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濁水溪下游南岸,如果你擁有冥想而超越時空的能力,那麼,你會發現一幕一幕的文化演進與替換,在這裡綿延了將進萬年。你看到的,一開始是三百年前的福建省漳州或泉州漢民族遷徙,再往前,是洪雅平埔族(Hoanya)貓兒干南社社域,再來是坎頂文化、營埔文化、繩紋紅陶文化,再來一個跳躍,你可能已經到了百萬年前冰河時期,最早的住民剛到了台灣,他們在找尋著什麼似地走著。
因為你時空飛行的速度太快了,以至於你看不清楚在三百年前到現在發生的事情。嗯,細一點說,你看不清這段時間上天的災難、種族間的紛爭、科技的進步、文化的被吞噬。所以更不要說能看到土地的開墾,廟宇的興建、秀才的誕生。你甚至忘了要看看自己的祖先長相、住所、家族興衰過程。這些事情已經被人遺忘,幾乎沒有人願意去注意,願意去注意的少數人,他們考古,研究,寫歷史,編成書籍之後,給那些願意注意的少數人看。
日據時代,在台南州虎尾郡崙背庄麥寮(今雲林縣麥寮鄉),這樣的少數人變的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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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麥寮,在清康熙那個時候,大家都叫做海豐。那時海豐港人生鼎沸,商業鼎盛,各地的商品都由此為出入咽喉。到了乾隆五年洪水氾濫,沖毀港街,百姓遭受空前節難,流離失所。到了乾隆十四年,地方父老眷戀鄉土,帶領著難民,重整家園。於原地築寮棲身,並墾荒種麥,收獲甚豐,以致居民爭相種植,而成為小麥盛產地,於是取名麥寮。...』許玉申默默地說著。這些話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只不過句子改了改,換了換。口氣和之前幾次一樣都沒有變。許眉每次總是聽的入神。許玉申倒是講的快出神入化,倒背如流了。
許玉申是麥寮人,年紀輕輕就成了清朝秀才,可惜天公不做美,沒有給他半個子嗣。他也是明理的人,幾個妻妾都不能生育,他相信是自己的問題,他相信這是命運。
他在日據時代,廣設學館,講授漢學,頗受鄉民敬重。只是在當時,麥寮民眾普遍窮困,民智不開,不要說沒錢讀書,就算有錢,也大多不願意讓兒子去讀書。『讀書有屁用!』大家數人都是這樣說著。民眾敬畏尊重讀書人,卻不認為讀書有意義。少數一些有點錢又希望兒子讀書的,大部分是讓兒子接受正規的日本教育。這讓許玉申頗有無力之感。因為這樣,他更把精力放在沒錢讀日本學校,但是願意學習漢學的人身上。他老了,他希望能有個人傳承。不只是傳承漢學,他腦袋裡,有更需要傳承的東西。
但是許玉申沒辦法把精力放在許眉身上,這是有原因的。
某清早,玉申坐在拱範宮前的樹下石椅上,夏天早上是涼爽的,讓人暫時忘記今年空前的炎熱。眼前這間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廟宇,在他眼中顯的莊嚴,因為是一大早,他更覺得這寂靜的廟宇有種聖光在後方。他向左一望,遠遠看到鄰居帶著幾個幼子正好要去田裡趕工,孩子們在牛車上嘻鬧。鄰居也看到了秀才,就恭敬地趨前問候,寒喧幾句就順著坐下來聊一聊,先聊怎麼不給幼子讀書,然後就聊到了許眉。
『那個許心願的兒子許眉,如果資質好一點就成了。他是很有心向學,但是問題已經不是許心願反對他讀書了,更大的問題是他的記性奇差無比,認個字還得問我好幾遍,哀,真是可惜呀。』許玉申說著,遠望著拱範宮,階梯上的鄰居的孩子們不知道嘻鬧什麼。
『我想呀,可能是他小時後那一摔,你記得吧,摔的斷一根肋骨,差一點就沒命了。可能把腦袋給摔笨的。哎呀,話說回來,這斷的肋骨,讓他不用被日本人送上戰場送死,也是一大福氣,他命好呀』。友人笑著說,接著手一揮,呼喊一聲,招向嘻鬧的小孩,喊著『要工作去啦,不要玩了』。
『我總是覺得他有某種特質,他是真的很有心想學一些東西。』玉申說,表情好像在期待什麼。這時候,孩童跑了過來,開朗對著鄰居說著『阿爸,我們來了』,孩童看著眼前的另一位穿的正式的老先生。他們從來沒看過自己的父親這樣穿過,父親的衣服補了幾個洞,因為布料顏色不同,看起來相當顯眼。
縱使是常見的鄰居,孩童們還是羞澀地敬畏起來。貧窮而無知的孩子,常常有奇怪的階級觀念,然後根深蒂固地把自己放到最後一級。
『阿,我要來去工作了,去年虧欠田租,今年不知道能不能捱過去。』鄰居嘆氣說著。
『何必擔心呢?你的地是向庄主租的吧?他可是老好人一個,你又不是不知道,呵呵』玉申說著,順便站了起來。
『好啦,要來去了,有空來我家坐』鄰居簡單的道別過後,玉申發覺時候也不早了,加快腳步走回家裡打點一下,就要去學館了。
在查某嫺迎接之前,許眉出現在離家不遠的一個涼蔭下等待。
許眉這時候十七歲。當時正值二次大戰爆發的前夕。拜戰爭所賜,文明的進步和文化的交流加快許多。許眉在日本人身上,看到很多科技,他那時認為,科技全部來自日本人。曾經到了一種崇拜的地步。只是當他拿日本人的問題問玉申,例如日本歷史,日本人怎麼會來台灣(他原本以為,日本人是這裡的主人,直到有人跟他說是中國割讓的)等等問題,玉申總是不願意回答,他總是說不知道。玉申那時的眼神會轉變,轉變到讓許眉害怕的地步。以至於許眉後來都不問玉申有關日本人的問題了。
後來他都問中國的問題,但是他永遠記不起來,他甚至連朝代的順序都搞不清楚。所以後來他都問一些台灣的問題,這就單純許多了,通常只要問個幾次,他就能熟記起來,好像得到了什麼寶一樣。偶而拿出來現給堂弟妹聽,堂弟妹總是聽的入神,過了一下子許眉就會被哥哥罵了一聲,『快工作啦,在那邊講啥麼』。
許眉寒喧恭敬地問候玉申幾句之後就說了,『我剛剛幫我爸爸捎個東西去保正那邊,順道就走過去學館找你,怎麼知道沒有人,就過來這找你了。問到你不在,就想你可能是去廟前走走,所以我就在這等你了』,他不等玉申說話,接著就問『我找你是想問你一件事情,我們麥寮這個地方,不是姓林就是姓許。又分成許林兩派,我爺爺常常跟我提起二十幾年前那次許林兩派大械鬥。我昨天想起來,忽然很感興趣,是不是幾百年前這裡就這樣,是不是有幾位姓林和幾位姓許的祖先呀?然後它們怎麼爭吵的?什麼時候開始分兩派?我想要知道我們麥寮鄉這方面的事情』
這次許玉申倒是震驚了一下。接著忽然笑了起來,他看著許眉說『來,到我那,我慢慢跟你說』。兩個人朝玉申家裡走著。日頭早已經緩緩升起,天氣漸漸轉熱,海風的濕氣要晚點才會來襲,所以這時顯的乾燥。
查某嫺看到主人,就高興地出來迎接,只是他發現主人不像平常一樣會對她笑一笑,主人是看著遠方在微笑著,步伐好像大了點,急促了點。不一樣的主人,連狗都敏感而陌生地吠叫了幾聲,把主人嚇的回過神。
在書房裡,玉申滔滔不絕說著,許眉感覺不出玉申的異樣,倒是覺得他今日賣力許多。
『我們麥寮的移民,主要是從三百年前開始陸陸續續的泉州人和漳州人........』
『像康熙末年的許遠光,他就是到現在的許厝寮開墾.........』
『還有乾隆初年的許帝德,則是......』
『林姓是最早來的,最早的林姓是........』
『至於你的祖先,族譜雖然那時候燒掉了,但是我推估,大概是雍正時期的......』
....................
『至於分成許林兩派,哀,主因是......』
『爭鬥的紀錄,這邊記載很多......』
『日據之後,我們沒落了,沒有人記得......』
.......................
許玉申講著,眼框子都紅了,他希望許眉看到這樣的淚,但是許眉只是看著他手指所指的頁面,認真地聽他混雜的漢語和閩南語,還要去搞懂看不太懂的字。許玉申知道他要講個十次他才記的起來,不過他一想到那麼多名字和年號,他又覺得要講二十次才行。他希望一口氣在他面前講二十次,他說著『這你要好好記起來,不只是記在書裡,而是記在心裡,把這些事情告訴麥寮後代子孫,也讓後代子孫知道,要記在心裡』。這時許眉才看到許玉申的眼淚。許眉十七年來看過的眼淚,不過就是家裡缺了錢,人餓著落淚,或是誰死了有人落淚。許眉呆了一下,這樣發呆只是一下子。他熱烈的興趣讓他忘了那眼淚,繼續看書看的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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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大戰爆發之後六年,玉申死了,雖然正是戰爭末期,民生潦倒,可是玉申的喪禮依然非常隆重。而他死的時候,身邊也是擠滿了人。連庄長聽說了,都趕過來看一面。他看著身邊的人,呻吟地說著『許眉呢,怎麼沒看到他,我有話跟他說』。大家傳喚著他,趕來的時候,已經幾乎晚了。他看到玉申身體蠕動著,他知道玉申已經說不出話來,玉申的淚撲簌簌地流,自己也不免留下眼淚。
這是他第二次看到玉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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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成家立業的許眉,他拿著那本書。他看著那本書皮,但是瞳孔焦點不知道對在哪裡。他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想什麼事情,然後在跟所想的人物對話。半刻,他落下了眼淚。他妻子許林森抱著女娃兒氣沖沖的過來說:
『是怎麼,沒讀過書,只是會看幾個字,就看書看到哭啦?那給你認識所有的字不就哭天哭地了』
『我月子都少做好幾天,趕著要工作了,你還在這閒,走啦!!』
過了幾個月,許心願也死了,和許眉的爺爺許虎一樣是肺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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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光復之後,麥寮變成十分貧窮的地區,許眉為了要給兒子們讀書,真的是費盡心力工作。雖然老婆很兇,不過倒也是很努力工作,他感到慶幸。只是常常力不從心,三餐不能溫飽。
幸好,不久之後,有位林姓的傢伙引進了養殖漁業技術,挖了個漁塭,養起了魚,大賺了一筆錢,那時候他有一陣子都沒有正眼看過人了,更開始花天酒地起來。 一年之後就病死了。
全鄉當然開始跟進養殖漁業,許眉也不例外。經濟終於稍微起色。養殖漁業在麥寮持續到了90年代末期。直到六輕工廠遷入。
讓長子開始讀書,也是到了長子13歲的時候。那是民國五十八年。
長子許明賢,有一天中午,呆坐了半天,身邊則是三個弟弟在那嘻鬧,他有時陪著玩,有時又像在想事情,弟弟們覺得無趣了,三人就自個出去,又追著台糖的小火車,在車後偷著甘蔗吃。
『等一下就要下西北雨了,還出去玩』他自己一個人罵著。
他找了父親許眉說:『爸,我不想讀書了,你看看,如果我讀完小學,就已經18歲了,那時候能幹麻呢?我實在不知道讀完書能幹麻?我是長子,我要有擔當。讓我工作吧,我可以去姊姊那邊工作。』
許眉一開始非常生氣,『你不讀書,現在要讀書才有用阿,你怎麼那麼不會想』,怒氣被許林森安撫了下來。『哀,阿松(明賢小名)說的對,現在我們經濟還是有問題,家裡孩子那麼多,你竟然還希望他們讀書,哪裡來的錢。如果你真的希望兒子讀書,那些年紀小的有機會讀呀,你看阿松很懂事,我們就放他去吧。二哥的大兒子,不是在台北學雕刻嗎?就讓阿松去跟著學吧。』
許眉沒有說話,通常許眉都不會反對妻子的話的,不說話就是答應了。
隔天晚上,許眉有一次把許明賢叫來,簡單的告訴他母親的計劃,許明賢也欣然接受了。
許眉接著說『你工作,別忘了也要結交幾個識字的朋友,跟他們學習,要多看書,但是不要亂看書,不要像那個許寶達(遠親堂哥),有錢讀書,卻亂讀書,現在被政府抓去,音訊全無。在外面不要亂說話,上次警察來跟我說過,現在有一種東西叫收音機,你說政府壞話都會被偷聽到的。你要多讀歷史的書,多讀有關於台灣人的書。不能忘本,要時時刻刻警惕自己。做什麼事祖先都在看的,知道嗎?』
許明賢小心翼翼地聽了進去。
許眉接著說『我跟你說一些麥寮的事情吧』。許眉有種期待,他不想用父權威去逼他聽,他希望看到許明賢表現想聽的渴望。只是他失敗了,許明賢說『我好累,我想睡了』。
上了台北,許明賢展現藝術方面的長才。他的雕刻功力進步神速,在18歲的時候,雕刻技巧已經相當高明。那時候光靠雕刻,一個月就可以賺個3000塊錢。許林森高興的說『我們兒子真不錯呀,人家都說他雕刻手藝好,你看那個同行的姪子,現在還是連1000塊都賺不到,我真是風光呀』
許林森這樣說著,許眉默默地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頭。
幾年之後,其他兒子也都不是讀書的料,可以說再比許明賢更更糟糕一點。也都出去工作了。
就這樣,從貧窮一樣走到貧窮,台灣經濟奇蹟並沒有帶給許家什麼。
一晃眼就是過了二十年。
在這二十年內,那本書失蹤了。可能是在二十年中的某場小火災,或是某場小水災失去了。許眉並沒有極力想找那本書,或許連他自己都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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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八十三年,整個麥寮鄉有極大的轉變,六輕工廠準備設廠了,麥寮經濟復甦是指日可待的。道路變多了,開始有各式各樣的廠商來麥寮設廠,土地增值,麥寮鄉忽然出現一堆爆發戶,原本終於比較和諧的許林兩派鬥爭,因為經濟利益,忽然又衝突起來。出現了一堆地痞流氓,每個人都變了,倒是依然沒有幾個人變成讀書人。只有少數人家培養了讀書子弟。許眉家的第三代就是一個例子。許明賢的兒子,從小資質非凡。只是遠在台北,偶爾回鄉。沒什麼機會和爺爺長談。
『來,乖孫,過來一下』
『現在書讀的怎麼樣』
『還好』
『要好好讀書,要好好孝順父母,你要知道....』講到這裡,許眉看到孫子頻頻回頭,於是許眉說了『好吧好吧,你去玩吧』。這時許明賢看到了,怒氣沖沖過來說,『爺爺說話要聽呀』,那長孫嚇壞了,看了父親一眼,一動也不敢動。
許眉急促地說『你不要這樣罵我的孫子,我以前也沒這樣罵過你』。
接著語句緩和說『去吧去吧,去玩吧。』
他看看父親的臉色,父親使個眼色答應了,他才快步離去。
許明賢這時說了『他呀,成績都非常好,到現在國中了,還是成績一流的』。
不過許明賢忽然感嘆起來『哀,只是不懂事,都十幾歲了,還常常很幼稚,想我十三歲,都出去工作了....』
許眉說了『哀呀,沒關係啦,時代不同了,會讀書就好,最重要的是還要孝順,還要尊敬祖先,這些要教好』。
許明賢說了『我知道,我知道』。接著談到工作,『不景氣,雕刻業越來越糟糕了』,許明賢看了看父親忽然轉變擔心的眼神,就接著說『不過你放心啦,給兒子讀書沒問題的』,許眉皺著眉頭說『真的撐不住的話,這一甲地我賣了給孫子讀書』,這話格外刺耳,刺進了嫂子們的心坎裡。『不用啦不用啦,拜託,那地慢慢會值錢的,要留著』許明賢說著,掩飾著緊張。聊畢,兩人同時看著扭打玩弄在一起的孫子輩,那時是冬天,傍晚,那年格外的冷。他們看著,許明賢忽然喊著『ㄟ,去穿件衣服,會冷』,說完,許眉忽然打個哆嗦,說著『對呀,變冷了』。
從此之後,許眉也變了,最大的轉變,是變的一直在找東西。
『你到底在找什麼?』許林森不耐煩的說著。『我找一本書,你也幫我找找,很舊了』許眉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有點不好意思,許林森聽了更是莫名其妙。
『漁塭的魚餵了沒?』『你為什麼不快去買打水機,人家說那東西可以打氣進漁塭,可以養更多魚』『等等一起去拉票,這次林派若沒中選,那六輕就都被許派吃了,我們就去吃屎好了』 (註:許眉家是林派,因為許眉祖父許虎入贅。後代可以不改許姓,但是必須改支持林派)。
『再怎麼說,許茂雄也是你姪子,你不要那麼不關心啦,他當選,我們就可以要求他做很多事情呀,想做啥就做啥。』許林森越講越生氣。但是這句話一講完,許眉停了下來,他說『對喔,想做啥就做啥』,他想了一下。但是許林森打斷他的幻想,說 『好啦,別想那麼多啦,走啦,去拉票。還有呀,那個五千塊,你可別拿,那是給那些不知道要選誰的。』
『知道啦』他應著。倒是這時許林森自言自語起來『哎呀,真可惜,如果能拿,我們這一戶可以拿好幾萬塊錢』
拉票很辛苦的,再怎麼樣他兩也算是老了。彎腰鞠躬一整天之後,都得找個西藥房的老闆打點滴。
『這樣做是犯法的呀,我們不能幫別人打針的,醫生才可以』
『哪有辦法,難道我們就因為這樣不去拉票嗎?哀,當選了大家都有好處的。』
『哈哈,希望我們林派當選呀。這樣真的很風光,六輕那些灑下來的錢更是吃不完。』
許眉躺在床上沒有在聽,他一直在發呆,然後睡著了,他做了個夢,醒來之後跟許林森講。
『我夢到我在助選車上,在拜票,然後車子停了,大家圍過來聽我說話』
『那你說什麼?』
『我說,嗯...其實我也忘了,不過我總覺得我回到少年時期。車上是一個少年在說話,那好像是我』
『無聊!』
『我明天想去找找許茂雄。』
『他忙死了,找他幹麻?』
點滴這時候打完了,西藥房老闆忙著處理。也沒很注意聽他們在說啥。
『我希望他能多加一些政見』這時候他又不好意思起來。
『笑死人了,你沒讀啥書,只是多認識幾個字,現在也差不多忘光了吧?』
許眉感到被羞辱,但是他習慣了。
『我猜你連原本的政見都沒記起來,你要他加什麼你講講看?』許林森接著問。
『我怎麼會不記的』許眉說的相當小聲,他不想激怒她。
『那些政見,我沒有一個看的順眼的。好像想把整個麥寮給換了似的。』他這句話,說的比較大聲一點。
『哼,麥寮窮成這樣,他這樣做有什麼不對,要不然你覺得要怎樣?把六輕趕出去?』
許眉沒繼續聽下去,側身過去睡了。
許林森倒是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一下子,也睡著了。
隔天,許眉走到競選總部,鮮花擺滿地,匾額掛滿牆壁,好像快壓下來了。幾個第二代的看到他,恭敬地寒喧幾句『阿眉叔,怎麼今天沒跟去拉票呀』。
雖然冬天了,但是他覺得裡面熱的像烤箱一般。裡面比較年輕的人,七嘴八舌聊著外地的工作。
『喔,今天休息一天啦,昨天差一點累昏了。嗯,許茂雄人呢?』
『他喔,他去拉票了,你要找他,我幫你跟他說一聲』
『嗯,沒關係沒關係,我問你一下,那些政見.....我覺得要修改一下』
『嗯?』
許眉忽然說不出話來。那個競選總部人員忽然訕訕一笑,湊了過來,小聲說
『阿呀,那些根本不重要啦,連許茂雄都不記得的,那是去找代書幫忙隨便寫的,你放心啦,那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派同一心,就能打贏選戰。』
因為湊太近了,許眉被他滿口檳榔惡臭醺的皺了眉頭。
許眉退了一步,用個微笑回答他,點點頭,就說『喔,好啦好啦,沒什麼事啦,問一下而已,要不然我先走啦』。再寒喧幾句,許眉就離開了競選總部。
在裡面流了滿身汗,一出來就面對著寒風。『喔,阿眉叔,不會冷喔,很勇喔』路人看了笑著問。這時,許眉打個哆嗦,他笑一下,快步走回家。
選舉那天,許眉也和大家一樣,到豐安國小投票所湊湊熱鬧,到了下午四點,投票結束了,大家整天都是高興著,好像知道必定勝選一樣。六輕灑了一大筆錢在林派身上,是個大型護身符,這眾人皆知的,連許派都知道。
『有車子衝進來了,那台車在幹麻?!大家小心呀』一個路人喊著,許眉轉頭一看,就只看到幾個人飛了起來,被撞的飛了起來,接下來他覺得腳一痛,往地上一摔,就昏了過去。
醒來是隔天的事,好多人都在身邊,『醒了醒了』他聽到有人說。這時大媳婦忽然留下了眼淚,哽咽地正要說什麼的時候,許林森就先說了『夭壽的,許派有人發瘋開車來亂撞,好多人死了,三哥他五兒就....』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所有在場的都哭了。只有長孫沒有哭,一個國中生懂什麼呢?
他看著孫子拿著報紙,孫子發現爺爺在看他,就羞澀地念了,他念了標題『麥寮鄉發生歷年來選舉最大宗暴力事件』,孫子念的很辛苦,因為他已經不熟閩南語了。
聊著選舉暴力的傷亡事件,過一會兒,大媳婦提起許眉最關心的病情。
『沒事的,你只是被擦撞,可能以後腳會有一點點不舒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說完,順手幫許眉的棉被蓋好。天氣還是冷著。
這個常常痛的腳,讓許眉在後來的六年都不能想太多。他只能一直和疼痛奮戰。
88年鄉鎮市長選舉他也沒去投票了。
『只不過是個選舉,怎麼今天的警察快要比麥寮鄉的人還要多了。』許林森回到家的時候說。
這四年來,許家依舊沒有從許茂雄鄉長那邊得到什麼。
鄉長也變了,當選之後整個人變了。應該是說變的正派了,他變的為全鄉所有人著想,想著環保,想著經濟,想著政治。他說過『我要在任內,把麥寮從鄉村變成台灣一流大都市』。
可是鄉民始終看不到所謂的都市化。
倒是六輕的就業機會大增,工人變多了。
※ ※ ※
民國九十年,長孫也已經大三了,他在交大讀有關電腦的東西,許眉不太懂,某個姪子跟他說以後是在交通部做事的,許林森則是聽市集某位撐著洋傘的少婦說,這以後是很賺錢行業而相當的高興著。
許眉這幾年幾乎沒有笑過,他過著很單純的生活:解決疼痛,去廟口打牌,騎著摩托車到處逛逛。他不喜歡到六輕工廠去逛,他更討厭晚上的天空。紅色的,看不太清楚星空,那紅色是六輕工廠這個不夜城造成的。
還有刺鼻的油煙味,還有親友們和六輕的土地糾紛,高壓電線分布位置糾紛,甚至還有六輕跳電造成打水機停止,缺氧而暴斃兩萬條虱目魚糾紛。 他越來越討厭這個大怪物。
許林森每天一樣七嘴八舌和隔壁的老傴們聊天。兒子都去第二春創業了,兒孫們很少打電話回來。過年過節聚在一起了,也只有兒子們會和他聊聊,孫子們則都自己聚在一起,聊一些他聽不懂的,或是一起看一些他覺得很神奇的東西,他們稱做卡通。
有一天,那是酷熱的夏天。自來水都異常的燙,『都說把水管埋深一點吧,不聽我的,嫌貴,哼』他說著。 他走到大廳,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外面沒有風,窗外的魚塭和豬寮這幅景象,異常平靜,靜到他覺得麥寮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忽然覺得暈眩了一下,電話聲就響起來了。
『唯,阿公喔,是我啦』
長孫打來的電話。
『你一年前不是跟我提過有關麥寮鄉的事情嗎?還有我們許家,還有你說的那個許玉申。』
『你可不可以重新講一次給我聽,我想要寫一個故事,是關於你講的那些』
『我查過很多書,但是總覺得不夠,我爸也不知道,他要我問你』
『不過我有查到喔,原來麥寮是因為三百年前種小麥而命名的,連我爸都不知道』
『阿,還有,這幾天我會回鄉下,去問問其他老人家,你有沒有認識的人記比較清楚的?』
『我現在覺得歷史很重要的,尤其是自己家的歷史』
『哎呀,長途電話,我回去再跟你說好了,你要先回想一下喔,就這樣囉,掰掰』
長孫講的很流利的閩南語,聽起來就是事先練習過的。
許眉都是簡單的回應著每一句,他孫子在電話一端聽的沙沙響,聽不出他爺爺哽咽的應答聲。
許眉掛了電話。
他慢慢走到神桌那邊去,走到神桌右邊的祖先牌位前面。
他看一看牌位,雙手和十,念念有詞,然後笑了一下。
接下來一刻,一個七十六歲的老人,在祖先牌位面前,忽然失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