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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晨的煎蛋》第0章
 1‧最底層的咖啡店-無聊進行曲

  我覺得人生是一連串「無聊」堆積而成的。

  就像沙塵暴,蒙古高原多年來的乾旱,沒有一丁點水氣,導至黃沙越來越心浮氣燥的結果,使得黃沙本身都忍不住抱怨:『哎呀,生命未免太輕薄了啊!』『因為我們本身很無聊嘛!』絕大部份的黃沙不約而同地說道。越來越多的無聊匯聚成河,恍然如沙漠之海,隨風形成一波波浪潮形狀,蒼然遍野、荒涼寂寥。它們同時發出無聊透頂的嘆息,這一聲聲的嘆息竟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沙怒吼,彷彿成吉思汗領導剽悍勇猛的蒙古騎兵,滾滾沙塵中見萬馬奔騰的磅礡氣勢,當年橫掃歐亞大陸,所向披靡;就如同近代衝破萬里長城,襲擊北京,直抵台北。

  無聊佔領城市的天空,也許有一天會統治整個地球。

  總而言之,肉皮外的無聊已經開始腐蝕我的心智,我的肺已經吸了過多的沙塵,我明白無聊已經侵吞了我大半的身體,甚至我的生活。然而唯一讓我覺得不無聊的是我的女友。

  女友的身體總是散發著一股甜膩的味道,我曾經因為好奇而去研究女友甜膩的來源,不是洗髮精,也不是沐浴乳,更不是香水(女友根本不用香水那種十分人工刻意的商品),除去所有外在商品的附加價值氣味,我發現原來是女友自己本身的味道,宛如初生嬰兒般細緻柔軟香甜的味道。這對我來說相當不可思議,我曾經因為女友擁有原始的味道久久說不出話來。

  如果可以用世界的聲音來比擬女友的味道,我想應該是下雨的聲音吧。那種整體性、此起彼落的淅瀝淅瀝,如果仔細傾聽,可以聽出每一滴雨水墜地一瞬間的些微差異,我就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一滴雨水接觸地面的重量與質地,產生出恍然若夢的節奏感,我的耳膜被雨聲全面性的擁抱,我覺得安全;然而聽說雨滴是上帝的眼淚,地球所下的每一場雨都是上帝悲天憫人的哭泣,這種說法讓我覺得十分濫情,就好像近代流行的偶像劇矯揉造作、不切實際。城市人習慣聽包裝過度的美麗謊言,而且甘之如飴。不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上帝已經很久了,也許我從未相信過。

  因為上帝我捨棄了雨聲,也許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Sunday Morning〉也能夠以同等的力量表現出女友「不無聊」的味道。有時候人類的嗓音比自然的聲音還要憾動人心。也許是因為人聲比較接近人性;而自然的聲音比較接近無情吧。

  嗯,〈星期天早晨〉果真百分百還原女友甜膩的味道,只要不要有人一把鼻涕一把屎地跑來對我哽咽地訴道:『人類的嗓音真是上帝美好的思賜哪!就像〈星期天早晨〉……』去你媽的狗屎!我面無表情地想著。

  關於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星期天早晨〉不知道為什麼會讓我想起我和女友共渡的每一個星期天早晨。每當我的鼻息有意識地接觸星期天早晨的空氣,我的瞳孔就可以倒映女友淡淡嬰兒香氣的體味混雜著熾熱濃烈的蛋香四溢。蛋在平底鍋擴散發出「啪ㄔ啪ㄔ」的跳動聲對當時的我來說有一種巨大到不停壓迫著神經的吸引力。我就像一個失憶的男孩,愣愣地坐在餐桌旁看著女友煎蛋的身影。我總是以夾縫中的角度望著女友,那樣奇異的角度會讓我覺得女友恍然就是聖母瑪麗亞的化身,散發出無與倫比的神聖光環,然而光環太過刺眼,在四周建構無形的距離,我彷彿永遠也走不進去,事實上,我也從未接近過。

  女友煎的蛋十分漂亮,不論是蛋黃和蛋白的形狀、比例,還是控制火候的技巧,簡直就是由內到外的完美,找不出一點點可以批評的瑕疵。對於完美我常常抱持著想要破壞的快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完美吃掉,過去的每一個星期天早晨這樣的儀式就如咒語般進行著。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當我呼吸著女友充滿嬰兒般新生的味道,忽然讓我意識到眼前的煎蛋在不久之前也曾經是一個生命,只是還未成形,這樣的發現讓我不寒而慄了起來,接下來卻是沒有止境的快感……感覺上好像一邊聞著女友嬰兒般的味道一邊進食著未成形小雞的屍體似的。未成形的小雞雖然是女友煎的(殺的),但是我卻覺得我把小雞的屍體吃下去,就好像把罪惡感吞到肚子裡,消化後變成我身體的一部份。如果當時我可以選擇,我寧可選擇我殺了女友,也許可以減輕一點罪惡感。

  有時候我會想究竟是因為生命本身很無聊還是因為女友的不無聊突顯了四周的無聊?

  現在我正在煮咖啡,然而這個動作只是所有無聊中的其一。

  我每天週而復始地重覆一連串機械化的動作:早上七點整打開咖啡店的大門、把所有倒掛在桌上的椅子放下來,將所有的餐盤杯子擦得一塵不染、在極端的安靜中看著一位位同事迎著晨曦推開大門和我打招呼,然後店長蒂芬妮總是會皺起眉頭抱怨說:『怎麼不放音樂呢?』不久,同事們隨著蒂芬妮最愛的爵士樂中開始一天的工作,甚至有人跟和著音樂哼上一兩句,大家總是顯得精神奕奕。八點整開店,客人便陸陸續續走進來,大部份的客人皆是點外帶的早餐,木框的玻璃門總是一開一閤,人,來來去去、匆匆忙忙;不過,也有不少人是坐在店裡邊看報紙邊啃早餐的,不看報紙的就閱讀心靈小品之類的書籍,不閱讀心靈的就和偕同前來的同事聊八卦,不八卦的就只是單獨吃著早餐,無意識。

  我總是知道當所有的客人吃完早餐,推開那一扇門的瞬間就要開始一天繁忙的工作,日復一日,永不止息。這不是很無聊嗎?生命只不過是永恆的重現,一直不斷地重覆每一天制式化的過程。也許人們只是因為太無聊,所以要像螞蟻般不停地學習、工作,最後退休等待死亡,如此而已。

  眼前所有人、事、物的組合都讓我連連想要打哈欠。打哈欠已經是我這個人的標籤,同事們早已習以為常。當初我跟他們扯了一個謊,說我患了嚴重的失眠症,所以才會老是睡眠不足、呵欠連連。我連和同事及客人說話都打從心底覺得無聊,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非要說話不可,但是仍然和同事及客人維持必要的說話禮節,我覺得我很虛偽,明明無話可說,還要假裝煞有其事的交談。他們哪裏知道我其實是覺得無聊得很哪!

  尤其是那一位老是坐在玻璃窗角落的女孩,我覺得她是所有無聊中的極致!

她可以放在金氏世界紀錄博物館供人觀賞。大概已經持續了一年吧,她每天坐在固定的位置、吃著固定的早餐-奶油鬆餅和卡布其諾、固定在記事本上塗塗寫寫的。我對於不停反覆做同樣事情的人感到厭煩,我的老天哪!真是夠了!老是吃喝拉撒同樣的東西,不嫌煩嗎?

  我現在煮的咖啡正是要給那個女孩喝的,我對於每天固定煮卡布其諾給同一個女孩,感到徹頭徹尾的無聊,但是卻不得不,非得做不可。很無奈是不?但這就是人生啊!

  順道一提,我工作的咖啡店是位在這座城市象徵地標的建築物內,更正確的說,是城市中最高聳的大樓,但咖啡店是位在一樓,所以這棟建築物的地標性對我來說絲毫沒有任何意義。我仍然在城市的最底層工作,像螞蟻一樣。

  咦?那個女孩居然還沒喝咖啡就走了,這倒是頭一次,但是我卻不覺得新鮮

。那一扇門又被打開了,人們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絲毫不在乎我的感覺。

  我叫小葉,非常普通的名字,只不過是芸芸眾生的其一;不過,也許今天早晨你曾經與我擦身而過,我想請問你,不不不!只是一句話而已,拜託,當我真的想說話時,請你聽我說……『你還記得我的臉嗎?』

 2‧透明電梯-城市浮光掠影

  走出那一扇門是我每天必經之路,那是通往辦公室的入口也是出口。

  我總是記得那個店員常常不經意流露出的憂慮嘴角,他的臉常常是模糊的,但是他的嘴角卻是如此鮮明,總是抿成一直線,好剛硬。但是很奇怪地,雖然如鐵絲般不妥協,卻老是讓我忍不住聯想到蜘蛛網。我總覺得他嘴巴裡含了一隻蜘蛛,無時無刻都在朝向他的嘴巴外緣吐絲,結了一層又一層白燦燦的網,像白髮蒼蒼老人的頭髮,卻又銀亮無比,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老是看不清楚他的臉。

  他嘴裡養的蜘蛛好像可以控制通往他心靈世界的一扇門,然而蜘蛛網卻把那一扇門堵死了。我常常想說話對於人類而言究竟是什麼呢?是表達情感的出口還是蒙蔽的斷崖?語言可以是表面、膚淺、單薄,也可以是真實、謊言、傷害,更可以是最深層的愛以最簡單的聲音呈現。

  我常常聽見人們說:『我愛你(妳)。』雖然是透過一條看不到的線。

  但是我卻非常喜歡傾聽世界上各式各樣的人說這句話的聲音。有的是充滿哽咽顫抖的語氣,有的像是一個害羞的孩子,有的是懺悔卻又怕受傷害的語氣,有的像唸書那般僵硬的語調……然而我就是能夠感受到透過看不到線彼端的人們從內心深處傳遞過來聲聲柔軟的呼喚,我彷彿可以看到人們心靈最底層那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井透露出一絲絲溫柔的光亮,我就是可以知道人們在說那句話時靈魂是多麼的善良和真摰。

  □透明電梯大門。開啟。和我一同等待電梯的上班族一一蜂擁而入。

  我站在透明玻璃窗的最角落,我總是喜歡貼近這個角度,這個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城市存在的絕美姿態。

  □透明電梯。開始。上昇。

  原本和我平行掠過臉色蒼白的人們,漸漸地我飛越他們倉促如筷子般的腳、無意識緊握著拳頭的手指、總是深鎖的眉宇,還有喃喃自語的嘴,即使他們上下牙齒都密不透風,我就是知道他們內心深處藏了多少秘密,也許一輩子都無法啟口的心事。

  當我如小鳥般輕盈地往上飛啊飛,城市最底層街道上的人們及馬路上的車流猶如90年代酒店大亨的遊戲棋子,顯得可愛卻又荒涼。可愛的是當離人群越來越高,原本從地平面看他們的壓迫感消失了,只看到他們一顆顆黑鴉鴉的頭殼和流暢穿梭的塑膠汽車;荒涼的是恍然之間,會有一股打從心底覺得底下的人們全部幻化成一個人,心底的七情六欲緩緩地浮動著,隨著忽發事件就會爆發,然而事過境遷,卻活在永遠的悔恨與遺憾中。

  也許我曾經和他們的其中之一說過話。

  曾經停留在〈最底層咖啡店〉的記事本

  手指掠影。

  2017年1月17日

  -……

  -運昌,你好嗎?

  -有一件事我隱忍在內心深處很久很久了。這幾年我想了很多,我決定後半輩子要為自己而活,再也不要顧及傳統的價值觀念,再也不要為了維持一個旁人看起來幸福的假象……運昌,我想要跟你離婚!

  -雖然聽起來很蠢,但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也許是一個告別儀式,透過這樣的儀式,我才能夠真正重新開始。

  -你可能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無數個夜晚我極欲與你溝通一些心靈的感受,卻只聽到你規律的鼾聲伴我失眠到天明的無奈。從小接受傳統禮教的我,不斷地告誡自己,是我太多愁善感,是我自己想太多……我們各自擁有不錯的工作,有房子有車子,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我還有什麼不滿足?也許婚姻生活本該如此,然而我常常覺得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比我一個人獨處時還要感到巨大的寒冷與寂寞……

  -運昌,你知道嗎?和你17年的婚姻生活,我整整寂寞了17年。

  □透明電梯停在107樓。那一層是一家人壽保險公司。很多人出去了,一會,又有人進來。

  曾經停留在〈最底層咖啡店〉的記事本

  手指掠影。

  2017年2月19日

  -嗨……妳過得好嗎?

  -妳不記得我了嗎?哎……我想也是,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過面了……

  -妳真的想不起來嗎?我是芸兒,曾經是妳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啊!

  -我打電話到妳老家才知道(顫抖)……秀珊,畢業前夕我到底做了什麼傷害妳的事嗎?為什麼到後來妳不願理我,最後形成冷戰?

  -秀珊,我只是想告訴妳,我真的很喜歡妳這個朋友,我常常想起我們青春時共渡的美好時光。如果妳曾經有過受傷的感覺,請妳原諒我的粗心大意,我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什麼,請妳原諒我,好嗎?

  -我從來沒有忘記,當我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是妳伸出友誼的雙手,給予我溫暖,滋潤了我大學四年的生活,謝謝妳……

  □透明電梯持續往上昇,263、264、265、266、267……

  人們一個個離去,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所謂高處不勝寒麼?

  剛剛停留在〈最底層咖啡店〉的記事本

  新的一頁,電子筆沙沙作響。

  2017年3月21日

  -媽媽……妳在那邊過得好嗎?

  -媽……我明天就要結婚了,可是妳卻看不我穿婚紗的樣子(哽咽)……

  -媽媽,對不起,在妳生病時,我卻不懂得好好珍惜與妳相處的時間,沒有好好地和妳聊天,也從來不曾了解過妳(哽咽)……

  -媽,我好想妳,好想讓妳看看我未來生的寶寶,媽媽,妳看得到嗎?媽媽,

妳每次都羨慕別人家的女兒好會撒嬌,為什麼自己女兒臭脾氣一個?媽媽,我現在跟妳撒嬌好嗎?我已經好久不曾喊媽媽了,讓我像小時候一樣,一直喊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我愛妳(哽咽)……

  我常常聽見人們說:『我愛你(妳)。』雖然是透過一條看不到的線。

  □透明電梯停在277樓,大門開啟。

  這裡是這棟建築物的最高層,也是這座城市最高的所在,亦是我工作的地方。

  刷磁卡。自動門敞開。

  放眼望去到處是一排排整齊劃一的電腦、電話,同事們穿梭在其間,四周充斥著「霹靂啪啦」快速如飛的key in聲、此起彼落的電話鈴聲、斷斷續續的傳真機聲夾雜著如蜜蜂般嗡嗡作響的交談聲,這裡就是人們所謂的「溝通的世界」。

  我走進我的個人辦公室,坐在我專屬的電腦前,透明玻璃窗外可以俯瞰整個城市,似乎可以看盡人生百態。這個角度,也是城市存在的絕美姿態。

  我叫Monica,也許很多人都叫這個名字。不過,我父親總是說Monica是獨一無二的,我至始至終都如此堅信著。

 3‧溝通的開始,也是結束。

  用鑰匙打開那一扇通往我房間的門。

  為了隔離外面世界的無聊,所以我在房間的牆壁上貼滿了女友的照片。連一點空隙都不放過,好像把照片當作壁紙似的貼法。女友有時趴在教室的桌上睡覺、有時托著腮幫子凝視著遠方的天空、有時在幽暗的長廊走著走著竟失了神、有時坐在樹下輕咬著手指看書、有時蹲在花叢間偶然吹來一陣夾帶花香的風,便仰頭垂下睫毛享受那風的滋味;更多時候發現我的偷拍,女友便趕緊摀住臉不禁失笑了起來。

  每一張照片的陽光皆異常開朗,就如同女友禱告時紅潤的氣色。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地透過如金沙般流瀉的陽光,我才恍然驚覺被不同時空箍住的女友,每一個屬於她的眼皮之後都隱藏了一顆眼淚,晶瑩剔透彷彿珍珠之淚,倒映著憂鬱的陰影。

  自此以後,我幾乎每天作相同的夢,如地心引力般的慣性,在同一個時間,在夢境中開始失眠。夢裡的我首先會漸漸聽到簡直是天籟般仙境、絲毫沒有一點人味的完美雨聲,從遙遠遙遠空靈的彼方緩慢如蝸牛般滲透我的身體,直到我完全意識到雨聲恍然醒來,黑暗中隱約看見四周的牆壁下著綿綿細雨,雨滴延著牆面潺潺流下,不斷經過女友的眼睛,就好像女友在哭泣。那種哭法如毛毛雨般,雖然非常細微渺小,但是卻持續不斷,彷彿沒有停止的一天。而且任我如何努力,我始終無法觸摸到那雨,雨只在四周的牆壁上進行著,以固執的方式將我完全孤立,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安靜地看著女友的眼淚,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等我從夢中醒來,才發現是我淚流滿面,四周照片中的女友對我燦爛地笑著

,如清晨第一抹白肚魚;然而接觸到現實的空氣時,我反而失去哭的能力,喉嚨乾澀,發不出聲音。

  我看著床頭櫃上陳列著玲瑯滿目的嬰兒油、痱子粉……,曾經想要綁架一個新生嬰兒陪我睡覺,然而我卻一點行動力都沒有,我太膽小太懦弱,我為此不停地自我嫌惡,到底要等到哪一天我才能夠隨心所欲?也許我可以從和女友說說話開始,我已經好久沒跟她聊一聊了,久到上一次我們最後談話的內容是什麼都完全想不起來了。我必須、非常必須要好好地跟她說說話,隨便什麼都好。

  手機打從收到簡訊後就一直緊握在手裡。我有些緊張並顫抖著手指撥女友的

電話號碼,號碼很陌生,也許是因為我太久沒打電話給她了,曾經以為我可以永遠記得。

  電話響了七聲。

  「喂。」女友的聲音。

  -……(急促的呼吸聲)

  「……」

  -……(深呼吸)好久不見了……妳好嗎?

  「我很好啊!」

  -妳知道我是誰嗎?

  「……當然。」

  -妳那邊冷不冷?

  「剛剛好呢,不冷也不熱噢。」

  -我這邊好冷耶,每天都下著雨,房間好潮溼喔,我在四周放乾燥劑也沒用。

  「多穿點衣服,好嗎?」

  -妳可以回來陪我睡覺嗎?

  「……」

  -我習慣裸睡妳是知道的,每當夜晚悄悄來襲時,我總是恍然以為我被關在冷凍庫裡快要凍死,卻沒有人會來救我……

  「打破以前的習慣,好嗎?你不能凝滯在那裡。」

  -沒辦法,我覺得很無聊!啊~淨說著我,談談妳吧,妳那邊會不會無聊呢?

  「不會啊,每天都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發生呢~你想聽嗎?」

  -當然!我可以每天打電話給妳嗎?

  「可以啊。」

  很甜膩的聲音,我終於又貼近那宛若嬰兒般細緻柔軟香甜的味道。



  我的生活隨著和女友一次又一次的通話漸漸地快樂了起來,雖然是透過手機

、透過機器,但是我仍然覺得十分滿足,比起過去沉默的斷裂要好得太多。女友每天和我訴說兩、三則那邊有趣的生活,我覺得生命不再那麼無聊。女友總是輕而易舉地驅除世界的無聊,關於這方面,她總是無人能及,相當有自己的一套。

  我常常趁著店裡沒有人點餐的空檔,趕緊跑去廁所偷偷打電話給女友;如果店裡忙不過來,我只好巴望著下班的時間快一點到來,心底常常莫名地恐懼著可能會來不及說的奇異壓力。漸漸地,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已經不和同事及客人交談,連必要的禮節都懶得說。他們不明白我的心思意念都投注在和女友說話這一回事,我時時刻刻都在焦慮要和女友說些什麼?我逼迫自己憶起和女友相處的點點滴滴,非常仔細謹慎地,連當天的氣候溫度都非得想起來不可的細膩。我感覺女友喜歡傾聽,因為當我細細訴說我們的過去,我總是可以感受到電話的彼端女友細緻的微笑,雖然如蝴蝶啪翅膀般的輕盈。

  我的手機費帳單就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從原本一個月177元一下子漲到一個月2萬多塊,而我的月薪才不過三萬五千元,但是我卻一點也不為意,只要省一點吃飯,大不了買一整個月份的泡麵。因為和女友通話已經是我日常生活中唯一的溫暖,足以融化日後人生的寒冷。直到我收到四萬多塊的帳單,我才驚覺我居然付不出房租費,還好我有一筆存款,後來我用銀行自動扣款來繳每個月的手機費。兩個月後,傳訊公司的小姐打電話來說:『葉先生,不好意思,您銀行的存款餘額不足,請儘快到便利商店或是銀行繳納,麻煩您了。』我絲毫沒有任何感覺,我去銀行繳費,又順便貸款了50萬,應該夠擋一陣子了,我想。

  那個女孩就像戲院定期播放的電影般,準時在同一個時間、推開那一扇門、坐在一成不便的位置、吃著相同的早餐、勤奮地在記事本上寫個不停。偶爾抬頭剛好與我的眼神交會,我便很快地轉過頭忙著手邊的事,然而我總覺得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她好像可以看穿我日不敷出的窘態。

  她的單一不變和我每天照三餐似的打電話給女友是不是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似性?然而這個念頭很快地閃逝而去。我非常清楚和女友通話是通往快樂的極至,而她只是所有制式化的其中一員罷了。



  如同以往我和女友聊得很開心時,不知怎麼了,我忽然想起好像有一件似乎很重要卻一直想不起來的事情。

  -妳還記得當時妳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

  -喂~妳還在嗎?

  「欸,不記得了耶……啊!對不起,忽然有急事,我先掛斷了---」

  -喂~喂~喂~

  我只好將手機掛掉,然而手指卻無意識地按進「收到的訊息」的目錄,一會,我看到一則簡訊。

  『你今天溝通了嗎?』

  你是否對你生命中的某些人深深感到遺憾嗎?很多事情來不及和他溝通,或是慕然回首才發現有許多話沒有對他(她)說過。心靈大師莫言曾在電視媒體上語重心長地道出一段充滿睿智的話語:『人類一定要真正失去了,才會懂得珍惜;一定要經歷了歲月,才明白什麼叫遺憾。』

  然而遺憾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未來傳訊稟持著「溝通零距離」的理念,為您研發了最貼心的服務。即日起您也可以和已去世的親友通話。這是傳訊工業的一大革命,未來傳訊獨家提供這項充滿人性化的加值服務。

  只要輸入您手機的名字(即出產編號),再按確認。一分鐘後,未來傳訊將發一則關於您的溝通密碼簡訊給您,請您務必切記您的專屬溝通密碼。

  溝通步驟-

  1‧輸入您的手機編號

  2‧輸入您的專屬溝通密碼

  3‧輸入您去世親友的姓名

  4‧等待7 聲鈴響後即可通話

  這項加值服務一分鐘119元,比撥國際電話還便宜,而且可以完全抵扣月租費喔!

  補償遺憾的機會全面來臨了,人生還有什麼比心靈得到安慰更有價值的呢?

  Just call me,be happy! 

  發訊人:01088866078787800000

  發送於:2002.3.21 09:17:17

  咦?這不是四個月前曾經收到的簡訊嗎?我繼續看下一則簡訊,是同一個發訊人,簡訊內容間單說明我的專屬溝通密碼-0977347690,那正是女友的手機號碼啊?!我的腦袋頓時陷入一片泥濘混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揪著胸口,

隱約感到莫名的不安。不久,我的腦海如底片顯影般漸漸地浮現一些片斷的畫面。

  2002.3.21 09:17:17 我收到未來通訊發來的一則簡訊後,一直處於神遊狀態。

  直到我回家後看到滿屋子女友的照片及嬰兒油等,我的手指不自覺地開始撥手機編號,一會,收到一則簡訊,就照著簡訊內容中的密碼撥電話。

  聽到女友的聲音後,我恍然以為女友只是遠赴法國求學罷了。

  我愣愣地觀望著四周女友的照片。

  啊---

  事實上,女友早已去世了多年。

  四周頓時陷入絕對的黑暗,我彷彿又聽到雨淅瀝淅瀝的聲響。不久,雨聲漸漸被鐵門開啟產生巨大的「嘎磯」聲吸入並消失,黑暗的前方隨著鐵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大量的曝光,我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來,漸漸地當我的眼球開始適應光線後,透過那一扇鐵門的方框,我看到過去的我和女友靠在頂樓的圍欄旁迎著風。

  那一天是星期天的晚上,我和女友一起去教會做禮拜。事畢,女友忽然提議去教會所屬大樓的頂樓看夜景,我當然沒有異議。

  那一天晚上女友顯得特別開朗,不斷地跟我訴說她童年發生的一些趣事,然後忽然很無厘頭地冒出一句話。

  「你喜歡下雨嗎?」

  「嗯……不怎麼喜歡耶,下雨天總是讓人心情莫名地沮喪。」

  「可是我卻好喜歡喔,聽說每一滴雨水都是上帝悲天憫人的眼淚。」

  「妳相信?」

  「當然,我常常想像上帝的眼淚接觸到地球表面的一瞬間,大地萬物感受到多麼澎湃的滋潤與巨大的感動……」

  我愣愣地看著女友隨風飛揚的頭髮,她說這段話的語氣在四周漸漸築起一抹奇妙的光環,我總是被隔絕在外。不久,我想起我和朋友另外有約。

  「啊~對了!我要去小馬那兒的暗房沖洗我幫妳拍的照片,妳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想再多待一會,你先走吧。」

  「妳自己要小心喔。」

  「嗯,對了,記得回家時順便幫我買一斤蛋,好嗎?」

  「喔。」

  「小葉,你喜歡吃我煎的蛋嗎?」

  「喜歡啊,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我只是喜歡看你吃煎蛋的樣子。」

  這是女友當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離開之後,女友便從那兒直接跳下去。

  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暗房,看著女友在化學藥劑裡漸漸暈開的笑容,然後不知不覺沉沉睡去。隔天早上我還是看到報紙才知道的,一時之間精神恍惚,我只是不斷地喃喃自語。

  「我忘記去買一斤蛋了,我忘記去買一斤蛋了,我忘記去買一斤蛋了……」

  第一次遇見女友,是先前友人見我頹靡的生活硬是拖我去教會做禮拜,當牧師要我們向左鄰右舍互道平安時,女友一個轉身向我伸出友善的手,那一瞬間我恍然以為我看見了聖母瑪麗亞。

  然而聖母瑪麗亞卻墜樓了。

  我想女友死的一瞬間是不是像下雨一樣呢?

  每一滴雨水接觸地面的重量都不太一樣,而女友是否也是如此。

  她在臨死前想些什麼呢?

  我按重撥鍵,電話鈴聲響了七聲。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女友當初是否和我有同樣的感覺?一瞬間決定的感覺?

  -我去找妳,好嗎?

  「不!不!不!千萬不要啊!……這樣好了,我和你見一面,好嗎?」

  -見面?

  「是的,我和你約在城市地標的頂樓,明天中午12點整,可以嗎?」

  -好。

  我們可以見得到面嗎?我很期待。如果見不到面,我就直接跳下去,很簡單 。

 4‧沙塵暴再襲擊

  當天夜晚。蒙古高原的中心緩緩地形成一股奇異的勢力,就像日本偷襲珍珠港,漫漫長夜,蓄勢待發的計劃蠢蠢欲動;匯聚的黃沙,就如同默默等待命令的飛行員,等待黎明乍現的一刻。

  人們甦醒時,發現整個天空沙塵紛飛;等到人們開始工作時,城市的每一棟建築物全都被覆上一層黃沙,隨著時間之流越積越厚;等到接近中午,人們準

備外出吃飯時,城市已經儼然如敦煌石窟,正確的說,根本就是沙漠也不為過。

人們雖然有些恐懼但仍被新鮮感所蠱惑,紛紛撐著傘漫步在街道上,享受一場意外的沙漠洗禮。新聞從業人員爭先恐後地搭乘直昇機,想要爭取最華麗的角度報導今日城市的奇幻之美。

  中午12點整。

  小葉如約來到地標的頂樓-278層,然而小葉引領期盼的身影不是女友而是她。每天固定時間推開那一扇門、坐在同一個位置、點相同的早餐、不停沙沙地書寫著,那個女孩叫作Monica。

  Monica萬萬沒想到,和她每天通話的客戶居然是每天煮咖啡給她的店員。

  「你每天通話的對象其實是我。」Monica對小葉說。

  「什麼意思?」

  「我在未來通訊工作,也就是城市的最高層-277層。」

  小葉的後腦勺被狂沙轟得隱隱作痛,好像千百萬隻熱帶叢林的蚊子同時對他展開攻擊似的,並且一直傳來細碎叼唸的風聲,有時恍然以為自己耳鳴了,這讓他感到心浮氣燥,然而眼前的Monica使他漸漸想通一些事情。

  原來這四個月以來的快樂全是建構在虛幻的謊言之上,他曾經是如此堅信他的人生就要開始有希望。女友的自殺不是他的錯,不是因為他另外有約先行離去、不是因為他沒能陪伴女友一起回家、不是因為他忘記去買一斤蛋、不是因為他的軟弱總是不敢踏入女友神聖的光環之中,如果他願意走進去,他將會了解白不可能永遠是白,當陽光悄然移進,便可以看到光線的陰暗面。也許就是因為他

只看表露於外的現狀,因而錯過無數次女友曾經敞開她心靈之門的機會。

  「妳每天滿嘴謊言,妳自己不覺得害怕嗎?還是妳早已習慣,謊言小姐,不!應該尊稱妳為謊言專家!」

  Monica嚇了一跳,她從來不明白謊言的真意?說謊會令人害怕嗎?她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小葉。他的臉不再模糊了,之前層層繚繞的蜘蛛網早已被強風吹得消失殆盡,而蜘蛛居然爬出他的嘴巴,仰賴他的鼻息。

  「可是你不是也得到某種程度上的安慰嗎?」

  「安慰?」

  「重點是療傷的過程吧!只要你心中的某種遺憾或後悔得到補償的機會,漸漸變成一個開朗健康的人,這就夠了。關於你所謂的謊言,這種東西很重要嗎?」

  小葉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以前在教會,牧師教導人們要誠實以對,但是有時太過赤裸裸的誠實及真實,對人類來說會不會太殘酷了?

  「那妳為什麼要約我,告訴我這一切都是騙局?妳讓我永遠活在謊言中不是很好嗎?」

  「可是你好像有輕生的念頭,而且我覺得你已經過度沉迷在與女友通話中了,從你每個月巨額的手機費來看,這些讓我覺得很困擾……」

  小葉冷笑了起來。「哈哈!你們公司不是正希望每個客戶盡情的打嗎?我應該算是你們公司的榮譽客戶吧?對了,妳每天早上如此認真地在寫些什麼呢?該不會是……」

  小葉忽然感到背脊竄升一股冷冷的寒意,他感到他被徹底地羞辱了,他發自內心深處說出來的話竟然每天被人竊聽並且加以紀錄。他的手不自覺地開始不停地推著Monica,Monica連連向後退,加上強風的助力,Monica一下子就被推到頂樓的圍欄旁。

  Monica覺得小葉的臉似乎越來越扭曲,尤其是蜘蛛蒙蔽了他的右眼,他口中不停喃喃地唸著。

  「妳憑什麼?妳憑什麼?妳憑什麼?……」

  小葉又推了Monica一把,這一次勁風將Monica整個人吹起來,Monica就要隨風而去、Monica就要掉下去……小葉頓時腦筋一片空白,直接反射動作是狠狠地捉住Monica的手。

  頂樓的圍欄旁可以看見小葉一手撐著圍欄一手緊緊地捉住Monica,然而風沙暴實在太強勁了,Monica就像小葉手中的風箏似的,不停地飄啊飄的。

  「拜託,千萬不要死……」

  小葉的手不停地顫抖著,當年教會的頂樓再次緊緊的箍住他。

  Monica對於死亡完全沒有概念,很奇怪地,她一點也不害怕。

  「小葉,放手吧,我不想拖累你。」

  「不!我一定要把妳拉上來,妳撐著,千萬不要鬆手。」

  然而沙塵暴越來越肆虐,整個城市風沙亂流。

  Monica這一次終於完全看清楚小葉的臉。蜘蛛已經不見了,原來小葉的五官長得十分清秀俊美,Monica對於能夠看清一個人感到開心。Monica微笑地看著小葉,緩緩說道。

  「小葉,你女友的死真的不是你的錯,相信我,我透過你跟我訴說你們相處的點點滴滴,我可以感覺得出來,其實很多問題是你女友自己走不出來。一個人沒有辦法完全了解另一個人,只要你記得你們曾經相愛就夠了。請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有說謊……」

  Monica說完,鬆開小葉緊握她的手指。

  Monica便墜下去,彷彿沒有止盡。沙塵就像下雨般飄盪在城市中,Monica也成為其中的一份子,她可以是雨滴,也可以是沙塵。然而當Monica的重量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不是粉身碎骨,而是支離破碎。Monica並沒有血濺紛飛,只是從殘骸中看見內部由億萬組成非常精密的電腦晶片。

  Monica至死都不知道她其實是一個機器人。

  Monica腦部的電腦仍作出最後的呼喊。

  中樞電腦的指令:我是Monica,專門編織故事,安慰人心。

  未來傳訊的最高指導原則:善意的謊言是道德的。Just call me,be happy! 

  不到七聲鈴響的時間,Monica就被來自蒙古高原的沙塵完全掩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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