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他們尋找出口,他們彼此依賴,他們無法多花時間端看自己,只在朦朧中凝視對方。
1.關於她
她坐在電腦前,仔細的核對每一筆資料,並細心的將無誤的數據敲在鍵盤上。在這家諾大的企業中,她是一顆盡責的螺絲,儘管不了解手中所做的工作,但還是兢兢業業的憑自己詮釋的完美主義,完成每一項工作。若要問這顆螺絲:喜歡你的工作嗎?她肯定會說:我不想幹了!
這是她邁入社會的第十年,離開高中的第十年。畢業那天,她決心要逃離她所贈恨的書本及學校,她選擇踏入社會,進入新竹科學園區的一家主機板工廠上班。她穿著襖熱的隔離衣,站在生產線上,將一塊塊溫燙的主機板,丟給下一個人。這樣一塊一塊,一天一天,她在生產線上,不快樂的拋甩著主機板。那是一座哀傷的工廠,產品散落在地上,被踢著、甩著,沒有人在意,自己手下丟擲的是未來要組裝在電腦裡的精密裝置。在防塵衣下是一顆顆憤世嫉俗的心,她們生氣的不是工廠外舒服自在的人們,而是一同在塑膠布中汗流浹背的彼此。小團體在工廠內迅速成型,而她,一個人,默默的在防塵衣內,品嚐一個個關於自己的流言緋語。她沉默,流汗,作著分配給她的工作。她憤怒、哀傷,並決心要離開這裡,且再也不要在工廠受這種罪。
後來,她如願的進入電子公司兼職,如同她所想像的,具備空調的辦公室,可以穿著漂亮的上班,並有多餘的時間給自己一個轉換的機會,在兩年制的專科夜校進修。然而夢想總是簡單的,但生活可複雜的多。她對於唸書的興趣,並未因年紀增加而有所成長,但她盡其所能的每堂課不缺席,希望這一點勤勉能給她不一樣的期待。半工半讀的日子並不令她疲倦,因為一旦找到麻痺感官的生活方式,一切都是過的去的。規律的生活,沒有任何驚奇,包括愛情,班上幾位男生追求她,但她總是以冷倔的態度回應,對她來說,一顆被孤獨包裹的心臟,是放不進愛情的。諷刺的是:孤獨的心卻也總是渴望愛情。
她開始玩起電話交友,她靦腆的,以含糊的口音留下一通簡短的留言:「請來跟我做朋友吧!」並祈禱全世界認識她的人,都不要玩遠傳五二零。是的,她收穫豐富,認識了許多不同的男生,並反覆的在感情中受了輕重不同的傷。於是,她又將麻痺帶入了感情,玩世不恭的挑逗著男生的胃口﹔然而就在她逐漸冷漠時,一通留言引起了她的興趣:「你講話太不清楚了,我連你名字都聽不清楚,怎麼跟你做朋友?」俏皮的聲音,讓她感覺這是一個不會太認真的男生,或許對感情也是如此吧!興許這樣可以避免許多的糾纏不清,於是她回了電話,打了三次,都沒有接通,他告訴自己:如果第四次再接不通,就算了。
「噯,你好!我等你電話好久了,之前都因為有事沒接到,可是又連絡不到你。喂,我有跟你說過你電話裡的聲音滿好聽的嗎?」那頭一連串熟落的問候,嚇的她不由得將身子坐直,認真的思考如何應答。
「沒有,你說我聲音含糊」
「喔,是嗎?那聲音好聽的大概是另外一個…呵呵」
他是個開朗的阿兵哥,在海岸巡防隊服務,因為總是在海邊站哨,所以電話中總是伴著呼呼的風聲。她們聊的很開,她知道他過去是唸電影的,一畢業就當兵,因為要避大太陽,所以自願跑去找冷氣房中的海巡選兵官報到。她眼中的他是個自由自在的人,立志要當個編劇,所以總是有講不完的故事。他總是說他是個優秀的床前故事家,就像是安徒生以及格林兄弟,大家聽了他的故事總是要睡覺的。
她們見面,相戀,一次又一次的在西門町狹小的旅館中溫存,他時常指著她胸口的那顆痣說:我下輩子就住這兒吧!她第一次感覺自己獨一無二,並且全然的擁有一個人,她最喜歡坐在機車後座,緊緊的擁抱他,就假裝是他身上的一塊瘜肉,他是她的一切,他就像天空。
但她心裡很清楚,他是會離開的,打從交往一開始他就跟她說,他會在當兵後出國深造,一開始她也承諾不會戀棧,但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她全盤的陷入這段感情,誰能容忍天空離開呢?那不是比天黑還可怕嗎?但終究,她還是放著心愛的人去追尋夢想了,這年,她二十四。
她每天看著相片哭泣,心傷的不只是分別,也包含了距離,她離他越來越遠,他出國了,她卻還在原地踏?,抱著二專的學歷作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她希望能跟他一同走。然而差距卻越來越大,大到她不得不正視,她喜歡小孩並且迫不及待的想擁有一個家,而他是個不婚主義者。他家是個醫生世家,從爺爺奶奶到叔姪姑嫂,沒有一人是大學以下學歷﹔而她,十八歲工作在家裡還算是晚的。他熱愛電影、文藝,而她卻除了上網抓mp3外別無嗜好。她感覺自己不可能會懂他,雖然他是她唯一懂的事,她知道他愛吃芋頭餅,知道如何安撫他的情緒化,知道如何在他經濟困難並難以啟齒時,給予最寬容且尊嚴的幫助。但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想的卻是:自己怎麼可能會懂他呢?我能跟他聊什麼呢?我配的上他嗎?她常抱緊自己,看著半裸的軀體,哭泣。
這幾年,她開始補習英文,並嘗試考技術學院夜間部。這些作為並沒有拉近她的落後,反而感覺自己是個傻子,完全沒有方向的笨蛋。在夜間部放榜的那一天,她失敗了,她在長途電話中聽著來自紐約的教訓,說她根本沒用心去做考古題,說她如果沒拿出決心考,還不如不要考,告訴她要搞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她徹底的崩潰了,她責罵自己笨、傻、不是唸書的料、根本就配不上他。
「我根本不懂你,我能跟你說些什麼呢?」她嗚咽著
「你沒考上二技,跟你懂不懂我是兩回事,我可沒叫你去考二技,我以為是你自己要去考的。聽著!你可不用為我考,我根本不需要人懂我,我只要一個人陪我,懂嗎?我要你陪我,我不需要大學生。」
這番話像一根溫暖的鋼針,扎入她的心頭。她嚥下淚水,只能告訴自己﹔這不是最糟的答案。於是道別。
這天下班,一個蕭瘦、滄桑且熟悉的身影在家門口等她,是他。他說他要去香港,他要在那發展他的事業,他需要她,他要她一起走。她緊緊的抱住他,臉色蒼白的聆聽,哭泣,沒有辦法給予任何答覆。那年那天,她高中畢業十年了。
2.關於他
他,一襲黑色大衣,叼著將燃盡的香煙,伴著兩只大皮箱,出神地,迷惘地站在紐約的十字路口。這也是他人生的路口,在高中畢業十年後,他告訴自己:是該啟程的時候了!
曾經,他是那麼的驕傲。在電影系四年裡,他總感覺自己有說不完的故事,就像是有一雙巨人的手,可以輕易的扯下天空的雲彩。當他把筆放在紙上,不須思索,只須追隨筆的呢喃,那停不下來的手,像是懷抱著某種使命,寫著一篇一篇,連他自己都不知從何而來的故事。他曾驕傲的跟身邊的人訴說這些經驗,他說在上帝沒放棄他之前,他會一直寫下去。
大學畢業,他當兵,在海邊漫無目的的巡邏著。身邊許多朋友都開始她們的事業,他感到匱乏、羨慕,並迫不及待的想轉換自己的生活。當朋友們告訴他事業跟學業的近況時,他知道她們期待他能給予相對的鼓勵及讚揚,但他卻無言,因為落後者實在無心去分享領先的喜悅。他痛恨這種近乎嫉妒的感覺,他痛恨自己言不由衷的說著祝福,於是他孤立自己,將手機通訊錄的姓名,一個個的刪除,因為他不願意想起過去,也不願意牽動自己罪惡的感受。他將自己放逐到一個孤獨的地帶,這是他給自己的懲罰。
「善妒、心胸狹窄的人應當受此待遇。」當他感覺這世界只剩他跟自己時,他這樣告訴自己。
某天,部隊中一位阿兵哥玩起電話交友,這新奇的遊戲,就像瘟疫一般迅速在部隊蔓延。畢竟人在海邊還是容易寂寞的,許多人刷爆信用卡、學生卡、現金卡,花光每一分軍餉,就為了多聽一秒來自遠方某位孤獨個體的聲音。對於他們的行為,他起初不以為然,不過後來竟逐漸好奇起來。他,站在海邊,用三大口氣,燒光了一根煙,閉上眼睛,說服自己即使不知道姓名,沒相處過,也可以聊心事的;一切都將很安全,對方絕不可能查覺得自己害羞的。於是,他播下5、2、0…正當後悔,電話接通,是電腦語音介紹選單以及零星的廣告,他按照指示按著…9、2、2、1…。這樣的按鍵問答持續了二十分鐘,他還沒進入任何一段談話,只是在終端機裡反覆的被轉來轉去,他了解到:營區垃圾桶裡氾濫的剪半信用卡,原來都是這樣不明不白產生的。
總算,他可以聽取其他聯絡人的資料,以及她們的歡迎辭。他錄下許多通留言,給許多睡不著的她。他從未想過要接通對方,畢竟那還需要許多根香菸及更多的心理準備,而他只是沒有多的現金卡。
「請來跟我做朋友吧…」一個慵懶含糊的聲音,滑過耳際。他幾乎要錯過這個呼喚,於是又重聽了一遍。真是太離譜了,說這麼含混,給誰聽呀。於是他留言表達了抗議,在她面前,他顯的大膽、無賴,因為他知道:她是膽小的。
無數個晚上,他反覆播著5、2、0、9、2、2、1。但終究只記得那通含糊的留言,因為他知道:她膽小、或許孤獨。就跟自己一樣。
然而,每次在巡邏結束,電話上總會有一通來自交友的未接來電,大概是巡邏時機車引擎太吵了,以致他總是錯過。他很希望是她,畢竟他唯一記得的也只有她那一句口齒不清的問候。於是他把電話開啟震動,擺在最敏感的上衣口袋裡,就連睡覺也警醒著,深怕自己再錯過。
終於他接到他的電話,並很快成為交心的朋友,每天晚上他們總要聊上一兩個小時。放假前夕,他約她見面,她羞赧,推怯,最後答應。他見了她,在新光三越的頂樓,他帶她看每一扇窗戶,指著台北各各地標,說著這城市的歷史跟自己的故事。她聽著,並輕輕依偎著他,他講著,雙臂不經意的環繞著她。
回家後,他後悔了,並在電話中警告她不要愛上自己,他說之後他有很多事要做,沒辦法去好好去愛一個人。他聽著她低聲的啜泣,並反覆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希望她好過點。然而一切都是無用的,他暗罵自己真是個渾蛋。電話最後,他只聽到她說:讓我喜歡你好嗎?
或許是這句話,讓他草率的決定談這場戀愛,或許他根本沒決定過任何事情,不過他們在一起,相愛,是事實。她伴著他度過當兵的落寞,走過退伍後的貧窮及焦慮,並看著他離開。他知道自己生命中或許再也少不了這個人了,誰能像她一樣,無條件的忍受他的情緒化。這幾年,他看見父母衰老,同學有所成就,並夜夜作著惡夢,是她,陪他走過這一切。雖然說他向來懼怕婚姻關係,他有太多的事情想做,他無法想像有一天醒來,身旁多了一個伴侶,或著趕著參加家長會,某一方面的他,不希望成長。但近來,他真心的思考去找一個伴侶,未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有挑戰,或許會需要一個人幫他照顧父母,或許他願意相對付出一些自由來換取一個可靠的夥伴。
三年前,他隻身來到紐約攻讀劇本寫作。他嘗試召喚出當年的豪氣,但只找到了更多的不確定。上帝似乎已經放棄他了,巨人的臂膀如今變成冒汗的手掌,什麼線索也沒有留在紙上。他越發覺自己脆弱,就越發感到自己是需要她的。而她也從來未讓他失望,總能給他最即時的安慰。
這年這天,他完成學業,他決定要去香港找尋自己的天空。在此之前,他要去見一個人。
「跟我一起走吧,去香港,我需要你。」他摟著她,等著她答應。那年,他二十八。
3.關於她們
他們站在原地,製造寂靜。她腦袋一片空白,他架構著未來的藍圖。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等待她回答。在那個冬天,她只跟他說:「我今年二十八了。彥」
「嗯。」
「…我們之後會怎樣呢?」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敢說,但我想我就快知道了。」
「彥,我以為我是等你回來的…我怕我沒辦法再等了,或許你也不應該再等了。」她抑制不住的啜泣,淚濕了他的襯衫。
他蒼白著臉,抱著她發楞。輕輕低,不經意低說了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