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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將就木》第0章
 (1)「老頭」

  老頭總是沉溺在記憶的淤泥裡,不停地揮動著乾枯的雙手;試圖挽回即將逝去的榮耀……在那些僅剩微弱的一口氣聯繫著生與死的時日裡,老頭不甘心的目光,時常驚嚇到在他身邊服侍的人們……

  當市井中流傳著;老頭一手建立起來的政權,氣數已盡之蜚言,由點滴逐漸匯聚成巨浪;湧入這座碧麗輝煌的「獨立紀念宮」時,包括現任國家元首在內;擁有七十二位各級政府首長職位的公孫家族成員們,在經過三次秘密家族會議研商後,決定了公孫德龍-這位將公孫家族推上璜明民主共和國權勢巔峰的百歲老頭-,必須要在一種謹慎的處理下,提早結束他那波瀾壯闊;卻又罪孽深重的奇特生命。

 (2)「天命所託」

  見過老頭躺在闃黑的寢宮中,對著臥榻上空不住地揮舞著手的人們,肯定很難將眼前的真實軀體,與腦海裡根深蒂固的影像作一種妥協式的歷史聯想。

  這位神格化的偉大領袖,在主宰了一個新興島國的命運近五十年後,仍然抗拒不了冷酷歲月的打擊,而成了個以寢宮為生命支撐點的垂死老頭。但是老頭也曾擁有過驚人的體力,這點可從他早年從事過數百場的街頭運動、辦過數千次政見會的數字上得到證實。而他勇於向執政當局挑戰,因之六度被逮捕下獄,卻又奇蹟般地逃過三次死刑判決的政治鬥爭史,也在他掌權後透過各式黨、國宣傳工具的誇大渲染,逐漸地讓膜拜神祇的島民們相信-德龍是在一種「天命所託」的神蹟中獲得了島上的政權。

 (3)「政治宿命」

  多年以後,困惑於璜明島詭譎的政治演進過程之學者們;將會從一篇年代不可考的小說中,找到島上政治輪迴宿命的答案。

  這篇怪異的小說是由「銅像森林公園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在清理老頭的銅像區時,從某座頭部斷裂的塑像中所尋獲的。此一作者不詳;題名為《行將就木》的作品中,有著幾行殘缺的文句記載著一段夢囈似的神靈事蹟:

  【……在古老的年代裡,這座孤傲地漂離了母體大陸;卻又與大陸上的是非糾纏不休的美麗島嶼,原本住著許多從大陸移居到此地的「神靈」們。……在這些「神靈移民」被迫離開大陸時,曾憤怒地詛咒了,驅趕祂們放棄原本神人和平共存之土地的惡霸大陸民族,將陷入噩夢般的專制輪迴裡;世世代代永劫不復地,受盡「人治」所造出來的政治災殃……而後,牠們在這座尚未受人類污染的俊秀小島上,重新尋得一個棲身修道之地……直到逃避動亂的大陸居民登臨島上,將本為民族「化外之地」的小島捲入紛亂不堪的大陸歷史漩渦中後,……安居島上的諸神們只得再度離開這座仙島……

  ……臨走的神明對於這鍾愛的土地流露出不捨之情,祂們懷著疼惜的心灑下了一些祝福的種苗,……期望這些根苗在絡繹而來的移民中茁壯後,能對抗潛伏在其民族基因中的魔咒,好讓這個民族代代衍替下所累積的罪愆,得以在此美麗島上贖清……】

  藉由這篇語焉不詳的荒誕文章,學者們試著用其中的神話副軸線修補混亂的正史主軸線,終於釐出了一個較為清晰的璜明島之政治走向。此時,這些研究共和國獨立前後政治差異的學者們才終於恍悟;從事島上屢仆屢起的民主運動之人士,在這種魔咒化的神話背景下竟有著一種神似的命運,這一波波向腐惡勢力挑戰的衝動,原來就是一種風險極高;卻又責無旁貸的「政治宿命」。

 (4)「政治笑話」

  就在老頭破壞了「新憲法」體制,宣佈無限期連任總統職下去的第十個執政年頭,一場以《政治笑話》一書為啟點的文字獄風暴,襲捲了這個年輕得令人疼惜的民主國家。直到風燭殘年的老頭,只能伸手向天上的神明示威的年代裡,當年風暴中倖存的民運擁護者仍然不明白;為何這位以「打倒獨裁、捍衛民主」為口號,而贏得政權的前輩,會在他承諾給予人民更多民主空間的同時,卻又一手摧毀了這個賠上許多人的一生才勉強換來的政治局面?這場原本只是為了「糾正知識份子指桑罵槐惡習」的小風波,卻在老頭神意難測的玄機裡成了一次清算陰謀不軌份子的偉大勝利,而被善解神意的政權機器,宣揚為老頭的豐功偉業之一。

  據說老頭曾在一次秘密安排下,會見了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政治笑話》主編程濤先生。

  -這位獨立初期即以「知識份子風範」聞名的國立璜明大學政治系教授。在當時一片擁戴德龍的歌功頌德聲中,是第一位不附阿潮流;而純以學術客觀角度向德龍提出諍言的政治傻子。-

  在執政後的第三年,德龍曾在首都淡河市美輪美奐的「民主改革黨中央黨部」新大樓中接見程濤。並以感謝的口吻稱譽他為「璜明國新主人之典範」。表揚會後,德龍熱情地握著程濤的手,語意懇切地希望他繼續為監督政府施政提供建言,程濤當時也意氣風發地承諾:

  「我會盡力而為!」

  一禎歷史性的德龍與程濤並肩合影之放大照片,在程濤因捲入風暴而離奇失蹤後,仍理直氣壯地懸掛在程濤家中的書房牆上,替見證這場荒謬的政治大戲作了一個無言的抗議。

 (5)「中央扈秘局」

  許多年以後,當德龍各式塑像布滿了酸漬、銅綠、鳥糞,落寞地聳立在曾為獨立宮地基;專門存放島上曾經氾濫成災的;歷代永垂不朽之政治人物雕像的「銅像森林公園」裡時。人們將會開始懷念那造就了好幾代獨裁者的「中央扈秘局」之偉大成就。

  這個曾經屹立在島上每一個城市中的陰森機構,在更替頻繁的歷任局長主持之下,操控著島民們的生殺大權,而留下了許多讓後世描摹歷史真相的珍貴資料。根據若干年後,得自某些可信度頗高的秘密管道,證實了德龍確曾在扈秘局「衛河工作站」的地下偵訊室中,見過奄奄一息的程濤。

  當時,程濤曾試圖努力挺直他那已被打彎;享有「政治硬骨」美譽的背脊。但在扭動幾下後,終於痛苦地在德龍面前垂下了身子,顫動著失去牙齒屏障的嘴巴,似乎想對德龍說話。德龍則仍以其慣有的熱情動作,緊緊地握住程濤紅腫雙手道:

  『你的大作我看了好多遍,內容真的很精采,讓我看完後感覺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啊!』

  程濤迷惘地瞧著德龍,一時還弄不清德龍話中含意。正想開口,又被德龍猛搖著手打斷,此時德龍的語調,倏然變成冷冰地迸出:

  『可惜!這次你是真的幽了自己一默了!程濤先生,政治是開不起玩笑的!不是嗎?』

  據說,就在德龍離開扈秘局不到一個小時後,程濤便被蒙上了眼睛、打靶、焚化,乾淨俐落地在扈秘局的處理場內,秘密地離開了人世。

 (6)「變臉」

  九十五歲那年;某個陰冷的下午,在總統官邸的寢室裡睡午覺的老頭,滿頭大汗地從一場怪夢中甦醒過來後,忽然有種沮喪的感覺襲上了心頭。鬱悶的他,起身走到窗前,一面瀏覽窗外遲暮的美景;一面努力地想在腦海裡,找出在他夢中向他招手的人究竟是誰?

  院落裡,由老頭親手所植的幾株楓樹上,幾片早紅的楓葉抵受不住肅殺的秋意,已然凋落了起來。透過窗上玻璃的映照,隔了一會,享受著秋楓悽然凋零美感的老頭,終於找到造成他沮喪感的原因。當他無意中瞥見窗上映出一張原本應該是自己百看不厭的臉孔,此刻卻變成一個滿臉橫肉、頭上還有個古意小髻的怪模樣時,老頭突然在一陣疑懼中,想起了他夢中那位仁兄之身份。

  老頭又驚又喜地站起身來,大喊著:

  『是真的!果然是真的!』隨即眼前一黑;癱倒在地上……

  等到聞聲趕來的侍衛將中風的老頭扶到床上躺平後,換了張怪臉的老頭,氣息微弱地命令侍衛立刻召喚老頭的兒子們,到官邸來向他報到。數日後,宣告遜位的老頭,被承繼老頭位子的公孫忠沛送到不對公孫家族成員以外的人士開放參觀的獨立紀念宮中,退隱了起來。

  為了盡一份孝心;也為了防止宮中僕役若洩露了老頭每隔數月便會變換一次臉孔的奇聞,可能會動搖到政權之考量。忠沛特地密令扈秘局局長公孫仁沛率親信,以及從「首都保安部隊」司令公孫義沛處所調來的一百名特戰隊隊員進駐獨立宮。除了負責監視宮人的言行舉止外,仁沛還定期向忠沛回報老頭臉孔的變幻。好讓忠沛與公孫家族成員隨時掌握老頭那張已經成為家族命運指標的臉孔,以便研商對策應付一個已在老頭身上發威的古老讖語,一旦應驗後將可能帶給家族的可怕政治變局。

  此一在島上流傳了數百年的「神秘讖語」預言:

  【……當統治者具備了變換兩岸歷代獨裁者面目之能力時,便是島上將要政治變天的徵兆。……等到統治者變回自己的臉孔時,島上也將改朝換代……】

  此傳說在老頭獲得政權之前的那任悲劇性的統治者身上,徹底發揮了魔力,而這位不幸的前任「讖語受害者」,也正是在那天秋涼的午後,跑到老頭夢中招手;導致發現自己開始變臉的老頭承受不住政權即將不保的噩兆,而中風癱瘓的仁兄。許多年以後,當饑餓的老頭,癱軟地陷入了公孫家族成員們所賜予的絕望狀態中時。老頭將會在那無止無盡的雨聲之中,開始緬想那位;只在他夢裡出現過一次的政治宿敵之容貌,以及那場奠定他往後輝煌歲月的「光榮戰役」。

 (7)「光榮戰役」

  就在德龍當年以第一大反對黨總統競選人身份,投入這座島上有史以來首次的「總統直選」;而即將獲得勝利的前夕。曾經主宰著島嶼命運,達五十年之久的執政勢力-國家黨-末代黨主席李東澤先生,在一個雨勢滂沱的夜裡,帶著幾位神色曖昧;擔憂主子權勢不保的心腹。悄悄地來到了;許多年後被德龍改建成獨立宮的國家黨已故前黨總裁之莊嚴陵寢內。

  一行人肅穆地向躺在水晶棺中的故總裁行禮如儀後,東澤便揭去了自己頭上用來遮臉的布巾,怔怔地望著水晶棺中;那張和自己現下的臉孔一模一樣的故總裁遺容出神。

  過了一會,東澤開始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喃喃地道:

  『為什麼是我?難道我對國家的貢獻還不夠嗎?我並不是棧戀權位不放啊!……他們說我是獨裁者,說我在搞篡黨陰謀!說我要毀了這個黨!說我假改革之名而行獨立之實!……問題是,這是時勢所趨啊!他們都沒看見人民在對我鼓掌嗎?……你們遺留下來的大包袱,總要解決啊!他們都沒有能力,只有我;只有我才能讓黨繼續在島上生存下去。……人民還希望我再當下去啊!我不是在玩弄憲法,我只是順應民情而已。我一定會勝利的!總裁會保佑我當選的!對不對?』

  說著說著,東澤突然啞了口,瞪著快要跌出眼眶的目珠,無法置信地看著棺內故總裁那張熟悉的面容,不知何時,竟然流出了兩行眼淚。東澤訝異地轉過臉來看著那些已經發現此一奇景的心腹們,竟看到了他們的臉上正迅速蔓延起一個個令東澤幾乎氣結的鄙夷神情。

  德龍執政一年後,某個秋意漸濃的下午,東澤在一片以國家黨正統論人士另組的新國家黨黨員強烈的撻伐聲中,辭去了國家黨黨主席的職務。當天晚上,東澤頹然地在人去樓空的「中央黨部」主席辦公室內,從穿衣鏡中找回自己失落已久的原來面目。東澤對著已經有些陌生的臉孔,長嘆了一口氣後,就此黯然地心臟衰竭而死。

  數週後,德龍為感念東澤的一意孤行;造成龐大的國家黨分裂,而使其從中取利,獲得總統勝選果實之偉大貢獻。特地明令為東澤舉行國葬。

  當東澤的遺容出現在各傳播媒體上時,細心觀察的人們,將會發現東澤的臉上有著許多奇特的扭曲紋路。這些紋路縱橫交錯地,將這位結束國家黨執政氣數的「悲情主席」功罪難論的一生,悉數刻劃在這張似曾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容之上。沒有人知曉,為何這位曾受島民愛戴的「黨內民主改革家」,在其掌政時,展現魄力一一打破了國家黨為求統治方便;而營造的「收復失土、鞏固憲政」之「政治神話」下的諸多禁錮,紓解了島上人民長年累月的政治壓抑後。卻又在璜明島上的居民徬徨於「國家認同感」的歷史重要時刻,一頭栽進了黨內循環不休的權力鬥爭魔障裡,而漸漸步上了獨裁者的後塵。最後卻在其試圖用民主的外衣,掩護他完成「繼續執政」美夢的政治佈局裡,被「讖語」給狠狠地將了一軍。

  就在黨內不同政治立場的派系互爭領導權的分家時刻,東澤開始發覺他的臉上出現了詭異的變化。領教到「讖語」魔力的東 澤,雖想在他精心修改的憲政體制下奮力一搏,卻終究敵不過天意。大選過後,東澤將寶座拱手讓給了德龍,而換回了自己失落的真實面目。無奈地用自己珍貴的政治生命,在許多年後勉強取得了壅塞的「銅像森林」內;一小塊不顯眼的荒涼角落。

 (8)「民意」

  從為民請命的地方議員,輾轉成為揭發政治黑暗的國會寵兒;更進而一舉攻下中央最高首長寶座的德龍,經常自詡他是靠著龐大的民意基礎而獲得政權的。也正因為如此,在對自己所坐的那張雕有各式精美政治圖騰的總統寶座越來越眷戀後,德龍對於「民意」,便開始有了一種又愛又恨的特殊情結。為了一勞永逸地根治這種情結所可能給他帶來的政治傷害,德龍憑藉著其神聖的「獨立英雄」身份,先以他當年曾嚐過苦頭的「政治審叛」;將試圖重拾權柄的新國家黨黨徒們,送進島上各地的牢獄裡終身監禁。再以扈秘局的「辦事能力」,徹底清算了黨內有覬覦他權位念頭的同志。接著,又以恩威並施的手段擺平了最具威脅性的軍隊後;羽翼已豐的德龍,終於一嚐宿願地,宣佈島上再度進入戒嚴時期。名義上,是為了防範對岸蠢蠢欲動的武力侵犯;事實上,卻是為了解決最後一個專政的眼中釘-「挾憲法以令總統」的國會-而預作準備。

  當時,島民們仍沉醉在「當家作主」的美好憧憬之中,對於德龍與久為人民詬病的國會逐漸尖銳化的爭權動作,甚至還一面倒地支持德龍。根本無人察覺到民族性中所潛伏的專制獨裁病毒,正寄生在新政權裡;悄悄地掩襲而來。等到德龍佈署妥當,水到渠成地解散了國會;也順帶冷凍了憲法效力後。在愕然中進入了「民主冬眠期」的島民們,雖想試圖掙脫這個似曾相識的新枷鎖,卻在無濟於事的疼痛感中,收起了與自己的腦袋過不去的蠢念頭。開始噤若寒蟬地等候下一個政權循環的空隙,再來舔療這個歷久彌新的悲情政治創口。此一島上代代相傳的「生存哲學」,也毫不例外地;為即將肆虐島上的公孫獨裁政權,再度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繁衍溫床。

 (9)「干擾」

  許多年以後,當老頭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無視於在寢宮內進進出出的工人,而恍惚地掉進混亂的歷史漩渦中的某天下午。這批奉忠沛之令,前來封死寢宮內所有窗戶、氣孔,以防外洩老頭變臉傳聞的工作人員,將有幸在事後被集體處理前,目擊到老頭所施展的神威奇景。

  就在寢宮內最後一扇氣窗;即將由泥水匠以磚塊堵死的時刻。陷入歷史漩渦的老頭,突然被從尚未封住的那扇窗戶所飄進來的一股十分熟悉之秋涼氣息,拉回了現實的寢宮裡。老頭睜開了眼,吃力地尋找那股氣味的來源。卻發現寢宮內;竟成了一個將要失去光明的幽暗世界。頓時,一種憤怒與絕望交織的隔絕感,猛然地湧上了心頭。望著那最後一扇也將要被封死的氣窗,老頭開始伸起雙臂、緊握著拳頭,以早年活躍於街頭運動中,所練就出來的嘹亮嗓音,高呼:

  『打倒黑暗勢力!獨裁者必亡!民主萬歲!』

  『獨裁者……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自他那張乾癟的嘴裡爆發出來。

  正在寢宮中工作的工人們先是一愣,同時;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隨即,不知從那位工人口中發出了:

  『救命啊!』的尖叫聲。

  所有人這才回過神來,驚慌地爭先恐後衝出寢宮,門口的安全人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原本還想強行阻攔著了魔似的工人們。等到老頭的魔音從陰黑的寢宮裡突破門防,迅速地向門外飄去時;守衛們也加入了驚恐者的行列,紛紛掉頭沒命似地奪路而逃。

  就在那瘋狂的午後,宮內各個角落,都被老頭一陣強過一陣的吶喊聲,籠罩在一種魔幻式的氣氛之中。宮裡所有遭到老頭魔音波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喊起口號,在愈來愈亢奮的情緒感染下,許多狂亂的動作也隨之出現。人們互相鬥毆,損毀宮裡所有的擺設,甚至動手破壞支撐建築物的數根大樑柱,獨立宮便在這宛如回到當年德龍領導政治抗爭的場景裡,激烈地搖晃了起來。直到聞訊趕來的仁沛,率大批軍警封鎖了獨立宮周圍交通,並向宮內投射催淚彈;將宮中人員驅出宮外,一一送上警備車載到扈秘局裡過濾處理後,失去了魔音搧動對象的獨立宮才勉強停止了搖搖欲塌的撼動。剩下老頭聲嘶力竭地喊到次日凌晨才閉上了嘴。

  老頭從此便不再發出任何聲音,然而他那動人心弦的口號聲,卻經由來不及堵上的那扇氣窗逸出了隔音效果極佳的獨立宮,逐漸向璜明島上擴散開來。不久,島上的人民便可以在任何的電訊媒體中,聽到老頭疑遠似近的古怪口號聲;不停地干擾著正常電波。無論官方如何用盡手段,都無法使其消音。一場空前盛大的天災,便隨著此無遠弗屆的聲波惹惱了天上的神靈們後,很快地降臨到島上。而老頭仍舊躺在淪入黑暗中的寢宮裡,沉默卻又固執地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終其一生,他那揮舞不歇的雙手,都再也沒有垂軟下來過。

  (10)「璜明國民主宣言」

  受過了德龍專政三十年下的正規教育之「璜明國新生代國家主人翁」們,在德龍政權為迎接美利曼國的總理訪問而放鬆了管制,所出現的「獨裁假期」時。突然從一些前仆後繼的民運人士所揭露的塵封政治冤案中,明白了他們所接受的教育,正是在培育他們擔負起哺養一頭有著光鮮外貌、腐臭體質的政治怪獸之荒謬責任。一時之間,這個受獨裁魔咒催眠的國家,彷彿有了甦醒的希望。死灰復燃的學運風潮,就在這種「眾人皆眠我獨醒」的期許中,開始樸拙地從單純的抗議校方管理威權不當,發展到質疑德龍與其家族霸佔政權的合理性,進而擴大成一股要求民主的巨大呼聲。

  三十年來,大多數的島民恪遵著他們遺傳自祖輩血液中的「認命」天性,對詭譎莫測的政治,始終抱著一種「敬而遠之」的心理。而寧可投注他們畢生的心力與智慧於風險較低的財富攻防遊戲中,使得奠基於國家黨時期的經貿實力益加壯碩。相對的,就在島民們不斷地製造出一個個令世人咋舌的「經濟奇蹟」時,原本秀麗如閨女的島嶼,變成了滿臉瘡痕的貧寒老婦;原本頗有內涵的本土文化,被蹂躪成財富展覽館。德龍政權用島上資源所飼養出來的島民們,也就在炫人的經貿成就下,成了心機愈來愈重的「馴服國民」。

  然而,此刻卻從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學生裡,迸出了不受控的警號,讓深諳學運力量的德龍開始有些寢食難安了。假期過後,擔心政權穩固性的德龍,立即召見了扈秘局新貴頭子杜子健先生(多年以後,被染指其權位的德龍次子仁沛秘密綁架後,丟入海裡餵魚)。

  兩人在德龍的官邸內研商了一個下午的對策後,決定由子健組織「校園問題因應工作隊」,配合前朝所遺留下來;曾一度被身為國會悍將的德龍攻詰最力的國家黨政治產物-各校「軍事教育訓練組」。聯手展開一波規模龐大的「清校運動」,以圖降服這個歷代統治者最為頭疼的麻煩對手。就在這場比美國家黨時期之「白色恐怖」;而絲毫不為遜色的「清校運動」中,竟掃出了一位差點讓漸顯老態的德龍中風的政治人物,「國立璜明大學政治研究所所長」-穆斯敏先生。

  當時他是在德龍的「固本計劃」中,最獲德龍青睞;準備收攬為輔佐公孫家族繼續掌權的政治寵兒。但斯敏卻在「清校運動」進入高峰的時刻,與幾位學者共同發表了一篇自殺式的政治文告-「璜明國民主宣言」,正面卯上了德龍的獨裁勢力。此一不平凡的舉動,使得斯敏從此搖身一變成為新民主運動裡的精神導師。可惜,學術力量終究不敵擁有龐大統治機器的獨裁政權。當學運風潮循例再度被壓制下去後,斯敏也為了他的新角色,踏上了一條崎嶇而又漫長的民主之路。

 (11)「黑名單」

  許多年以後,研究「璜明島移民史」的歷史學家們,將會對一項奇特的歷史逆流產生極為高度的研究興趣。這項由學者們取名為「政治迴流潮」的歷史奇觀,將在往後的時日裡,成為一個評鑑民主開放程度的指標,而被島上所有開設政治系所的高等學府列入必修的學分課程之中;成為一門研究島上政治的重要學問。在歷次攸關島嶼命運的諸多政治風波中,唯恐被捲入戰亂而成為政治犧牲品的島民們,往往將「移民海外」,視為一條最為保險的自救之道。然而就在此一波波的移出浪潮裡;總會有幾股不得其門而入的暗潮試圖回流島上。這些用盡手段回歸故鄉的政治暗潮,便是包括斯敏在內;歷代政治峰頭太健,而被當局以「黑名單」的方式,終生放逐於統治勢力範圍外的政治「漏網之魚」。百餘年來,這張神秘的名單雖曾好幾度廢除,卻又一再地被當局為因應需要而重新登錄。所不同者,僅只是列名其上的那些被界定為「不軌之徒」的人物,姓氏與名次有所更動而已。  從斯敏逃過德龍特務系統的追捕,倉皇出奔海外,取得美利曼國政治庇護的那一天開始。斯敏在海外各種勢力及民運組織協助下,嘗試了各種偷渡、投案、闖關的方法,企圖重返這一塊他最不想放棄的土地,卻一再地功敗垂成。直到斯敏喬扮成「利曼國工商考察代表團」團員,順利地回到璜明島上,住進了淡河市內專門招待國家重要外賓的「璜明國賓大飯店」後,終於激怒了親筆圈定「黑名單」成員的德龍先生。

  當晚,凌晨三點許。斯敏從推翻德龍、獲得政權的美夢中惺忪醒來,突然發覺他的床邊多了幾個晃動的黑影。其中一個持著管狀物體的黑影,口氣平緩地對他說:

  『久違了,穆斯敏先生,老闆很想念你,想請你過去聊聊!』

  清晨,考察團團長發現團裡竟然少了個身份特殊的重要團員。這位身兼美利曼國政府商業與情報雙重身份的秘密特使,憑其職業的直覺知曉斯敏出了些麻煩。多年與獨裁國家打交道的經驗,告訴他應該如何討回神秘失蹤的斯敏。當天下午,考察團臨時取消所有行程,搭機返國。臨走時,團長將一包文件資料袋,交給前來送機的璜明國經貿部長伍崇聖先生,囑咐其務必將它轉呈給德龍。

  這位一個月後突然被撤職下台的倒楣部長,在其多年後所出版的《百日部長回憶錄》中,曾對此事有著以下的一段記載:

  『……次日我前往總統府晉謁總統先生,……只見總統閣下將袋中所有文件揉成一團丟到地上用腳踩了又踩,接著他臉色鐵青地猛力按下桌上的傳呼鈴,要外交部長及扈秘局長在十分鐘內前來報到。……總統先生慍怒地道:「真他媽的欺人太甚!什麼狗屁人權國家!當初資助我搞倒國家黨時還答應幫我對付對岸那群難纏的傢伙。現在卻威脅我放了那個忘恩的東西,否則這一次的經援及軍火供應就免談了。誰不知道他們打什麼主意!看我翅膀硬了怕我不聽話,想找個人來修理我!以為我會怕了嗎?要我放人?可以!你(總統先生的孝沛公子,時任外交部長)帶著你弟弟(頂了我位子的信沛公子)押他回去還給他們,順便提醒他們一下,別忘了我手上有些會讓他們的人民宰了他們的資料!把我弄急了,大家都難看!還有,子健啊!(前扈秘局長),在讓他回去前,記得先教訓教訓他!別讓他太狂妄了!知道嗎?」說完總統閣下轉過頭來冷冷地看著我說:「你先回去吧,我自有安排。」……當我走出大門時,我突然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我告訴我自己,我的政治生涯已經結束了……』

  一個月後,新任經貿部長公孫信沛先生在外交部長公孫孝沛先生陪同下,專程包機飛往美利曼國訪問。就在訪問團結束行程返回璜明國後。隔日,一口大木箱被送到美利曼國總理府後門,指名要交給總理府內某位直屬總理的助理事務官員。

  為求安全起見,總理府請來防爆專家,在空曠的後院草坪上,小心翼翼地撬開了箱子。頓時,只見箱中突然冒出好幾顆五彩繽紛的氣球;令所有在場人士傻了眼。稍後,防爆專家又在放滿了許多長著尖刺之鮮豔花束的箱底,發現了一絲不掛的斯敏,奄奄一息地昏睡在裡頭。身旁還留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我們非常禮遇異議份子!請不要過度關心我們的人權問題!這種干涉內政的行為,會嚴重破壞我們一向良好的傳統邦誼。】

 (12)「雨島」

  原本風調雨順的璜明島,在老頭的魔音籠罩下,突然離奇地遭受了一場空前酷熱的乾旱侵襲,連續五年內,不曾下過一滴雨水。乾旱將島嶼捲進了一團令人窒息的鐵黑色污濁空氣之中,島民們用盡了各種求雨方法,卻一再地陷入絕望的困境。一股不安的情緒,便隨著日漸熾熱的氣候,而慢慢地高漲起來……

  就在老頭「百歲誕辰」當天,以忠沛為首的公孫家族高層族員,第三度假總統府地下室內;一座可抵禦任何毀滅性武器攻擊的「全國作戰總指揮室」中,召開攸關家族存亡的秘密會議。研商如何處置臉孔已經變成了李東澤的老頭,以挽救公孫政權的炎熱午後。城裡許多由於限電措施而失去了空調設備庇護的市民,紛紛走出室外,爭搶著避熱的涼蔭角落棲身。在這無風的悶熱下午,街上的大播音喇叭中;不停地放著一些令人煩躁的政治歌曲,以及那些纏夾著老頭吶喊聲的政令宣導廣播。毫無預警地,熱得瀕臨發狂的市民胸中怨火就這樣引燃了起來……

  午後一點時分,突然有幾個手持白布條的婦女,出現在通往總統府前的交通要道上,一邊行進,一邊喊著:

  『我們要活下去!救救我們的孩子!想想辦法,讓老天下雨吧!』

  這群婦女在距總統府約五百公尺處,被如臨大敵的軍、警擋了下來,無法繼續前進的隊伍索性就地坐下,與軍、警部隊成了僵持局面。過了一會,被這場絕跡已久的示威活動吸引而來的聲援民眾愈聚愈多,把府前大道擠了個水洩不通。這時口號聲也愈來愈激烈,從要求政府解決旱象,逐漸變成要求有關部門的官員下台,進而喊出了:

  『召開國會,恢復憲法。』

  『民主萬歲,獨裁必亡。』的呼聲。

  『打倒黑暗勢力!獨裁者必亡!民主萬歲!』

  『獨裁者……萬歲!萬歲!萬萬歲!』

  纏夾著老頭發狂的吶喊聲。

  習於聽命行事的各部會留守官員們,根本早已喪失了處理這種突發狀況的應變能力,只能在震懾於此陌生的民氣沸騰景像時,慌亂地祈禱那些正在開會的公孫家族老闆們;趕緊回來解決這個比乾旱還可怕的災難。到了傍晚五點多時,聚集的群眾根本沒有離去的打算,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此刻負責掌控現場的「鎮暴指揮部」內,終於出現了一位較夠指揮資格的公孫家族成員,在由他下達了驅散群眾的命令後,大批全副武裝的鎮暴軍警部隊,開始向群眾分頭包抄,準備好好教訓這群不聽話的「滋事暴民」。

  正當這警民衝突的火藥味漸漸升高的緊張時刻,突然從空中傳來一聲震耳巨響,隨後所有的在場人士,見到了一幕令他們畢生難忘的自然奇景

  -一朵紅中帶紫的彤雲,忽然從天空西邊冒出,急速地與另一朵自天空東方疾馳而來;黑中夾著銀白閃電的烏雲,猛烈地在總 統府上空撞擊成一團,並不停地發出一陣陣如野獸低吼的鳴聲-

  欣賞到此幕神蹟的人們,都呆如木雞地仰頭看著怪雲對決的場面,而忘了身邊還有一場一觸即發的警民大戰。二十分鐘後,兩朵雲混纏成一大片黃褐色的詭異雲團,逐漸地擴張到將天空完全遮蔽,並開始狂瀉起讓飽嘗乾旱之苦的島民殷盼已久的雨水。這場巨猛如萬馬齊奔的大雨,迅速地籠罩了全島,解除了島上的旱象,也暫時澆熄了人民的怒火。島上各個城鎮的人們,在大雨中手舞足蹈地歡慶雨水的到來,可惜這份喜悅並未持續太久,在雨勢中感謝天神恩賜的人們便開始發現有些不對勁了。許多人的皮膚上,出現了又麻又癢的感覺,有些人的頭髮突然脫落殆盡,更嚴重者,甚至有視力喪失、喝到雨水的喉嚨變啞的症狀。這場下得沒完沒了的酸雨,給島上帶來了更大的災難,島民們掠奪了好幾代的自然資源後,終於換來了天神的震怒,貪婪的島民,從此便沉浸在為自己及祖輩們贖罪的腐蝕雨水之中,一直到島上所有的人為毒害;隨著雨水下得一乾二淨後,才重新見到了睽違已久的陽光。

  而公孫家的秘密會議,就在神雨開始施威的時刻,作出了「停止飲食供應、栓死寢宮大門,讓老頭在宮內自然死亡。」之決議。結束了會議的家族成員,在走出地下掩體後,才得知一場可怕的政治危機被突來的神雨弭止的消息。忠沛欣慰地下令追查示威份子,以及設宴感謝上天;解決了其家族的危機。並邀在場的家族成員,參加他所準備之慶功晚宴。

 (13)「銅像森林」

  許多年以後,德龍將會帶著管理「銅像森林公園」的老園工林智明先生,來到結束了公孫政權氣數的「總統府滋擾事件」現場。看著這同時也決定了他生死問題的歷史場景時,德龍口氣輕蔑地向智明說:

  『想當年,我所參予過的任何一場街頭運動,都要比這場面大得多。忠沛這個敗家子,竟然在這時候還窩在裡頭,跟那群混帳討論怎麼處置我。我真該帶他來瞧瞧,就是這場他以為無關緊要的群眾運動搞垮了我辛苦建立的偉大帝國!真他媽的!白生了這群不中用的東西!』

  在現場震耳的口號聲中,德龍還會語氣深長地;對智明說道:

  『他們以為恢復憲法、召開國會,重新選出一批民意代表之後,就能獲得「民主」了嗎?天真得可憐!看著吧!就算他們的願望果真實現了,幾年之後,他們所謂的民主制度,照樣落入跟我那個時代相同的模式裡。那些代表們,只會拼命在國會作秀彰顯自己,以爭取選票。暗地裡,跟利益團體掛勾圖利自己。等到時機成熟,代表們便會忙著修改法令,以擴充自己的權力,他們所謂的民主政治,到時又會變成一頭自行修法玩法的金權怪獸。到那時,這些愚蠢的人們將會知道,我們的國家只適合像我一樣英明的領袖來統治他們;而不是那本不符國情的憲法裡亂七八糟的體制。他們將會開始緬懷我的偉大!看著吧!不用多久,你就會看到我所說的了!』

  對德龍的話堅信不疑的老智明,用崇拜的眼神望著德龍;成為在往後時日中最為緬懷德龍的人。

  就在公孫家族作出處置老頭的決議後,當晚負責替老頭淨身的少年智明,突然發現他服侍多年的老頭;那奇特的臉上竟對他露出了笑容。直到多年以後,逐漸衰老的智明,將會在和每天傍晚落寞地穿梭於銅像森林中的老頭結為無所不談的好友後,明白老頭當年笑容中的含意。

  老智明時常和老頭坐在獨立宮殘存下來的基石上,聽老頭回味那些逝去久遠的往事。也只有老智明知道,被關入寢宮等死後的老頭,常常在夜闌時起身,換上當年軍隊向他宣誓效忠時穿過一次的軍禮服。若有所思地;晃晃蕩蕩到各個歷史場景裡去尋找那些他所失落的光榮歲月。德龍總會先來到「銅像森林」中憑弔一番,順便與老智明話話舊後再漫游到其他場景。日子一久,與智明混熟後的孤獨老頭,乾脆帶著智明一同進入那些曾經或不曾發生過的歷史事件中,讓智明分享一下老頭營造政權過程的滋味。老頭偶爾還會運用他的超能力把不光采的歷史修改成他心目中的理想場景,將原本就不甚明瞭歷史真相的老智明,漸漸地教導成老頭最忠貞的崇拜者。

  最後,老頭將會帶著智明,從那些真實與虛構混淆的歷史裡;疲憊地回到「銅像公園」門口。在這裡,老頭總會不厭其煩地;指著一塊豎立在園門口,記載著「銅像森林公園」的由來及前身的石碑,對老智明說:

  『就是這裡,就在我當年參觀了原本蓋在這裡的那座「國家黨主席陵寢」時。我就在這裡,立下了總有一天我將取而代之的宏願!還記得我那座碧麗輝煌的獨立宮嗎?我一生所有的豐功偉業,都是從這裡開始奠下基石的!別忘了以後跟你的子孫們,描述一下我那座氣派的宮殿,讓他們在懷念我的時候,也能有見賢思齊的榜樣!知道嗎?』

  等到老智明點了頭後,老頭才會不捨地跟老智明道別,回到陰暗又漏雨的寢宮裡,繼續在被遺棄的孤絕感中;高舉著雙手,為他垂死的生命作最後的掙扎。

  以園方管理員終老的智明,將會在往後的時日中,向他的兒孫及訪客述說那些他與老頭共同參予過的歷史軼事。直到這些與現實一再相互矛盾的故事,令智明愈來愈難以自圓其說後。某天夜裡,智明突然在睡夢中回到了當年的老頭寢宮內,服侍著被遺棄的老頭渡過餘生。從此,再也沒有返回過他所該在的場景之中。

 (14)「歸鄉」

  清俊中帶著些憂鬱氣質的穆斯敏,流亡海外近二十年後。在璜明島上因天災肆虐;而引起一連串人民推翻公孫政權的事件時,婉辭了美利曼國授予的「終身公民」之榮譽。重新登上了由「海外璜明民主陣線」為其安排返國的客輪,再次踏上他這條漫長而又奇特的歸鄉之路。

  當年,被老頭屈辱後丟回美利曼國的斯敏,在心灰意冷之餘,打消了返國的念頭。從此懷著一種懺悔的心理,將自己深鎖在美利曼國所贈予的宅院中,試著去面對一些隱藏在他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真實意念,以及一些過去未曾認真探究的;有關新興民族與國家獨立間之意義。經過了好幾個寒暑的閉關思考後,在斯敏心中,竟然始料未及地產生了一股愈來愈強烈的懷疑感。這種連斯敏也說不出所以然的感覺,終於驅使他在十餘年後毅然地;決定收拾行囊返國。

  就在某個客輪緩緩駛向璜明島途中的寧靜夜晚;無法入眠的斯敏在寢室前的甲板上踱著方步。突然,斯敏看見船側平靜的海面上,竟然有個人影從海中浮了上來。藉著皎潔的月色,斯敏認出了正向著他飄浮而來的人影之身分。這位曾和斯敏大學同窗四年的子健先生,在若干年前,被公孫仁沛丟入海底成了化石。卻在當晚來到了斯敏返國的船上,找老朋友敘舊。斯敏對這位曾以局長身份,暗地裡協助他逃過了兩次劫難的同學充滿了感謝之心。子健卻僅以一句:

  『沒什麼!』輕輕地帶過了這段;讓他被公孫仁沛抓到辮子,因而遭到秘密處決的往事。

  兩人站在甲板上寒喧了一會後,子健突然向斯敏說:

  『今晚,我並不是特地來找你聊天;而是來勸你別回去的!』

  斯敏不解地看著子健,子健對著他苦笑了一下後,接著說了下去:

  『記得當年上過我們課的程濤教授嗎?有一回,他曾在課堂上對我們說:「數千年來,無論是對岸抑或是島上的政治歷程,根本就是一部集謊言、骯髒、卑鄙於一體的笑話大全。無論我們將來是決定維持獨立,或是要再和對岸重新統合。但只要我們島上所謂「新興民族」的人民,擺脫不掉過去民族中的劣性,無法真正瞭解到民主政治的內涵。我們就將永遠活在過去的獨裁政治模式中,根本不配侈言作一個新民主國家的新主人……。」那時的我,頗不以為然。總認為至少獨立後的璜明國,將會是個「擺脫對岸政治陰影」、「實現島民當家願望」的嶄新開始。這也是我當初畢業後決定投效「扈秘局」工作的因素之一。光是「扈祕局」﹝打擊陰謀、保障民權﹞的口號,就已夠讓我熱血沸騰了。而能效忠於我們耳熟能詳的「偉大領袖」,又是件多麼令我感到榮耀的事啊!……』

  『……等到我受德龍先生賞識;被調到「秘密檔案室」中,負責清查局裡人員的忠誠度,以及銷燬一批機密文件時。我才發覺程教授的話似乎有些道理!……在檔案室裡,我看到了一些聽都沒聽過的政治黑幕。這才知道,原來我們那位宣稱以揭發政治醜聞起家的偉大領袖,在執政後也製造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政治冤案。甚至,連傳聞中犯了通敵罪後,潛逃到彼岸的程濤先生,竟然也是在我服務的機關中給秘密處理了……雖然我知道了許多真相,可我也不知被什麼邪給附了身似的;放不下到了手邊的權勢與榮華富貴了。我明白,先生是在考驗我的忠貞,所以我馬上親自謄了一份機密卷宗,把局裡所有包括局長在內的可疑份子,列了一個名單呈給先生過目。在卷宗裡,我還特地用我指頭的血寫了﹝誓死效忠領袖,永生不渝﹞附在我的簽名旁,這才換得了先生的信任。從此平路青雲地,一直升到局長。在我任內,我的手也沾了不少血腥,直到你突然在我主持的「清校」中,成為我奉令解決的對象……』

  『……接到先生手令的那天晚上,我在局長室裡,突然看到程教授長吁短嘆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我卻從他望著我的眼神中,看出他在責怪我:「為何喪失了作為一個高級知識份子,所該有的骨氣?」那一轉念間,我才猛然地從權慾魔障中醒覺了過來。幫你逃離德龍的魔掌,也算是為璜明國留了點希望的火苗。雖然,到頭來我還是成了權勢的供品,但至少在我沉下海底之前,做了些還稱得上「人」所該做的事,也該贖了點罪孽了吧?……』

  子健一口氣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用極嚴肅的神態,盯著斯敏臉上的表情,說道:

  『在你這次打算回來之前,你可曾反省過你返國的目的?你是真正為了當初純潔的政治理想呢?還是你也受了權力慾的蠱惑;想趁機建立起屬於你自己的政權呢?假如是後者的話,我勸你還是別回去了吧!玩政治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別讓權勢蒙蔽了你的政治良心啊!我們的國家需要的是一個上軌道的民主體制,與一群受過真理薰陶;懂得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斷是非的人民。而不是個推翻獨裁者後,又成為獨裁者的政治過客。希望你能記得此一當年單純的我們所曾共同信奉過的政治理念才好!』

  聽完子健一番話後,斯敏突然有了一種多年來的疑惑頓消的解脫感。他誠懇而又興奮地;對著此時正在漸露的曙光中慢慢消失的子健喊著:

  「謝謝你又幫了我一次,現在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15)「行將就木」

  許多年以後,瀕死的老頭將會在陪著他至死的老智明驚呼:『樓要塌了!』的時刻,最後一次來到「銅像森林公園」中。在這裡,他將看到一群曾受過政治迫害的民運人士;以及他們的後代子孫們,走進這座已被荒煙蔓草淹沒的公園。他們會在破落的園中開始緬懷那些由園內的塑像所構築出來的漫長獨裁歲月,藉以去對照那些年代裡的先人們追求真理的無畏,以及喪失勇氣的愚昧。

  此時,這個島上的人民,才真正地跳出了國家名詞的陷阱、擺脫了古老的民族宿命,開始將這座島嶼的價值,在世界版圖中找到一個最為膨脹的顯眼位置。

  沒有人知道,斯敏究竟在這座島上扮演了什麼角色?

  傳說他在回國後,突然宣佈不再參政。而投入了修護島嶼的環保工作之中,並在日後宣揚「教育救國」;成為一代教育家……

  也有一說,他在返國領導人民推翻了公孫政權後,當選為重新恢復憲法時的首任總統,而在任滿後堅辭了連任;成為島上憲政體制的楷模……

  甚至有一說;在他獲得政權後,又走上了老路,成為一個大誅異己的超級獨裁者,而在晚年時,開始變換起臉孔……

  無論如何,經過了許多年後學會了反省的島民們,總算沒有讓疼惜他們的神靈們失望。當島上的酸雨終於停歇的時候,一些路過這座小島的神明們,將會發現他們當年所詛咒的古老民族;數千年來陰魂不散之魔咒,終於在這受盡蹂躪的島上失去了效力。

  直到那時,老頭的手臂才能力竭地垂了下來,就在酸雨的侵蝕威力終於將獨立宮夷為平地時,在銅像公園裡緬懷過去的人們,將在此時呼吸到一股清新健康的氣息。這股氣息將會吹入老頭已然頹圮的密封寢宮中,將老頭行將就木時的那股屬於秋末的腐敗氣味一掃而盡,永遠永遠地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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