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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天驕》第0章
第 一 回 鴛鴦同命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

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波獄!豈不念,中原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

此身屬誰?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文徵明滿江紅夕照蒼苔上,鳥鳴山更幽。這條山路,顯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滿是桔紅

的、雪青的,或草黃色的鮮苔。蒼松映襯紅崖,野花楓葉爭艷,在這秋末冬初,已寒末冷的

時候,山上到處還是瑰麗的色彩。

  在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徑,此際卻有一個少婦,挑著兩捆柴草回家。

  雖然是荊釵裙布,也掩蓋不了她秀麗的容顏。

  她是一個獵戶的妻子,或許是因走慣山路了,她挑著柴草,踏在長滿蒼苔的石頭上,步

履依然甚是安祥。

  平時她很喜歡看雲看山,但此際山間的景色雖然份外清幽,她的心情卻有點兒不大平

靜。

  前兩天,有許多難民從山下經過,聽說是金國又要和宋國打仗了。

  這座山是座落在陝西大散西北面的盤龍山,時為南宋紹興十年,金宋議和,以大散關為

界,西北面本來屬於宋國的地方,如今已是屬於金國統治、這個少婦是漢人,聽得金兵攻宋

的消息,心情回自是有點不安。

  不過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潑可愛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滿喜悅

了。

  外間雖然烽火彌天,這座荒山卻一向是張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親和公公也

還健在,兩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個溫暖的家,只盼一生能過這樣平靜的日子,於願已足。

心中正自充滿蜜意柔情,忽地無端刮來一股狂風,嚇了她一跳。

  這股怪風突如其來,隨著這股怪風出現的是一隻吊睛白額虎。

  少婦被猛虎一撲,扔開柴草,掄起扁擔就打。她眼明手快,這一打倒是打個正著,恰好

打著了老虎的額頭。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頭顱竟似比石頭還硬,「卜」的一聲,扁擔斷

了。

  老虎負傷,大吼一聲,好似晴天起個霹靂,震得山崗也動,猛地撲來。

  少婦一閃,閃在老虎背後,老虎前爪掰搭地,腰胯一掀,少婦手中沒有武器,只憑一雙

肉掌,自忖對付不了這隻老虎,只能再閃。老虎掀她不著,把鐵棒似的虎尾豎起來一剪,這

一剪揚起風沙,少婦眼中吹進一粒沙子,流出眼淚,看不真切,幾給它撲著。少婦慌忙施展

輕功逃跑。她心裡一慌,腳步就不能踏得那麼穩了,踏著石上的蒼苔,腳步一滑,竟然在這

緊急的關頭,摔了一跤。說時遲,那時快,老虎已經撲到她的背後。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忽聽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來了!」人未到,石頭先打過

來。

  這塊石頭也打個正著,老虎被打得頭破血流,一撲撲了個空,少婦滾過一邊。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丈夫已經迎上那頭猛虎。兩隻手把老虎頭皮揪住,一按按將下

來,鐵拳猛擊。他的拳頭比少婦的扁擔更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腦漿迸流,天靈蓋竟然

被他的拳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問道:「雪妹,你怎麼樣了?」

  少婦驚魂稍定,說道:「沒什麼,只是擦破一點表皮,眼睛滲進一粒沙子,不大舒

服。」

  丈夫仔細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點肉皮,連輕傷都算不上,他給妻子擬訂眼睛,吹一口

氣,那粒沙子也就隨著眼淚流出來了。「雪妹,你的運氣還算不壞。」丈夫笑道。妻子跟著

笑道:「我的運氣當然不壞,我最大的幸運就是碰上你,能夠得道一個你這樣好的丈夫。

成,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還記得嗎?」原來這少婦叫張雪波,她的丈夫叫譚道

成。

  他們是自小一同在這山中長大的。不過他們都不是本地人,都是為了躲避戰爭的災難逃

到這座荒山的,譚家先來,張家後到。

  七年前張雪波曾經在樹林裡碰上一條大青狼,那次也是譚道成把惡狠打死的。不過那次

譚道成來得更早,青狼剛出現,人獸尚末相鬥,譚道成就已來到她的面前,殺了惡狠。張雪

波也是在那次遇險之後不久,嫁給譚道成做妻子的。

  譚道成笑道:「那頭青狼是咱們的媒人,我怎能忘記。不過我卻一直不知你會武功,你

為何瞞住我?」

  張雪波被大夫質問,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說道:「我這兩下把式也稱得是武

功嗎?敢情只能算是三腳貓的功夫吧。」

  譚道成哈哈笑道:「什麼三腳貓功夫?三腳貓是連老鼠也捉不到的,你這『三腳描』的

功夫卻能打老虎!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但你練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張雪

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還是不敢相信的神氣。

  譚道成道:「我怎會騙你?你練的本來是上乘武功,只可惜你完全沒有對敵的經驗,給

老虎嚇慌了。假如你稍為鎮定一些,用不著我幫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張雪波道:「真的嗎?但我剛才已經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擔就斷,我赤手空拳,如何

還能打死老虎?」

  譚道成笑道:「當然還得有點獵虎的經驗,我教你怎樣打老虎吧。老虎的頭顱最硬,你

氣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頭部,最省氣力的辦法是先把它的眼睛打瞎,它發了狂,然後你

再躲到懸崖旁邊,故意弄出一點聲音,引誘它來撲你,這樣它就會自己跌下懸崖死掉、」

  張雪波瞿然一省,說道:「對,這個辦法真好。我怎的沒有想到。」

  譚道成繼續說道:「你的輕功身法輕靈佳妙,只可惜也是給嚇得慌了,才會摔那跤,輕

功提縱術是必須懂得如何運用真氣的,這就已經是屬於內功的範圍了。上乘武功是以內功為

基礎的,以你目前的造詣來說,雖然還不能說是深厚,但我說你練的是上乘武功,則是沒有

錯的。對啦,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懂得武功。卻為何瞞住我呢?」張雪波笑道:「我的功夫

是爹爹教的,爹爹說這只鄉下人的把式,見不得行家的。我小時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練武。

只是希望能夠祛病延年。他吩咐過我,不要給外人知道的。」

  譚道成溫道:「我是外人嗎?」

  張雪波笑道:「你當然不是外人,不過,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這點鄉下人的把式,

怕你笑話,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說老實話,現在你告訴我是上乘武功,我還不大敢相信

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瞞你的,你惱我嗎?」

  譚道成笑道:「這也不是什麼緊要事情,我不過因為一向不知你會武功,忍不住在有點

好奇,才問一問你。原來你真的不知這是上乘武功、我怎會惱你。」

  話雖如此,但在他的心裡可是著實有點疑惑,覺得妻子的解釋,理由似乎不怎麼充足。

再說,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這是上乘武功,但身懷絕技的岳父,卻又為何這許多年來一直深

藏不露?但雖然心中已有思疑,他還是不會懷疑妻子對他的感情的,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恩愛夫妻,彼此都是愛對方甚於愛自己的。

  不但不會懷疑妻子,他也不會懷疑岳父對他的疼愛。岳父只有一個女兒,豈僅只是把他

視同「伴子」,簡直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這種情如骨肉之愛,他也是不能置疑。「岳

父不讓我知道他會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難言之隱,末到時機,他就不能讓我知道。」

  譚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著同樣的思疑。原來她的爹爹是暗中

教她練武的,不僅叮囑她不許向「外人」洩露的。而且是叮囑她不許這「任何人」洩露的。

這「任何人」當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內。

  不僅這事情,她的爹爹還有更大的秘密了,這次她已是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

的秘密了,好在還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該瞞住丈夫的,但爹爹鄭重的叮嚀,她卻不能違背。

  此時她的心裡難免有點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地露了家傳武功的秘密,不知會不會罵

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卻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給成哥著破,我又怎能繼續瞞他?如今我不

該說的都已說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後,今晚再向爹爹稟明,求爹爹原諒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聽得丈夫說道:「雪妹,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張雪波心頭一

跳,笑道「咱們都己經做了五六年夫妻了,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譚道成吶吶說道:「我、我覺得你爹爹有」一有點奇怪!」

  張雪波不覺吃了一驚,定著眼睛看他,「我爹爹有什麼奇怪?」譚道成道:「覺得你們

父女和一般人家的父女好像有點不大一樣!」

  張雪波心頭卜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麼秘密?」勉強笑道:「我和爹爹

不也是和別人家的父女一般嗎?又有什麼兩樣了?」

  譚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說道:「雪妹,記得小時候咱們倆都是一樣頑皮,對嗎?」

  張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來作陪襯,這點我還有自知之明,頑皮的只是我,你可

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負你,你都對我忍讓的。」譚道成道:「不,有時候我也忍不住生你

的氣的。還記得嗎,有一次我恐嚇你,說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嚇你,你就哭了。」

  張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向我求饒。結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她頓了

一頓,含著幾分詫異的目光注視著丈夫說道:「你提起咱們小時候的事情幹嗎?這和我們父

女又有什麼關係,似乎離題太遠了吧?」譚道成道:「我覺得奇怪,就是因為從你小時候的

頑皮想起的。」張雪波道:「哦,想起什麼?」

  譚道成道:「小時候你很頑皮,但我好像從未見過你的爹爹打你罵你,莫說打罵,連生

你的氣我都未見過。只有你向他亂發脾氣。」

  張雪波笑道:「我媽早死,我自小就是與爹爹相依為命的。爹爹特別疼我,那又有什麼

稀奇?」

  譚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沒有媽媽的,但我的爹爹管教我卻是很嚴,我一做錯事情,

他就打我手心。罵我那更是家常便飯。」

  張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當然要比男孩子佔一點便宜的。別人家的父母也是對男孩

子管得比較嚴嗎?」

  譚道成道:「我小時候跟爹爹上山打豬,我總是跟在爹的屁股後面,有時候不小心棒了

跤,總是我自己爬起來,爹是不會回頭來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卻是你爹跟在你的後

頭,小心翼翼地保護你,生怕你會跌倒。」

  張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細心啊,這點小事都注意到了。但誰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

在父母眼中總比男孩子嬌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寵我,不如你求神怫保佑,保佑你來生也變作

女子吧。」

  譚道成不說話了,但心裡的疑團卻未解開。張雪波望他一眼,說道:」還有什麼是你覺

得奇怪的嗎?「譚道成的確是還有疑惑之處,但卻不便直率地問他妻子。

  不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釋似乎也很合理。但他還禁不住有個奇怪的感

覺。當然,他絕不懷疑岳父對他的妻子是特別疼愛,但卻好像和一般的父愛又有不同。不只

是一般的父親對孩子的愛護,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樣的呵護備至。

  心中驀地冒起「侍奉」這兩個字,他自己也覺得想得太過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說

了。

  他雖然沒說出來,張雪波已是心中慌亂了。「看樣子成哥似乎已經起了疑心,他猜到什

麼呢?唉,我本不該瞞住他的,但爹爹不許我說,我又怎能直言無隱?何況還有許多事情,

爹爹也還未曾告訴我呢!」

  她的「來歷」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頭尚未解開的謎!丈夫的猜想並不荒唐,原來她的

「爹爹」果然並不是她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家的老僕人,名叫張炎。在她剛剛斷

奶的時候,是她的母親所她交託給這位老僕人的。那時叫週歲,她只知道她的父親是在宋朝

為官,後來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家的。她的母親住在鄉下,官差來到之前,將她托與張

炎。

  這些都是後來張炎說給她聽的,她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父親姓張,和張炎同

族。因此母親將她交託給張炎的時候,一定要張炎冒充她的父親。

  當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關父母的事情的,但張炎卻不肯告訴她了。

  她是由張炎撫養成人的,也早已習慣於把張炎當作親生的父親了。

  張炎最初本來答應她,到她滿十六歲的時候,把她的身世告訴她的,但十六歲那年,她

剛好在生日那天和譚道成成親,在出閣前夕,亦即是張炎答應為她揭開身世之隱的日期。張

炎卻流著眼淚和她說道:「請原諒我,時機末至,我還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她問:

「那麼什麼時候你才能告訴我?」張炎說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時,不過,假如時機一直

未至的話,到我臨終的時候我會有遺書留給你的。遺書我早已寫好了。」養父恩深如海,她

還能說什麼呢?她對生身的父母毫無記憶,想要知道他們的事情,其實多半還是由於好奇而

已。

  她已經過慣了山中平靜的日子,又已經有了深愛她的丈夫,她很滿足於目前所過的日

子。在她內心深處倒是有點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會擾亂她的心靈了。(父母是否已遭不

幸,其實她已是還未知道的。不過從張炎那晚和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態之中,她隱隱感覺得

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如今她的兒子也有五歲了。「爹爹」還沒

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訴她的「時機」,她也不想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了。

  她常想:「要是能夠這樣平靜度過一生。哪又有什麼不好,何必自尋煩惱?但如今她的

丈夫卻挑起她的煩惱!

  她感覺得到,丈夫對她的來歷已有懷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

身世。

  她心中慌亂,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只能試探丈夫的口風,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麼秘

密了。

  譚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樣,心中有話,卻不便直說出來。「還有什麼地方是你覺得奇怪的

嗎?」張雪波問道。

  譚道成道:「沒,沒什麼。不過,我剛才倒是碰見一件罕有的事。」

  張雪波睜大眼睛,「什麼罕有的事?」

  譚道成道:「我看見你的爹爹在一處岩石後面和一個陌生人說話。這麼多年,好像從來

沒有見過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張雪波道:「哦,是怎樣的人?」

  譚道成道:「我沒看見他的臉孔,只知不是山上相識的獵戶。他們也沒看見我。」

  張雪波道:「他們說些什麼?」

  譚道成笑道:「我怎能偷聽你爹爹的談話?他們小聲說話,我匆匆走過,也聽不清楚。

不過那陌生人的口音,卻似乎是南邊的口音。」

  張雪波道:「我們本來是從大散關南邊逃難來的,這個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鄉下相識的

也說不定。待我今晚再問他吧、」

  譚道成道:「我看還是讓爹爹自己告訴你好些,因為說不定他不想你知道這件事呢?」

  張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問我怎的會知道這件事,到時候就難免有

偷聽的嫌疑。」

  譚道成笑道:「你幾時學得這樣多心了,我只是想,這件事情倘若可以讓你知道,你的

爹爹當然會告訴你。」張雪波抬眼望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低下了頭。

  譚道成道:「喂,你在想什麼?」

  張雪波道:「怕你說我多心,我不說了。」

  譚道成道:「你別嘔我的氣好不好,和你說句笑話,你就當真起來了。說吧,咱們夫妻

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張雪波道:「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譚道成道:「你奇怪什麼?」

  張雪波道:「我是奇怪,怎麼客人要嘛都不來,要嘛忽然都來了?」

  譚道成道:「哦,原來你是說前天有個客人來找我爹爹的事。」

  張雪波道:「咱們兩家避難荒山。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客人來訪,這兩天卻不約而同似

的,先是有人來找你的爹爹,跟著又有人來找我的爹爹,你說這是巧合呢,還是,還是—

—」譚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覺也凝重起來,問道:「還是什麼?」

  張雪波笑道:「你別笑我多心,我總覺得像是有點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門,碰上一

頭烏鴉,今早出門,又碰上一頭烏鴉……」

  譚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兩位客人,比作兩頭烏鴉?」張雪波沒有因他的插嘴而止

口,繼續說下去道:「我真的是有點擔憂,擔憂這兩個客人,會像是不祥之烏鴉,給咱們來

惡運!」

  譚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這樣迷信,我看這只不過是巧合罷了。最近不是聽說又打仗

了嗎?前天來找爹的那個客人,是避難經過山下,他來自爹爹的故鄉,知道我爹在這山上隱

居,這才特地來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來找爹的那個客人,或許也是同樣情形。」

  張雪波道:「但願如你所言。只是巧合。」但眼神卻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頭又不說話

了。

  譚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裡卻也著實是有點疑惑不安。前天來找他父親的那個客人,在

他家裡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親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

他曾經問過父親那個客人是誰,父親卻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叫他不要多問。說是到了可以告

訴他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

  自從那客人來過之後,他的父親一直像是悶悶不樂,昨天今天都沒出去打獵。

  因此他雖然那樣安慰妻子,心裡其實也是和妻子一樣,有了一絲不祥之感。

  他又再想道:「前天來的那人客人,來得雖然奇怪,可還是來到我的家人中找爹爹。今

天找岳父那個客人,卻並沒有找上門來,他們在懸巖後面說話,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樣僻靜

地方,難道岳父真的怕我偷聽嗎?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裡都是懷著疑團,譚道成也只

能像妻子那樣,把疑團藏在心中了。

  此時他已經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裡他還發現一包草菇。「昨天你才采

了許多草菇回來,如今又是這麼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譚道成說道。張雪波笑

道:「我知道你們爺兒倆都喜歡吃新鮮的草菇,明天你去獵兩隻山雞回來,和草菇一同燉

吃,味道就更好了。

  」

  譚道成笑道:「還用你說,你爹剛才已經打了兩隻山雞回來了。我的烹調手段遠不及

你,所以才特地來找你這位大廚師回去烹調的。」

  張雪波笑道:「怪不得你這樣好心出來找我,原來如此。好,那咱們就回去吧。」

  譚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會?」

  張雪波道:「早就沒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譚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樹枝

給她當作扁擔。自己扛起那頭死老虎與妻子並肩同行。

  走了幾步,張雪波忽地眉頭一皺,腳步有點歪斜。譚道成吃一驚道:「雪妹,你怎麼

啦?」

  張雪波道:「沒什麼,只是胸口好像有點作悶。」譚道成連忙放下死老虎,說道:「你

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復體力呢。別逞強了,柴草放下,讓我來挑。」一面說話,一面替妻子

揉搓。不揉搓還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張雪波反而哇地把黃膽水都嘔了出來。張雪波推開他

道:「你別擾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勞。」

  譚道成道:「那你怎麼會嘔得這樣厲害?」張雪波低聲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

了。」說話之際,滿面通紅。譚道成怔了一怔,說道:「有、有什麼?啊。我明白啦,我又

要做爸爸啦!」

  張雪波道:「你這樣大叫大嚷做什麼,給人聽見笑話。」譚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獵

戶,也隔著一座山頭呢。哪會有人聽見,除非是你爹爹——」

  張雪波望著他,似乎想說些什麼。譚道成瞿然一省,想起那個客人,方始發覺自己話說

的太滿。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個客人料想早已走了。你爹

倒是有可能來找你的,不過你還怕給他知道嗎?他久已盼望多添一個外孫過繼給他,要是他

知道了,恐怕比我還更喜歡呢。雪妹,你悄悄告訴我吧,有了幾個月了?」

  張雪波羞紅了臉,說道:「前天才發現的。」

  譚道成道:「原來這是因為你已經發現了自已有孕的緣故,這就怪不得了。」

  張雪波怔了一怔,問道:「你說什麼呀?」

  譚道成道:「以你的輕功造詣,本來應該跑得比那頭老虎更快的。」

  說至此處,不覺有點擔心低聲道:「你摔了一跤,會不會,會不會——」

  張雪波紅著臉道:「前天才發現有的,孩子還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壞了他。別胡扯了。

走吧,走吧。」

  譚道成道:「把柴草給我,讓我來挑。」

  張雪波道:「我不過作悶而已,現在亦已好了。這頭老虎我扛不起,兩捆柴草,你還怕

我挑不動嗎?」

  譚道成道:「不,不,肚子裡的孩子要緊。你挑動得,我也放心不下,聽話,聽話,乖

乖地給我吧。」

  張雪波感受到丈夫的愛護,心裡甜絲絲的有說不出的舒服,口中卻道:「這頭老虎

呢?」

  譚道成道:「放在這裡,也沒人會要咱們的。吃過晚飯,我再來搬它回去。」張雪波

道:「難得打到了這樣重的大老虎,你早點扛回去,也好讓兩位老人家開心。成哥,我知道

你疼我,但我真的還挑得動的。」

  張雪波道:「這樣吧。我割一條老虎腿回去,趁新鮮,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開心

了。但要是給他們知道你有了身孕,我還讓你挑柴草,那恐怕他們就要不開心了。」

  張雪波拗不過丈夫,心裡也的確是喜歡丈夫對她這樣愛護,便道:「好吧,依你就是。

但成哥,你可得當心,別寵壞我啊。」譚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並肩而行,笑問妻子:「雪

妹,這個孩子你喜歡是男的還是女的?」

  張雪波杏臉飛霞,說道:「你呢?」

  譚道成道:「本來我是希望是個女兒的,但你爹想要個外孫承繼張家的香燈,只能盼你

再生一個男孩子了。」張雪波道:「其實男的女的都是一樣,我就不懂,為什麼只有男的才

能繼承香燈。」

  譚道成道:「重男輕女,本來是不公道,但習俗相傳,咱們改變不了,你們做女人的,

只有受點委曲了。」

  張雪波道:「沖兒今年已五歲了。弟妹年齡要是和他相差太遠,玩在一起就設有什麼味

兒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這個孩子能夠順利生下來,和沖兒作伴。」譚道成

沒有說話,張雪波見他神情有點奇特,問道。『成哥,你在想計麼?」

  譚道成臉上掛著一絲苦笑,半晌說道:「雪妹,我正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沖兒明天恐怕

要離開咱們了。」

  張雪波大吃一驚,問道:「為什麼?」

  譚道成道:「你別吃驚,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學。」

  張雪波道:「他才五歲呢。難道公公不會教他嗎?」

  譚道成道:「爹爹說,希望沖兒得到名師教導。他說前天來找他的那個客人,文武全

才,他已經答應收沖兒做徒弟了。不過,他不能在荒山隱居,所以必須沖兒跟他就學。」張

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嗎?武功方面,他教出來的兒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頭老

虎,那是足夠用了。文學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見公公常常捧著書來吟哦,想必也是

不錯。為什麼還要請外人教自己的孫兒?」

  譚道成道:「爹爹說,他凡事都是想求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說那人的文學

武功就是勝他十倍!」

  張雪波心亂如麻,說道:「我也希望沖兒能夠成才,不過他年紀還小,我真是有點捨不

得他。但公公既然有這個念頭,為何那天他不把沖兒交給那個人帶走呢?卻要自己多走一

趟?」

  譚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樣,捨不得孫兒的。這兩天你不見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

模樣嗎?我猜他正是為了此事決斷不下啊。再說,沖兒的事情,也總得你做母親的點頭才行

啊。」

  張雪波沉吟道:「不是聽說外面正要打仗嗎?孩子年紀小,不如等伙打完了,再送他出

去不遲。兵荒馬亂年頭,在山上總比較平安一些。」

  譚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座山平日雖然人跡罕到,但到底是在

兩國交界之處.金宋以大散關為界,這座山和大散關的距離雖然不算太近,但也不過百里之

遙。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經之地。」

  張雪波道:「過去大仗小仗也打過不知多少次,從未見過一個兵士跑到這山上來的、」

譚道成道:「這是因為宋國勢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邊關,很快就給金兵長驅直入了。

但我聽爹爹說,二十年前;情形卻非如此。」張雪波道:「我也曾聽爹爹說過,聽說那時咱

們宋國有個大將名叫岳飛,很會打仗,金國流行兩名話道:」撼山易,憾岳家軍難。他們對

岳飛的畏懼,可以想見。但可惜聽說岳飛早已給奸人害死了。」

  譚道成道:「是呀,要是岳飛還在,金兵就不能長驅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驅直入,大散

關附近這一帶也就要變成戰場了。那時金國的大軍開來,這座荒山恐怕也難免要駐兵了。」

張雪波道:「你這樣說。是不是宋國早已有了好像岳飛一樣的名將?」

  譚道成道:「這我倒是沒有聽說,不過聽說當年害死岳飛那個奸臣已經死了,宋國那個

昏君也已死了。新皇帝聽說倒好像是個比較年青有為的皇帝。這些都是前天來的那個客人告

訴我爹爹的。」

  張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這一次打仗,咱們宋國或許會堅決抗敵,金兵打不

下大散關。那時就恐怕要在這座山上安營立案了。」

  譚道成道:「當然這只是萬一的顧慮,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們大人容易躲避,

孩子卻難照顧。」

  張雪波道:「我雖然希望過太平的日子,極不願意給金兵上山騷擾。

  但咱們到底是漢人,我還是希望咱們宋國能夠再出一個岳飛的。成哥,你說是嗎?」譚

道成臉上現出一絲苦笑,說道:「我的想法當然和你一樣。

  因此為了預防萬一。我覺得讓孩子出去也不是壞事。那人武功高強,一定可以保護咱們

的孩子平安。」

  張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強,為何他自己還要逃難?」

  譚道成笑道:「一個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擋不住千軍萬馬。再說;那人之所以要逃難,

也還有他的原因呢。」

  張雪波道:「什麼原因?」

  譚道成道:「那人意欲潛心練武,開創一派的武學宗師,故此要躲避到遠離戰火的地

方。」

  張雪波心亂如麻,一時實是委決不下。

  譚道成歎口氣道:「哪個父母捨得孩子離開?不過,父母也總是希望孩子能夠成才的。

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戰火會燃到山上,湊巧又有這麼好機會可以讓沖兒得到明師。爹爹

要送沖兒出外就學,那也是為了沖兒打算。怎麼樣,你還是捨不得離開沖兒嗎?」

  張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決定了的事情,我做兒媳婦的自然只好依從。」譚道

成道:「不,爹爹並不想勉強你和孩子分開,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慮。」張雪波

苦笑道:「我不想做一個只知溺愛孩子的母親,我知道公公是為了沖兒的好,我若還固執,

那倒是我不識大體了。好吧,你告訴公公,說我和你一樣,贊同他的主張。」

  譚道成知道妻子答應的有點勉強,只好陪她苦笑。

  張雪波不想令丈夫難過,繼續說道:「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女流之輩,只盼在這山上能夠

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戰火沒有燒到山上來,他長大了也未必願意

和咱們一樣過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見樹木少見人。他能夠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夠成才,讓

他到外面的世界長點見識也是好的。」

  譚道成喜道:「雪妹,你終於想通了。我早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見識的,你不必太過

自謙了。」

  張雪波笑道:「別給我臉上貼金了,快點走吧。兩位老人等咱們回去,恐怕肚子都餓扁

了。」

  譚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懷六甲,走路可得當心一些。」此時夕陽早已落山。天色

開始人黑了。

  雖然說是要趕著回去,但走了一程,張雪波卻還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說話。

  她忽地問道:「成哥,你會不會和我分開?」譚道成詫道:「雪妹,怎的你有這個想

法。咱們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會分開?」說罷笑道:「你若還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給你

聽,表達我的心意。」

  他平時是很少唱山歌的,張雪波央求他,也難得他唱一兩會。此時為了哄妻子喜歡,他

自動唱起來了。「連就連,我倆締交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奈何橋上等三年。」

  張雪彼笑得有如花枝亂顫,說道:「唱得很不錯呀,但這支山歌,其實你早就應該唱

的。現在才唱,已經嫌遲了。」譚道成道:「哦,我應該什麼時候唱?」

  張雪波笑道:「應該在你向我求婚的時候唱。」

  兩人笑過之後,張雪波正容說道:「我不是對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話說得好,夫妻本是

同林烏,大難來時各自飛。如今為了恐防戰火波及此間,咱們已經被迫要和沖兒分開。如果

戰火真的燒到山上來,到了大難臨頭的時候,那時,那時,——」譚道成斬釘截鐵的道:

「咱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生則同生,死則同死!」這八個字從丈夫口中一說出來,妻子的淚水也從眼中流出來

了。

  譚道成道:「雪妹,你怎麼啦?」

  張雪波道:「成哥,你這樣愛我,我喜歡得要哭啦,不過譚道成道:「我知道,當然我

不希望真的會有那麼一天。」

  張雪波道:「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錯,我也不希望有那麼一天。但若真假的大難

臨頭,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來!」

  譚道成道:「為什麼?」

  張雪波道:「為了沖兒。你的本領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顧沖兒。」

  譚道成道:「沖幾會有師父照顧的。」

  張雪波道:「師父怎比得親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應我,不管將來碰上什麼,你要

為著沖兒,活下來!」妻子這樣認真的態度,嚇得譚道成也吃了一驚,勉強笑道:「我不過

是用這幾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哪裡真的就會碰上這種不幸的事情。」

  張雪波道:「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別睜大

眼睛瞪我,好,好,咱們都莫說不吉利的話了,走吧,走吧。」

  夫妻倆心中都是充滿蜜意柔情,但也隱隱有點「不祥之兆」的顧慮。

  儘管他們都在避免說不吉利的話。

  不知不覺他們已回到家門。只見炊煙裊裊,隨風飄散。張雪波道:「真不好意思,兩位

老人家己經自己燒飯啦。」

  那兩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餓扁了。此時,譚道成的父親正在屋子裡說道:「怎得

還不見他們回來?」

  張炎說道:「別等他們了,先喝一碗雞湯吧。這是我用雪兒今早採回來的新鮮草蘑菇燉

的山雞,你試試我的手藝。」譚道成的父親笑道:「這是你乖女兒採回來的新鮮草菇,不等

她回來,不大公道吧?」

  張炎哈哈笑道:「老親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麼事情都要講個公道。我是怕餓壞你,

天寒地凍,先喝一碗雞湯,也好讓身子暖和曖和。雪兒是你的兒媳婦。要是當真餓壞了你,

雪兒心裡也不安的。」

  張雪波搶先進門,笑道:「對不住,女兒回來晚了,公公,你還是聽我爹爹的話,先喝

雞湯吧。你和找客氣做什麼,這雞湯倘若是我燉的,我也應當先孝敬你們兩位老人家。」張

炎笑道:「你聽見沒有,這可是你的賢媳婦說的,沒有什麼所謂公道不公道了吧?」原來譚

道成的父親名叫公直,凡事也總喜歡進個道理,所以張炎時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們兩親家

正在開玩笑,但一看見這對小夫妻回來的模樣卻是不禁怔住了。

  張雪波雖然沒有跌傷,但衣裳破裂幾處,而且沾滿污泥。那兩捆柴草是譚道成挑的,用

的也不是扁擔而一根樹枝。最令他們吃驚的是:譚道成身上雖然沒有沾那麼多污泥,但卻有

血跡。

  譚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們打了一隻老虎,爹,你別害怕,這是老虎血,不是我

的血。」說罷,把那條虎腿從柴草叢中拿出來。

  張雪波道:「我們本來想今晚給你們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張炎說道:「我已經獵了兩隻山雞回來,今晚的菜餚是夠豐富的了。

  」說至此處,目光中忽地好像帶著疑惑的神氣,盯著女兒問道:「你也有幫忙成哥打老

虎嗎?你雖然不比尋常的弱質女流,但沒練過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張雪被道:「我剛碰上老虎,成哥就來了。他說是『我們』打的,只是想讓我也分點功

勞。」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會責怪她忘記他的叮囑。心想還是暫時隱瞞,待到只是兩

父女的時候,再和爹爹說真話的好。

  她心裡有許多疑團。也只能等到沒人的時候再問爹爹。譚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

思。只是笑笑,沒有拆穿妻子的謊話。但他心裡卻也加深了一層疑惑:為什麼岳父好像害怕

給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張炎得知女兒未曾顯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塊石頭,說道:「怪

道你弄得這樣狼狽,原來是碰上老虎,掉了一跤,沒摔壞你嗎?」

  張雪波道:「沒有,沒有,只不過擦傷一點表皮,衣裳有幾處勾破。

  沖兒呢?」每次她回到家中,總是孩子最先跑出來迎接她的。這次回家。

  直到如今還沒有看見孩子,她是早就想問爹爹的了。此際方有機會發問。

  張炎說道:「沖兒玩了大半天。現在睡著了。」

  張雪波不覺有點奇怪「沖兒怎的這麼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習慣的,不錯,孩子是喜歡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會小睡片刻,但多數

是在午飯之後那兩三個時辰,晚飯前他是很少會睡覺的,這段時間他也很少到外面亂跑,通

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認字,這段時間是他一天內最「安靜」的時間。

  不過,她雖然覺得孩子今天有點「反常」,但這是小事一樁。她也根本沒放在心上。當

下說道:「好,我回房間換一套衣裳,看看沖兒醒了沒有、」張炎說道:「他睡得正沉,你

別喚醒他。睡前他已經吃過東西,用不著擔心餓壞他的。我留一條雞腿給他就是。」

  張雪波應了一個「是」字,說道:「好吧,那麼待我換過衣裳,就出來開飯。」

  譚道成笑通:「不用勞煩你出來才開飯了,我不會燒弄菜,難道擺擺碗筷都不會嗎?」

張雪波知道丈夫愛護自已,心頭一股甜意,笑道:「是呀,這倒是我糊塗了,咱們已經回來

晚了,怎能還讓公公和爹爹久等了,那你趕快開飯了,我們先吃罷。」

  張炎說道:「也不爭在這刻時間,不過雞湯還是趁熱喝的好。」

  兩碗雞場是早已放在飯桌上的;雖然已不是熱騰騰的,也還有熱氣冒起。

  譚公直笑道:「賢媳婦你瞧,你的爹爹不是好像在向我獻寶似的?好吧,老張,你等我

品評,我來試試你的手藝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藝高,還是你女兒的手藝好?」張炎笑

道:「論到烹調這門功夫,我這個做老子是不能自認比不上女兒的。」譚公直笑道:」我是

依理類推,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名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女兒手藝高,你這個做老子的大概也

不會差到哪裡。」說罷,和張炎同時端起雞湯就喝。

  譚公直喝了一口雞湯。臉上的神色雖然沒什麼,眉頭卻是略皺。

  張炎笑道:「你的依理類推,這次恐怕是推錯了吧?是不是比雪兒平是燉的雞湯,滋味

差得太遠?」

  譚公直道:「不,不,還好,還好,只不過差那麼一點兒。」原來雞湯稍稍有點苦味,

譚公直料想是因山雞燒焦了的原因,譚道成笑道:「只不過差那麼一點,那就不只是還好

了。」

  譚公直哈哈大笑道:「是,是,難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製,我只贊還好,那的確是不公

道了,好,很好。」說罷,大口大口地喝。張炎笑道:「你這句『很好』,那是著在兒子的

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說女生外向,我這個兒子卻是偏著老丈人呢。老張,你倒是有

自知之明。」

  張雪波在兩老的笑聲中,深深感到天倫之樂,好滿懷喜悅地回自己的臥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也輕輕在孩子緋紅的臉龐上親一了一親,孩子毫無知覺。

  她忽然發覺孩子的睡相有點奇特,她試試把孩子曲起的雙膝輕輕搖直,孩子還是動也不

動。

  張雪波可能是出於母性本能的反應,不覺稍稍起了一點疑心,慕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過是上個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學點穴的功夫。上個月是農九月,正是打獵最好的

季節,秋高氣爽,野獸尚未「冬藏」。譚公直父子幾乎天天出去打獵,張炎就在家裡教女兒

練點穴功夫。

  張雪波記得父親曾告誡過她「點穴功夫不要輕易使用,若然點著死穴,輕輕一戮,就會

致人於死地、」張雪波道:「那麼我只點敵人的麻穴或暈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說:「不

錯,但交手之際要點得這麼準可是難事。還有,即使點普通穴道,時間長了,未能解穴,對

身體也還是有妨害。

  除非你練到我的一種獨門點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傷人。」

  張雪波好奇心重,當然追問下去,究竟什麼獨門點穴功夫。她爹爹告訴她,這種獨門點

穴功夫,是點對方暈睡的,不但不會傷人,而且有助於安眠,可以為患上失眠症的人作治療

之用,非但無害而且有益。她爹爹還告訴她,除了失眠症,點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訴她:「點穴也分兩種,一種是作為上乘武功的點穴,可以殺人傷人的點穴;一

種是醫術上的點穴,可以治病救人的點穴。醫術上的點穴是一項極為深奧的學問。我根本未

入門。不過我點暈睡穴的獨門功夫,倒是把武功與醫術合而為一的,可惜我只懂一種於人有

益的點穴。」

  張雪波道:「咱們在荒山上隱居,敵人是不會有的。爹爹,你先把這種於人有益的點穴

功夫教給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聽就笑了起來,說道:「你當這種獨門點穴功夫是容易練

的麼,即使你有了我現在的武功底子,最好也還得苦練十年。

  普通的點穴功夫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學苦練,大概半年之內就可以練成。」

  所謂「普遍的點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殺人傷人的那種點穴功夫,她記得當時她還笑道:

「如此說來,豈不是殺人容易救人難嗎?」

  她爹爹苦笑道:「殺人容易救人難!呀,你說得不錯,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她也不知

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這件事情,此際她看著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當然她不是害怕爹爹會傷

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這樣沉,她卻可以斷定是給點了暈睡穴了。

  點了孩子穴道人,當然絕不會是別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

  雖然「爹爹」只是她的養父,但對孫兒疼愛,和別人家的祖父並無分別,甚且是只有過

之無不及的。

  當然,她絕對不會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實上她亦知道了爹爹這種點暈睡穴的獨門功

夫;對孩子乃是有益無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也為什麼爹爹要點孫兒的穴道?她的孩子沒有失眠症,平時蹦蹦跳跳,

活力充沛,也無須用點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只是為了要讓孩子沉睡嗎?孩子多睡一兩個時辰也沒有什麼特別

的好處的,反而誤了他吃晚飯的時間!

  懷著疑團,她匆匆換了衣裳,便即出去。

第 二 回 親友成仇

  張炎正在勸女婿喝雞湯。

  「我正是要你趁著雪兒還未出來的時候,給我品評品怦,否則你就不好意思當著妻子的

面談老丈人的手藝了。」老丈人的說話這樣風趣,逗得女婿也不禁笑了起來。笑語聲中,譚

道成端起雞湯便喝。

  不料碗邊剛剛沾唇,雞湯尚未入口,忽地一股勁風掃來,湯碗落地開花,碎成片片!

  湯碗的破裂聲和他父親的暴喝聲同時響起。

  「這湯不能喝!」

  原來是譚公直以劈空掌力打碎兒子手中的湯碗的。他先發掌後發聲,顯然是怕來不及阻

止兒子喝下雞湯。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譚道成驚愕得如墜五里霧中!

  「為什麼這場不能喝?既然不能喝,為什爹爹又喝了呢?」

  心中的疑問還未說出口來,他已聽到了父親的解答了!

  「張炎,你為什麼要毒死我們父子?」

  譚道成尚在發呆,他的父親已是一聲怒吼,向他的丈人撲過去了!

  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譚道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的會有這個可能呢,

岳父意然要毒死自己的女婿。

  這剎那間,他驚得呆了!

  父親和岳父已經打起來了,譚公直的眼睛好像要噴出火來,每一招都是重手,攻向張炎

的要害。張炎一言不發,也是招招狠辣。兩親家都好似恨不得一拳打死對方。那裡還是兩親

家,簡直是好像和仇人拚命!張炎暗暗吃驚:「想不到他的內功竟然深厚如斯,喝了毒湯,

也還這樣了得!」

  他拚命抵擋,只盼能夠支持到譚公直毒發的時候。

  譚公直也是只有一個念頭,在自己毒發之前,把暗算自己的仇人斃於掌下。

  惡鬥中潭公直一個「移形易位」,轉到張炎身後,雙掌齊出,擊他後心。張炎要向前

竄,怕他就招趕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莫說被他打著,只這劈空掌力,就能令他重傷。

若然向旁閃避,也勢必露出空門,高手搏鬥,被人攻入空門,那亦等於是把性命交到對方手

上了。張炎難以救招,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無暇考慮,只能與對方拚個同歸於盡!他腳跟

一旋,回身出掌,竟不救招。反取攻勢。右掌向外一掛,左拳翻起,「羚羊掛角」,惡狠狠

地朝著譚公直的太陽穴猛擊!

  譚公直也正在拳掌兼施,狠下殺手。

  眼看就要有人血濺塵埃,說不定甚至是雙方同時倒斃!

  譚道成驚魂未定,但已恢復幾分清醒,見此情形,嚇得跳起來大叫:「不要打了,我求

求你們不要打了,有、有話好、好說」

  話猶未了,只聽得「卡嚓」一聲,張炎左臂軟綿綿地吊了下來,右掌離潭公直的太陽穴

不到三寸,但已無法向前打去,潭公直騰地飛起一腳,將他踢翻!

  原來譚公直是趁他使用險招之際,驟下殺手,穿心掌改為擒拿手,向他臂打去,他是練

有鷹爪功的,張炎的關節要害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那堪又給他順勢一拗,左臂關節,登時

就給折斷了。

  但對張炎而言,這還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譚公直不把穿心掌改為擒拿手,早已取了張

炎的性命、不過若然這樣的話,譚公直的太陽穴也有給張炎擊中的危險。譚公直沒有把握避

開他這一擊,只能先把對方一條手臂拗折,消解敵方致命的攻勢。

  這一戰他倒是沒有受傷,但他自知中的乃是劇毒。待到發覺之時,已是中毒甚深。而且

又經過這場惡鬥,恐怕縱有解藥,也難活命。

  他避過了與對方同歸於盡的危險,只因為不願意死在敵人的前頭,並非是要饒恕敵人。

  他一腳踢翻張炎,眼睛已是一陣陣發黑,他大吼一聲,撲上前去,喝道:「你要毒死

我,我先要你的性命!」雙手扼住張炎的喉嚨,譚道成叫道:「爹爹,不可!」

  譚公直怒道:「你還當他是岳父嗎,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譚道成道:「你叫他把解

藥拿出來,饒他一死吧!」

  譚公直道:「他處心積慮,謀害咱們父子。用心如此惡毒,我絕不能饒他!我一生光明

磊落,不屑騙他解藥!」但他說話的時候,精神不能專注,扼住張炎喉嚨的雙手,卻是不免

稍微鬆開地了。

  說了這幾句話,心跳越發加劇,指頭也在漸漸僵硬了。他吸一口氣,重新用力,心裡想

道:「無論如何,我都要親手報仇!」譚道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他聽見妻子走來的

腳步聲。

  人未到,聲音先到。

  「爹爹,爹爹!成哥,成哥!」驚惶緊促的呼叫!

  張炎被掐住喉嚨,當然說不出活。

  譚道成驚心巨變,一片茫然,好像是在惡夢之中,神智尚未恢復清醒。他也沒有回答。

  張雪波走出臥房的時候,已經隱隱聽到了吆喝、毆打的聲音。

  但這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雖然聽到的聲音分明是打架的聲音,她還不敢相信是有

人打架。(飯廳裡只有三個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誰和誰打架呢?)她加快腳步,跑到飯

廳前面的天井,這才清清楚楚聽到了公公說的那句話,那句話是罵他的丈夫的。

  「你還當他是岳父嗎?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靂,頭頂響起焦雷,轟的一聲,只覺耳鼓嗡嗡作響,心頭震盪不休,下

面丈夫說的什麼,她已是聽而不聞了。

  公公說的那句話她雖然聽得清楚,但因為這樣的事情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雖然每一個

字地都聽見了,她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她六神無主,只能大聲呼叫,呼叫她至親至愛的人!養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難分軒輊,一

樣的都是她至親至愛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沒有回答。

  聽不見他們的回答,她更加慌亂了,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飯廳。

  眼前的情景,嚇得她魂飛魄散!

  但無論怎樣驚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驚慌的時候,不是傷心的時候,更不是猶疑的時候!她無暇思索,立即跑過去扳她

公公的手。

  潭公直的手雖然正在開始僵硬,但兩人的功力相差太遠,媳婦還是扳不開公公的手。

  張雪波叫道:「成哥,你快來幫幫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尤其對她而言,更是如此。

  今天她幾乎命喪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嗎?正因她倚靠丈夫已成習慣,在這緊要

的關頭。她不自覺地就向丈夫求援了。竟沒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對付他的父親。

  幾乎在同一時候,譚公直也在喝道:「成兒,給我把這賤人殺掉!」

  賤人,誰是賤人?譚道成與妻子一向是相親相愛,更兼相敬如賓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

「賤人」與「愛妻」放在一起聯想。譚公直想道:「你是要妻子還是要父親?你不殺這個賤

人,難道要讓她殺我嗎?」

  「請父親息怒。」譚道成道:「媳婦己有身孕,縱然她有罪,她肚子裡的孩子總是咱們

譚家的骨肉!」

  譚公直氣平了一些,心裡想道:「這話也說得不錯,雖然他父女要謀殺我,但孩子是無

辜的。」

  譚道成似乎知道父親的心思,繼續說道:「爹,你一向是最講道理的,俗語說得好,一

人做事一人當,雪妹她爹做的事情應該與她無關,要是將她一併殺掉,豈非太不公道?」譚

公直哼了一聲,說道:「他們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謀,怎能說與她無關?」

  妻子向他求助,父親卻在喝令他殺妻,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絕對相信妻子是不會殺

他的父親的,但在父親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幫妻子拉開父親?迷茫混亂之中,忽聽得父親

一笑。笑聲古怪之極,但殺氣騰騰的局面,卻似乎因此緩和一些。

  譚道成不懂父親因何發笑,只道事情或有轉機。正想上前勸架,陡然間局面又大變了。

  原來張雪波因為板不開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給公公掐死,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

近學會的一種點穴手法。

  爹爹教她點穴功夫,她最不願意學的是點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歡練的則是點麻穴手法。

爹爹雖然笑她這是「婦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點麻穴。因為點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

還嫌不夠。這半個月來,她練的都是點麻穴的手法,早已練得十分純熟了。

  如今她點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個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見

效的麻穴。

  她一點點個正著!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相差太遠,點麻穴不必用重手治,但也還是要用上內力的,內力不

到,就封閉不了穴道。還有被點穴者的內功倘若比點穴者的內功高出太多,點穴亦難生效。

  結果她的公公雖然笑出了聲,卻沒麻軟,更不用說不能動彈。

  但雖然如此,譚公直笑了出來,也不免洩了口氣,掐住張炎喉嚨的那一雙手使不上勁。

  他惱怒媳婦的騷擾,更惱怒兒子不肯聽他的話殺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鬆張炎,橫肘

一撞,把媳婦撞翻。他跳起來喝道:「我先斃了你這個賤人!」一腳朝媳婦胸口踩下!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突然有一個人撲到張雪波身上。

  是他的兒子譚道成!

  兒子用身體掩護媳婦,譚公直這一腳當然是踏不下去了。「畜牲,你只知有妻子,眼睛

裡還有我這父親麼?」譚公直氣呼呼地大罵。

  譚道成在勸父親的時候。張雪波也在問她的爹爹:「爹爹,這是怎麼回事?」

  張炎己經坐了起來,額上的汗珠好像黃豆粒大小一顆顆滴下來。他沉著臉不說話,只指

一指斷臂。

  張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責怪自己:「爹爹恐怕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我怎能在

這個時候問他!」她托起張炎的手臂,硬生生的往上一接,手法雖然不很熟練,卻是把脫臼

接好了。

  她見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脫臼之後。忍不住心中的氣憤,說道:「公公,你為什

麼要殺我的爹爹?」

  譚公直冷笑道:「你這賤人還好意思問我,成兒,你告訴她?」不知是因為氣攻心還是

毒已發作,說話之時,不但聲音顫震,面色亦已大變。

  譚道成傖然說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殺我的爹爹!」

  這句話若是從她的公公口裡說出來,她還不能相信,從她的丈夫口裡說出來,她可是不

能不信幾分了。

  心頭如受撞擊,也無暇顧慮那許多了,她回過頭來顫聲問道:「爹爹,請你老實告訴

我,公公和成哥說的是真的嗎?」張炎這才張口說道:「是真的!」張雪波登時呆了!

  張炎輕輕撫她的秀髮,柔聲說道:「雪兒,我沒工夫和你細說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相信我嗎?」說到最後一句,從語氣中也可聽得出來,他對女兒的信任亦有點動搖了。張

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錯,她的心裡是有許多疑團,但她還是說道:「爹爹,咱們父女是一

條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淚說的。說的也是真心話。從小她就是與爹爹相依為命,她信得過爹爹的為人,

爹爹是絕不會做壞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爹爹說道:「雪兒,多謝你信得過我,我不能多說了,我只能告

訴你,你的公公罵我是奸人,這是假的,他才是奸人!

  」潭公直吸一口氣,支撐自己,嘶啞著聲音說道:「成兒,你聽見沒有,這老賊要毒死

咱們父子,他還敢說我是奸人!你還不趕快過去把他們父女殺掉!你不聽我的話,你就不是

我的兒子!」原來他中的毒已經發作,只是仗著內功深厚,勉強還可以支持而且,他已是無

力殺人了。譚道成大吃一驚,吶吶說道:「把他們都殺掉?爹爹,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

媳婦,她,她,她有…」

  譚公直打斷兒子的話,說道:「你沒聽見你的媳婦剛才是怎樣說的嗎,他們父女一條

心!斬草必須除根,她肚子裡的孩子咱們只能不要了!」

  譚道成忽地說道:「不,他們並不是親生父女!」

  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他無暇考慮,衝口而出,說出自己心底的懷疑。他本來不知道自

己的懷疑是否是事實,但如今只能把它當作事實了、譚公直呆了片刻,說道:「你這麼一

說,我也想起來了。不錯,是有許多跡象,值得令人懷疑他們並不是親生父女!你是幾時知

道的,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張雪波忽然聽見丈夫揭穿她的這個秘密,她也不知丈夫究竟知

道多少,不禁也是驚得呆了。

  譚道成一看妻子這個神情,知道懷疑已是事實,說道:「我也是剛剛知道的。他、他要

求雪妹信任他,他向雪妹道謝,若是生身之父,怎會用這種D吻和親生女兒說話?」

  譚公直說道:「哼,他利用養女騙婚,那更是處心積慮要害咱們了。

  好吧,既然你的媳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那就饒他一命吧。你過去把老賊殺了!」

  張雪波站立起來,擋在張炎身前,說道:「不錯,他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他將我撫養

成人。我剛會說話的時候,就一直是把他當作父親的了。他對我的愛護可說是無微不至,養

父之恩,更勝生父,你要殺他,請先殺我!」

  要譚道成手殺愛妻,他怎能下得這個毒手?他下不了毒手,他父親中的毒卻發作了。

  譚公直倒在地上,面色有如一張白紙,咬著牙說道:「我是不能親手報仇,成兒,你是

我的兒子、我要親眼看見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則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報,何以為人?譚道成沉聲說道:「對不住,雪妹,請你讓開!」張雪波忽地想

了起來,說道:「成哥,你別魯莽從事,你的爹爹不一定會死的。」轉身抱著張炎。叫道:

「爹爹,請你看在我的份上,把解藥拿出來吧。不管誰是誰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說!」

  張炎喝道:「放開我,讓他來殺我好了!莫說我沒有解藥,有解藥我也不會給他。我寧

願與他同歸於盡!」

  譚公直也在喝道:「成兒,不許你求解藥。我也寧願與他同歸於盡,但要他死在我的前

頭!」

  譚道成虎目蘊淚,唰的拔出佩刀,說道:「雪妹,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有對不

起你了!」

  張雪波道:」且慢!「抱著張炎的腿,跪在他面前,說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藥

的,請你拿出來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會跟你死的!」

  說罷,又望著丈夫說道:「成哥,與其兩個人一起死,為什麼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

解藥,請你代求公公饒我爹爹一命!」張炎道:「你,你,你怎可向仇人乞憐?」張雪波

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愛我的嗎,你忍心讓我跟你一起

去死?我死了,又有誰照顧我的孩子?我肚子裡還有一個呢,我說好了這個孩子將來給

你!」

  張炎歎了口氣,意思好像有點活動了。

  張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應我嗎?」

  譚道成道:「好,我答應不殺你的爹爹,只要他交出解藥。」

  張炎歎口氣道:「我不是怕你殺我,我是為了雪兒!」接著說道:「不錯,我剛才是騙

你的,我身上是有解藥。」

  譚公直嘶啞著聲音喝道:「成兒,別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聽我的話,趕快把他們殺

了!」

  張雪波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裡跳出來,她用瞞臉淒苦的神情望著丈夫,好像在說:「成

哥,你都不相信我麼?」

  譚道成遲疑片刻,心裡想道:雪妹是絕不會欺騙我的,她的爹爹為了她緣幫才肯交出解

藥,相信也不會是假的。雪妹是他最親愛的人,難道他還能騙雪妹不成?」他遲疑片刻,終

於走上前去,緩緩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張譚兩家本來就是親家。爹爹,請你看在

孫兒份上,接受他的解藥,兩家和解了吧!」

  張雪波見爹爹已經拿出解藥,丈夫已經上去接受解藥了,她繃緊的心弦方始稍微放鬆,

臉上也開始露出一絲笑容,說道:「爹爹,多謝你對我這樣好…」

  話猶未了,掛在她臉上的笑容突然「凝結」了。

  就在這剎那間,只見譚道成的身子晃了幾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原來張炎是趁

著女婿未接解藥的時候,突然點了他的穴道!

  在張炎經過一場惡鬥,而且左臂受傷之後,譚道成的武功本來可以勝過岳父的。但他怎

想得到岳父竟會騙他,在口中說要和解的同時突然向他偷襲?他被點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

暈迷,但也氣得幾乎要暈過去了。

  這樣的事情,張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驚得呆了!

  譚公直歎氣道:「成兒,你看清楚了你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這個當也未免

上得太大了!」

  譚道成嘶聲叫道:「爹爹,我後悔沒聽你的話!張炎,你怎能用這樣無恥的手段來對付

我,你,你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觸到妻子淒苦之極的目光,「老賊」二字終於還

是沒有罵出日來。

  他自己以是必死無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並不是成心騙他的。

  張雪波呆了片刻,突然發了瘋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個卑鄙小人,但你為什

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你,你騙了成哥,也騙了我…」

  張炎苦笑道:「雪兒,原諒我騙你。事出非常,斬草必須除根,我不這樣做不行!」

  說到「不行」二字,他的臉上已是佈滿殺氣,邁步向前,一掌向譚道成的天靈蓋擊下。

  張雪波一聲尖叫,衝上前去。

  幸好張炎受傷之後,行動不及平時快捷,張雪波旋風也似地撲過來,恰好在他的手掌將

要擊落的時候,撲到了丈夫身上,雙臂緊緊抱著丈夫。

  「爹爹,你要殺他,請先殺我!」張雪波叫道。張炎一聲長歎,手臂軟軟地垂下來。

  張雪波氣苦之極,火紅的眼睛盯著張炎,好像張炎是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一

樣,叫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女兒,如今你也不把我當作女兒了?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

想活了!」

  張炎呆若木雞,半晌,突然叫道:「雪兒,你怎可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我本來也是

有兒女的,為了你,我寧願捨棄他們,你卻說我不把你當作親生女兒!」張雪波的心軟了下

來,流著眼淚叫道:「我知道你對我好,但你為什麼要殺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體,你殺了

他,我還能夠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嗎?」

  張炎歎口氣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們夫妻,慢慢我會告訴你的。

  好吧,我答應你不殺他,你去把沖兒抱出來,隨我下山吧。」張雪波叫道:「不,不,

我不能這樣就走!」張炎柔聲說道:「雪兒,聽我的話,我答應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

本地說給你知道。」

  張雪波道:「不,不,那時已經遲了,已經遲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張炎道:「什麼遲了!」張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開。我一走,誰

照顧他們?」

  張炎怒道:「你還叫這老賊做公公?剛才你已經看見了,你應該明白,若不是我殺了

他,就一定是他殺了我!你以為我還可以給他解藥?」張雪波淚如雨下,仍然是緊緊抱著丈

夫說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對不住,我還是要叫他公公,不知道你們有什麼深仇大恨,

你不肯給他解藥,我也不敢強求。但我的丈山,就有餓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許我理他,這不

等於要他自生自自滅嗎?」張炎的確是想要女婿自生自滅的。他皺了皺眉頭,說道:「雪

兒,我老實和告訴你吧,我現在已是打不過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開他的穴道,那不是等於

把性命交到他手上?」

  張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找。你要走,你自己走!」張炎道:「你留在這裡也幫不

上他們的忙!」

  張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與成哥死則同死,生則同生!」

  張炎道:「沖兒呢?你也不管了嗎?你要知道我已經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顧你一樣,把

沖兒撫養成人了。」

  張雪波心如刀割,說道:「你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只能狠心不理沖兒的死活了。」

  譚道成忽道:「不對,這不是你的狠心,這是別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兒子的!」

  張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對我恩重如山的爹爹,你不要這樣說他!」

  張炎坐下,狀若木雞。要知道他所做的都是為了張雪波的,張雪波不肯走,他又怎能走

得了?潭公直許久沒有說話,此時忽地開口道:「張炎,我中毒已深,這是你下的毒。毒性

如何,你當然比我更清楚,我是絕計活不過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樁事情,否則我死不明

目!」

  張炎道:「你要知道什麼?」

  譚公直道:「你是什麼人?因何要處心積慮,謀害我們父子?」

  張炎冷笑道:「我是什麼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還何須問我?說到處心積慮,更笑

話了,這句話應該由我問你才對!」

  譚公直道:「你以為也是像你一樣,十幾年來都是戴著假面具騙人!

  」

  張炎道:「你是不是騙我,你肚裡明白。」

  譚道成罵道:「凡事總得講個道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你下毒害我的爹爹,不是我爹

爹下毒死你!你假裝不憧武功,還要雪兒幫你騙我!這還不是處心積慮要害我們父子?」

  張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是決意不走的了,你可以現在告訴

我嗎?」

  張炎心裡想道:「要是不告訴她,她是不會跟我走的。」

  他正在躊躇,譚公直自己說道:「反正我是快死的人。即使你的秘密給我知道,你也不

必害怕我報復了。」

  張雪波跟著說道:「爹爹,我希望你能夠說出個道理來,否則請原諒我不能認你做爹

爹!」

  張炎一咬牙根,說道:「好,你們都要我說,我就說吧!」

  無色已經黑了,他點起油燈,把椅子移到譚公直身邊,望著他說道:「第一句話我想說

的,你是個偽君子!哼,哼,你口裡常說凡事要講道理,要求公道,這都是騙人的話!」

  譚公直倒很冷靜,並沒有動氣,說道:「好,那麼請你拿出事實,別罵人!」

  張炎說道:「不錯,我是對你的隱瞞武功,隱瞞身份,你一定要說我騙你的話,這兩點

就算是我騙你吧,但你有沒有騙我呢?」譚公直道:「我騙你什麼?」

  張炎說道:「第一,你不是漢人;第二,你也不是姓譚!」

  張雪波吃了一驚,不覺也把眼向望著丈夫,目光似在質問,這是真的吧?譚道成低聲

道:「雪妹,清原諒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漢人,就不肯嫁我。」另一

個原因他未曾說出來的是:正如張炎要女兒保守秘密一樣,他的父親也是曾經告訴他,要他

隱瞞身份的。

  譚公立說道:「不錯,我是金人,不是漢人,但我可從來沒有和漢人打過仗!」

  張炎冷冷說道:「這只是你自己說的,沒人能替你證明。再說,與漢人為敵,也並不限

於兩陣對壘,動刀動槍!」

  潭公直道:「你一定要這樣猜疑我,那我沒有話說。」譚道成望著妻子說道:「雪妹,

我希望你能夠相信我爹爹的說話,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

說,是蓄意和漢人為敵,那麼他何必在這荒山隱居?再說到我,我是七歲那年就跟爹爹上山

的,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金人漢人又有什麼分別,難道只因為金國和宋國打仗。你就要把

我當作敵人嗎?」

  張雪波初時的確是思想有點混亂,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問題,聽得丈夫是金國人,

吃驚實在不小。

  金宋乃是敵國,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目前金兵就正將大舉侵宋,前兩天她還見到山

下經過的難民。知道丈夫是敵國的人,必裡總是不大舒服。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丈夫與「敵人」連在一起,想都不能這樣想!

  她自小就是和譚道成在一起遊玩,譚道成像哥哥一樣愛護她,她想到的只是譚道成的好

處。

  她做錯了事譚道成為她擔當,她喜歡的東西譚道成為她獵取,她受到傷害驗時候;也總

是譚道成在她的面前,為她擋住災難!

  「是啊,金人和漢人又有什麼分別?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愛我的成哥!山外面金人和

漢人打仗又與成哥何干,我的成哥打的只是惡狼,只是猛虎。今若不是他,我早已給猛虎吃

了!」心頭的結解開,她抬起頭來。

  她的爹爹正在繼續向譚公直髮問。

  「你非但不是漢人,你這個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譚,你是姓檀,檀香的檀。我說得對

嗎?」

  譚公直沒有回答,有的只是冷笑。似乎是在說,你都已經知道了,還問我幹嗎?倒是譚

道成恐她多疑,低聲為她解釋:「漢人很少姓檀,因此我們才改姓譚。這不過是小事一樁,

雪妹,你不會怪我欺騙你吧?」

  改姓只是為了要冒充漢人,他冒充漢人張雪波都已經原諒,又怎會計較他姓什麼。

  她抬起頭,對張炎說道:「什麼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爹爹,這句話好像是你說過

的,對嗎?」

  張炎道:「不錯。是我說過的。怎麼樣?」

  「那麼不管是金人還是漢人,漢人有好人壞人之分,金人也有好人壞人之分,對嗎?又

不管是姓譚還是姓檀的,哪一個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的,對嗎?」

  張炎說道:「不錯,我現在就是要你明白,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他回過頭來。冷冷說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漢人,而且不是普通金人。你是金國的

貴族,你的父親檀科隆曾為金國兵馬大元帥,你的姑姑是全國當今的皇太后,你的身份,是

金國的王爺!」

  儘管張雪波已經並不在乎丈夫是漢人還是金人,但聽得他這樣顯赫的身世,仍是不禁心

頭一震,臉色也都變了。

  檀公直木然毫無表情,張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兒子(現

在應該改稱檀道成了)臉上現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來他也是和張雪波一樣,尚未知道自己

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說道:「我的身世,你打聽得如此仔細,倒真是難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動,想道:「爹爹剛才罵他是處心積慮,要想謀害我們父子。莫非就是因

為他早已打聽了爹爹的身世?」

  檀道成想得到的張炎當然也已想到了,他一聲冷笑,說道:「檀公直,你這是以小人之

心度君子之腹,不錯,我是早已對你這個起疑,但卻沒有如你所想那樣費盡心機打聽你的身

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張炎說道:「我從何得知,你不必管。我只問你,我說的這些是不是事實?」

  檀公直道:「不錯,我曾經是金國的王爺.但現在早已不是了!」

  張炎說道:「是與不是,只有你自已知道,誰能替你證明?」

  檀道成心中越發迷芒,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國的王爺,為何他要和我在這山上受

苦?」但從張炎與他父親的對答之中,他己知道張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張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今天,方下毒手?」

  張炎說道:「這我倒不怕說給你聽,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

  檀公直道:「原來是你偷聽了我和客人的談話,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聽別人的談話,本來是一件不光采的事。但檀公直並沒罵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

了口氣似的。臉色也沒有那麼陰沉了。檀道成說道:「我的爹爹縱然曾是金國的王爺,那又

與你何干?他沒做壞事,也沒打過你們漢人!」

  張炎冷笑道:「你怎麼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為人,我當然知道。」

  張雪波忍不住說道:「他爹年少時候做的事情,他或許不知,但最少這麼多年來,他是

跟著父親同在荒山度日的!」張炎苦笑道:「如此說來,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過份

了?」

  張雪波沒有回答,心中混亂異常。

  檀公直沉聲道:「我是什麼人,你已經知道,你是什麼人,你也應該告訴我了吧!」

  張炎見他說話的神情不像偽裝,心裡不禁起了點疑雲。盯著他道:「你當真尚未知

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懷疑我是處心積慮要謀害你的嗎?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細,

我還不搶先下手,豈能中你毒計?」

  張炎說道:「好,不管你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為了公平起見,在你臨死之前,我是

應該讓你知道的,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殺你。」目光跟著移到女兒身上:「雪兒,你別瞪著

眼睛望我,我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疑團,你也想我給你說個明白,是嗎?」

  張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何將我許配給成哥卻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

王爺的身份你也不應該下此毒手啊!我還想知道、知道」

  張炎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柔聲打斷她的話道:「我曾經答應過你,到了適當的時機,

我會把你的身世來歷告訴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應該告訴你的時候了。你別心急,你想要知

道的事情,我都會告訴你。」

  張雪波靜了下來。留心聽她爹爹說話。

  張炎卻沒有馬上就說。他自斟自飲,喝了兩杯。這才忽地問張雪波道:「你小時候我給

你說過岳飛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張雪波怔了一怔,不解爹爹因何要從岳飛的故事說起。

半晌答道:「記得。」

  張炎說道:「說給我聽聽。」

  張雪波道:「岳飛是宋國的名將,也是宋國的大忠臣,他和金國打仗,幾乎戰無不勝。

金國的軍隊裡流行的兩句話道:「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他們對岳飛的畏懼,可以想見。當

時金國統兵是四太子兀朮,給他打得大敗。可惜他正要乘勝追擊,收復失土的時候,卻給皇

帝一天用十二道金牌召了回去。後來被奸人害死了。不過那奸人是誰,爹爹你好像還沒有告

訴我,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張炎說道:「害死岳少保的是個名叫秦檜的大奸臣,他是宋國的宰相,我給你說岳飛的

故事之時,他還沒有死,所以我也沒告訴你。岳飛臨死之前的官職是樞密副使加太子少保,

他的部下都稱他為岳少保的。」

  張雪波不禁心中疑惑,為什麼秦檜沒死爹爹就不敢說出他的名字呢?

  但她不想打斷爹爹的說話,這一枝節問題也就暫時不發問了。

  但擅公直卻忽然打斷張炎的說話,說道:「要是沒有皇帝的撐腰,秦檜恐怕也不能害死

你們的岳少保吧?」

  張炎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要給奸臣開脫?哼,哼,不錯,秦檜是我們宋國的

大奸臣,可是你們金國的大忠臣,他是你們派回來的奸細,怪不得你要幫他說話了。(按;

秦檜曾被全國俘擄,後來變節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稱是殺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國,為金國對

宋高宗進行招降計劃,成為主和派的領袖。岳飛未給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經懷疑他是奸細

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經貼滿過「秦相公是奸細「的標語。)檀公直道:「不,你錯了,我

並不是幫秦檜說話,秦檜當然是死有餘辜。但你試想想,你們宋國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細,

為何你們的皇帝還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飛的主凶怕還輪不到秦檜吧?我說的只是公道話!」

  岳飛被害之後,張炎在心裡也不知道多少次罵過皇帝是昏君,但還沒有檀公直說得那麼

透徹,敢於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他呆了半晌,說道:「你,你罵我們的皇帝?不錯,我們

的皇帝是昏君,但這不正是你們所希望的?」

  檀公直道:「我說的只是公道話,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

  言下似有無限感慨!

  張炎思疑不定,冷笑說道:「你不要說風涼話了,你以為你順著我的口氣說話,假裝同

情我們的岳少保,我就會饒你嗎?」檀公直道:「我並不向你求饒,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諒你也難分別。你還是繼續說你的話,我不打岔了。」張炎呆了半晌,回頭問道:「雪兒,

我剛才說道那裡?

  」張雪波道:「說道秦檜害死岳飛。」

  張炎歎口氣道:「日子過得真快,岳少保是在紹興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給害死的,到如

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那年,也即是岳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獄那年,你才週歲,如今

你的孩子已有七歲了。」

  張雪波心中一動,顫聲問道:「爹爹,岳少保是你的什麼人?」她感覺得到,張炎對岳

飛的悼念,絕不僅止於是一般百姓對忠臣的悼念!

  張炎歎道:「我只恨我無緣追隨岳少保!」

  這一回答頗出張雪波意料之外,她自失望,只聽得張炎已在繼續說道。「不過,說起來

也有多少關係?」

  張雪波精神一振,連忙問道:「什麼關係?」

  張炎說道:「岳少保有兩名家將,一名張保,一名王橫。岳少保每次出征。都是由他們

二人執鞭隨行的,故此人謂: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他們對岳少保忠心耿耿,岳少保屢次要

提拔他們做帶兵的將官,他們都是寧願只做執行的家將,不肯離開岳少保身邊。岳少保也是

把他們當作手足一般。甘苦與共的。」

  說到此處,他眼中滴下兩顆眼淚,方把自己的身份說了出來:「岳少保的馬前張保,就

是我的父親!」

  張雪波又是吃一驚,又是疑惑,心裡想道:他的父親既然是岳少保的得力家將,何以他

又會是我家的僕人?難道我和岳少保也有什麼關係?不,不會吧,岳飛姓岳,我是姓張,我

絕不會是岳家的人。

  張炎抹去臉上的淚痕,探手懷中,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張雪波

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這個錦盒何用,只見他已經把錦盒打開,顫抖的手指輕輕把一張色澤

已變得暗黃的紙張抽了出來,遞給張雪波。「這是岳少保親筆寫的一首詞,詞牌名滿江紅,

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朮之後寫的,我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應該交給你了。你先看一遍,

看看有沒有不認得的字。」張炎不待她發問,就先說了。

  張雪波小時候雖然也曾跟張炎讀書寫字,但因張炎讀書無多,她所認識的字也是有限。

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認得的,較深較僻的就認不得了。岳飛的這首滿江紅詞倒沒有什麼僻字,

但因為寫得龍飛鳳舞,有幾個字筆劃也比較複雜,對她而言還是屬於「深字」的。不過當她

正在仔細認字之時,張炎己是情不自禁朗誦起來了。(這首詞他不知背過多少遍,早已熟極

如流了。)「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侍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長哥當哭,張炎念完了這首「滿江紅」,不由得老淚縱橫,仰天長嘯,拍案叫道:「壯

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永遠不會忘了岳少保的遺訓!」

  張雪波也是熱血沸騰,不過她和張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還有疑惑。

  她等侍張炎稍微冷靜下來,方始問道:「爹爹,岳少保親筆寫的這幅字是你最寶貴的

吧?「張炎道:「那還用說,它在我的心中是無價之寶,我愛護它甚於我的生命!「張雪波

道:「那你為什麼要給我?不錯,我知道你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但縱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

最寶貴的東西呀。」

  張炎說道:「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岳少保這幅書法本應是屬於你的,我不過為你收

藏而己。」

  張雪波越發驚疑,說道:「我還以為是爺爺求岳少保寫的,以為是爺爺留給你做傳家之

寶的。」她叫慣了張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說的「爺爺」

  實即是指張炎的父親張保。原來她誤解了張炎說的那句話,她以為張炎說的為地珍藏,

乃是因為張炎已經沒有別的親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保留給她。

  張炎說道:「你猜錯了,這件無價之寶是你的母親交給我代為保管的,你長大了。我當

然應該把你母親的遺物交還給你。」張雪波道:「為什麼我的娘親會有岳少保寫的字呢?

「張炎說道:「你別心急,岳少保的故事我還沒有說完呢,一待我說完,你就明白了。」

  他又自斟自飲,喝了兩杯,然後說道:「岳少保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個是他的養子岳

雲,一個是他的女婿張憲。岳雲勇猛過人,張憲則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岳家軍

中,地位在諸將之上。岳少保就是因為他屢立戰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兒嫁給他的。

(按;張憲為岳飛女婿一事,正史不載,只見於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張烈文候(張憲溢

號)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淵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吳錫麟之岳王論中,即有「共愛

婿以同歸,合佳兒為一傳」之句)「秦檜要害岳少保,當然不能放過張憲和岳雲,他首重犯

先就是從陷害張憲和岳雲開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當於現代最高法院的審判長)週三畏

誣告張憲和岳雲謀反!」

  張雪波道:「告人謀反,也總得有個證據吧?」

  張炎道:「早已有人這樣質問過秦檜了。這個人是當時和岳少保齊名的一位大將,名叫

韓世忠。他的官職比岳少保還高一級,是正樞密使、(相當於國防部長)「秦檜指使週三畏

誣告張憲和岳雲謀反,最後把岳少保也牽連上了。還不僅是『牽連』而已,他們竟敢把岳少

保說成是造反的主謀,是他指使兒子和女婿密謀造反的。

  「他們一口咬定張憲和岳雲有書信往返,商量在襄陽發動兵諫。所謂『兵諫『即是要反

叛了。但是所謂反書他們又拿不出來,他們拿得出來的只是一張由他們捏造的張憲的供辭。

  」韓世忠當然知道這個冤獄就是秦檜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問秦檜:『相公,岳飛縱有

不是,但萬萬不至於謀反。這樣對付功臣,將使人心渙散,恐非國家之福。請問相公,岳飛

謀反,有何證據?「秦檜答道:「飛子雲與張憲的信,雖然不明下落,但岳飛有罪,罪名是

實!』韓世忠:「他的罪名是什麼?」

  說至此處,他頓了一頓。張雪波聽得出了神,急於知道結果,說道:「爹爹,你怎麼不

說下去,岳飛的罪名究竟是什麼?」

  張炎一聲長歎,憤然說道:」韓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檜說的岳少

保的罪名,只有三個字。」

  張雪波道:「是哪三個字?」

  張炎道:「莫須有!」

  張雪波呆了半晌。說道:「真是豈存此理!韓世忠怎樣說?」

  張炎道:「秦檜以宰相之尊,竟敢說出這樣無賴的話,韓世忠還能說什麼呢?他只能拂

袖而起,冷笑說道:「相公,這『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說罷,頭也不回,大踏步

走出相府。」

  檀道成聽得也不禁激動起來,沉聲罵道:「該死,該死!」

  張雪波回頭望他,目光頗有詫意。「成哥,你說什麼?」

  檀道成道:「我是說秦檜該死;雪妹,我和你一樣,我只知道有好人壞人之分,難道你

以為我會幫秦檜嗎?」

  張雪波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低聲說道:「成哥,原來你我還是兩心如一!」張炎歎道:

「可惜該死的人偏偏長壽,不該死的人卻冤死了。」

  他繼續說下去道:「最後判案那天來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設下公案,中間

是聖旨,左邊是秦檜派來監視審判的中丞何鑄,右邊是主審的大理寺卿週三畏,兩側是陪審

官御史大夫萬俟高和罪汝揖。」

  「岳少保反駁:如果是串能謀反,豈有書信往還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發動於朱仙

鎮大捷之役?那時本人手握重兵,河北義軍紛紛響應,若要造反,只須提出肅清君側的口

號,豈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頒領退兵,飛即奉命唯謹,退回臨安。飛若有異心,怎能做出這

種自投羅網的蠢事?

  「張雪波道:「駁得有理啊!」

  張炎冷笑道:「秦檜這班爪牙,才不管你有理無理呢。週三畏辨不過岳少保。又給他捏

造一條罪名,這條罪名,更笑話了。」

  週三畏說:「岳飛,你是三十二歲那年做節度使的(宋代節度使相當從近代兼管行政的

一個大軍區司令長官),你曾向人誇耀:「三十二歲上建節,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

帝(趙匡胤)也是三十二歲做了節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與謀反何異?」

  「秦檜派來聽審的何鑄在旁冷冷插話,這話有好多人聽見,張憲都已招認了。但張憲早

已被酷刑拷打。在獄中奄奄待斃了的。莫說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對質,即使能夠出庭,只怕也

沒有說話的氣力。

  「岳少保只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最後他們要宣判了,在宣佈之前,循

例要問一句:「岳飛,你還有何話說?』四個人一齊喝問。

  「岳少保一言不發,突然除去冠帶,卸下袍服,轉身向外,背對公案,擲地有聲說道:

「諸公請看岳飛背上先母手刺的這四個字!」

  「那是朱紅的針跡,大書:「精忠報國』四個字!」

  張雪波忍不住輕輕抽泣,檀道成也給感動得低下頭為岳飛默哀。

  沉默了一陣,張雪波輕聲問道:「岳少保就這樣給人害死了麼?沒有人要救他麼?那時

他的馬前張保、馬後王根這兩個人又怎麼樣?張保可是我的爺爺啊!」

  張炎說道:「王橫在岳少保被捕之前已戰死了。我的父親則正在臨安設法營救主公。」

  看守岳少保的監獄官倪完是人忠義之士,我爹和另一位岳少保的心腹將軍名叫施全的和

他聯絡上了。一晚偷入監牢,倪完答應犧牲自己,放岳少保逃走。

  「但岳少保不肯走,他死也要做個忠臣。我爹屢勸少保都不肯聽。我爹沒法。最後他、

他」

  張雪波道:「爺爺,他,他怎樣?」

  張炎眼淚奪匡而出,嘶啞著聲音道:「我爹說,『少保,你不肯走,那麼只有小人先

走,替你開路了。』說罷,他身已躍起,向牢房的石牆上一頭撞去,登時腦漿進裂,死

了!」張雪波呆了,飲泣說道:「爹爹,原來你身負國仇家恨,我一直不知。」

  張炎喝了兩杯酒,勉強使自己鎮靜下來,繼續說道:「第二晚,秦檜派何鑄來監獄見獄

官倪完,問倪完道:「這獄中何處有避靜的空地?「倪完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說道:「有

座風波亭,那裡四面懸空,最是僻靜。不知大人要作什麼用?」

  張雪波看爹爹神色,已知定然不是好事,她心裡在發抖,握著張炎的手。

  張炎繼續講述:「那何鑄冷眼望著倪完,說道:「奉丞相鈞諭,今晚就在這獄中處決岳

飛父子與張憲三人。你快把他們押到風波亭等待處決!

  』原來秦檜是怕公開處決岳少保會引起公憤,說不定還有劫法場的事情發生,所以要秘

密處決,不讓外人知道。

  「何鑄奉了秦檜之命,在處決岳少保之前,還要人簽一張供狀,以便交代。」

  岳少保道:「好,我寫』。他提起筆來,寫了八個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少保最

後的幾句話是對張憲說的,他說:「張憲,可借你一身神勇,也陪我死在這裡。』「張憲

道:「元帥蓋世將才,尚且無怨,小婿匹夫之勇,能夠生死追隨元帥,死又何辭?遺憾的只

是不能生報此仇,但願死後化為厲鬼,奪秦賊之魄!』「岳少保道:「你又錯了,即使化為

後鬼,也當先去殺胡虜,救百姓!」

  「這些話都是倪完後來傳出來的。雪兒,請你牢記,岳少保最後的遺言就是殺胡虜,救

百姓!」

第 三 回 離奇身世

  張雪波的嘴角在抽搐,似乎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她的心裡在抽搐,因為張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顯了,她當然聽得出來。

  她淒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裡想道:「不他不是胡虜,更不是岳少保所要殺的胡

虜。他是我的成哥,是我甘願生死與共的成哥!」夫妻本是心意相通,但這次檀道成卻好似

沒有明白妻子眼光中的含意。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岳飛的故事,他被這個感人故事完全吸引了。他根本就沒有把「胡

虜」與自己的聯想在一起。他忍不住問道:」還有什麼怎樣?」檀道成道:「難道岳飛就,

就這樣……」被人害死這幾個字他不忍說出D來,「也沒人給他伸冤嗎?」

  張炎說道:「伸冤?韓世忠說了幾句話,就給罷了官,樞密使做不成了。連韓世忠都險

受牽連,還有誰能為岳少保伸冤?還有誰敢為岳少保伸冤?「後來怎樣?還能有什麼怎樣?

張憲和岳雲就在風波亭上被他們私刑處決,總算他們對岳少保『客氣』一些,『恩賜』岳少

保全屍,岳少保是給他們用毒酒害死的!謀反的罪名是要滿門抄斬的,莫說伸冤了,岳少保

的家屬都不能保全!「岳雲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三歲。尚未娶妻。張憲則是有妻子和女兒的。

他的妻子就是岳少保的女兒,秦檜當然更加不能放過她們母女。

  幸好施全報訊很快,那一晚他和張保去勸岳少保逃獄,岳少保不從,張保自殺殉主,施

全便立即逃出臨安,去給張憲的妻子報訊。

  「張夫人不肯逃離,她把剛滿週歲的女兒交給一個她認為最可靠的僕人,然後她也自殺

殉夫了。這個僕人不是別人,就是張保的兒子,亦即是我!「他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沉,聽在

張雪波耳中,卻好像炸響焦雷,她大吃一驚,失聲叫道:「那個女嬰是,是——」張炎嘶啞

著聲音說道:「你還不明白嗎,岳少保就是你的外公,你的母親是岳艮瓶,你的父親是張

憲!秦檜權勢滔天,莫說你武功平常,再好十倍也是報不了這個仇的。給你知道反而害了

你,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訴你。」

  張雪波呆若木雞,心中如受刀割。

  但現在還不是她悲痛的時候!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也要受到牽累?外公和父母的慘死當然令她心傷之極,但丈夫更

是她的親人!

  外公她沒見過面,父親她有沒有見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出生之後那年,父親是否

回過家裡。張保不說,她的記憶就只能是一片空白。)

  外公和母親,只有母親是曾經和她同在一起的。但週歲多一點的孩子能夠知道什麼呢?

母親也早已在她的記憶中模糊了。

  但丈夫卻是從小和她在一直長大的,十多年來,可說是和她形影不離。

  外公和父母都已死了,丈夫則是活生生她的眼前。

  有控她的「爹爹」卻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

  還有公公,公公雖然不及丈夫之親,但這麼多年,公公對她也是十分疼愛的。而現在,

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她已經預料到爹爹就要說到眼前之事了,心念未己,果然便聽

得張炎澀聲說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們,現在你明白了嗎?」

  她一片迷茫,似乎明白。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不明白的是爹爹這樣做該是不該?她

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我不明白!」

  張炎皺起眉頭,好像有點惱怒了,沉聲說道:「還不明白?你的外公,你的爹爹,一生

和金人打仗。你怎能嫁給一個金國的小王爺?」

  張雪波低下頭輕輕說道:「不嫁我也已經嫁了。」

  張炎瞪著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名字的由來?「張雪波避開他的目光,說道:「請爹爹

說給我聽。」

  張炎說道:「好,你聽著。這個名字,是你的母親把你交給我的時候,為你取的。你的

外公和爹爹在風波亭遇害,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雪波。意思就是要你記住風波亭的冤獄,要為

外公和生身之父雪冤。」

  檀道成道:「不錯,是要雪冤,但這筆帳應該算在宋國的皇帝和秦檜的頭上吧。」

  張炎喝道:「秦檜是你們的奸細,岳少保若不是為了抗金,也不會被秦檜害死。岳少保

臨終的囑咐,就是要我們殺胡虜,救百姓!」

  檀道成冷笑道:「金國的人也不見得個個該殺了吧?」張炎怒道:「你們不是金國的普

通百姓,是金國的貝勒、貝子!我和雪兒說話,不許你胡扯,再胡扯,先打死你!」張雪波

擋在丈夫身前,張炎沉聲說道:「你還要護住他們?記住,你是岳少保的外孫女兒!」張雪

波的心已經碎了,茫然反問:「是岳少保的外孫女兒又怎麼樣?」

  張炎亢聲道:「那你就只能把他們當作敵、不能把他們當作親人了!

  對待敵人應該怎樣,難道你還不懂?」張雪波抽噎道:「我、我、我…」

  張炎心裡歎氣,說話的聲音稍微柔和一些:「你怎麼樣?」

  張雪波道:「我、我沒法子把他們當作敵人。他們沒害過漢人,他們沒做過壞事,他們

對我很好。」

  張炎冷笑道:「金國的王爺還能是好人嗎?」

  張雪波道:「這十多年來他們也是像咱們一樣,在這山上過平靜日子,打的只是野獸。

爹爹,當初也是你把我許配給成哥的!」

  張炎捶胸道:「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焉能鑄此大錯。但如今既已知道,你就不該

為兒女之情忘家國之恨了!」

  張雪波道:「成哥是我丈夫。我又沒見過他做過壞事,我恨不起來!

  」

  張炎冷冷說道:「沒做壞事?他設法和咱們住在一起,是何居心?他把你騙得作他的兒

媳婦,恐怕就是一個陰謀!」

  張雪波道:「他們是在咱們之前,就來到這裡的。爹爹,你怎以懷疑他們是早已知道咱

們的身份?」

  張炎說道:「唉,雪兒,你不懂得人心險惡。當年,我為什麼和你躲上這座荒山呢.因

為我不敢住在宋國的地方,也不願意被金人統治,當年這座荒山還是在宋國疆界之內,但卻

是三不管地帶,所以我只能選擇這個地方避難。當年躲上這座荒山避難的人雖不很多。也不

只咱們一家的。這種情形,料想他們也知道的。「他們不過比咱們先來幾個月,說不定就是

先來此處偵察的呢?偵察一時沒有結果,他們就索性定下放長錢,釣大魚的計劃,等待咱們

上鉤呢。」

  張雪波道:「爹爹,這只是你的猜想而己。公公已經說過,他是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來歷

的。」

  張炎怒道:「你還稱他公公,你相信他的話,還是相信我的話。即使初來的時候,他還

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和我結成親家,那還有不打聽我的底細之理?只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

候知道罷了。」

  檀公直一直靜聽他們父女辯論,此時忽地說道:「張大哥,要是你肯講理的話,我倒想

多說幾句。」

  張炎道:「好你說,反正說什麼我也不會饒你,你是死定的了,讓你多說幾句,也好令

你心服!」

  檀公直談談說道:「張大哥,我不否認你是一條好漢,但你也未免自視過高了吧?」張

炎哼了一聲,說道:「我不過是張家的僕人,你這話是譏諷我呢還是不服氣死在我的手

下?」

  檀公直道:「不是這個意思,說真話,你的忠義行為,我是從心底敬重你的。但依你的

說法,我是一個環心腸的金國王爺,這樣的人,又怎肯為張憲的一個僕人在荒山捱苦直八

年?你別誤會,我不是看輕你,但依世俗之見和一個王爺應有的想法,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

有頗大距離吧?」

  張炎冷笑道:「不錯,我是僕人、但雪兒可是岳少保的外孫女兒!」

  檀公直道:「你別急,我正要說到這點。以我的身份,倘若是為了要害岳少保而捱苦那

還說得過去,岳少保的外孫女似乎還不值得我為她拋棄榮華富員吧?」

  張炎說道:「岳少保雖然死了,但還有許多舊部在生,你的兒子娶了他的孫女兒,可以

用來籠終他的舊部。」檀公直道:「她做我兒媳也有七年了,我若有此心,為何直到如今還

留在荒山?」張炎冷笑道:「那是因為她還有我這麼一個爹爹,只要我一天話著,你們就休

想利用她!」

  檀公直道:「對呀,那麼我為何不早日害死你呢?難道你以為我這樣笨連這點都想不到

嗎?你的武功比我弱,我可以完全瞞過雪兒,叫你身上沒帶半點傷痕就將你害死。」張炎窒

了一窒,半晌說道:「可能是你認為時機未到吧?總而言之。你是金國的王爺我就要殺你!

「話雖如此,顯然他對自己的判斷亦已有點懷疑了。給張雪波的感覺是,他只能執著公公是

金國王爺這點「理由」,別的就不敢和公公講理了。植道成叫道:「你怎能這樣蠻不講理,

這十多年來,我們和你過的都是一樣日子,我爹爹早已不是金國的貝勒了!」

  檀公直忽道:「孩兒,你不要罵他,我只是為他可惜!」張炎證了一怔,說道:你為我

可惜什麼?」

  檀公直道:「可借你在岳少保生前,沒有機會受過他的教導。」

  張炎冷冷說道:「我現在就是遵奉岳少保的遺訓!」

  檀公直道:「你口口聲聲說是遵奉岳少保的遺訓,岳少保若是泉下有知,也會從棺材裡

跳出來打你的耳光!」張炎大怒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對我侮辱!」

  檀公直道:「岳少保的遺訓叫你不分青紅皂白在亂殺人的麼?你知不知道岳少保在朱仙

鎮大捷之後,曾發過一道檄文。檄文說他將渡河收復失地,叫金國的老百姓不要附從兀朮與

他為敵,檄文說只須遵從他的號令,他對金入漢人都是一視同仁。在朱仙鎮大捷之前,他又

曾上過一道奏章,是給宋國的皇帝趙構的,他反對趙構和秦檜向金國求和,但也說明他並不

是反對和平,只是要在平等的地位媾和。可見岳少保也並非要與所有的金國人為敵,要不要

我把這道奏章念給你聽?」張炎呆了,呆。說道:「你對岳少保的言行倒似比我還要熟悉!

  檀公直道:「秦檜曾經把他這道奏章抄了一份,叫人送給金國的皇帝。那時我還是金國

的貝子,而且和皇帝是近親,我看過這道奏章,但後來不久,我就拋棄了金國的王位了。」

張炎怎敢相信,冷笑說道:「你就因為看了岳少保這道奏章,受他感動,因而拋棄王位?」

  檀公直道:「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即使我沒看到這道奏章,我也要逃亡的!」張炎聽得

『逃亡』二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道:「什麼,你的姑姑是王太后。金國的當今

皇帝是你的表哥,你也要逃亡?」

  檀公直道:「信不信由你,我無須向你細說!」

  張炎冷笑道:「我不是三歲小孩,你以為你用花言巧語就可以騙我相信,放過你嗎?

「說至此處,提高聲音喝道:「不錯,岳少保殺的只是敵人和壞人,但誰能證明你已經不是

金國的王爺,更可有誰能證明你是好人?」

  檀公直忽地輕輕一噓,說道:「禁聲,好似有人來了!」張炎吃了一驚,說道:「是你

的手下來了麼?」目光陡露殺機,張雪波恐地傷害丈夫,連忙扳著他的手。

  檀公直說道:「你、你們父女快,快躲過復壁去,別多問,遲就來不及了!」聲音低

沉,但很堅定。

  張炎本來是不敢相信他的話的,但檀公直的話語卻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心裡

想道:「好,我且著他弄什麼玄虛?」當下在牆壁上輕輕一按,牆壁打開一道暗門。張炎就

把雪波拉進暗門。

  這道復壁的暗門,是張炎暗中佈置的。檀公直父子每年總有大半的時間外出打獵,每逢

他們父子出去打獵,張炎就把女兒支開,叫她去撿野菜或割柴草,他則留在家中佈置機關。

後來兩家合而為一。復壁卻沒拆掉,他仍然住在復壁另一面他自己原來的房間,利用這面復

壁來監視這邊的動靜。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說話,他就是藏在復壁裡偷聽的。

  他以為檀公直不知道這復壁的秘密,不料檀公直早已知道了。他進了復壁,暗門跟著關

上。張雪波詫異之極,輕輕說道:「爹,想不到你還是個巧匠,你佈置的機關,連我也瞞過

了。」

  張炎則不由得心中一動,暗自想道:「檀公直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那天我偷聽他

和客人談話,他若是早已知道,為何不殺了我?」

  張炎沒有說話,伏在牆角,把耳朵貼地聽聲。

  張雪波突然想起一事,說道:「不好,成哥的穴道未解開呢,來的若是壞人,這,這,

爹爹,你——」

  她想叫爹爹出去給丈夫解開穴道,但知道爹爹是絕不肯答應的,正在想用什麼法子「脅

迫」爹爹答允,張炎己是握著她的手,在她掌心寫道:「別作聲!」

  原來張雪波還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他卻已隱隱聽見有腳步聲了。

  這「伏地聽聲」的本領他自小就練成的,積數十年經驗,他聽得出是有三個人走來,但

離開他們的家少說也還有百步之外的距離。

  在這樣遠的距離,本來咬著耳朵說話,來人還是聽不見的,但他不敢冒這個險。而且他

已經知道女兒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說他不願意給檀道成解穴,即使願意,也是來

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倒的事,那又何必多說?他聽出了果然是有腳步聲,不由得心頭陡地一

震,暗自想道:「我有數十年伏地聽聲的經驗,也要來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內方始聽得出來。

  檀公直中了劇毒,過了這許多時候,按說已是離死不遠了。將死的人,聽覺怎能還如此

敏銳?」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聽見檀公直在說話了。是用「傳音人密的功夫說話。聲音凝成一

線,比蚊子的叫聲還小,張雪波就聽不見。不過他卻是聽得很清楚的。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點穴的是哪個穴道嗎?」檀道成道:「愈氣穴。」張炎把張雪波

拉近貼著牆,該處牆上有一道小小的縫隙,眼睛貼著縫隙,看得見外面情景。只見檀公直雙

指挾起一顆黃豆,這盤黃豆炒肉本來是晚飯的小菜之一,不過他挾起一顆黃豆,卻不是送入

口中,而是把它輕輕一彈,向檀道成飛去。

  說也奇怪,這顆黃豆一彈,檀道成就站起來了。不但站起來,而且走到父親的身邊了。

  張雪波雖然看不見黃豆打在丈夫身上哪個部位,但看見丈夫能夠走動,亦已知道是公公

用這顆小小的黃豆替丈夫解開了被封的穴道了。

  張雪波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吁了口氣。她又喜又驚,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還有解穴

之能。他能夠替兒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會死了!」

  張雪波鬆了口氣,張炎則是不由得大大吃驚。這時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內功造

詣,他暗罵自己糊塗:「他和我說了這許久的話,還能夠支持得住,我早就應該想到他是在

拖延時間運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過相信這毒藥的厲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該怎樣呢?此際,他自己也是答不上來。是該早就把他殺掉嗎?這話老是早

半個時辰問他,他可以毫不猶豫的答是。但現在他卻是不敢說非殺檀公直不可了。因為他自

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道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樣人了。

  XXX檀公直在喘氣,跟著大聲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穩,問道:「爹,你怎麼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著牆,一邊咳嗽一面說道:「唉,我不行了!」他用彈指神通

的功夫替兒子解穴。的確是差不多耗損了他剛剛凝聚的真氣了。

  就在此時,三個黃衣人走進了屋子了。

  為首的那個武士打了個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檀貝勒,別來無恙,還認得小人

麼?」

  檀公直連連咳嗽,喘著氣說道:「原,原來是哈都尉,請,請恕失迎。」心裡想道:

「哈必圖是龍騎兵中著名的勇將,我倘若沒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氣尚未凝聚,

功力最多不過恢復兩分,只怕是打不過他了。」哈必圖道:「多謝王爺還記得小人,但我早

已不是龍騎兵的一個都尉了,十年前皇上已經將我內調入宮,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帶刀巴圖

魯。

  」龍騎兵是禁衛軍,巴圖魯則本來是個封號,意義為「勇士」,有功勞的將軍,也常有

被封為「巴圖魯」的。但「御前巴圖魯」則是全國皇帝的貼身侍衛,侍衛而加上「巴圖魯」

銜,地位已經在一股侍衛之上,「一等御前帶刀侍衛」那更是非同小可,地位已是不在「龍

騎兵總尉」(相當於御林軍統領)之下了。若論和皇帝的親密關係,龍騎兵都尉都不能相

比。哈必圖自報官銜,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檀公直談談說道:「檀某僻處荒山,孤陋寡

聞,恭喜哈大人陞官。」

  哈必圖道:「這兩位是我的同僚。他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龍。老二叫呼沙

虎。」

  那兩個黃衣武士跟在哈必圖後面,齊齊踏上一步,垂手貼膝,躬腰說道:「二等御前巴

圖魯呼沙龍呼沙虎拜見王爺。」檀公直仍然背靠著牆,動也不動。說道:「不敢當。嗯,三

位、三位巴魯同日光臨,可真是令我受寵若驚了。請原諒,原諒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禮。」

  哈必圖冷笑道:「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人。怎敢有勞你王爺起立。不過,我們是奉了皇上

之命而來的。」說至此處,陡地提高聲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

旨!」

  檀公直仍然動也不動。呼沙龍變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違抗聖旨嗎?你知不知

道,違抗聖旨該當何罪?」檀公直淡淡說道:「大不了是個死吧?」

  哈必圖向呼沙龍打了個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動,放寬語氣,說道:「檀王爺,你別驚

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檀公直道:「好,你說!」連聲咳嗽。檀道成輕輕給父親捶背,心裡著急之極。原來他

的穴道雖解,功力尚未能夠恢復。

  哈必圖道:「說老實話,依你當年的所作所為,皇上確實是對你十分不滿。但你可知道

你今得皇上最惱怒的是什麼事嗎?」

  檀公直道:「我做過的事情幾乎沒有一樣是合皇上心意的,但以何者為最,請恕我缺乏

自知之明,倒要請你指教。」哈必圖道:「貝勒言重了,指教二字,奴才如何擔當得起?這

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我這次奉命出京之時,皇上和我說及貝勒當年之事,我才知道貝勒獲罪

之由的。」

  檀公直道:「好,那就算是皇上對我的指教吧,請你轉述。」哈必圖道:「皇上最惱怒

的是兩件事情,一、你要殺秦檜。那時秦檜已經投降咱們金國。皇上正要將他重用,不過事

關機密,不便公開,也不便和你詳言,但皇上料你也會多少知道他的用意的。你卻一而再,

再而三地勸皇上殺掉秦檜,皇上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檀公直道:「我要殺秦檜的理由。當年也曾稟告過皇上的,皇上沒告訴你麼?」

  哈必圖道:「皇上說了。皇上說,不錯,秦檜是個反覆無恥的小人,但你要用這個理由

殺他,卻是大大的不對。」檀公直道:「有何不對?」

  哈必圖好像聽到了最荒謬的問題,愕了一愕,大聲笑道:「王爺,你是裝糊塗呢還是真

的不懂?事實早已證明,秦檜的反覆無恥,那只是對宋國有害,對咱們金國卻是大大有功。

若不是他,怎能害死岳飛,岳飛不死,中原之地都要被他收復。還談得到吞併宋國麼?」

  檀公直道:「吞併宋國,不知還要打多少年的仗,連禍結,又有什麼好處?聖明天子,

應該以德服天下,徒仗武功,人心不服,只有埋下禍根。若然依靠陰謀詭計,侵害鄰邦,縱

然得益一時,長遠而言,恐怕更非善策!試看秦檜害死岳飛之後,宋國的百姓.又有哪個不

悼念岳飛的,不痛恨秦檜,民心沛然莫之能御,吞併宋國又豈易言?」他說了這一番話,連

連咳嗽,氣喘吁吁。

  哈必圖冷笑道:「你的大道理留待見到皇上再說吧,我不和你爭辯。

  」

  檀公直道:「我未必能夠見到皇上了。不過,你說的也對,時間無多,還是言歸正傳

吧。皇上最惱怒我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檀道成一面替父親捶背,一面說道「唉,你對牛彈琴又有何用,爹爹,你還是省點氣力

吧。」

  躲在復壁裡偷聽的張炎心裡卻是明白,檀公直那番話並不是說給這三個「巴圖魯」聽

的,是說給他聽的。「原來檀公直曾勸過金帝殺秦檜,我真是錯怪他了。」聽見檀公直喘氣

的聲音,心裡好生難過。

  哈必圖橫了檀道成一眼,對擅公直冷冷說道:「第二件,你已經說到了皇上之所以惱怒

你,就是因為你反對他對宋國用兵,哼,皇上親口對我說,因為你反對他用兵、他還曾懷疑

過你呢?」植公直道:「哦,懷疑什麼,懷疑我是裡通敵國的奸細麼?」哈必圖道:「那倒

不至於,以你的身份當然也不甘於只做奸細。老實說。皇上對你的疑心,可比奸細這個罪名

大得多!」

  檀公直道:「哦,那我更非知道不可了,請直說吧!」哈必圖道:「皇上懷疑你是想攏

絡人心,圖謀篡位,換句話說,就是你要造反!因為你知道有一部分官兵不想打仗的。你反

對皇上對宋國用兵,就可以收買人心。還有,你雖然不是裡通故國,但你主張與宋國平等談

和,宋國也必定樂於助你篡位。結果和裡通故國也是一樣了!」

  檀公直冷笑道:「原來皇上也知道人心不想打仗嗎?但皇上既然對我疑心這樣大,為何

還要召我進京?你又為何叫我不必害怕呢?」哈必圖道:「皇上對你的懷疑那是已經過去

了。」其實他知道是未曾「過去」的,只是他奉了皇帝之命不能不這樣說以安檀公直之心。

  檀公直道:「皇上現在就不懷疑了麼?」

  哈必圖道:「老實告訴你,皇上最初也還是疑心的。但經過這麼多年,皇上已經查得清

楚,你並沒有逃到宋國,也沒有和任何一位握有兵權的將軍來往,差不多二十年都是在荒山

隱居,皇上才不疑心了。」

  檀公直道:「但我的主張還是和原來一樣!」

  哈必圖道:「皇上說你那些迂腐之見不值一駁,但只要你還沒有實際的起兵反他,他就

可以大度包含,不咎已往。而且秦儈亦已死了,皇上也不在乎你曾經要殺秦檜了。皇上認為

你是個人才,他還是要用你的。好,皇上的話。我都對你實話實說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檀公直道:「安心又怎麼樣?不安心又怎麼樣?」

  哈必圖道:「皇上對你這樣寬厚。老實說我也為你慶幸。你若沒有別的懷疑,那就安下

心來,趕快接旨吧!」桓公直道:「請恕我不能接旨!

  」

  哈必圖勃然變色,說道:「我說了這許多話,都是白說了!你可知道,你不接旨的後

果?」

  檀公直道:「可借你不早來兩時辰,如今我想接旨也不能了!」

  哈必圖道:「卻是為何?」檀公直道:」你瞧我現在這個模樣,還能和你上京麼?」

  哈必圖累知檀公直武功高強,他進來的時候,看見檀公直這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已經有

點疑心,還道這是檀公直假裝出來的,但經過了這半枝香談話的時間,看來又不像是假裝,

他不禁心頭一跳,連忙問道:「檀王爺,你怎的弄成這個模樣,是有病嗎?」

  檀公立緩緩說道:「老實對你說吧,我早就料到你們會來的。我想不到皇上會赦免我,

與其遲死,不如早死。因此我在兩個時辰之前,已經服毒了!」

  哈必圖大吃一驚,跳起來道:「什麼,你已經服毒?」

  檀公直道:「不錯,我是因為看見你們來了,想聽聽皇上有什麼話對我說,勉強運用內

功才能夠支持到此刻的。」

  哈必圖叫道:「王爺,你不能死!你趕緊運用內功,多支持一些時候吧。待我給你解

毒!」

  檀公直苦笑道:「不行了,我已經筋疲力竭,支持不了啦!這劇毒也不是你能解的!」

  哈必圖叫道:「我不信,待我看看!「他對檀公直的武功頗為忌憚,心裡還有點恐怕他

弄假。當下小心翼翼地踏步上前。

  檀道成攔在父親面前,雙目向他怒視。

  哈必圖道:「這位想必是貝子吧,請讓開!」

  檀道成怒道:「我不知什麼貝勒貝子,我只知道這裡是我的家,我是競爹爹的兒子。你

們擅自進來,已屬無理,我不許你碰我的爹爹!」

  哈必圖無暇多言,喝道:「滾開!」一掌就向檀道成打去。檀公直叫道:「哈大人手下

留情,我這孩子是不懂武功的!」

  哈必圖練的是大力鷹爪功,使出來的卻是迷蹤掌法。本來鷹爪功屬於陽剛一路,迷蹤掌

法則以飄忽見長,並非以為取勝,兩種不同路子的武功是很難兼練的。檀公直見他出手,也

不禁有點佩服,心裡想道:「他能夠把極其剛猛的掌力藏於陰柔的掌法之中,縱然還不能說

自成一家,也是很難得了。怪得皇上將他重用。

  心念未已,只見哈必圖這一掌已打到了檀道成的胸前,這一掌變幻無方,可虛可實,若

然是打實了,檀道成不死恐怕也得重傷。學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危險的時候,自是本能的會

用全力抵禦的。檀道成大喝一聲:「我與你拼了!」立即還擊。

  他使的這招有個名堂,叫做「鐵門閂」,是攻守兼備的招數。一掌護胸,一掌反撥敵

腕。

  但哈必圖的掌法真是奇幻無比,檀道成的「鐵門閂」也閂不住,只聽得「乓」的一聲,

他這一掌已是結結實實地打在檀道成的胸膛上,這一剎那,檀公直不由得冷意直透心頭,暗

叫:「糟了,糟了!」

  原來他剛才說出兒子不懂武功,請哈必圖手下留情的那句話,真正的用意其實還不是真

的要向哈必圖求情,而是提醒兒子的。

  要知哈必圖是奉命來召檀公直入京的,當然是不能做得太絕,要是檀道成假裝不懂武

功,也不用內力招架,哈必圖一定不會施展殺手、但若給他知道檀道成的武功幾乎可以和他

棋鼓相當,那就非逼他施展殺手不可了。檀公直暗示兒子放棄抵禦,這一著看來雖是「險

棋」,其實是只有如此,才能保得住兒子的性命。

  但見只一招,兒子就給哈必圖打個正著,這卻也是大出檀公直意料之外的!

  但還有更加令他意料之外的!

  但還有更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後頭。

  檀道成被哈必圖一拳打著,整個身子飛了起來,但在檀道成的感覺,卻好像是被一隻無

形的手提了起來,又輕輕放下似的,他的腳沾實地,發覺自己竟然毫髮無傷。這個結果,不

但是他的父親始料之所不及,連他自己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這剎那間,他不覺一片茫然,

呆呆地望著哈必圖。

  哈必圖哈哈笑道:「檀王爺,你倒也不算騙我。令郎雖然懂得一點武功,但武功卻甚平

庸,以你的所為,說他不懂武功也不為過了。我只奇怪,你一身驚人本領,為何不傳兒

子?」

  檀公直是個武學大行家,只要對方一出手,他就能看出這人的武功深淺。在他的估計,

哈必圖的武功應該是和他的兒子相差不遠的,但如今哈必圖竟然說他的兒子的武功平庸,而

且看樣子又不像是說「反語」。

  「難道是成兒終於聽懂了我的暗示,他在最後一刻終於冒了生命的危險,假裝不懂武

功?」但看兒子那一派茫然的神態,又不像是假裝得來。

  他大惑不解,也只能假裝糊塗,打了個哈哈說道:「小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

也只是盼望他能夠無災無難,在山上打獵過這一生的,一個平凡的獵人,又何須懂得什麼高

深的武功?何況即使練成了絕世的武功,也是難免一死,練成功了又有何用?」

  有個原因,檀公直一時尚未想到,原來他的兒子是給張炎以獨門重手法點了穴道的。而

且他在喝了毒湯之後,內力剩下來的亦已不及原來的兩成。雖然他仍然是可以用一顆小小的

黃豆,就給兒子解開穴道,但卻未能令兒子氣血暢通。這種用重手法所點的穴道,勉強解開

之後,最少還得半個時辰,方始能夠恢復原有的功力。

  槽公直話猶未了,哈必圖已是一躍而前,掌心帖上了他的大椎穴,原來哈必圖對他還是

不無顧忌,所以植公直苦笑道:「反正我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要是你肯給我一個痛快。讓我

馬上死亡,我是求之不得!」哈必圖道:「檀王爺,你別這樣想,你的榮華富貴還在後頭

呢,你要死我也不能讓你死的!」

  說話之間。他已替檀公直把過了脈,心裡想道:「看脈象是衰弱已極,離死不遠了。難

道當真是服了毒?」當下回過頭來。向呼沙龍招一招手,說道:「你來看看檀貝勒中的是什

麼毒?」

  原來呼家兄弟的所學各有所長,呼沙龍是對藥物學甚有研究的,而且擅於解毒。

  他上來仔細察視,不覺皺起眉頭。

  哈必圖的心上好像懸了十五個吊桶,連忙問道:「怎麼樣?」呼沙龍道:「檀貝勒的確

是服了劇毒,主藥是孔雀膽!」

  哈必圖雖然對藥物學無甚研究,也知孔雀擔是天下七大劇毒之一,孔雀膽研成粉末只須

蘸上一點,放在茶酒之中給人服下,就可以立即令人七竅流血而亡,這種毒幾乎是無藥可解

的!

  他吃了一驚,說到:「還有救麼?」

  呼沙龍沉吟不語,哈必圖大為著急,繼續說道:「呼老大,請盡你的所能,挽救檀貝勒

的性命。無論如何,咱們也得讓他見到皇上。」

  原來金國的皇帝,要他們把檀公直抓來,真正的目的當然並不是要重用檀公直而是有件

關於王室的秘密,他要套出檀公直的口供。另外他還要利用檀公直來收買人心(檀公直是反

戰派所擁戴的人。)金國的皇帝年已老邁,正想傳位給太子想在傳位之前。親自自理好這件

事情。

  皇帝當然不會把自己的企圖明明白白地告訴哈必圖,但他的聖旨卻是說得十分明白,要

活的,不要死的!是以哈必圖必須設法挽回檀公直的性命。他對呼沙龍說的那句話,其實亦

即是向呼沙龍道:「這老頭要死,也得讓他見到了皇上才死!」

  呼沙龍道:「哈統領,你身上可備有大內秘製的續命金丹麼?」哈必圖道:「有!」呼

沙龍道:「先給他服下一顆。」檀公直道:「我已不想活了,又何必糟蹋你們的續命金

丹。」

  哈必圖道:「你不想活也不成!」一托他的下巴,把一顆續命金丹硬塞入他的口中,逼

他嚥下。

  呼沙龍道:「這藥丸雖然稱為續命金丹,但是否能夠續命,這可還得看檀貝勒自己。」

檀公直板起面孔不理會他。哈必圖則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呼沙龍道:「說老實話,續命金丹也是解不了孔雀膽之毒的,但可以略為緩和毒性的發

作。倘若換了另一個人,最多也只能『續命』十二個時辰,到了明天,仍是不免一死。不

過,擅貝勒和別人不同,他是練有上乘內功的,只要他有求生之念,運用內功調勻氣息配合

藥力的運行,那麼說不定還可以見得到皇上。」

  哈必圖微笑道:「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檀王爺,你是恐怕皇上降罪才服毒的,現

在什麼都說明白了。皇上對你實在是寬厚無比,你應該可以拋開顧慮,不再求死了吧?」檀

公直也微笑道:「你現在才勸我求生。不嫌太遲麼?」

  哈必圖道:「不會遲。你沒聽見呼沙龍說嗎,你已經服了續命金丹,只要你有求生之

念,你就可以活下去!」檀公直道:「能夠活多久?」

  呼沙龍道:「人壽難測,不過能夠多活一天都是好的。」檀公直哈哈大笑道:「多活一

天又有何用?」

  呼沙龍道:「當然不只多活一天。檀貝勒,我和你說老實話,不錯,續命金丹並非對症

解藥,我不是神仙,也不敢妄斷你的壽元。但以你的內功造詣,加上我們的小心照料,我敢

擔保。你總可以活著見到皇上!」

  檀公直笑道:「你們要我活下去,原來是為了方便你們交差。多謝了!」

  哈必圖怔了一怔,說道:「這是為了你的好呀,螻蟻尚且貪生呢,我們要你活下去,難

道你反而不願意麼?」檀公直道:「可惜我不是無知無訓的螻蟻!」

  哈必圖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檀公直笑而不答。

  哈必圖道:「檀王爺,你不要動什麼糊塗念頭了。請你接過聖旨,跟我們上京吧。你走

不動也不打緊,我們會抬你下山,山下有車馬備用,我們會照料你一路平安的。」檀公直

道:「我早已說過,我不能跟你們上京!」哈必圖道:「為什麼還是不能?難道你不想活著

見皇上?」檀公直道:「反正遲早都是一死,我想死得安樂一些,這裡是我的家,我想死在

家裡,省得長途跋涉,到了京也是個死。同時也可省掉你們沿途照料我的麻煩!」

  哈必圖道:「但這是聖旨呀,你怎能辜負皇上之恩,拒絕上京面聖?

  」

  檀公直道:「你們替我謝聖上洪恩吧!」

  哈必圖道:「皇上還準備重用你呢,你到了京師,皇上一定會想盡辦法挽救你的性命。

大內有的是靈丹妙藥,還有徹醫替你醫病,說不定你還可以長命百歲!」

  檀公直笑道:「對呀,如此說來,皇上是認為我還有用處,才希望我活下去的,但我對

皇上絲毫沒有用處,皇上也不在乎我是生是死了。」

  哈必圖道:「檀王爺,你文武全才,怎麼能說是沒用?」檀公直道:「哈大人,多謝你

給我臉上貼金。但好像剛才也說過,我那些主張。皇上認為是『迂腐之見」,直到今天,皇

上仍是十分不滿的。我不會改變我的主張,那麼何必會惹皇上的討厭?」

  哈必圖禁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抗旨之罪,檀王爺,你是知道的。

  不錯;你服了毒,你己拚了一死,但令郎呢,你不想令郎受到連累吧?你若肯奉旨,令

郎可以繼承你的爵位,有不盡的榮華富貴供他享受;但要是你不肯接旨,嘿嘿,後果如何,

那我,我可就不敢說了!」檀道成冷冷說道:「有什麼不敢說,大不了把我處死,我能夠和

父親同生共死,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向父親磕了個頭,繼續說道。」爹爹,你為了金

國百姓,反對打仗,你才是真正的忠臣!爹爹,你捨生取義,不惜拋棄富貴榮華,你真是我

的好父親!我也不要做什麼貝子,我只要做你的兒子!」

  植公直微笑道:「你也不愧是我的兒子。」

  哈必圖放軟口氣,說道:「咱們還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忙著尋死覓活。對啦,聽說貝子

已經娶了一個漢人之女做妻室,你們的親家呢?「檀公直道:「在我服毒之前,我已叫他們

下山去自尋生路了。」

  哈必圖道:「你那親家是什麼人?」

  檀公直道:「是逃避戰禍,來到這山上開荒的普通百姓。」

  哈必圖道:「普通百姓?你肯和一個普通百姓結成親家?」

  檀公直心裡想到:「聽這口氣,大概他對張炎亦已起了懷疑,但還未知他的來歷。」

  「我也早已是普通百姓了。而且在今日之前,我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他身世。」檀公直

道。

  哈必圖道:「你那親家知不知道你是金國王爺?」

  檀公直道:「他不知道。」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說謊。

  哈必圖道:「那你用什麼理由要他們逃走?」

  檀公直道:「我不是叫他們逃走走,我是叫他們避難。」哈必圖道:「那又有什麼不

同?」

  檀公直道:「誰都知道目下就要打仗了,這座山也可能有軍隊紮營的。因此我叫他們回

宋國去躲避戰禍,並非是因為我怕暴露身份才叫他們逃走。」

  哈必圖道:「他們真的是已經逃走了麼?」

  檀公直道:「他們是去避難!但你一定要用『逃走』二字我也不和你爭論。你不信大可

自己搜,反正只有兩間屋子。」

  哈必圖道:「好,呼老二,你去搜一搜看。」

  張雪波躲在復壁裡心裡頭卜卜地跳,在張炎的掌心寫字:爹爹。你打得過他們嗎?」

  張炎在她掌心寫道:「不知道,但目前不宜妄動。

  說話已經止。復壁裡的張炎「父女」,房間內的檀公直爺子,四個人都是繃緊了心弦。

  過了一會,只聽得一個孩子的聲音叫道:「你是什麼人,我不要你抱,放開我,放開

我!」呼沙虎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如今我就帶你去見爹爹。」

  檀道成的心往下一沉,他的兒子已經給呼沙虎抱進來了。

  孩子充滿惶惑的眼神向父親求助,「爹爹,爹爹,這人不肯放開我。

  他還說是你的朋友呢!」

  檀道成禁不住要跑過去,卻給呼沙龍將他一推,喝道:「坐下不許亂動!」

  他們這個孩子雖然只有七歲,卻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聰明得多。一見這個情形就嚷:

「你們騙我,你們欺負我的爹爹,一定不是他的朋友。爹爹,你告訴我,他們是嗎?」

  檀道成道:「沖兒,你真聰明。他們當然不是爹爹的朋友。」

  孩子又叫道:「爺爺,你為什麼咳嗽得這樣厲害。是他們欺負了你嗎?」

  呼沙虎喝道:「不許亂叫亂嚷,再叫嚷我捏死你!」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檀公直柔聲說道:「沖兒,不記得爺爺和你說過的話嗎,好男兒是注定流血不流淚的。

惡人欺你也不要哭,待你長大了再找惡人算帳!」

  呼沙虎冷笑道:「你希望這孩子能夠長大成人,你先得聽我們的話。

  」

  孩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狠狠地盯著欺負他的人。

  呼沙虎道:「你要我放開你,可要老實回答我。你的外公呢?你的媽媽呢?你知道他們

在那裡嗎?」

  孩子沒有回答他,但這個問題可正是他想知道的,他忍不住向父親發問:「爹爹,公公

和媽媽呢?公公剛才還和我玩耍的,不知怎的我就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還以為是剛才

的事情。」檀道成道:「沖兒,你別多問,只要你乖,公公和媽媽會回來。」

  呼沙虎見套不出孩子的口風,轉而面向檀公直冷笑發話:「你說你那漢人是普通百姓,

恐怕不對把?」

  檀公直道:「有什麼不對?」

  呼沙虎道:「這孩子是給人點了睡穴,普通百姓焉能懂得上乘點穴功夫?」檀公直道:

「是我點的。」

  呼沙虎冷笑道:「檀王爺,我知道你武劫高強。但這種點睡穴的功夫,卻是江南漢人的

武學,和檀貝勒你所學的完全不同。好在我對這門穴的功夫略知皮毛,這人用的也是最輕的

手法,我才能夠給這孩子解開。」原來呼沙虎的師父是金國有數的點穴名家,天下各家各派

的點穴功夫地差不多通曉十之七八。

  檀公直談談說道:「是嗎?我可不知我這親家懂得武功。但他們已經走了。你們若是閒

著沒事做,就自己去訪查他吧。」

  哈必圖冷冷說真:「檀王爺,你的親家走了。你這孫兒可是走不了!

  」

  檀公直道:「他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你要將他怎樣?」

  哈必圖道:「違抗聖旨,該當何罪,檀貝勒,你應該比我清楚。滿門抄斬,那不過只是

最輕的刑罰,論律例要誅三族的!」

  檀公直怒道:「一個小孩子你們也不放過,用孩子來威脅我,太卑鄙了吧!」

  哈必圖道:「這話你應該向皇上去說,我們只知奉旨行事。」

  檀道成強抑心中悲憤,哽聲說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爹,咱們行可但求無愧於

心,恐怕也顧不得沖兒了。」

  張雪波躲在復壁裡聽得清清楚楚,心中驚惶已極,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哈必圖站了起來,眼珠滴滴溜溜地轉,耳朵也似乎豎起來聽。呼沙龍愕了一愕,問道:

「哈總管,什麼事?」

  哈必圖道:「這屋子似乎藏有人。」

  呼沙虎道:「不會吧,裡裡外外,我都已經理過了。」說話之間,他已經踏出門外張望

一下,又再回來,說道:「外面也沒見有人來。」

  檀公直忽道:「好,我接旨!」

  「我接旨」這三字,登時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哈必圖心裡想道:「不管這屋子

裡是否藏有人,我走的時候,放一把火,燒它個乾乾淨淨就是。」

  檀道成叫道:「爹爹一一」

  檀公直說道:「這孩子不但是咱們檀家的,也是張家的。為了保存兩家的骨肉,決意接

旨!」

  哈必圖哈哈笑道:「檀貝勒、你早說早就好了,累這孩子多受驚恐。

  」

  檀公直道:「恕我不能跪下接旨,你遞給我吧。聖旨說的什麼,我已經知道,宣讀的儀

式也可免了。」

  哈必圖但求他肯接旨,這些「小節」自是不想和他計較了,當下笑道:「王爺是皇親國

戚,這些朝廷上的儀禮,自是不必加在王爺身上。王爺說可免那就免了。」就這樣好像「私

自授受」一般,把聖旨遞給了檀公直。

  擅公直道:「我走不動,麻煩你們給我準備一副擔架。」哈必圖笑道:「我背你下山也

可以。」

  檀公直道:「你是一等巴圖魯,我怎敢把你哈大人當馬來騎,還是讓我躺在擔架上,你

們叫人抬我下去的好。」哈必圖心裡暗罵:「待你這匹夫進了京再泡製你,目前暫且由得你

冷語譏嘲。」心裡恨檀公直,臉上卻是堆滿笑容,說道:「這個容易,反正山上多的是木

材,造一副擔架也費不了多少工夫,你是皇親國戚,我們能服待你老人家進京,這是我們的

光榮。擔架用不著找別人抬了。」

  植公直道:「好,隨便你們吧。但我這小孫孫——」

  哈必圖道:「檀貝勒已經接了旨,呼老二,你放了這孩子吧。」

  呼沙虎道:「我是擔心這小孩子一個人留在山上——」

  檀公直道:「用不著你替我擔心。沖兒,你向山下跑,你的外公和媽媽他們自然會找得

著的。」

  呼沙虎道:「是!」心中暗笑:「這孩子的外公和媽媽一定尚未下山,想必是躲在附近

的樹林裡,故此檀公直才敢叫這孩子自己下山尋找親人。哈,這老匹夫以為自己聰明,卻不

知正是糊塗。有這孩子做餌,他的漢人親家也非落網不可。」

  他哪知道,檀公直正是要他們相信他的親家並非藏在屋內,而檀公直亦已另有打算的

了。

  但卻有一件事出乎檀公直的意料之外。

  呼沙虎放開了他的孫兒,他的孫兒卻不肯走。

  他接了聖旨之後,伏在桌上咳嗽。

  那小孩叫道:「爺爺,我不許別人欺負你,對不起,我要陪你。」

  他跑上前去伸出小牽頭就在哈必圖身上猛擂。此時哈必圖正在扶著檀公直。檀公直道:

「沖兒,聽話。你不是要媽媽嗎?快去找媽媽吧。」

  孩子叫道:「我要媽媽,也要爹爹和爺爺,要走,咱們一起走。」一面叫,一面還是在

哈必圖身上猛擂。

  忽地只聽得「卜」的一聲,孩子飛了起來,好像皮球一般給拋了出來。

  孩子是給哈必圖的內力彈開的,他的內力運用得恰到好處,孩子給拋了起來,又輕輕落

下,就像給一隻無形的手將他提起,放在門外、這孩子倔強得很,落在門外。一站穩,又跑

進來了。大叫大嚷:「我不走,我要爹爹,我要爺爺!「呼沙虎喝道:「小雜種,你不走我

打死你!」

  果然他說打就打,噼噼啪啪,打了小孩子兩巴掌。下手雖然不敢太重,但對一個小孩子

來說,也不能算是輕了,他是想把孩子打得知道疼痛但又不至傷了孩子,好讓孩子害怕非跑

不可。孩子給打得「哇」地一聲哭了,但想起爺爺「流血不流淚」的教導,只哭了一聲,就

喊道:「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也不走!」

  俗語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父母愛子之心都是一樣的,張雪波躲在復壁裡。心中痛

如刀割,但因給張炎按住,無法出去,植道成卻是按捺不住自己,大吼一聲,衝上前去對呼

沙虎就是一拳。此時距離他的穴道解開差不多已有一個時辰,他的功力恢復了七八分了。

  呼沙虎一掌隔開,感覺對方氣力不小,吃了一驚,說時遲,那時快,檀道成運掌如風,

已是連使兩記狠招,形同拚命。打得呼沙虎卻不能不退了兩步。

  呼沙虎冷笑道:「我還沒有殺你的兒子,你就要和我拚命麼?」檀道成若是功力完全恢

復,可以和他旗鼓相當。但縱然功力相當,他也是打不過呼沙虎的,因為他只有獵獸的經

驗,和高手打鬥,他是毫無經驗的。來勢越猛.敗得越快。檀道成揮拳猛擊,呼沙虎笑道:

「檀貝子武功不錯啊!」左舉變掌向內一圈,右臂一滾一擰,把檀道成的右手圈住,只要一

發力,檀道成這條手臂非斷不可。

  張雪波在牆壁偷窺,一顆心幾乎在跳出口腔,雖然給張炎按住,己是發出一點聲音。

  哈必圖道:「不可傷害貝子!」呼沙虎一聲冷笑,運功一推,把檀道成跌了個四腳朝

天。

  呼沙虎冷笑道:「哈大人,你給騙了。擅貝子非但不是不懂武功,他簡直有資格可以當

一名巴圖魯呢!」

  哈必圖忽地站起來,把耳朵貼著牆壁。

  正當他想用重拳擊破牆壁之際,突然聽到嗤嗤幾聲輕響。

  檀公直把聖旨撕破了!

  哈必圖這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回過身來,顫聲喝道:「檀貝勒,你,你幹什麼?」聖旨

早已給得化成片片蝴蝶,他要阻止也來不及了。

  呼沙虎已經注意到哈必圖剛才的動作,心想:「難道這牆壁裡有什麼古怪?」心念一

動,牆壁突然裂開.張炎撲了出來!

  呼沙虎想不到牆壁裡藏有人,只見白光一閃,張炎的一把鋒利的匕首己經刺進他的小

腹!呼沙虎大吼一聲。一掌把張炎推得撞向牆壁,但這把匕首刺得很深他晃了幾晃就像一根

木頭似的「卜通」倒下去了。

  張炎叫道:「雪兒,你和沖兒快走!」

  張雪波抱起孩子,卻沒有走。

  呼沙龍已經和張炎打了起來。孩子叫道:「媽媽,你快去幫外公打架吧,我不走!」

  張炎叫道:「雪兒,你們母子趕快逃生。沖兒,聽外公的話,練好本領,再替外公報

仇!」

  呼沙虎在地上滾了兩滾,嘶聲叫道:「哥哥,你要給我報仇!」雙腿一伸.死了。

  呼沙龍怒極大吼:「你們一個也走不了,我要把你們通通殺掉!」

  哈必圖只看一眼。就知道呼沙龍決不會輸給張炎,心裡想道:「這老頭倘若沉得住氣,

大概還可以打個三五十招。他若拚命。只有輸得更快!

  」

  他放下了心,回過頭繼續對檀公直施以威脅:「檀貝勒,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把聖旨

拾起來,否則你的兒子、媳婦、孫兒、親家,一個都不能活命。」

  檀公直尚差一道經脈未曾打通,情知此時動手,決計打不過哈必圖。

  只盼張炎能夠支持三二十招,但目前的形勢,哈必圖已是逼得他無法拖延時候了。

  他咳了幾聲、喘著氣說道:「我說過什麼?」

  哈必圖怒道:「你說過接旨的!」

  檀公直道:「不錯,我是接旨了呀。聖旨已經在我的手上,只不過我把它撕碎罷了,你

不能說我沒有接過聖旨!」

  哈必圖給他氣得七竅生煙,冷冷說道:「請你不要胡扯,乾脆答一句:你跟不跟我上

京?」

  檀公直談談說道:「我只說過接旨,可沒答應跟你上京!」

  哈必圖冷冷說道:「好,你不上京,我第一個先殺你的兒子,第二個再殺你孫兒!」

  檀道成剛剛爬起來,腳步還未站穩,哈必圖向他撲來了!

  眼看檀道成就要給他抓住,他忽覺背後微風颯然,檀公直已是一掌向他背心擊下。

  哈必圖不愧是全國的一等巴圖魯,當真是眼觀八面,耳聽八方,一覺背後有人偷襲,反

手就是一掌。

  雙掌相交,「蓬」地一聲,檀公直晃了幾晃,哈必圖也給震得斜竄兩步。

  檀公直叫道:「成兒,快去幫你岳父!」

  哈必圖又驚又怒,喝道:「檀公直、你竟敢騙我?」

  檀公直笑道:「我是服了毒,但可沒騙你我已不能動武!」

  哈必圖和他接了一招,亦已知道他的武功雖未消失、但內力卻是比不上自己,中了毒是

不假的。於是冷笑說道:「好,你既然寧願死也不願意去見聖上,那我就成全你。讓你去見

閻羅吧」。

  檀公直道:「哈大人。你肯成全我,我是求之不得。不過,可得請哈大人你先到黃泉替

我開路!」一記「鐵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揮,迅如閃電地向哈必圖面門摑去。

  哈必圖心中一凜:想不到他中了毒身手還是這樣矯捷!」當下身形一閃,探掌來切檀公

直右臂,雙指點向他的曲池穴。檀公直突然縮掌,哈必圖身形衝上.左掌突出,變成「肘底

看錘」,拳頭一抵掌心,哈必圖這次只是晃了一晃,檀公在卻退了兩步、這一招檀公直吃虧

更大了。

  張炎與呼沙龍雙方都在拚命,張炎被他擊中一拳,「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負傷惡

鬥,狂呼有如瘋虎。

  張雪波放下孩子,說道:「沖兒,你自己逃生了,娘親顧不得你了!

  」

  植道成驀地大叫:「娘子,你快抱沖幾逃生,這裡有我!」拿起一柄豬叉,立即衝上前

去與岳父聯手。

  呼沙龍武功比呼沙虎高得多。檀道成是剛剛受了傷的,傷得雖然不算很重,也不能算

輕,如何還能抵敵一流高手。

  呼沙龍冷笑道:「你這小子也來送死!」揮臂一格,避過叉尖,在桿上重重一擊,檀道

成虎口震裂,獵虎叉脫手飛出門外。

  哈必圖道:「檀公直,你不住手,我可要得罪了!」左舉疾發如風,一個「攢拳」,自

右臂的勾手圈中直攢出來,沖打檀公直的太陽穴,由於檀公直已是豁出性命的打法,出手招

招狠辣,哈必圖若估捎有顧忌,只怕自己的性命先自不保。在這生死關頭,性命當然比結旨

更緊要了,檀公直心裡想道:「我可以死,但不能累親家為我喪生!」咬破舌頭,一口鮮血

噴了出來!

  說也奇怪,他這口鮮血一噴,卻更最得精神.出拳的力道比以前大得多。哈必圖見他吐

血,初時還以為他是受了內傷,那知歡喜未過,只覺對方的內力已是有如排山倒海而來!

  原來檀家本是金國的貴族,搜羅的武學典籍甚多,有一門邪派武功叫做「天魔解體」大

法,自殘肢體,可以功力倍增。這門邪派武功,檀公直當也曾看過秘簽,只因它是邪派武

功,當初只是為了好奇而學,並未打算使用的。

  天魔解體大法本來最傷元氣,即使學得精純,使用之後,也得大病一場,檀公直當初只

是好奇涉獵,學得並不精純,鮮血一吐,丹田就好像有一團火似的。令得他煩燥之極,非把

內力耗損不可,否則就不能舒服,他心頭一凜,想道:「我的性命恐怕是活不過明天了。」

  但也是由於他學得不精,內力自己也不能控制,這一來就更為霸道。

  哈必圖大驚要逃,背心已是中了他的一拳。這一次是哈必圖狂噴鮮血了!

  另一邊的劇鬥已有了結果。

  劇鬥中檀道成氣力不支,步法稍見緩慢。呼沙龍一發現有機可乘,騰地飛起一腳,將他

踢翻。

  那知檀道成雖給踢翻,仍是頑強之極,竟然抱住他的雙腿,這一抓剛好抓住他膝蓋的環

跳穴。

  呼沙龍飛腳踢檀道成之時,已經給張炎重重劈了一掌,此時雙腿麻軟,不由自己地跪下

去,他正想扼檀道成喉嚨之際,張炎已經撲到他的身上,雙手用力一拗,「卡嚓」一聲,把

他的頸拗折了。呼沙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跟著他的弟弟去見閻王了。

  哈必圖口吐鮮血,狂奔衝出大門。

  一場血雨腥風的惡鬥,歸於靜寂。檀公直支持不住,晃了幾晃,頹然坐下。張炎心如刀

絞。將他抱住,說道:「親家,我錯怪你了!」檀公直微笑道:「得你明白,我已是死而無

憾。此地不可留。你們快走吧!」

  張炎叫道:「不,你不能死!」取出一個銀瓶,把瓶中僅存的兩顆藥丸都給他服下。檀

公直苦笑道:「我的傷恐怕是無藥可解的了。何必糟蹋你的藥丸。不必為我費神了,難保他

們不會再來。你們還是快走的好。」

  張炎不知道他是由於施展天魔解體大法以至元氣耗損太甚,只道他是因孔雀膽劇毒方出

此言。

  「親家,我和你說實話。我真是非常抱歉,孔雀膽的毒的確不是這藥丸所能淨盡解消

的。不過,性命卻是可以保全。親家,你以後恐怕不能使用武功。但只要不與人動武,你的

壽命不會受損。」

  張雪波正在扶起他的丈夫,聞言鬆了口氣,說道:「公公,咱們一起走吧,另找一座荒

山躲起來,你不能動武也不要緊。」

第 四 回 毀家逃難

  檀公直道:「你們先走一步,待我養好了傷,再去尋找你們。」其實他雖然得了張炎的

解藥,也還是活不過明天。只是他不想給兒子和媳婦知道而已。張雪波不知真相,說道:

「公公,你不是說過,難保那些人不會再來麼,你怎可冒險留下?」

  檀公直道:「我一個人總比較容易隱藏一些,再說我的傷雖然不算太重,但恐怕也是走

不動的了。」

  張雪波道:「我們可以照顧你。」

  檀公直苦笑道:「你的爹爹和你的丈夫也都受了傷的啊,他們或許勉強走得動,也還是

需要你的照料的。更緊要的是,沖兒是咱們兩家唯一的幼苗,他更加需要你的照料,難道我

還能要你扶我下山麼?」張炎道:「親家,我和你說老實話,我也是走不動的,我陪你在此

養傷。」檀道成道:「我也留下。雪妹,好在你沒受傷,你攜帶沖兒下山。」

  張雪波心亂如麻,說道:「要走大家走,不走,大家都不走。成哥,離開你,我還能獨

自活下去麼?」

  檀道成道:「為了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張炎緩緩說道:「雪兒,你的公公說的是對的,沖兒是咱們兩家的唯一幼苗,你一定要

扶養他成人。雪兒,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勉強過你做任何事情,如今

就算是我求你吧!」張雪波哭了出來,說道:「爹爹,別這樣說,我只是捨不得離開你

們。」正自爭持不下,檀公直忽道:「禁聲,好像又有人來了!」

  果然是又有人來了!

  這次來的不是金國的武士,是四個漢人。他們未曾踏入屋內,就先聽見其中一個人說話

的聲音了。

  「哈必圖雖然說他們都受了傷,但咱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張炎征了一怔,心道:

「這人像是熟人,他是誰呢?」

  謎底馬上揭開,那個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張炎,你想不到我會找到這裡來吧?」張炎說道:「甘必勝,

聽說岳少保歸天之後,你在秦檜手下做事,很得意啊,你來這裡幹什麼?」

  原來這個甘必勝本是岳飛的部下,曾經到過張憲的家裡。

  甘必勝道:「張兄,多謝你還記得我。老段也是到過張家的,不過他只去過一次,你不

認識他了吧?」

  張炎說道:「我沒工夫和你們敘舊,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甘必勝道:「實不相瞞,我是奉命來捉拿犯人的家屬的。本來你也脫不了關係,不過咱

們是老朋友,只要你懂得轉風使舵,我當然不會難為老朋友的。」

  張炎拍案而起:「犯人,誰是犯人?」

  甘必勝道:「這位娘子是張憲的女兒吧?」

  張炎喝道:「是又怎樣?」張雪波道:「好,你們把我拿去好了,可別傷害我的爹

爹。」

  甘必勝不理會她,說道:「岳飛和張憲犯了謀反之罪,早已明正典刑,張憲的女兒不是

犯人的家屬是什麼?」張炎怒道:「你這叛主求榮的好賊,竟敢說出這樣喪盡天良的話。我

說,秦檜才是犯人!」

  甘必勝冷冷說道:「你說的不算數,要皇上說的才算數岳飛、張憲犯了謀反之罪,是皇

上定案的。秦相公可是一直受到皇上重用的宰相。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我只知道皇上是我

的主子。不像你眼中只知有岳飛張憲,不知有皇上。叛主求榮這四個字,請你收回去自用

吧!」岳飛的冤獄尚未得到平反,他說的這番話倒也不能算是強詞奪理。張炎不敢罵皇帝,

也就不能針鋒相對地反駁他了。只好移轉矛頭,說道:「秦檜之奸,天下共見。秦檜己經死

了,你何必還做他的爪牙,來殘害忠良之後。」

  那姓段的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張炎,你錯了,甘大哥如今是大內侍衛,

他是奉了皇上之命來拿欽犯。我和他一樣,也是早已由秦相公保薦給皇上,當上了大內侍衛

了。」

  張炎亢聲說道:「岳少保精忠報國,他的外女兒在他受害之時剛滿週歲,更是根本就不

可能犯罪。我不管你們是否奉了聖旨,我絕不許你們傷害她!」

  那姓段的冷笑道:「張炎,你別擺出一副維護忠良的面孔了,你口口聲聲說甚忠奸,我

問你,你是忠是奸?「張炎怒道:「我是忠於宋國的老百姓!」

  那姓段的指著檀公直道:「這個人是你的親家吧,據我所知,他也是金國的王爺,對

嗎?」

  張炎道:「是又怎樣?」

  姓段的冷笑道:「張憲的女兒從你為父,你把她許配給金國的王爺之子,虧你還敢說個

忠字。」

  張炎氣得大罵:「他是反對金國的皇帝侵宋的,要說不忠,只能說他是對金國的皇帝不

忠。你們根本就不配和他相比!」

  檀公直談談說道:「我的身份是哈必圖告訴你們的吧?」甘必勝道:「你知道就好。你

們自己人說的當然不會是假話。」

  檀公直道:「他說我的身份點不假,但有樁事情,你卻說錯了。」甘必勝道:「什麼事

情?」

  檀公直道:「哈必圖肯和你們說真話,似乎你們才稱得上和他是自己人!」

  甘必勝變了面色,說道:「我沒工夫與你胡扯,你們通通都是犯人!

  怎樣,你想拒捕嗎?「在他說話之時,檀公直已經站了起來,雙目不怒而威,冷冷地盯

著甘必勝,甘必勝雖然知道他受了傷。心中亦是有點恐慌。

  想道:「金國的三個巴圖魯,在他手下兩死一傷,要是他傷得不重,我恐怕未必打得過

他。」那姓段的說:「張炎,我勸你們還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多受皮肉之苦。你受得了,

你的義女和外孫未必受得了!」

  張炎點了點頭,說道:「多謝你提醒我,不錯,人生終有一死,何不死得痛快一些。

好,我束手就擒便是!」他走到那姓段的面前,忽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姓段的怔了一怔,說道:「我是段精忠,怎的你連我的名字都忘記了麼?」

  張炎陡地冷笑喝道:「岳少保才是精忠報國,憑你這奸賊也配用精忠二字?」大喝聲

中,整個身體撲了上去。

  他和段精忠一打起來,登時除了孩子之外,所有的人都打起來了。檀公直早已蓄勢待

發,一出手當真是動如脫兔,第一招就招就打中了甘必勝。

  甘必勝給他一掌打著胸膛,先是大吃一驚,跟著卻是大喜。

  原來他雖然覺得有點疼痛,卻還不如預料之甚。按說高手拚鬥,對方若是用上內力的

話,給打著胸膛,那是非得當場嘔血不可的。檀公直當然不會是手下留情,有內力而不使用

的。「原來他果然是受了重傷,真氣都己泱散了!」

  甘必勝在四個人中武功最高,臨敵的經驗也最豐富,立即拾起了地上的一柄獵叉。一當

作兵器,不和檀公直比拚拳腳了。

  這柄獵叉有七尺多長,檀公直內力消失,奪不了他的獵虎叉。即使他一時間刺不中檀公

直。亦已是處於不敗這地。另外兩名衛士。一個叫李大成。一個叫鄭德業。鄭德業在四個人

中本領最低,他只道女子容易欺負,於是就跑上去抓張雪波。檀道成抓出腰刀。就衝上去,

卻給李大成攔住。

  李大成用的是雙股劍,若論真實本領,檀道成本來勝他一籌,但可惜已受了傷,跳躍不

靈,被他攔住。卻是衝不過去。

  四個人中,倒是張雪波可以和對方打成平手。她用張炎的匕首應敵,發揮了「一寸短,

一寸險」的威力。

  鄭德業的雙刀幾乎遮攔不住。要不是她欠缺臨敵經驗,早已刺傷敵手。

  張炎傷勢之重,僅次於檀公直,他自知不耐久戰,必須速戰速決,是以他的打法也與眾

不同。一上來就是蠻打。

  大喝聲中,張炎整個身體撲上前去,雙臂齊張,好似兩把鐵鉗,將段精忠攔腰箍任,兩

人變作了倒地葫蘆。段精忠又驚又怒,喝道:「你找死!「他用的是一柄三尺多長的青鋼

劍,他的身體已經被壓在下面,手臂縮不回來,只好盡力彎曲手腕,反手把劍尖插入張炎背

心。

  劍尖已經刺了進去三寸有多,段精忠正要有力插過他的心臟,不料已是力不從心,手臂

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正好在這生死關頭,張炎的拇指按住了他的氣愈穴。氣愈穴乃是三陽經

脈匯合之點,一被按住,半點氣力也使不出來。

  張炎奮起神威把敵人的頭顱往地上猛撞,一面撞一面喝罵:「你這背主求榮的奸賊,也

配叫做精忠!」段精忠腦袋開花,終於給他打死。張炎鬆了口氣,方始隱隱覺得全身發麻,

他的氣力亦已用盡了。

  鄭德業打不過張雪波。惡念陡生,突然向她的孩子撲去。

  檀道成一見孩子危險,也奮不顧身的向前猛撲。他本是被李大成攔住的。他硬衝過去眼

中只有自己的孩子,李大成在他背後立施殺手。

  那孩子跌倒地上,鄭德業正要一腳踏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檀道成已是一拳向他打

來。鄭德業見他勢如瘋虎,不敢抵擋,慌忙躲閃。但他們是一個跟著一個的,就在此時,李

大成的左手劍亦已從檀道成的右肋刺入。檀道成喝道:「我與你拼了!」五指如約,反手抓

破了李大成的咽喉,李大成倒了下去,血流滿地。但檀道成的傷口擴大,鮮血亦已在大量流

出。檀道成叫道:「沖兒快逃,長大了給爹爹報仇。」他的孩子也不知是否給嚇得傻了,此

時雖然已爬了起來,卻沒有逃。張雪波此際眼中也是只見孩子,顧不得防備敵人了。張雪波

向孩子跑去,鄭德業舞動雙刀,從她背後砍來。孩子叫道:「你敢砍我娘親,我打死你!」

他非但沒有逃,反而向鄭德業撲去。

  張雪波大驚,慌忙斜身竄上,想要抱了孩子選走。也幸而有這孩子把她引開,她的身法

比鄭德業快,這才沒有給鄭德業砍著。

  鄭德業騰地飛起一腳,孩子並沒給他踢中,但卻不知是否給嚇得慌了,雙足站立不穩,

又跌倒了。

  張雪波喝道:「誰敢傷害我兒。我要他死!」匕首反身刺出,拚命保護親兒。

  但此時她已沉不住氣。為了保護兒子,也不能用繞身游鬥來發揮她的所長了。匕首只有

七寸長,可是抵敵不過鄭德業的雙刀。

  突然,鄭德業忽覺劇痛透心,一聲慘叫,身軀矮了半截。張雪波匕首插下,登時刺穿了

他的頭顱。原來那孩子在他胯下一抓,正好符合了「神仙摘茄」的手法。把他的陰囊抓破

了。

  張雪波拔出匕首,只見鄭德業後腦穿了個洞,腦漿和鮮血迸流。翻起死魚一樣的眼睛,

終於倒了下去。張雪波從來沒有殺過人,噹的一聲,匕首跌在地上。孩子撲入她的懷中。張

雪波緊緊將孩子摟住。母子兩人。都是給嚇得說不出話來。

  甘必勝一看,自己帶來的三個人都已死掉,自是不免心慌。不過對方亦已有兩個人—一

張炎和檀道成受了重傷,還有一個張雪波雖沒受傷,顯然亦已是無力再戰了。此時他正在和

檀公直惡鬥,已經佔到絕對上風,估量不出十招。就可制檀公直死命。只要制住了檀公直,

殺張雪波母子易如反掌。

  既然是穩操勝券,甘必勝當然是不肯逃走,反而改得更加急了。

  檀公直目光呆滯,好像已經不知道閃躲似的,甘必勝的獵叉刺來,他竟然挺胸迎上,

「樸」的一聲響,獵叉刺入他的胸膛。

  甘必勝哈哈笑道:「檀貝勒,誰叫你不接旨,你死了也怨不得我!「忽地聽得檀公直也

在哈哈大笑,笑聲嘶啞,難聽非常。受了重傷的人,怎麼還笑得出?甘必勝給他笑得毛骨悚

然,喝道:「你笑什麼?」

  檀公直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名字好笑。」

  甘必勝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檀公直哼了一聲道:「你想激我動怒,讓你死個痛快,我偏不如你所願!」

  甘必勝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檀公直哼了一聲道:「你以為你當真殺得了我?」

  甘必勝哈哈笑道:「你想激我動怒,讓你死個痛快,我偏不如你所願!」

  他的獵叉已經刺入了檀公直的胸膛,只要再用一點氣力,把獵叉插得深些,就可取了檀

公直的性命。但因他是佰了金主之命方要把檀公直押往京師的,故此未敢立施殺手。那知檀

公直卻挺起胸膛,向前踏上一步,故意讓那柄獵叉在他的胸膛劃深三寸。

  甘必勝吃了一驚。給檀公直的冷笑聲笑得心裡發毛,心想他傷得這樣重,料想也救不活

了,心裡發毛,喝道:「好,你定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檀公直道:「對不起,你殺不了我,那我只能殺你了!」陡地一聲大喝,把獵叉拔了出

來!

  甘必勝本來是把獵叉刺入他的胸膛,那知給他一拔,甘必勝所用的力度非但給他抵消,

刺不進去。獵叉一撥出來,甘必勝反而給震得幾乎摔倒。檀公直大喝一聲,就撲上去。

  甘必勝這一驚非同小可,掄起獵叉橫擋,那知仍是阻擋不了、檀公直呼地一掌劈出,獵

叉登時斷為兩截,留在甘必勝手上的半截獵叉,給檀公直這一擊之力,反戳回去。雖然只是

木桿。也戳入了他的胸膛。甘必勝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倒斃在血泊之中。

  檀公直的胸口開了一個洞,鮮血也像箭一樣射出來。他兀是縱聲大笑:「我說你是必

敗,沒說錯吧!哈哈,哈哈!」

  原來他是借甘必勝之力,故意讓獵叉刺入胸膛,來施展天魔解體大法的。

  四個宋國的大內衛士都已死了,但他們這兩家人,除了張雪波母子之外,三個大人也都

重傷,命在須臾了。

  張雪波嚇得不知所措,爹爹、公公、丈夫,都是血流不止,先救哪一個呢?他們傷得這

樣重,恐怕哪一個也救不活了!

  張炎忽地從身上掏出一個小銀瓶,拋給張雪波。

  「這是岳少保軍中所用的金創藥,快,快給你的公公敷藥……」張炎嘶聲叫道。

  張雪波接過金創藥,只聽得公公也在叫道:「別管我,快給你的爹爹敷藥!「張雪波向

公公走近兩步,略一躊躇、回頭看一看張炎。

  張炎嘶啞著聲音叫道:「我做了錯事,親家,你就讓我以死贖罪吧。

  我是救不活了的,雪兒,你要把孩子撫養成人,我,我就安心去了!」

  張雪波大叫:「爹爹!」只是張炎已經團上眼睛,她跑去探張炎的鼻息,張炎己是斷了

氣了。

  張雪波欲哭無淚,這個時候也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她呆了一呆,拿起瓶金創藥,又向公

公跑去。

  檀公直沉聲說道:「賢媳,你聽著,我已經給沖兒找了師父,我的房間裡有一把檀香扇

是他畫的,你要珍重收藏,留作沖兒他日師徒相認的信物。」聲音越說越小,張雪波把那瓶

金創藥倒了一半在他的傷口,檀公直已經閉上的眼睛,忽地睜開,叫道:「別糟蹋金創藥,

那人叫耶、耶律…

  」張雪波知道公公要告訴她。他的那位朋友的名字,亦即是她的兒子的師父名字,但公

公只能說出這個人的複姓,名字卻是說不全了。檀公直細如蚊叫的聲音也中斷了,張雪波把

耳朵貼到他的唇邊,只覺他臉上的肌肉都已經變得僵硬冰冷了,當然也是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了。檀道成倒在血泊之中,此時他的頭也正在慢慢向下垂,眼睛也在慢慢闔上了。張雪波叫

道:「成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檀道成道:「雪,雪妹,請原諒我,這副擔子我只能

讓你獨自挑了!」張雪波心情激動之極,拿起張炎給她的那柄匕首,說道:「成哥,咱們是

說過同生共死的,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

  她正要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檀道成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忽地叫道:「你忘了你爹

爹吩咐嗎?要死容易,活著撫孤卻難!難的留給你做,我要你為了咱們的孩子活下去!」

  「噹」的一聲,張雪波的匕首跌落了。

  檀道成臉上綻出一絲笑容,說道:「雪妹,你是我的好妻子,.我知道你會答應我

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孩子大叫「爹爹!」撲到父親身上。張雪波呆著木雞,好像靈魂脫離軀殼,也隨丈夫去

了。

  孩子的哭聲把她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她忍住眼淚,把孩子摟在懷中,說道:「記著爺爺

的話,好孩子是不哭的,長大了給爹爹報仇!」

  可憐她在這樣說的時候,亦已是哽咽不能成聲了。眼淚沒有流出來,但卻倒流在她的心

裡。

  \\X日影西斜,一個黑衣少婦背著孩子從盤龍山上走過來,這個黑衣少婦就是剛剛遭

遇家散人亡之痛的張雪波了。

  張雪波是忙了一個上午,草草埋葬了公公、爹爹和丈夫之後,含著眼淚,背起她的兒子

檀羽衝下山逃難的。

  她已經失盡親人,天地雖大,卻不知何處可以容身。

  公公遺囑,要她去找那個答應了收檀羽沖做徒弟的人,但這個人的名字她卻還未知道。

人海茫茫,又怎知怎知何時可以碰上,說不定永遠也碰不上!

  她也不知道外面是怎麼樣一個世界,只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加荊棘滿途。山上的荊棘是有

形的還可以避開,山外面的荊棘是無形的,要避也避不過。

  但為了孩子,她必須活去下!

  心頭的創傷還在滴血,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和過去的日子告別,和長眠在這山上的親人

告別,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山。

  親人已經埋葬,感情卻不能埋葬。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牽動她的愁懷,令她有著依

依不捨的情感。她忍不住走幾步回一回頭。

  孩子無知,以為母親是因背著他走得累了,說道:「媽媽,你放我下來,我走得動

的。」

  張雪波瞿然一省,苦笑說道:「好孩子,多謝你提醒我,咱們是應核走得快一點了」她

這才發覺,走了半天下山路程還未走了一半。雖說山路難行,還是比普通人走得更慢了。

  正當她加快腳步之際,忽地聽得許多人一齊叱喝的聲音,前面的山坡上出現了一隊金

兵!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和孩子藏在高逾人頭的亂草叢中。

  日都是喜歡從那面山坡下山的,張雪波是為了預防萬一,怕萬一碰上敵人,這才故意挑

選這面荊棘滿途的山坡下山的。

  她本來以為敵人不會來得這樣快,那知還是來了!

  她們母子藏匿之處,和對面的山坡若是拉成直線,距離不過半里路途,那邊的情景可以

看得清清楚楚。這隊金兵,少說也有二三十人,倘若散開來搜索,她們母子勢必難逃魔爪。

  但他在那隊金兵並沒散開來搜索,他們大聲吆喝,原來追捕一個人。

  這個人頭戴竹笠,從山上走下來,面貌雖然看得不很清楚,但卻可以看得出來,並非山

上的獵戶。山上的獵戶只有十來家,每一個人張雪波都熟悉的。這人步履如飛,看來武功也

似不弱。

  「什麼人?給我站住!「金兵已經一擁而上,將那人圍困在當中了。

  那人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因何阻路?」

  金兵隊長怔了一怔,好像覺得此人荒謬之極,怔了一怔,喝道:「你瞎了眼嗎?我們是

大金國的官兵!」那人冷冷說道:「是官兵又怎樣?這座山總不是你們的吧?你們走得,我

為何走不得?」

  金兵隊長大怒,正要下令拿他;忽地又有兩個軍官愉馬馳來,這兩個軍官的職位似是在

他之上,其中一個叫道:「且慢動手!」一個說道:「你退下去,待我問他。」這軍官勒住

馬頭,向那虯髯漢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道:「你是不是漢人?」

  那虯髯漢子道:「是漢人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軍官說道:「你若是甘必勝那一夥的漢人,那麼咱們就是朋友。」

  虯髯漢子道:「甘必勝是什麼人?」

  軍官說道:「朋友,你是裝糊塗吧?你莫多疑,我們是已經和哈必圖見過面的,甘必勝

是宋國的大內衛士,他也是哈大人的新交。」

  虯髯漢子冷笑道:「原來金的什麼官兒已經做了一夥嗎?我是普通百姓,不論金國的官

兒和宋國的官兒,我都高攀不起!」

  兩個軍官面色登時大變!

  胖的那個軍官喝道:「你既不是甘必勝那一夥,獨自一個人跑來盤龍山幹什麼?」

  虯髯漢子哼了一聲,說道:「我也正想問你們呢,你們這一大堆人又跑來盤龍山干什

麼?」

  瘦的那個軍官喝道:「混帳東西,你還要不要性命,要性命的快說實話,你是不是來找

檀公直的?」

  虯髯漢子哈哈一笑,說道:「妙極,我正愁沒處打聽檀公直的消息,你們卻湊上來

了!」

  胖的那個軍官搖一搖手,示意叫部下不可妄動,說道:「你要打聽什麼?」虯髯漢子

道:「實不相瞞,你們不來問我。我也要問你們。我要問你們這班混帳東西,到底把檀公直

怎麼樣了?」

  瘦的那個軍官喝道:「大膽混蛋,亂刀把他宰了!」

  胖的那個軍官卻道:「別忙,別忙,諒他已是插翼難逃,待我問他,他若然還敢放肆,

再殺不遲!」回過頭來,陰測惻地對那虯髯漢子冷笑說道:「朋友,你的膽氣我很佩服。但

俗語說得好,雙拳難敵四手,縱然你的武功不錯,也只能白送一條性命。不過,看在你是一

條好漢的份上。只要你肯說實話,我倒可以饒你不死。我問你,你是不是檀公直約來的?他

的家人躲在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

  虯髯漢子喝道:「你聽著,老子平生從來不慣受人助問,如今是我盤問你們,你懂不

懂?快說實話,檀公直是給你們害了。還是已經給你們押上京師?哼,你們若是不能將檀公

直交出來,我叫你們一個個都活不了!

  」

  那個小隊長接捺不住,首先衝上前去,喝道:「混帳東西,且看是誰不能活了——」

  話猶未了,只聽得乓的一聲,那小隊長已是給虯髯漢子抓了起來,一個旋風急舞,摔了

出去。

  「當然是你不能活命!」虯髯漢子喝道,那小隊長給他猛力摔出去,撞到了兩名官兵,

那兩名官兵登時也骨碌碌地滾下山坡,短促的慘叫聲一發即止,顯然是都已氣絕而亡了!

  虹髯漢子飛身躍起,乒乓兩聲,又踢翻了兩名官兵,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朝著那個騎

在馬上的胖軍官撲下。

  那個胖軍官身材雖然肥胖,身手倒很靈活,一個蹬裡藏身,寶刀已是出鞘,一招「斜切

藕」斬那漢子手臂。

  虯髯漢子身子懸空,眼看這一刀就要將他的一條手臂卸下,只聽得他陡地一聲大喝,不

知怎的,卻是那個胖軍官跌下馬來。

  胖軍官墜馬。那匹馬受驚,向前一衝,虯髯漢子也未能夠落在馬鞍,跟著撲上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瘦的那個軍官抖起一根長矛已是從馬上朝著他猛刺。

  虯髯漢子身形一閃,避過矛關,一抓抓著矛桿,陡地又是一聲大喝,瘦軍官也給他拖得

滾下了馬背。

  官兵大驚,四面八方圍上,虯髯漢子搶了胖軍官那把寶刀,「錚」一的一彈,哈哈笑

道:「好一把寶刀,正合我用!」寶刀揮出,金鐵交鳴之聲震耳欲聾,兩柄鋼刀,一桿花槍

全都給他這柄寶刀削斷。

  他刀砍掌劈,高呼酣鬥,迅猛有如怒獅。

  張雪波從高逾人頭的茅章叢中看出去。只見四面八方都是那虯髯漢子的影子,刀光儼若

銀虹,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看了片刻,只見刀光滾滾,連他的影子也不見了。圍攻他的,

儘管有二三十人,刀光所到之處,卻是如湯潑雪,擋者辟易!

  目睹這樣慘烈的廝殺,莫說那些和他搏鬥的官兵,躲在草叢中偷看的張雪波亦是為之心

悸。只聽得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圍攻他的官兵倒了一個又一個,最後只

剩下那兩名軍官了。那個胖軍官見勢不妙,轉身便逃,虯髯漢子喝道:「哪裡跑?你的寶

刀,請你受用!」手起刀落,把那胖軍官劈為兩半。

  瘦軍官嚇得雙腿軟了,卜地跪倒,叫道:「你、你是耶律…」虯髯漢子喝道:「想求饒

嗎?」那瘦軍官垂下頭癱作一團,卻已發不出聲音。原來竟是給他嚇死了。

  虹髯漢子一聲長笑,說道:「我早說過要你們一個都不能活命的,我從來言出必行,如

今你們該相信了吧?」大笑聲中,他已搶了一匹坐騎,絕塵而去了!

  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這虯髯漢子盡殲金兵大笑而去,和岳少保當年在朱仙鎮大捷之後

仰天長嘯的豪情豈不正是相同?快意恩仇,人生能得幾回有?他發洩了心頭的悲憤,也抒發

了痛快的心情。人已絕塵而去,笑聲尚在山谷迴旋,好像是要張雪波分享他的痛快。

  張雪波像是在惡夢中驚醒過來,但她的心頭卻是如附鉛塊,想笑也笑不出來。

  「你,你是耶律……」這是被虯髯漢子嚇死的那個軍官最後叫出來的,一句尚未說得完

全的話。張雪波清醒過來,首先想到的也就是這一句話。

  「啊,原來他就是沖兒的師父,是公公要我們去尋找的那個人!」

  心念未已,她的孩子亦已跳了起來,叫道:「媽媽,這個人是爺爺的朋友,他是為了替

爺爺報仇,把這些強盜都殺光的!哈,他一定是爺爺替我找的那個師父,我有這個師父,真

好,真好!」

  「我真糊塗,孩子都想得到的事情,我卻失之交臂!」張雪波黯然說道:「可惜他已經

走了。都是媽媽不好,錯過了這次機會。」其實這又怎能怪她,在剛才那樣駭人心魄的高呼

酣鬥之中,她又怎敢出聲呼喚。莫說剛才,如今她兀是驚魂未定。沖兒反而安慰她道:「媽

媽,不要緊的。咱們找不到師父,師父也會來找咱們。」

  張雪波微笑道:「你怎麼知道?」

  羽沖道:「爺爺不是說過,要親自送我去拜師的麼?但師父不待爺爺把我送到他那裡,

他就回來找爺爺了。我想,一定是他已知道有壞人要來害爺爺,他放心不下,這才跑回來

的。他不怕危險也要來找爺爺,他答應了的事情又怎能不做?我想,他要找咱們,可能比咱

們要找他還更心急!

  」張雪波呆住了,孩子不過七歲,在她的心目中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如今她才發

現,她以為什麼也不懂的孩子竟然這樣聰明,甚至比她還要聰明。他竟然懂得依理推測,而

且說得條理分明。

  夕陽已經落山了,天邊晚霞如血,血腥的氣味從那邊的山坡隨風吹來。

  「媽媽,天色已晚,今天恐怕不能下山了。咱們到那邊的山坡過一晚好不好2」孩子說

道。他們所在的這面山坡滿是荊棘,那邊的山坡則是比較平坦的。

  張雪波皺眉道:「你不怕那堆死屍?」檀羽沖道:「怕什麼,他們都已給師父殺了。」

張雪波道:「血腥氣味也是難聞。」檀羽沖道:「咱們又不是睡在屍首堆中,離遠一些也就

行了。總比睡在荊棘叢中好。」張雪波拗不過他,只好答允,說道:「好吧,咱們到上風處

找個乾淨的地方過夜,但那些屍首的形狀一定很可怕,你最好閉上眼睛。」她哪知道孩子的

好奇心理。他正是要去看他師父的英雄業績。檀羽沖道:「媽媽,昨天你不是也曾殺過人

麼,怎的忽然膽子小了。」

  張雪波正容說道:「殺人是迫不得己的事,你長大了只可以殺欺負你的惡人,絕不可隨

便殺人。一個人總應該有慈悲之心的,你懂嗎?」檀羽沖伸伸舌頭,扮了一個鬼臉,說道:

「爺爺早已教過我了,但爺爺也教我先要學會殺人的本領才不怕惡人欺負,現在我未學會殺

人的本領呢。媽媽,你就讓我先學好了本領再教訓我吧。」張雪波搖了搖頭,說道:「我說

的是做人的大道理,唉,你這孩子就愛和媽媽駁嘴。」檀羽沖忽道:「偷東西是不好的,我

知道。但壞人的東西可不可以拿?」

  張雪波征了一怔道:「你為什麼這樣問?」

  檀羽沖道:「爹爹只留下一柄匕首給我,媽,你都還沒有兵器呢。咱們可不可以檢一把

刀或劍留為己用?」反正這些撒了滿地的刀劍本來就是那班壞人要用來殺咱們的,咱們拿了

去將來殺壞人,想必也沒有什麼不好吧?」張雪波道:「不好」檀羽沖道:「為什麼不

好?」張雪波道:「拿壞人的刀劍來殺壞人本來是可以的,但卻要看情形而定。咱們現在是

逃難,你是一個孩子,要是藏了大人的刀劍,很容易給人看得出來。不但是你,我身上藏了

刀劍,給人看出,也會惹禍殃的。招惹災禍,那當然是不好了。唉,沖兒,你年紀小,你還

不懂得什麼叫做忍辱負重,待媽媽慢慢和你說吧。」

  她用孩子聽得懂的語言反覆申述「忍辱負重」的意義,不過檀羽沖雖然早熟,卻還是聽

得似懂非懂。他只能說道:「媽媽,你只須告訴我殺壞人是可以的那就得了,我當然也不會

把殺人當作玩耍的。」

  不知不覺己是走到了對面山坡,那慘酷的場面果然是目不忍睹,張雪波苦笑一聲,也就

不再和孩子說了。她正想繞道而行,忽地隱隱聽得一聲呻吟。

  張雪波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呻吟聲斷斷續續聽得更清楚了。

  她大著膽子走到屍首堆中一找,果然發現了一個活人。這人看來只是受了輕傷,躺下來

裝死的。他看見張雪波來到他的面前,竟然坐起來了。

  不過,他雖然傷得不算重,但體力卻恢復,為了騙取張雪波的同情,仍然裝作是受了重

傷的樣子。

  張雪波嚇了一跳,退後兩步,顫聲道:「你、你還沒死?」這句話其實問得極其可笑,

死人又怎能夠說話?那人叫道:「救,救命!我,我渴死了!」

  張雪波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安慰他道:「別慌,你不會死的,我給你水喝。」她離家

的時候,是準備有可供兩日之用的乾糧的食水的,當下打開那盛滿食水的葫蘆,叫那人張開

口把水倒入他的口中。

  檀羽沖道:「媽媽,他不是壞人嗎?你為什麼要救壞人?」

  張雪波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士兵,罪不至死,而且他

又受了重傷,不會傷害咱們了。所以縱然他是壞人,咱們也應該救他。」

  那人喝了小半葫蘆的水,體力恢復幾分,精神一振,說道:「娘子,多謝你,你真是一

個大慈大悲的女菩薩。」

  張雪波見他滿身血污,說道:「可憐,可憐,待我瞧瞧,你傷在哪裡,我給你敷上金創

藥。」

  那人色心頓起,心裡想道:「妙極,妙極,這漂亮的娘兒想必是哪家獵戶人家的小媳婦

兒,難得她隨身還帶有金創藥,這回我可真是因禍得福了。」他受的只是輕傷,不想給張雪

波發現,突然反手一刁,扣著了張雪波的脈門。

  張雪波做夢也想不到這人竟會恩將仇報。脈門被他扣住,半邊身子酥麻,大驚之下,失

聲叫道:「你、你幹什麼?」

  那人笑道:「不必勞煩你了,藥,我會自己敷的。不過,我是藥也要,人也要!」

  張雪波氣得大罵:「你這畜牲!」

  那人哈哈笑道:「好標緻的姐兒,我是要定你了。你跟我不會吃虧的。來,來,來!咱

們先來親個嘴兒!」檀羽沖喝道:「狗東西,你敢欺侮我的媽媽!」拔出匕首,撲上去刺那

金兵。他撲上去一刀刺著那金兵的小腿,刺是刺著了,可惜他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孩,能有多

大氣力,那金兵全他的匕首劃傷了一點皮肉,大怒喝道:「踢死你這小雜種!」一個「虎尾

腳」倒蹬踢出,「噹」的一聲,把檀羽沖的匕首踢飛,幸而植羽沖還算靈活,身體沒有給他

踢個正著。

  雖說只是傷了一點皮肉,疼痛的感覺還是有的。這剎那間,那個被刺了一刀的金兵,他

的一隻手本來是抓著張雪波脈門的,一痛之下,不知不覺也就稍微鬆了一些,抓得沒那麼牢

了。

  張雪波畢竟是練過武功的女子,剛才不過是毫無防備,這才受對方所制而已。此時她情

急拚命,一覺有機可乘,武功自然而然的就登肘施展出來了。她橫肘一撞,掙脫了魔爪。

  這金兵不知死活,只道她不過是有幾分氣力的女獵人,給她掙脫,暴怒如雷,「賊婆

娘,膽敢行兇!我看得起你才要你做小老婆,你若不識始舉,我把你們兩母子全都殺了,看

你如何逃得出我掌心!」口中粗言穢語大罵,雙臂箕張,撲上來又要抓張雪波。

  那柄匕首半空落下,張雪波搶先一步接了下來,罵道:「畜牲!「那金兵一樸被她閃

過。只見白光一閃,那把匕首己是刺入了他的咽喉。張雪波鬆了口氣,撥出匕首,叫道:

「沖兒,你沒事吧?「哪知她還未回過來,已是聽得她的兒子一聲尖叫。

  這一叫非同小可,回頭一看,只見她的兒子已是被另外一個滿面血污的金兵抓在手中。

  這個金兵更加狡猾,他是完全沒有受傷裝死的。他伏在屍首堆中裝死,騙過了那虯髯漢

子,在他的同伴和張雪波搏鬥之時,他也絲毫不露聲息,此時方始突然躍起。

  「哼,你還想過來和我拚命嗎?乖乖地給我站著,否則我捏死你的兒子!」

  張雪波手中拿著匕首,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但卻是不能不停下腳步了。

  那金兵哈哈笑道:「我沒有他那麼笨,我早已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獵婦了。聽說檀公直的

兒子娶了一個漢女為妻,想必你就是那個漢女吧?」

  張雪波道:「我,我不是的。求求你行個好,放了我的兒子吧,你受了傷,我可以用金

創藥和你交換。」金兵哈哈笑道:「你說謊的本領太差,眼力也太差!」

  他嘿嘿冷笑,繼續說道:「你以為我受傷,我告訴你,我身上的血不過是同伴的血。你

的金創藥留著自己用吧,不過,你要我放過你的孩子,那也不難,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

  張雪波咬牙說道:「你想要怎樣?」

  那金兵笑道:「也沒怎樣,你長得不錯,我只想你做我的老婆。我是尚未娶妻的,不會

像那個人一樣要委屈你做小老婆。」張雪波忍不往又罵:「畜牲!」

  那金兵倒不動怒,冷冷說道:「你不肯答應,那也由你,只是你的兒子我可要拿回京師

獻給皇上了。嘿嘿,檀貝勒請不到,這孩子縱是雜種,畢竟也還是他的孫兒。我大的功勞撈

不到,小小的功勞那是到手了的。」

  檀羽沖忽地罵道:「你敢罵我是小雜種,你才是雜種!」突然張口在他肩頭一咬。

  金兵大怒喝道:「小雜種,你不想活了!」不過他可捨不得這個人質,只有把擅羽沖高

高舉起,作勢要把他摔死。

  張雪波恐怕他真要摔死自己的兒子,無暇思索,把手一揚匕首飛出。

  那金兵正在張口大罵,匕首飛來,恰好飛入他的口中,穿過了他的喉嚨!那金兵叫也叫

不出來,身軀向後倒下,孩子給拋了出去。

  張雪波一掠而前,接下兒子,定睛看時,那金兵已是倒在地上,鮮血好似箭一樣從中裡

射出來。

  張雪波不敢看這慘狀,連忙拔出匕首,拖了孩子,跑到樹林裡面。檀羽沖道:「媽媽,

你真好本領,你教我用飛刀好嗎?」

  張雪波的暗器功夫是跟張炎偷偷學的,其實還未練成,她想起剛才那樣危險的境況,心

中猶有餘悸,這飛刀一擲,倘若萬一失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沖兒,在你未找到師父之前,媽媽會的本領,只要你肯學,媽媽當然會教給你。不

過,你一定要遵從媽媽的吩咐,否則我寧願你不懂武功。

  你答應嗎?」

  檀羽沖道:「媽媽,你要我答應什麼?」

  張雪波道:「沖兒,你很懂事,咱們就好好地談一談吧。先拿今天發生的事情來談一

談。」

  檀羽沖道:「媽,我做錯了什麼嗎?」

  張雪波道:「孩子,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我後悔沒有聽你的話,也忘記了公公(張

炎)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檀羽沖道:「公公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張雪波道:「對敵人慈悲,就是對自己殘忍。不錯,敵人也分好幾種,有的罪大惡極,

有的只是奉命而為,身不由己;有手上拿著刀的敵人,有笑裡藏刀的敵人,但也有業已放下

屠刀,願意悔改的敵人。不能一概而論,一味濫殺。但那個假裝受了重傷的金兵,為娘的沒

有仔細察視,就去救他。對敵人毫不提防,這就是大錯特錯了!」

  檀羽衝過:「媽,我也聽得公公說過,公公說一個人總是難免會犯錯的,只要在做錯的

事情中得到教訓,那麼壞事也就變成好事了。那兩個壞人已經惡有惡報,孩兒也沒受傷,

媽,你也就不必難過啦。」

  張雪波驚奇於孩子的領悟能力之強,說道:「沖兒,你記得公公教導,比媽還強,真是

個好孩子。不過,今天你也做了一件十分魯莽的事,往往比做錯了事後果更壞,你知道

嗎?」

  檀羽鍾道:「我做了什麼魯莽的事?」

  張雪波道:「你不應拔刀刺那金兵,你的本領和他差得太遠,沒有賠上一條小命,那真

是天大的僥倖、你試想想,要是他當時一腳踢中了你,你還能夠活著和媽媽說話嗎?」

  檀羽沖道:「媽,當時那個金兵是捉著你的呀,媽,我只是要幫你呀!」

  張雪波道:「孩子,我知道你要幫我,你是一片好心。不過,你的幫忙是無補於事的,

反而令媽媽要分心照顧你。那個金兵的本領比不上我,我雖然被他捉住,但還是有把握把他

殺掉的。」

  檀羽沖道:「但當時我給嚇慌了,我害怕你打不過他。」

  張雪波道:「就是我打不過他,你也不應該幫我、試想想,我若打不過他,你又怎能打

得過他?那不是咱們母子都要喪命嗎?」

  檀羽沖道:「爺爺死了,爹爹死了,外公也死了。媽媽,倘若你也性命不保,孩兒能活

下去嗎?」

  張雪波道:「不,我就是要你不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要活下去。你還記得公公要你長

大了學好本領,替他報仇麼?」

  檀羽沖眼中含淚,點了點頭,說道:「記得!」

  張雪波道:「記得就好。沖兒,你要知道,那些壞人已經害死你的爺爺,害死你的爹

爹,又害死了你的外公,必定不肯放過咱們的,你是張家和檀家兩家人唯一的幼苗,今後即

使碰上比今天更大的災難,你都要忍受,不能讓人看破你的來歷。」檀羽沖道:「媽媽,那

些壞人為什麼要害死爺爺、爹爹和外公?啊,還有一件事情,外公臨死時候說了一句很奇怪

的話,他也像你剛才對我說的那樣,要你活下去。不過,他說是要你為了自己的外公和爹爹

也要活下去。他還說他這一生總算對得住你的爹爹,媽媽,你另外還有一個爹爹的嗎?」

  張雪波擦淚說道:「不錯,你是另外還有一位外公。不過這個外公是把我扶養成人的,

他對我比親爹還親,對你也是比親外孫更疼愛的。所以你也必須記著這個外公平日對你的教

導。」檀羽沖道:「我記得的。我的另外一個外公是什麼人,他在哪裡?」

  張雪波道:「那個外公早已死掉了。孩子,你的祖父和你的外公都不是尋常人,他們事

情,待你長大一些,我會告訴你的。現在你卻必須記住,不能給外人知道你的身世,記住你

只是一個普通獵人的兒子,爹爹死了,跟媽媽逃荒的。總之媽媽千言萬語,就是教你一個

『忍』字,明白麼?

  「檀羽沖道:「媽媽,我答應你。以後你不喜歡我做的,我都不做。」張雪波道:

「好,這才是媽媽的好孩子。你也很疲勞了,有話明天再說,睡吧,睡吧。」孩子很快就睡

著了。張雪波卻無法入睡。金國的皇帝要捉他們母子,宋國的奸臣也要捉他們母子,如何逃

得過他們的魔爪呢?宋國派來的那四個衛士雖然都已死了,金國派來的那三個什麼巴圖魯,

可還逃了一個哈必圖。還有,自己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恐怕還會碰上

不知多少次好像今天的事。她心如亂麻,終於得了一個主意,唯有毀掉自己的容貌,才能夠

在這亂世求生。她咬牙,拔出匕首,在自己的臉上,左一刀,右一刀,縱橫交錯劃了十幾

刀,她咬著牙,不敢驚醒自己的孩子。雖然她知道孩子明天醒來,仍是免不了大大吃驚的。

但她不願讓孩子分擔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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