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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鄉》第0章
 一九三四年。

 破曉微曦,冷空氣裡凝結著晨霧,路上行人無幾。

 在寒冬的漁港邊,船舶忙碌著漁獲的卸載,魚販們等待著鮮貨的拍賣,即便酷寒凍僵著他們的肢體,仍無損於他們圖溫飽的渴念。

 戰事連連的國度,長期飽受侵擾,國本盡失,民生患貧,在歷經甲午戰敗後,更被瓜分得體無完膚,生存似乎是百姓僅存的慾念。

 此時,在岸頭的人潮漸散之際,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孤單的身影,赤足撿拾著漁家們稀疏的遺珠,以及一些藻類。

 嚴仔,就是這個年僅八歲的男孩。

 在漁村的百姓,僅能依存海域,得將生死交給天命,男人出海一趟要得留心驚濤駭浪的險惡,更要提防外籍軍艦、盜船的出沒。

 一去不返的船隻時有所聞,嚴仔的父親也難逃這樣的宿命,所以打從有記憶以來,「父親」這樣的字眼,對嚴仔來說,始終只是一個名詞。

 嚴仔的母親,隻身帶著三個稚子,在貧瘠的漁村以縫補漁網辛苦過活。

 這也是為什麼,在天色微亮的晨曦,在讓人哆嗦的氣候,在盪著霧氣的海濱,在人潮漸散的港墘,出現了嚴仔撿拾的背影。

 拿著撿拾的漁貨,乘著買家剛要匯聚之際,嚴仔趕忙拿到市集裡,去賣點錢。

 雖掙不了幾個銅板,但畢竟不無小補,有些大娘們,可憐他的身世,總會挑選些,買了去。

 他小心翼翼地將掙來的錢藏在身上,雖然他的衣裳一身的補丁,但還可以遮蔽,然後,擰著紮實的心情,及賣不出去的漁貨,喜悅地回家。

 一踏入家門,眼前端出了個臉頰嬌羞的小姑娘,兩條老長的辮子,稱著笑意的耐人。

 嚴仔,竟被吸引的目瞪口呆。

 「巧兒是咱們家寬仔的媳婦。寬仔身子骨不好,巷口的先生說,找房媳婦可以沖沖喜,討個吉利。」母親喜孜孜地說著。

 嚴仔聽了心裡竟有點難過。愛苗在心裡滋長,情愫在懷裡漫延,小小年紀的他,哪曉得什麼叫做一見鍾情,只能以默然,來表達一種難言的失落。

 嚴仔,點了點頭,咧了咧嘴,把身上掙來的錢,交給了母親,然後,逕自把沒賣掉的海鮮,拿去廚房裡清洗。

 從客廳到廚房,有條只容得一個人身寬的窄巷,牆垣則以粗糙的石塊堆砌,如果不小心擦撞,受傷是免不了的。

 「哎喲。」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像小女孩的哀叫,嚴仔趕緊回頭一探究竟,原來巧兒不小心絆倒,嚴仔趕緊貼近她,瞧瞧有沒有給傷了。

 「還好冬天衣裳穿得多,只有臉頰和手背挫了點傷,可能要疼個幾天,妳只得忍一忍了。」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嚴仔開了口。

 「跟我來,我去拿藥幫妳塗一塗。這巷窄,下回妳別走得太急了。」嚴仔有點心疼地說著。

 「真是對不住你,本來要幫忙洗魚的,反而添你麻煩。」巧兒靦腆地回著話。

 對於巧兒的貼心,嚴仔有點詫異,心裡更漾著難以言喻的甜蜜;兩小無猜的悸動,徜徉在藥水味滿溢的空間裡。

 一九四二年。

 內戰潛藏的氛圍,時局的混亂,讓原本貧瘠的漁村,生活更為艱困,街上流離失所的人潮湧現,有能力消費的人,屈指有幾?

 只見港邊撿拾的人群,擁擠不堪,時而爭奪,時而打鬥,令人畏懼又心生恐慌的景象,更是歷歷。

 此時的嚴仔,已是十六歲的大人模樣,更做起了漁貨大盤的買賣,總在天色微亮之際,乘著小船在海域與漁民交易。

 然後,再將漁貨運送至市集批發販賣,這樣的賺頭,比起撿拾的蠅頭小利,要好得太多。

 嚴仔更戀上返家的佇足,喜歡注視巧兒的忙碌,每當兩人眼波交錯,彷彿時間停格,兩人什麼都不說,卻滿滿溢心窩,悸動總在曖昧時最美。

 這天,嚴仔踏進家門,客廳的熱鬧不亞於市集的喧囂,隔壁的張大媽,前街的李大嬸,還有不少熟臉孔,一言一語搭唱著不成曲的調。

 「一母,我回了。各位大娘都安。」嚴仔禮貌地招呼著在場的長輩們。

 「鎮裡發生了什麼趣事嗎?怎麼大家講得這麼高興。」嚴仔一邊卸著行囊,一邊問著。

 「不是鎮裡有啥事,是一母想給你一哥成親,找街坊大娘們來給我給些意見,寬仔也有十八了,是該讓他跟巧兒湊成堆,一母也好早點抱孫子。」

 嚴仔的笑意懸在臉頰,進退不得,他第一次驚覺,巧兒原來不屬於他,心很酸。

 「嚴仔,一母想下個月就讓他們倆人成親。」母親自顧自地說著。

 嚴仔眼角瞄了一下巧兒,她依然不做任何表情,臉上無喜無悲,像極了傀儡,任人擺佈,認命地承受了一切的安排。

 成親的日子,終於來到了。

 一方面時局不好,一方面母親也不是一個講究的人,簡單的佈置了個新房,請了幾個常有來往的親戚及街坊,意思地熱鬧一下,讓大家沾點喜氣。

 婚禮因大伙的起哄,趕走不少生活的苦悶,酒足飯飽之際,賀客陸陸續續地離去,最後就剩嚴仔一家六口人了。

 嚴仔眼見著寬仔與巧兒一起進了洞房,他清楚的明白,從這一刻開始,巧兒是他的大嫂,他的思念也將隨風逝。

 一九五O年。

 國共內戰,國民黨軍隊徹退台灣,沿海局勢混亂,海域船艦流竄。

 嚴仔為了討生計,仍不得不出海補貨,卻因而在船隻上遭到俘虜,那時整艘漁船的人,部份是漁民,部份是漁販,部份則是來買點零星便宜。

 在無法告知家人的情況下,一伙人竟被押送至船艦,遠離了家園。當時,有多少流離失所的百姓,如同斷線風箏一般,隱沒於台灣海峽的流域。

 狹窄的空間,搖晃的船身,滿載著不知所措的子弟,有人輕聲哭泣,有人目光呆滯,對於未來都同樣地有著無助的茫然。

 時間催促了無情,海平面漫無止境的飄流終於止息,船隻來到馬祖島嶼,總算靠了岸。

 而權力的執行者,為能有效管理這一批,生嫩的子弟兵,鐵腕訓練、鋼紀折磨,看似難免。

 有人忍受不住思鄉的情切,以及身體的煎熬,乘著夜色破浪而逃,然而兩軍對峙,防守之嚴密可想而知。

 只見被捉回的逃兵,個個傷痕累累,驚惶失色的神情,久久不能退去,殺雞敬猴的威信,確實扼阻了不少想逃的叛念。

 「戰爭結束,一切也就過了。」

 然而,戰爭卻總是無情。

 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炮戰引發台海危機,人員死傷難計,村落毀壞難估,也讓嚴仔損及聽力,因而被遣送至離家園更遙遠的島嶼,台灣。

 停泊基隆港,轉介火車的擺晃,嚴仔隨著步隊的行跡,親近了美麗的福爾摩沙,最初,駐紮在擁有動人海岸線的花蓮。

 然而語言的隔閡,再加上二二八事件,以及白色恐怖,所帶來省籍的矛盾,嚴仔一開始很難溶入這個陌生族群的社交,因此與軍中袍澤形同莫逆。

 但是聽障的缺陷還是讓嚴仔提早退了役,他也必須重新規劃人生,就在這塊舉目無親的方寸,沒有人脈,沒有金援,只有自己。

 透過同袍的引荐,嚴仔委身於一家皮革製廠,老闆因為是同鄉,多少有點鄉土情份,在這樣一個不安定的年代裡,真的很難得能遇見有共同語言的人。

 每天,清晨五點不到,嚴仔就得起身梳理整裝,吃過老闆娘煮食的早點,便是勞碌繁忙的開始。

 由於給客戶的交貨成品,是乾燥的皮料,嚴仔必須與同事們,將凌晨在屠宰場剝下帶血帶毛的牛皮,先仔細以平刀剔掉碎肉,再將生皮丟入化學池內,穿上長統膠管鞋踏踩皮身,以便去毛及防腐,然後再以人力在夾板上拉撐,以釘子固定,再請老天爺賞臉曬乾,等到皮身確實乾燥後,取下,削邊,量測,打包,才算大功告成。

 結束了一天忙錄,嚴仔有時會選擇獨坐河堤思念家園,有時也會與同鄉至友飲上幾杯,借著酒意傾吐離鄉背景的無奈。

 「是該有個家了,落地生根,才能有個歸屬吧!」嚴仔含混嚷嚷,大概是一個人太久了,心,需要慰藉。

 「放心好了,會幫你留意的。」老闆娘順著嚴仔的語意,附和著。

 「說說笑,別太掛心。」嚴仔,趕忙解釋著。

 「我可不跟你說笑,真的幫你物色個姑娘。」老闆娘又回著話。

 此刻漲紅了臉的嚴仔,再也說不出所以。

 終於相親的日子來到,一大早,嚴仔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著老闆娘提早來到約定的餐廳,只是等候的時間,總是漫長。

 嚴仔傻楞楞的盯著牆垣,直到壁鐘的長針爬了四格,總算盼見念水的老婆,帶了個豐腴的姑娘,遠遠地走了過來。

 她們把姑娘安排在嚴仔的正對面坐定,當男女主角的目光相對,彼此都不自在地挪開了視線。

 「老遠打南部北上,一定累了罷,先喝杯茶水。」老闆娘開了口,卻見念水的老婆以閩南語譯著話。

 「她們不會說國語,但不急,就說話嘛,處久就會了;以前,我跟念水也是講不通,現在還不嘰哩呱啦地說上一大段。」念水的婆回著頭,對著老闆娘及嚴仔說著。

 「說的也是。」老闆娘接著話,眼神飄向嚴仔,笑開了臉。

 「老闆呀,上菜囉,別餓了我們遠道的稀客呢。」才聽著老闆娘叫嚷,不久就舖了滿桌豐盛的菜餚。

 「邊吃邊聊,都是自個兒人,手伸長點,別客氣,盡量,盡量。」老闆娘吆喝著,手也不停地幫大伙夾著菜。

 「這位,怎麼稱呼?我說水婆喲,妳欠週到呀。」老闆娘眼光看著中年婦人,問著念水的婆。

 「真不好意思,是阿繡的媽媽啦。」念水的婆這麼回話。

 嚴仔此時也才知道,這個略顯豐腴的姑娘,叫「阿繡」。

 「原來是伯母唷,今天打老遠來,挺累喔,可是能找到好女婿,再累也是值得。嚴仔是老實人,做認真負責,又有責任感,肯定疼老婆,如果阿繡嫁來,我們也會照應,伯母,妳大可以放心。」

 老闆娘連珠炮似地說個沒完,嚴仔尷尬地眼神直瞄著阿繡跟她母親的反應,看她們一臉茫然的樣子,嚴仔心想,或許是她們不中意罷。

 「哎唷喂!老闆娘哪,阿繡跟她媽媽聽不懂啦,瞧妳說得老長,她們都慌了。」念水的婆噗笑,轉過頭對著阿繡跟她媽媽,譯著老闆娘的意思。

 「啊!嚴仔,你看我多急你的事呢,還有啊,水婆,我倒要說說妳,媒人怎麼當的,這會兒才說,看我唱戲呀。」

 一臉笑意,幾句自嘲,老闆娘畢竟場面看多了,總有四兩撥千金的本領。

 「阮囉莊卡人,ㄚ嘸讀冊,講話卡土,阮繡ㄚ,金乖,金骨勒。雖然阮有收聘金,嘸擱正多本地查某,係嘸敢嫁外省仔呢,像伊把仔嘛反對,哇係偷偷ㄚ取伊來ㄝ,伊把仔囉破病咩,阮叨就嘸錢,嘸嘩ㄝ啦,希望恁會來疼惜,這嘛係哇做老母ㄝ一點ㄚ願望。」

 阿繡的母親說完一席話,阿繡剎時紅了眼眶,頭垂得更低沈,而嚴仔跟老闆娘則如同鴨子聽雷,一團霧水。

 「ㄚ姆,哩放心啦,嚴仔,人真好,會金惜某ㄝ啦。」念水的婆對阿繡的母親,回了話。

 「阿繡的媽媽,是這麼說的,阿繡是個很勤勞的女孩子,現在,她的爸爸生病沒法子來,如果阿繡嫁來我們這兒,即使收了聘,也希望嚴仔能好好疼惜她的女兒,這也是她這個當媽媽的一點願望。」

 念水的老婆簡單地對著嚴仔跟老闆娘,描述了阿繡母親的話意。

 聽完轉述後,嚴仔傻傻地點著頭,他明白的,這個外表純樸,身材豐腴,語言不通的女子,將會是他的人生伴侶。

 結束了這場飯局,嚴仔原以為落地生根的願望,有了眉目之後,心情會因此卸下思鄉離愁。

 誰知道,情緒非但未轉喜悅,反倒出現了一些莫名的失落感,嚴仔便找來同事光仔,一起到淡水河畔談心。

 入夜,天色漆黑,月亮依舊掛在天邊,闇黑彷佛懂了異地遊子的困惑,刻意留下月光深情的溫度,以及台北吊橋搖晃的倒影陪伴。

 「聽說,你未來的媳婦,不會講國語啊?」光仔好奇的探問著。

 「是呀!這裡畢竟不是從小所熟悉的土地,我也不懂閩南話,而她不懂國語,看來我們倆個剛開始可能要多花點心思溝通。」

 「嚴仔,我說些話,你可別介意。最近聽說,又有外省人被本省人詐騙多年的積蓄,而瘋狂砍人的消息,難道你不會擔心…」

 「人跟人的相處,如果都心存芥蒂,那當『人』也就太辛苦了;更何況語言的障礙,或多或少會造成隔閡,事出皆有因,我們既然要在這裡生根,實在不必跟著一群人起哄。」

 其實嚴仔或多或少受著影響,但他相信真誠一定可以克服難關。

 沒隔幾天,老闆娘跟念水的老婆就一起來找嚴仔,商量結婚進行的方式,老闆娘的建議,著實讓嚴仔的心思陷入盤算。

 一九六一年。

 在歷史的沈痾裡,鄉野百姓只能認命,玩弄權柄的軍閥政客,只對個人的利益感興趣,哪看得見流離失所的悲情。

 大多數位高權重的官吏,以其自私的需求,裁奪了土地,制約了人民,箝夾了思想,限制了行動。

 嚴仔看著喜紅的帖子,心情有點滄涼,很想寫給家鄉的親朋好友,很想讓母親兄弟一同分享,可是,寄往何方呢?

 將近十年的光景,未曾與家人連繫,嚴仔對於動盪不安的年代,所造成的無力感,真的只能慨嘆。

 沒有家人的祝福,沒有親友的喝采,嚴仔在生命的第二故鄉,台灣,積極地準備建立起另一個家的溫馨。

 嚴仔與阿繡的婚禮,在工作夥伴的鼎力協助下,簡單又不失隆重,軍旅的袍澤,更為場面增添無數的熱鬧。

 「站中間點,中間點,小朋友蹲下來,蹲下來,要照囉…」

 婚禮,透過攝影師的吆喝、賀客的簇擁,穿戴一身西服的外省籍新郎,與妝點一身白紗的本省籍新娘,在鎂光燈閃爍後,禮成。

 婚後的第一個星期,嚴仔與阿繡,肢體比劃多過言語的溝通,加上哼哼唧唧的附和,活像一場啞劇。

 然而,人就是如此的奧妙,只是一個眼神的關懷,只是一個動作的體貼,卻彷彿天地賜予了魔力。

 對嚴仔來說,阿繡是他唯一的親人,他視若珍藏,捧在手心呵護,也因此,嚴仔為了讓阿繡明白他的心意,更讓阿繡掌管家中的收支。

 小倆口在婚後,孕育情感,建立互賴,協調屬於一種彼此的默契。

 一年後,嚴仔與阿繡擁有了第一個男嬰,竟在阿繡的父親駕鶴歸西後,小男嬰再也不肯吸吮母乳。

 在物資缺乏的六O年代,只能提供煉乳類的嬰兒配方,而這貌不驚人的小鐵罐,卻也所費不貲。

 當時的嚴仔月收入僅八百元,單單孩子的副食品就耗盡了薪水的半數,男嬰卻在歲餘因病住院,收入不豐的嚴仔,支應生活瑣碎後,哪存得了錢。

 在沒有醫療救濟的大環境裡,全數醫藥費只能靠自己張羅,嚴仔跟朋友借貸,也湊不足數,最後只能硬著頭皮,向阿繡娘家的親戚伸手。

 「咁有錢好還,阿繡ㄚ,嘸是我愛講,哩仔外省ㄤ,咁嘆有吃?」沒借到錢,卻換來奚落。

 最後在昔日軍隊長官的協助下,解決了籌不出醫藥費的困窘,而醫院完善的專業醫療照護,也讓孩子恢復無邪的笑容。

 當生活步調恢復正常後,嚴仔開始想法子增加一些額外的收入。每每天色未亮之際,嚴仔即起身,蒐集附近同業利用平刀剔掉的碎肉。

 分離出碎肉中的脂肪,嚴仔會找塊空地鋪開這些帶水的肥油,讓一整天熱情的陽光蒸發水份,然後趕著夜色來襲,煮沸整桶的油汁瀝出橙黃的清澈。

 這些冷卻後的牛油以及殘渣,都可以為嚴仔帶來額外的收入,聚沙成塔的企圖,正為嚴仔從商的念頭,累積資本。

 六O年代,臺灣開始進行財經改革,其中「家庭即工廠」的口號,鼓勵全民加入生產線,為臺灣的經濟奇蹟扎下基礎。

 收入的增加並沒有使嚴仔與阿繡的生活帶來巨幅的改善,築夢踏實的他們,儲存每一個辛苦掙來的積蓄,只為成全擁有自己工廠的夢。

 嚴仔與阿繡在第三個孩子出生沒多久,以兩萬元買進了屬於他們的第一間房子。

 嚴仔也與同鄉的鑫鑫合夥共同經營一家皮革工廠,租了隔壁巷四十來坪的空屋,搭建處理皮革的水場,並在水場特別加蓋閣樓,供單身的鑫鑫居住。

 剛開始的訂單,大部份是過去老闆的客戶,因為信任嚴仔做事的細心,也挺捧場,只是僅仗舊識來買單總不能長遠,嚴仔因此穿起西裝,跑起業務。

 只要是運用得到皮革的商家,都是嚴仔爭取的對象,大至皮椅、皮夾克、皮鞋、皮包,小至皮飾、商標。

 拎著疲憊返家的嚴仔看著忙進忙出的阿繡,以及三個孩子嘻戲的身影,內心洋溢的滿足感足可化解倦怠。

 一九六五至一九七四年,台灣經濟出口大幅擴張,帶動經濟活動的蓬勃發展,不但經濟成長快速,物價也非常穩定。

 這段期間,訂單量持續增加,皮革廠的生意愈做愈好,惜福的嚴仔夫婦,勤儉持家的信念,也累積了財富。

 當時的社會,物慾很低,有電視的人家少之又少,嚴仔住家的那條巷弄,只有住隔壁的富婆有電視。

 偏偏她只讓嚴仔家的老大進屋,至於撿哥哥舊衣裳而顯得髒兮兮的老二,卻總趴在富婆家的外窗檯,透著細縫看電視。

 捨不得自家孩子的可憐,嚴仔買了家裡第一部黑白電視,而興奮的三個孩子邀請了整條巷弄的小孩到家裡,儼然一幅小電影院的模樣。

 一九七O年代,台灣面臨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以及國際外交的挫跌,國際情勢漸形孤立,再加上一九七三年底,爆發埃及與中東產油國家的戰爭,石油危機及失去貿易的外交伙伴,勢必造成經濟嚴重衰退。

 經濟是台灣唯一能仰賴的命脈,於是政府在一九七三年以石化、電子、農業的現代化為發展重心,進行第六期的經濟建設計畫。

 因為皮革廠所排放的廢水,屬於重度污染,將廠址設置在淡水河岸,有害水源,為了配合政府政策的宣導,嚴仔與友人紛紛置產大園工業區。

 正當嚴仔的事業漸入佳境,以前嘲諷嚴仔及阿繡的親友,因著揮霍無度,抑或投資失利,導致週轉不靈。

 「嚴仔,大姐夫跟大哥今天來家裡,說要跟我們週轉些現款,你說方不方便呢?」阿繡知道嚴仔對他們很反感,問話的語氣相當小心。

 「阿繡,我這個人很簡單,恩怨很分明,人若對我好一分,我以十分回報,人若對我無義,我不會害人,卻也沒有義務,對他好一分。」

 即使嚴仔說了話,阿繡還是偷偷借了錢,嚴仔雖知情,卻代念夫妻之情,未曾阻止。

 一九七四年的台灣,經濟成長下滑,連續兩年出現貿易入超,外在不利因素,讓皮革廠生意受到波及,嚴仔亟欲改變經營方式,然而與合夥人談判的破裂,終告拆夥。

 始終維持單身的鑫鑫,狠狠敲了嚴仔一筆資金;一下子,被抽走為數不少的資金,讓皮革廠的生產規模,被迫減量。

 一九七四年起,政府積極推動十項建設,期待以大規模的公共投資帶動經濟復甦,創造就業機會,這一波內需供給的增加,讓轉型獨資經營的嚴仔,得以快速累積資金,並且開始按著心中早已規劃的藍圖,建設大園工業區的廠房。

 嚴仔與阿繡總是偷閒,包一輛計程車,便驅車前往大園,去看看自己空手打拼來的城池,一點一滴的堆積,享受白手起家的成就感。

 一九七九年,伊朗革命運動、兩伊戰爭,引發全球性石油危機,其間,夾帶著國際糧食的短缺,以及全球性經濟衰退的衝擊,而外交也屢遭居心打擊而挫折,各種因素全然對台灣的出口,造成不利。

 在如此國際政治與經濟局勢巨幅的震盪下,國內經濟也明顯地隨著國際環境劇烈變化而起伏,幸好保守的嚴仔未曾貪圖版圖的擴張,有不當的信用擴張,讓嚴仔的事業仍可穩紮穩打獲利。

 一九七O年代,隨著台灣經濟成長增加,休閒意識也漸漸抬頭,一九八O年代的初期,人們開始講究休閒,電視早已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出國旅遊的觀念,更漸漸為辛勤的台灣民眾所接受。

 嚴仔一向少有娛樂,阿繡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童年歲月僅僅只是塗抹空白,於是阿繡總會利用假日,帶著三個孩子出遊。

 個性大方的阿繡,雖沒唸過幾年書,卻有幼吾幼人之幼的慈悲,總會邀約左右鄰居的孩子,堆疊滿滿一輛車。

 新店青潭游泳池的人造海浪,板橋大同水上樂園的肩膀戳章,陽明山國家公園的花鐘,動物園的林旺與馬蘭,兒童樂園的雲霄飛車,足跡遍佈。

 三個孩子更在阿繡的細心照料下,衣食無缺,生活無慮,即使沒有奢侈的物質享樂,卻有深刻的心靈滿足。

 對嚴仔來說,與同鄉友好聚會就是最大的休閒,他們總是選擇屬於家鄉料理,在每個歡喜的日子裡,透過餐敘來分享歡愉。

 有時這一群異鄉的遊子,偶而也會利用短暫的老人茶聚會,來交流彼此的感情,互通消息的有無。

 近一、二年,嚴仔的好友們,開始與家鄉有了接觸,這讓嚴仔燃起深濃的思鄉情,他迫切想知道母親、兄弟,以及家鄉的所有消息。

 透過香港友人的協助,嚴仔開始與離散數十年的親人,展開密集的書信連繫,在得悉母親與兄長辭世的消息,讓嚴仔數度在夜裡飲泣。

 對於含辛茹苦的母親,嚴仔未能在其生前克盡孝道,甚至連見母親最後一面,都成遺憾,讓他深感痛心。

 一九八一年秋分,嚴仔企盼與親人會面的日子,終於來臨,他搭機來到香港,與大嫂巧兒相見。

 那一刻,彷若隔世夢醒,彼此激動的情緒,只能以淚液的潰堤,來氾濫思親情濃。

 一九八五年嚴冬,一波寒流來襲,讓辛勤大半輩子的嚴仔病倒了,這一病帶走了嚴仔的健康,換來行動不便的右半邊中風。

 即便如此,嚴仔對於家鄉的關心未減,他替親人蓋了一、二百坪的住屋,捐錢蓋學校、宗親祠堂,竭盡所能回饋於鄉里。

 最重要的是,嚴仔重新修築了母親的墳墓,以慰藉對母親長年的感恩與思念。

 一九九O年仲夏,中風的嚴仔在阿繡的扶持與照顧下,由台灣飛往香港,再轉機至大陸福建沿海故鄉。

 由福建長樂機場接泊,在長達四小時的車程,即使沿路尚未修築的道路崎嶇,即使嚴仔的身軀因長時間坐臥而不適,嚴仔仍不畏其苦。

 踩在如夢的家園,見到早已刻劃斑紋的血親,以及未曾謀面的稚親,大家握緊彼此的手心,皆泣不成聲。

 「我終於回到故里。」

 嚴仔,濕漉的眼眸,感傷地落下了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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