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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江山系列》第11章
鐵勒《錦繡河山四》(百年江山三部曲)

第一章

  「不肯交出兵權?」玄玉淡淡地重複。

  「回殿下,是。」在聖上那邊聽到了晉王不肯被削兵權一事後,閻翟光就急於前來東宮見他。

  「何因?」

  「晉王……」閻翟光面有難色,「似有意謀反。」益州大軍在戰後並無退兵之意,還近駐在長安城外腹地,若要說晉王無半點謀反兵變之心,任誰也不信。

  他臉上毫無意外之情,「爾岱認為,太子這位置是他的?」

  閻翟光不語地垂下頭。

  早就料到會有此日的玄玉,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其實在父皇下旨削爾岱與德齡兵權之時,他就想過,此舉只會刺激這兩名皇弟,逼他倆提早反目相向,因此他原是主張在國勢未恢復平穩之前,不宜做出會令他倆狗急跳牆的舉措,就等女媧營與盤古營戰後情勢回穩,再一步一步來處理這兩名隱憂。可父皇在靈恩死後,很明顯的受到了打擊,為免日後皇子們又將手足相殘,故而才會力保他這個新太子。

  但父皇此舉,無異是向德齡與爾岱聲明,父皇只要新太子。

  撇去德齡不看,這些年來,始終都遭外放的爾岱,一直都在京城之外隱忍,爾岱也總認為自己會有熬出頭的一日。直到靈恩死後父皇另立新太子,爾岱才赫然發覺,機會,是不會在等待中重來的,而天下,亦不是等久了就是誰的。在父皇下旨削兵權後,更是因此重重傷了爾岱。

  只是,爾岱也沒有看清自己。

  如今想力挽狂瀾的爾岱,不過是一味的想為不得志的自己找條出路,想借此證明自己的存在,更渴望父皇能對他另眼相待改立太子於他。可爾岱不知,他不過是個善於南征北討的馬背英雄,一旦離開了沙場,他就什麼也不是了,他從未想過,光憑手上那柄殺敵之力,怎麼冶國治民?又如何治理天下?就算他能打下一座江山,這座江山遲早也會毀在他手中。

  做人要知命,有幾分能耐,就做幾分事。

  這道理,就算現在有任何人同爾岱說了,恐怕爾岱都聽不進耳。石寅不該死得那麼早的,石寅若在人世,或計他會在爾岱莽撞行事之前攔上一攔,如今石寅已死,爾岱亦失了最後一個能攔住他不讓他走入歧路之人。眼下的爾岱就像是個溺水之人,急於攀附住最後一分契機,在握緊了機會的繩索後,任誰也不能令他鬆手放棄。

  「此事父皇反應如何?」

  「聖上正為此而龍顏大怒。」閻翟光歎了口氣,「今早益州大軍派人面聖,除書表要求聖上追封大將軍石寅外,晉王還……」

  「欲攜兵入京。」玄玉篤定地接完他的話,「是不?」

  「是。」

  玄玉默然地靠回椅內。若是再讓任何兵馬入京,豈不就又將重演鳳翔兵變之事一回?他不認為,父皇能再容忍一回,更不認為,在靈恩死後,父皇還能對皇子鬩牆一事睜隻眼閉只眼。

  而他,他的忍耐同樣也是有限度的。

  「益州大軍現在同處?」為免應變不及,還是早點採取行動來得安當。

  「仍據在嘉郡城外十里處不動。」堯郡城距長安三十里,現下益州大軍,與長安僅四十里相隔。

  他偏頭想了想,「女媧營的餘孽處理得如何?」

  「元麾將軍已將其編入軒轅營。」

  「傳旨,軒轅營速撥兵廿萬至堯郡城。」他可不能讓爾岱再往前一步。

  閻翟光慌張地抬首,「殿下,無聖上旨意,如此貿然……」難道他忘了靈恩擅自動兵的先冽了嗎?

  「太子職責乃護衛京畿,調度兵馬,乃常態。」相信父皇也知爾岱有反心,他這太子若是聞風未動,完全不採取行動保京護聖,這才要招父皇疑心呢。

  「遵旨。」

  「依相爺看,爾岱是否真會兵入京畿?」

  一想到戰事方息,烽火又將再起,閻翟光的臉上就寫滿了疲憊。

  「若晉王欲得天下,此乃最後一搏之機,錯過這回,晉王恐將遺憾百年身。」聖上都已下旨削兵權了,在把兵權交出之時,同時也是晉王將太子之位拱手讓出之日,日後沒了兵權,誰還能與玄玉為敵?他若是晉王,他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與他抱持著同樣想法的玄玉,雖明知這是事實,但在軒轅營方與女媧營交手過後,軒轅營不宜興兵,因此他並不希望在這節骨眼上又啟戰事。

  「兩軍對壘前,相爺可有法子令爾岱打消此念?」

  閻翟光遺憾地搖首,「無。」

  若晉王有懼意或是願打退堂鼓的話,晉王根本就不需冒著人頭不保的風險拒削兵權,此回晉王若是舉兵,定是做了拚死一斗的準備,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聖上親自向晉王說情,相信晉王定也不願點頭退兵,因晉王早已是騎虎難下。

  靜立在它玉身後的堂旭,在收到宮人傳訊之後,走至玄玉身旁向他附耳低語,玄玉隨即朝他頷首。

  「殿下!」急忙入宮的尹汗青,快步走向他倆。

  「出了什麼事?」

  帶來最新動態的尹汗青連忙上稟,「殿下,信王自聞殿下遭聖上立為太子後,已自丹陽出兵。伏羲營如今兵分兩路,一往洛陽,一往緯陽!」

  玄玉面色凝重地攏緊了眉心。這麼快?原本他還以為德齡會等到爾岱出手後才來坐享其成,沒想到,對於父皇,爾岱還稍存有一些顧忌,但德齡卻是完全不掩其志。

  「信王兵變的理由?」楊國內亂,出了這麼大的事,德齡避之一旁不理不睬,等到所有人都因內亂而元氣大傷時,德齡才來撿現成?很像德齡的做法。

  「信王對外放言,殿下不適任太子……」猶未喘過氣的尹汗青,邊說邊頻拭著額上大汗。

  聽完這個理由後,雖很不是時候,但玄玉仍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殿下?」面面相覷的尹汗青與閻霍光,很是納悶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我這兩個水火不容的皇弟,倒是頭一回這麼有志一同。」原來這就是靈恩居於上位的感覺,隨時隨地都得提防被人拉下馬,太子這位置,不好坐哪。

  尹汗肯緊張地問,「不知殿下有何主張?」

  「汗青,」玄玉不疾不徐地問向他,「丹陽水患真正的受災情況如何?」能夠同時兵分兩路,這只證明了他對德齡丹陽水患的說法,懷疑得合情合理。

  「請殿下過目。」這才想起自己忘了這事的尹汗青,趕緊將特意帶來的折子上呈。

  果然,他是該懷疑德齡的。

  看完折內所書之後,玄玉斂去了笑意,將折子交給閻翟光。

  「這……」驚見丹陽真正損失並非上奏朝廷之況後,閻翟光不禁為膽敢欺君的德齡捏了把冷汗。

  「自滅南之戰後,德齡等這一日,也等得夠久了。」玄玉的眼神逐漸泛冷,「也難怪他會急著出兵,他是得趕在謊言被戳破前自保的。」想來,德齡能東山再起,全靠他之手,或許當年他不該縱虎歸山的。

  「殿下,欺君之罪,可是死罪!」捉到德齡的把柄後,閻翟光的眼中綻出希望的光芒。

  「我想德齡應當也很清楚這一點。」不然德齡急什麼?不趕在兵權被削之前行動,他就只能等著掉腦袋了。

  閻翟光和尹汗青相視一眼。

  玄玉自御案內起身, 「爾岱現下是只受傷的獅子,若是無法安撫,定會遍傷無辜。而德齡,則是只急欲展翅的雄鷹,不趁此時登上晴空,日後他就再沒機會了。」

  「殿下可認為,這兩頭猛禽,是安撫即可打發的嗎?」不認為如此做就能免去另一波內亂的尹汗青,懷疑地看著玄玉。

  玄玉也有自知之明, 「當然不可能。」真能與他二者談,就不需兵戎相見了。

  閻翟光心急地向他拱手,「依臣之見,殿下應速速將此二事奏明聖上,請聖上撥兵應戰。」

  玄玉不語地看著案上的印璽。

  若是可能,他並不想再動兵一回,一來,是因國內歷經天災之後,已是元氣大傷,若再一戰事,日後要讓全國民生回穩,讓百姓重回原本的生活狀態,不知將得耗上多少年的力氣,而先前在滅南之戰後的苦心經營,也都將化為烏有。

  三來,是因一旦上了沙場,生死就得全都交由天意決定,在前一回內戰之後,楊國國內已損失不少將才,再掀內亂的話,誰知道楊國又將損失多少護國棟樑?而這一回,被迫得同時面對兩支大軍的軒轅營,會不會因此而死傷慘重?下一回戰死的人又將會是誰?能自滅南之戰中生還,又打完前次內戰,能夠活著已是萬幸,他不願,見到他身邊的人為了皇家的內戰而送了命。

  可他同時也知道,這場內戰早晚也是要來,若不趁機處理德齡與爾岱這兩個棘手人物,在逐皇這條路上,他倆是不會死心,而這場內戰,則會拖上更久。

  在收拾了鳳翔之後,他是該也叫那兩個皇弟死了這條心。"

  一室的沉靜中,閻翟光興尹汗青屏息看著他。過了許久,玄玉似下定了決心抬首。

  「汗青,擬折。」

  天色仍是漆黑的,寥寥星子散掛在天際,但此時殿裡的燭,卻將建羽那張盛怒的臉龐照得再清晰不過。

  晉王爾岱書表上奏,齊王不適任太子,若父皇不撤換太子。益州大軍將興兵入京以正天命。而已經舉兵的信王德齡,不但不理會他所派去的聖旨,更進一步殺了御史,擺明了亦要戰出個結果不可。

  「全都反了嗎?」龍顏大怒的建羽,使勁將手中的折子扔至殿內遠處。

  「父皇息怒。」一早就被召進宮裡的玄玉,在御案前垂下眼拱手。

  「玄玉不適任太子……」建羽忿忿地看向一旁的閻翟光, 「單憑這句話,他們就起兵造反?」他們究竟有沒有把他這父皇放在眼底?好不容易滅了南國才得來的天下,他們又置於何地?3

  「依臣看,兩位王爺皆有登上九五之心,太子一事,怕只是掀戰的借口。」閻翟光深鎖著眉心。

  建羽心寒地問:「如此下去,國內的烽火要戰到何時才能平熄?」沒有一個想到百姓,沒有一個想過他們辛辛苦苦一統天下,都還來不及繁榮太平,他們就急著自己打自己,而他這個父皇都還未駕崩,他們就等不及的想要奪位!

  閻翟光深深一揖,「聖上不妨再派人前去勸退兩位王爺,盼能收起干戈別再擴大內亂戰火。」

  建羽氣拍著桌案,「連御使都殺了,那兩個孽子還聽得進耳嗎?」

  「若真如此,恐怕……」別無選擇的閻翟光為難的低語,「就只剩一個下下策了。」

  「什麼下下策?」

  閻翟光直望進他的眼底,「以戰止戰。」

  到頭來,不也還是避不址。戰事一途?建羽不語地攏緊兩眉。

  閻翟光看出他的猶豫,「聖上,若兩位王爺一意孤行,決意不改造反之心,朝廷應當速派兵馬攔下兩位王爺,否則若等到兩位王爺率兵入京,那就太遲了。」

  「太子的意思呢?」

  「兒臣亦如此認為。」玄玉淡淡應著,臉上不見絲毫激動。

  建羽微瞇著眼,「太子手上拿的是什麼?」

  「請父皇過目,」玄玉不疾不徐地呈上丹陽損失的真相。

  映入眼中的奏章,一字一句,似在建羽的心中再放了把更盛的烈火,令建羽的面孔變得更加森竣。

  「好啊……」建羽氣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翅膀硬了是嗎?竟為私利而膽大到連欺君之事也做得出來?」為了江北江南的天災,靈恩生前忙到焦頭爛額,玄玉散盡家財救災救民,而欺上瞞下的德齡,坐擁丹陽財富非但沒出上半分力,還安然的躲在丹陽不聞不問、袖手旁觀。

  「父皇。」玄玉為德齡先前的按兵不動下了註解,「信王造反!乃是預謀,並非信王所言太子該由何者出任這問題。」

  這話就算不是由玄玉的口中說出,建羽也知道躲在丹陽保存實力的德齡貪圖的是什麼。德齡明哲保身的作法,不僅比滿腹不平的莽夫爾岱更陰險,也更令他意冷心灰。

  不齊心齊力救國,只想著看準時機趁勢一擊,好檢個漁翁得利的機會達成目的,他看不出德齡此舉是在證明些什麼,他只看出德齪暗藏的那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心。

  這座歷經了風風雨雨的楊國,怎抵得過成百上千個貪慾?玄玉又怎能壓制得住底下那些皇弟們的野心?今日就算能成功平定下新一波的內亂,往後呢?倘若德齡與爾岱的心不死,倘若國中有更多個抱持同樣想法的逆謀分子,也同樣覬覦玄玉頂上的太子冠,那日後會不會有更多來者接著前仆後繼?

  沉默地看著眼前的玄玉,建羽眼中所看見的是他最後的一個希望,而這個肩負楊國未來的太子,在他羽翼之下不但得不到個寧日,更甚者,玄玉還可能在日後無法安然登基繼位。

  「太子聽旨。」建羽決定快刀斬亂麻,「命軒轅營出兵討伐叛逆!」

  「兒臣領旨。」

  「太子乃楊國儲君,不可輕易涉險,此事就交給元麾將軍,太子不必親征。」有過靈恩的前車之鑒後,這回建羽說什麼也不肯讓玄玉再登戰場去冒險。

  「是。」本想親自領軍的玄玉,在他的顧慮下,只好點頭答應。

  建羽陰沉地再道,「另,晉王與信王的安危,元麾將軍不必顧忌。」

  聽出弦外之音的玄玉,怔了怔,抬首直視著建羽那雙已狠下心的眼眸,但在建羽眼中,他沒有找著半分後悔或是猶豫,許久之後,他拱手以覆。

  「兒臣明白。」

  自收復京畿後,軒轅營即駐紮在長安城裡,一方面為休養生息,一方面則是為另一場將掀起的內亂作準備。自聽聞信王已出兵,而晉王也有反意後,好不容易能歇上一陣的軒轅營又再次動了起來。

  奉聖渝平反內亂的玄玉,下令將軒轅營一分為二,分別由余丹波與樂浪各領其一,一則留在長安阻擋益州大軍入京,一則立即開往洛陽弭平造反的伏羲營。

  匆匆入宮的余丹波,在見過玄玉後,手裡拿著玄玉賜與出兵符,準備離京去與候在城外的袁衡會合,整軍之後即片刻也不能耽擱,得泰旨速往洛陽。

  可走在東宮廊上的腳步卻異常沉重。

  回想著方才在殿上玄玉的叮囑,余丹波頭一回覺得,肩上所承載的責任壓得令他喘不過氣,就算是當年楊國三軍欲破盛長淵時,他也不曾覺得這麼棘手過。

  一如袁天印所說,他的對手果真是秋萬歲。

  在聽到他得率軍與狄萬歲交手時,他很難否認,他有股拒意,他打心底不想和那個狄萬歲有任何交集,即使是身為敵人也一樣,他討厭狄萬歲眼中那種暗藏著怨懟,非勝他不可的眸光。

  無論是從文從武,為官,皆要有官運。這道理,自他余家列祖列宗的身上卻再明白不過,若是無運,即便再怎麼在沙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終也得不到個名。幸運如他,在洛陽時收了玄玉的白虎之玉,藉著玄玉與自己的力量,他終於走出余氏一族宛如魔咒般不買罪即斬首的噩運,帶著余氏子孫走出洛陽揚威天下,可出身與他類似的狄萬歲,卻沒有他那般好運。

  與他相同,早年同樣也是不得志的狄萬歲,雖為趙奔之徒,但其光芒始終都掩蓋在赫赫有名的趙奔之下,揚州人若提及戰功彪炳的武將,定是指向趙奔,即使狄萬歲早已獨當一面,甚至能力遠在趙奔之上,可這麼多年來,不遇戰事難以成名的狄萬歲,就是無法讓朝廷牢牢記住狄萬歲這名字。

  滅南之戰後,他雖不認為楊國元麾將軍這位子,是因守孝而錯過滅南之戰的狄萬歲讓給他的,但他不能否認的是,對於那個打從接掌伏羲營起就令他有如芒刺在背的秋萬歲,他不但掛意,甚至是有也忌憚,他在狄萬歲的身上,找到了就連閔祿與辛渡也都不能給他的強敵感。

  他也知道,若是樂浪代他與狄萬歲交手,軒轅營的勝算更是不大,就狄萬歲乃趙奔之徒,以及他所熟知的狄萬歲這兩點來看,雖樂浪未曾與狄萬歲交手過,但他擔心在戰技上,樂浪仍是略遜狄萬歲一籌。

  為了軒轅營著想,他必須前往洛陽,再加上若以地緣來考量,長年待在洛陽的他,在洛陽迎戰狄萬歲即佔了地利的因素,同樣的,在進軒轅營前一直待在長安的樂浪,也較他熟悉長安的地勢。雖然他明知這麼做將會是最好的選擇,而同樣也別無其他人選可安排的玄玉,也認為在得分別迎戰兩軍時,如此調度是唯一的法子,可他……

  他就是不放心將樂浪獨自留在長安應戰。

  石寅已死,益州大軍的主帥與大將皆是晉王,而樂浪貴為皇戚,就不知樂浪是否會因這層因素而放晉王一馬,還記得當年樂浪就曾因同情,而刻意對盛長淵手下留情,那這回呢?他真能忘記晉王的身份嗎?誰知道樂浪那個心軟的性子,會不會在見了晉王之後又發作?

  「丹波?」

  站在官階上的余丹波微側過頭,就見那個令他煩惱到吃不下睡不好的正主兒,正朝他這方向走來。

  「你怎還沒走?」樂浪納悶地走至他面前,「玄玉不是已下令了嗎?」在狄萬歲率兵抵達洛陽之前,他不是應該在洛陽外截住狄萬歲,以免狄萬歲西進至長安嗎?

  受命得快點離開長安的余丹波,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怎麼了?」樂浪也看出他的異狀。

  「樂浪……」他猶豫了很久,想說,又怕會因此而打擊到樂浪的自信。!

  樂浪誤會了,「看樣子,你是真的很在乎狄萬歲這號人物。」

  「他是一回事,你是一回事。」提起狄萬歲就沒好臉色的余丹波馬上甩過頭去。

  他指著自己的鼻尖, 「你擔心我?」這小子當他初出茅廬呀?又不是頭一回上陣打仗了。

  「你……有把握嗎?」硬著頭皮開口的余丹波,自顧自地替他做了安排,「若是沒有,你就別與晉王硬碰硬,只管咬牙撐著等我回來,我在解決狄萬歲後定會盡快兵援長安。」

  兵援長安?按玄玉的計劃,他不是應該在破伏羲營後,一鼓作氣再趕往九江,與燕子樓聯手除掉趙奔嗎?

  樂浪一手撫著下頷,沉思了許久後,他笑著問這個難得一臉緊張的上司。

  「你這麼瞧不起我?」雖然他沒被封為元麾將軍,也沒立過什麼令人崇敬的大功大業,但他可從不曾丟過軒轅營的臉。

  「我不是——」就怕他會誤解的余丹波忙著想解釋。

  「我倒是較擔心你,」樂浪打斷他的話,反過來叮嚀他,「狄萬歲可是趙奔的得意之徒,對他,你得當心點,千萬別對他掉以輕心。」若是他沒猜錯的話,那個狄萬歲不但不認為元麾將軍這位子該屬於余丹波,更打心底妒嫉在仕途上平順得令人眼紅的余丹波。

  自個兒的事也都煩惱不完的余丹波,在又聽到那個礙眼的人名後,不悅地皺起眉心。

  光看他的表情,樂浪就知道他又想太多了,「別板著張臉,這一點不像你的作風,你不是一向都很目中無人的嗎?」

  余丹波馬上瞪他一眼。

  「好吧,你只是很有自信而已。」就知道他這人誇得損不得。

  「別同我提姓狄的那傢伙。」余丹波把重點轉至他身上,「你呢?你有把握嗎?」

  「這個嘛……」晉王年紀雖輕,可戰歷卻與他不相上下,加上又有石寅的調教,的確是個蠻令人頭疼的對手。

  「若是晉王對你完全不顧往昔的情分,而你又刻意對他心軟……」見他略有遲疑,余丹波立即說出他所擔心之處。

  樂浪篤定地向他搖首,「不會的。」

  「是嗎?」他眼中還是有些不安。

  「我不會拿玄玉與楊國的前途兒戲。」樂浪笑笑地向他保證,「至於我的安危,你也不需操心,因生死雖有命,但我會努力為了相信我的人們活下去。」

  聆聽著他的保證,余丹波的臉上無絲毫笑意。

  樂浪伸手推他一把,「去打垮那個想將你自元麾將單位上拉下來的狄萬歲吧!去讓他知道,你可是憑真本事得到這份殊榮的,」

  「你會在長安等我回來?」

  他點點頭, 「嗯。」若他能提前敗益州大軍的話,或許他還得南下去幫余丹波打趙奔呢。

  「別食言。」在臨行之前,余丹波不忘回頭向他要個承諾。

  「我盡量。」

  站在宮階上的樂浪,看著余丹波不時回首的背影一會,在他走遠後才轉身帶著袁樞入宮。

  「參見殿下。」奉旨入宮的樂浪,恭謹地在御案前跪下。

  特將他自前線叫回來的玄玉,總覺得若是在開戰前不見他一面,心裡就是有份不踏實的感覺。

  「軒轅營準備得如何?」命他起身後,玄玉關心地問。

  「就待殿下下旨。」目前據在長安三十里處、堯郡城裡的軒轅營大軍,已做好驅逐益州大軍的準備。

  在樂浪回了話後,玄玉忽地沉默,好一陣子過去,殿上無人言語,仍候著他的樂浪,忍不住抬首,他先是看了一旁的堂旭一眼,見堂旭的臉色也沉重得很,他再看向臉上似寫滿心事的玄玉。

  「殿下?」怎麼他和余丹波都是同一副德性?

  玄玉交握著十指,意有所指地開口。

  「對爾岱這一役,能生擒即生擒,若不能,無人會怪你。」

  樂浪意外地揚眉, 「聖上這麼說?」難道說……聖上不但不在乎晉王的生死,聖上更想借大軍之手嚴懲造反的晉王?

  玄玉再說得更明白一點,「父皇對此已有準備。」

  樂浪總算瞭解玄玉臉上凝重的神色所謂何來,看來,在有靈恩的教訓後,聖上是真的鐵了心只想保住玄玉一人。

  「末將領命。」他拱手以覆。

  「樂浪。」玄玉在他告退之前叫住他,「你能狠嗎?」

  被玄玉突如其來的問怔住後,樂浪沉默了很久。

  「我能。」他迎上那雙和余丹波一樣都寫滿憂心的眼眸。l

  一想到此去之後,樂浪將面臨一場苦戰,滿懷忐忑的玄玉就始終都放心不下。他自御案內起身,抬首正視著樂浪的臉龐,隱藏許久的心情與親情,隨著他的不安,終於在樂浪的面前釋放出。

  「姐夫,活著回來。」

  樂浪回首笑問,「我曾讓你失望過嗎?」

第二章

  伏羲營耀眼的黃旗在藍天下飄揚,旗海下,一具具矛尖直指穹蒼,銳利的矛尖閃爍著燦眼銀光。

  綠陽大營外二十里處,軒轅營的兵馬與遠自丹陽開來的伏羲營遙遙相望。

  馱在肩上守護絳陽、九江的重擔,令自得知敵軍靠近後,就連著幾個夜裡沒法成眠的燕子樓,此刻緊張得胃部陣陣翻絞,坐在馬背上的他,手中的韁繩早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濕,他想,他雖沒有在言語上表露出半分情緒,但此刻若是有眼尖的人仔細盯著他瞧,相信定會看出他的異狀。

  聽人說,趙奔善攻城。

  當年滅南之戰中,趙奔先是攻下了由南國大將邢萊所鎮守的餘杭城,緊接著又再拿下三湖,而在最後三軍合攻丹陽之時,破城之計還是由趙奔這個沙場老將提供給余丹波的,除了這些外,更別提趙奔從戎以來打過的無數場戰役,只要派人稍加打聽打聽,若是攻城之戰,趙奔絕對是先鋒的不二首選。

  他不能給趙奔有攻城的機會,遠在絳陽大後方的九江城,可不是用來給趙奔點綴生平戰績的目標。只是,他沒有把握能夠擊退節節逼近的伏羲營,尤其領軍者還是親自出馬的趙奔。   

  滅南之戰中,多少次水裡來火裡去,他燕子樓都無二話的奉命照辦,無論任務再困難艱巨、再如何得以寡擊眾,他從不負余丹波所望,可這回在玄玉的令下,他頭一回有種揮之不去,怎麼也無法克服的恐懼感,一想到即將與他交手的就是昔日並肩作戰的破城英雄,不知怎的,他就有種畏戰的感覺。

  兩軍對壘,他這軒轅營當家的卻坐在馬背上畏戰?這算不算是懦夫?若符青峰仍在世的話,定會笑他不是英雄而是狗熊,可符青峰怎會知道,他這個狗熊走過的路,尚遠不及那位大英雄吃過的米鹽多,要勝趙奔,他必須很僥倖、很僥倖,而天曉得他還有沒有當年的那種好運道。

  持續前進的伏羲營,馬蹄聲轟轟撼動著眼前這塊干荒的土地,馬蹄聲像敲打在燕子樓的腦殼裡,他分不清充塞在他腦際裡的究竟是他的心音還是蹄聲。他會刻意率軍至此,不把戰線直接設在絳陽等伏羲營大駕光臨,是因他必須拉長戰線,不能讓善攻城的趙奔有機會直接攻向絳陽城,若是離開城外,避免了城內外的攻守,或許,他還有點戰勝的機會。

  他本就是個酒鬼兼賭徒,不在這碰碰運氣,難不成還真拿絳陽的老本來跟趙奔拼?

  在燕子樓又取來掛在腰際的酒壺,再次大口灌下烈酒時,深怕他未出兵就會醉成個爛泥的袁圖,忍不住策馬靠近他的身側,要他別再製造緊張氣氛。

  「將軍,別喝了。」都怪他這麼反常,搞得全大軍的人也都想在這時喝上一口。

  「你要不要?」燕子樓抹了抹嘴角,順手也把酒壺拿給看似緊張兮兮的他。

  袁圖的堅持很快就被恐懼感打敗。

  「也給我一口。」他需要定定心先。

  「太不公平了……」分不到半口的百夫是在後頭嘀咕,但很快就被轉過頭來的袁圖給瞪掉下文。

  燕子樓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嘴邊喃喃,「若是以酒一較高下的話,本將軍才不怕那個無趣的老頭。」什麼楊國的大將軍?資歷差這麼多,簡直就是以老欺小嘛。

  袁圖遺憾地輕歎,「很可惜咱們比的不是酒,是人頭。」

  「所以我才說他是個無趣的老頭。」燕子樓沒好氣地撇了撇嘴角,回頭朝嚴陣以待的大軍高聲一吼,「結陣!」

  在伏羲營愈來愈靠近的情況下,面對敵軍的軒轅營很快即照事先的安排,將大軍分割為三路,當敵軍一進入伏遠弩的射程範圍內,數百座伏遠弩齊上緊弓弦,朝上射向天際,第二波也同樣上了箭的伏遠弩箭隊,在第一波尚未放下手中的弓弩時,立即跟上再派。前前後後,難以計數的箭矢如雨盛落在前方的早地裡,令伏羲營的軍速不得不因此減緩齊舉盾御襲,就在伏羲營前軍稍有停頓時,軒轅營停止派箭,早就挖好壕溝躲等在早地裡的伏軍,掀開頂上用黃土協飾的護盾,伸出鳳頭斧齊砍敵軍騎兵的馬腳,在騎兵落地前,一根根直指天際的利矛亦往上奮力突刺。

  接繼構中伏兵的軒轅營騎兵們,在另一波箭雨的掩護下橫越過旱地直搗向敵軍前軍,就在趙奔以為軒轅營想硬碰硬時,軒轅營的騎兵紛紛將勾中的伏兵拉上馬背,改投油水於敵軍前部後,迅速撤回旱地的另一頭,因地油滑之故,伏羲營的前軍尚未站穩,下一刻軒轅營派放上天際的火並箭已龔來。

  連綿的火線築成長龍,硬生生阻斷伏羲營前進,因此地乾旱,而水又不能滅油,不得前進的伏羲營只好以土滅火,可軒轅營卻早就在旱地裡動過手腳,添了油與硝石的旱土,很快即引來另一陣濃煙與烈火。

  刺鼻的煙霧中,趙奔自大軍陣後來到前軍陣前,他一手掩著口鼻,沉穩地指揮著大軍中部以盾蓋在地上,一壁滅火一壁開道,當軒轅營趁著濃煙再次派箭之時,居於馬上的趙奔對箭雨視若無睹,絲毫不予以閃避。他迅速調來箭兵予以反擊,不讓軒轅營有第二次火攻的機會。不久,趙奔派出方形結陣的步兵亦開始掃除躲在旱地壕溝中的伏兵,在軒轅營又再派出騎兵前,趙奔手下的騎兵已辨一御一攻的陣形交叉向前衝去,趕在軒轅營之前先行佔領旱地。

  沒把敵軍的小聰明放在眼裡的趙奔,在大軍一步步縮短兩軍軍距時,揚首看向北方的天空。

  這時,狄萬歲應當已與期待已久的余丹波交手了吧?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相信自信十足的狄萬歲,絕不會輕易放過特意由長安趕來攔截的余丹波。

  他盼望著,狄萬歲能自余丹波的手中,將元麾將軍這位子給搶過來。

  也是在這蔚藍的晴空下,高站在九江城上的冬卿,正迎風遠眺著這片她與玄玉一手打造出來的家園。

  在這片河山遠處的絳陽,此時應當已是戰火蔓延了吧?就不知這戰火,是否真會如她與燕子樓所料的,日漸逼至九江。

  軒轅營的兩支主力大軍在被余丹波與樂浪瓜分之後,燕子樓手下的兵員明顯少於趙奔所率的八萬大軍,就軍員數來看,絳陽不易守,若遭趙奔強攻,身在絳陽戰場上的軒轅營軍伍,早晚也是得退至九江,雖說九江在災後已重建,但要應付趙奔攻城的話,恐還勉強了點。

  「康大人。」她一手按下因風吹亂的髮絲,側首著向身後,「城務進行得如何?」

  「已加寬護城河並加厚城壁,現下只剩將守城兵械輸入城內。」與冬卿合力包辦九江城內大小事務的康定宴,此時不僅臉上有著疲憊,頭上的白髮也明顯添了許多。

  「囤糧了嗎?」走進城樓堅避風的冬卿邊走邊問。

  「糧草已備妥。」

  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麼做不夠。

  「為免戰況生變,你帶百姓前往臨川一避。」若不能守住九江,也該保民為先。

  「太子妃不走?」康定宴愕然地問。

  她微微一笑,「我要在這等太子回來。」

  「但……」

  「九江必須守住。」勉強的笑意,很快就在她的臉上消失無蹤,替換上的,是連月奔波後掩不住的倦累。

  康定宴仍是反對,「可萬一……」

  「不會有萬一。」她堅定的說著,眼底昭示著決心,「我絕不將九江拱手讓出。」先且不說九江是她的家園,九江若破,位在長安的玄玉就將腹背受敵,她不能讓九江成了玄玉的拖累。

  康定復直向她搖首,「若您出了事,下官該如何向殿下交待?」打從先前她出過事後,她就沒歇息過,現下她還得代玄玉守住九江城?難道她就不怕她會有倒下的一日?

  「百姓若出了事,你才更難向我交待。」她還是一味要他走,「照我的話去辦,九江城內除民兵外,若有壯丁願留下,自是再好不過,其餘百姓則盡快將他們撤走。」

  此時康定宴耳裡所聽著的,是她一如以往的堅強話語,可在他眼裡所瞧見的,卻是她孤伶伶的身影。他仔細的看著她,將她孤單無助的模樣在眼中印成了一幅很深很深的印象,難掩心酸的他,頓時不顧身份地倔起脾氣。

  「下官也不走!」

  冬卿好聲好氣地向他解釋,「我不是說了你得帶百姓去臨川嗎?」

  「此事可派他人辦妥,下官不走。」

  「康大人……」她實在不想拿架子壓他。

  「太子妃有太子妃的堅持,下官亦有!」他反過來以一身官僚的氣魄駁回她的反對,「下官不能有負於殿下!」

  其實,冬卿大抵也知他為何不願走,這陣子來,康定宴會守在她的身旁任憑她使喚,應也是為了那些她拿命換來的救災錢,為了那份內疚,康定復似乎總想好好彌補她些什麼。

  她歎了口氣,「由你吧。」

  「太子妃先回府歇著吧。」在城樓上的風也愈來愈強時,康定宴對還一徑看著城外風光的她催促。

  「康大人。」冬卿凝望著遠方沒有動,「你認為燕子樓是否能將敵軍阻在絳陽?」

  康定宴並不想打擊她,可在這種情況下,說謊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

  「並非下官信不過燕將軍,只是趙奔威名天下人皆知,燕將軍要阻趙奔前進至九江,恐怕很難。」依他來看,絳陽不過是個前哨站,真正要與趙奔一較高下,應會是在九江。

  抱持著同樣隱憂的冬卿,深思了半晌,不得不另圖它計以保萬全。

  「派人傳訊至石守,命長空速援絳陽,我軍戰況若不利,棄絳陽保九江,到時長空務必得讓燕將軍安然撤至九江再守。」她停頓了一會,轉身再道, 「順道告訴袁師傅,我在九江等他。」

  「是。」

  伸手接過袁樞親自遞上的軍盔,將它在頭際戴妥後,樂浪踩著馬蹬翻身上馬,策馬率軍出城。

  堯都城,自古以來即是長安往西的起點,許多來自國外的商隊,通過堯郡城城門,為中原帶來了西域所產的美玉與香料,他記得在聖上宮中,就有一塊自大漠中帶來足足有一人高的玉石,被工匠們刻成了滿是仙山雲朵的蓬萊玉屏。

  但今日在出了這座城門後,他所迎接的並不是來自西域的商旅,而是由晉王所親率的益州大軍。

  攜軍前往堯郡城外十里處後,他身後一面面繡寫著樂字的軍旗,與這方繡寫著晉字的軍旗,諷刺地遙相對應。叫戰前,他所派去的使者,爾岱雖未殺之,卻也托來使明確回覆,益州大軍絕不退兵,若聖上不改立太子,益州大軍將直驅入京。

  他不明白,爾岱為什麼不回益州?為什麼不安安分分地繼續當個晉王?當個平凡人,自有平凡人的幸福,想要似靈恩或玄玉一般站在高處,是得付出同等的代價的,難道說爭個頭破血流就可以彰顯人生的不平凡?其實最珍貴的東西,往往就藏在平凡裡,像是他與玄玉之間類似手足又類似親人的情,也像是爾岱與石寅之間如父子般的情,今日這一戰,爾岱究竟知不知道他爭的是什麼?

  馬蹄揚起陣陣風沙,嘶嘶的音調聽來像曲遙遠的悲歌,顆顆沙粒扑打在面龐上,像針扎,亦像心底隱隱的疼。在戰鼓聲揚起時,樂浪拔出一旁的陌刀,在軒轅營大軍前忘記心底那些不解的疑問,替換上的是眾人皆要求的狠,過眼的風沙帶走他的心事,獨留下玄玉盼他平安歸來的期待。

  樂浪將手中的陌刀朝前一劃,軒轅營大軍開始展開進攻。

  戰場上,兩軍即將交會的那一刻,樂浪遠遠見到了為石寅帶孝的敵軍將領部眾,卻獨不見爾岱。

  率前軍騎兵衝進敵軍陣前的樂浪,快速衝鋒中,使勁將手中的長矛擲向敵軍領著前軍的副官,敵軍的副官兩手扶住穿透頸間的長矛栽下馬,樂浪在馳過他身旁時彎身自他緊握的兩手裡拔出長矛,迅速再刺向另一名指揮敵軍的副官,敵軍為首的前將軍見狀忙不迭要將指揮戰事的將員們往後撤,不想因損失了將員而無法指揮兵馬,樂浪在敵軍的前將軍揚手示意將員們後撤時,奮力再將手中的長矛一擲,挾著龐大力道的長矛,正中敵軍前將軍的腹間,掉下馬的前將軍的嚎叫聲蓋過喊殺聲,還試著想將插在腹間的長矛拔出,然而已策馬上前的樂浪,在下一刻一刀砍下他的人頭。

  飛濺的血液被馬蹄踩過,袁樞緊跟著樂浪,當樂浪驅前砍殺敵軍將具時,袁樞就守在樂浪的身後為其掩護。戰場上一直都是這樣的,在你殺人之時,他人也同樣正準備殺你,或許你可以僥倖避過這一刀,但下一刀則不一定能及時接得住,尤其是在分神殺敵時,故樂浪將自身的安危一半交給袁樞,而袁樞又將自己的交給身後的副官,他們每個人都是靠著他人才賴以存活,人人的生死都交付在他人的手上。

  擁擠的亂陣中,敵我兩軍都口口聲聲喊殺,發自喉嚨深處的叫喊聲,是為震懾敵軍,也是為自身壯膽,彷彿不這麼做就不能使出渾身力氣,但那自口中發出的聲音,其實只是種催眠自己的手法,借此讓自己多添一些勇氣,也籍以逼退緊跳至胸口的恐懼。

  頂著風沙,益州大軍處在前軍後頭的左右翼兩軍,自兩處掩至,及時阻止了軒轅營的騎兵再次攻進,組成的一個個方陣四面架起長矛指向外頭,不讓敵軍的戰馬再往前跨一步,樂浪合戰駒抬起兩蹄,朝身後用力揮手,袁樞一看,隨即再命身後跟上前的箭兵發箭,一根根搭載了油與火獸的箭矢,很快即掉落在敵軍的方陣裡。

  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的氣味,味道很難聞,因其中摻雜著屍體燃燒的氣味。

  無人眼中藏有憐憫,因他們不能不這麼做,唯有在被殺之前,就先殺了敵人,否則死的就將會是自己。每個放箭的箭兵無言地一徑拉弓,敵軍兩翼的陣式遭火燒潰,像沙子一般散開來,等著這刻的軒轅營騎兵,又再次指著長矛與陌力繼續剿滅地面上的敵軍。

  原往堯郡城逼近的益州大軍,在前軍與左右兩翼遭受強烈猛攻後,大軍止住進勢,逐漸遭不斷往前推進的軒轅營逼退,自堯郡城外十里處往後退了一里又一堅,這時處在中軍中的爾岱,依舊是很沉得住氣,他回首看了看身後那座早已準備好誘敵陷阱的小城,命左右開始撤兵至小城,準備迎接益州大軍的反攻。

  在哪裡?

  無數張敵軍而孔中,余丹波找不到狄萬歲的臉龐。

  洛陽城外之戰,軒轅營與伏羲營在相逢之後,余丹波一如以往地採行擒賊先擒王的戰術,可卻因狄萬歲的欺敵之計,他在戰場上找不到狄萬歲。放眼看去,無論是前軍、中軍或兩翼,陣中皆有身著狄萬歲戰袍的主帥,個個都是狄萬歲也個個皆非狄萬歲,他不知道狄萬歲究竟是混藏在哪一軍裡。

  可狄萬歲卻清楚的知道他身在何處。

  為保存因應可能將久戰的軍力,余丹波並未命中路齊出,與前將軍袁衡並肩處在前軍的他,在前軍處指揮著左右兩翼護住後頭的中軍,試圖先找出秋萬歲破敵軍中軍,但與他采相反戰術的狄萬歲,則是率各路齊出,一壁包圍佔據戰場,一壁以蠶食的手法剿殺軒轅營前軍,直直地撲向被軒轅營視為領袖的余丹波。

  除了狄萬歲外,伏羲營所有人的目標也都是余丹波。

  被數量龐大的敵軍步兵因在前線的余丹波,挽弓一箭箭地射向不斷朝他衝來的步兵,他絲毫不敢停頓下手邊的動作,在他眼中,這些急於殺他建功的伏羲營士兵,像是四竄的毒蛇,若遭他們一口咬上,他們定不會鬆口放開,但縱使他的箭技再高,筒裡的箭矢也有用盡的一刻,分身無暇的他,無法拉開敵我之間的距離重組前軍結陣,此時的戰地已被派大軍佔據戰場的狄萬歲所掌握,在軒轅營前軍中,四下皆是衝入搗散陣形的伏羲營士兵。

  甩脫不開敵軍黏人的步兵,前頭伏羲營的中軍又即將大舉攻至,恐將戰敗的陰影在余丹波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無論他事前究竟是高估或是低估狄萬歲,此刻的戰況絕對是他事先沒有預料到的,即使是他現下想改派出中路,被困在前軍裡的他也無法出軍。他更擔心,一旦他轉身命中軍前來支援,到時趕來的中軍正好會掉入已經將陣式擺開的伏羲營的陷阱裡,因此,他只能咬牙堅守著前軍。

  開戰後的前兩日裡,狄萬歲相當沉得住氣,始終都不派出主力,僅只是派出左右兩翼叫戰,余丹波並沒有因此受激,按照已安排好的步調,以前軍慢慢掃蕩。可在今日狄萬歲使出以攻城技法為主的戰術,四面包圍戰地,而後開始分割敵軍前軍的戰法時,余丹波開始懷疑,究竟該不陔照著原本已擬定的戰略繼續苦撐下去?或最在這當頭冒險應變?

  此時此刻,有多少雙期待的眼眸在他身後瞧著他?他不清楚,他也沒有去管聖上加諸在他身上的元麾將軍殊榮,他只想著一雙眼眸,他不斷地想起,玄玉在將白虎之玉交給他時看他的那雙眼眸。

  他不能戰敗於此。

  在陣中遭敵軍分割戰術而與余丹波衝散的袁衡,在敵軍中路逐漸向塗丹波所處的前軍靠攏時,他手舉著一面繡有餘字的將旗,騎馬領箸一支小隊,沒經余丹波的同意,逕自引走一部分集中殺向余丹波的騎兵伍,以減輕余丹波的負擔。

  當袁衡成功地引走敵軍時,軒轅營前軍馬上獲得了喘息的機會,重新結成一個個方形陣反制敵軍的分割戰術,手握著將旗的袁衡,在逐漸馳遠的馬背上回過頭,遠遠瞥見了余丹波正朝他拚命揮著手,似要他快點回來,但因距離過遠、四下太過吵雜,他聽不見余丹波正嘶聲竭力的對他喊些什麼,在余丹波的身影被他身後追趕的敵軍遮去後,袁衡不回頭地帶隊殺出一條血路,繼續引走途中所見的每一個敵軍。

  刻意誘敵的他,也知道這是自尋死路。

  余丹波不遺餘力要他回頭的模樣,牢牢據在他的眼底,置換了眼前所掠過的一幕幕景況,在身後與兩側追趕的敵軍愈來愈多時,他拋開了手中的將旗,拿起側掛在馬腹旁的大弓,在疾馳的速度中準確地命中不斷想朝他們靠過來的敵軍,一徑上箭放弦的他什麼也沒多想,他只是想借此替余丹波殺出一條不敗的命運。

  敵軍很快地回應他的挑釁,在他奔馳了數里後,如流星般落的箭矢將他們逐下馬背,密密麻麻的敵軍自四方將他們包圍,令無處可躲的他們,腳下所站之地成了四戰之地。

  根本就無路可走,無計可活。

  決心將他們剿滅在圍陣中的敵軍,派出了騎兵伍開始衝鋒,在極度恐懼與戰慄中,站在原地一動也未動的袁衡,以沉穩的音調對身後殘存的下屬說著。

  「誰都不許自盡。」

  顫抖的眾人不約而同看向他的背影。

  袁衡緩緩拉開了戰弓, 「就算只剩一張弓一柄箭,咱們也要拼到最後一口氣。

  眾人看著他一步也不退讓的側臉,在無聲中,他們放棄了另覓生路的念頭,或最以自盡代替戰死,與袁衡一般選擇了驕傲的他們,默然圍成圓陣,再次一一挽起手中的戰弓。

  手中的弓弦,因久候而隱隱顫抖,袁衡兩目直視著前方逼近的滾滾沙塵,在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他的心思忽地飄至遠處。

  再次站上沙場後,他總會忍不住想起當年那場余丹波與樂浪聯手敗盛長淵的戰役,他還記得,在盛長淵死後,樂浪那無奈的低語,以及余丹波為了他們不心死而勃然大怒的模樣。他一直以為,在他心中,盛長淵是無可替代的,但現下他所惦記著的,卻不是早已隨玉權而去的盛長淵,而是那個方才在他引開敵軍時,在他身後不斷要他回頭,不讓他去送死的余丹波。

  或許在下意識裡,他也在余丹波身上尋找著盛長淵的影子,當他發現余丹波在他心中的份量愈來愈龐大,而盛長淵的印子愈來愈淡時,他強迫自己絕不可忘記盛長淵,於是他不在口頭上承認余丹波勝盛長淵之處,更不承認,其實他是多麼想就這麼一直追隨那道令他折服的身影。

  他只是好強而已。

  若是可以,他很想把此時心底的話,全都老老實實的告訴始終都以為他們對自己仍有不服的余丹波,可是以往沒有把握的機會,如今已自他的手中溜走不再重來。

  數不盡的敵軍騎兵揮揚著大刀喊殺遠至,袁衡站在圍陣中挽弓一箭又一箭的射出去,當筒裡的箭矢用盡時,他拔出腰際的陌刀奮力往的砍殺,敵軍自四面八方衝向他們,將他們淹沒在捲起的漫天煙塵中,再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手邊的感覺有點頓了,喉際喊得有些嘶啞,原本充斥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道再也嗅不出來,燕子樓微瞇著眼揚首看向再次高照的烈日,而後他在已經變成制式的反覆殺人行為中察覺,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又過了一日。

  他不知道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多久。

  絳陽戰場上,燕子樓舉起酸麻到已沒有什麼感覺的手臂,將手中的陌刀再次刺向敵軍的頸間,但前仆後繼的敵軍,有若蝗蟲來襲,在歷經了數個日夜不止的攻守交鋒之後,軒轅營的每個士兵都又饑又累,原本守在絳陽城外的軒轅營,也已自退守至絳陽城,再次退守至絳陽城後。

  他攔不住趙奔。

  現下他只期望,軒轅營能夠擺脫緊咬著他們不放的伏羲營大軍,在最短的時間內快速撤至九江城,但問題是,軍員數遠勝出他們的伏羲營,根本就不打算讓他們離開絳陽。

  急著想召回中路重整結陣的燕子樓,在與敵軍步兵肉搏之時,努力召回屢屢被衝破的陣線,就在他手中的軒轅營陷入苦戰時,另一陣自後方傳來的馬蹄聲,再次撼動大地。燕子樓在一刀捅向敵軍後,回首看向大軍軍後遠方,就見後頭的山丘上,飄揚著一面面軒轅營黑色軍旗,編著顧字軍旗的大批援軍,當下令燕子樓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大批援軍,正是奉冬卿之命自石守開來,協助燕子樓撤兵至九江的顧長空之軍。

  在余丹波麾下待了多年,顧長空手底下的箭兵,箭術之精準可說是軒轅營乏冠,不似趙奔或是燕子樓,顧長空手底下的箭兵,從不浪費半根箭矢,每發一箭,箭下必定留下一具敵軍的屍首,因此當顧長空率龐大的箭伍趕到前線時,戰局頓時改觀。

  結成新月陣型的援軍,最前頭的箭伍瞄準敵軍前軍,就算敵軍持厚盾力抗,只要找著一點縫隙就出手發箭的箭兵,仍是準確地命中盾外的手腳或人頭,兩旁距離較遠的箭伍,則以密集的箭兩阻攔敵軍前進,讓燕子樓與困在前頭的騎兵與步兵能夠把握時機往後撤至箭伍之後,縱使敵軍仍想追趕,護航的箭伍在顧長空的合下,硬是以箭矢拉出一段敵軍無法前進一步的敵距。

  時隔多年,再次重返戰場的顧長空,在這處數年前也曾淪為戰地的絳陽戰場上,沒有找到余丹波或是樂浪那令人安心的身影,這一回,他與燕子樓一般,都只能倚靠自己。他穩穩地握住手中尋常人拉不開的大弓,心定箭亦定,每每架在弓弦上的兵箭總是三箭齊發,當燕子樓他們已避至大軍後方時,他箭筒裡的箭矢也快告盡,他一壁發箭一壁召來已伺機衝鋒的騎兵伍,在手中箭矢用盡時立即翻身上馬,改握著弩弓,結陣衝向敵軍欲重新整隊的前軍,

  快速衝鋒中,清一色皆側掛馬腹旁的騎兵齊握著弩弓再次發箭,當敵軍前軍忙著抵擋近距離箭襲時,拋掉弩弓的顧長空,率大隊改握著長矛攻至,采快進快攻的戰法衝進敵軍前軍裡,將銳利的長矛自馬背上一一往下刺進敵軍喉嚨裡。

  趙奔是在前軍被擊潰時,才不得不親自率中軍出擊的,因他沒想到,軒轅營裡,竟有個戰法類似余丹波的將員。

  然而見好就收的顧長空可不想與趙奔正面交手,一搗潰敵軍前軍,他立即下令騎兵伍速返回後頭與已經重新整編過的軒轅營大軍會合。

  只是,趙奔並不願成全他。

  座下的戰駒突然嘶聲長叫,不住地起蹄胡亂甩跳,被甩下馬背的顧長空,在落地時愕瞪著眼前深深勾陷至馬身裡的鷹爪鉤,而其他與顧長空一樣都被迫棄馬的軒轅營士兵,在打算徒步逃出敵軍陣前時,更多的鷹爪鉤已自他們頂上拋來,將他們的身軀當成城牆般地勾抓住,使勁拉扯後,硬生生將他們的身軀撕成兩半。

  手中的長矛,在亂陣之中被拋中的鷹爪鉤給鉤斷了,在一地的碎屍之中,顧長空邊揚著陌刀擊走紛紛朝他拋來的巨鉤,邊叫落馬的手下們快追,忽然間,他的身軀大大一震,拉扯的力道幾乎將他給扯至敵軍陣前,在他終於能止住顛跛的腳步不讓敵軍將他拖去時,一陣撕裂的痛感亦自他的左腕處傳來。

  低首一看,他的左掌已不在他的臂上,連骨帶肉,遭那具銷奔親手所拋的鐵爪給撕了去。

  痛與熱,震愕與不信,令他的腦際有片刻空白。

  同樣的,令他恢復神智的仍是那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另一波鐵爪集中朝他拋來時,他揮動著手中的陌力快步跑向那名朝他衝來的敵軍騎兵,彎身閃過敵軍戰矛時一刀將敵軍捅下馬,努力攀上馬背後,他扯開了嗓子,喝令那些想回頭救他的手下們先走不要理會他,當他好不容易在馬背上坐穩時,驀然間,他左臂的痛感狠狠加劇。

  順著再次鉤住他左臂的鐵爪看去,遠處不讓他退避的,還是手下不留情的趙奔。

  兩手握住鐵鏈的趙奔,不住地扯動,使勁地想將顧長空給扯下馬背,在拉扯的勁道下,顧長空知道,自己這回若是再落馬,遭敵軍包圍後定是死路一條,在這生死重疊的關頭,他的腦中頓時掠過了許許多多張熟悉的面孔,他用力一咬牙,不得不狠下心再次揮動手中的陌刀,斷臂求生。

  刀起刀落,飛濺的血液噴射至他的臉上,是種燙熱的溫度,在痛楚貫穿身體的那瞬間,他的兩耳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他只是瞠大了眼眸,努力記住心中那些希望他活下去的面孔。

  掉落在地上的那截斷臂,就與一地的殘碎屍塊沒有任何不同,彷彿那並不是他的般,它只不過是沙場中尋常的一景,幾乎要痛暈過去的顧長空伏趴在馬背上,勉強以陌刀拍打著戰馬,頭也不回地衝向軒轅營大軍。

  對他斷臂的作為,趙奔眼中有著掩不住的激賞、可在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後,趙奔朝身後彈彈指,命已重新編整過陣型的騎兵疾迫。

  疾馳中的馬蹄聲,混合了風聲與後頭的廝殺聲,聽來很模糊,趴在馬背上的顧長空,還未趕抵接應的援軍面前,已因大暈失血之故陷入混沌的狀態,意識模糊的那片刻,他原本死命捉住馬鬃的掌心一鬆,自奔馳的戰馬上墜馬,身後追趕的敵軍很快就趕至,在他們將利矛往他的身上刺下前,一柄柄自軒轅營射來的兵箭及時挽回顧長空一命。

  亂仗中,顧長空推開身上中箭的敵軍屍首,一手掩著斷臂搖搖晃晃的站起,在身後殺聲四起裡,不死心地拖著腳步續朝我軍前進,縱使額上墜馬的傷口所流下的鮮血模糊丁他的視線,令他幾乎看不見前路,他的牙關也因忍痛而咬合過度流出血了,但他還是兩腳一步拖過一步!當他再也站不住地跪下去時,頓時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接住他,用力拖著他繼續他未走完的路。

  被救一命後也趕來救他一命的燕子樓,此時已將軒轅營重新結陣完成,並讓大軍開始返往九江,他趁著袁圖指揮著斷後的前軍與追上的敵軍糾纏這當頭,奮力將顧長空拖離最前方的戰區來到開始撤退的大軍中部。

  跪在地上忙著替顧長空止血的燕子樓,在他看似快量厥過去時,忙騰出一手拍打著他的臉頰。

  「別死啊,今兒個可不是死在這裡的好日子!」

  滿頭大汗的顧長空緊咬著牙關, 「你說得容易……」

  「爭氣點……」將布條在他斷臂上綁緊止血後,燕子樓緊握住他的兩肩搖晃,「好歹你是來救我的,怎倒成了我救你?」

  斷臂的劇痛,令顧長空痛到說不出話來,不意瞥見燕子樓腰際上總是不離身的酒壺後,他一把搶過大口喝下一痛,在烈酒火辣地燒上他喉際時,他將酒壺遞給臉色可能比他還要蒼白的燕子樓。

  「往好處想……」顧長空還有心情自嘲, 「往後,我再也不必看著那張美人臉練拉弓了……」少了一條胳臂,看余丹波還能怎麼折磨他。

  「是是是,回頭我定叫余將軍封你為獨臂力王行不行?」知道袁圖再擋也無法擋多久,燕子樓忙著趁趙奔未捲土重來前先帶大軍轉移陣地。

  「那也得咱們都能活著才成……」說真的,現在他還真滿想念那張囂張又目中無人的面孔。

  燕子樓用力哼了口氣,一把將他攙起,「難道你不知道,愈是辦不到的事,本將軍就愈想挑戰?」

  顧長空咧齒朝他一笑。

  「撤!」燕子樓揚磬朝前頭的百夫長大吼,「全軍速撤至九江!」

  「別忘了將絳陽的糧草……」顧長空用僅剩的一手抓緊他的肩頭。

  燕子樓頓了頓,不情願地再將站不住的他捉緊一些。

  「的確,沒道理就這麼便宜了趙奔。」就算他們來不及搬走那些糧草,趙奔也休想把絳陽的糧草當成戰利品,他燒也要燒了它!

  「末將這就派人去辦。」在燕子樓向他示意時,百夫長雖是心痛,也只能照做。"

  當軒轅營再次派出大批箭伍斷後時,被拒在箭距外的伏羲營亦看穿了軒轅營的企圖。

  「將軍,敵軍有意撤至九江。」僥倖自箭下生還的前將軍,策馬至趙奔的身旁稟告。

  趙奔冷冷揚眉,「不許放過一兵一卒。」

  「是!」

第三章

  戰況先盛後衰。

  將益州大軍逼退至堯郡城外二十里後,在另一座小城裡交手的兩支大軍,因益州大軍長年習慣於在狹窄地勢交鋒,而軒轅營不適應這種處處受制的地勢之故,使得戰局在一夕之間有了變化。

  敵軍的身影不時在屋頂上閃現,被堵在巷弄之中的軒轅營前軍,軍員泰半死於箭雨之下,縱使能僥倖避過,敵軍持盾的步兵亦在巷中持刀誅滅生還者,擬於小城內無法佈陣,不願再多損失兵員的樂浪選擇不再攻堅,命全軍退離此城。

  留在最後頭與樂浪一塊斷後的袁樞,被躲藏在民宅中的敵軍在城中衝散了後,領著身後的部屬,極力想快些離開這座令人冷汗爬滿一身的小城。

  因城內建物多,馬蹄聲四處迴響在城裡,聽來感覺像是四下皆是敵,又都像是我軍戰馬的蹄聲,敵我的分野,在城中被模糊了,袁樞不能確定敵軍下一刻會從哪個方向撲過來,也找不到個能夠確定安全的地方好帶著弟兄們躲藏。

  負責斷後的他,絲毫不敢擅離職守,可藏在屋簷頂上的敵軍又不時偷襲,他不斷回頭向下屬確定大軍究竟全走了沒,在他也要跟著退離時,追趕而來的爾岱已領著前軍在接近城心處堵住他們。

  來不及退避,袁樞只好揮刀再戰,而由另一處退離的樂浪,則是在已經退出城外時,才收到袁樞的下屬通報負責斷後的他們遭到圍堵。當下樂浪立即命大軍先走,而他則再次帶兵攻入城內,一路上邊閃避著敵軍的箭雨偷襲,邊在城中尋找替大軍斷後的部眾,當他終於在城心處找著袁樞他們時,僅剩下一小支部隊的袁樞正陷入苦戰。

  樂浪二話不說地前去搭救袁樞,以強勁的刀勢分開袁樞與爾岱後,他命袁樞快退,爾岱在見換了對手,兩眼倏地煥然一亮,手中的刀勢非但沒因來者是樂浪而有所遲緩,反而更狠更使勁,樂浪雖訝異於爾岱那有若陌路人的絕情之勢,卻也沒因此而對爾岱心軟,在粗啞的喘息聲中。他一步步地逼退爾岱,刀鋒次次劃過爾岱身上的鐵甲。

  他不是在讓,更不是手下留情,而是真的無法一舉拿下刀法高人一等的爾岱,來回的刀影中,看著爾岱那張好似不曾相識的臉龐,他想起那日玄玉轉達的聖諭。

  若不能生擒!殺了爾岱,亦是無妨。

  這道聖諭令他有些心寒,爾岱好歹也是聖上的骨肉,可聖上卻決然地下達此諭,不留父子之情,或許是聖上自靈恩死後就已決心只想保住玄玉一人,但更合他感到痛心的是,極力求勝的爾岱,眼中亦沒有玄玉或是聖上。

  這就是皇家中人的命運嗎?骨肉相殘。

  若這真是改變不了的宿命,那麼在玄玉出手之前,他願代玄玉先行對爾岱下手,可這麼做,也必定得讓他的靈魂割捨些什麼。

  爾岱吃力地接著樂浪的刀勢,那柄自小看過的陌刀,在樂浪這名天生的軍人手中快、沉、穩。當他身後的中軍已節節逼進城心,開始準備出城追擊朝著堯郡城的方向撤兵的軒轅營時,他決定結束手邊之戰。

  「姐夫!」當樂浪一力劃向他的頸間前,爾岱忙不迭地衝著地大叫。

  樂浪猶豫了半晌。就只有那麼一下子而已。

  自底下竄出來的陌刀飛快地擦過樂浪臂上的鎖甲,橫刀一擋後,樂浪像是白魔咒裡甦醒過來般,一腳踢向爾岱的腹部,在爾岱顛退之時跟上再補數刀,吃了一腳的爾岱見狀不妙,改而將目標鎖在一旁不讓敵軍接近樂浪的袁樞身上。

  四處不斷擠過來欲攻向樂浪的敵軍,令守護樂浪的袁樞沒法去顧及自己身後,爾岱快步奔向袁樞,揮刀直取他的頸後,樂浪見狀隨即想上前去攔下爾岱,臨危之間,察覺到爾岱接近,袁樞轉身勉力接下一刀,還來不及再擋另一刀時,趕到的樂浪已橫擋在他的面前,在那間不容髮的片刻,樂浪一刀刺進爾岱的腹側,爾岱亦將手中的陌刀送進樂浪的胸坎裡。

  「樂將軍!」袁樞大驚失色,拚死將樂浪拖出爾岱的刀下。

  殺勢再起的爾岱立即跟上前再砍下另一刀,樂浪拾起一旁掉落在地上的長矛朝爾岱的臉上擲去,此時袁樞一把將樂浪拉站起身,將樂浪推至身後揚力再擋又衝上前來的爾岱,在那瞬間,袁樞在爾岱的臉上看見一抹幾不可見的笑。

  「退至堯郡城……」上前與他一道力退爾岱的樂浪,一手掩著胸口,一手扳過他的肩頭,不戀戰地拉著他隨大隊一塊撤退。

  被樂浪催促得快走的袁樞,在急忙撤退的過程中,怎麼也忘不了方才在爾岱臉上見著的那一幕

  退至堯郡城的路上,袁樞多心的注意到樂浪胸前的傷口並未止血,而原本還能坐在馬背上的樂浪,在愈接近堯郡城時臉色就愈顯蒼白,兩手緊握著馬韁的他還不住地喘氣,一抵堯郡城城門內,樂浪即坐不住地自馬背上摔了下來,事前即有警覺的袁樞趕忙在他墜地前接住他。

  汩汩的血水,自被陌刀刺出一個大洞的光明鏜甲中滲了出來,袁樞拿著布巾用力壓按著樂浪的傷處,在試了好一會仍是沒法止住血後,袁樞索性卸去樂浪的鏜甲,拉廾他的戰袍一看,位在心口處附近的傷口,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一股寒意登時爬竄至袁樞的背脊,他抖著手,顫顫地拔下髻上的銀簪,側著簪柄,將它貼在樂浪的傷口上,雪亮的銀簪在接觸到樂浪的血水時頓時遭染污成墨黑色,袁樞深屏住氣息,不置信地膛大了眼瞳。

  原木還以為是尋常刀傷的樂浪,在震驚過後,以平淡的口氣說著:「刀上有毒。」

  「來人……」袁樞幾乎止不佳話中的顫抖,「來人,快傳軍醫,快!」

  下一刻,再也忍不住毒發痛苦的樂浪,自嘴邊不住流出血絲。

  「不會的!」極力想否認這個事實的袁樞,痛徹心扉的朝樂浪大喊,「不會的!不會的……」

  看著袁樞悔痛不已的模樣,樂浪也很自責,他沒想到,戰場上的爾岱竟這麼狠毒陰險,而他,則不該如此大意,更不該太小看了爾岱渴求權力的慾望。

  身體裡的血液好似正在沸騰,每一口吸進肺裡的空氣都像是在燃燒,樂浪斷斷續續地喘著氣,感覺喉際似遭人搖緊不能呼吸,他張開嘴,很想安慰伏趴在他跟前痛哭失聲袁樞,在袁樞口口聲聲說著是他害了自己時,除了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袁樞的背外,他不知此時還能怎麼安慰所有追隨他的部屬,也不知他該怎麼原諒自己。

  余丹波的叮嚀,玄玉的掛心,都還在耳際,此時袁樞哀痛的哭聲,像是在代玄玉他們責備他般,一聲聲地在他耳邊責難著將不能守信來歸的他。

  若是早知道今日將會死在這,他定會在出兵前再多看玄玉幾眼,並找個機會,坐下來好好與玄玉說上幾句體己話;他曾答應過余丹波,有空,會與余丹波一塊去洛陽,坐在聞名天下的洛陽酒家裡一塊喝上幾盅好酒;他還沒有向袁天印交待,日後定要站在玄玉的身邊看緊玄玉,別讓總是愈往高處走就愈沉默的玄玉,全把心事擱在腹裡誰也不肯說出口;他也還沒告訴冬卿,在那隻鳳鐲裡,有著他與素節的期待;他一直都忘了要告訴顧長空,別管余丹波又在營中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只管忍一忍、讓一讓余丹波就是,那傢伙只是天生外冷內熱,他不是那麼討人厭的……

  素節死後,他曾認為,生不如死,唯有死才能解脫,可現在,他卻貪婪地想讓等著他的素節再多等他一會兒,因他還不願離開這座熱鬧的人間,在這裡,有著自他喪妻後就扶持著他渡過難關,並與他肝膽相照的余丹波,他還有這些視他為一家人的軒轅營同袍,在沒親眼見到玄玉完成大志前,他捨不得離開。

  他捨不得讓玄玉變得更孤單。

  急敲的敵襲鑼音在城頭上一聲聲地響起,沒忘記城外還有一場未完戰事的樂浪,伸出一掌握住袁樞的肩頭,懇求地看進他的眼底。

  「守住三十里敵距,無論如何……」一旦這距離沒能守住,益州大軍就將兵臨長安,屆時,玄玉必定會冒險親征。

  被淚水模糊了視線的袁樞,哽咽地向他頷首,已趕來的軍醫在眾人催促下蹲跪在樂浪的身旁,一看胸前的傷勢,立即難過地鎖緊了眉心。

  靠坐在副官懷中的樂浪,命人拆散了他的髮髻,他親自以陌刀割下一束髮,接著他將始終都貼身放在懷裡的繡袋拿出,把兩者一塊遞至袁樞的面前,然而只希望軍醫能夠挽回他一命的袁樞,卻怎麼也不肯收下。

  「將這些交給殿下。」樂浪拉過他的掌心,強硬地要他收下,「答應我,定要親手交給他。」

  原本打算在退敵後立即自盡的袁樞,當下立即明白了樂浪想借此要他活下去,他緊緊握住樂浪過於燙熱的掌心,在樂浪愈來愈喘不上氣時,他恐慌地看向身旁的軍醫,可軍醫卻伏地叩首表示無能為力,不給眾人半分希望。

  「告訴余將軍,我得食言了……」在四肢頻頻抽搐時,失去力氣的樂浪靠在副官的懷裡低喃。

  當眾人紛紛圍在他的身旁俯首探向他的,像是夜晚突然來臨般,樂浪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他痛苦地強睜著眼,很希望能夠看到那些他來不及看到的。

  他用力捉緊袁樞,「日後……張大眼代我看看。」

  「看什麼?」

  「我想看……玄玉他要走到的地方,是在何處……」

  他看見了,在不久的將來,遙遠的長安城裡正舉行著新帝登基大典,當禮樂悠揚地奏起時,那個幼時曾跟在他身畔習劍的玄玉,頭戴金冠手捧玉璽,在全朝文武百官面前登上九五之位。

  「樂將軍?」在樂浪的眼瞳停止顫動時,袁樞不願相信地低喚。

  滿足的笑容靜掛在樂浪的唇邊,他沒有開口回應,也永不再回應。

  剎那間,袁樞淒厲的吶喊劃過天際!迴盪在風中的哭聲,絲毫無損頂上穹蒼半分美麗,依舊,湛藍萬里。

  我曾讓你失望過嗎?

  低首看著不守信的樂浪,玄玉握住他冰冷的掌心,很想就這麼將他給拉回來,要他守住他所給過的承諾,但指尖下的撫觸依舊無絲毫熱意,樂浪那雙緊閉的眼,亦不肯在他祈求的目光下再為他睜開一向。

  行轅中,玄玉孤站在樂浪的身畔,在他身後,哭聲此起彼落,一室樂浪的下屬,皆齊跪在他身後,似想用眼淚洗去此時的哀傷,又似想用哭聲獲得他的原諒。

  在這刻,除了沉默外,玄玉想不出這世上還能用什麼言語代替。

  生死有命。

  人們都是這麼說的,戰場上的每一位戰士也都有這覺悟,可人人也知,這話不過是說來安慰人用的,等到真正接觸到生死之後,才會發覺這謊言根本就安慰不了什麼,它只是用來強迫活著的人得偽裝堅強,使勁隱藏住那任憑什麼也填補不了的心痛。

  玄玉無言地將擰濕的布巾撥在手中,仔細拭淨殘留在樂浪臉上的風沙、為樂浪將留在頰上的血漬拭去,他是那麼小心翼翼,手中的動作輕柔而緩慢,在打理完樂浪的臉龐後,他再換過一條乾淨的布巾,將樂浪身上的光明鎖甲每一片甲片都拭得潔淨光亮,一如他身上已穿上的戰甲。_

  他不記得他是如何趕抵堯郡城前線的,他只知在他來到前線時,他見著了一個士氣低迷的軒轅營,尤其是那些盛長淵帶過,後由樂浪接手照顧的手下,人人皆自責的伏跪在地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現下的他也不敢看自己,因為他怕,他會看到一個拋下身份顧忌只想報仇的自己,更甚者,他怕他會看到想殺了這些害死樂浪者的自己。

  在軒轅營派人向長安傳達噩耗後,得知這消息的他,又怒又痛,更為樂浪是因何而死感到悲忿不已,旋即向父皇請旨親自出兵的他,不顧父皇的反對,用最快的速度趕來此地,當他親眼見著了樂浪時,他很想狠狠痛責為他人犧牲的樂浪一頓,或是就這麼在樂浪面前放聲痛哭一場,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因他,什麼都不能做。

  他萬萬想不到,樂浪竟是為了一個前南軍而死。

  值得嗎?

  無論是於公或是於私,他當然不願樂浪為一個下屬而死,若是可以,他情願用一百個、一千個袁樞來換一個樂浪,可他不能換……也換不回。

  或許樂浪根本就不在乎死得值不值得這問題,又或許,總是在等著能有一個解脫的樂浪,這回終於可以逮著個正大光明的借口,借此解脫那份自喪妻後的痛苦,那他呢?樂浪可曾想過他?誰又來替他這個被留下的人想想?

  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苦,也更需要勇氣以度過殘酷的未來,因他們不能選擇命運,只能面對。

  想當年,教授他劍法的,就是樂浪,同時也是樂浪,告訴了他沙場上的風光與辛酸,以及武人們不能改變的生死命運。以往當樂浪在沙場上衝鋒陷陣時,他總認為樂浪必定會平安歸來一如它投,在他心底,樂浪是從不敗的,因體貼的樂浪深知,若是戰死,在身後將會有許多人為了他而傷心,因此就算戰事再如何驚險、再如何命懸一線,他總會見著樂浪安然歸來的身影,而不是如今這具冰冷的屍體。

  現下的他,就極度需要樂浪給他一個能讓他心安的眼神,他需要樂浪一如以往地站在他身後,替他撐起這片他們共同打下的江山,他渴望能夠再次聽到樂浪那如兄如父般的關懷,他多麼想挽回這個令人不甘的錯誤,而他更恨的是,為何他要遵旨留在長安城裡,任憑樂浪獨自去應戰

  他該趕在爾岱殺了樂浪前就親手殺了爾岱的。

  站在玄玉身旁的堂旭,靜看著玄玉的側臉,在行轅外射進的光影裡,他看不清玄玉此時的模樣,他甚至在玄玉的臉上找不到任何表情,一股深沉不見底的哀痛,自無言的玄玉身上悄悄蔓開了來,令站在玄玉身旁的他,低首不忍多看玄玉一眼。

  自樂浪死後,就一直沒開口說過話的袁樞,在玄玉親手將樂浪打點完後,跪在他身後低喚。

  「殿下。」

  玄玉緩慢的轉過身,低首瞧著在臂上綁了孝巾的袁樞,同時也是樂浪捨命所救之人。

  「樂將軍……」他鬆開始終都緊握著的掌心,將它高舉向玄玉,「樂將軍要末將把這交給您。」

  在見著那一束髮時,玄玉拼了所有力氣才有法子壓住此時內心的激盪,他將它緊握在胸前,分不清樂浪留給他的,究竟是份希望還是份遺憾。

  將樂浪所托付之事完成後,袁樞朝玄玉深深三叩首,每一下皆叩地有聲。

  「末將死不足惜。」再次抬起頭時,袁樞飛快地拉出腰間的陌刀,將刀柄一橫,用力抹向頸間。

  玄玉在他使勁抹下去前,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

  「盼殿下成全。」死意甚堅的袁樞,眼底沒有半分動搖。

  「你的命……是樂浪用命換來的。」隱忍的玄玉,渾身不斷顫抖, 「你得代他活著,你得代他好好的活著。」

  已乾涸的眼眶再次泛滿濕意,背負著樂浪之死的袁樞,在玄玉的顫抖中,同感其痛地紅了眼眶。

  玄玉難忍地別過臉,「別辜負他。」

  「殿下……」袁樞不禁淚流滿而。

  「啟稟殿下,敵軍叫戰!」在監視著敵軍一舉一動的前軍傳來消息後,前將軍急忙的衝進行轅內通報。

  如遭針刺中般,玄玉狠然抬起眼眸,再次憶起了樂浪身上的傷口,和爾岱又是用何種方式將樂浪永遠送出戰場。

  就連他也沒料到,爾岱竟求勝至此,甚至連這種手段也都用上,雖然在戰事中,取敵性命的手法無分卑劣高低,只重成與不成,但這叫不能凱旋歸來,或是在沙場上堂皇戰死,反倒枉送一命的樂浪,情何以堪?君子重德,若他將楊國交予爾岱之手,日後,楊國會是什麼景況?一場戰事爾岱都尚且如此了,若將治國治民之權交於爾岱之手,爾岱又會做出何等錯事?

  行轅內等著他發號施今的眾將軍,人人皆屏息以待,不過一會,玄玉在他們等待的目光下拿起樂浪的陌刀。

  「殿下要親自應戰?」眾將軍見狀,莫不緊張地起身。

  玄玉環視眾人一眼,未及開口,行轅裡的將軍們都惶恐的出聲阻止,因他不同於他人的太子身份,也因他們不願他冒著和樂浪一樣的風險接續樂浪遺留的戰局。

  「殿下切勿親自應戰,殿下不可……」

  「傳旨。」玄玉轉身朝堂旭交待,「命元麾將軍敗伏羲營後,速返長安。」

  不是要按照計劃先兵授九江嗎?對於他突然改變計劃,堂旭雖有猶豫,但仍是應了下來。

  「遵旨。」

  玄玉再看向一室怕他步上樂浪後塵的人們,半響,恢復鎮定的他沉穩地開口。

  「現下,我不要求你們馬上為樂將軍報仇,我要你們守。」

  「守?」眾人眼中有著不解

  他朝眾人喝令,「在元麾將軍趕來會合前,軒轅營務必得守住長安三十里敵距,絕不可讓益州大軍越雷池一步!」

  一聽到余丹波如雷貫耳的名號,寫滿失望的眾人臉上,不自覺地又抹上了一份希望,人人都在想,只要余丹波率另一半軒轅營趕赴此地,屆時他們定可擊敗益州大軍一雪前恨。

  「本帥任你為此役的行軍總管。」玄玉走至袁樞的面前,將手中樂浪的陌刀交給他。

  袁樞怔愕地看著他。

  「守住三十里敵距,別教我失望。」已有堅守堯郡城準備的玄玉,將眼下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末將領命!」

  洛陽。

  伏羲營大軍遭拒在洛陽城外十里處,由余丹波所領軍的軒轅營,目前已退回洛陽城內。

  就表面上來看,此役中犧牲了前軍,還退守至洛陽城的余丹波,似乎是很令人失望,但不介意讓狄萬歲得意一時的余丹波,實際上乃是刻意引誘敵軍全軍盡出,一點一滴耗掉狄萬歲手中的兵馬,加上遠自丹陽趕來的伏羲營,在長途奔波下本就已兵疲馬累,只要戰事拖延得愈久,糧草減損得愈多,也就對伏羲營大軍更不利。相形之下,目前洛陽城內的軒轅營大軍,因保存戰力計策成功,城中軍員數已超出伏羲營大軍。

  現下全軒轅營的人都在等,就等已盤算好如何捲土重來的余丹波,抓準時機,出城予以伏羲營重重一擊。

  當時機已然來臨,余丹波在行轅中傳達完戰略,準備安排大軍出城襲敵的,另一個不在他們預期中的消息,卻先行抵達洛陽城。

  由玄玉所派的探子,自長安外的堯郡城一路奔往洛陽,以百里加急之勢進入洛陽城內,入行轅後跪在余丹波面前,雙手奉上帖子時亦大聲報出樂浪的死訊。

  行轅中靜默得可怕,原本士氣高昂的眾將官,頓時陷入難以自禁的哀傷中,如遭晴天霹靂的余丹波,則是怔怔地握著手中的加急帖不發一語。

  過了許久,不願相信這事實的他,壓下兩手的顫抖,執意打開帖子親眼去確認這個噩耗,當樂浪的姓名映入他眼中時,他倒抽口氣,任帕子自他的掌心中滑落,如同不瞑目的屍首般,攤放在案上與他兩目相對。

  離開長安前的那陣不安,算是預感嗎?從軍這麼多年,他向來就相信預感這玩意的,可這一回為什麼他不信?事關樂浪,管它再怎麼荒誕無稽,他也都該信的。明明他就擔心樂浪恐無法對晉王絕情,他為什麼還要讓樂浪獨自去對付晉王?為什麼他不早點除掉狄萬歲兵授長安?若是他能早點回長安,或許樂浪就不會戰死,他就能及時救回樂浪一命。

  狄萬歲在他心中造成懼敗的陰影,令他自這場仗開打以來就處處過於謹慎小心,不似以往與敵交戰般,只要有了七成的把握就出手,為不徒增損傷,向來就求速求快的他,總是快刀斬亂麻地盡速掃平敵軍,只是這一回,他沒有這麼做,他怕輸。

  或許他在戰場上並沒有敗給狄萬歲,可在某方面,他的的確確是輸了,他輸掉了樂浪的一條命。

  緊緊握住雙拳的他,站在案內低垂著頭,不住地大聲抽氣,自雙手學會拉弓射箭以來,余丹波從不曾在戰場上這麼後悔過,心中充滿悔意的他很想嘶聲怒吼,更想現下就將大軍調頭殺回長安,親自去找晉王報仇!但眼前那個在洛陽城外拖延住他,令他不能返京報仇的狄萬歲,仍在苦苦與他糾纏。

  「將軍……」行轅內的將士們皆對他翹首以望,就盼他能領著他們走過這場風暴。

  余丹波回首看向這些如今只能倚靠他的下屬,心雖擁,但他也知,在少了樂浪之後,長安戰況已是如此不利,孤立無援的玄玉只能倚靠他,他得盡快解決掉狄萬歲兵援長安,他不能再打擊軒轅營。

  「封鎖消息!」他直了背脊大聲喝令,「不許讓風聲走漏半分,在這場仗結束前,絕不可動搖軍心!」

  「遵命。」

  「出陣!」揚手取來余家弓後,急於返京的余丹波率眾將官大步走出行轅。

  就快抵達洛陽城了。

  汗水順著狄萬歲的臉龐滑下,抬首看去,今日又是日照耀眼的晴日,照耀著伏羲營大軍的日光,將他身上的鏜甲照得發燙灼身。

  已率軍逼近洛陽的狄萬歲,坐在行進中的馬背上遠望矗立在前方的洛陽城,口中咬著乾糧的他,口乾舌燥得無法將手中的食物下嚥,他伸手取來鞍旁的水壺,不意瞥見身後看似口渴得緊的副官正瞧著他,他再看向後頭更多與副官一樣都將飢餓與疲憊寫在面容上的部眾,他的心房頓時一緊,將本快到口邊的水壺拋給副官。

  他不能再拖下去。

  這場戰事拖得愈久,也就愈不利,因余丹波事前就已控制了整座河南府的資源。由於先前大旱之故,在洛陽腹地內,農作無存,河南府存糧皆盡收至洛陽城內,洛陽城外不留半顆米糧,而原本四處是水環繞的洛陽城,河道也因大旱之故乾涸見底,就算是他在洛陽城附近郡縣裡找著了小川或是水井,余丹波也早已命人在這些水源裡動了手腳,這些水源根本就不能供人與馬匹飲用,余丹波存心想讓伏羲營餓死渴死在洛陽城外。

  眼下伏羲營大軍的糧草已經所剩不多,為了大軍著想,也為避免軒轅營能在洛陽城內獲得喘息的機會,他不能再任打算以拖延計策拖垮他的余丹波再耗下去,他得超伏羲營仍士氣高昂時,一鼓作氣攻進洛陽城內,否則先前辛苦得來的戰果,恐就將付諸東水。

  特意自丹陽前來尋敵,沒想到所遇上的竟是這種狀況,他不免感到有忿。這算什麼?堂堂元麾將軍躲在洛陽城內,只想善用地利來消耗敵軍的糧草,卻不敢出城與他一較高下?余丹波太教他失望了。

  此次自丹陽而來,他是為了信王而出兵,但信王知道,他不過只想與余丹波交手,而趙奔也因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刻意主動要求出兵絳陽,表面上,趙奔是說有些忌憚於佘丹波,但實際上的原因為何,他們都心知肚明。

  自弱冠起至今,許多聽聞過他不得志事跡的人們,看他的眼神裡都藏著遺憾,就連趙奔也同情他總是與戰爭失之交臂的命運,有些人甚至叫他回鄉,忘了能成為另一個趙奔的夢,安安分分的當個私塾的夫子,或是就留在趙奔的麾下替趙奔訓練新兵。這世上能有幾人能夠成為趙奔或是石寅?在余丹波自滅南之戰中崛起後,又有誰還能在余丹波的光環之下出頭?這是命哪。

  若這真是命,那麼在他命中,上天看不見他,人人也都看不見他,就在他認為這一生都將這麼不得志而過時,信王透過趙奔找到了他,是信王給了他一個發光發亮的舞台,讓他有了這個與余丹波一較高低的機會,他一直都牢牢的記得,當他替信王送禮至九江時,余丹波那高高在上、視他為無物的姿態,那時-他很想告訴余丹波,他不是不能,他只缺少了那個運。

  「敵軍來襲!」居於大軍最前頭的前軍隊伍,突然人慌馬亂,在遇箭襲後緊急向後急報。

  事前半點預兆也沒有,早已繞過洛陽城正門,自其餘多處城門出城的軒轅營大軍,埋伏在伏羲營大軍行進的路徑上。當伏羲營前軍遭箭襲時!整支大軍頓時停止了前進,此時在大軍一旁忽竄出陣陣濃煙,順著西南風飄抵至大軍處,辛辣刺眼的濃煙中,人人伸手不見五指,嚴陣以待的軒轅營中軍一分為二,據於伏羲營前方與後頭開始大量派箭。

  伏羲營居於煙霧中的兵員絲毫不敢在這時往外衝,因若是隨意往旁一踩,即可能踐踏到中箭而死的同袍,然而他們也不能待在原地,雖明知道軒轅營就等在外頭,但若是不快離開煙霧中,別說會被濃煙嗆昏或死在箭下,更可能在推擠慌亂中死於自己人的腳下。

  狄萬歲一手掩著口鼻,沒想到余丹波這回竟主動出戰,因三面受敵之苦,他不得不命部眾朝著唯一沒有敵軍埋伏的濃煙飄散處撤,但甫衝出煙外,卻愕然發現這竟是另一條死路。

  烈焰沖天,先前他們途經一旁的小城。正熊熊的在他們而前燃燒,蔓延全城的火勢阻攔了他們眼前的去路,將他們困在原地功彈不得,而埋伏於前後的軒轅營,甚至是一兵未發,只營不斷派箭,就足以以逸待勞。

  策馬居十中軍前部的余丹波,在敵軍做困獸之鬥,想改朝燃煙處衝鋒時,他朝身後彈指後冷聲低喃。

  「在我的地頭上,想翻出我的五指山?」這場仗中,損失一個前軍就已經算很給狄萬歲面子了,他還急著要兵授長安,狄萬歲別以為他會再讓軒轅營多損失一兵一卒。

  在余丹波令下,另一批兵箭馬上自敵軍另一旁派放上天,不但阻止伏羲營前進亦大大地刪減起兵員數,從天而降的兵箭勢若雨下,辨不及持盾的士兵們當場慘死箭下,一整支訓練有素的大軍登時如亂了手腳,陣型守不住、攻勢又拉不開,不願大軍在煙霧中盲目待死的狄萬歲,狠心朝殘餘的全軍下令往前衝鋒與軒轅營中軍硬碰硬,也料到他們會做拚死一搏的余丹波,立即派箭燃訊,命左翼軍停止燃煙,埋伏在燃燒小城兩旁的右翼軍登時派大量騎兵竄出,與據於伏羲營後頭的另一半中軍,及前頭余丹波所率中軍齊時收網,一舉將敵軍夾陷在原地。

  據於馬背上的軒轅營騎兵,開始在煙霧散開的戰場一進行掃蕩,眼前四蔓的煙霧方散開,站在煙霧中禦敵的伏羲營士兵才睜大眼想看清,一柄柄長形陌刀已自馬背上掃下直朝眾人喉際掃過,伏羲營陣中持盾的步兵紛紛上前舉刀力拒戰馬,然而緊接著派出步兵跟上的軒轅營,亦開始一步步縮減敵軍據地。

  夕日不知是在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又是一日將盡。

  接連著一整日受敵軍強攻,伏羲營盛況已不再,狄萬歲的眼眸中閃爍著心痛,不忍地看著那些誓死跟隨他的部屬,遭敵軍分割在圓陣中,一一遭到誅滅,其實他是可以避免再讓手下死於敵軍之手的,只要他願降,但堅信他終究能夠戰勝餘丹波的手下們,卻不肯讓他保他們一命,他們寧願保全他的威名。

  承認戰敗並非易事,但承認手下是死於自己之手,更不是件容易的事。

  四面出路已讓軒轅營徹底截住,在部屬們懇求他不要出降聲中,狄萬歲斷然地拒絕了他們的請求,派兵舉旗出降,且命殘軍棄械,而非得負起戰敗之責的他,則手持一刀一盾,正正地迎對恭候他已久的余丹波。

  余丹波毫不猶豫地舉弓瞄準朝他衝來的狄萬歲,首箭避過他手中的厚盾射向他的左腳,在他顛跛著步伐時,一箭再射中他持陌刀的手臂逼他棄刀,在此時,自四面八方將狄萬歲包圍的箭兵,亦紛紛持弓拉弦對準他,狄萬歲分神一看,余丹波立即把握這機會再補一箭。

  左肩上的兵箭,今狄萬歲再舉不起手中之盾,縱使他能擋得下前頭的余丹波,他亦無法阻止將他包圍的箭兵們,眼中盛著不甘的地,索性在余丹波的面前棄盾。

  透過弓弦,余丹波瞬也不瞬地瞧著這個將自己不得志,全都怨懟至他人身上的對手,半晌,他收箭將手中的余家弓拋向身後的副官,慢條斯理地抽出腰際的陌刀,一步步走向狄萬歲。

  「你在等什麼?」狄萬歲還以為他會一箭解決他。

  余丹波低沉地開口,「我要你死個明白。」

  聽了他似隱怒的聲音,狄萬歲怔了怔,而後在他的目光下吃力地站直了身子與他四目相對。

  「先前,你勝在心中有怨而我無。」伏羲營之所以能夠逼他進洛陽城,是因為他對狄萬歲根本就沒有半點不滿與不平,他沒有狄萬歲那般極力求勝的決心。

  「我敗在哪?」狄萬歲緊接著問。

  「你敗在心中無恨而我有。」

  他眼中有著訝然,「恨?」

  「我恨我沒能早點送你上黃泉……」樂浪死後,堆積在他心中的自責,令他後悔之餘決定速戰速決。

  就連威名赫赫的辛渡與閔祿都不能教余丹波有恨呢,他可能是余丹波在這世上最恨的人。

  狄萬歲露齒一笑,難以言喻的滿足感,覆蓋住了多年來心區那份對余丹波的妒怨。

  封侯拜將,是他一生的夢,他總渴望著所付出的,能夠與所得到的相同。他一直都是這麼告訴自己,不是他狄萬歲無能,而是時不我予,多少人曾在他背後為他不能有所成就而感到惋惜,聆聽著他們一聲聲的低歎,他比誰都想自這困境中爬出,他不信天意如此,若余丹波能,他定也能,他不信他就只能永遠站在低處看人。

  但在洛陽戰場上,他的夢醒了,究竟誰是天下第一,和那些自年少至今的渴望,在他與余丹波交手後,變成了沙場上遠處寂寂繚繞的回音。

  他怎會忘了,武將的一生,就只是在等待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就只是在追求一場暢快淋漓的戰役?等待了那麼多年,在洛陽城外他找到了期盼已久的對手,而他也自余丹波的眼中看見那份肯定他的目光,他是獨一無二的,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在余丹波的心中刻下更深刻的痕跡。

  也再不會有人,會用這種眼神看他。

  這就夠了。

  在接觸到狄萬歲眼底那份釋然的眸光時,余丹波頓時揚刀衝上前,傾全力一刀砍過狄萬歲的頸間,當余丹波停止腳步時,狄萬歲的人頭,在他身後,緩緩墜下。

  九江。

  伏羲營兵臨城下,退回九江城的軒轅營大軍,正據守在九江城外城牆上,以大石或滾木向下力砸,或將燒熱的油往下淋澆,試圖逼退那些想攀上城牆的敵兵,一根根拒木,不斷推走架上城牆的木梯或是鷹爪,九江城外城處一片喊殺聲,往上竄升的黑煙密天際。}

  眼看九江愈守愈不易,再如此下去趙奔恐將得逞,坐鎮在城內的冬卿在收到燕子樓派來的急報後,忙不迭地去與袁天印商量,但她並沒有找到心急如焚的袁天印,倒是找到了個安安靜靜待在房內一事未做的袁天印。

  「袁師傅還不求援?」

  「向誰求援?」袁天印挑了挑眉,似乎壓根就沒這打算。

  她一臉不可思議,「當然是向長安求援!」

  「長安無兵可授。」袁天印朝她搖首, 「此時長安前線若減損兵員援外,晉王所率益州大軍即可能往長安推進一步,長安前線若不能守,益州大羋恐就將攻人京內,因此長安前線一兵也不能撥。」

  「軒轅營既已一分為二,何不就叫玄玉命余將軍速往九江?」今早洛陽方面已傳來捷報,在洛陽迎戰伏羲營的軒轅營已退敵軍,洛陽距九江距近,只要余丹波將大軍轉向南下,即可解九江燃眉之急,要大敗趙奔亦不是不可能。

  袁天印頓了頓,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丹波已趕往長安。」在洛陽傳來捷報之時,他也同時收到了個噩耗,一個,不但打擊軒轅營軍心,更令此番內戰充滿變數的噩耗。

  「為什麼?」她臉上寫滿了焦急,「長安不是已有樂浪?」軒轅營的樂浪,戰功不亞於余丹波,難道連樂浪也不敵年輕氣盛的晉王?

  不知該如何告訴她的袁天印,緊屏著唇,同樣他也不知該怎麼將這消息告訴九江城內的人們,尤其是軒轅營那邊,自南國亡國後,由樂浪一手安撫帶入營中的前南軍們。

  一直以來,軒轅營之首即是元麾將軍余丹波,余丹波雖是在戰技與軍階上高人一等,卻為人不夠圓融易得非人,向來軒轅營的大小事就是由能夠填補余丹波缺點的樂浪所發落的,軒轅營愛戴樂浪者甚於余丹波,因余丹波或許是無敵,但在兵士們的眼中,樂浪有若父母。

  袁天印伸出一掌輕按住她的肩,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啞聲低吐。

  「樂浪死了。」

  冬卿怔怔地看著他,許久,她難以置信地搖首,兩手緊掩著顫動的唇。

  「聽說,晉王刀上有毒。」先前,他還為了樂浪的性子,擔心樂浪對晉王恐會心軟於舊日之情,可他萬萬沒料到,樂浪這個戎馬一生的軍人,不是敗在親情手中,而是死於暗算。

  她惶惶地拉著他的衣袖

  「玄玉他……」樂浪在玄玉心中佔有何地位,不需玄玉來告訴她,她更知道,視樂浪為兄長的玄玉,在樂浪死於親兄弟手中,將會多恨多自責。

  「在與丹波會合後,他定會率兵親討晉王。」袁天印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樂浪之死,玄玉之痛恐甚於丹波。」

  不能死得其所、死得其法,這或許是所有戰士們心中最深的痛,而對樂浪施以狡計的又是晉王,不要說這對樂浪來說有多痛心,對與晉王有著血緣關係的玄玉而言,這是個再怎麼做也無法弭平的愧疚,這場這痛,恐深深烙在玄玉的心頭,終其一生,也無法撫平這傷口。

  自鳳翔兵變前,發生在九江之事,就已到了玄玉忍耐的底限,太子與霍天行之死接踵而來,無異是給玄玉另一個更深的打擊。就在樂浪死於晉王手中後,他想,玄玉此刻心中或許再無忍耐二字可言,拋開身後楊國太子之責後,等待迎戰晉王的玄玉,只是頭受傷過深急於反噬的猛虎而已。

  冬卿緊咬著唇,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一來是因戰況出乎意料的棘手,二則是因她深知玄玉為何會在樂浪死後,不顧九江安危命余丹波兵援長安。只是,長安是玄玉的掌心肉,九江亦是她的骨血,在戰況這麼吃緊的情況下,要她兩者擇其一,她辦不到。

  「眼下晉王逼近長安,長安形勢岌岌可危,故玄玉才會急召丹波回長安。」袁天印邊為玄玉找著借口邊安慰她,「你放心,他二人若聯手,定能擊退晉王。」

  「那九江怎麼辦?」心中充滿矛盾的冬卿,顫著聲,低首直視著地面問。

  袁天印怔了征,在她抬首時看著她充滿不安的眼眸。

  「長安雖危,九江亦然啊!」九江若破,就等於是加深了長安的威脅,若是趙奔善用九江的資源,將九江據為信王之地,狄萬歲雖敗,但到時信王若再捲土重來發兵北上,只怕將會更陷長安於水火之中。

  雖然她言之有理,但袁天印還是不能不為另兩人著想。

  「冬卿,咱們不能在此時要玄玉或是丹波任何一人回九江,若咱們這麼做了,他倆其一雖必會兵援九江,可在日後,他倆也定會生悔。」若是不能親手為樂浪報仇,就算日後玄玉與余丹渡都能壓下這份傷痛,可後悔的印子,也將永遠存在

  她難忍地揭緊了雙手,「我不是不明白……」換作她是玄玉,若不敗晉王,她也勢不罷休,只是……!

  「就讓他倆任性一回吧。」袁天印歎了口氣,雖知這麼做很自私,可還是希望她能夠成全。

  「那九江呢?」她撫著兩臂,深深覺得孤立無援的處境是如何艱難,「難道咱們要放棄九江,助趙奔北上與益州大軍合攻軒轅營嗎?若是因此而讓玄玉兩面受敵,進一步拖垮了玄玉怎麼辦?」

  聆聽著她哽咽的語調,袁天印清楚的聽見了捨與不捨之間的為難,這般看著她,他恍惚的覺得,在她身上,他看見了當年在江邊見他最後一面的玉權,那個,舉弓對準了他,卻是射與不射皆為難的玉權。

  「以眼下的情勢來看,燕子樓無法擊退趙奔,長空又受了傷,就算短期內我們守得住九江,九江也禁不起趙奔如此輪番猛攻,而城中糧草也總會有吃盡的一日……」冬卿無奈地低語,「我怕,我們等不到玄玉回來……」

  袁天印拉來她顫抖的兩手,小心握緊後,下定決心地問。

  「冬卿,你信我嗎?」

  她不解地看向他,「信。」

  「若你信我,不妨就將趙奔交給我。」玉權的兩難、玉權的後悔,皆是由他一手所造成,而現下,在玄玉與冬卿之間,他不願再棄其一保其一,因他不想再見到另一個玉權。

  交給他?

  對他的請求,冬卿有些訝然,在她將希望全部寄托在燕子樓他們這些武將身上時,她從未考慮過袁天印,因袁天印雖智謀,卻非出身沙場,可當她在看著袁天印這雙眼眸時,她卻見著了自信的光芒,一種很類似常在余丹波身上見著的光芒。

  「如何?」決定不借助軒轅營力量的袁天印,低首問她的決斷。

  有何不可?既然手中無半點希望,為何不就自己創造希望?反正就算死守在這,若是等不到軒轅大軍趕至,九江城也必破,何不就放膽一試?就算九江日後終將遭破,好歹他們也能為玄玉他們拖延住趙奔,不讓趙奔在此時北進,如此下來,玄玉在長安對付益州大軍時,也不需撥兵來對付趙奔,而造成兵力分散的風險。

  她收緊了掌心,牢牢握住袁天印的。

  「我願賭。」

  長安。

  堯郡城外,由玄玉自長安調派來的太原兵馬,在最短的時間內納入袁樞麾下加入戰局。被任為行軍總管的袁樞,在整合兵員後,立即率軍將原本已快兵臨城下的益州大軍逼退出另一段敵距。

  此後月餘,軒轅營嚴密編成攔堵敵軍逼近堯郡城的軍陣,據在堯郡城外一動也不動,縱使軒轅營已加入了太原兵馬,袁樞仍舊是堅持把守著敵距,不時派出一波又一波的游擊小隊,藉以防堵敵軍的偷襲或越界,並未在敵軍的挑釁下大舉反擊。

  坐在馬背上的袁樞雙目直視著敵軍的方向,他知道,此時在肩負守城重任的他身後,有著兩雙正瞧著他的眼睛,一是坐鎮城內等待余丹波到來的太子玄玉,另一,是停靈在堯郡城內的樂浪,因此他絕不允許敵軍揮兵近抵城下,或是攻陷需郡城使得軒轅營守不住最後三十里敵距。

  風沙吹掠過眼簾,聲音聽來很孤寂,此處戰場上的黃沙,原本是欲往長安的商隊所途經的黃土官道,那顆顆飛揚在風中的沙塵,就像他們武人的人生,起風時,飄無定根,風停時,落在異地裡無人問聞。  

  這些風沙令他想起樂浪。

  當年亡國後那段最艱難的日子裡,是樂浪拉著他們每個人的手,一塊跨過罪疚與背叛的陰影,親自領著他們步入軒轅營安身立命,讓他們不致流離在外,被前南民視為叛國的叛徒倍受歧視,或是被迫得放下刀槍,遠離他們唯一賴以為生的出路。他們這些長年來活在軍中的軍人,一日離開軍隊、失了沙場後,就沒有別的出路謀生了,是領他們至軒轅營的樂浪,讓他們不致於無所適從、無處生根,他始終都忘不了,體恤他們心情的樂浪,在一安頓好他們後,就立即拋下公務親自領著他們回去與親人團聚的景況。

  他是多麼懷念樂浪的背影,他不似嘴上倔強的袁衡,總是不肯承認自己其實很佩服余丹波,他從不否認他景仰胸懷寬大卻又心細如髮的樂浪,南國亡國時,樂浪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並讓他有了追隨的機會,而這回,在晉王的刀下,樂浪更給了他第二次活下去的機會,他欠樂浪的,已不只是還不還得清。

  當玄玉親手將樂浪的陌刀交至他手中的那個瞬間,他知道,玄玉等於是把樂浪的一切全都交給他繼承,他得代為他而死的樂浪守護住長安,他必須保護好玄玉,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樂浪心中最掛意的人就是玄玉,他欠樂浪的恩情,或許他此生都還不盡,但至少,他可以還玄玉。

  「將軍。」身後的副官低聲稟報,益州大軍又將進行另一回合的突圍。

  無時無刻都在等著爾岱的袁樞,只是朝副官頷首,要手底下的人就照已安排好的計劃再次進行攔截,而後袁樞扯過手中的韁繩,領著身後的前軍朝前方滾滾沙塵處前進。3

  再次領軍而辨的爾岱,一手扯緊馬韁,遠望著敵方領軍的袁樞。

  「憑你,真以為會是我的對手?」不過是個樂浪手底下的人,也敢不自量力?這一回它就將那個叫袁樞的給逼進堯郡城裡,與玄玉一塊待城破後受死。

  密集的戰鼓再次在黃沙裡揚起,跟在盛長淵與樂浪麾下多年的袁樞,戰法融合了兩者長,一處重攻一重守!在爾岱再次派出前軍欲強行突破攔阻的大軍時,袁樞命配掛著弩弓與長形陌刀的騎兵伍出陣,疾快的馬蹄聲,在沙嘯陣陣的風音裡,似斷了弦的出塞曲。

  聆聽著城外再次揚起的戰鼓聲,堯郡城內的玄玉抬首看向行轅外,不斷在心中祈禱著這回袁樞亦能夠把守住陣地,若非他身旁這些將軍們極力勸阻,他很想親自率軍前去助袁樞一臂之力,這不是因他信不過袁樞,而是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在長安那邊,聽令奉派執行長安守城任務的盤古營,已做好堯郡城若破即得接手迎戰的準備,軍員數不多的盤古營正等著他回長安,父皇亦每日派員傳旨要他回長安避險,偏偏堯郡城的戰局仍舊是僵持不下,若非到最後關頭必須得孤注一擲,他實在是不想撤走長安最後的防線盤古營,命盤古營前來兵授。

  「殿下,元麾將軍率軍趕到了!」難得出聲的堂旭,拉大了嗓門自行轅外一路衝進裡頭,一臉興奮地對著他大喊。

  剎那間,所有糾纏在玄玉心頭的憂心與焦急,全都煙消雲散,苦等這麼久,也讓袁樞咬牙獨自撐了這麼久,他總算是等到了軒轅營兩軍會合,一舉反擊益州大軍的時機。

  率軍日夜兼程趕來的余丹波,趕到此地時在聽聞益州大軍全軍出動後,並未命大軍在城中稍做休息或是停留,必須得先去見玄玉的他,對身後的蒙汨交待。

  「即刻率軍兵援我軍,我隨後就到。」

  「得令。」

  兩腳方踏入行轅內,等候他已久的玄玉立刻迎上,余丹波還未行禮,迫不及待想知援兵有多少的玄玉已開口先問。

  「你手中的軒轅營損失如何?」

  「回殿下。」余丹波脫去頂上的盔甲,低首拱手以覆,「兩軍合一後,我軍對付晉王,綽綽有餘。」

  「你可擬好敗益州大軍之計了?」

  透過玄玉的肩後,余丹波方抬起頭即瞧見後頭玄玉為樂浪所設的臨時靈堂,他怔看著牌位上那再熟悉不過的人名,一想到他是為何趕來此地後,頓時一湧而上的岔意,隨即覆蓋過了連日以來的疲憊。

  玄玉催促著他,「丹波?」

  「末將可即刻出城接手戰局。」他振了振思緒,重新打起精神。

  「好。」得了他這句話後,玄玉立即朝堂旭揚手,堂旭很快就捧來他的鏜甲和戰弓。

  「殿下要親征?」在玄玉開始穿戴時,余丹波注意到了他臉上那份急於報仇的神情。

  「你要攔我?」玄玉在穿妥後,邊接過堂旭遞來的帥劍邊問。

  「不。」他也同樣非親自手刃仇人不可,「末將這就去安排。」

  「丹波。」在他欲走出行轅前,玄玉叫住他。

  他側過身,靜候下文。

  「把他留給我。」玄玉走至他身旁,決定與他一塊出城。

  即使不問,余丹波也明白玄玉話裡指的是誰,他看了玄玉那雙充滿壓抑的眼眸一會,同意在此事上退讓。

  「末將明白。」

  自堯郡城出城前,余丹波看了城外遠處自己所帶來的軒轅營大軍那一面面飄揚在藍天下的餘字軍旗一會,徵得玄玉同意後,他命人取來城內的樂字軍旗,親自舉旗與玄玉一塊同赴前線。

  面對益州大軍的輪番強攻,守在最前線抵擋敵軍進擊的袁樞,在另一半軒轅營趕來會合時,派出原有的前軍結陣持盾往前步步廾去,好拉廾身後正在整軍的軒轅營與敵軍的距離,而不願讓軒轅營合而為一的爾岱,則是派出箭伍派箭阻止,持盾撐擋著箭雨的軒轅營前軍,人人莫不咬牙忍耐,連月下來的疲憊,已讓身心俱疲的他們到了極限,就在敵軍箭襲過後,已經無力重整結陣的前軍在準備退至後頭時,袁樞回頭看見了重新飄揚在戰場上的樂浪軍旗。

  所有屬於樂浪前軍的士兵們也都瞧見了,看著旗幟上的樂字在風中不住地飄打著,不禁悲從中來的他們,恍然的以為樂浪又再次和他們並肩站在戰場上,而他們,則有責任替樂浪打完這場仗。

  馳至大軍前頭的余丹波,將軍旗交給蒙汨後,在眾人面前立馬起蹄,眾人不約而同地深深望向軒轅營的另一支柱余丹波,在這時,玄玉策馬來到余丹波的身旁,一見玄玉親征,再加上他們對余丹波的信心,士氣低迷已久的大軍,總算在樂浪死後這麼久來重振士氣。在趕往長安路途上就已安排好軍員與破敵陣式的余丹波,此時高舉手中的長弓朝前頭的眾將軍下令。

  「陣!」

  重整過後,軒轅營兵分四路齊出,左右兩翼負責包圍來襲的敵軍,前軍結合余丹波所屬的數十連箭隊一徑朝敵軍派箭,由玄玉所率的另一半中路,則是避過戰場,繞道至敵軍後頭斷去敵軍生路。

  當四路兵馬皆就定位,為了不讓敵軍有機會可閃躲,四路兵馬在令下開始走起移動圓陣,順著四個方位逐次移動,如同逐漸收緊的漩渦般不讓敵軍有任何出逃的機會,持續不斷的兵箭白四面集中往圍陣中射,不留給敵軍任何可躲藏的餘地。

  當敵軍結成無數個方陣反制箭襲時,軒轅營四路兵馬整齊劃一地派出持長矛的步兵快速衝鋒,步兵手中的長矛方紛紛用力將敵盾挑上青天,接手而來的騎兵,手中的長矛或大連陌刀馬上就抵達接手。

  爾岱並不是只能在原地一路挨打。

  益州大軍一連連善用長刀的步兵,很快即讓馬背上的敵軍一一下馬,善於肉搏的步兵依今朝前後兩路開進,試圖在包圍中殺出兩條活路,其中一路,正正地朝著玄玉所領之軍而來。

  陷於陣中的玄玉也注意到了這點,但他並沒有迴避,一心只想找到爾岱的他,邊開道前進邊兩目不斷搜尋著每一張敵軍的臉龐,緊跟在他身後的堂旭,絲毫不敢讓玄玉離開他的視線。忽然間,堂旭瞪大了眼,飛快地衝至玄玉的身畔,在一旁玄玉沒注意到的敵兵將陌刀砍向自己時,先代玄玉擋下一刀,緊接著他再轉身護住玄玉的身後,不讓後頭的敵兵補上另一刀,頓時一陣撕裂的痛意自他的腹部傳來,他深吸口氣,一刀桶向眼前的敵軍。

  為救玄玉硬生生挨了一刀的堂旭兀自咬牙隱忍,玄玉在轉頭赫見地腹間被橫砍了一刀的傷況時,忙不迭地將他拉至身後,一邊抵擋著朝他靠攏的敵軍,一面對身後看似站不穩的堂旭大喊。

  「撐著!」

  堂旭將大刀直插在地,喘息了一會,眼看逼近玄玉身邊的敵軍愈樂愈多,他一手握緊大刀不顧疼痛再戰,這時混藏在敵軍步兵裡的箭兵,開始朝玄玉放箭,玄玉揚劍揮砍著快抵面的兵箭,一具背影忽地竄至他的面前,手中無盾的堂旭用更快的大刀代擋,無視腹部與大腿都中箭的他,絲毫不肯讓玄玉走出他的身後。

  玄玉忙不迭地拾起敵軍棄置在地的大盾,一手拉過堂旭一手揚眉,他邊回頭喚著副官命他快趕來支援,送命身旁的人帶走堂旭,可這時堂旭卻站不住地跪了下來。

  「不許死!我不許你死!」玄玉按著他的肩頭大聲喝斥,「你聽見沒有?」

  看著玄玉那雙深怕他也會死去的眼眸,不願令他失望的堂旭拔去身上的兵箭,按著腹部再次站起。

  軒轅營前後兩支中軍漸漸衝進益州大軍中路,自兩旁包圍的兩翼也配合中軍的攻勢派出騎兵與步兵逼近掃蕩,領著前軍衝鋒的余丹波,在搗散了敵軍中路的陣勢後,在一片人海中終於找到了坐鎮指揮的爾岱。

  爾岱同樣也看見了他,心底只想著連續擊敗兩名軒轅營大將的爾岱,領著小隊馳向余丹波,然而張弓拉弦已久的餘月波,在爾岱一進入箭路內時,一箭先中馬兒兩眼之間,剎那間,馬兒往前頹傾,將止不住衝勢的爾岱摔下馬。

  護帥的益州大軍兵員迅即上前保護爾岱,但余丹波領著善射的余家軍一箭箭地射向舉凡想靠近爾岱身旁的援軍。舉弓的余家軍在身後的步兵掩護下逐漸圍成圍陣,將爾岱獨自隔離在援兵之外,這時玄玉排升人群,信步踏進圍陣中,手握著帥劍朝爾岱走去。

  無處可逃的情況下,爾岱盯看著敵軍的主帥玄玉,心想眼前的玄玉是他最後的機會,若他不降,他可用玄玉相脅,屆時還怕余丹波手下不留情?

  與他心思迥異的玄玉,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在爾岱舉起手中的陌刀時,二話不說地也揚劍揮向爾岱,一旁架箭在弦的余丹波,則是擔心地將箭尖始終都瞄準在爾岱的身上,以防玄玉有任何不測。

  兩人刀來劍往間,勝負難立現,因爾岱刀法造詣雖高,但自小即由樂浪教授劍法的玄玉亦不讓分毫。

  「你以為你殺的人是誰?」揮劍的玄玉,早等著問他這句話,「你忘了從前你是怎麼喚他的嗎?」

  想起自己曾在這處戰場上喊過樂浪什麼的爾岱,緊蹙著眉心,不去想當時求勝的他究竟用過什麼手段,與樂浪不親的他,其實根本就不在意他與樂浪疏遠的關係,可與樂浪極親近的玄玉,卻將劍用力架在他的陌刀上,整個人逼近他的面前,以森冷的目光直視他的眼底。

  「你以為,你我二人,誰較狠?」

  被他面上寒意震住的爾岱,在下一刻回神使勁將玄玉推擋開,欲轉身不與玄玉纏鬥的他腳下未踩過兩步,又急忙揚刀斥開再次衝著他來的玄玉。

  「石寅難道沒教過你,當忍則忍?」玄玉邊說邊不斷反手抽劍,劍劍直撲人面,「你或許已知道,天下不是等久了就是你的這道理,但你可知道,天下更不是衝著一腔熱血就是你的?」

  石寅的名字再次被提起,心火遍生的爾岱凜著眼,不相信在這節骨眼上,玄玉的眼中竟還只有著石寅而沒有他。

  「光憑手上這把刀,你能給百姓什麼?石寅可教過你了?」旋身一劍砍下他的戰盔後,玄玉刻意再問。

  他忿聲嘶吼,「住口!」

  玄玉趁隙一劍直刺進他的右肩,劍柄一轉,令爾岱痛得不得不將陌刀換手,一刀砍斷仍插在肩堅的長劍,玄玉頓時拋開手中的斷劍朝身後一揚,緊跟在他後頭的袁樞立即再拋上另一柄劍,接到劍後,玄玉拉劍出鞘不留給爾岱半點脫逃的機會,緊接著又再次舉劍,將陌刀換至另一手的爾岱,忍著疼,試著用不熟練的左手揮刀擋了一陣,當他再次舉刀時,玄玉一劍直抵在他的喉際上,制止住他所有的動作。

  「天下人能容忍一個殺兄殺弟的儲君嗎?」望著他寫滿殺意的眼眸,爾岱屏息地向他提醒。

  「我不曾殺兄。」玄玉手中的劍沒有離開分毫。

  「但你會殺弟。」

  「不錯。」

  爾岱滿面不甘, 「為何你不先殺了鳳翔?」手下敗將鳳翔,亂國甚於他,卻還能保住一命?而他不過是殺了個前皇戚,就得送上一命?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玄玉冷冷應道: 「我不殺鳳翔,是因對鳳翔來說,生不如死,死了,反倒是一種解脫。恥辱的活在他人腳下,對他,才是一種最大的折磨。」

  「你好狠的心……」爾岱萬沒想到他根本就沒斷恨,反而竟是以另一種手法辨報復鳳翔。"

  「這是人生,不是兒戲。」玄玉銳目一瞪, 「這道理,樂浪因你而明白了,而你,現下也得跟著他明白!」

  趕在他動手前拚死一搏的爾岱,揚刀揮開了玄玉刺上前的劍尖時,舉起右手自左手上的陌刀裡再拉出另一柄短刀,趁玄玉微愕應變不及時刺向他。

  「殿下!」堂旭和袁樞在爾岱抽出刀時已衝上前,有傷在身的堂旭慢了一步,袁樞揮刀一手砍向爾岱的左肩,一手則緊緊握那柄短刀。

  一旁射來的快箭,硬生生地將爾岱逼退兩步,在余丹波發另一箭前,爾岱大步衝至袁樞的面前,玄玉一把拉開還想護著他的袁樞,將劍直刺進爾岱的左胸裡。

  在那一刻,玄玉的臉上沒有淚,他亦看不見爾岱的臉龐,他看見的是另一人,是那個早在他心中取代了手足之情的樂浪。

  在場眾人愕然地看著親刃胞弟的玄玉,無人出聲。

  爾岱瞠大了雙眼,站不住地一手緊捉住玄玉的肩頭,以不信和不甘的眼神望著上方玄玉決絕的臉龐,然而,雙目直視前方的玄玉,完全不肯低首看他二眼。

  「我不能把江山交給你。」玄玉面無表情的低語,語畢再將手中的長劍更刺進他的身體裡。

  受這一劍後,爾岱的身子緩緩往下滑,當玄玉不留情地抽劍轉身走開時,爾岱跪在四起的風沙中,微瞇著眼,試圖想看清玄玉的背影,但在這時,他眼前所看見的卻不是玄玉,而是石寅多年來總是站在他前方保護他的背影。

  是那具寬闊的肩,領著他來到戰場上,也是那道他依賴的身影,教會了他如何在戰場上求生求勝,如何用手中的陌刀殺出一片未來。

  他沒忘記過石寅,他從沒忘記,那張如父的臉龐。

  這一輩子,他都活在矛盾之中,想等又不能等,既愛石寅又恨石寅。當他決定不再等待,想借戰爭之手,將那些他沒盡力去爭取過的都拿至手中,可卻已失了奪得天下的先機,當他終於明白石寅那片捨生救己之心,石寅也已離他而去。

  許多人與事,是不能再重來一遍的,就在他錯過之後。

  當爾岱無聲垂下頭時,手中那柄石寅的陌刀亦自他的掌心中鬆開,風沙吹掠過他的臉龐,沒有代他留下隻字片語。

  「傳旨。」決定速速結束這場內亂的玄玉大聲喝令,「不降者,殺無赦!」

  戰場上人聲再次沸騰,當奉命去逼降的兵士們都紛紛離開時,持弓的余丹波垂下手中之弓,默然地看著玄玉動也不動的背影,過了許久,立在原地的玄玉去取來軍旗,將繡寫著樂字的旗面自桿上取下,仔細折妥後,悄悄收至袖裡。_

  余丹波深深端了口氣,始終都關在心底的傷痛,總算能夠隨著玄玉的動作釋放出,那些在洛陽時他沒來得及流,也不能在眾人而前流的淚,化為眼前的風沙,跟隨著風兒流浪到遠處、

  揚首遠望西邊墜落的夕日,風兒嘶聲地在他耳邊訴說著,這不過又是另一次的浴血歸來,所謂的生與死,僅是沙場上的片景。

  舉步跟上玄玉前,余丹波回首看著身後樂浪的旗幟,以及遠處的堯郡城。

  日後這座堯郡城,將會一如往昔地繁華富庶,欲往長安的商隊旅人,和那些來自西域的使節們,會如常地踏過堯郡城城門,但多年後,善忘的人們定不會有人記得這座戰場上曾發生過何事,總有天,人們也都會忘記,忘記風沙裡的背影,和那些流傳在耳邊的英雄之名。

  冬卿仰起臉龐,直望著眼前一面面高聳的伏羲營軍旗,在她前方,是列隊整齊,等著她交出九江城的伏羲營大軍。

  袁天印的賭法,就是開城出降,而領頭出降者,還是身為太子妃的冬卿。

  在這之前,除了冬卿之外,其餘九江城裡軒轅營的將士們全都反對這麼做,但這其中,卻不包括燕子樓,事實上,在冬卿下令之前,燕子樓與袁天印皆已率軍離城中,現下伴在冬卿身旁一塊站在九江城城橋這端的人,分別是已斷了一臂的顧長空,與堅持不走的洛陽太守康定宴。

  太子妃與楚郡王,加上.一個洛陽太守齊出城敗降,這對趙奔辨說是莫大的勝利,尤其是在聽聞狄萬歲已死在余丹波之手後,眼前的勝利,方可稍稍弭平趙奔心中那份痛失愛徒的傷痛,也可借此提振伏羲營的士氣。

  陰霾的天色下,陷於烽火多時如今已經偃兵息鼓的九江城,此刻城內城外籠罩在一片大霧與等待的沉默中,率領伏羲營大軍的趙奔,等著城橋另一頭的太子妃率眾渡橋出降,而冬卿也在等,但她等的卻是另兩個不在她身旁的人。

  飄浮在空氣中的陣陣白霧,令趙奔看不清遠處冬卿的臉龐,等候許久,就是遲遲不見冬卿越橋而來,當趙奔等得不耐,欲遣人上前一催時,某種類似馬蹄、又似重物輾過大地的聲音,自霧中緩緩傳來。

  手按著腰際上的陌刀,顧長空很想親自上前砍上趙奔兩刀,在聽見那陣聲音後,他更是耐不住性子地往冬卿的身旁靠,準備隨時一把拖走她,神情自若的冬卿,怕他小不忍亂大謀,忙偷偷按著地的手示意他別在伏羲營的面前露出半分異狀。

  不久,發覺不對勁的趙奔,深怕中了埋伏遂命大隊上前越橋去逮已出城的敵方,可原本聽來像是仍在遠方的古怪音息,此時卻以疾快的速度愈逼愈近,彷彿在下一刻即將抵達。轟隆隆的聲音,其震天價響之勢,令所有人都忍不住想掩住雙耳。坐在馬背上的趙奔緊拉住韁繩,在揮散不開的濃霧中搜尋音源究竟是來自何處,當聲音大到一個極點時,在迷霧中聽來有若千軍萬馬,寬廣的城橋亦開始隨聲震動,走在上頭的人馬被震得幾乎站不住,迷濛的水氣忽然大量蔓延在空氣中。

  恍然明白此聲為何物的趙奔,拉大了嗓門命城橋上的士兵快捉住太子妃並策馬衝上前,已撐至最後底限的顧長空,發覺趙奔已識破後,隨即扯了冬卿掉頭往城裡跑,跟在他們身後的康定宴,則是邊跑邊命候在裡頭的城兵合力收起城橋。

  傾斜的城橋漸往上收,令馳在上頭的趙奔馬勢不穩,他倏然收繩止蹄,回首看了仍在他身後的大軍一眼,頓時調過戰馬奔向大軍,大聲喝令全軍速離九江城盡快朝地勢較高的地方移動。

  下一刻,滔天洪水在伏羲營慌忙撤追中驟抵,三條圍繞在九江城外卻遭人截流並蓄洪的支流,被迫同時集中衝向九江城,漫高的洪水以無人能阻之勢一瀉千里,緊急關上城門的九江城,雖說地勢較高,但還是險些因劇烈的水勢而拉不上城門,城內的城兵們紛紛拉緊了城門巨索關攏城門,在城門一關上後,一湧而上的軒轅營士兵趕緊上前以巨木抵住城門,並以雙手推當在厚實的城門上,試圖阻止外頭水勢強烈的奔流衝垮城門使得洪水也衝進城中。

  伴著水流,擊打在城門上的樹枝或石塊,一下又一下撼動著城門,聲勢之大,令們內的軒轅營人人耳中聽不見人語,亦聽不見外頭伏羲營任何兵員的聲音,大伙都咬緊了牙根在心中祈禱著,歷經過滅南烽火、數百年水患,專為防災而築的這座九江城,能夠抵擋得住這次人為的浩劫。

  來得急亦去得快的洪流,在橫掃過九江城外後,順勢衝向長江。數個時辰過後,清晨的濃霧早已散去,身子早已緊繃到僵硬的眾人,在外頭再無任何聲響時,緩緩自城門後撒開。

  沉重的城橋再次落下,走出城門的眾人,啞然無言地瞪視著眼前難以想像的景況。

  放眼看去,九江城外眾鎮皆毀,眼前儘是滿地泥濘與殘屋,自上游衝下的大水與石木,將九江城外摧殘成一片狼籍,而先前包圍九江城的趙奔與伏羲營,已不知去向。

  「敵軍……」一片靜默中,顧長空困難地自喉間擠出兩字。

  不願去想像方才城外發生了何事的眾人,無人回答他。

  「九江……」顧長空訥訥地指著前方,很慶幸在開戰前就已將百姓全都撤往臨川。

  眾人全都看向站在前頭的冬卿。

  她深吸了口氣,信誓旦旦地道:「我們可以再造一座九江。」

  聆聽著她令人安心的保證,眾人不自覺地都鬆了口氣,自震驚中回神的康定宴,忙不迭地命人設法出城,好去將在上游截流轉向的燕子樓與袁天印接回來。

  潺潺的黃流,低聲自橋下和前方的城鎮中走過,冬卿走至橋上,低首看著這一手創造了九江亦可毀滅九江的河水。

  那日,袁天印告訴她,就由九江城自己來決定他們的勝敗,由上天決定他們究竟核不該亡在此地,敵不過趙奔的她,同意一睹,雖然她以往都深信人定勝天,也不相信什麼命運,可這一回,她卻在城破之前,押下了所有的本錢與命運一賭。或計,這只是臨死一搏,但她真的很想知道,軒轅營是否命中注定將亡在九江,而她與玄玉,是否夫妻真無再聚之日。

  當康定宴準備派兵出城去江邊尋找敵軍時,冬卿轉身走向城門,打算先告訴康定復,在確定敵軍生死後,定要快些將九江已退敵的消息傳達給玄玉,頂上的日光照在橋下的流水之上,將她的臉龐映照得瑩瑩發亮,在她走過城橋時,水面上留下了她的倩影。

第四章

  日子像是水面的漣漪,圈圈泛起後,又無聲無息地逝去,曾經發生的戰火,像昨夜的星斗,天明即隱,晨光乍現,又是一日晴。

  入秋了,長江兩岸變色的葉木漸漸染上秋彩,自九江出發東下的戰船,一艘艘安靜地劃過江面。

  一路西進的伏羲營大軍,先後戰敗在洛陽與九江,趙奔戰敗後,江南情勢丕變。

  太子玄玉弭平晉王之亂,建羽皇帝立即下旨續剿信王,原本駐守京畿的盤古營,奉命代軒轅營南下順江東進,與自九江反攻至丹陽的軒轅營守軍在採石會合後,大軍逼抵丹陽。

  前後不過數年,丹陽城再次遭大軍包圍。

  守在丹陽城內的德齪,雖有以前南軍為班底的城軍可據守,但在聯軍包圍丹陽城的這些日子來,德齡除了守城外,並未派出城軍迎擊,他只是在等,他在等一個能讓他做出決定的消息。

  突破萬難才入城的嵇千秋,在德齡等待的目光下出現在他的面前。聽完了嵇千秋所帶來的消息後,德齡愕目以對,難以相信此事的他,不禁要向嵇千秋再確認一次。

  「確定是他親手殺了爾岱?」這怎麼可能是玄玉會做之事?

  「是。」

  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事實的德齡,在殿中來回踱步了一會後,心煩意亂地再問。

  「父皇有何反應?」親刃手足,此事非同小可,最愛顏面的父皇應當不會不在乎全朝大臣的責難,當然父皇更是介意,天下人如何看待這位甫當上太子就痛下殺手的新太子。

  嵇千秋的面色有些慘淡,「聖上聖諭,晉王興兵造反,死不足惜。」

  煩躁的步伐頓止,德齡動作極為緩慢地轉首看向嵇千秋,總算是摸清了父皇為何願讓玄玉殺了爾岱。

  父皇是決心要殺個榜樣給他看。

  「開城門。」等到了個答案後,早就做好準備的德齡沉痛地合上眼。

  「王爺?」還以為他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的嵇千秋,不敢相信這會是他考慮過後的答案。

  他不得不識實務,「趙奔已死,我亦失了最後的籌碼。」縱使眼下他能守住丹陽,或是派軍擊退敵軍,但日後父皇定會再派出軒轅營或是更多聯軍齊下丹陽,到時,他仍是得降。

  「難道王爺就這麼出降?王爺,您要三思哪!」不忍多年來的心血皆毀在這上頭,更擔心德齡的安危,嵇千秋不贊成他就這麼束手待斃。

  德齡面色凝重地說著,「我若不降,就算到時父皇能網開一面不治我欺君、造反之罪,玄玉也定會殺了我。」

  「太子怎會——」他才想反駁,卻迎上了德齡那雙篤定的眼。

  「他會的。」

  嵇千秋頓時愣住。

  「他會。」向來最是能忍的玄玉都可親刃爾岱了,對他又何需手下留情?當年是玄玉在他戰敗後救他一命,如今放眼國內,靈恩與爾岱死了,鳳翔永不見天日,只要除掉他,就再無人能夠成為玄玉的心頭大患,若是他不從,相信玄玉定不會吝惜收回當年曾欠給他的一條命。

  嵇千秋慌張地問:「可……可就算出降,王爺不也是死路一條?」

  「說實話,我不瞭解玄玉的心思。」他沒把握地搖首,「我不知,我若出降,他究竟想如何處置我。」

  或許,在他被押至長安後,玄玉不會阻攔父皇下旨殺他,可他又隱隱覺得,只要他降,玄玉就有可能留他一條生路。他一直都記得,當年滅南之戰他負傷帶伏羲營退至貴安時,沒降罪於他的玄玉,在他耳邊所說的安慰話語。

  玄玉的有情與無情,不是只在一念之間,也並非單憑個人好惡,玄玉是在看人。爾岱之所以會死,是因樂浪,也因爾岱直接威脅到父皇與長安的安危,他若要玄玉不殺他,他得讓玄玉有個不殺他的台階下,在玄玉得依父皇的旨意變狠之前,他必須讓玄玉能說服自己不需這麼做。

  話說回來,其實,他並不是挺在乎自己的生死,早在出兵之前,他就有了兵敗後一死的覺悟,現下他之所以不能死,是因他擔心在他手下叛變的伏羲營,會在父皇的盛怒之下,跟著地一道走上黃泉。來到丹陽這些年來,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重新打造了一座新的丹陽城與伏羲營?他不願讓這座丹陽城再次走回戰後的前路,又再次遭戰火所摧折。

  「王爺……」還想勸他回心轉意的嵇千秋,在德齡不語地朝他揚手示意他別再多說時,只能無奈地把嘴合上。

  走至殿窗瞧著外頭的景色,德齡聆聽著穿梭在丹陽城裡的西風風音,他一直都覺得,這座丹陽城是屬於秋色的,每到離別的秋日,城內總是楓紅似火,璀璨得一如彩墨所繪的畫卷。

  到頭來,秋日匆匆,人生亦匆匆,這一切不過如朵煙花而已。

  年少時,他浪費了太多的時光去滿足個人的虛榮,等他真正覺醒時,卻是在刻骨銘心的戰場上,和戰後寂寥地思念韋重次的雪夜裡。他無一日遺忘當年韋重次替他斷後時那雙肯定他的眼眸,以及趙奔、狄萬歲他們信任他的模樣,還有在這回舉兵前,當他手握著夢想,手中那份握有無窮力量的感覺。

  雖如煙花,但到底,他也曾燦爛過。

  雖如煙花……

  楊國內亂平定後二月,太子玄玉自長安返回九江,準備親自接太子妃冬卿與袁天印一道返回長安,原避戰火離開洛陽、九江的百姓,亦紛紛返回故里。

  首次以太子之姿回九江的玄玉,奉聖諭對力守九江有功的燕子樓與旗下大軍行貸,再與聚集在九江的洛陽、九江官員們會晤,以商議在戰後該如何重建此二地,又該如何復甦國內民生。等玄玉終於能返抵家門,已是數日之後。

  冬卿並未對玄玉調走余丹波不援九江一事多置一詞,事實上,在玄玉開口向她解釋前,冬卿先領著他來到樂浪位於九江城住所的靈堂內,雙雙對樂浪上完香後,先行與玄玉討論,到時該不該帶著樂浪的遺物一塊回長安。

  為了她的知心,玄玉除了只能將她擁緊之外,什麼也說不出口。

  數日之後,當袁天印終於打發掉那些都急著想向朝廷討筆款子,個個都伸手向玄玉要錢的官員後,終於能見上玄玉一面的他,在進入玄玉書齋裡時,他見到的,不是一個如釋重負的玄玉,而是一個眼底寫滿不安的玄玉。

  早等著與他談上一談的玄玉,開口的第一句活,即是藏在心底的恐懼。`

  「請不要離開。」

  袁天印沉默地看著玄玉,他想,玄玉為了今日與他見面,已在心底準備了很久,也做了過多的猜測。

  玄玉懇求地看著他,「師傅,別在這時離我而去。」

  長安與九江接連告捷後,他始終都緊繃的心房,依舊沒一刻能夠放鬆,他日日夜夜所擔心的,就是袁天印恐將會在此之後不告而別。身前身後,在他身邊的人們一個個都已離開,無論是生或死,他怕,已助他打下眾皇子的袁天印,即會是下一人。

  現下楊國內戰方畢,一如當年滅南之戰後萬事起頭難,他的身邊若是少了處處都幫著他、總是為他指點明路的袁天印,他沒有自信能夠一個人狐獨的撐下去。

  袁天印微微一笑,「殿下大業未成,為師怎能對殿下放心?」

  「日後呢?」十指緊緊交握的玄玉,屏自心以待地問。

  袁天印頓了頓,如常地走至他身旁坐下,在他手上拍了拍。

  「這就要看殿下怎麼做了。」其實他走與不走,全在玄玉的一念之間。

  「當年拜師時,師傅所說的要求究竟是什麼?」玄玉乾脆趁此機會,把已積藏在心中多年的疑問問出。

  袁天印再次重複,「袁某不要金銀財寶,亦不要高官厚爵,袁某只要殿下答應一事。」

  「何事?」

  「做個明君。」他的要求,看似簡單,也很難。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今玄玉在片刻間答不上話,他還以為,袁天印會在大業已成之日,功成身退要求歸隱,一如史上那些深知主上皆是能共苦而不能共榮的臣子們,都選擇在被君主反噬之前保己棄業。

  袁天印揚眉笑問:「殿下以為,袁某所求將會是全身而退?」

  「對……」他訥訥地頷首。

  「袁某並非貪生怕死之人。」袁天印正色地澄清,「殿下若是明君,袁某自當竭力侍奉主上,鞠躬盡瘁。」

  「若否呢?」玄玉沒疏漏他話裡的假設性。

  袁天印毫不猶豫,「袁某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鏗鏘有力地撞擊在玄玉的心版上。

  「當年袁某棄玉權而擇殿下之時,可是下了所有的決心與賭注。」袁天印款款將這些牛來的心情道出,「來日,殿下登基後,天下若興,袁某不敢居功,天下若凋,是袁某置民於水火,袁某有愧於黎民百姓,就算是死,恐也難彌袁某雙手之過。」

  在今夜之前,玄玉從不知,袁天印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來到他身邊的,袁天印在他身上賭上了一個期待,然而在期待的背後,有的,是更多責任,雖然袁天印看來總是將事事掌握在手中,洞燭機先、代他機關算盡,實際上,袁天印與他一般,在這條路上皆走得驚心如履薄冰,因為他肩負的是個人勝敗,而袁天印所肩負的,是整座天下人的期待。

  搖曳的燭光將袁天印的面孔映得發亮,玄玉靜看著這個自他年少時就一直待在他身畔的恩師,突然發現,這些年來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袁天印在他身上耗盡了所有的青春與光華,就只是因為,袁天印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他。

  「袁某還記得,殿下曾說過,絕不會讓袁某失望。」袁天印含笑地握緊他的手,「是不?」

  流竄在眼底的感動,令這些日子來玄玉冰冷空洞的心房,再次注入了一股暖意,他壓下喉際間的哽咽,不住地向他頷首。

  「謝師傅……」

  「現下全國亂成一團,咱們師徒倆,又得重新來過了。」袁天印鼓舞地拍著他的肩頭,提醒他日後還有更多難關正等著他們

  黎明末至,長夜仍在繼續。

  這是一條無止盡的道路,不見盡處,自起點出發後就不能有結束。縱使途經的種種會令人麻木,也會令人孤獨,他們或許不能改變命運,但身處在其中一直都努力求生的他們,亦同樣不肯輕易認輸,無論風雨,他們都得肩並著肩攜手持續走下去,在這無盡的旅途。

  白雪妝點了大地,入冬時玄玉再次回到長安,昔日齊王府的門匾已置換上了太子府府匾,長安城內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景況,那些發生在夏日裡的事,隨著白雪一點一點落下,漸漸遭掩蓋在消逝的日子裡,或許再歷經兩個冬日後,人們也都將遺忘那場隱藏了太多心事的楊國內亂。

  自口鼻間呼出的氣,化為陣陣白霧,一連下了幾日的大雪,在這日稍息,遍鋪雲朵的天際露出了久違的星子。

  自幼時起就持續練劍習慣的玄玉,夜靜時分,獨自站在院裡仰望著滿天星斗,遠處袁天印院落的燈火仍是亮著,在天黑他去向袁天印請安時,他記得袁天印正還在研究怎麼對付祿相與德齡的餘黨,好在明日合相來訪時與閻相討論。

  他身後自個兒院落裡的燈也還亮著,方才在他出院前,他才勸過白日裡忙著與尹汗青四處替國庫找錢的冬卿,別在夜裡也趕忙著縫製腹中娃娃的新衣。他相信,那個急著要去收編益州大軍,卻被他強留在府內歇啟、一陣的余丹波,此刻也定是閒不住的在練箭,不然就是又去數落同樣也住在這的顧長空去了,他還記得當余丹波見到少了一條胳臂的顧長空時,頭一件事就是先賞顧長空一頓拳頭。

  聽堂旭說,燕子樓在處理完丹陽的城軍後,會等新任的丹陽總管赴任後才回九江,再過一陣子,等尹汗青走馬上任九江總管,城務都上車軌後,燕子樓就會回長安。

  流離多年,他的身旁,已有很久沒這麼熱鬧過了,他幾乎都快忘了這種感覺

  廊上燈火,將劃過空氣的劍身在夜空中映成一道銀光,玄玉熟稔地翻轉著手中名喚克飛景的名劍,站在雪地裡的雙腳,將鋪了層白雪的地面踩出錯落的步印。

  每一步都是他曾走過的過去。

  許多往事,都只是沙場上的一顆風沙,玄玉持劍頓停了一陣,又再旋身將劍送出,試圖將那些屬於他的沙粒,在心中刻劃得更深些,以免日後會在沙海裡尋不到它,他並不想遺忘,無論是悲是喜,是得到或失去。

  他熟練地將劍身揚起又墜落,依著樂浪曾親指點過的招式,當劍尖直指天際時,他凝望著繁星不動。

  眾星明媚的夜空裡有了變化,起先是一兩顆,而後從天際的這一方到那一方紛紛都出現,在這幽靜的夜色中,星子如雨般橫劃過夜空。

  收劍回鞘的玄玉,站在原地看得出神,那一顆顆開始時帶著斑斕亮彩,到最後黯隱在歸處裡的星子,如同那些曾與他一同在這條路上結伴走過的人們,無論是想見英雄的符青峰,或至死仍望著長安城的靈恩,還是死在他劍下的爾岱。

  霍天行的字跡,時常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提醒著他,不要遺憾錯過,因人生沒有重來一回的機會。

  在這夜,他想告訴那些人,他沒有錯過,他的人生,也因此不虛擲荒蕪。

  星子殞落過後的天際,數顆高懸在夜緞中的星辰,令他想起當年七曜同宮時的景況。

  這些年來,袁天印始終都沒有告訴他人,所謂的七曜同宮,指的究竟是哪些人,直到他返回長安的那日,袁天印才在他的追問下鬆了口。

  閃爍的星光映在他的眼底,在茫茫星海中,他看見了當年他在小山神廟裡拜之為師的袁天印,洛陽文庫裡接下他的白虎之玉的余丹波,藉著漕運繁榮洛陽亦救洛陽的康定宴,大雨中手握聖旨的樂浪,臨死前不忘向他叮嚀別步後路的玉權,苦心經營洛陽在百姓面前燒欠條的冬卿,還有,走過楊國內亂在父皇面前力薦他為太子的閻翟光。

  因為這些星子,故而這片夜空才顯璀璨,也正因有了他們,這片江山,才格外輝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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