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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第0章


白透透的兩燭長蠟上,吐著吃吃爍爍的赤紅焰火。   

一糰被薰灰的蠟球,輕顫顫地,就著靠白綾桌右邊的這朵朱焰。蠟球,是裹在香棒燃盡的桃色纖枝端口。纖枝的另一頭,握在一隻白胖的小手上。   

小手的主人:小傑,正聚精地注視手上蠟球的濁透。生怕就多了火,熔走了球樣,又不時地拿近來用手捏塑。   

跪在他左邊,小他三歲的妹妹-心兒,也拈了根香枝,巴巴地往焰根挑著燭油。豔豔火光耀在她淚濕未乾的漆黑瞳子,映得她污了涕跡手漬的小圓臉兒也跟著晃漾。 跪在最右邊的是他們姐姐-小梅。小梅把白綾孝蓋拉得忒低,一張臉遮了大半,只見晶亮的淚珠兜著兩頰直落。 半晌,她停了淚,似乎覺查到弟妹們的不安分。遂抬手輕掀蓋沿,轉眸一看:兩個小的,居然玩起蠟油。連忙將膀子頂了頂小傑,又狠狠地丟了個白眼。 小傑只好收回手,低下頭來,單用眼珠子偷偷地瞄著長燭。   

心兒見狀,也撂開香枝,低下了頭。沒半刻功夫,她又抬起臉,滾轉著兩顆大眸子,東瞧西望地探視滿屋的人:   

站在大圓桌前的高大漢子,著了件新挺的白襯衫,袖口緊緊地箍在粗黑的肘子上。他揮動著大手,正扯開嗓門,對著圍坐在圓桌前的人說:   

「俺這老鄉,對朋友是沒話說,你你說那個老徐,去年過年全家撐不下去,他老兄二話不說,硬是塞錢接濟他。你說這……這……唉!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說著,鼻頭有些酸,便止住了話。手勢停在空中,又徒然地放回桌上,白僵僵的袖口繃得更緊。   

空氣凝了,大夥兒沉吟了許久,一個四川的聲音從對坐低低地飄出,像自言自語:   

「唉!最苦的是咱這嫂子,年輕輕才三十不到,還拖著三個孩……」言猶未完,只見門外,蹣蹣跚跚走進兩個女人。 一個低頭吃力地攙扶著另一個。   

另一個則絲髮披散;涕泗橫溢。   

而一進門,這女人就凜凜地逼向靈位後的棺木。扶她的手因跟不上而鬆開。   

她靜立棺前,紅熠熠的棺色在她眼前晃盪,晃盪。撐住的最後一口氣,再也提聚不起……「啪」的一聲,她整個綢黑的身子驟然向血亮的棺木摔趴過去。一屋子的人吃了一驚,個個連忙欠身,卻見她已死死地抱住紅棺,竟不忍上前。 她先是低泣,音啞而沉。而終於抑不住,像奪岩而起的狂濤,破聲號哭。那哭聲銜綴著斷斷續續的恨語:

「你為什麼不說一句話……就走……你……狠心丟下我……一個人……三個孩子……以後……怎麼辦……這一家子……重擔……你叫我怎麼扛啊……你起來……你起來……你不能丟下我……你給我起來呀……」 跪在一旁的心兒,懵懂的小小心坎,一字一句地嵌進那悽愴的啼音。她慌亂的眼,眨了又眨,粉嫩的唇頰,嚇得顫顫搐搐,而眼淚兒更是斷了線的珠串,叫人接也接不住。 她無法看見靈位後的媽媽,只有汪著淚,癡癡瞅著金爐上灰濛濛的裊裊煙霧。

二   

橙亮的稻田隨風翻起波浪,心兒白底灑花的衫裙也跟著飄飛起來。她轉身一望,滿眼亦是金輝燦燦的稻穗,便極目遠眺,才發覺她是一個人立在一大片如汪如洋的田地中央。

她偏著頭想:

「是誰帶我來這兒的呢?」

她似乎感覺到哥哥才離開自己,但又不是那麼確定。不過她現在的心卻異常舒坦,不像平日那麼害怕落單。

突然,有一個聲音:

「心兒!心兒!」

一個溫暖醇厚,微風一樣的聲音,輕輕地吹進她的耳門。

「是爸爸!」

她的心敲起一落鼓,眼睛忙不迭地往聲音來的方向望去……

她見著了!見著了!一個胖碩的身子由遠而近地向她走來,是一棵長鬚飄飄的大樹,向來任她攀爬的大樹……她奔了過去……大樹變成一張長長的臉,彎在她面前慈慈地笑,嘴唇抿成弦月的弧度。

一時之間,她忘記怎樣如往常一般跳上去勾住那肥軟軟的頸子,只是楞楞地盯著這張臉瞧……是了!是了!是這雙濃濃的三角眉,和這對鞭子似的瞇眼睛。 她高興地笑了,然而才一笑一眨眼,卻見爸爸只留下一個大紅布袋,就背過自己,遠遠地走了。

她一驚,也不管那個跟聖誕老公公的布袋一模樣的袋子,連忙拉開喉嚨大喊,可怎麼也叫不出聲,一急,便跺起腳,整個身子跟著一顫,眼皮不自覺地張開,才發現自己是浸在一汪黃黯黯的燈光裏。 這燈光來自天花板上吊著的一管日光燈右端一個小小的燈泡。燈泡黃曄曄的,像一枚剛敲開的雞蛋。

她不禁深深作個呼吸,一吸氣,一股藥味,直貫鼻喉。她覺得想嘔,即拉被來遮。

這藥味彌漫整個房間,從她爸爸出殯至今,已經持續好幾個星期,有時令人幾乎忘了它的存在,好像這味道已經成為這房間的一部份,但一個不經意,卻又嗆人滿腔。

心兒露在棉被外的眼,對著燈泡,猛眨了幾下,她剛從那個夢境走出來,似乎有些不適應,便滴溜著眼,張覽著身旁一大片灰黃的壁。   

壁上映著一根細長的柱影,柱影上頭倒懸著一個直筒寬身小口瓶兒的印子,兩樣東西,墨成一樣,是她看了個把月的大燈籠。當下,她心底踏實起來:她知道媽媽就在身邊,眼皮便很快地垂了下來。 她以為她已經轉過頭去看著媽媽,她閉上的眼,看見媽媽還是把手壓在額頭上。今天插針的手是拿碗的那隻,額上那隻是拿筷的手。



心兒的一雙眼闔著,靠緊的上下眼線,張著睫,像兩條依偎的毛毛蟲,不時地蠕動。

眼瞼下,原本粉裏透紅的頰膚,吃了日光燈慘白的光線,顯得發青,只剩鼻頭上一星亮澤。而肉嘟嘟的鼻管底端,兩片櫻色小唇抿成一葉細柳,然,兩隻耳朵,卻豎得挺緊--她偷偷地在聽媽媽與大阿姨的談話。

她媽媽青華與媽媽的姊姊荷華,背著她,坐在床沿。 青華手上拿著衣裳疊,但心卻不在上頭。一件卡其制服撫弄了半天,還沒折好。

她瘦嶙嶙的指頭把衣上的鈕子一個一個扣上;又一個一個解開。一張臉沉沉地埋著,失去綣度的髮,披散下來,正面看上去,只剩下一點尖尖的下巴,和幽幽哀哀的聲音:

「我攏毋知,我這百日內,是安怎過來的。每一晚,一沾到眠床,鬢邊就咻咻叫,叫到沒辦法,阮這一位徐藥局的,才幫我吊大筒。天天吊,吊到血管都找沒。個約月的藥仔錢,啊沒通還,人嘛不敢叫我還,若不是看在我是孤兒寡婦……」

說到這,喉頭一哽,便說不下去。只好把卡其服抖開,重疊一遍。 荷華也幫著理衣,她身旁的衣服早堆起兩落,手上又拿起一件剛疊得端整的深籃夾克,原想 放在先前的那一落上,怕倒,便獨在一旁擱了。

她見妹妹又說到傷心處,卻不曉如何安慰。這些日子,該說的都說了;該幫的也不能再幫了。早上出門前,她丈夫還叮嚀著早回。這會子,又談到生計上,她便有些遲疑,久久,才接了句話:

「手工擱有做麼?」 「彼點空課會通賺啥?世銓一走,厝內的一枝柱仔倒啊,我甘擱會用蹲在內底?公家的錢也毋知會發多少,會發多久,單那面前的就不夠。上日,我找到一間做衫的工廠,做件的,算算,一個月,嘛比手工多幾呀千。」

「妳去上班,心仔誰人帶?」

「帶去哇!我跟頭家娘說好的。心仔明年就要讀小學,先給她跟我去上班,嘛毋免多久。這囡仔真乖呢!昨,我頭一天上班,伊坐置我邊啊,恬寂寂,攏不吵。」

聽到這兒,荷華的心放了下來。轉身找衣,見都收好,伸手把青華腿上的也拿過來。青華回了神,扭過身子,拉長頸項看視睡在床上的心兒。

心兒小口微張,一抹口水沿著唇角流到枕上,被子則已褪到肚子邊。青華見狀,忙伏身向前,幫她蓋好棉被。   

心兒被棉被一觸,身子不覺打個翻,朦朧夢中……接過媽媽給的托盤。   

托盤上一碗堆得塚似的白飯,綴著黑豆。另外還擱著一碗湯、兩碟菜、一小杯酒。

她小心翼翼地端著,但氣力不夠,手連著托盤抖動了起來。 青華看著擔心,又去扶了盤子,把幾個碗碟的位子也挪了挪,才放心地讓她把盤子端走。

心兒托著木製大盤,顫巍巍地走在傍晚橙黃色的餘曛中,小小的人兒被映在地面牆邊,拉成長長斜斜的影兒,拉成一位姿影搖曳的少女。

她從廚房經過房間,走到客廳爸爸常坐的籐椅旁。椅子前有一個幽暗的入口,裏頭一道木梯長長開展,晦森森的。幾綹緋綺瑩瑩的霞光才到梯口,就被灰白的水泥牆面給冷冷地截了下來。

心兒沿梯而下,視線被托盤擋住,她兩隻腳,一步一探,一步一探,杯碗「哆哆」地發出不信任的聲響,她的一顆心也跟著「通通」地跳。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湧出一大片黑。一大片看不到邊界的黑。唯一憑借的幾束幻化的光影,是來自右方的一臺電視。那螢光幕裏,一位青衣彩妝的戲子,正戴著手銬腳鐐,唱著心兒聽不懂詞的曲調。 這片黑裏坐著無數的人,都是同她爸爸年齡相仿的叔伯輩,他們專注在悽宛的唱詞間,有的低聲跟唱;有的敲指擊拍。在搖晃的輝影中,他們的側臉也跟著閃爍起來……      

心兒站在原處,引領抬眉,往四方瞻望,花了一會子功夫,才瞧見她的爸爸坐在最中央的那個位置上。

於是,她端著大盤,滿溢著一臉子歡喜,朝爸爸走去……



今天的日光燈光線,像是混著消毒水味的白開水裏,化了點糖,不再那麼扎口。連抹在人臉上的青暈,都淡了起來,尤其是青華臉上。

心兒巴著化妝臺邊,看媽媽梳髮。她覺得媽媽眉間的豎紋平了些,看起來比較不兇。

的確,從黃昏裏,青華接過會計小姐手上的薪水袋起,心裏就像開了朵春天的百合,連肩上的擔,都彷彿長了兩對小小的翅膀,自己承銷了些重量,不讓青華的眉頭鎖得那麼緊。

青華一面梳頭,一面回過臉來,對心兒講:

「去看看哥哥姐姐的功課寫好了沒,寫完了,就叫他們來睡覺。」 心兒應了聲好,即轉身去叫。

青華放下梳子,繞到床邊,把被褥攤開。

這房裏,放著一張木製雙人床,雙人床尾架起疊放的兩張朱漆鐵管單人睡舖,那是老大跟老二睡的。以前世銓在的時後,一間房,就睡著全家大小五口,心兒喜歡擠在她跟世銓中間,現在世銓走了,床顯得空盪起來……

青華想了想,得了個主意:

「不如今晚,叫兩個大的也睡在大床上吧!」

正想著,背後突然被拍了一下,她心口「噗通」一動,調頭去看:小傑正咧嘴笑著喊媽,青華忍不住脫口啐道:

「哭餓!嚇我一跳!」

小傑聽了,一邊鼓起腮幫子,一邊嘴裏咕噥著:

「又不是故意的……」

青華不理,只問:

「你姐呢?作業還沒寫完啊?」

「去檢查瓦斯門窗,心兒跟去看……」

話還沒說完,兩個女孩就進到房間。

青華看了,對著孩子們,指指雙層的單人床說:

「你們兩個大的把自己的被子搬到大床上,今晚大家一起睡!」

誰料,小傑一聽就跳起來說:

「我不要,我不要,男生不能跟女生睡。」

青華唆著他那正經八百的模樣,幾乎笑出來,忍了忍才道:

「什麼女生,一個是姐姐,一個是妹妹,不然你睡到媽媽旁邊!」

小傑這下嘴都嘟了起來,兩手拼命甩,腳還跺著踢踏步,嘴裏嗯嗯嚷:

「媽媽也是女生,我不要跟女生睡,我不要跟女生睡……」

青華見他鬧,胸口一把火,忍不住燒上來,臉色僵青青的。小梅見狀,忙安撫弟弟:

「爸爸以前也是跟媽媽妹妹睡啊!你不要吵了嘛!」

小傑依舊睹氣似的握著兩個拳頭,噘著嘴巴說:

「爸爸有跟媽媽結婚,我又沒有!」

這稚言稚語像桶冰水,一把澆進青華的耳,將她心上剛燒起來的火,全淋熄了!可她還是忍住不笑,只從胸腔鼻洞裏哼出一口氣,把笑慾化解開。隨及又白了小傑一眼,才無奈地說:

「好--你一個人睡,我們三個女生睡!」

小傑勝利地的:「哦!」了一聲,馬上沿著疊床的鐵梯攀了上去,生怕青華反悔。

青華一旁細細地瞟著,心裏是又好氣又好笑,可也沒說什麼,只趕著兩個女孩上床,一邊順手捻了燈座下的垂繩。

瞬間,剛才亮晃晃的嘩鬧,就被這潮暗琥珀色的光流給淹了過去。 心兒靜靜地躺在尚未溫暖的冷被窩裏,像蚊子細微的聲音,她開口問了媽媽:

「為什麼男生不能跟女生睡?」 聲音雖小,小傑卻耳尖,猛不迭地就搶著說:

「笨蛋,男生女生睡在一起會生小孩呀!這妳都不知道?告訴妳哦:有一個沒結婚的女生大肚子以後被拋棄,她就發起瘋,半夜裏把自己的小孩煮來吃……要不是她也在工廠上班,工廠裏面的人看她好幾天沒來,去她家裏找,才發現一鍋……」 小傑用講的不夠,還坐起身子,比手劃腳地唬著心兒。

心兒躺在大床的這一頭,眼看哥哥高高地坐在晦盲的燈色中,疊著自身映在牆上的大影,活脫像個龐然巨怪,她忡怵地聽得就楞楞呆呆了起來……

青華看心兒的樣子不對頭,趕忙喝住小傑:

「亂講什麼!不要嚇心兒了!快睡!快睡!」 小傑被罵,一時不服,又嘟嚷著:

「我才沒亂講!」

青華故意瞠起雙眼,再斥:

「還講!還講去罰跪!」

一時之間,大家都不敢出聲。

其實,青華知道,小傑也沒胡說。這是一則喧騰已久的社會新聞:一個未婚媽媽自食其子的人倫慘劇,這樣駭人聽聞的事,青華料想小傑是打電視上看到的,或許在同學間傳講也是有的。

她想到這裏,回頭看看身旁的心兒,見她怔怔地張著眼,似乎還沒從剛才的驚嚇回神。便轉身一把攬住她的 小身體,並用前額頂住她的小額頭,半笑地說:

「小傻瓜,妳被哥哥嚇住了呀?」

心兒對媽媽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了一跳,身體下意識地往後一縮,但整個人還是被媽媽箍在懷裏。而貼在她眼前的媽媽少見的笑容,落在這晦魅的暗黃色輝茫裏,顯得扭曲,那扭曲的臉盤上的兩片朱唇不停地掀閤,呵出串串低語:

「所有媽媽都愛自己孩子,除非瘋了,是不會吃掉自己孩子,乖乖,不要怕……乖乖……不要怕……」

不知為什麼,她越聽這話越心慌……彷彿覺得媽媽說話時,口裏吐出的熱氣會把自己化掉……媽媽呼著氣……散著髮……扭曲臉上的……髮緇唇赭齜牙咧嘴……張舞著烈烈色光……不斷……不斷變大……大到像一堆黑壓壓滲著霞絲的的烏雲……雲……幻成刀……幻成鍋……幻成焮天的熾火……不斷不斷地……擠到她面前……擠到她面前……心兒胸口感到難過……好多話……堵在心頭……問不出……喊不出……媽媽扭曲的臉越變越大……滲著霞絲的烏雲越堆越多……越堆越多……多到……快把這房間……撐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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