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認識他之前,還是得先談起炸彈客住在我體內的那段時間。
炸彈客寫了好幾封匿名的恐嚇信,也製作數枚定時炸彈,準備炸掉我常去的那家郵局,學校活動中心、體育館和老師研究室,還有街角那間便利商店。總之,炸彈客準備炸掉所有我經常去的地方。
有一天夜晚我醒了過來,發現炸彈客正在剪報,地上全是報紙和雜誌的碎屑,炸彈客在一張紙上拼出字句,上頭寫著:不要問為什麼,該死的就會死。
我問炸彈客正在做什麼,他抬起頭看著我,笑咪咪的說:「寫遺書呀。」炸彈客決定同步引爆所有的炸彈。「當然,最先爆炸的是這間屋子,先死的是我們兩個喔。」
雖然感覺到炸彈客住在我的體內的事實,但親眼看到他寫匿名信製作炸彈還是頭一回。
他看著我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他以嘲笑的口吻:
「別裝了,你不是也很期待嗎?」
「我什麼時候期待這種事了?」我一頭霧水地望著他。
他聳了聳肩。
「現在阻止也來不及了,所有炸彈都已經做好了,明天準備和匿名信一起寄出去,你如果害怕的話,就躲在棉被裡不要出門,一切有我都沒問題喔。」
我看著書架上排放整齊的包裹,每個包裹的外層都用牛皮紙包得好好的,寫上寄送的地址,裡面都是炸彈客自製的炸彈。我這時才突然恍然大悟,原來炸彈客把一切都當真了。
我對自己的生活雖然不滿意,經常對炸彈客抱怨東抱怨西,也經常把『殺你全家』當作口頭禪來說。但是,怎麼樣都沒有想到要在現實中去殺害一個人這樣的事情。我體會到事情已經比我想像中還要嚴重好幾倍的時候,整個人處在一種驚恐狀態。
炸彈客望著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是你要的?不是嗎?」
我用力的搖了搖頭。
炸彈客以一種感到好笑的表情望著我。
「別忘了,我就是你喔,而我畢竟是炸彈客呀。」
「我以為你是開玩笑的呀。」我說,回想起昨天他說要炸掉我們常去的咖啡店,我還一臉笑嘻嘻的附和。
「不,我一直都是認真的,我說了我是一個認真的炸彈客呀。而且當初也是你同意我才住進來的,不是嗎?現在反悔怎麼說都已經太遲了喔。」
「雖然是我同意你才住進來的,但是我沒有答應要炸燬這些地方呀。」
「不,不,不。你同意了不是嗎?一開始我們就說好了。這是我住進來的附加條件呀。因為我是炸彈客呀。」
我口氣強硬地說:
「那你走吧,我不想炸掉這些地方,我還不想死呀。」
炸彈客搖了搖頭,一副語重心長地說:
「沒有我,你是活不下去的喔。當初,是你求我才來的,現在要趕我走,我可以走喔,而且也不會再回來了,不管你怎麼求我都不會再回來,這點你可得想清楚。」
炸彈客說得對,沒有他的生活是很難熬的,畢竟和炸彈客在一起聊天,他總是會說出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我一天沒有聽到好笑的笑話是活不下去的,而且炸彈客很會煮咖啡,熬夜讀書的時候都是炸彈客煮咖啡給我喝的呀。
我陷入兩難的困境,因為沒有炸彈客的陪伴,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這麼了解我了呀。然而炸彈客畢竟還是炸彈客呀,而且他不是隨隨便便、開玩笑的炸彈客呀,他是認真的專門製作炸彈的炸彈客呀。
左思右想,我斷然地說:
「沒辦法,你還是走吧。」
炸彈客聽完,露出一臉喪氣的表情,不說一句話的就離開我的體內。
屋子裡頓時發出咻的一聲,寂寞從四面八方不斷湧了上來。我因為承受不了那種寂寞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
炸彈客好像聽到我的哭聲,遙遠地對我說:
「沒辦法,是你趕我走的喔。」
沒有炸彈客的日子簡直快過不下去,我每天都處在一種無力而又空虛的狀態。有一天夜裡醒了過來,我突然想起炸彈客種種的好處,就很想求他回來。可是,這次炸彈客沒有回應我發出的訊息,這也表示他已經找到新的寄主。想到他對新寄主講笑話,想到他煮的世界好吃咖哩飯,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不行呀,非得找件事情來做吧。於是,我開始寫信,把炸彈客離開的事情巨細靡遺的寫了下來,無處投遞只好把信投進海洋,心裡想著茫茫的太平洋呀,應該不會有人回信,然而我還是得寫呀,就算沒有人會回應。
奇蹟式的,某個住在海洋邊的男子居然回信了。信的內容說不上好看,對方也不能理解炸彈客是怎麼一回事,畢竟海洋男住在一種專門出產無聊信的地方。
信的內容不是問我要不要出來約會呀,要不就是說誇下海口說,我們是心意相通的好朋友呀,要不就是想和我討論最近什麼樣的工作才能賺錢呢。
可是,不寫信給他,一定又會想起炸彈客的呀,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和炸彈客有一點關係,我只好規定自己每天都要寫一封文情並茂的信,一封一封投進大海裡,看著海洋男寄回來一封一封無聊的信,寂寞的感覺雖然沒有全部消失,但至少可以轉移我對炸彈客的思念。
終於有一天,海洋男在信上寫說:「我討厭寫信,我並不喜歡寫信,還有你的什麼炸彈客,炸彈我是沒見過,炸蛋倒是吃過,總之,以後我不會再寫給你了。」
莫名其妙。討厭寫信幹嘛還要回我信呢?我真是又氣又傷心。言下之意,如果不答應和他約會,我就不能繼續寫信給他了是嗎?
我又陷入兩難的局面,沒辦法,這年頭每個人都像炸彈客和海洋男一樣,是以條件式的交易方式在交往的呀。
掙扎了很久,我和海洋男約出來見面了。果然和原先預料的一樣,約會當天是一場災難。
我們兩個老是在各講各的,就像通信一樣老是牛頭不對馬嘴。然而信可以你寫你的,我回我的,各有各的心事,見面可不像通信呀,簡直是尷尬到了太平洋了。
不過,因為見過了面,海洋男終於不再拒絕和我通信。沒辦法,我不寫信可是會死的呀。於是,我繼續寫信投寄到海洋,海洋男也總是會回信的,但信還是一樣的無聊。
隔了大約半年,海洋男說:「對不起,我交了女友了,以後不能再寫給你了。」我收到他的信簡直是晴天霹靂!不過,他說他可以幫我介紹新的對象,我知道你沒有寫信會死嘛。他說。(因為我曾經告訴他,不寫信我會被炸彈客害死呀。喔,你不是喜歡他嗎?他那時還問我。我說:你不懂啦,就是愛才會被害呀。他果然聽了一頭霧水。)
好吧,誰都可以啦,只要能繼續寫信,能忘掉炸彈客這個迷人的傢伙,一切我都可以接受,畢竟像海洋男再怎麼無聊的信我都可以回了,換一個對象也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吧。
於是海洋男就把他的朋友河流介紹給我了。
河流的第一封信真的很嚇人,用了以前教課書學到的「順頌時綏」祝福我,我看了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還是該去念佛經。
但我還是回信了。而且把炸彈客住在體內的事告訴他。因為我發現炸彈客是一種很好的心理測驗,能理解的一定能成為朋友的呀,而不能理解就算談什麼樣的生活細節總是不能理解的呀。
河流可以體會喔,寄來的第二封信,馬上說出自己體內曾經住過仙女糖的事。仙女糖是一個很好心的仙女,每次在河流感到寂寞的時候都會給河流吃一顆軟糖。只要吃下軟糖就能感到一種奇異的幸福。
可是,河流卻開始蛀牙了,因為難以忍受蛀牙的痛苦,河流把仙女糖給趕出體內了,就像我把炸彈客趕走是一樣的道理呀。
於是,我回信說:「天底下沒有完全幸福的事呀。」而看著河流男寄來的信,我心裡總是忍不住猜想他是個很體貼的男人吧。因為他會是會把生活在河流的日子、河流兩岸的風景、河上飄流的陽光,一點一點很動人的寫在信紙上,寄給我的人呀。
呀,看著他的信,我才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我就是想收到這樣的信。以前為什麼不早一點認識他呢,過往那些美好的信都全部給了海洋男了,那些夾著動人詩篇如春日陽光的信,都一封一封投進大海裡了。
想一想,總覺得很可惜呢!
不過,也多虧海洋男的關係,我才能認識河流呀。才能收到像河流那般細緻的信呀。這麼想的同時,只覺得世界真是奇妙,也不會再有可惜的感覺。
後來,我直覺覺得河流是個可以交往的人喔,女人在這方面總是有著奇怪的直覺。約出來見面以後,河流的內心真的就像信裡寫的一模一樣呀。於是,我們就談起了戀愛了。
偶而做完愛之後,我還是會問河流:「你還想著仙女糖嗎?」
他說:「有時候想起還是有點難過,畢竟仙女糖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仙女呀,你呢,會想炸彈客嗎?」
會呀,畢竟炸彈客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炸彈客呀。
然而呀,河流呀,只要你開始說起河流上的風光,河流曾經行過的足跡,那上游的城市面貌,聽著聽著,有關體內住過的炸彈客也就沒有這麼令人懷念了呀。
現在回想,愛上河流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