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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江山系列》第0章
鐵勒《匣裡龍吟一》(百年江山首部曲)

男主角:玄玉

簡介

以一招「挾天子令諸侯」登上皇位的冉霄,

終於達成了稱帝的心願。

剛起步的皇朝風雨飄零、危機四伏。

受封為「齊王」的玄玉皇子,

在太子冉靈恩的精心安排下前往洛陽,

背負著滅除舊族親王勢力、穩定民心的重責,

玄玉宛如匣中之龍不甘被困低吟,

該如何突破重重難關,

完成這一項艱鉅的任務?



  夜深露重,寒意隨風於窗邊輕叩。

  坐在燈下靜看寫於年末之作,反覆思量,不知如何為序下筆。

  寫書多年,這不是我的第一本小說,筆下內容,也非初次試,但就限制上來說,這的確是頭一回可盡情放手去寫之作,就某方面來看,這是個走出題材限制的試,同時也是個挑戰的機會。

  此部「百年江山」,故事所有內容,皆為架空,之所以架空,一來,可免遭歷史牽著走,二來,較為自由。

  在寫著這個故事時,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人,究竟是跟著命運走,抑或命運隨人走?

  看著筆下的主角們,在曲曲折折的命途裡不斷地趕路,在逆境中尋找一個不認輸的未來,或許沒有人告訴過他們,生存原本就是個嚴苛的考驗,且就算是努力,也未必會有成功之日,但我想,既能有這機會放手追求,即使到頭來可能將會是一場空,他們也還是會義無反顧地登上舞台盡力演出。

  書中人物,或許是你我人生的縮影,也可能是我們已走過的曾經,無論是何者,都望讀者們能走進書中陪他們一塊演出。

  祝 新春愉快

第一章

  深宵魅靜,夜露沾衣,如鉤新月已將西沉,洛陽城內燈火漸熄。

  萬籟俱寂中,驀地一陣秋風沿瓦橫掃,枝上秋葉颯颯聲泣,凋葉逐風零落如許,但葉未落地,自風中擊起的劍氣,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已將墜地秋葉騰掃上天。

  亂葉舞空之中,一抹矯龍似的黑影,拔地躍起,手中銳劍當空橫劃,霎時暗夜中星芒乍放。

  他使的是曹公百辟劍其中一柄,飛景。

  此劍長四尺二寸,淬以清漳,礪以石監石者,飾以文玉,表以通犀,光似流星。

  人聲已靜的柱國公府內,西廂樓後院院中,夜深未寢的柱國公次子玄玉正在練劍,操弄於指掌中的寶劍所擊之勢,時而重若泰山,時而輕似點水,劍身直映西天鉤月,劍鋒所至之處,劍影月影燦燦奪目。過了半晌,原本招招催猛凌厲,勁、疾、重的劍勢突地一改,收起了銳勢,改行以綿柔曲折之姿,輔之以退為進之勢,劍招沉綿帶勁地徐徐劃過秋風。

  吸吐之間,一顆汗珠自他的額際墜下。

  舞至興起之處,正欲旋身舞出另一套劍法之時,靜夜忽地遭到驚擾,來往的足聲打破一夜的靜謐,原本被夜色籠罩的府內,頓時也光亮了起來。

  迫不得已收勢的玄玉,一手撫去額上遍布的細汗,揚首看向廊上那些夜半被擾醒的府內下人們,正忙裡忙出地在廊上高舉燭火點亮廊燈。

  「總管。」玄玉慢條斯理地收起長劍,朝正急忙跑過廊上的府內總管勾勾指。

  跑得正急的府內總管,聽見他招呼後,腳下步子狠狠一頓,踉蹌了一番好不容易才站穩,而後端著一張笑臉下了長廊朝他這邊跑來。

  玄玉轉首看向燈火通亮的東廂樓,誰到府裡來了?」

  「回二少爺,是內史尚大夫,閻大人。」

  「閻大人?」他一愕,微微豎起了劍眉,「這麼晚了,閻大人來府裡何事?」

  府內總管以指刮著面頰,「這……小的也不知。」那個夜半突然造訪的閻大人,事前也沒知會一聲,更沒遞拜帖,來得那麼匆忙,任誰事先也沒料到。

  玄玉聽了,墨眉一勾。內史尚大夫,太後跟前的大紅人,會挑在這等時辰夜訪柱國公府?這裡頭有什麼文章?

  「二少爺?」還等著趕去別處的府內總管,忍不住出聲提醒他。

  他揚揚手,「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府內總管隨即朝他一頷首,轉身又朝廊上飛奔而去,而靜站在原地的玄玉,思索了一會後,轉身步向西廂院牆,翻身躍過高牆後,躍立至曲折廊上的瓦檐,踩著長廊屋檐一路繞過中庭大院來到了東廂樓,走至書齋外後跳下屋檐,屏住了氣息,躡足潛進東廂書齋內院,挑撿了個不會被人察覺的位置後,倚站窗邊,透過微敞的窗扇朝裡頭探看。

  站在書齋內一塊密商國情的柱國公長子靈恩,錯愕地瞪大了眼。

  「禪位?」

  安坐在案內的柱國公冉霄,反應只是勾了勾唇角,而另一旁夜半來訪的內史大夫閻翟光,則是笑意滿面地向他頷首。

  癒想癒覺得冒險的靈恩,頗為質疑地再次出聲。

  「閻大人認為此計真可行?」要讓父親大人登上皇位,法子多得是,為何什麼法子不挑,偏偏卻撿了這一條?

  正在品茗的閻翟光,不疾不徐地擱下了手中的茶碗,帶笑地朝他揚了揚眉。

  「古往今來,本就是有能者登九五,想當年,堯舜不也以禪位這法子讓位於有能之人?」

  說到這點,靈恩也不得不認同,「話是如此沒錯,但……」

  閻翟光眼中迸出炯炯精光,「用禪位此計,不僅是因禪位這形式體面,更是因它名正言順。」

  一直安坐在案內端看著皇帝詔書的冉霄,兩眼邊滑過手中那張由閻翟光所帶來的偽詔,邊懶洋洋地出聲。

  「太後與聖上,那方面是否已安排好了?」

  「太後不過一介不曉世事婦人,聖上只是三歲乳娃,母弱子幼,又怎會是咱們的對手?」閻翟光狡狡一笑,「國公放心,鳳藻宮那方面,咱們的人早已打點妥當了。」

  「辦得好。」冉霄滿意地頷首,著手將手上的偽詔在桌案上攤開,燭火下,絹繡著九龍紋印的黃紙詔,顯得格外刺眼奪目。

  生性多疑的靈恩,心中卻仍是忐忑不安,「朝中大臣呢?他們就這麼順順當當的讓父親接受禪位嗎?難道他們都不會諫阻此事?」

  閻翟光的目光甚是篤定,「如今朝中大臣,一半盡在國公之手,再加上只要有了這紙詔書,咱們還怕另一半大臣不成?」

  想他們挾天子以令諸侯,早不是一日兩日之事了,當今年僅三歲的聖上,不過只是個傀儡,這事全朝人人皆心知肚明,朝中大小官員王公貴戚,早就在暗地裡看準了日後之主另投柱國公麾下,且柱國公自先皇駕崩之後,以攝政王之名輔佐幼帝已有兩年余,算算時辰,也該是脫去攝政王一職正名為皇的時機了。

  「但朝中那些親王們……」

  閻翟光低首啜飲了一口香氣馥馥的甘茗,「早在前月,國公就已用職權之便,將他們紛紛調離京畿,等他們知道此事想趕回京一挽大局,只怕也是為時已晚。」

  這才知曉父親登皇之路,早已在暗中打點妥當的靈恩,不得不回過頭來,訝看著那個在暗中秘密進行此事已久,胸有成竹的冉霄。

  閻翟光自案旁取來一只黃巾布包,將它端放在桌案上,再緩慢拆開,赫然一見,竟是應當擺放在翠微宮御案上的傳國玉璽。

  他輕輕將玉璽推上前,「現下,這紙禪位詔書,就只差蓋上傳國玉璽這一步。」

  冉霄一掌取來玉璽,翻過璽面,瞠目直視著刻印在印底下的一行細字,那行,只屬於天子之字。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燄心燒得通亮的燭光下,紅光滿面的冉霄,掩飾不住眼底興奮地握緊了手中玉璽,他緩緩站起身,兩手握持著大印,由一旁的閻翟光為它沾上紅墨,再將它印蓋在詔書之上。

  兩手攤開即將助他登上青雲天頂的禪位詔書,為此努力了大半生的冉霄,款款咧出一笑。

  「這片江山,不該留給你們這軟弱無能的陳氏,它該給的,是真正的英雄。」

  恭謹站在一旁的靈恩與閻翟光,在見著已蓋印的偽詔後,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退位禪讓詔書?原來,這就是尚史內大夫寅夜造訪的理由。

  自窗縫中窺看幕裡乾坤的玄玉,一雙黑眸,緊盯著父親冉霄臉上的喜不自勝的笑意,再看向大哥靈恩同樣也是喜悅溢於言表的模樣。半晌,他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窗外,點地躍至廊瓦上,照著來時路一路悄聲返回西廂樓。

  他一直都知道,父親渴望成為亂世之雄,並甚想在擔上英雄之名後,登上人間之巔手擁江山。

  遠在先帝未駕崩之前,憑藉著親妹耀封東宮皇後,身為國舅的父親榮晉柱國公、大司馬,因先帝昏庸荒淫不問朝政,自恃位高權重的父親,便藉此出面幹攬朝政,數年下來,父親在朝中威望漸升,臣心日漸積湧,眼看先帝仍是一派不問蒼生,國力日漸削弱,於是父親進而有了取而代之的野心。

  於是在先帝因病駕崩之後,在皇後與朝臣們的幫襯之下,父親榮爵更上一層樓,身居攝政王,代年僅三歲的幼帝攝政,隨後父親先以偽詔將京畿內將會阻礙他登基的親王們調離京畿,再伺機暗中削弱諸親王兵權,掌握了三軍軍權集權中央後,再進行最後一著登基之棋。

  禪位。

  面對父親這等作法,他不意外,也早在心底有了譜,只是在今晚親眼見著父親眼底那貪圖權柄的精光之前,他不知父親的欲望竟是如此盛大。

  依父親所言,這片江山,的確是不該交給軟弱無能的陳氏皇家,畢竟這些年來,歷任陳帝在治績上並無作為,甚至還一任比一任荒唐,江山易主,只是遲早的事。這片江山國祚,是該交由有能之人來掌舵換代,但掌舵之人,就非得是個英雄不成嗎?

  雖說世人都雲亂世造英雄,但英雄這二字,可有人真正想過它的真義?

  所謂英雄,來也剎那,去也剎那。

  蛟龍競騰,翻竄雲空,看似的確是很輝煌燦爛,但若是不能收攏民心,將這塊江山深深紮根佔據,即便就算是英雄能奪來國祚,一手廣攬江山、足踏九州方圓,日後,御極也恐將不過百年。

  返回練劍院中的玄玉,默然抬首看向夜空中橫越天際的星河。

  真正的王者,不在權中,更不在勢中,而是在民心之中,若是真要圖個百年江山大計,該著眼的,是百姓。

  當院中再次揚起颯急的西風時,玄玉揚手將手中之劍朝身後一擲,霎時流光如星,一葉甫自枝梢上落下的秋葉,未及落地,已遭飛景刺過隨劍定插在檐下樑柱之上,橫震的劍音,在靜夜中,裊裊嗡鳴不散。

  他可不願只作個英雄。

  ※ ※ ※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在那夜內史尚大夫進府秘商之後,暗中籌畫進行奪位之事,便在朝中進行得很順暢,當太後在鳳藻宮假托聖意集合朝中文武百官,宣旨幼帝即將禪位於柱國公、大司馬冉霄時,沒有人想過,那紙聖詔,會是一紙偽詔。

  一如冉霄所料,遠在京畿外鞭長莫及的諸位親王,在聽聞將行禪讓禮的消息後,果真來不及趕回京阻止,即使有些親王在事前已收到風聲,快馬加鞭地想帶兵回京以護幼帝之位,可卻紛紛在途中遇上了冉霄事先派出攔劫的兵馬,先遭圍困在京外不說,而後在被擊敗後更被冉霄冠上兵變之罪,並代幼帝削去他們的王爵與兵權貶為庶民。

  直至禪讓禮前,京畿腹地全數落在手握兵權與心腹的冉霄手中。

  此時此刻,冉霄期盼以久的天子禪讓禮,正在翠微宮內舉行。

  跪列在殿中的文武百官們,靜看著遠處高位上,冉霄一人獨挑大樑演出的禪讓戲碼。

  急欲登上帝位的冉霄,掩去了眼中的銳光,神情顯得無奈又推讓,即使太後都已代幼帝頒旨禪讓帝位於他,可他沒有急吼吼地前去接下聖旨,反倒是一味地辭讓,萬萬不肯接受。

  眼前上演的推辭托讓的之戲,入人心中皆有數,此戲不為誰而演,而是為了冉霄自個兒而演,而在場的他們,除了是看戲的看倌之外,還得出場應應景,聲援一下那個看似百般推托,不願奪人帝位的冉霄。

  不多久,殿內眾多冉霄在朝中的親信,果然在預期中出聲勸進。

  「國公切勿推辭,天子之位,國公應當仁不讓……」

  一人之鳴後,緊接著更多捧場的哄勸之聲紛紛跟進,當下殿中吵雜雲雲、一派熱絡,而看似百般為難的柱國公冉霄,也在推辭之余,任由一旁的內史尚大夫為他黃袍加身。

  「惺惺作態。」不屬冉霄麾下之臣某位老臣,看不過眼去低聲冷哼。

  「噓……」叩跪在他身旁的大臣,忙不迭地以肘撞了撞他,示意他別多話。

  站在殿上,將底下朝臣面色眼神都瞧個清楚明白,也將他們嘴邊的細語字字都聽進耳的玄玉,不置一詞地調回目光,將兩眼擺在殿上,冷眼看著幼帝由太監總管扶握著兩手,將手中玉璽傳讓給跪在殿上的冉霄,並看冉霄在兩手一接過玉璽後,噙著淚,語帶哽嚥地對著幼帝說著自己不該受此殊位的等等原因。

  但年僅三歲的幼帝,怎會知他是真有心辭讓,抑或是假意作戲?就在幼帝想依冉霄的話收回帝璽時,眼尖的內史尚大夫圓場得飛快,一把拉過幼帝,將幼帝交給後頭的太監總管之後,朝已交割帝璽的冉霄眨了眨眼,冉霄隨即抹去了眼角的淚,在內史大夫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踱向高高在上的九龍鑾座,轉身緩緩坐下。

  在冉霄登上帝座後,頃俄間,殿中文武百官動作整齊一致地伏地叩拜新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羅列在眾臣中,以額叩地聲呼萬歲的玄玉,兩眼直視著白玉舖成的殿中地板,覺得微微的涼意,透過他的額際緩緩抵達他的心扉,那份微冷的涼意,讓他覺得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清醒,以往他總覺得他心中那塊混沌不明的天際,此刻忽然澄明了起來,遙遠的未來光景,也一一在他的腦海中浮掠而過。

  一逕思考著心中未來的前景,渾然不覺殿上禮程已進行至何處的玄玉,在太監總管拉高了嗓子臨殿一呼後,總算是回過神來。

  「眾皇子女聽封!」

  連忙與其它晉升為皇子的兄弟們,一塊跪移至殿前的玄玉,垂面低首,豎耳準備聆聽加冕在他頂上的榮耀,以及他日後的重責大任。

  「封皇長子靈恩為太子,皇長女為素節公主,皇二子玄玉為齊王,皇三子鳳翔為宣王,皇四子德齡為信王,皇五子爾岱為晉王!」

  「謝主隆恩──」洪亮的謝恩之聲,徐徐繚繞在大殿中。

  伏地叩謝聖恩的玄玉,在總管太監捧來聖諭之時,端肅揚掌承接,在接下晉升王爵的聖諭後,他微微抬眼瞧了瞧高坐在九龍鑾座上的父親。

  那神態、那眼神,是睥睨天下的雄情壯志,宛如棲枝多年的獵鷹,終於能夠展翅翱翔於穹蒼之間。他不動聲色地再轉首偷偷瞥向身旁那本是血脈之親的大哥,卻在一夜之間躍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靈恩。

  一抹滿足的笑意,靜靜停佇在太子靈恩的臉上。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見靈恩這般笑過,那笑意的背後,只有他明了,與父親一塊在逆境中求生存、暗自咬牙吞下多年榮辱的靈恩,是多麼渴望這一刻的到來,多麼期待能夠擁有往後將能放手一搏的機會。

  半晌,他收回目光,端謹地垂首聆聽殿上其它諸王聽封,不斷在心中掂量著,今日所獲得一切的前因,以及日後將承擔的後果。擺放在手中的聖諭,此刻握來,沉甸甸的,像個份量十足的希望,無可限量的未來,正掌握在他的手中。

  放手一搏……

  玄玉驀地握緊了手中的聖諭,暗自下定了決心。

  在這日,新帝受禪位於翠微宮,年號建羽,定都長安,國號為楊,是為建羽元年。

  ※ ※ ※

  「如何?」

  坐在城中往來最是繁忙熱絡的大道旁,一處豎立著一塊命字布招小攤旁,任氏員外一手抹去額上如漿的大汗,頻頻閃躲著路上行人偶爾投來的疑惑目光之際,等得不耐煩地再向城中頗富盛名的測命攤主袁天印低聲催促。

  「別淨是啞著不吭聲,你倒是說說話啊!」來這坐等了老半天,只聽完他所報上的姓名後,就一聲不吭的袁天印,在他等了那麼久後,袁天印還是一逕地在掐按著掌指不知在數算些什麼。

  「嗯……」掐著五指細細推敲的袁天印,沉吟了好半天,遲遲就是不吐出個字來。

  等得心慌的任員外,忍不住又向他催上一催。

  「究竟怎麼樣?」不過就只報上個人名而已,這也好讓他算那麼久?

  又再讓他等過了一段時間後,袁天印總算是停止了手邊的動作,抬首向他開了金口。

  袁天印笑笑地揚眉,「老爺府上,近來是否災病不斷,或偶有失物,偶有血光意外?」

  任員外聽得不住點頭,「對對對……」果真是名不虛傳,厲害,只是悶頭在那邊掐指算算而已,居然這樣就知道他遇上了什麼麻煩!

  「那麼老爺這幾個月內,是否迎了個南方來的女子入門?」袁天印又慢條斯理地再度問起,邊轉身自身後取出了一壺盛了甘泉的水壺,仰首飲了幾口。

  「你怎麼知道?」呆愣當場的任員外,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瞪看向他。

  懶得多話的袁天印只是淡淡地問:「是或不是?」

  「是……」感覺自己所有底細都被他算出的任員外,在他那看來甚是篤定的目光下不得不吐實,「兩個月前,我是娶了個南國來的小妾。」

  他兩眉一挑,「這位新進門的夫人,是否貌若天仙,且不要彩禮、不要一文錢就願下嫁大人?」

  「你怎麼……」聽著聽著又被他給結結實實嚇著的任員外,抖聳著食指,啞口無言地指著他。

  慢條斯理攤開手中一柄繪有墨龍的紙扇後,袁天印笑中有意地睨著他。

  「你笑什麼?」渾身被看得不自在的任員外,在他一逕地盯著他笑時忍不住沖口就問。

  「色字當頭一把刀,這道理,老爺難道不明白?」若無其事著手中之扇的袁天印,好笑地看著這個沒事自個兒把禍害迎進家門的老色鬼。

  任員外毛火地將大掌往攤上一拍,「別跟我拐彎抹角的,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聳聳肩,「老爺若還想保家宅平安,那麼今兒個夜裡,派家丁到府中東南處掘土三尺,將掘出之物以柳枝枝條焚毀,天明後,再將新夫人逐出家門,如此一來,貴府將可恢復安泰。」

  「啊?」任員外登時一愣,愕然結巴地問:「要、要把新夫人逐出府?」

  「怎麼,舍不得新夫人?」袁天印饒有興味地繞高了眉,話一出口就正中要害。

  他漲紅了老臉,「這……這與我的新夫人有何幹系?」

  「老爺府中有蠱,而這蠱物,即是新夫人帶進門來的。」袁天印低首將扇面一,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眼中凌厲的目光,不嚇而威,「若老爺不信,今晚三更派人掘土後,即可知小人所言不假。」

  「可她……她……」被他嚇著的任員外,卻仍是支支吾吾。

  袁天印淡淡一哼,「有句話,小人還得提醒老爺,只是,就怕這話老爺會覺得不中聽。」

  「哪句?」

  袁天印傾身上前,以扇點了點他的鼻尖。

  「你該戒戒色這一字了。」臨老入花叢就已夠不愛惜性命了,耽於美色還這般不聽諫,遲早這色字會要了他的老命。

  兀自在腹裡氣翻,滿面緋色的任員外,當下老臉掛不住地猛然站起身,正待對他發作,可就在此時,原本日正當空的天上日卻突地失去了顏色,剎那間,天色潑墨四暗,猶如夜臨。

  早就預料到的袁天印,緩緩抬首望向天際,一眼望去,暗月蔽日,在失了光採的天上日後頭,尚有五顆宛如璀璨明珠般的星子羅列跟隨在後,屈指數算了一會,他在唇邊帶上了期待已久的笑意。

  在街上來往行人,都因此詭異的天象而驚慌逃竄之時,心中也是惶怕不安的任員外,忙不迭地問向神態安然自得的他。

  「這是怎麼回事?」

  「七曜同宮。」袁天印低下頭來,伸手揉了揉有些澀的頸間。

  任員外不解地皺著眉,「七曜同宮?」

  「所謂七曜,乃日、月、熒惑、太白、鎮星、辰星、歲星。當七曜同居一宮,即為七曜同宮。」

  「好端端的……」滿心害怕的任員外,怯怯地一手指向天頂,「怎會突然有這天象?」

  他徐聲說著,「古人有雲,七曜同宮,意指明主將現。」

  任員外聽了,忙把頭轉看向他,「明主?」當今聖上不是已經登基了嗎?如果這天象指的真是明主將現,那這天象指的可是當今聖上?

  「但,七曜同宮,同時也是天狗食日、五星連珠。」袁天印也不管他是否聽得懂,只是淡然地說完未竟的話。

  「這又怎麼樣?」聽出滿腹好奇的任員外,捺不住想一窺究竟的心,又再次在攤前坐下。

  「這代表……」袁天印臉上的笑意霎時隱去,「天下,必有大劫。」

  天下必有大劫?

  肚裡一籮筐解不開疑惑的任員外,才搔著頭想仔細推敲他的話意,不意往旁一瞥,卻發現袁天印已站起身來,手腳俐落地收拾起攤面的東西。

  「喂,你在做什麼?」怎麼說著說著他就開始收拾起當家來了?

  「小人今日收攤了。」兩手將布包一拉綁緊的袁天印,連攤子也不要了,將布包甩上肩後即兩腳往旁一跨,準備離開此地。

  任員外忙想探出一手將他拉回來,「我還沒算完哪!」

  在他的掌心接觸到袁天印的臂膀前,腦後似多長了一雙眼的袁天印,懶懶舉扇往後一擋,拍去了他湊過來的掌心後,又再朝大街上走去。

  「等等……你要上哪去?」追在他身後卻追不上他那走得疾快腳步的任員外,氣喘吁吁地杵停在原地問。

  「洛陽。」

  他一頓,「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做啥?」

  被叫住的袁天印,緩慢回過身來,唇畔勾起一抹自信飛揚的笑意。

  「投靠明主。」

  ※ ※ ※

  含涼殿內,坐在桌案內的太子靈恩,猛然擱下手中待批的摺子,忿忿地以一掌揮去置滿桌案的地方官員所上的摺子。

  「異姓王不聽朝廷指揮,河南郡令與洛陽太守更是對中央政令視若無睹,現下的洛陽,儼然就是擺明了想與朝廷抗衡!」

  被太子召入太極宮的玄玉,端謹地坐在太子所賜之位下,邊看著殿中伺侯的太監無言地蹲在地上撿拾掉了一地的摺子,邊思索太子會難得的出現如此失態之舉,裡頭含帶的真正怒意有多少,而特意演給他看的成份,又有多少。

  「太子息怒。」不打算拆穿太子的他出聲輕應,暗裡,不動聲色。

  狀似氣極的靈恩一骨碌地走上前來,「你說說,在他們眼裡頭可有父皇?」

  他一手撫著下頷,「父皇的意思呢?」

  靈恩先是揚手斥下殿中的太監與宮女,而後朝他勾揚著掌指,示意他靠過來。

  「父皇的意思是……」在他一靠上前後,靈恩即壓低了音量,「與其派個前朝老臣去那邊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或是與他們連成一氣對抗朝廷,倒不如就派咱們自家人前去河南府洛陽坐鎮,看管著他們之余,再設法將洛陽平定下來。」

  「自家人?」玄玉頗為意外地挑高了劍眉,「親王們?」

  「對。」

  他轉眼想了想,「父皇屬意誰去?」

  「你。」靈恩一掌按上他的肩頭,大掌在他肩一微微使上勁。

  雖說早在進宮前他就已經在心底提防著了,但面對這措手不及的變故,玄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收到這等棘手聖差的他,忍不住想確定。

  「明日早朝,父皇會在殿上頒旨任你為洛陽總管。」靈恩揚掌放開他,兀自在殿中信步踱了起來。

  「洛陽總管?」聽了心中大感不妙的玄玉,忙想開口阻勸,「太子──」

  然而在他還未把話說出口前,靈恩卻先行以一句話堵住他的反對,「放心,皇叔寶親王也會同你一道去。」

  玄玉緊蹙著眉心,「等等……」寶親王冉西亭?那個文弱仁心、不曉朝事的皇二叔?派個這種皇叔跟他去有什麼用?

  「會派寶親王同行,這麼做,是因父皇怕你一人會難以招架那些老臣們。」靈恩回過頭來,面上笑意吟吟,「因此名義上,寶親王只是你到任的伴臣,但實際上,寶親王算是你的助手,他將會從中輔助你。」

  從中輔助他?那個皇叔別扯他後腿他就該偷笑了。

  玄玉面無表情的陳詞,「我尚未滿廿,如此年輕就擔了個洛陽總管之職,別說朝臣嘴上會有微詞和肚裡會有滿腹不滿,只怕洛陽那方面……」

  「你怕有人不服?」早就把他的拒詞想過的靈恩,好整以暇地接過他的話。

  「是。」算算在東都洛陽那邊,盤根錯結的全是些早就年過不惑之年,在官場打滾已久的前朝舊臣,現下突然在那些老狐貍頂上多了個地位高過他們頭頂的年輕總管,而這總管還是個年歲、歷練都不及他們一半的毛頭小子,別說是不服,只怕他總管這位子連坐都坐不穩。

  緩步踱回他面前的靈恩,親熱地攬過他的肩頭,邊與他一塊走向桌案邊對他說著。

  「這句話,我只說給你一人聽。你要記著,你這一去,不只是要做給那些老臣看,你還要替父皇穩住江山。」

  倏然踩停步子的玄玉,微側過臉,黑眸直視著身旁的靈恩。

  靜擱在他肩上的那只大掌,緩緩掐進他的肩頭裡,「無論洛陽那方面服與不服,你都得替父皇鎮下洛陽!」

  默然無語的玄玉,靜看著他眼底那份不容拒絕的眸光,總算是聽明了,這一回,靈恩不是在勸進或命令,語含威脅的靈恩,是將以責任為名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著他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目前朝政尚未穩定。」

  「那你也應當知道前朝遺臣們都巴不得將父皇扯下來,好將前帝拱上九龍椅恢復前朝風光?」靈恩將他拉來桌案前,取來一份又一份的摺子,攤開了摺子要他也看看裡頭寫的是什麼。

  「知道。」他低首看了一會,再將目光調回軟硬兼施的靈恩身上。

  走回案內坐下的靈恩,臉色驀地一換,揪愁地皺起了眉心。

  「這事若交給外人去辦,別說父皇不放心,我也萬萬不會讚成,但若不能交給外人辦,就只能找咱們自家人了。」他邊說邊嘆氣,「你想想,若是全盤交給皇叔們去辦,父皇只怕他們恐會有二心,或是也想藉此攏權,到時若是也惹出個挾大權逼父皇退位怎生是好?因此父皇不能指派皇叔們去鎮住洛陽。既不能指派皇叔們,那就只能從我們這些兒子們中挑檢人選。」

  玄玉淡淡提醒,「這項重任,對太子而言,應當是遊刃有余。」身為長子的他,對朝中之事了若指掌不說,入朝的時間也比他早了好些年,怎麼這種燙手山芋他自個兒不接,偏把難題扔給他?

  靈恩說得理所當然,「目前朝中風波未定,我得同父皇共同穩定朝政,而你底下的皇弟們都還年幼,不足擔以大任。」

  「因此我就是不二人選?」他了無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心底甚是明白,太子不願冒辦砸了差事這個險,也不願拿他太子之位當籌碼去賭。

  「老二。」眼看他似乎是已經對大局有所了解了後,靈恩放軟了聲調,改行動之以情,「為了父皇,為了這片好不容易才奪來的江山,這事你推不得,也不能推。」

  心頭算盤撥得飛快的玄玉,一邊聽著他的軟言軟語,一邊暗自盤算了一會後,配合地朝他頷首。

  「我知道了。」

  「洛陽那邊,就看你的了。」心中大喜的靈恩,一把捉來他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是。」玄玉輕聲應著,兩眼,落在靈恩身後那座只有太子才能坐的太子御座上,而後,他炯亮的黑眸中,乍放出一絲光芒。

  ※ ※ ※

  「洛陽總管?」楚郡王顧長空,張大了嘴,瞠目直瞪著方對他說完這個措手不及噩耗的玄玉。

  「對。」正坐在椅上看書的玄玉,頭也不抬地對那個自小就玩在一塊的同年表哥應著。

  「等等,我想我可能是聽錯了……」一手撫著額的顧長空,不太能接受地再次向他確認,「你剛剛說的,是不是那個河南府的洛陽?」

  「對。」玄玉還是只有單一音調的應答聲。

  聽完他的回答,當下自椅中跳起的顧長空,不可思議地扯大了嗓門。

  「太子是想推你入虎口嗎?」把他給調到洛陽去?太子不如把他推進獸圈裡讓他一口被吃了算了。

  玄玉又刻意補述沒說完的部份,「這是我父皇的意思。」

  「聖上什麼人不派……卻派你去?」瞠目圓瞪的顧長空,當下腹裡的怒火熊熊地燒了起來,「太子呢?太子他怎不去?」

  終於抬首瞥他一眼的玄玉,在心底思索了一番後,避重就輕地一語帶過。

  「太子需留在京畿,況已太子身份尊貴,不宜犯險。」

  雖然性子大大剌剌,但某部份卻心細如發的顧長空,還是聽出了他話裡的隱藏的深意。

  他重重哼了口氣,「對,太子的身份尊貴,而你這皇子身份就不夠尊貴、命就不值錢?」太子自個兒沒把握,也不想成為炮灰,所以就派了他這個替死鬼去?

  「別激動,有話慢慢說,你的脾氣又要上來了。」光聽他的音調,就知道他那毛躁脾氣又卯起來的玄玉,習以為常地在他發作前叮嚀他兩句。

  下一刻,個性沖動的顧長空果然一骨碌地沖上前,一手撇開他手中的經書,一手揪扯著他的衣領。

  「你知不知道到了洛陽後你將會遇上什麼?」以為他不知道事情嚴重性的顧長空,表情張牙舞爪的。

  「知道。」玄玉輕輕拉開他的手,彎身將落地地上的經書拾起。

  不死心的顧長空再次吼向他,「那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兩腳一踏上河南府的地盤,那些等不及把你啃了的前朝老臣和異姓王們,絕對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在那裡等著他的,不是猛虎,不是妖魔,而是一批批等著把他整死的老臣,他到底明不明白他的處境?

  玄玉睨他一眼,「這還用你說?」

  「既然都知道那你還──」還想再嘮叨一頓的顧長空,才張大了嘴,玄玉立即以手中的經書敲上他的額際,成功地止住了他的嚷嚷。

  他淡淡地說出不容他拒絕的現實,「太子必須坐鎮京畿,下頭的皇弟們又皆年幼,我若不為父皇分憂、不為太子分勞,還有誰去?」

  兩手直捉著發的顧長空,不平地在他耳邊大叫。

  「但你的年紀也不大呀,你也才十九而已!」他也才與太子差兩歲而已,而他下頭那些皇弟們,也才差他一兩歲而已,為什麼聖上就那麼不公平?

  「我聽夠了。」已經默默忍受他許久的玄玉,兩手將經書一,擺明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玄玉……」就在這時,書齋廂門突遭人開啟,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這回聖上指派必須跟著玄玉一塊赴任洛陽的寶親王冉西亭。

  趕緊把還沒鬧完的顧長空推到一邊去的玄玉,迎上前去向他請安。

  「皇叔。」

  冉西亭握住他的兩肩,扶他站了起來,「都是自家人,跟長空一樣叫我二叔就成了。」

  「二叔,你也收到消息了?」顧長空擺著一張臭臉,又惱又忿地走上前去,看著他那張也顯得很頭疼不已的臉龐。

  「嗯。」冉西亭重重嘆了口氣,側過頭無奈地問:「玄玉,洛陽總管這件聖差,你打算怎麼辦?」

  「接下。」玄玉邊拉著他入坐,邊笑意滿面地應道。

  冉西亭聽了,面色不禁再黯然三分:「玄玉,不是二叔要說喪氣話,只是洛陽這塊地……」

  「荊棘遍野?」知道他要說些什麼的玄玉,帶笑地替他斟上一杯茶。

  「對。」光看這個侄兒臉上那份心底有數的表情,冉西亭也不想再拐著彎子說話。

  先且別說洛陽那邊的形勢如何,現下他頭一個擔心的,就是他本身。雖說這個侄兒自小就聰穎睿智,但他這個作人家二叔的,可不是那塊可以管大官的料啊,大半輩子都在書堆裡打滾的他,怎會是洛陽總管伴臣的人選?到時他要是沒能幫上玄玉的忙,還壞了玄玉的事怎麼辦?

  玄玉看了他懸心不已的表情一會後,安然地在他身旁坐下。

  「二叔擔心咱們這一去,會被洛陽的那些舊員給生吞活剝,或是拆得片骨無存?」

  「唉……」腦殼作疼不已的冉西亭,一手頻揉著額際,「現下全朝的官員都等著看咱們去那出糗,運氣好的話,或許數年後咱們還能活著回長安來,但運氣要是差了點……」

  「二叔多慮了。」玄玉拍拍他的手安慰。

  冉西亭卻不斷向他搖首,「光是想到那票根本就不聽指揮的舊員,我就連去也不想去,聽說朝中的舊員已經派人送訊給洛陽了,叫那邊的舊員嚴陣以待,等咱們一過去就準備給咱們一個道道地地的下馬威,你叫我怎麼不多慮?」

  「事在人為。」伸手取來茶盅的玄玉,低首飲了一口香茗,若有所思地盯著盅中波紋不定的茶湯,「只要有心,想做的,就一定能夠做成。」

  「你就這麼樂觀?」站在一旁的顧長空,兩手環著胸,不容氣地瞪著這個看似深有信心的表弟。

  「是啊。」兩眼看著盅內一旗一槍的茶枝浮葉,玄玉漫不經心地應著。

  「這麼說……」冉西亭登時眼中迸放出得到救贖的光採,「洛陽總管一職,你是有把握?」

  「有沒有把握,這話我不敢說。」他淡淡輕笑,隨手將茶蓋覆上茶盅,「但我相信,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我一步步慢慢走,終有一日,我會走到我要到達的地方。」

  「當」的一聲,是茶蓋覆上茶盅時所帶來的清脆的聲響,那聲韻,直抵在場另二人的心梢,宛若在他們心湖裡投下了一記定心大石後,所帶來的沉重回響。

  總覺得他話中有話的顧長空,沉吟了一會,復而仰首看著走至窗邊,遠望著滿園秋色的玄玉。

  「你想走到什麼地方?」

  玄玉輕輕上窗扇,「日後,你們會知道的。」

  ※ ※ ※

  接下聖詔的次日清晨,天猶未亮,大地仍是惺忪未醒之時,早已打點行裝妥當的玄玉,在派人去接來同行的寶親王冉西亭,與同是奉了聖意隨行的楚郡王顧長空後,齊王王府前,一小隊的親衛人馬,已整裝待發。

  由下人提著燈籠走至府前的顧長空,看了看此次前去洛陽的人數後,不解地以指輕點站在身旁的冉西亭。

  「就這麼點人跟咱們去?」屈指點算了一番,也才這麼一小隊親衛跟著他們上路而已,他們這一去,也不知是幾年,帶這點人手夠嗎?

  幫忙打點的冉西亭款款答來,「玄玉說為了趕時間,所以就由咱們先到洛陽,待落腳了後,再讓齊王府裡的部份家臣與奴僕過去。」

  「趕什麼時間?」耳尖的顧長空挑高了半邊眉,「玄玉急著到洛陽嗎?」據聖旨上所寫的,聖上並沒有要求玄玉得在哪個時限內盡快就任,既然聖上都不急了,他在急什麼?

  「聽他說,他希望咱們此行能癒快癒好。」同樣也是認為此行太過倉促的冉西亭,總覺得這般就起程,不但在人數上不足,在安危上,似乎也不太妥當。

  「為什麼?」

  「他說……」不是很明白個中原由的冉西亭,拈了拈下頷處的長須,「他不想節外生枝。」昨晚玄玉是這麼對他說的。

  顧長空杵著眉心,「那小子在擔心些什麼……」那個總是想太多的表弟,不會是預料到了什麼沒告他們的事吧?

  緩步踱出王府府門的玄玉,未著官服,只是身著一襲朴素的民裝,直接走過交頭接耳的兩人面前,揚聲詢問那些為掩人而目而都已換過裝的親衛們。

  「都準備好了?」

  親衛統領恭謹地抱拳以覆,「回王爺,就待王爺宣布起程。」

  看看他那一身簡單輕便的打扮,再低首看向自己同樣也被要求不能太過華麗招搖的自己,顧長頭百思不解地搖搖頭,一手扶著冉西亭步向造型同樣也是相當平民化的車輦。

  「二叔,這邊請。」

  在他兩人都已登上車輦後,殿後的玄玉,忽地旋過身看向掛了兩盞燦燦紅燈的府門,再仰首看向府旁遠處,在天際盡頭下那片仍藏在晨霧裡的巒巒青山。他深吸了口早晨清冽沁脾的空氣,感覺透入他肺腑裡的一切,正催促著他朝他的未來踏進一步。

  前途未卜。

  雲朵繚繞的遠處層山,在耀紅的曦日自山頂一角冉冉浮升之時,原本纏繞不開的雲霧山嵐,頓時遭刺目的紅光穿透遠逐,當晨曦抵達他的面龐那一刻,覺得渾身又再次蓄滿了力氣的玄玉,低首拿起配置在腰間,昨日方由聖上加封為尚方寶劍的飛景劍。

  揚手抽出劍身,在燦亮映人眼的晨光中定眼細看,在劍身上,有著當年教授他武藝的師傅所為他刻上的兩行字。

  致虛極,守敬篤。

  萬物升作,吾以觀復。

  由劍身反射出一束束璀目粼粼的光束,照亮了此刻玄玉的臉龐,他直視著劍身中反映出的那一雙炯亮黑眸,再次想起了那一夜,他曾對自己許下的心願。

  他不想只作個英雄。

  他要作的是……

  「玄玉!」等了許久的顧長空,一手掀起車廉,探頭出車外朝磨蹭了許久的他催促。

  猛然回過神來的玄玉,再次看了看手中之劍,而後收劍入鞘,轉身步向車輦時,揚手朝等待的眾親衛一揮。

  「起程!」

  同樣也是在這日清晨,當朝陽穿透樹間紛紛墜跌的枯葉,暫棲在客棧裡的袁天印走出客棧外,遠望了東方旭日一會後,一手拎起行囊拾級步下台階,朝著日光融融的東方之道開始前進。

  就在他方走不久後,一名身形魁偉壯碩的黑衣男子,肩上架著一柄看似沉重的巨劍,兩手擱擺在劍身上,自客棧後頭走出,緩緩跟上袁天印的身影,並在路過道旁一株老樹下時,舉腳踢起一塊石子,將它踢向醉睡在樹下,渾身散發出濃濃酒氣的男子。

  石子猶未抵面,衣衫不整,敞露出半片胸膛,臉上左頰邊還有著一道筆直刀痕的醉漢,連眼皮都未睜開,就反應迅捷地接下飛石。

  接下石子的他先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睡眼惺忪地以指抓了抓胸口,接著也拎起擱擺在一旁的酒壺,一手按著膝站起,邊搔著發邊舉步跟上。

第二章

  風塵僕僕趕路的玄玉,在此趟前往洛陽的沿途中,一路稍做停留的地點並不多,絕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趕路上,但為顧及勞頓的親衛們,以及年歲也不小冉西亭,在這日在路經鄴縣縣城時,玄玉總算是下令緩下了前進的速度,在縣城裡找了個落腳的地方供大伙稍事歇息。

  但行事低調的玄玉,在抵達縣城後,並未直奔由官府所營的驛站,改而投宿在城裡一間規模並不大的客棧裡。

  一抵客棧,就忙著讓冉西亭坐下休息的玄玉,將一行人登記住宿事宜都交給顧長空後,也跟著坐在人來人往的店內,與冉西亭喝起解渴的茶水來,就在這時,他身旁那名總是不離身保護他的親衛統領,卻壓低了音量向他暗示。

  「主子。」他邊說兩眼邊瞥向站在客棧外,那名衣衫襤褸的小乞丐。

  揚首看去的玄玉,擱下了手中的茶碗,意外地看著外頭那名目不轉睛看著他的乞兒,在身旁的親衛統領打算派人去打發掉那名乞兒時,他抬起一手。

  「不要緊。」

  站在外頭遠觀的乞兒,在玄玉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後,便在多名親衛防備的目光下,不客氣地大步來到玄玉面前。

  「有事找我?」面帶笑意的玄玉,先是自袖裡掏出了一綻紋銀,而後打量起這個似乎是沖著他來的乞兒。

  「有位大叔叫我轉告你一句話。」收下銀兩後,一聲不吭的乞兒終於開了口,但他這一開口,同時也引來了玄玉滿腹的狐疑。

  「哪句?」

  乞兒打量了四下一會,而後靠上前小聲地一字不漏背出,「今晚不能睡,這一睡,會要人命的。」

  坐在一旁,聽完乞兒的話,登時挑高了兩眉的冉西亭,滿頭霧水地問。

  「這是什麼意思?」沒頭沒腦的,這句話是誰叫他來說的?

  「就這樣?那位大叔沒說些別的?」玄玉揚起一掌示意冉西亭別多話,而後再自袖中掏出另一枚紋銀,賞給那名攤著掌心討賞的乞兒。

  「沒了。」年輕的乞兒下巴一揚,扭頭就大剌剌地朝客棧大門走去。

  兀自撫著下頷沉思的玄玉,在心底不斷揣摩著那句話的話意,才大略地推敲出一半時,方才那名離去的乞兒卻又突地復返,再次回到了他的跟前,自臟污的袖中掏出一團揉皺的紙團給他。

  「那位大叔還要我將這個交給你。」

  拈過紙團的玄玉,在乞兒離開後,慢條斯理地攤平皺成一團的紙張,兩眼定定地凝視著紙上所寫的二字。

  映月。

  「這又是什麼意思?」湊過頭來一塊觀看的冉西亭,怎麼也猜想不出這二字所代表的涵義。

  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玄玉忽地揚首看向客棧的後院,在院中瞧見了某種東西後,腦中原本猶有不解之處霎時解開。

  他以指輕彈著紙張,「看來,似乎有人早已料到,咱們這一

  路上是不會安寧了。」

  冉西亭驚怪地揚著眉,「這樣你也看得懂?」這簡直就是猜謎嘛。

  「懂。」玄玉安然地笑笑,抬指朝親衛統領一勾,在彎下身來的統領耳旁附耳說了一陣後,就見統領重重一頷首,立即帶了幾名親衛離去。

  「你都吩咐了些什麼?」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麼的冉西亭,邊拈著長須邊看著神態怡然自得的他。

  「脫身之計。」

  ※ ※ ※

  秋夜寂然,星辰緩緩遊過天川。

  漫走在靜夜大街上的打更人,方敲更過子時,更聲過後,隨著打更人的步聲遠去,夜,似乎更深沉了些。

  徒留幾盞燈火的客棧,殘燭映著紙窗,映出幢幢人影,一眾疾快矯竄而過,直上客棧二樓廂房。包括玄玉、冉西亭、顧長空,以及一眾親衛的廂房房門,驀地遭人重重開,房門甫一敞,每間廂房立即射進了數十只快箭,箭雨稍停後,一群蒙面的黑衣人緊接著手荷大刀進入房內,舉刀齊砍向床榻,登時被褥裡的綿絮,在瑩瑩燭光下四處飛揚。

  當燭光反射的燦白刀光照亮了廂房,坐在廂房對面另一座客樓房頂上的冉西亭,一手緊摟著顧長空的臂膀免得掉下屋檐,一手邊抹去額上的大汗。

  「果然是刺客……」幸好玄玉機靈,早發覺這座客棧不對勁,不然這下就慘了。

  顧長空也忍不住嚥了嚥唾沫,「要我還躺在那張床上的話,只怕我現下不是已被插成了箭豬,就是被剁成了肉塊……」

  「咱們運氣好,事先就有人向咱們通風報訊。」涼涼待在檐上看戲的玄玉,笑笑地撫著下頷。

  冉西亭直搔著發,「那位有先見之明的高人到底是誰呀?」到底誰這麼好心救他們一命啊?

  「說不定……」想得比較多的顧長空,不禁要懷疑,「玄玉,你想那個替咱們報訊的,會不會就是謀刺咱們的主謀?」

  「倘若他要謀刺咱們,又何需多此一舉?」玄玉倒不這麼認為,在檐上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衫,「走吧,這裡不安全。」再過不久,那些撲了個空的刺客們,恐怕就會將整座客棧翻過來了。

  顧長空沒好氣地問:「整座客棧全是刺客,能走去哪?咱們就連客棧大門都走不出去!」瞧瞧下頭等著宰他們的人有多少啊?恐怕就連只蚊子也飛不出去。

  「誰說的?」臉上一派從容的玄玉,不以為然地咧出一笑,隨後一馬當先地躍下房頂,顧長空看了,也只好著半點功夫也不懂的冉西亭跟著一塊躍下。

  藏身在院中樹叢與假山間走了一陣後,整座客棧裡裡外外,四處皆是一手高舉著火炬,一手端著利器在尋找他們的蒙面黑衣人,而客棧的兩處出口,也皆被堵住,無路可走的顧長空,翻著白眼問著在前面帶頭的玄玉。

  「好了,現下要往哪走?」

  「那裡。」放低了音量的玄玉,在院中找到了一口水井後,抬手一指。

  「水井?」在他身後的一幹人等,先是瞧了瞧那口井,而後又面面相覷。

  來到井邊後的玄玉,微笑地探首看向井中。

  「這就是映月。」唯有水才能映月,而在這座客棧裡,能夠映出皎月的地方,就只有這口水井了。

  隨著他一道看去,不明所以的顧長空與冉西亭,皆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枯井?」

  「快走吧,追上來了。」在院中的火光逐漸朝他們這邊來時,玄玉先是命幾名親衛躍下枯井,又支使了其它親衛去辦他所交待之事,然後一手推著猶豫不決的冉西亭。

  「玄玉,我……」低首看著那極深的枯井,一把年紀的冉西亭告饒地向他搖首。

  「長空,你著二叔先下去。」玄玉以肘重重撞了一下仍在發呆的顧長空。

  顧長空微一頷首,轉身起冉西亭,在前頭幾名親衛在下方朝上揚手示意安全後,立即也跟著躍入井中。

  的腳步聲,飛快地將院中包圍,站在原處等候其它親衛歸來的玄玉,當燦燒的火炬照映上他的面頰時,他慢條斯理地一手按向腰間所配的飛景,劍未出鞘,一具魁偉的背影隨即出現在他的面前以背向他,玄玉當下一愕,頗訝異地看著這名肩上扛了一柄巨劍的高壯大漢,在下一刻劍鋒出鞘後,二話不說地即沖向那些想圍堵他的刺客。

  擾嚷尖銳的金鳴聲,震天呼嘯,亂仗中,倚在井畔的局外人玄玉,並沒有閃躲走避,他只是淡淡地瞅看著這名對他伸援手的陌生客,並欽佩於如此身手。當激戰的漢子將院中的刺客收拾大半後,突地將巨劍往地一插,以力拔山河之勢,兩手舉起院中數來不知有幾百斤的大石,奮力擲向後院院口以堵住出路,阻止客棧裡其它刺客繼續朝這方向聚集。

  在欣賞漢子過人之勇之余,一心二用的玄玉,轉首望向客棧後院的廚房。

  被派去的親衛們,在廚房外頭四處加架了薪柴,並在留有余火的爐灶裡添了油後,舔噬了油水的火苗迅速燎竄而起,並開始四下蔓延,位在灶上的鼎鍋禁不起油火同燃久燒,乍放出轟然巨響,炸掀了廚房屋瓦,卷肆的濃煙烈火、如騰上夜霄的火龍,直攀天際。

  暗夜裡的一道蓬火,在急來的西風助長下熊熊壯大,不久,客棧與街坊被巨聲驚醒的眾人,有的驚慌噪嚷,有的急於取來街邊水井之水救火,轉眼間,靜夜宛若鬧市,一派沸沸揚揚。

  騷動中,趁亂走避的親衛們趕回玄玉的身邊,已準備躍下枯井的玄玉,笑看那名為他們抵擋刺客、劍起劍落間矯若遊龍的漢子一眼,而感覺似乎有人正在注視著他的漢子,也驀然回首一望,而後微偏著頭示意,這裡只他一人對付那些刺客即綽綽有余,要玄玉快走。

  會意的玄玉,馬上轉身朝跑來的親衛們揚手。

  「這裡留給他斷後,你們同我一道走!」

  話一說完,玄玉立即躍下枯井,兩足方沾地,等在下頭手舉火把的顧長空,立即朝他招招手。

  「這是……」抬首看去的玄玉,有些意外地張大了眼。

  在井底一角,有一洞口,走入洞口後進入眼中的,即是窄小曲折的甬道。玄玉走入道中,以指覆上道旁的黃泥,指梢下的黃泥,土猶未幹,看來是新挖不久,也有可能是那位通風報訊者,在知道他們將會有難後,所以才急忙為他們挖出這條逃生地道。

  「這條地道通到哪?」等著他的顧長空彎低了身子,邊問邊舉炬看了看長得不見底的甬道。

  「走走不就知道了?」來之則安之的玄玉,在後頭的親衛也跟上來後,派一半親衛前行導路,另一半在他們後頭押護。

  屈彎著身子在地道中迂回走了一陣,原是平坦的地道,地勢逐漸向上傾斜,爬上了斜坡後,撥開洞口處一叢叢掩飾的長草,映入眾人眼帘的,是當空一輪皓皓秋月。

  「總算出來了……」喘著氣的冉西亭,邊以袖拭著額際的汗珠,邊回頭打量他們究竟在地底下走了多遠。

  回首這麼一看,才赫然發現他們已離開了商家酒樓密集的大街,來到了城外,由這看去,在遠處城心裡,燄光通亮,點點火星在西風中款款飄飛。

  一出地道即發現情況不對的玄玉,二話不說地指示親衛亮出刀劍。

  他直盯著前方樹叢裡的人影,「長空,你護著二叔退到後頭去。」

  「連這也有?」甚是不耐煩的長空,毛火地將冉西亭拉到一旁的草叢裡避著。

  玄玉冷冷淡述,「我忘了告訴你,這整座鄴縣裡都有要殺咱們的刺客。」據他昨日派出的親衛打探,這座縣城雖距洛陽猶遠,但這鄴縣的縣令,卻是洛陽太守的親堂弟。

  「慢著,有人來了。」就在玄玉也打算加入那些親衛準備與來者廝殺一番時,顧長空忙不迭地拉住他,抬手指向另一個方向。

  轉首看去,就著遠處火光的光影,可看出那名來者即是方才護著他們離開的漢子。玄玉一語不發,靜看著飛奔而來的漢子,正施展著上乘的輕功,以足輕踏著秋草草尖躍過草原,直殺向那些又再次擋住了他們去路的刺客們。

  「玄玉,那人是誰?」愣愣瞧著替他們打退刺客的不速之客,顧長空納悶地拉著他的衣袖。

  「不知道。」玄玉半挑著劍眉,「但應可確定,是友不是敵。」

  冷眼旁觀了一陣後,對那名漢子甚是放心的玄玉,召回親衛,看了遠在樹林外的官道一眼,再轉首看向枯木橫陳的樹林,在心中思索半晌,毅然下了決定。

  「走吧?」他拉著他們倆走向樹林裡的小道,不打算繼續走官道再為他們添來更多擅自與他們同行的不速之客。

  「上哪?」不明所以的兩人,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旁問。

  「趕路。」他一步一步地踩在林間的枯葉上,「這座縣城不能再待了,咱們得在發生更多意外前,早點抵達洛陽。」

  ※ ※ ※

  一張黃色的圓形紙錢經風兒輕,乘著風勢飄過眾人群的腳跟,來到顧長空的鞋前,連綿不斷的木魚與搖鈴聲,伴雜著喃喃頌經聲也一道隨著風兒,鑽進每個人的耳裡。

  「嘖!」滿心不悅的顧長空撇了撇嘴角,無計可施地看向四周擠得人山人海看出殯的民眾。

  頂著颯冷的秋風,被民眾困擠在街道旁人群中的玄玉一行人,原本疾快的趕路速度,在進了這座城鎮後,不得不被巧撞上的出殯喪家給拖延了下來。

  「好盛大的排場……」冉西亭邊看著隊伍龐大的喪家,邊張望著四下前來圍觀的民眾,感覺好像是整座城鎮的人都擠來道旁送那位死者一程了。

  然而也困在人群中動彈不得的玄玉卻不作此想。

  他冷眼靜觀著遠處道上的喪隊,總覺得,前頭請來治喪的和尚們,手搖法器的姿勢不對倒也罷了,和尚口中所頌的經文完全是瞎扯一通也算了,行中扶靈的孝子孝女們,的確是哭得是那樣哀傷淒切,但在他們的臉上,卻找不著一絲淚痕。

  他再轉首看向靈柩後頭的喪家隊伍,發現那裡頭有男有女,就是無老無幼,且每一位送葬的孝家,雖說一身的白色寬大的孝服已將他們的面容和身子遮掩去了不少.但他們那身形,也未免較常人來得魁梧了許多。

  「咱們快走!」猛然明白其中有詐的玄玉,二話不說地拉著他們想快些擠出人群。

  也知狀況有異的顧長空,卻將姆指往旁一歪,「恐怕來不及

  了。」

  玄玉緩緩移過眼瞳,冷然注視著那些混在人群中,打扮有如乞丐,但卻不只是手拿打狗棒,還在破衫裡藏著刀劍的那群人,正與送殯隊伍中脫隊的孝家們,一前一後地朝他們包圍而來,而處在圍觀的百姓裡,也有不少冒充的群眾。

  「這回就由你護著二叔,前頭那些人由我來打發。」早就想發泄一下心中怒氣的顧長空,磨拳擦掌地挽起衣袖。

  玄玉不置可否地睨了他一眼,「你自個兒小心點。」

  「知道了。」咧嘴直笑的顧長空,伸手朝他揮了揮,解下綁束在腰際的長鞭後,立即拔地而起,以疾快的步子踩過前頭人群的頭頂借道,在一落地後,一記飛鞭登時甩出,直撲一名亮出刀器朝他沖來的孝家。

  就在顧長空使出看家本領大展雄威之時,在玄玉的指揮下,部份親衛已先一步去打發後頭的那群乞丐,而待在原地護衛玄玉的親衛們,已在人群紛紛散開時,與本是混雜人群裡的刺客們交起手來。

  當一名百姓打扮的大漢偷偷潛至玄玉近處時,冉西亭忍不住出聲警告,「玄玉,當心你身後!」

  方揚劍回首的玄玉,未及舉劍,已來到他面前的刀鋒倏地遭人一擋一格,逼得刺客大大震退了兩步,玄玉定眼一看,出手救他的人,那身形、以及手上那柄招人注目的巨劍,馬上就讓他一眼認出這人是那夜連救他兩回的漢子。

  一人盡退來者的漢子,在打發了人群中的刺客後,回首瞟了

  玄玉一眼,而後大步大步地朝玄玉走來,護在玄玉身旁的親衛們見了,連忙上前亮出長劍護主。

  「慢。」在他們準備與漢子動手前,玄玉抬起一掌制止,兩眼格外留心地瞧著那名緊盯著他的漢子。

  被盯著瞧的漢子,只是朝他微微一頷首,而後側過頭,示意他們跟著他一道走。

  明白過來的玄玉,馬上往後頭交待,「去知會楚郡王一聲,叫他立刻趕過來與我們會合。」

  「是。」親衛聽了,立即銜命而去。

  「二叔無恙吧?」玄玉一掌扶過冉西亭,眼看秋風人面得厲害,他關心地再將自己身上的外麾披至冉西亭的身上。

  「我沒事。」冉西亭一手按住他,兩眼微微看向那個站在原處等他們的漢子,「玄玉,那個大漢,是不是前些天夜裡救咱們一命的那個人?」

  「應該是。」他淡淡應著,抬首一見顧長空已趕至,他又扶著冉西亭往前走,「二叔,又要勞累你了,咱們得起程了。」

  「咱們又要上哪?」連接著數日馬不停蹄的冉西亭,蹙著半花的眉,不知這一回又得急急趕至哪兒躲掉一劫。

  「這就要問那個引路人了。」玄玉只是以下巴撇向那個等著他們的大漢,在心中也很好奇,這位總是在半路殺出的好漢,究竟是想帶他去見何方神聖。

第三章

  自被救了後,就跟著領路的漢子一道走的玄玉,他沒想過,他所要去的地方,不是什麼深宅大院,也不是官派大邸,當然更不會是什麼武林高手的居處,而是一座位於深山叢裡的小小山神廟。

  而他所要見的神秘幕後主使人,在這清風淒淒的夜深時分,點亮了廟內的燭火,在他們又渴又累的一行人方抵達時,即踏出廟門迎接。

  「小人袁天印,參見王爺。」等在廟裡的袁天印,在他一步入廟內後即朝他彎身一揖。

  「免。」他隨口應道,兩眼直打量起這位陌生人。

  眼前約莫三十的書生,面貌溫文儒雅,身子也顯得單薄,就外觀來看,是個十足十的文人,但他的那雙眼,卻掩不住與生俱來的敏銳與鬼氣,尤其他還在嘴角噙了抹自信從容的笑意,讓人一看即知,這絕不會只是個鄉野俗地裡的夫子,或是寒窗裡捧卷苦讀的書生。玄玉再看向站在他身後的那名漢子,馬上明白,眼前之人,絕不會是什麼泛泛之輩。

  「他是你派來的?」玄玉兩眼朝他身後領路的大漢一瞥。

  「正是。」袁天印帶笑地介紹,「他名喚堂旭。」

  玄玉隨即朝他抱拳以謝,「多虧壯士伸予援手相助,小王在此謝過了。」

  名喚堂旭的那名漢子,只是草草地點了個頭,也不回話,將腳步退至袁天印身後更遠處,兩眼警戒地瞟向窗外。

  「這桌酒宴,是為小王設的?」看完廟內擺設好一桌的菜色,也數過一回桌上的酒杯數後,玄玉大方地問。

  袁天印熱絡地邀他入席,「兩位王爺與郡王若不嫌棄酒菜寒酸,何不坐下共飲一盅?」

  冉西亭只是與顧長空相視一眼,悶聲不吭地齊轉首看向玄玉,而受邀的玄玉,馬上大方地入席。

  「那小王就不客氣了。」

  既然都有玄玉領頭了,累了一日的冉西亭與顧長空,隨之紛紛跟進,餓了一日的他們,顧不得體不體面,也不等主人勸菜,就急著先祭一祭已經空了許久的五臟廟。然而就在他們一飽口腹之欲之時,身在席中沒有動箸的玄玉,只是一逕瞅看著殷勤為他們斟酒添菜的主人袁天印。

  總算是招呼完畢坐下來的袁天印,並沒有回避玄玉審看的目光,只是舉杯對他笑道。

  「不知王爺……」拉長了音調的袁天印,朗眉一挑,「此行是否要到洛陽就任?」

  「怎麼,你也聽到風聲了?」暗自在心底防人的玄玉,只是一笑帶過。

  「是,或否?」沒得到答案的袁天印,卻忽地面色一厲,沒打算和他打太極。

  玄玉怔了怔,一頓,「是。」

  聽了後又倏地換過臉色的袁天印,邊笑邊兀自點頭頷首,在想了想後,緩緩拉開手中的繪有一條墨龍的紙扇,持扇輕搖。

  「聖上若要讓王爺有番歷練,洛陽的確是個理想的地方。」表面上不動聲色的袁天印,刻意說得話中有話,「而太子,若是想未雨綢繆,洛陽,也的確是個打發的好地方。」

  話意聽得分明,也著實覺得刺耳的玄玉,心頭宛如突遭根粗繩漸漸收細,猛地一收緊,令他的兩眉微微朝眉心聚攏。

  「未雨綢繆,是什麼意思?」發覺太低估對方的玄玉,面上還是帶著笑,話中退了數步,半懵半假地問。

  「王爺又何需多此一問?」袁天印反而好笑地睨他一眼,「這四字,你我應當心知肚明才是。」這個被指派坐鎮洛陽的齊王骨子裡哪會只是個沒半點心機的草包?雖說他的年紀的確不大,但相信聖上和太子在暗裡玩的花樣,他應當比任誰人都明白才是。

  玄玉那只持杯的手倏地收緊,而袁天印的反應,只是好整以暇地低首啜飲了一口美酒。

  被說中了?

  還是最刻意想掩藏的,突然遭個外人看穿,以致一時之間無地可掩,亂了陣腳?

  玄玉勉力定下心神,鬆開指節,緩目迎上袁天印,以截然不同的目光重新審視著他。

  「他們在說些什麼?」在一室氣氛忽地冷清下來時,顧長空挨傍著冉西亭,悄聲地咬起耳朵。

  「我怎麼知道?」只知道玄玉似乎正隱忍著什麼的冉西亭,總覺得這兩人在話裡高來高去的,且那名袁天印所說的,似乎正巧踩著了玄玉心頭的某處。

  「說說你救我的目的吧。」深吐出一口氣的玄玉,不動聲色地繼續掂量起眼前人的斤兩。

  「不瞞王爺,小人以相命之術營生,王爺是龍是鳳,小人一看便知。」袁天印突地將扇面一,將扇擱在桌上,兩手肘撐於桌面,十指交握,面色嚴峻地望著他。

  「喔?」他倒要請教請教,「那依你看,我是何物?」

  「匣中蛟龍。」

  匣中之龍,因不得志,因困囿,因有志難伸,故在匣中低聲長吟,動作頻頻,渴盼能脫離眼前的束縛,飛上青霄。

  面帶精光的袁天印,透過燒紅的燭火,在燭下深深凝望著玄玉那張天庭飽滿、口鼻高正的臉龐,劍眉下,那雙炯銳有神的雙目雖偶被長睫掩蓋了下來,但隱約仍可看出,他那眼中深含著不可催折的意志。癒是細看,袁天印癒是覺得,眼前這名新帝之子,目光雖是含斂,舉止儀態也不顯大氣,更無皇家中人的驕傲之態,給人的感覺,就是很「安全」,但就是安全太過了,反讓識人無數的袁天印,更加看清了藏在他身後那些極不安全、蠢蠢欲動之物。

  那叫野心。

  之所以會覺得他急欲所動,無法安然定於一位,是因他根本就不像個尾隨在人後聽從他人之令的人,他該是個站在萬眾前方,一呼百應之首,而不該是個徒懷凌雲壯志,卻只能做個被迫入匣困束的蛟龍。

  聽完他那脫口的四字,不可否認的,玄玉的心房,因他,的確是掀起了絲絲波瀾,但他很快即壓下,面容仍保持著風平浪靜。

  「有意思。」玄玉淡淡地應著,先是為他斟了一杯酒後,再為自己手邊的空杯填滿。

  察覺玄玉斟酒的先後與其動作,不僅恭謹,且甚懂師徒輩份之禮,在杯中只斟七分滿,並以侍奉之姿將酒杯端敬地推上前予他。眼中帶著欣賞的袁天印,霎時已在心中有了幾份篤定,這位齊王玄玉,就是他要找之人。

  他馬上捉住機會,「恕小人鬥膽,有句話,小人非得問問王爺。」

  「說。」早就等著他腹裡文章的玄玉,拉長了雙耳,就待他一開金口。

  開門見山的袁天印,一語即中的,「王爺可想為聖上定天下?」

  舉杯欲飲的玄玉,握杯的手頓了頓,復而仰首一口飲下。

  「說下去。」將喝空的酒杯擱在桌上後,臉上找不著半分笑意的玄玉,黑眸直瞠望向袁天印。

  「王爺若想為聖上定天下,王爺身邊,就該有點本錢才是,最起碼,能用的能手就該添上幾個。」他撇了四下跟著玄玉的人們一眼,眼神裡,帶點著嘲弄,也帶點傲然。

  這麼自傲?

  但自傲之人,必定有著能以自傲處世之處。

  「連番救我兩回,你就是想向我証明你的能耐?」自他的話裡,已經揣摸出個大概的玄玉,淡淡說出他的行事目的,「可我怎知道你這不請自來的,會是我日後的能手?」

  袁天印也不加掩飾,「兩回虎口余生,小人証明得還不夠嗎?」

  既他都這般痛快,再僵持下去一探虛實,似乎就太不上道

  了。

  玄玉坐正了身子,「說吧,你要什麼?」

  「小人不要金銀財寶,更不要高官厚爵,小人只要王爺給我一個承諾。」也不再拐著彎的袁天印,老實不客氣地道出他的條件。

  他眉心一斂,「承諾?」怎麼,說不得?是想用在日後敲詐?還是想當成王牌?

  袁天印兩手朝他深深一揖,「待王爺大業已成之日,小人所求之願,王爺不可拒絕。」

  「你有何心願?」

  「現在還不是時候,日後,小人定當告知。」然而袁天印只是淡淡輕著手中墨扇,並不急著給他答案。

  昏黃的燭火下,玄玉的面容,因風搖燄而有些看不清,但在他的眼中,卻清晰地映著袁天印那張自信飽滿的臉龐。

  在廟內失去了交談的人語後,一室詭異的沉默,持續了許久許久。

  就在眾人都等不下去之時,在玄玉的唇邊,忽地漾出了笑意,他激賞地迎向袁天印等待的目光。

  「好,我答應你。」他一口允諾下來。

  「什麼?」同樣身為座上客的冉西亭與顧長空,不約而同地驚叫而出。

  「另外,小人還有一事相求。」沒有搭理一旁幹擾的袁天印,眼中只有玄玉一人。

  「何事?」玄玉不意外地問,仰首飲盡一杯酒。

  早就盤算好袁天印,不慌不忙地再為自己圖個名份,「小人目前不在公門身無官職,日後行事恐將諸多不便,依我看,王爺不如就為我掙個差使,這樣一來,日後我跟在王爺身邊,也才名正言順。」

  「你想當什麼?」同時也在心中思考著這問題的玄玉,短時間內思索不出個好職位後,幹脆就由他自個兒來作主。

  袁天印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字,「傅。」

  「王傅?」他一手撫著下頷,「你可曾考取過功名?」若是沒個功名底子,只怕王傅這一職,不是他想當就能當的。

  「袁某不才,曾在前朝以一篇拙文掙來個狀元。」難得把自己的過去抖出來的袁天印,表情頗為慚愧地向他頷首。

  心底霎時有如撥雲見月的玄玉,舉起酒杯含笑地朝他一敬。

  「你上任了。」

  ※ ※ ※

  「你就這樣讓他拜師?」

  坐在搖搖晃晃的車輦中,隔著車窗兩眼直視著鄰車許久顧長空,一手放下厚重的窗布,回首看著坐在車中手捧經書的冉西亭。

  「不然呢?」埋首在書裡的冉西亭應了應。

  「二叔,這樣真的好嗎?」心底還是防得緊的顧長空不禁要憂慮,「那個叫袁天印的也不知是什麼來頭,咱們可以信任他嗎?」

  自那晚玄玉在袁天印的要求下,對袁天印行完拜師大禮後,這對師徒倆就開始行影不離,就連乘車也都共乘一車,每回看向他們,不是見他們師徒倆在對奕,就是在說些任誰也聽不懂的明來暗去的話。還有,那個袁天印帶來大漢堂旭,打從第一眼見到他起,就從沒聽他自口中蹦出個字過,簡直就是沉默寡言到了極點,要不是袁天印說過那家伙只是不愛說話,他們還真以為那個叫堂旭真是個天生的啞子。

  「玄玉說行就行。」素來就很相信玄玉的冉西亭,邊說又邊將手中的書本翻了頁。

  他沒好氣地翻著白眼,「你也未免太相信他了吧……」玄玉也才不過十九,而這個四十有余的冉西亭,卻是對玄玉言聽計從,這情況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了?

  座下的車輪,此時突地輾過硬石,使得車身大大顛躓了一下,被震得東倒西歪的冉西亭,經顧長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才坐好後,也學顧長空掀起窗布,看了眼走在一旁的鄰車。

  「放心吧,玄玉這孩子做事向來就有他的主張,既然他會拜袁天印為王傅,那便定是有著他的道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玄玉既覺得袁天印可用,那麼他們這些身邊的人,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

  「二叔……」顧長空嘴裡拖著長長的嘆息。

  「到洛陽的外郭城了。」一逕看向窗外的冉西亭,兩眉忽地攢緊。

  「怎麼了?」顧長空連忙也擠到窗邊一探究竟。

  他一手指向過於冷清的外頭,「情況不對。」

  「怎麼半個人也沒有?」顧長空也訝然地瞪大了眼,「接罵的人呢?」按理說,洛陽眾官員,應當在他們抵達洛陽的外郭城之前,就該在西門的次北西陽門前列隊迎駕,可怎麼外頭,不但半個官員也無,就連百姓也沒見著一個?

  帶著滿腹的不解,在明德門前下了車輦的顧長空與冉西亭,不明究裡地環首看著四下好一會兒,始終也沒見著在他們意料中應當出面來迎接他們的洛陽官員,他們不解地轉首,就看也下了車的玄玉,正面無表情地仰首眺望深深緊閉的西陽門,而在他身後的袁天印,則是興味盎然地輕搖著墨扇。

  冉西亭忙不迭地走至他們身旁提醒。

  「玄玉,你是不是事前忘了要知會洛陽太守一聲?」說不定就是因他們一路上為了躲避那些想行刺的人,所以行蹤隱密,才讓洛陽太守沒接到消息。

  「我早派人知會過了。」臉上表情完全看不出陰晴的玄玉,兩眼直定在城門上方正在嘻嘻鬧鬧的守城護軍身上。

  冉西亭登時皺緊了一張臉,「那……」

  「沒人接駕那就算了。」滿肚悶火的顧長空,不是滋味地指著明德門,「哪,你們倒是說說,這座城門是怎麼回事?」關得緊緊的,裡頭的人是不想讓他們進城,還是故意想賞他們一記閉門羹不成?

  在心底輾想了半晌後,玄玉朝身後的親衛統領彈彈指示意。

  「洛陽總管齊王駕到!」親衛統領立即往前一站,扯大了洪亮的嗓門朝城門上的守城護軍大嚷。

  位在西陽城上頭的幾名守城護軍,只是撥空瞧了底下的人一眼,又繼續在上頭打渾說起笑話來。

  「洛陽總管齊王駕到,開門!」這一回親衛統領更加奮力揚高了聲量,並因大吼而嚷得滿面通紅。

  「什麼洛陽總管?」一名軍衛嗤之以鼻地哼了哼,臉上猶嘻嘻哈哈的,「咱們只知洛陽有洛陽太守,可不知有什麼總管!」

  親衛統領怒聲一斥,「放肆!」

  「哼!」上頭的軍衛只是笑挑著眉,「也不瞧瞧你是站在誰的地頭上,究竟放肆的是你還是我?」

  不動聲色的玄玉,再次朝身後勾勾指,副官立即取來仔細保管的聖諭,兩手捧至親衛統領的身邊。

  「聖諭在此,現在馬上為齊王打開城門!」

  「聖諭?」城上的軍衛聽了,好似聽了什麼笑話般地笑成一堆,末了,又朝他們擺擺手,「待我向我家主子請示過了再說吧!」

  「什麼渾話,都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怒火中燒的顧長空邊說邊挽起衣袖,「你們……」

  玄玉一掌按下他,「打狗也要看主人。」

  「可是他們也未免太──」兀自不滿嚷嚷的顧長空,話還沒說完,就遭玄玉以凌厲的兩眼一瞪,霎時他趕緊閉上了嘴。

  「別說了。」玄玉深吸了口氣,「一個字都別再說。」

  「玄玉,現下咱們怎麼辦?」挨站至他身邊的冉西亭,小聲地在他耳邊問。

  硬是沉住氣的玄玉,一把握緊了拳心,「就等他們去請示。」

  「啊?」冉西亭傻愣當場,「要等?」他有沒有說錯?他可是洛陽最大的官,而他卻得拉下身段……低聲下氣的等下頭的人來替他開門?

  「等。」他再次重覆,兩眼灼灼瞪向城上的守城護軍。

  始終站在玄玉身後的袁天印,在看了玄玉的反應與決定後,甚感欣慰地一笑,而後邊搖著墨扇邊踱回車輦,就等著看接下來玄玉將如何應付將發生之事。

  ※ ※ ※

  一座空宅。

  在城外捱站了一個晌午後,姍姍來遲替他們開城門的,不是地方官洛陽太守康定宴,而是洛陽太守的上司,權掌河南府的郡令程兆翼來迎他們入城。在入了城後,玄玉打算先去見見那個竟鬥膽不來接駕的康定宴,可程兆翼卻推說康定宴日前得了風寒,目前仍在病中無法見客,只領他們到他郡令府府上坐了一陣,而後便差人帶他們來到為他們安排好的洛陽總管府內,說是先讓舟車勞頓的他們稍事休息一番,改日再為他們安排與康定宴見面之事。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此刻擺在他們眼前的洛陽總管府,外觀雖是華美,但骨子裡卻是名符其實的空宅一座,不但府宅內遍草叢生,窗櫺紙片殘破無數,就連屋瓦也掀了幾處可見頭上青天,更過份的是,府中不但半個府沒家僕也無,就連家俱也空空如也。

  「欺人太甚……」咬牙切齒的顧長空,想起那些讓他們進城的衛兵那時目中無人的嘴臉,再回想起申樑甫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樣,以及眼前空無一物的景況後,就恨得牙痒痒。

  冉西亭沒想到他們會做得那麼絕,「居然就連張椅凳也不留給咱們……」

  「來人。」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的玄玉,馬上朝身後吩咐,「立即將府務整頓好,並派人去買齊府內所需用品,天黑前若是買不齊,也務必要想法子將寶親王安頓好。」

  「是。」得令的親衛統領,忙支使著下頭的人去辦。

  發派完底下人後,玄玉宅中大廳走了一陣,四下審看了一會後,親自關起能用的窗扇以抵颯冷的西風,命人清出一塊幹淨之處,忙扶著冉西亭席地而坐。

  冉西亭按著他的臂膀,「玄玉……」

  「看樣子,得暫時委屈二叔了,不過二叔放心,這景況不會太久的。」扶他在地上坐下後,滿面歉意的玄玉拍拍他的肩輕聲安慰。

  「不會太久?」一肚子怒氣無處可泄的顧長空跟在他的後頭直數落,「你是沒瞧見他們對待咱們的方式嗎?難道你還嫌他們不夠猖狂?」

  沒把他的話聽進耳的玄玉,自顧自地迎來站在外頭的袁天印後,也找了個幹淨的地方給他。

  「也得請師傅屈就一下了。」

  「王爺不需為我擔心。」過慣市井生活,隨處皆可安的袁天印,笑笑地抬起一掌。

  玄玉轉眼看了仍在廳裡蹦蹦跳跳的顧長空一會後,回過頭來端謹地向袁天印請示。

  「眼下的情況,不知師傅有何高見?」

  「只有一字。」袁天印只是朝他亮出一指。

  霎時廳內所有的人全都聚到袁天印的身邊,紛紛拉長了耳,就盼能聽到什麼能救他們於此窘況的金玉良言。

  「忍。」他愉快輕吐。

  「忍?」顧長空當下又哇啦啦地扯大了嗓門,「這口鳥氣教咱們怎麼嚥得下去?」

  「忍。」笑咪咪的袁天印有耐性地再次重覆。

  「長空。」有些不耐的玄玉,冷眼往旁一瞟,「你若是閑著,就在府裡繞個幾圈,看看府裡需要些什麼東西,列張清單好讓親衛們去買。」

  「但──」氣得額上青筋直浮的顧長空還想說些什麼。

  「走吧。」看不過去的冉西亭幹脆拉著他走。

  「我到院裡走走。」他們兩人一出廳門,細心的袁天印隨即也托了個藉口出去,把廳裡留給他一人靜心思考。

  「嗯。」玄玉點了點頭,心底直在想著那個忍字的字義。

  忍?

  這忍字,是該忍洛陽眾官,抑或是忍他自己?

  伸手推開窗的玄玉,望著園中遍生的雜草,在秋風的吹拂下,凋萎枯黃,滿徑殘葉。

  要對付這些洛陽官員,若他抬出身份來,的確,是可以壓住那些對他不敬、也擺明了要跟他過不去的洛陽眾官,但做得太絕,又怕那些前朝遺臣們以及居住在洛陽裡頭的異姓王,將會在不滿他之余,找個名目合力對付他,並藉此與朝廷抗衡,更甚者,或許他們還會聯合起來起兵謀反,因此,以目前形勢來判斷,高壓,絕非良策。

  既是不能高壓,那也只能懷柔。但,該怎麼懷柔才能讓洛陽眾官既不會把他給踩在腳底,又不會將他給視為除之後快的眼中釘?關於這一點,他得好好想想、得從長計議,免得一個不妥、那麼他就連在洛陽的立足之地都將不穩。

  袁天印說得沒錯,在他想出個懷柔對策之前,眼下的一切,雖是令人難嚥下梗在喉間的這口氣,但目前,也唯有忍這一字可行。

  走在庭間漫步的袁天印,透過園中的枯木草葉,兩眼定放在玄玉那張思索的臉龐上,他笑了笑,轉身朝園中另一個方向走去,但未走幾步,另一陣步伐聲在他身後響起。

  他回首一看,向來總是跟在他身後的堂旭,正伸出手朝他遞來一張字條,在堂旭的另一手裡,正捉著一只信鴿。

  攤開小字條的袁天印,在閱完上頭所寫的後,忽地覺得,這座洛陽城,在玄玉抵達後,日後,恐將變得更加熱鬧。

  ※ ※ ※

  由洛陽舊宮城大業殿改建為總管大堂的大堂內,在這日,河南府內各職員,在河南郡令令下,齊聚大堂之上參見新任洛陽總管齊王玄玉。

  安安靜靜的殿堂內,無人出聲,坐在大堂案內的玄玉,在聽完治下各官員的簡報後,冷肅著一張臉,兩指不斷翻閱著案上呈來的公摺,其它前來的官員們,則是靜立在堂兩側,個個神態清閑從容,與玄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翻摺的兩指突地一頓,埋首閱摺的玄玉緩緩抬起頭來,一手上摺子將它舉起。

  「這是什麼?」

  堂上所有官員,經他一問,隨即不約而同地私下交會了一下眼神,而後有默契地噤聲保持沉默。

  「為何河南府不上稅?」拎著摺子的玄玉,首先就將兩眼射向總管河南府財稅之務的戶部司大人樑申甫,「樑大人,你倒是說說。」

  有備而來的樑申甫,不慌不忙地將兩手往前一揖。

  「回王爺,不是不上稅,而是無稅可上。」

  「哦?」玄玉懶聲一應,「說清楚。」

  「河南府鬧旱,已有三年之久,百姓無稅可交,河南府自然無稅可上貢朝廷。」早就與所有官員套好招的樑申甫,答來流暢無礙。

  「鬧旱?怎麼在我到任之前無人知會我此事?」頗為驚訝的玄玉,又將兩眼一轉,目光直落在程兆翼身上,「程大人,你身為河南郡令,你又怎麼不向朝廷上摺稟奏這事?」

  就連揖手作恭都懶得做的程兆翼,邊剔著手指指縫間的污垢,邊漫不經心地應著。

  「下官的摺子是上奏朝廷了,但那是在三年之前,當今聖上御極不過二月有余,時移世易,許多前朝舊事聖上尚不及處理,下官怎知朝廷那方面是如何交待王爺的?」

  「大膽!」坐在一旁的顧長空,頭一個看不過去他那目中無人的傲慢之狀,但坐在案內的玄玉只是朝他擺擺手。

  「康大人。」重新在案內坐正後,玄玉交握著十指,再把問題指向在場另一個也該負責的人,「河南府鬧旱既已有三年,你身為洛陽太守,洛陽官倉歸你治下,你可有開官倉派糧救濟百姓?」

  年過四十,儀態穩重持成的康定宴,先是慢條斯理地朝玄玉恭身一揖,而後徐徐緩緩地應道。

  「回王爺,洛陽官倉裡早已無一米一栗。」

  「你說什麼?」面色微變的玄玉,交握的指掌忍不住收緊了些。

  康定宴大方地仰首朝他一望,不介意再把話說一回,「洛陽官倉無糧。」

  就在康定宴話一出口後,堂上其它官員,唇邊紛紛揚起笑意,而有恃無恐的康定宴,則是將腰桿挺得更直。坐在堂上將他們一舉一動都看在眼底的玄玉,馬上回想起那日要入城之時,城上軍衛所說的話,半晌,思索出個端倪的玄玉,總算是明白了眼前洛陽城的狀況。

  搞了半天,前頭那兩個答話的,不過是在洛陽城中看人眼色的,雖然程兆翼身為河南府之長,但在這座洛陽城真正為首的,卻是這個手握錢糧的洛陽太守康定宴。

  他不急不徐地再問:「洛陽官倉含嘉倉,糧窖數百座,儲糧可達數百萬石,按理,這足以讓洛陽百勝飽食十年有余,而你卻告訴我,官倉無糧?」

  康定宴仍是一派從容,「事實如此,官倉的確無糧。」

  「為何無糧?」

  他又答道:「回王爺,早在下官到任之前,含嘉倉裡的官糧本就只剩百萬石,這些年來鬧旱,臨近各州各縣都向洛陽求援討糧,洛陽含嘉倉身為國家官倉,沒理由不給,因此幾年下來,含嘉倉內早已無糧。」

  玄玉忍不住要問:「那麼現下百姓們的吃食都打哪來的?」沒道理,既是鬧旱又倉中無糧,那他這個洛陽太守又是怎麼能夠讓洛陽城不出半個飢民?

  「回王爺,那些都是由下官一手張羅的。」康定宴得意地向他使了個眼色,「下官自掏腰包買糧濟民已兩年有余。」

  明白他眼神的玄玉,面色無改地接下他的暗槍。

  哼,沒追究他官倉無糧之罪,他倒邀起功來了?

  「即便眼下的米糧都是由你張羅的,那也只能救一時燃眉之急。」玄玉幹脆順著他的話鋒打蛇隨棍上,「官倉無糧這事,你說,你打算怎麼辦?」

  豈料康定宴卻是推得一幹二淨,「王爺,你這話問反了,你是洛陽總管,權掌整座河南府,治權遠在河南郡令之上,而下官不過只是河南郡令之下的一名太守,下官以為,應當是下官問王爺一句,王爺你打算拿全河南府百姓怎辦才是!」

  當下面色轉為鐵青的玄玉,兩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堂上推他入套的康定宴,而康定宴,則是好整以暇地摸拈著自己所蓄的長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隔著堂帘,站在內堂將外頭聽得一清二楚的袁天印,反應只是冷笑地揚了揚嘴角,而後走至內堂的案上振筆書了兩封短箋,將它們分別摺妥後,他又自候在一旁的堂旭手中取來兩只信鴿,分別在鴿腳的箋筒內裝上短箋。

  推開窗櫺分送兩只信鴿一東一西振翅遠逸後,將兩手扳在身後的袁天印,又再次踱回案內,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冊,提筆在上頭以紅墨勾點了幾個人名。

第四章

  「這分明就是耍咱們!」一手抓著清單的顧長空,氣忿難平地兩掌重重拍在桌案上。

  「查出來了?」埋首在案內的玄玉,只抬首看了一眼,又繼續看著他手中的公務。

  火大的顧長空,一把將調查來的清單攤在案面上。

  這些天來,被玄玉派去調查完康定宴的身家後,顧長空就咬住康定宴旗下的房產一一清查,可結果卻在房產上頭無一所獲。但是被玄玉派去暗中調查已經空了的含嘉倉的親衛,卻在其中一座倉裡的地窖中,找著了為數不少的官糧,而在那座官倉的外頭,不但沒有一名官兵守糧,反倒全是康定宴手下的奴僕。

  「查出個什麼結果?」將公摺批到一個段落後,玄玉將手中的筆擱在筆案上。

  顧長空將清單往前一推,「你瞧瞧,所剩下的官糧全都在他康定宴手裡!」

  「玄玉,現下百姓所吃的,不是康定宴籌錢買來的,百姓吃的都是官糧。」也已經看過清單的冉西亭,實在沒想到身為洛陽父母官的康定宴,竟然以這種手段來中飽私囊。

  玄玉淡淡輕哼,「康定宴囤官糧賣予百姓?」意料之中的事。

  「沒錯!」顧長空邊說邊移過案上的燈火,照亮了清單後要他也看看,「那老家伙他才沒掏他的腰包,他是拿著官糧去發他的國難財!」

  這坐在一旁品酒的袁天印,毫不意外地輕搖著墨扇。

  「拿朝廷的米糧賺他自個兒的銀子,的確是筆絕佳的無本買賣。」

  顧長空不是滋味地看了落阱下石的袁天印一眼,而後又回過頭來對按兵不動的玄玉大喝。

  「走,咱們找他討糧去!」豈有此理,東西就在他的手中他還睜眼說瞎話?就趁機去找他把帳算一算!

  玄玉潑了他一盆冷水,「地頭是他的,人是他的,你憑什麼去討?」

  「憑你是他的頂頭上司啊!」這還用問?

  「那你也要看他有沒有把我看在眼裡。」玄玉早就把康定宴能推托的說詞都想過一回了,「還有,那些米粒上頭,可有寫著官糧二字?他若硬要說那些糧是他自個兒的,你又能耐他如何?」

  「難不成你要眼睜睜的看他變賣官糧發大財?」顧長空一口氣把眼下未出現的隱憂也抖出來,「雖然目前整個河南府尚未出現飢民,但總有天康定宴的糧會賣光,百姓也總會有拿不出銀子買糧的一日,不快些想想法子,到時該怎麼辦?難道你要等河南府出現飢民嗎?」

  「依我看,不如……咱們將這事奏稟聖上吧。」想了很久,冉西亭還是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不成。」玄玉立即回絕。

  「為什麼?」冉西亭錯愕地望著他。

  「我是來為我父皇解決難題,而不是制造難題的。」一手撐著面頰的玄玉,邊思索邊以指輕敲著案面。

  顧長空忍不住要為冉西亭幫腔,「但這情況你不向朝廷求援,你還能怎辦?」整座洛陽城裡的官都擺明了要和他們過不去,他們這一伙人在這人單勢孤的,不向長安求援,難不成就這樣繼續被他們一路壓著打?

  袁天印愉快的笑聲又從一旁傳來。

  「官倉無糧,這只是個開頭,往後還有得瞧呢!」

  顧長空忍不住再瞪他一眼,「咱們已經夠煩了,你就別再說風涼話了好嗎?」什麼解決問題的法子沒想到一樁,就只會在後頭扯後腿,他這王傅是當來幹啥的?

  「只要王爺一日有名無實,那麼就一日只是個佔了名份的空殼。」也不管顧長空的冷眼一陣又一陣,袁天印猶自顧自地說著,「眼前官倉無糧只是個小名目,我相信,日後,洛陽太守會拿更多名目跟咱們鬥下去。」

  「你……」很想去把他的嘴巴封上的顧長空,才挽起衣袖,立即就被捉住他腕間的玄玉厲目一瞪。

  滿腹委屈的顧長安只好上嘴,識相地踱到冉西亭的身邊。

  「與其治標,倒不如治本。」舉杯再飲了一口美酒後,袁天印漫不經心地說著。

  玄玉聽了,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自案內起身,走至袁天印所坐的花椅旁隔著小桌坐下。

  「依師傅看,我該如何治本?」

  「同為君下之臣,為鞏固其舊勢,為求上風,也為臉面,太守自然是對王爺百般刁難。」慢條斯理答來的袁天印,在為他分析完局勢後,緩緩引出一條明道,「袁某以為,王爺與其日日年年均與太守鬥法布陣,倒不如先去拆了太守的後台。」

  「拆他後台?」

  「別忘了,洛陽雖不是他的,但人卻全是他的,站在他人屋檐下,自是得低頭。目前咱們若是想在他胡子上拔毛,別說是不可能了,他若是哼口氣,只怕王爺也得因人因勢因地而得退讓三分。」袁天印說完後懶懶揚眉朝玄玉一望,「既是如此,咱們何不散了他的人、佔了他的勢、再奪他的地?」

  「怎麼散了他們的人?」不待玄玉開口,顧長空又沖過來頭一個搶過話,「全洛陽城哪個官哪個兵不是他們的?」談何容易?想想康定宴在洛陽城經營多少年才有今日的局面,散人、佔勢、奪地?說得真簡單!

  覺得已經受夠顧長空的玄玉,先是抬手朝冉西亭示意後,冉西亭立即抄起擺放在桌上的經書朝顧長空的額際重重一敲,讓他捂著額蹲到一旁涼快去。

  「師傅的意思是,我得捉住臣心?」已經捉住他話裡意思大概的玄玉,邊推敲邊問。

  「對。」袁天印將扇面一,將扇直指向他,「但在捉住臣心之前,必先捉住民心!」

  玄玉重重一怔,直盯著那柄指著他眉心的墨扇,心中霎時風起雲湧。

  「該怎麼做?」他低下頭來思索了半晌後,略帶懷疑地再問。

  「古人雲:『道理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先在乎足衣食。』誰為王道,誰便是主。」靠回椅內的袁天印,舉杯啜了口美酒後,淡淡地問:「試問,王道在哪兒呢?」

  「百姓心中。」玄玉想也不想地就回答。

  「正是。」導入正題的袁天印,再接再厲地為他開悟,「王爺也知,百姓是盲從的,而道理,則都是人編的,今日誰勢大,誰就說話,百姓也自然低頭,不是誰的地位高誰就有理,而是誰站得穩,誰就勢穩有理。因此要教化百姓,就得看道理在誰身上,而道理呢,就出在看誰讓百姓能吃飽穿暖。」

  聆著那字字句句,感覺它們仿佛都敲進心坎裡的玄玉,原是有些懵懵未清,尚不能理出個頭緒的腦海裡,似來了陣涼風,將他心底密布的濃雲盡皆散去,雙眼煥然一亮的他,若有所悟地望著棋高一著的袁天印。

  「正所謂衣食父母,誰要能讓百姓吃飽,誰就是百姓心中的父母。」見他似乎有些開竅了,袁天印又再繼犢,「只要捉住了民心,接下來要捉住臣心,那就容易了。」

  「但太守不肯開倉。」就算他要借花獻佛,那也得有來路呀,只要康定宴死咬著糧不放,他打哪來的本錢去對百姓下工夫?

  袁天印不以為然地挑挑眉,「天下之大,莫非皇土。王爺要拿自家的東西,還需過問個外人?」

  「你說什麼?」安靜了好一會的顧長空,錯愕的聲調猛然蓋過其它人的問話。

  袁天印笑搖著墨扇,「楚郡王,官倉裡的東西,為誰所有?」

  「河南府洛陽。」被點到名的顧長空,滿臉古怪地應著。

  「那洛陽為何人所有?天下,又是誰的?」又拐著彎再問的袁天印,邊說邊側過頭來觀察玄玉臉上的反應。

  「自然是聖上。」不知為何要答這些的顧長空,癒想,癒覺得這些話裡有圈套。

  「這麼說來,那……」袁天印刻意打長了音調,兩眼滴溜溜地打量著他們,「倉裡的東西,就不是太守的?」

  顧長空緊攢著眉心,「當然不是,那是……」這個家伙,還真的在話裡下圈套,他該不會是想叫玄玉……

  「我家的。」未待他說完,已經矛塞頓開的玄玉氣定神閑地一笑。

  見玄玉已然開悟了,袁天印深感滿意地點點頭。

  「慢著,你的意思不會是……」慢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話義的顧長空,一手捂著額,癒想癒覺得不對勁,「明的不成,咱們就來暗的?」這是什麼王傅呀?居然專教玄玉做這等偷拐搶騙的事。

  袁天印聳聳兩肩,「那日在堂上,你與王爺都聽太守說了,含嘉倉中無糧。既是倉中無糧,那麼無論咱們做了什麼,自然也未曾自倉中拿走過一米一栗,本來無一物,又何處惹塵埃?」康定宴既然要把話說得那麼絕,一點退路也不留,那可就別怪他們讓康定宴求仁得仁,就順了康定宴的心意去搬光他的米糧!

  低低的笑意忽地在廳中傳揚開來,人人轉首看向笑意的來源,只見笑開的玄玉,微抖著兩肩,一掃先前的沮喪和鬱悶,臉上一派歡欣。

  顧長空頭皮發麻地看著他的反應。

  「玄玉?」不會吧?怎麼這小子臉上詭譎的笑意,跟那個袁天印的陰險得半斤八兩?

  待臉上笑意稍微散去後,已經找出法子解決困境的玄玉,輕聲朝旁一喚。

  「二叔。」

  「嗯?」冉西亭一臉狐疑地走上前。

  他想了想就下決定,「我要擺宴,勞你替我張羅一下。」

  冉西亭呆愣當場,「擺宴?」人家才集體給他一記下馬威而已,他還要把他們再找來一回?

  「新官上任嘛,自然得應酬一下,總不好失了禮數。」玄玉慢條斯理地搓著兩掌,臉上神情倏地變冷,「明晚叫洛陽城裡所有官員都到我府裡來,誰若不來,就押過來,誰若推病,就派頂轎子去將他扛來。」

  「洛陽城裡所有當官的你都要請?」冉西亭沒想到他宴客的名單這麼長。

  他話中有話地交待,「對,只要是有官職在身的,一個也別漏了。」

  冉西亭有些為難地皺眉,「他們肯來嗎?」擺個宴去討好那票人是沒問題啦,可那廂願不願賞他個面子……這就很難說了。

  他冷目一瞪,「就算是派兵也要把他們押過來!」

  「我知道了……」有些被嚇著的冉西亭,抖了抖身子,忙不迭地轉身出去準備辦妥這件事。

  顧長空默然地看著翻臉像翻書的玄玉,在下一刻,又笑吟吟地轉首向袁天印說起他這個外人完全聽不懂的啞謎。

  「不知師傅明晚是否有事要離府?」玄玉朗眉一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袁天印這號幫忙能手。

  沒想到他腦筋動這麼快的袁天印,意外地怔了半晌後,含笑地向他頷首。

  「正巧要出門一趟。」

  「你要上哪?」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顧長空,不解地看著站起身來伸著懶腰的袁天印。

  袁天印將兩眼往他一瞥,「楚郡王,太守手裡的米糧還剩多少?」

  一頭霧水的顧長空,忙著去把那張擱在桌上的清單拿過來研究,「所剩不多了。三年下來,那老家伙能把幾百萬石米糧賣得只剩七千石,看樣子,他買賣做得挺大的。」

  「嗯……」袁天印一手撫著下頷。

  「需要我派人隨師傅同行嗎?」替袁天印拿來外麾的玄玉,邊替他搭上邊問。

  袁天印有把握地咧出一笑,「這倒不必。」

  「那麼……」玄玉感謝地朝他一揖,「還望師傅能在後天天明之前回府。」

  「袁某,盡快。」給了他一個回覆之後,也忙著去辦事的袁天印,立即走向廳門。

  「長空。」在他走後,玄玉又朝顧長空勾勾指吩咐,「你現在就出城去。」

  「去哪?」

  玄玉想了想,「回長安待著。」

  「只我一個人回去?」摸不清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的顧長空,邊搔著發邊問。

  「對。在我派人去接應你前,你別回來。」

  「回去是沒問題,但,我要以什麼名目回去?」目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康定宴的眼下,若是師出無名,只怕會招來康定宴的疑心。

  玄玉沉穩地漾出一笑,「納糧。」既然康定宴執意要在「糧」這一字上頭作文章,那他就如法泡制,也給康定宴來一篇道地好文。

  「我去打點一下,待會就出城。」見他臉上都寫滿了把握,相信他的顧長空也沒時間問太多,長腿一跨,也跟著出了廳門。

  在廳裡的人們都離去了後,坐在椅中的玄玉為自己斟了杯酒,手執酒杯信步走至窗前,揚首看著庭外遠處,洛陽諸位官員們那一幢幢蓋得富麗堂皇的高樓。

  「跟我鬥?」他舉杯朝外一敬,「我懂的花樣,可不比你們少。」

  ※ ※ ※

  煙狼山。

  夕照仍徘徊在西天盡處,向晚的歸鳥伴著淒霞,成行飛過晚秋的山頂。

  背對著殘陽,走進影深幽暗的山寨廳堂後,山寨頭子符青峰自袖中掏出火摺子,用力吹出星火點著了一根蠟燭,而後拈著一封剛收到的短箋,就著那根微弱的燈火在燈下仔細閱讀,半晌,他的面色忽地一改,飛快地出拳一拳重重地擊向廳上的樑柱,登時大廳裡旋繞著悶重的聲響,不旋踵,遭擊中的樑柱應聲而斷,木頭斷裂的吱喳聲,在廳上盪漾久久不散。

  在燈下,臉孔顯得猙獰的他緊咬著牙。

  「那個姓袁的家伙……」

  「咕嚕……」眾人吞嚥口水的聲音,整齊地自他身後傳來。

  被集合而來的整座山寨弟兄,此刻前都羅列在堂上,面色慘白的每個人的眼中,都寫滿了惶恐與焦急,當符青峰將手中的短箋移至燭火上頭,面色鐵青地燒起短箋時,害怕不已的眾人,擔心地再次以手推了推山寨裡的二當家蒙汜,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同樣也是不了解內情的蒙汜,也只能無奈地對他們攤攤兩掌。

  話說,自數日之前,煙狼山群的山寨寨主符青峰收到了封飛鴿之信後,這些天來,他們這個素有火爆浪子脾氣的寨主,脾氣就變得一日比一日更加暴躁乖戾,吼人的嗓門,也一日比一日震人耳鼓,搞得整座山寨裡的弟兄們,個個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就怕寨主心情一個不好就拿人來開刀發泄,就在他們都認為再這樣下去,這座山頭一定又會有人死於符青峰手下之時,這日,符青峰又再次收到了封飛鴿傳書。

  燒完了短箋後,符青峰抹了抹臉。

  他驀地轉過身來,朝眾兄弟大喝:「即刻傳訊給前兩座山頭的弟兄,今晚亥時洛陽城西閶闔門外集合!」

  「啊?」大廳內頓時充滿了錯愕的音調。

  他將手一揮,唇邊掠著一絲涼笑,「還有,想法子去找來所有能運糧的車輦,癒多癒好!」

  在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納悶之際,被推派出來當代表的蒙汜,怯怯地舉起一手發問。

  「寨主,咱們……今晚要做什麼?」

  符青峰愉快地搓了搓兩掌,「打劫。」

  ※ ※ ※

  齊王總管府內。

  「卑職等拜見齊王、寶親王!」被邀來夜宴的一幹眾官,在宴席開始時,站在席間整齊地朝宴會主人躬身揖手行禮。

  「免禮、都免禮……」站在席上款客的寶親王冉西亭,擺著一張任誰都不忍心潑冷水的仁善笑臉,忙揚著手對他們示意。

  「都起來吧。」就連玄玉對待他們的態度,也是與前些天比起來有著天差地別之較,「今兒個晚上不談公務,邀諸位大人到府裡來,純粹是小王想與諸位喝杯到任酒,各位就都別拘禮了。」

  原以為視他們如水火的眾官,萬沒想到邀他們與宴的玄玉,竟會對他們擺上了不計前嫌的謙態,眾官們怔訥了半晌後,面面相覷,紛以無聲的眼神交流著。

  「來人,上坐!」裝作沒看見的玄玉,朝身後揚掌。

  獲賜座的眾官員,雖皆是滿腹疑心,但在這應酬式的場面下,也不得不假意裝作配合,就在他們皆落坐後,不一會,身為主宴人的玄玉卻又突地站起身,使得方落坐的眾人,只得又再次站起。

  「感謝各位大人賞小王一個薄面,來,小王先幹為敬!」舉杯向諸位大人示意過後,玄玉以袖掩著酒杯仰首飲盡。

  在身後的下人為他們紛紛斟上酒,紛持著酒杯的眾官員,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射至他們素來馬首是瞻的康定宴身上,只見氣定神閑的康定宴,二話不說地飲盡杯中酒,在場眾官,這才放下了心坎上的那個結,也依樣劃葫蘆地飲下這杯賞面酒。

  「坐、坐!」滿面笑意不攏嘴的冉西亭,不似席間的眾官有那麼多心思,一個勁地熱情招呼著他們。

  入了席後,頭一個按捺不住腹裡疑虫的樑申甫,壓低了音量小聲在程兆翼耳邊問。

  「大人,為何齊王會突然想擺這個宴?」這是怎麼回事?前些天派去打探的人還說齊王這幾日來都關在府內悶悶不樂,怎麼今兒個他卻心情一改,這麼大張旗鼓地宴請洛陽眾官?

  「誰知道?」壓根就不想赴宴,但卻硬是被押來的程兆翼,滿心不甘地對席上的玄玉怒瞪著眼。

  「楚郡王呢?怎不見他人影?」總覺得不對勁的康定宴,在席上找了一回後,癒想癒覺得古怪。

  「他昨兒個就出城了。」收到線報的樑申甫,飲下了杯酒後以袖抹了抹嘴角。

  「出城?」康定宴霎時瞇細了眼,「上哪?」

  「說是要到長安納糧。」

  「怎麼,回去搬救兵?」程兆翼相當看不起地哼了哼。

  樑申甫一手撫著下頷,「應該是。」想那玄玉,今年不過也才十九而已,一名無知小輩哪會是他們這些老手的對手?八成就是被他們給了道下馬威後,臉面掛不住,還有性子耐不住,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派人回去哭訴。

  程兆翼樂開懷地拍著掌心,「說不定,就是因為吃到苦頭了,所以今晚才急著擺桌和頭酒來向咱們賠不是,巴望著咱們往後能給他一丁點好日子過。」

  「別高興得太早。」然而康定宴卻不如此作想,「我總覺得這頓酒宴裡頭有譜。」那日才給了他一記下馬威,今晚就忙不迭地來討好他們?若只是想討好他們,那幹啥還軟硬兼施地把他們全請到府裡來?

  「有譜?」沒想那麼多的樑申甫,舉杯欲飲的動作怔了一下。

  程兆翼忙跟上一句,「難道,他想搞鬼?」

  一時半刻間,理不出頭緒的康定宴,雖是直覺地認為玄玉定是在後頭進行著什麼陰謀,但想了半天.卻又找不到半條可疑之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沉沉地吁了口氣,「總之,咱們提防著點就是。」

  「嗯。」

  在廳上的氣氛冷清到一個程度後,準備使出法寶的玄玉忽地站起身,朝身後拍拍兩掌,廳旁兩處的樂師,立即在他的指示下演奏起助興的悠樂,十來名身著艷服的舞伶,也紛自兩旁魚貫舞出廳堂。

  早已看慣這等歌舞的眾官,但就在眾人臉上紛寫著意興闌珊與提不起勁,在那當頭,流泄在廳堂裡的樂音倏地一變,由悠揚纏綿的一改,登時變為琴急撥、重鼓密捶的快奏,不多久,急急慌撥的琴音被驟地竄高的二胡取代,那二胡的音像根拔尖的繡花針,不停地直往上扯,似非要扯上天頂不可,令席間的眾官

  皆不住皺緊了眉心,當音緊繃到一個幾欲斷的頂點,而眾人再也忍受不下去時,聲猛地一斷,宴廳裡燭火盡滅,在廳內架起的舞台上燈火乍亮,舞台前垂曳至地的帳廉也「唰」地一聲迅速拉起,在廉後,一張天仙似的艷容,登時震攝住眾人的眼瞳。

  纖纖玉指勾彎成蘭花指置於額上,仰彎著身子作出孔雀之姿的舞姬,在下一刻快板的舞樂奏起時,隨即在台上亭亭旋舞,絹繡著孔雀彩羽的裙裾漾了一圈圈旋轉的漣漪。

  獻舞盡歡之中,舞姬驀然抬起美艷無雙的臉蛋以對眾人,秋波頻送的媚眼,在她長睫輕的片刻間,像一具具無形的套索,直鎖住眾人的眼,看似掌中輕的她,一壁舞動著窕窈的嬌軀,一壁朝眾人抿唇而笑。

  坐在席上端審著席間佳賓們反應的玄玉,兩眼來來回回在席中各官員的臉上走過。他滿意地微揚著唇角,看著眾官員們的眼珠子,皆直不隆咚地瞧著台上的美人舞姬,很高興色不迷人人自迷這話能夠在今晚得到印証,尤其是河南府郡令程兆翼,他那副毫不掩飾色相的模樣,可露骨極了。

  「玄玉,她是……」兩頰微紅的冉西亭,一手指著台上的舞姬,一手悄悄拉著玄玉的衣袖。

  「師傅替我找來的。」專心打量著在場官員們反應的玄玉,漫不經心地應著。

  冉西亭忍不住想讚嘆,「他打哪找來這等美人?」生得這麼好,舞藝又超群,尤其是那雙滴溜溜的媚眼,只消被她一瞧,恐怕三魂七魄就被勾了去。

  「不知道。」玄玉摸摸鼻尖,「師傅只說她是名滿揚州的頭牌花魁,初晴。」在今日的酒宴前,下人送來了封袁天印派人送來的信,信中說明將會有對男女在今日入府,果不其然,在天色未晚前,府前還真來了對男女,而女的,就是正站在台上獻舞的美人。

  雖說眼前活色生香的景況,以及台下眾官們捧場的模樣,讓冉西亭很是覺得臉上有光,但在廳角一隅,某人頻打酒嗝的聲響,就是讓冉西亭無法專心地欣賞舞姬美妙的舞姿,他撇了撇嘴角,轉過頭去一探究竟,但不看還好,一看,就瞪大了老眼。

  頓時覺得顏面有失的冉西亭,忙不迭地再推推玄玉。

  「那人是……」他一手指向坐在廳角一人獨佔一桌,桌上擺滿了數壇子酒,正拎著酒壇猛灌的大漢。

  「那個啊。」玄玉瞥了一眼,「他也是師傅帶來的人,名叫燕子樓。」

  看不下去的冉西亭直皺著眉,「這人又是什麼來路?」瞧瞧那家伙,衣著不得體地半坦著胸膛不說,還一手擒著一壇酒仰頭咕嚕嚕直灌,一腳就這麼大剌剌地擱擺在椅上,那模樣,簡直……簡直就是丟盡他們的臉面。

  「我沒問。」他不在意地聳著肩,「我只知道他好酒又好賭,師傅還交待我,務必得喂飽他肚裡的酒虫。」

  「一個來路不明的酒鬼……」冉西亭不可思議地訥大了嘴,「這樣你也敢收?」那個袁天印究竟是在想些什麼?盡是把不三不四的人往府裡扔。

  「有何不可?」又站起身再敬了宴上眾官一回酒的玄玉,發現眾官都只把心神放在舞姬身上沒空搭理他,他含笑地坐回原

  位,邊品著美酒邊問。

  「袁天印人呢?」兩眼在廳來來回回找了好幾趟,始終就是沒見著袁天印的身影後,冉西亭不解地問。

  玄玉想了想,略帶保留地應道。

  「他正在忙。」

  事實上,此刻最是忙碌的,並不是袁天印,而是趁著天黑率領著旗下眾山賊潛進洛陽城的符青峰。

  在玄玉大宴洛陽眾官之時,趁著洛陽城內眾官皆與宴去了,看守城西闔閶門的守城衛兵也因上頭看管的頭子皆不在,故而都放鬆了警戒,或窩坐在城門上頭喝酒聊天、或趁著這個空檔溜到城內尋歡作樂,在同一時刻進行打劫的符青峰,暗地裡無聲無息地率著為數上百的大批山賊潛伏至城門外。

  伏藏在城外的符青峰,先是派了個數十名身手俐落的手下,以鐵勾和繩索登城之後,趁其不備,一口氣解決掉城上的衛兵,再入城內替他們開門,城門一開後,符青峰立即揚手示意身後全是一身黑衣勁裝的弟兄,全都在面上覆上黑巾。

  一聲令下後,所有領命的山賊,即刻放輕了足音大批潛進城中,進城後,符青峰挑撿了除了巡城衛兵外無人會走的城邊小徑,以最快且不驚擾城民的速度與路徑直往含嘉倉前進,若是途中遇著了巡城的衛兵,即仗著人多勢眾,趕在他們喚來更多援手之前,在衛兵的口鼻間覆上沾了蒙汗藥的帕巾。

  不過半個時辰,已然率人趕到含嘉倉倉外遠處的符青峰,再次以蒙汗藥迷昏了駐守在倉外的康定宴手下,並派人在含嘉倉四處警戒後,他信步踱至含嘉倉其中一座糧倉的巨大倉門前,朝身

  後一喝。

  「開倉!」

  在一名山賊先行解開倉門上的巨鎖後,沉重的倉門,在眾人落力的推拉下緩緩開啟,映入符青峰眼帘中的,即是他來此的主要目的。

  就在符青峰下命眾人入倉搬糧之時,寨內的二當家蒙汜,慌張著一張臉,急忙跑至他身旁低報。

  「寨主,跑了個漏網之魚,可能通風報訊去了。」

  符青峰聽了,不以為意地輕哼,「讓他去。」

  「成嗎?」一頭大汗的蒙汜,很懷疑就這麼縱走那個看糧的家僕,此舉是否得當。

  「躲得過咱們,他未必能逃得過其他人。」這回被袁天印派人辦這件差事的,可不只有他一人。

  「寨主,咱們要搬多少?」負責指揮搬糧的一名手下,在後繼進城的運糧車輦都已抵達準備運糧時,跑到符青峰的面前請示。

  他毫不猶豫,「全都搬光。」

  「全、全部?」蒙汜沒想到他這一回所幹的買賣竟是這麼大票。

  「動作快!」

  ※ ※ ※

  忙著通風報訊去的康定宴手下,頻喘著氣,額上大汗如漿,似身後有鬼魅在追地,在城內大街上拔腿急逃。

  夜色已沉的洛陽城中,家家戶戶已閉門熄燈,冷清的街道上,急奔的步音聽來格外清晰。跑了近半座城後,終於將抵達太守府的他,在巷裡拐了個彎正準備來到太守府外頭時,突地猛然踩停步子,瞪大了兩眼瞧著埋堵在巷口處幾名面生的大漢,只見那幾名似等了他許久的大漢,在見著他後,紛拿起扛放在肩上的木棍刀劍,筆直朝他走來,進不了太守府的他,惶然地嚥了嚥口水,趕忙扭頭朝另一個方向跑去,而那幾名大漢互瞧了幾眼後,似乎也無意要追,就這麼放他逃走。

  急忙的步音再次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著,改而前往康定宴赴宴之處的下人,眼看再過兩條街,即可抵達猶在夜宴、明燈晃晃的齊王總管府。

  毫無預警的,暗地裡竄出的一只健臂,突地一臂使勁勾住他的頸項將他拽倒,頸間受痛的他,跌在地上止不住咳與疼,撫按著頸間咳喘得說不出話來,就在他抬起頭時,守在齊王總管府外的堂旭,已一掌揪住他的衣領,另一手,拿著沾了蒙汗藥的帕巾覆上他的口鼻。

  將手裡報訊之人處理完畢,並拖往一旁藏妥後,依照袁天印的吩咐,堂旭繼續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地站守在總管府前,過了莫約一個時辰,總管府門忽地悄悄開啟,自門縫裡溜出了個人來,堂旭瞧了瞧私出宴會者一眼,再估算了一番時辰後,閃身至暗處裡不再攔人。

  只因宴上的康定宴,橫坐豎坐卻怎麼都覺得心裡不踏實,在齊王玄玉遲遲不肯散會、也不放諸官回府時,總覺得被人下了套的康定宴,心底的疑心更是因此而再上一層樓,所以被康定宴派出的太守府管家曹應龍,趁著齊王玄玉又命人再開了數十壇美酒,打算繼續夜宴下去之際,依康定宴之言偷溜出總管府。

  一出府門就直奔城西含嘉倉的曹應龍,一路上,並沒有遇到阻礙,同時他也未遇著半個巡城的衛兵,在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抵達含嘉倉時,他有些納悶地緩下了腳步。

  在這座康定宴儲以私糧的糧倉前,那些不分日夜守倉的下人們呢?怎麼都走到附近了,卻沒一個人像往常一樣前來阻止他靠近糧倉?

  踩著疑惑的腳步一步步走向糧倉的曹應龍,在走至倉門前時,這才看到一個個在倉門前睡得東倒西歪的下人們,他沒好氣地舉腳了其中一個守倉不力、竟敢混水摸魚的下人。

  一踢再踢,腳下的下人就是沒醒來、也無絲毫反應,他頓時一悟,忙再去搖其它人,但其它人的情況也與那人如出一轍。

  「怎全都睡得這麼沉?」一手扶著下人的曹應龍,警覺地環首察看著四下,但張望了一會,卻總覺得糧倉與往常無異,沒找到半分可疑的異狀。

  疑心四起的曹應龍,在倉外打量了了老半天後,忽地心念電轉,快步來到巨大的倉門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推不開倉門後,恍然想起自個兒有倉旁小門鑰匙的他,連忙掏出掛在頸間的倉鑰,一股作氣打開倉旁小門,進了糧倉內後,又再掏出火摺子點燃掛吊在倉內的火燭。

  當火光幽幽燃起之時,站在倉內的曹應龍,霎時整人個呆掉。

  倉中,粒米無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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