名片遞給杜容,沉聲說:「現在看來

,找到竇煥之是保證瑤瑤痊癒的唯一機會,因為他畢竟曾潛心研究用中西醫結合治療那種

奇怪感染的方法。您和我一樣,都希望瑤瑤康復,咱們一起努力吧,也希望竇煥之還活在

世上,能出手治好瑤瑤的病。」

杜容又怔住了,這番話,說到了她的心裡:自己怎麼沒早點兒想到。看來,有時候同情心

也誤事啊。

「沒有任何進展,」三方電話裡,郭子放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氣餒,「竇煥之,百度搜索條

目為零,Google搜索條目為零,各個醫學相關的搜索器、數據庫,我們都試過了。」

游書亮說:「即便這位老先生還在人世,就怕他也改了行。」於是將從杜容處聽來的故事

說了一遍。最後說:「我仔細分析了一下,有這麼幾條明顯的結論。第一,竇煥之的確是

從怪村走出來的,但思想和行為,都和怪村格格不入,完全符合那個雨衣人的特點——我

記得小孟曾和我說起,她去那怪村,遇見過一個男孩,說那雨衣人和他們村有淵源,但又

絕非是尋常的村民,竇煥之不正是如此?第二,竇煥之是位個性十分鮮明的人,有強烈的

愛;第三,這樣的人,往往也會有強烈的恨,容易走極端;第四,他一定恨透了杜若,認

為如果不是杜若分他的心,他說不定有足夠時間研製出治療『傷心至死』的特效藥;綜合

看,竇煥之有最大的嫌疑,就是那個雨衣人。」

章雲昆說:「你的意思是,他經過那次打擊,精神崩潰後,多年以後出來尋求報復?為什

麼不早下手,直接針對他最恨的人,也就是小孟的父母?卻等小孟的父母去世後,來對付

小孟?」

游書亮說:「我不知道,但猜測一下。如果真是他,他一定知道,最讓小孟父母傷心的,

死了也不安心的,就是讓兩人的寶貝女兒小孟死去。我想他一定是在跟蹤小孟,所以掌握

了小孟的許多具體情況,然後發電子郵件給小孟和她的朋友們,將他們誘進了懸棺洞。

「懸棺洞裡,他已經事先安排好了某種攜帶病毒、嗜血的小動物,入洞的遊客都不能倖免

。這種病毒很特殊,有相當長的潛伏期,潛伏期根據每個人的身體情況不同。等病毒發作

的時候,人的心臟會受到急性損傷,最終因為心律失常而猝死。」

「那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郭子放有些茫然。

「因為目前沒有更多的線索,查這個人一定會很困難,但我覺得不久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我懷疑竇煥之和杜容,也就是孟思瑤的大姨,還有一些聯繫,因為當時杜容是同情竇

煥之的,覺得妹妹杜若做了有愧良心、自私的事,所以竇煥之一定不會害杜容,反會敬重

她。記得你們從得廣集團佔據的小樓逃生嗎?是杜容報的案,而她說是一個陌生人給她打

的電話。哪個陌生人有可能知道她的電話呢?當然是那個雨衣人,也就是竇煥之。我前面

說過,雨衣人很可能用大量的時間對小孟的一舉一動進行監視,因而才能在小孟多次遇險

的情況下,出手援助。」

「問題是,如果他一心想殺小孟,為什麼又會屢次在得廣集團將要成功暗害小孟的時候,

暗中相助?」章雲昆問。

郭子放忙說:「我們早分析過這個問題,他一定是想享受自己『親手』殺掉瑤瑤的快感。



「這是一種可能。還有一種可能,也許他本身也有一種矛盾的心理,明知自己這樣做是錯

的,但他不會後悔,一定要做成;同時,潛意識裡,他又希望一切化解。我想,這大概就

是為什麼雨衣人會在遊客找到懸棺洞前,讓眾人返回;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他發出的那封電

子郵件裡,別的景點在地圖上都標記準確,卻特意將懸棺洞的位置標錯。這也是潛意識裡

他不希望人們能找到那懸棺洞的所在。」游書亮一邊說,一邊在心底感慨:無論這一切是

否竇煥之所為,如果他當年能有得力的心理醫生幫助,他的生活或許會明亮得多。

三方電話結束,郭子放又上了網,對著電腦屏幕發呆,還能再怎麼搜索?連張生和田川這

兩個電腦瘋子都沒轍,自己還能怎樣?武夷山市能查到的資料也都查過了,那邊報社的同

行也盡了力,剩下的就只有自己親自前往了。

「老郭,你艷福不淺!」娛記同事走過來輕聲說。

「你小子八卦到我頭上來了,莫名其妙!」郭子放瞪了他一眼,隨即明白他所指——一襲

黑風衣的酈秋,正在秘書的指點下向自己的寫字檯走來,引來了排山倒海般的目光。

「哪陣風……影集?」郭子放看到酈秋手裡捧著的幾本影集。

「不是你要的?」酈秋推到了郭子放面前,「感謝我媽媽吧,老人家用特快專遞寄來的。



「感謝,感謝,」郭子放迫不及待地翻開,開始尋找是否有李伯瑞和袁荃的合影,「請你

理解啦,這是和得廣集團相關的最後一個結,也就是說,袁荃怎麼知道這些秘密的?」

「得廣集團的秘密到底是什麼?你這個大記者有沒有什麼最新消息,你可好久沒給我們開

會了。」

「最近光顧著忙春晚,你看我都沒著家,喲,我還真忘了,我們幾個都不在家,就剩你獨

守空房……」

酈秋感覺更多的目光射過來,嗔怒道:「老郭……」

「好好,怪我說話不注意,」郭子放壓低了聲音,「公安局方面保密得很嚴,這裡牽扯的

案子比我們想像得還大。據目前我所瞭解的,瑤瑤發現的那個鑰匙,的確是用來開一個瑞

士銀行保險箱的,公安方面已經安排去取了,裡面鎖著許多和得廣集團犯罪活動相關的證

據,據說有錄像、錄音等鐵證,也有一些帳務上的證據,估計就是夾層裡缺失的一些文件

,還有可能捲出一些貪官污吏,因為這些都需要更深入的調查,所以會這麼保密。相信他

們不久也會對你妹妹和小姨一家的事故重新開案調查,到時候得廣內部裡一定有識時務的

俊傑,會將實話說出來。」

郭子放邊說邊翻,翻得有些近乎神經質地快,酈秋看不下去了:「你能不能慢著點兒,都

要被你翻壞了!」

「沒辦法,這是職業病,知道我這樣的優秀記者一天要看多少東西嗎,要想字斟句酌,什

麼任務都完成不了。」說話間,他竟已經將三大本影集盡數翻過。他想了想,又說:「你

們學校已經放假了嗎?如果你現在有空,要不咱們去看看瑤瑤。我雖然見過袁荃兩次,但

印象很淡,只怕會看不準,瑤瑤一定能認出來。」

鍾霖潤前腳剛走,孟思瑤的臉上仍留著甜蜜的笑容,見郭子放和酈秋進來,笑著起身:「

真難得,你們居然在上班時間來看我。」

酈秋說:「我們學校從今天起開始放假,我這些天可以常來看你了。」

孟思瑤歎道:「我可憋悶壞了,其實身上感覺挺好的,謝大夫就是不讓我出院。你們做為

我的家屬,替我去求求情吧。」

郭子放知道,短期內,孟思瑤絕對不能出院,尤其在沒找到竇煥之之前。他說:「別忘了

,直系家屬是我,酈秋頂多是旁系。我們這不給你帶來差事了,你翻看一下這幾本李伯瑞

家的影集,裡面有沒有袁荃?如果有,答案就出來了,一定是李伯瑞在臨死前將秘密告訴

了袁荃。」

孟思瑤坐下來,一張張翻著影集,動作緩慢,和郭子放在辦公室裡的作派截然相反。酈秋

靜靜地看著她,這麼個可人的女孩子,堅強的女孩子,生命竟在離她遠去,是不是太不公

?就像妹妹酈楚……她的眼睛濕糊一片,慶幸自己始終戴著墨鏡。

「是他!」孟思瑤輕輕叫出聲來。

郭子放得意地說:「我說嘛,袁荃一定認識李伯瑞!」

「不是袁荃,是他,是他認識李伯瑞!」

酈秋和郭子放看過去,只見那是一張有些獨特的照片:兩個男人坐在類似公園裡的一個長

條板凳上,其中一個,正是李伯瑞,而另一個,臉上溝壑縱橫,一部灰白的鬍子。

雖然只看到過部分的面容;雖然大多數時間,見到的只是他的身影,但孟思瑤還是認出來

,李伯瑞身邊坐著的,正是那個穿雨衣的老頭。

「你們絕對想像不到,經過我們縮小搜索範圍,兩位計算機高手很快發現了竇煥之的一個

高度懷疑對像——瑤瑤在李伯瑞家的影集裡,認出了那位穿雨衣的老頭和李伯瑞的合影。

「也許我還得先說一下李伯瑞和雨衣人的背景:瑤瑤曾發現,李伯瑞一家也曾去新裳谷遊

玩過,這下就完全可以解釋了:李伯瑞和雨衣人的關係很不一般,雨衣人很可能知道李伯

瑞的秘密。如果江大旅遊協會收到的E-Mail是雨衣人發出的話,他也很可能將部分秘密通

過某種途徑告訴了袁荃——他因為有自己的陰謀,所以不想拋頭露面,讓袁荃做傳聲筒,

揭露得廣集團,揭露李伯瑞一家的真正死因。而袁荃進了夾層後,卻只是對那筆錢產生了

更濃厚的興趣,對得廣集團的機密,在大致瞭解後,卻決定高高掛起。這也可以解釋為什

麼瑤瑤在小松鼠的腹中發現了那張照片,很有可能也是雨衣人幹的,目的就是想把我們的

注意力轉到李伯瑞一家身上,繼續袁荃未完成的事。我們更有理由相信,精於各類設計的

李伯瑞正是幫助雨衣人設計建造懸棺洞裡那些機關的人。

「於是我們就將搜索重點放在了美國的賓州費城,也就是李伯瑞在美國的居住地。酈秋也

認出,李伯瑞和雨衣人的那張合影,正是在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附近的一個公園拍攝的。

「賓夕法尼亞大學有個基因染色體研究中心,我們在裡面發現了一個科學家的名字:

William Doe,乍一看像是個老外名字,但這Doe不正是『竇』的音?這位科學家的主頁上

除了一些簡單的研究介紹,沒有照片。我們打電話到那個中心去問,那位教授果然是中國

人,而且據說請了半年的長假,好像是在中國講學,要到春天開學才返回。

「他們又搜索了一番,發現這位老兄從1987年開始發表深奧的科學文章,大多是分子啊、

基因啊、蛋白啊什麼的。2000年的時候,他的一個基因產品得到了專利,在醫學界使用很

廣,換句話說,他是個地道的百萬富翁。」郭子放在三方電話裡激動地講述了半天來的發

現。

章雲昆道:「這麼說來,很有可能,新發現的那種病毒是柯薩奇類病毒的一個變種,根據

我太太的大膽推測,通過基因重組製造新型病毒並非天方夜譚,這位William Doe說不定有

這個實力。」

游書亮說:「這麼看來,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這個William Doe,就是雨衣人,雨衣人,就

是竇煥之。很有可能,按照小倩的大膽設想,竇煥之在美國良好的學術研究環境下,弄清

了困擾怪村多年的病毒的結構,同時,複製合成了毒株,通過一種小動物的咬嚙,傳給進

入懸棺洞的遊客……天哪……希望,他還有一絲良心未泯,希望,杜容能聯繫上他,勸說

他能解救小孟……前提是,如果他有解救的方法。」

杜容知道是他,過去這些天,他已經來過好幾次,只是在門前一掠而過。

她知道,他不想和她說話。他已經變了,如果游書亮的猜測都是對的,他一定已經變得很

可怕。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早能看出,他的性格裡,有非常瘋狂的成分。她同時知道

,自己當初對他的同情,對妹妹的鞭笞,他銘記在心,這是為什麼他又出現在她家門口,

雖然只是一掠而過。

兩瓶牛奶齊齊放在門口的腳墊上。

穿著一身公司制服的送奶工飛快地轉身下樓,但已經晚了。門開了。

「煥之,你為什麼要躲著我,躲著所有的人?」杜容的聲音,還和以前一樣,永遠帶著威

嚴。

送奶工停下了腳步。他一經被點破,就不會倉皇逃竄。他背對著杜容,淡淡地說:「大姐

,我沒有義務見任何人,給你送幾次奶,只是想表達這些年來我對你的感激,當時,只有

你,一直在同情我,聽我傾訴,鼓勵我堅強地活下來。我在想,如果沒有你的鼓勵,我也

許早已成為一堆枯骨。」

他聽上去是那麼鎮靜,一點也不像個瘋狂的人。

「你還好就行,我也算積了點德。但你和我說實話,那些孩子的病,那病毒,心肌炎,是

不是你幹的?」

「那些聰明的人已經有了結論,好像不需要我再蓋章簽字。」

「你到底想幹什麼?報復嗎?小若和姓孟的都已經早早死了,你何必再遷怒於無辜的人…

…天哪,難道,小若她們,也是你害的?」

「病毒的傳播途徑有很多種,不一定都要進拾夕洞。」他絲毫沒有懺悔之心。

「太過分了!那你為什麼還不放過瑤瑤?」杜容有些憤怒了,她甚至想到了報警。

「我是錯了……我應該先讓他們的女兒死去,然後看著他們傷心至死!不過說到底,我還

是個科學家,即便是個二十五年前就已經瘋掉的科學家。我還想做一個實驗,看看我這個

新開發的病毒,在人體裡究竟有什麼樣的危害,有什麼樣的病程。你知道的,我恨這個世

界,我恨人性根深蒂固的弱點,貪婪、慾望、濫情和絕情,我希望這種病毒,能讓人們意

識到,傷心至死的痛苦。或者說,每個人的死,都是在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因為每個人

的一生,都會做出傷他人之心的選擇,這是上帝造人時的一個惡作劇。」

「我還是那個問題,瑤瑤到底做錯了什麼,她要為什麼樣的行為負責?」

「她是那兩個人的掌上明珠,是他們快樂的源泉。許多年前,我曾經遠遠地觀察過他們,

他們真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幸福得無以復加……而這個家庭,本應屬於我!可是呢,我失

去了姐姐,我失去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愛情,我失去了家庭!」

「說這些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你完全是在拿年輕的生命解你的私憤,太自私,太可怕了。

我當時勸你堅強地活下來,並不是希望你退化成現在這個樣子!」杜容罵人從來沒有障礙

,對他,已經很注意措辭了。

「對於我這個已經死去過一回的人來說,不知道還可以怎麼進一步退化。我知道,你想勸

我救那個女孩子。你不用勸我了,沒有用的,就像你當初,無論怎麼勸杜若,她最終沒有

改變她的主意,她甚至到死都沒有一絲愧疚。」他覺得,應該破口大罵的反而是他。

杜容有些絕望了,面前這個人的心已死,死了心的人是不會被打動的。

但可憐的瑤瑤!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傷心至死!

她苦苦的回憶著,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然後她就會報警,或者

,被這個瘋狂的人殺死。

「誰說小若沒有後悔過,沒有愧疚過?我記得,大概在……在瑤瑤三歲的時候,小若曾帶

著瑤瑤去過武夷山,她並沒和我說起過,但因為我們都在江京,所以她的舉動我都知道。

你說,她去武夷山,幹什麼?總不會去遊山玩水吧?我想,她一定想見到你,向你道歉,

因為她曾問過我,你失蹤後,有沒有和我聯繫過。」

竇煥之第一次轉過了身,和杜容四目相對:「你……你說的是真的?你不是為了讓我救那

女孩子,在撒謊?」

「我有沒有撒謊的習慣,你應該清楚。」杜容感覺,竇煥之似乎被打動了。但她還是沒有

把握,這個人還有沒有被打動的能力。

「難道真是這樣……」竇煥之如砂紙般粗啞的聲音裡微微有些打抖,「我知道你還是在努

力說服我救她。其實,就算我真想救她,也愛莫能助……一旦染上這種病毒,是沒有救的

。」

「你真的打算再做一下?」游書亮望著病床上的孟思瑤。她氣色看上去還不錯。但五分鐘

前,謝遜剛告訴過他,她的病情並沒有起色。

「游大夫,您不知道,我這些天可有多悶,躺在床上想啊想啊,覺得那天經過您催眠,我

已經隱約能記起一些東西,我想起來,我小時候,一定去過新裳谷。所以對新裳谷有似曾

相識的感覺。」

「哦……」游書亮心想,如果竇煥之確是孟母杜若的前夫,那麼杜若很可能知道新裳谷,

難道,杜若曾帶著小瑤瑤去過新裳谷?她已經和竇煥之離婚,瑤瑤和竇煥之又沒有任何親

緣關係,杜若新裳谷之行,目的何在?

「游大夫,如果您為難,就算了,本來就不是什麼特別要緊的。就是我這個幽閉恐懼症,

我想和它說白白。」

游書亮忙說:「哪裡,我很願意幫你,和它說白白,讓我準備一下,我們這就開始。」

美麗的山谷,飛流而下的瀑布,深幽的懸棺洞。

曲折蜿蜒的山道,通往未知。

麻癢、劇痛,許許多多的小蟲子,在咬我嬌嫩的皮膚。

哭泣,哭叫,媽媽,媽媽!媽媽也在經受同樣的荼毒。

封閉的小屋,媽媽不在身邊,媽媽,我怕,你在哪裡?我怎麼出去?我能不能出去?出不

去,小屋子鐵牆鐵壁。

我好熱,熱得喘不過氣。火,我能看見窗上鐵欄外的火光。

游書亮走後,孟思瑤還良久地浸在回憶之中。為什麼,我會出現在新裳谷?為什麼,我會

經歷和顧真一樣的水深火熱?她當時太小,顯然沒有解答。母親呢?她有沒有解答,為什

麼在我長大成人後,卻一直沒有向我提起?

一個她時時想念著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

鍾霖潤走到孟思瑤床前,輕輕撫著她的臉:「怎麼看上去像剛跑過步,汗津津的,不是說

要注意休息嗎?」

「游大夫剛來過,他為我做了催眠,是我主動要求的。我終於想起來,我媽媽曾帶我去過

新裳谷,在我很小的時候,所以我會對那裡的景色那麼熟悉。我還想起來,我經歷過類似

顧真的『折磨』,被吸血的蟲子咬,被關在鐵房子裡好幾天,然後大火燒起來,大雨降下

來。我媽媽一定被關在了另一個鐵房子裡。」

「這是幽閉恐懼症的根源嗎?」

「沒有比這更好的解釋了,好像是那次受的打擊太大,我下意識地將這段過去忘卻,但因

此得了幽閉恐懼症。」

「這些怪村的人究竟是在做什麼?」

「我和顧真也商量過,他認為,這一定是他們防止更多的人『傷心至死』的辦法。」

「但我感覺這毫無科學依據。他們的行為有悖常理,萬一火燒得不可控制了,豈不是要出

人命?」

「記得那個穿雨衣的老頭可以預測天氣,他既然和怪村有淵源,說不定村民們也都能預測

出哪天會降大雨,所以等到那天再放火,這樣可以確保能控制住火勢。」

鍾霖潤關切地說:「這些天你還真沒閒著,想了這麼多事。你應該好好休息,思考也是很

累人的。」

「累不累好像都沒有太多關係,反正我是要死的,早晚的事兒。」孟思瑤淡淡地說,彷彿

毫不掛心。

「你要我找塊紅布堵你的嘴嗎?真會胡說。」

「你們可以合著伙瞞我,瞞我的病情,但我不能自欺欺人。」

「沒有人瞞你什麼,一切都還沒有定論。」

「定論?還要死多少人能得到一個定論?」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早早地就得到了精心護理,心肌炎就是靠休養自愈的,以前去世的

人,都沒有及時治療和護理。」

「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但你有沒有想過,那穿雨衣的老頭想做的事,哪一樣沒有得手,

他想殺我,折磨我,會不成功嗎?」

「你又在胡說嗎?他怎麼會是針對你?」

「他引誘我們去新裳谷、拾夕洞,為什麼偏偏就是我小時候去過那裡?他為什麼孜孜不倦

地跟蹤我,對我欲擒故縱?我相信我沒有得罪過他,他一定是我父母的什麼仇人,我現在

才有了疑問,我父母為什麼才五十幾歲,卻會在去年先後死於心臟病?」

「你告訴過我的,你母親從年輕時起就有心臟病。」

「我父親呢?他一直熱愛體育運動……」

「瑤瑤,這些事,讓警方來處理吧。據說他們已經開始通緝穿雨衣的那個老頭,就用在李

伯瑞家影集裡發現的那張照片,如果他還在江京,就有找到他的希望。」

「找到他又怎麼樣?他想做的事,哪件沒有做到?他真會交出什麼靈丹妙藥嗎?我這樣的

病毒感染是沒有任何直接治療的辦法的。」

「瑤瑤啊瑤瑤,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悲觀!」鍾霖潤雙目炯炯,那暖暖的眼神,熨著孟思

瑤的心,「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當初被你深深的吸引,就是因為你在惡夢和鬼

魅纏身下、在好友逐一死亡的恐懼下,仍然保持著一份達觀,你強烈的求生慾望,你的堅

強——你知道的,骨子裡,我其實是個軟弱的人。我可以想像,換作別人,換作一個像我

這樣軟弱的人,在一次次的恐嚇中,早就徹底崩潰,早就向命運投降,早就『傷心至死』

。只有你,執著地解著一個個謎團,永遠相信著明天……」

「別說了……」孟思瑤忽然動情地攏住了鍾霖潤,歡喜和悲哀的淚水交流,「你又開始像

團支書那樣慷慨陳詞了……哪裡有那麼多的堅強,我其實是個敏感愛哭的女孩,沒有你…

…沒有你們,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又胡說了,是你自己為自己做的主……雖然你的確愛哭。」鍾霖潤開始為她擦拭眼淚。

「那你為什麼還瞞著我……」孟思瑤的淚水越來越多。

「我哪裡瞞你了……」

「你已經開始有心律失常的症狀了,對不對?你的血裡已經分離出了同樣的病毒,對不對

?」

「你……你怎麼知道?」

「你沒有一刻不在關心著我,我也沒有一刻不在想著你。我溜出醫院過,問了經常給你看

病的樊醫生,他告訴我的。別忘了,我還是你的官方女朋友。」

「你應該成為我的官方新娘。」鍾霖潤吻著孟思瑤。

「是我連累了你……」孟思瑤抽泣得很厲害,如果她真的會傷心至死,一定是這個原因。

「紅布呢?我又要堵你的嘴了,」鍾霖潤用的是唇,「腿是長在我的腳上,和你又有什麼

關係?我曾經想過,那天在拾夕洞外聽到你的掙扎,如果再給我一萬次機會,我會做一萬

次同樣的選擇。」

「我能看出來,他們都可憐我,但哪裡知道,我其實多麼幸運。」

「我總有種感覺,上天成人之美,我們互相扶持,一定能度過這關。我們只需要保持堅強

,樂觀的情緒可以幫助疾病的康復。」

「好的,你也不要反悔。」但孟思瑤知道,談何容易。起死回生,不是沒有,但是在童話

裡,在神話裡,在民間傳說裡。也許,這一切,只是個民間傳說,有這麼一對真心相愛的

男女,他們最終能永遠地在一起,因為他們在同一剎那死去。

鍾霖潤走出孟思瑤的病房,直接走進了同一樓層的另一間病房。鍾家的司機已經將日用品

放在了床頭櫃上和壁櫥裡——鍾霖潤主動要求轉到市七醫院,正式開始接受治療和護理。

「晨倫生物製品開發公司」地處鬧市,其實只是一小間店面,櫥窗和櫃檯裡擺著一些徒有

其表和徒有其名的保健品。竇煥之開了店門,快步走進,又立刻關緊了門。櫃檯後還有一

扇門,竇煥之開鎖進入,一樣回手關緊。

打開燈,這裡是一間寬敞而一塵不染的實驗室,擺置著各類國際頂尖的儀器,高速離心機

、高效液相色譜儀、DNA合成儀,都是近兩年的最新產品。

他從保險箱裡取出一個筆記本電腦,看了一下前幾天的記錄,覺得陣陣發寒。

一種多年來沒有過的感覺。

他顫抖著手,從冰箱裡取出一個小小的試管。

試管裡是血。

不久前,他化裝成醫院裡的護工,趁孟思瑤昏迷之際,抽了她一管血。

孟思瑤是他的一個試驗品,這是他整個計劃的一部分,一直到今天,開展得都一帆風順。

當年,這個世界沒能容下我;今天,是我來主宰這個世界。

他自己也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種捨我其誰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斷加強著他的

信念:自己的所作所為,雖然瘋狂,卻是那麼合乎情理。

姐姐的死,杜若的移情,讓他深刻地體會了村里長者們掛在嘴邊的話:你不屬於外邊那個

世界,到那裡你只會「傷心死」。如果傷心的程度真的可以衡量,「至死」並不為過。在

姐姐去世的那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是何其失敗——天地間,他是如此渺小、無力,他只

能眼睜睜地看著唯一的親人去世,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從身邊離開。在他哭到胸

口陣陣發痛的時候,身邊只有自己的影子。他甚至不願看到周圍人們同情的目光,那是對

弱者的憐憫,就像對一個迷了路的小貓小狗,或者一個斷了翅膀的小鳥,同情,但愛莫能

助。這種感覺像把刀,一點點切割著本來就將要破碎的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顆心何其驕傲,也曾經充滿愛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杜若對他的重要;也只有在失去的時候,看得最清,感受得最切。

愛得越深,恨得也越深。杜若從他身邊走開後,他開始跟蹤她,攪亂她和那個插足者的約

會,甚至打算在他們的婚禮上大打出手。校領導捲了進來,派出所捲了進來,他反成了受

監視的對象。

如果不是杜若的姐姐杜容一如既往地同情他,鼓勵他振作起來,尋找新的生活,他一定會

破罐破摔,成為社會的棄兒。

當然,如果一個人已經死了心,所謂「新的生活」不過是對行屍走肉更好聽一點的說法。

他需要平衡,平衡自己被摧毀的自尊心和被淘空被唾棄的愛心,失了舵的船被捲入了復仇

的湍流之中。

就在他幾乎無法在江京存生的時候,他想起村裡的長者說,如果你遇到了挫折,別忘了回

來,這裡永遠是你的家。

但有時候,回頭比前行更難。

辭去江醫的工作,回到家鄉秀麗的山水中,固然是一種心靈的安慰,遠離都市的喧囂,也

固然是精神上的休憩。但是,多年向上的攀登容不得他沉寂下來,山村的生活已經不能滿

足他的野心,更不能讓他實現復仇的計劃。

因為將疫情匿名上報省衛生防疫站的事,他已經和村裡有了隔閡,他所受到的正統醫學教

育也讓他無法再認同已經融入本村歷史和文化的「換血」陋習。他回到家鄉,但和本村若

即若離。家鄉的一切,可做為美好的感情寄托、失意下的平衡,但不能成為新生的起點。

他單獨一人生活在那神秘的山谷裡,從此,那無名的山谷有了名字,「新裳谷」,令人傷

心的山谷;「拾夕洞」,讓人夢碎的山洞;「涅磐崖」,是他對重生的絕望。

他在武夷山的青山綠水間徜徉了兩年,其間並沒有一刻閒下來。

他每天都穿著長長的雨衣——按照村中習俗,長雨衣就是孝服,姐姐死後,他願意終身為

她戴孝。

無休止地恨。他越孤獨,恨越深重,對杜若,對那個姓孟的插足者,對整個脆弱而貪婪的

人性。

他逐漸理解了村里長者對外界的畏懼,村中文化的日趨內向。

這是一種值得尊重的內向,一種歷經苦難後的自我防護,無可厚非。

所以,當村裡的一份重要文件,就是那本村長者手繪的地圖冊,流傳到江京後,他精心籌

劃,兵不血刃地從姚素雲家的保險櫃裡取了回來。

木訥的姚素雲。和她那個每晚笙歌買醉的丈夫,似乎在為另一場「傷心至死」悲劇進行綵

排,為他多一份對人性嘲笑的素材。再次證實,他多年前就在籌劃的這次行動,對人類其

實是一種拯救。

他多年前離開江京的時候,變賣了所有物品,將幾乎所有的錢都用來購買專業書籍,尤其

和分子生物學相關的中外著作。書中不但有黃金美女,也有復仇的提示。他逐漸有了比較

明確的計劃,下山著手實施。

他偷渡到了美國,靠作弊混到了合法的身份。隨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考進研究生院,博士

、博士後、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在分子微生物學領域逐漸立穩腳跟,有了自己的實

驗室和工作人員,有了自己的專利,事業和金錢雙至。

但他沒有一天忘記,他活下來的真正意義。

復仇的心是他能夠高效進展的動力,為此,他度過了不知多少個不眠之夜,身邊的同事都

無法理解,他哪裡來的精力和堅忍,一次次地在學習和工作上將自己推向極限。

科學,已經進步到能在人類最基層的染色體上大動手腳,但卻不能更正偏差的人性。任何

偏差的人性,給他人造成的傷害,都應該有後果,嚴重的後果,這樣才能保證沒有同樣的

錯誤和傷害發生。

杜若和那個姓孟的男人需要承擔後果,他們應該失去一切,包括他們最珍愛的人——那個

有著青春年華和杜若當年一樣美貌的女兒孟思瑤。

這個世界需要聽見我的聲音,如驚雷般震耳欲聾地痛訴:任何人,如果縱容偏差的人性,

得到的將是毀滅。

這就是諾亞方舟前的地球,這就是天災戰火前的羅馬帝國,腐化墮落的人性,顛覆的一切



這是他「製造」出那種病毒的最主要原因。復仇,如果僅僅是針對杜若一家,不需要他利

用高精尖的分子生物技術。他「製造」病毒,為的是拯救人類。救世主和終結者,往往是

完美的矛盾統一體。

臨離開江醫的時候,他曾將從怪村瘟疫中分離出的病毒毒株放入學校的一個超低溫冰箱裡

。他知道,根據母校科研管理的相對非正規,如果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病毒的毒株,怕惹

出麻煩,一般不會輕易丟棄,而會被做為資料永久保存。

十年後,他回國,從江醫取走了那份毒株。這麼多年過去,實驗室的管理反而更有漏洞可

鑽。以這個毒株為藍本,以大量存在的尋常型柯薩奇病毒為基礎,他嘔心瀝血十載,終於

將他的私人實驗室逐漸變成了一個「病毒工廠」,批量製造這種經他「改良」過的病毒,

並將其命名為DBH病毒,也就是英文「傷心至死」(Death from a broken heart)的縮寫

。用來做實驗對象的小白鼠,感染這類病毒一段時間後,部分會突然癲狂,而所有的小鼠

最終都會因心律失常死亡。

這簡直是對「傷心死」最貼切的描繪。

精神失常和心率失常的結合,心理和生理的雙重痛苦,是對一個人的終極摧殘。這樣的感

覺,他已經經歷過,在姐姐去世的那一剎那就經歷過,情感和事業的雙重打擊,一夜之間

從擁有一切到一無所有的大起大落,給他帶來的就是那樣的痛苦,偏偏他是無辜的,他沒

有做錯任何事,除非這世界已顛倒了黑白,執著和探求被定義為劣性,放縱和自私被世人

所寬容。

雖然通過動物實驗無法證實,但他想像,個體死亡前之所以會出現癲狂狀態,一定是看見

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引起個體瘋狂的影像。怪村裡那些死者,死前都看見了什麼?有些人

無聲無息倒地而死,有些人在慟哭中突然斷氣,這是任何科研永遠無法得到的數據:死者

死前究竟看見了什麼。

在怪村和懸棺洞存在的病毒,生命力並不強,而且有很長的週期效應,所以數十年才會發

作一次,通常是用來「換血」的蟲豸中有個別攜帶了大量的這種病毒,因而在村民中引起

傳播。而他在實驗室裡「複製」了這類病毒,隨時可以大規模散播。

在大規模散播這種病毒的時候,也就是他真正進入救世主和終結者這雙重角色的時候。

當然,在此之前,他還有許多研究要做,比如,掌握「傷心至死」病毒在人群中傳播的流

行病模型——雖然這類病毒在他家鄉那小山村裡的流傳由來已久,但感染者的症狀如何、

在密集的人群中如何傳播、是否真有百分之百「傷心至死」的神奇功效,都是未知數,只

有掌握了這些數據,他才能有把握、有節奏地開始散播,完成自己的計劃。

這樣的研究過程,更是一種寓意深刻的遊戲——不是說「遊戲人生」嗎?這種對人生的歪

曲認識造成多少悲劇?導致了多少社會風氣的頹廢?——現在,由我來定義和控制這個遊

戲,你們這些紅塵俗世中的紅男綠女們來進入角色。最後,只有我知道,這個遊戲的結局

,沒有勝者,只有傷心至死。

孟思瑤是個非常理想的目標。也許是對杜若的格外「關心」,他對孟思瑤的瞭解從五年前

就已經開始。以科學家的嚴謹,他耐心地跟蹤和調查,瞭解了孟思瑤的全部生活。她有一

群活力十足的朋友,他們生活在人口密集的都市裡,他們各有各的弱點,他們之間除友誼

外,也有猜疑、嫉妒和背叛。正好,小姑娘有旅遊的愛好,可以讓她領略一下那個傷心之

地——和杜若戀愛時,兩人曾流連於這無限風景,歡笑,熱吻,依舊掛在滿山的花樹之間



遊戲開始的地點選在了由他命名的「拾夕洞」裡。拾夕洞雖然是多次「傷心死」病毒發作

的源泉之一,但根據他的觀察和推斷,顯然並非常年有病毒存在。他將自己合成好的「傷

心至死」病毒注入一種南美洲特產的吸血水蛭體內,將水蛭放養在拾夕洞的水中。他之所

以選中這種水蛭,不但是因為水蛭吸血是理想的經血傳染途徑,更因為人被這類水蛭吸咬

後,皮膚上會形成一個碎裂的心形。

而實驗室裡那些小鼠,被接種「傷心至死」病毒後,心律失常猝死,死後解剖可見,心肌

發生嚴重損傷,心臟竟有破碎的痕跡。

這也是他精心為這場遊戲的「設定」,為了紀念他那次心碎的事件,為了心碎,這個人類

最常見的一種情感體驗。

他知道孟思瑤和她的朋友們大學畢業後,仍和江大的旅遊協會保持密切聯繫,便向該協會

發出了一條新裳谷的旅遊廣告。果然,廣告發出後,孟思瑤和她的朋友們如約而至。江醫

「七劍」的到來微微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笑納」了——正好多出一些實驗對象。不足之

處是他需要盡量跟蹤觀察這些受感染者的病情變化,人太多會無暇顧及全面,好在「七劍

」中的大多數都在江京。

年輕的大學生血氣方剛,病發相對較早,一定是免疫反應失衡。他花了大量的精力,收集

受感染者的病史,每當發現有人開始去醫務室或醫院抱怨身體不適或早博,他就格外留心

,因為他知道,一旦有症狀發生,患者很快就會猝死。於是,他目擊了張聰、傅霜潔等人

的猝死,他們在死前都曾在學校醫務室裡檢查過心律不齊的症狀。

可憐的張聰,被傅霜潔攀高枝「蹬」了以後,一定是因為傷心到了極點,引發了心律失常

和猝死;而傅霜潔,一定也是因為張聰的死受了觸動,引起了情緒上的極度不穩定,從而

心律失常突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傷心至死」的遊戲抓住了兩個注定要傷心至死的

人,可悲,又可笑。

在觀察孟思瑤那些朋友的過程中,袁荃引起了他的極大興趣。這是個聰明細心絕頂的女孩

子,也小有野心。當他發現袁荃性格上的特徵後,就設計了一個在大遊戲中的小遊戲。

他在費城時,曾結識了一位華裔建築設計師李伯瑞。結交李伯瑞,是為了請這位設計大師

幫他「改造」無人敢去的懸棺洞。他知道懸棺洞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之處,並沒有受到任

何「詛咒」,只是每隔多年,洞中會出現攜帶病毒的吸血類蟲豸。改造懸棺洞,是因為他

想將姐姐的棺材高掛在洞頂,棺材掛得越高,死者離天堂越近。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

,自己開始相信這種故老相傳的說法。他只知道,現世的一切,他能掌握,他甚至能控制

,能操縱,但死後的一切,他迷惘,他只知道,姐姐應該得到人死後最無上的待遇。

李伯瑞幫他設計了高掛懸棺的機關,由此兩人成了好友。李伯瑞終身惴惴,總覺得有人要

害自己,便將生活中最值得害怕的一件事告訴了他。原來李伯瑞成為得廣集團的股東後,

發現該公司用了許多非法手段競爭方興未艾的房產市場。李伯瑞精心收集了得廣集團違法

的證據,一時利慾熏心,竟以之要挾集團上層,希望做更大的股東。鍾蜀鳴雖然臉上一片

和氣,但起了殺心。李伯瑞暴露野心後,後悔不已,忙將一些秘密,包括夾層的存在,告

訴了好友竇煥之。李伯瑞對竇煥之很信任,首先是因為他知道,竇比自己還富有,其次,

他將竇在美國的背景已經摸清,並告訴了自己的律師,不怕竇煥之將自己出賣。

李伯瑞一家被殺害後,竇煥之便猜測是得廣集團所為。看來自己的計劃應該加速,世上有

那麼多死不足惜的眾生,有那麼多懷揣著各種慾望滑向深淵的眾生,有那麼多飽受苦難的

眾生,需要懲罰、引導、解救!他因為有自己的計劃,不想過早暴露,去直接揭發得廣集

團,便耐心等著時機,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玩一場更精彩的遊戲。

袁荃是最好不過的人選。尤其,他發現她還有個心懷叵測的未婚夫。

他匿名向袁荃提供了李伯瑞的一些信息,包括那筆錢的存在。這是一個完美的設計,人性

的貪婪、脆弱、無情,會一一顯現。

他沒有失望。袁荃果然將重點放在了那筆錢上。只不過,他沒想到,細心的袁荃同時發現

了夾層裡一張懸棺洞的設計圖,於是,裝姐姐屍體那具高掛的棺材反成了袁荃轉移錢財的

藏寶之處。隨之暴露出的劉毓舟更讓他感到刺激——這些證實了他正在進行的事業是多麼

重要,人性,永遠是由「惡」佔著主導。這些,都加強了他的信念,在一些條件下,這些

看似無辜的人其實死有餘辜。

他孜孜不倦地觀察著染上病毒的年輕人們。

袁荃去醫院檢查,被診斷為「疑似心肌炎」。他知道袁荃的時日無多,一路跟她去了上海

,想準確記錄她發病和死亡時的場景,並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會到上海去和林芒歡好——他

在觀察疾病演變的同時,格外注意觀察人在誘惑下的演變。略略出乎意料的是,袁荃只是

在上海和林芒吃了一頓午飯,就急急驅車趕往南京。他也租車跟了過去。果然,袁荃在滬

寧高速公路上心律失常突發,小車扭擺不停,她眼前一定出現了什麼幻覺,或者是在早些

時候看見了另一輛車中的自己,所以用緊急車燈打出了「傷心至死」的電報碼。

他甚至認為,袁荃在心律失常發作時,很可能看見了「傷心至死」四個字,因為她潛意識

裡一定在為自己的命運擔憂,擔心著這個詛咒的兌現。

袁荃死後不久,他發現武漢的商小曼也出現了身體不適。但她開始出現的心臟問題被懷孕

和流產所掩蓋。適逢她出差去江京和大理,他也跟了過去。在大理,大巴士上的商小曼看

見了另一輛車裡的他,突發心律失常,並伴發了因心律失常引起的精神失常,衝上去和司

機搶方向盤,導致了大理翻車事故的發生。這證實了這種心率失常的猝發也會伴隨著精神

失常,商小曼看見了什麼?他不得而知,但一定是讓她最覺得恐懼的東西。她當時最怕什

麼?喬喬的鬼魂?「傷心至死」?也許,正是我這個「死神」。

商小曼是個有罪的人,偷了好友喬喬的男友在先,又捲入一個有可能導致她父親身陷囹圄

的經濟案件。

雖然骨子裡,她可能還是個善良的人,但還是慾望和自私,主導著她的行為,注定了她的

毀滅。能說她完全是個無辜的人嗎?她在臨死時,出現了令她恐懼的幻覺,還不願接受命

運的審判,卻去搶方向盤,試圖扭轉自己的命運,反而連累了更多人的死亡。

多少家人因此傷心至死?

話說回來,那些死者中,又都是清清白白的嗎?他們的一生中,是否也曾讓他人傷心至死



還有新裳谷一行中的兩位男士,林芒和劉毓舟,瀟灑俊朗的外表下,都有一顆污濁不堪的

靈魂。是這個遊戲,暴露了他們的醜惡,他們也得到了應有的歸宿。

劉毓舟和林芒死後,觀察對像進一步縮小到孟思瑤、常婉和鍾霖潤三個人身上。遊戲繼續

在進行,就在孟思瑤茫然失去線索的時候,他將李伯瑞一家在新裳谷遊玩的照片放在了松

鼠的肚子裡,「特快專遞」給了孟思瑤。那張照片,還是他親自為他們拍的。

果然,孟思瑤的猜疑頓起。這個純潔的女孩開始跟蹤那個因為思念死去的妹妹而處於精神

崩潰狀態的酈秋。酈秋是軟弱的,軟弱也是人性的一個巨大弱點。還有那個常婉,她有著

許多女孩子身上的弱點,膽小、脆弱、愛虛榮,總是要「很多的愛」,她甚至稀里糊塗地

成了林芒的幫兇!她也許到死都不明白,愛不是求來的,也不是在反覆戀愛中摸索出來的



許多時候,愛,只是墓碑上唯一的字。

常婉在夢中被殺後,他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孟思瑤為什麼能活到最後?她的病程為什麼會

如此之長?活埋坑中、防空洞裡、得廣集團佔據小樓後,一次一次,他在關鍵的時候救下

了孟思瑤,為的就是想看看她究竟什麼時候會自然死去,因為心臟病發作死去。她是他最

得意的一隻實驗小鼠,他要觀察到最後。隨即,他發現孟思瑤開始往醫院跑,果然,又是

個心肌炎的診斷——傷心至死只是個早晚的問題,她畢竟不是超人。他還是饒有興致地混

進醫院,抽出孟思瑤的一管血,進行了分析。

證實了,她的血裡也有病毒,加之她已經出現了心肌炎症狀,他最後需要做的,只是盡情

地欣賞她如何書寫生命中最後這一段落。

不過,坦白地說,他有點佩服這個看似文弱的女孩子。她和她媽媽一樣,敏感而倔強。同

時,她身上,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強烈的求生勇氣,甚至到了隱忍的地步—— 平常人,經

受過如此多的驚嚇,早已向命運揮了白旗,而她,似乎在完成一項使命,或許,對她來說

,生存的本身,就是一種使命。

可是,這一使命的終止不可抗拒。

更另他暗暗覺得驚奇的,是那個叫鍾霖潤的年輕人:他明知拾夕洞「傷心至死」的詛咒,

為了救孟思瑤,還是毅然進入。更令他驚訝的是,鍾霖潤是得廣集團的公子,可以擁有一

切,卻自告奮勇地成了他的另一個試驗品。

也許,愛的複雜,的確甚於分子生物技術。

也許,他並沒有看得如想像中那麼透徹。

就在一切都順利進行的時候,事態突變。如果杜容說的都是真的,杜若帶著幼小的孟思瑤

去新裳谷幹什麼?

想見我嗎?我們那次婚姻失敗,因為彼此都不冷靜,已經反目成仇,彼此怨恨頗深,她即

便是日後有所懊悔,也沒有理由帶著和我毫無血緣的孟思瑤來找我。

他有些害怕,害怕一個假設的成立。

他從試管裡取出孟思瑤的幾毫升血,又取出一支吸血用的吸針管,扎入了自己肘部靜脈。

已是深夜,他呆呆地坐在空空的實驗室裡,已經一動不動地坐了兩個小時。

反覆的DNA檢測結果,孟思瑤是他的親生女兒。

她是我的女兒?

難道真的是因為那一次?

難怪杜若會帶著她到新裳谷,一定是來找我,讓她見見生父,也讓我見見親生的女兒。可

惜,失之交臂。

這是不是上帝的又一次惡作劇?

還是對我的懲罰?

在剎那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心原來並沒有死。當他知道孟思瑤是他的女兒時,他悔

恨得倒真要死去。

這是一個最殘酷,也最貼切、最應得的報應。

也許,我該慶幸,一次次,從得廣集團手下、從劉毓舟手下,救出了孟思瑤,所以她至今

還在呼吸。

但這是不是一種加倍的殘忍?

我在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

這是我親手設計的遊戲,以為自己始終只是個旁觀者,一個操縱者,卻怎麼也沒想到,自

己成為了其中最可悲的角色。

我的結局會是什麼?

會不會是一個傷心至死的輪迴?

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嘶叫,像一頭受了重傷的野獸。當年在新裳谷,每想到痛苦之處,他

都會這樣放聲嘶吼。

他繼續坐著。關上燈,在黑暗裡坐著。和過去一樣,他還是怕光明,因為心是黑暗的。

也許,我需要另一次涅磐。

世上之苦,莫過於此。

她已經奄奄一息。

「你答應我的,我要是先去了,你不許傷心。」孟思瑤覺得每說出一個字,都那麼費力。

「我不傷心,因為我會和你同一天去的。」鍾霖潤坐在她的床邊,兩人都穿著素淨的病號

服。他怎麼穿著病號服?他也住院了嗎?他們所的勞保醫院是江醫一附院,他怎麼到這兒

來住院?

「別說傻話,要有希望,說不定,奇跡會發生。」但孟思瑤知道,奇跡已經不會在自己身

上發生。

鍾霖潤的目光還是炯炯的,是愛情的火:「你也不要說傻話,誰都沒有走,你只是累了。



「我覺得我這麼一閉眼,就很難再睜開。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鍾霖潤不由得哭了,淚水掉下來,打濕了她的手背。

孟思瑤也淚眼婆娑,望過去,鍾霖潤的身影是那麼模糊。漸漸的,那身影竟然變了。天哪

,是他!是穿雨衣的老頭!

真的,真的是那穿雨衣的老頭在落淚,只不過,他穿了一身護工的工作服。

孟思瑤從一個夢中驚醒,那老頭見她醒來,快步向外跑。

「你回來!你告訴我,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和你到底有什麼仇?」

但老頭已跑得遠了。

「請你不要報警,」竇煥之徑直走進了章雲昆的辦公室,「我知道你是誰,你也知道我是

誰,現在我們的目標一致,就是要救活瑤瑤。」

「你果然是竇煥之,你果然是那個穿雨衣的人!如果我們沒猜錯,是你設法害了孟思瑤和

她的朋友,對不對?是什麼讓你改變了心腸?」章雲昆忽然有了一種想羞辱竇煥之的衝動

,好在理智一直是他的好朋友。

「他是我女兒。」

「不可能,孟思瑤是七月份出生……」

「我知道,她是她媽媽再婚一年後才出世的。她媽媽再婚後,我正式開始了我的報復活動

,最初的行動是瘋狂的,原始的,低級動物性的……你明白了。」

「你犯了罪,你侵犯了她媽媽。」

「別忘了,她曾是我的愛人。」

「我忘了,和你談法律,是對牛彈琴。你已經害死了多少無辜的人?」

是啊,我想我的確是瘋了。但是,我真做錯了嗎?被染上「傷心至死」病毒的人中,有貪

婪的,有濫情的,有歹毒的,甚至有變態的,就那麼幾個人,卻反映了玲琅滿目的人性之

惡,他們在有意無意中傷害起別人來,似乎也毫無愧疚之心。

「沒有人是無辜的,我們都有罪!……我們再這樣無謂地爭吵下去,白白耽誤了對瑤瑤的

搶救。」

「你要有什麼特效藥,就拿出來吧,為什麼要找我。」

「因為我能確定你想幫她。你也應該明白,對病毒,尤其這種新型的病毒,是不可能有直

接的特效藥,根除病毒,立刻終止病變發展。這樣的特效藥,絕對不存在。」

「所以你想繼續當年給你姐姐治療的研究?」

「是的,用中藥和西藥的配用,當年我在調試一些方子,在中藥裡加西藥的化學成分,可

惜尚未成功,姐姐就去世了,我的家也毀了,功虧一簣。」

「你需要我怎麼幫你……除了不去報警外。」

「主要是兩方面。當年我尋找解救方法時,做了大量的筆記,都裝在一個箱子裡,留在了

我以前在江醫的實驗室,可是我這次回國來,卻沒有找到。如果被扔了,就會很麻煩,但

我聽說很多舊的、不知道有沒有用的資料都被堆放到舊行政樓地下室的老檔案館裡。看檔

案館的老太太格外嚴格,我倒不是沒有別的辦法進入,但因為想專心研究,不想再生枝節

,所以請你陪我去一下,找到那些舊筆記。

「另外,我需要你幫我在江醫找七八個會做實驗的學生,最好是會藥物合成或動物實驗,

我高價出錢請他們在寒假裡幫忙。儀器、設備、場地,我都有現成的。」

章雲昆點頭說:「這兩個都不算太難,現在就出發吧,去檔案館。」

孟思瑤覺得自己絕對沒有認錯,那個老頭就是雨衣人。他為什麼來看我?為什麼還掉下了

淚。莫非,他根本就是個好人,一開始就勸說我們不要進洞,後來又一直在暗中保護我。

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偷偷摸摸?

鍾霖潤走了進來。孟思瑤見他穿著便服,心裡稍稍安心,想告訴他剛才做的夢,兩個人都

穿著病號服,但終究沒說,覺得有些不吉利。

「你的醫生認為你不需要住院嗎?」

「不用,他說因為在病程早期,注意休息調理就可以了,所以我有這麼多時間,每天都可

以陪你。」鍾霖潤沒有告訴他,他的病房離這裡不過一百米。

「我倒是希望你能住一下院,有醫生觀察,總比自己獨當一面要好。」

「但這樣,我就不自由了,不能天天來看你。」

孟思瑤笑著握住他的手,暫時忘卻了不久前雨衣人的出現。

深究又有什麼用呢?他想殺自己,易如反掌,他想救自己,勢比登天。

還是盡情享受和愛人在一起的這一刻。

自從來到江京,安頓好儀器設備,竇煥之從來沒有讓第二個人進入過實驗室。所以當實驗

室裡一下子多出十個研究生和大學生,他竟有些不適應,雖然在美國,他的實驗室裡也有

二十幾名研究生和技術員在為他工作。

他旋即將隱隱升起的那種不安全感拋之腦後,投入對過去那些資料的整理中。

二十五年前惡夢般的回憶卻如洪水般洶湧而至。

微弱的希望,對失敗的畏懼,害怕失去的恐慌,如萬箭鑽心。

這裡沒有失敗,我從沒有失敗過。

給過我失敗的人,比如杜若和那個男人,已經被我以另一種方式擊敗。

我厭惡失去,我不能失去,不能失去世上唯一的親人。

那個時候,姐姐是我唯一的親人,但我辜負了她,沒能將她從死神手中奪回,我卻從此成

了死神的使徒。

是命運的嘲笑,還是一個出軌的輪迴?二十五年後,病床上的那個美麗的女孩,是我唯一

的親人,卻是我一手導演了這場自演的悲劇,要再次和死神談判。

已經死去的幾名感染了「傷心至死」病毒的患者,從出現心律失常症狀到最後猝死,最快

的只有三天,最久的也不過三個星期。

時間成了死神的幫兇。

是我將自己放在了背水一戰的位置,面對無比強大的敵人。

背水一戰的結果,並非都是勇者勝,二十五年前,我就是個俘虜。

時近午夜,實驗室裡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已經連續工作了二十四個小時,巨大的精神壓力

,全身心的投入,他灰白的頭髮在一根根凋落

雪白的床單,床邊站著雪白制服的護士,人們都低著頭。

可怕的預感。

「霖潤?」

護士輕輕搖著頭。一個美艷的婦人,是她,應芷蘅,鍾霖潤的母親,臉上淌著淚。

不對,這一定是夢,這個病房,怎麼像是七院的?

「霖潤,你醒醒,你等等我,我們說好的……」

「傻丫頭,又做夢了?」鍾霖潤的笑臉就在眼前。

孟思瑤猛然驚醒,果然是個夢,很不吉的夢,她打算不告訴鍾霖潤。

「沒辦法,整天無所事事地看小說,不做夢才怪呢。」孟思瑤打量著鍾霖潤,他氣色還算

好,西裝筆挺,大概剛下班,面帶著自信和朝氣。她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咱們下去走走。」鍾霖潤拉起孟思瑤的手。

「霖潤,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醫生的話,」醫生剛走,應芷蘅就心疼地埋怨,「你既

然這麼不舒服,就不該到處走動,用藥到現在,心律不齊都沒能控制住。」

「媽,你放心,我沒事兒的。」鍾霖潤為了不挨醫生的罵,剛才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下,

就鑽到了被子裡。他強打精神陪孟思瑤了很久,此刻出了一片虛汗。

「我已經失去了你爸爸,不想再失去你。」應芷蘅看著日漸憔悴的兒子,淚眼婆娑。

「媽,您不要那麼悲觀嘛,我重視得早,預後應該不錯的。」鍾霖潤深吸了一口氣,他覺

得前胸疼得厲害。

「你為什麼還整天打扮得齊齊整整,去看瑤瑤?她難道不知道你就在同一層樓上住院?」

「她還不知道。我需要給她鼓勵,同時,不想讓她為我傷感,所以瞞著她。她和我一樣,

需要有樂觀的情緒支撐,如果她知道我也這麼病歪歪的,一定會很沮喪,會影響她的康復

。」

「你這孩子,看來,真是為她著了魔。你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叔叔他們應該已經到江京了

,不久就會來醫院看你。」

「堂弟也一起來了嗎?」

「當然。」

「太好了,我正有事情要麻煩他。」

「樊醫生嗎?我是小孟,鍾霖潤的女朋友。」

樊醫生接電話時有些遲疑,大概還有些後悔上回告訴了她鍾霖潤的病情:「噢,霖潤不在

我這兒。」

「我知道,我想請你給霖潤他們所寫個證明什麼的,不要讓他再出差了……是這樣的,他

說他有個很重要的案子,隨時可能會出差。」

「是這樣……難道,他已經去了?」

「還沒有,他只是和我打了招呼,說如果他哪天沒來,就是出差去了。」

「他……他的病情還很輕,雖然有心律失常,但只要不過度勞累,輕度的工作還是可以的

。」

「可是,我的醫生就讓我住院觀察了……」

「我知道你的情況,你可是都昏迷過了。」

「難道要等他昏迷了再重視嗎?不是有些太晚了?」孟思瑤暗罵著:麻木不仁!她知道說

服不了這位名醫,只好等鍾霖潤來,直接說服他。

他一定會聽她的。

可是,他怎麼還沒有來?

手機鈴聲響起來,是鍾霖潤發來的短信:「我已經在路上,過幾天回來。」

這個傢伙!拿自己的健康做兒戲!

孟思瑤忙打手機過去,但對方關了機,說不定正在飛機上。

之後的一天裡,孟思瑤撥了好幾個電話,都沒能找到鍾霖潤,只是到了傍晚,又收到他深

夜發來的一條短信,說他已經在青島安頓下來,和客戶的約會很多。他將自己下榻的賓館

和房間號告訴了她。

孟思瑤隨即給賓館打了電話,果然,鍾霖潤是昨晚住進賓館的,訂了一周的房間。

看來,只好等他回來再教訓他。

她感覺,空氣裡有一種異樣的氣氛。

也許,是因為鍾霖潤始終沒有打電話來。只有短信。

這不像是他的作風,他總說,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聽著她的聲音。

她甚至替他找了借口,也許這案子格外敏感,他每一句話都被監視著。(都是那可惡的得

廣集團,讓她產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讓她進一步產生懷疑的,是郭子放和酈秋的到來,他們還想往常一樣和她說笑,但神情似

乎很不自然。也許,郭子放這位「家屬」,知道了更多關於她病情的負面消息。

「霖潤這次出差之前,有沒有告訴你們要走多久?」

郭子放搖頭說:「我問了,他說因為情況複雜,客戶的要求又多,很難說什麼時候可以回

來。」

「你總知道他去哪兒出差了吧?」

「當然,青島。」

孟思瑤稍稍放心:「這傢伙,怎麼找都找不到他。這麼忙的一個差,他應該推掉,一點兒

也不注意保護自己。」

郭子放和酈秋對看了一眼,酈秋說:「老郭也勸過他,他就是不聽。」

酈秋戴著墨鏡,目光藏在鏡片後面,但孟思瑤覺得有些異樣,只是說不出來為什麼。

兩人走了以後,孟思瑤仍在想著酈秋沒有顯現出的眼神。什麼都沒看見,又有什麼異樣?

難道又是所謂的第六感?她遲疑了一下,跟了出去,輕聲告訴護士,只是到樓下走走。

住院部大樓門口,遠遠地看見了慢慢向外走的兩個房友。忽然,酈秋停下了腳步,低下了

頭,拿出了紙巾,在臉上擦拭。

酈秋在哭泣!

郭子放輕輕拍著酈秋的肩頭,低聲安慰著什麼。

她陡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天華律師事務所,請問您要找哪位律師咨詢?」前台小姐甜美的聲音。

「鍾霖潤律師,我是他的一個老客戶。」孟思瑤就在住院部大樓前打開了手機。

「請等等……很抱歉,他已經不在我們所了?」

「哦?……他去了哪裡?怎麼能夠聯繫上他?」

「很抱歉,他……他已經去世了,就是兩天前。」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進出大樓的人流匆匆,逐漸匯成了四個鮮紅的大字。

傷心至死

能看清的,只有一個穿著長雨衣的身影。

「快!病人昏倒了,立刻搶救!」一名路過的護士看到孟思瑤頹然倒地,立刻叫了起來。

急救的醫護人員趕到,那護士的心已經沉了底。

孟思瑤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

整整五天裡,他一共只睡了七八個小時,都是在忍無可忍的時候短暫的瞌睡。

和二十五年前的情形一模一樣。

好在,這樣高強度的工作他並不陌生。在研究所裡,他就是個有名的工作狂,他驕人的成

績,絕非憑空而來。但常年辛苦的工作,也在侵蝕著他的健康。他看上去比同齡人蒼老。

他有糖尿病和高血壓。他有慢性抑鬱症。他吃藥如同吃飯。

多少年來,他並不在乎,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沒有痛覺。

他活著雖然痛苦,但有目的。

直到今天才發現,他的目的,他的計劃,只是使他更痛苦,偏偏這個時候,他又恢復了痛

覺。

他疲憊不堪,他淚眼朦朧。

他毀掉了親生女兒的生命。愚蠢的,極端的行為。他居然能想起,他還毀掉了別人家親生

女兒的生命,女兒的那些朋友,江醫的那些大學生。

他近乎絕望,冥冥之中的主宰,如果是公平的,不會給她女兒這次機會。

也許,到了再去看她一眼的時候。

這些天,想到她,他才意識到,她和自己有多像,敏感,智慧,尤其那近乎偏執的堅強。

去看看她,哪怕是偷偷的一眼。過去這半年裡,曾多少次在暗處注視著她,但都是帶著怨

毒,帶著殺機。這就是人被造物主捉弄的另一面:此刻的他,只想深情地看一眼從沒有認

過他的女兒。

渾渾噩噩地,他走出了實驗室,走向醫院。

他旁若無人地從最繁忙的馬路上穿過,行人的驚叫,司機一邊撳喇叭一邊詛咒,他都渾然

不覺。

他已經精疲力盡,支撐他前行的,不過是他想一見女兒的強烈意念。

當他走到醫院病房大樓門口,看到女兒的時候,她正像一朵枯萎的花兒,倒在大地的懷中



他驚呆了,隨後聽見那護士在叫。他走上前,顫抖著將手放在女兒的心口。

那顆年輕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

一切都和二十五年前一樣。

這是一個他製造的無情的輪迴。

他覺得血液已經從大腦裡流走,胸口猛然劇痛起來。

他的口袋裡有藥。

但他沒有去取。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接受命運。

尾聲

「可能的解釋……應該說是比較肯定的解釋,是小孟童年時的經歷救了她。」章雲昆對如

釋重負的郭子放、酈秋、張生和田川解釋著,「怪村一直有『換血』的習俗,就是用一些

會吸血的小動物吸食人血,他們認為這樣可以將人體內的一些毒素吸走。而這種『傷心至

死』的病毒,是長期天然存在的,在一些小動物之間傳播。我猜,用來『換血』的一些小

動物,體內一直有這種病毒,只不過病毒的量很小,當人被這種帶少量病毒的小動物咬過

之後,體內也帶了少量的病毒,因而產生了抗體,有可能產生了類似減毒活疫苗的作用,

所以遇到真正病毒流行暴發感染的時候,由於體內已經存在了抗體,因此抵抗住了病毒的

入侵。怪村的人一直有用吸血動物預防病毒傳播的做法,我想也是因為他們觀察到了這種

現象。小孟童年時曾被怪村的人施以外人看來是『酷刑』的『換血』,也許正是那樣的誤

打誤撞,反而保住了她的生命。」

「你是說,瑤瑤身體裡並沒有病毒發作?她不是被診斷出有心肌炎嗎?」

「小孟的確有心肌炎,但顯然不是病毒引起的。這樣看來,應該屬於特發性心肌炎,也就

是不需要任何微生物感染的心肌炎,這類心肌炎的病因很模糊,就小孟而言,也許是長期

的驚嚇、勞累引起抵抗力下降,心臟功能紊亂,以至於心肌產生炎症反應。其實她雖然暫

時脫離了危險,但這次心肌炎發作得很厲害,出現了心源性休克,急救的大夫們一度認為

要失去她了,還是靠強心針和反覆的電擊,才將她拉了回來。」

郭子放又想了想說:「照這麼說,怪村既然有這種誤打誤撞的『免疫』方法,為什麼還會

死人呢?」

「靠著小動物種『活疫苗』,風險其實很大,首先,不見得吸血的小動物一定帶少量的病

毒,其次,即便帶了病毒,也不見得『接種』成功,再有,人體對這樣的『活疫苗』,接

受程度也有很大差異。這是為什麼小孟的母親,雖然也被怪村的人強迫『清洗』過,被吸

過血,卻沒有『接種成功』,以至於後來被竇煥之所害。」

眾人又都一番感歎,郭子放說:「早知道這樣,應該讓她放寬心,不要白受那麼多的折磨

。」

章雲昆臉色依舊嚴峻:「其實這兩天,我和另幾位學者探討過,大家都一致地後怕——多

虧了小孟和你們孜孜不倦地探求調查,不但解開了迷案,而且杜絕了一場大規模瘟疫的暴

發——竇煥之將家鄉幾十年才會小規模暴發一次的『傷心死』病毒批量合成出來後,最初

的打算,是在對少量感染者追蹤調查後,掌握其發病傳染的規律,然後開始運用到人群中

,也就是說,開始大面積地撒播這種病毒。因為這種病毒在人體內能頑固地複製繁殖,除

了小孟這一經過接種的特殊情況,患者中還沒有一個生還,包括兩撥去年夏天去新裳谷旅

遊的年輕人,和怪村中那個同樣進去過懸棺洞的孩子。死者中有個江醫的男生,她的女友

前不久也猝死;另外一個江醫的死者,她生前的男友,是一附院的在職博士,兩天前也猝

死在工作崗位上。由此可見一斑:這樣的病毒一旦在江京這樣的大城市裡流傳開,後果不

堪設想。」

張生問:「原來我們無意中還做了回好人。她什麼時候會醒?」

旁邊的謝遜搖頭說:「她各項指標都比較穩定了,我想現在的『昏迷』,也只是她機體內

的一種調整,不知道這個過程還需要多久。」

眾人唏噓一陣。酈秋心情沉重地走到孟思瑤床前,輕輕撫了一下她消瘦的臉,小聲說:「

瑤瑤,你快醒來吧,回家後,我給你燒好吃的。」

這時,一串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謝遜皺眉道:「我剛才不是已經囑咐過你們,重症監

護室裡的各類儀器最多,請你們關掉手機,以免磁場干擾醫學儀器的正常工作。」

眾人紛紛查看自己的手機,卻發現其實大家都很聽話,手機都關著。

鈴聲還在響,卻是從孟思瑤的床頭櫃裡傳出來的。

是孟思瑤的手機。

郭子放將手機從床頭櫃裡取了出來,看了一下,臉色微變。

他輕聲念著:「瑤瑤,涅磐崖下喝泉水,許願,定能實現。猜,我許的什麼願?已經無關

緊要,我已得到,知足。」

從鍾霖潤的手機發來的短信。

酈秋摘下墨鏡,擦著淚流不止的雙眼。

眾人都沒有發現,病床上昏迷中的孟思瑤,一滴眼淚已從眼角滑下,凝在了鬢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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