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一天早上沒有發生那件事,我們不知道能不能像現在這樣睡在一起。」
臨睡前,妻喃喃的在我耳邊呵出這句話之後,躺在已經熄燈的席夢思六呎雙人床右半邊的我,便怎麼也睡不著了。
我在想,人一輩子要走的路,是自己選擇的;還是命運決定的?這一條路要走快還是走慢;下一個路口應該向左轉還是向右轉,有沒有一定的答案?如果那一天早上發生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那麼我想:我應該沒有走錯路吧!?
那是個特別悶熱的星期天,一大早就很熱了,氣象報告說午後會有雷陣雨。我在早上七點五十三分醒來,那時床頭的那只電子鬧鐘早已經沒有間斷的尖銳嚎叫了十三分鐘。可是距離我上床闔眼的時間卻只過了八十八分鐘。以六十分鐘為一小時換算,只等於一小時又二十八分鐘;也就是說我還睡不到兩個小時,換個角度來看,我的精神和肉體都因沒有獲得適度的休息,而處於一種極度疲累的狀態。
我是個極重睡眠的人,除非必要,否則沒有辦法在睡眠不足的狀況下工作,即便我的職業是一個別人眼中應該視睡眠為無物的平面設計工作者,而且事實上我也確實經常為了趕進度而「晚一點睡」。但是,嚴重的睡眠不足仍然是我這輩子最難忍受的工作壓力。
對我來說,一天的睡眠時間只要少於八個小時,都算是非常嚴重的睡眠不足。就算是睡了七個小時又五十九分鐘,醒來我還是會覺得這個世界虧待了我。因為如此,在一般的情況下,通常最晚我只會把工作排至凌晨三點,因為到了下半夜,我的肉體就已經不受我意志力的控制,而全部歸「睡魔」掌管,可是我們都知道睡魔…是不懂得做設計的。
所以,當我堅持了幾乎一整晚的時間不睡覺後,所得到的便是噁心;頭痛;眼皮沉重和一張不知道是誰做的的爛稿子。
按掉準時又盡責的鬧鐘,我很努力的從我那有點凹陷而且非常悶熱的小床墊掙扎起來後,又和那台總是搖頭晃腦發出極大噪音來證明自己存在的聲寶牌直立式電風扇對望了十一分鐘又三十八秒,才從周公那兒飄回到我那五坪不到;房租其貴無比,兼任工作室和臥室的小套房裡。
然後,一直到洗手槽的水滿出來,並且在地板上淹過了我的小腳趾,我才又從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對話回憶中回魂,其中包括前一天我是怎麼樣輕易的答應她的要求,而陷自己於這樣痛苦的深淵的。
「拜託啦!我也不想這樣啊!」她說,「我們鄭總臨時決定的,我也沒辦法啊!」
「看稿!禮拜天哎,你們客戶禮拜天不休假的啊?」我刻意提高了音調,盡全力捍衛一個平面設計工作者在生活品質上的堅持。
「我也是這樣跟他說啊,可是我們鄭總說他已經都約好了,趁明天把稿子校對好,下禮拜一就可以送印啦,客戶趕著要!這樣你有什麼辦法?」她無奈的說。
「妳不會跟他說妳找不到我?」
「那他一定會自己找到你啦,我們鄭總你還不瞭解嗎?讓他自己來找你不是更慘。」
「…。」我無言以對。
「好啦,幫個忙嘛。明天晚上請你吃飯!」
「妳說的哦。」
「對啦,對啦,明天早上九點半你幫我送來,我自己拿去給他。千萬不要再遲到哦!」
她那時在一個我不太喜歡的客戶公司裡做企劃,工作能力倒是還好,可是耐操、聽話,又肯學習,跟公司同事相處之間也還過的去。很是受他們總經理的重用,異常的重用!重用到假日還要替他去跟客戶對稿子。
剛認識她時覺得她實在很優,是那種乾淨俐落型的,不太高(大概一五五左右吧!),可是身材超辣的,長的有點像張曼玉,皮膚很白。第一次見面就想追她了,那時候也已經追的有點成績了,兩人單獨出去了幾次,也還蠻有話聊的,再加上她們同事總會「順便」或「不小心」的幫到忙,兩個人在一起幾乎是個肯定句了。(我甚至還幾度做過我們穿著結婚禮服在海邊追逐;或是抱著小BaBy在風景宜人的公園散步之類的夢。)
況且感情這種事情,諸如「一個人喜不喜歡你;你追不追的到這個女孩」種種,撇去對愛情的敏感度低於一般正常值的人不說,要一點感覺都沒有的,恐怕沒有辦法在地球上生存吧!在跟她的談話之中;在她有意無意的小動作之間;在你轉身前偷瞄的那一眼裡,你總會發現,她正一吋一吋的打開她心裡那一扇大門,張開雙臂;笑容可掬的迎接你的到來,而且,沒有穿衣服。
我答應她的原因其實有兩個:第一個自然是因為當時我深深的為她著迷所致,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一個晚上沒得睡當然是動搖不了我愛她的心。(至少影響不會太大。)
而第二個原因就是我實在太瞭解鄭總那個人了。(其實當時如果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我該感謝他的。)一個在二十九歲就坐穩一家全國排名一千大企業的總經理大位的人,多多少少總會有一點點的自我膨脹,和不自覺表現出來的操控慾望,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而,這些普遍存在於上流社會人士的通病,我大都還可以忍受;唯一讓我最感冒的,是他的吹毛求疵外加緊迫盯人。沒有時間限制,不受空間拘束。
這麼說吧:鄭總是那種可以在你休兩個星期長假的第四天,在南太平洋上一個不知名的小島,找到躺在涼椅上吹著微風;喝著香甜的熱帶果汁,全身防曬油塗的晶亮晶亮,悠閒的曬著太陽的你,只為了問你兩年前作的那張稿子,左上角美女眼睛的旁邊;LOGO的下面印著的一排法文是什麼意思的人,而你不能說不知道,不知道的結果只有一個。
就這樣,我在心甘情願卻又百般無奈的情形之下,把一個單身男子在一個禮拜中最期待;最美好,充滿無限可能的週末夜晚,半買半送的;給了我最討厭的客戶,和我最喜歡的女人。
把浴室的地板拖乾,梳洗完畢,換上那件前天晚上新買的花襯衫,(阿龍說我穿這件襯衫看起來有一種吸引人的頹廢氣息。)跨上我那台墨綠色的九六年鼓剎可動式迪爵,插入鑰匙;發動引擎,急催了四下油門,在美好的週日上午八點三十三分,帶著極度矛盾的心情和嚴重睡眠不足的身體,緩緩的啟動了我這場「計劃中」的旅程。
從我位於太平的工作室,到西屯她家,平時大概要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才會到達,而且必須是要像我一樣有著極高超的飛車技術,有洞就鑽,完全不把禮讓當一回事的人,才有可能辦的到。但是在假日早晨出門,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在一樣的時間裡,你可以在中港路上的麥當勞博館店停下來,吃一份豐盛的早餐,把社會版新聞看完,動作快一點的話,還可以再續一杯咖啡,然後從容的到達目的地。
因此我預估只要用載美眉逛中華路的速度,就可以在九點半以前把車停在她家門口,然後用兩長一短的門鈴響聲,和隨之而來此起彼落的狗吠聲(通常會持續大約三分二十秒左右,晚上會短一點。),叫醒應該還在睡覺的她,和他們巷子裡所有的人。
然而,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熱的關係,大家都睡不著覺而提早起床出門了;還是就連禮拜天也還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必須為了三餐的溫飽,而出賣自己的勞力,給那些在假日早起是為了到高爾夫球場去追逐小白球的大老闆們。總之,那天的狀況完全不是我預期的樣子,整個市區都塞滿了車子,各種各樣的車子,滿滿的!
眼看著已經九點零三分了,我還塞在第一廣場旁邊的車陣裡,剛剛手機響了一下,我不敢接。一定是她打來確認我出門了沒有的。偏偏前面那位老兄硬是把他那台原本應該是天藍色的(現在看起來比較接近灰色);超齡的老裕隆,駛入路旁慢車道的絕境中。看著它灰藍色斑駁的車頂,緩慢的沉浮在一大堆摩托車海裡,隨著一波一波的綠燈浪潮,不由自主的往前推進,卻始終不肯駛離慢車道,回到屬於它的寬敞平坦的快車道上。我的心情除了緊張,還有一點想放火燒車的衝動。
隨著震天價響的煞車聲,喇叭聲,男男女女的訐譙聲,我的腦袋深處也「吱吱」的叫了起來。一定是沒睡飽的關係,頭殼裡好像也開進了一輛遲緩、笨重的破舊房車一樣,所有的腦細胞一直被不斷的往外擠,細胞跟細胞之間一點空隙都沒有。我都能感覺最外圍靠近頭骨內緣的部分,一些無路可退的細胞們,被擠壓的扭曲變形,不斷大喊著:「不要擠!吱!吱!」。而痛覺也在這時候被吵醒,一陣一陣;不耐煩的在我的熱鬧的腦袋裡咆哮著!
「我最討厭遲到的人,尤其是我的男朋友,遲到一次就再見!」記得她在一次晚餐的約會裡說過。那一次我遲到了「兩分鐘」,只不過兩分鐘就差點讓我沒有參賽權了。
前面那台灰藍色的老裕隆終於放棄對我們這些弱勢團體的折磨,顢頇的轉入一條單行道裡去了。車流一下子暢通了起來,車速也從原來的低於二十,慢慢加快到四十左右了。所有的騎士都像獲得了解脫一樣,一台又一台的機車毫不相讓的往前急竄,把原來遲緩的;灰藍色的老裕隆佔據的空間,一下子又填的滿滿的,不留一點空隙。
早上的陽光穿射過路旁百貨大樓的隔熱玻璃窗上,反射出一大片深深淺淺的灰黑色影子,覆蓋在那快要離開我的視線的灰藍色的車頂上,看起來有點像沉在海底的潛水艇。
忽快忽慢的騎了一大段路,在九點十七分,又一次的重大打擊向我襲來。原因是假日充滿消費慾望的人潮,就像噬糖的螞蟻一樣,把分別位於中港路二段、三段上的廣三崇光百貨一館、二館,設成了兩個超大型的路障。
「Shit!」忍不住脫口而出的美國文化用語,惹來停在右邊一個騎著一輛改過的黑色光陽豪邁的粗壯男人的白眼,只好悻悻然的把頭轉向左邊,看看路邊廣告看板上穿著名牌內衣對著我微笑的女模特兒。然後幻想我一拳打在旁邊那個騎士本來就有點肥腫的臉上,引得在場所有的女生為我鼓掌歡呼的情景;或者如果我在上一個路口就轉彎改走西屯路,會不會早就到了,而不用在這兒受這種鳥氣?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心一下一下的越跳越高,好像吃了什麼東西卡在喉嚨沒有嚥下去的感覺,必須要用力的吞下一大口口水,才可以把它給沖回胸腔裡去,而在這一個吞吐之間,分針又跳了一格。這時我的理智的那一面,很清楚、冷靜的告訴我:「已經來不及了」;可是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尖銳、急躁的說:「快一點,等一下車陣一過,騎快一點,一下子就到了!」而我的頭,又痛的更厲害了。
終於,在九點二十七分的時候通過文心路口的紅綠燈,前面已經沒有在塞車了,我把油門往下轉到不能轉,應該來的及吧?河南路就在前面了,她家就在河南路上,靠近青海路交叉口的地方,有綠色遮雨棚的那一間。來的及的,她應該已經在樓下等我了吧?我突然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她。不知道她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最好是穿那件黑色的細肩帶緊身小洋裝;胸部的位置有一個問號的那一件。裙子短短的,露出大腿、膝蓋、小腿肚;可是她的腰稍微粗了一點,不過不影響整體的感覺。而她胸前的問號從一開始就一直不停的問我:「想不想進來看看?」,白白的膚色在黑色洋裝的襯托下,簡直就是毒品;高純度的毒品。
我想那時我應該是睡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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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吱…!」的一聲,我的腦袋在叫;我旁邊的機車和它的主人在叫;後面的公車也撕裂般的在叫,所有的車子和人都在同一個時間尖叫了起來。前面那輛後車廂門好像沒有蓋緊的紅色喜美不知怎麼的突然緊急煞車,我一下子從她豐滿柔軟的胸前被抽離。沒有讓我思考的時間,只能用盡兩手手指的力氣,死命的扣住煞車,試著在時速八十公里的一二五CC重型機車上,抵抗牛頓發明的慣性定律。
在拉出一條約四公尺長,幾乎要冒出火來的不規則黑色線條後,我和我的九六年鼓剎可動式迪爵,終於停在距離前面那輛天殺的紅色小喜美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我甚至可以看見在它紅的發亮的保險桿上,反映出來的我變形的臉和額頭上的汗。
然後,九點三十一分,我一口大氣都還沒吐完,從我的右後側 (幾乎是從路邊店家騎樓裡出現的),又突然殺出一台當時不知道是什麼廠牌的機車,(後來才知道是一台紅色的三陽DIO50)猛然的朝我的右後方撞了過來。一瞬間我的愛車的後半部從慢車道上,被用力的朝馬路中間推擠出去;而前半部則在同時往右驟轉了將近九十度。然後,從頭到尾一直死抓著油門把手的我,則輕易的像一支被一壘安打的棒球一樣,急速的向右前方一點鐘的方向衝出去,隨即往下墜,落點恰巧在那輛的紅色小喜美的後車廂蓋上,「碰!」的一聲,車廂門蓋上了。
妻在黑暗中打了一陣哆唆,身子縮一縮,把被子全都給拉到胸前,扭了一陣,便又沉沉睡去了。我轉身把冷氣遙控器指向窗口冷氣的方向,按了兩下,把遙控器螢幕上的綠色數字從二十三調到二十五,再轉過身來把妻緊緊的抱住。
當所有的聲響(在我聽來全都是惱人的吱吱聲)全部停止在我跌落的同時,我的左小腿脛骨上的痛覺神經才藉由我那睡眠不足的大腦通知我應該要感覺到的「痛!」
而一直到這時候,才從圍觀的人群中急急的擠出一個身形魁武的女生,黃頭髮;黑色緊身小可愛,棗紅色超誇張的大喇叭褲。用緊張的音調發著抖說:「對…對不起,你有沒有怎麼樣?」「你突然緊急煞車,我…我來不及…。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一串話說完,眼淚也滴了一大串,全滴在我那件充滿頹廢氣息的花襯衫上。我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不知是驚嚇還是上了過厚的粉底而略顯蒼白的臉,痛,好像不那麼的了。
最後,左小腿骨折的我,呻吟著被兩個醫務人員用擔架把我抬上救護車,咿哦咿哦的送往醫院,救護車旁邊則搖搖晃晃的跟著那台肇事的紅色小DIO,和它已經哭腫了眼睛的女主人。
然後,我在醫院待了兩個禮拜,老弟陪房。而那黃頭髮女生來看了我十一次。
然後,我知道了那女生還在讀東海大學,大三國貿系,男朋友愛上了文學院的女生,嫌她沒有氣質,才剛分手不到一個月;而那女生也大概明白了一個像我這樣一個平面SOHO的工作和生活。
然後,我們在我出院後仍繼續保持聯絡,發現彼此的興趣完全不一樣。
然後,我開始展開追求。
然後,我們在一起,一年半,吵架二十一次;分手兩次;復合兩次。
然後,我們隆重的舉辦婚禮,那晚阿龍在我們的房間鬧到天亮,本來還想拿走我們的內褲,卻全身光溜溜的醉倒在廚房的流理台上。
最後,黃髮女生成了我現在的妻。
事後我常在想:命運真是這麼玄的東西!那天還不到中午,我被送到了醫院才想起,我的稿子和我那台應該已經面目全非的墨綠色迪爵,還躺在河南路上。而氣象播報員說的午後才會下的雷陣雨,卻提早在這時候下了起來。
知道了我發生的事情,「她」只來看了我兩次,而且有一次還是和他們鄭總一起來的。她說她那天早上打電話給我,原本是要告訴我客戶對稿的時間延期了,怎知我沒有接電話。然後,她就再也沒有提起關於那件案子的事了,我想,應該也是有人「接手」了吧?
「對不起…」妻在夢中囈語。
我輕輕的靠著她的耳朵,小聲的說:「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