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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海》第0章
火海──華麗的悲傷(1) 作者:于冬梅

下著微雨的夜晚,清冷的星期天,她靜立在溼涼的沙地上,望著乍起乍落的海潮,靜靜截取浪濤迸裂在空中悠長的聲音。為什麼徘徊在這裡,在這樣一個冬夜迷冷的海岸,為什麼?

從學校走出來的時候,街旁店家裡的電視機正粗嚷地播送著混雜了音樂鼓掌的說話聲音。她原本拉起衣領就要走進停在店家前的車子裡,周遭忽然靜默了一剎那,然後是一曲西洋老歌If You Love Me、淡淡澀澀地漫開在空氣中。她驚愣地停下了正在匙孔中轉動的鑰匙,僵在冷空氣中、身子不住微微打顫。多久了?這首曲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四年前…她和君平在海邊度假時…收音機裡聽到的…唱得感覺像要天崩地裂似地纏綿…君平說他並不很喜歡這種指天說地的激情,他總說他的心雖然簡淡,可是卻才真的是會生死相隨…….生死相隨…,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這麼說過,所以當他後來沒入了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狂然大浪之後,她總還感覺、他好像就隨行在她身旁,看著她每一夜如何在狂喊中驚醒、又如何喃喃自語地不知所措;他應該滿意地看到了她對他綿綿不絕的思念、聽到了她信誓旦旦地追念著他的名字。只要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想起每一個他們曾經共同度過的假期;只要一到了下雨天,他撐著傘的身影就依附在她周遭每個男孩的身上;他是一直這樣地活在她的生命裡,成了一種習慣。而今天,在這落著細雨的星期天,難道她真的是因為那首老歌的牽引,又想起了他,想起了海,然後來到這裡的嗎?

如果太陽必須墜落 If the sun should tumble from the sky

如果大海必須枯竭 If the sea should suddenly run dry

如果你愛我,真心愛我 If you love me, really love me,

那就讓一切發生 let it happen;

什麼都別在乎 I won't care.

……………….. ……………………………..

其實對於這首曲子,她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惡。君平走了,愛情已不需要海誓山盟。或者應該說,愛情,只不過是唱在歌詞裡、寫在故事裡的一種話題了。可是,當那個男孩沈沈唱起了這首老歌,一股震顫的熱流竟然在她眼底巍巍湧動……

她記得開學第一天上課時,就是這個男孩 --- 曾經讓她無比的愴然。當時是下課時分,他走上前來請她簽名。

「 老師妳好,我叫丁健晴。我是五年級的加選生,請妳在這裡寫一下妳的名字!」

她輕輕點了點頭,隨即起筆寫下她的名字,李陽。

她的字嬝嬝弱弱的,癱在底線上頭。

他垂視著她的名字,久久不發一語。

「 怎麼了?簽錯地方了嗎?」

他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右手貼在面頰上、仍舊睥睨著她的名字。

她有些生氣,但也不知所措;這時,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 老師,別生氣!我只是覺得妳的簽名很有畫的味道。」

「 畫?」

「 是啊!看起來像是地平線上的太陽,可是,不知道是日出還是日落。」

「 也許是日正當中呢?」

「 不對,我感覺不到陽光的味道!好像就要掉進海裡,不會再有日出了。」他專注地凝視著,神色慘然地輕聲說道,「看起來好淒涼!」

「 是嗎?」 她不自覺地端詳起自己的字跡,好像真的見到了這幾年來自己的沈淪。

整整四年了,她從沒一日稍敢忘卻君平這個名字。每一天除了上課,她的思維就只反覆溫習過去關於他的記憶;即使那種種記憶在時光行走中不斷剝落,她卻不厭其煩地撿拾、珍藏 他情深義重的容顏、他對她深深切切的眷戀、他灑脫不羈的一舉一動、他沈思的姿態、蹙眉的方式、甚至端起杯子啜一口濃茶的角度……在她日日夜夜模擬想像下,就像是海上天光,那麼聖潔無瑕、那麼完美無缺;畢竟,所有黑暗的粒子,早也都隨著君平沈入了大海深處。於是,這確證了他們的感情的確值得生死不渝,也讓她更有理由、安心地就此沈淪。

一陣冷風不經意地在這時輕擦過她的面頰,這是九月初秋的訊息。丁健晴早已離開講台,學生也都陸續就座。但她卻一眼就又見到了坐在窗邊角落的他,因為他的目光正自遠方嚴嚴投射過來,彷彿要將她全然透視。

下課後,健晴再度走上前來,取回他留在講台上的簽字卡。就在李陽要走出教室時,他喊住了她。

「 老師!」他顯得有些羞澀,仍舊站在講台邊,一動也不動地,只是睜著一雙清亮的眸子注視著她。她回身微笑,點頭示意他說下去,他這才走向她,小心問道:

「 老師,妳就是那個畫『雙眼』的畫家吧?」

雙眼、畫家、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六年前,她以一幅「雙眼」榮獲國際畫作銀牌,也因此招攬了畫廊的青睞,讓她年僅廿三,就得以在東區首屈一指的畫廊舉辦個人畫展。連著三十天的展期,「雙眼」一直是眾人最好奇的焦點。從右方看,濃濃的海藍裡,低垂著一雙溫柔深邃的男性的眼睛;從左方看,卻剎見一對堅美的女性的乳房,宛然在慾火熊熊中熾烈燃燒。當時曾有收藏家欲以百萬高價買下這幅畫,但是她拒絕了,因為這是她初次見到君平時腦中立時湧現的意象, 那是君平的眼睛、那是她的靈魂。認識君平之後,她一直以為,君平將是她創作的所有泉源,只是沒想到,後來君平竟成了她唯一的作品。她再也無法沈靜地思索,因為她腦中滿滿是他的影子;她也再難有完整的空間和時間揮筆,因為她已習於陪著他在校園漫步、挽著他在崖上看海的日子。兩年後,當君平砰然捲入了狂濤大浪,她的畫作也在瞬間化成一片空白,從此再也上不了任何色彩。再來整整四年裡,畫壇早已沒有她的名字,連她自己都不記得畫畫這件事了。而這個男孩,在六年前應該也還只是個十多來歲的孩子,竟然會記得她的畫作,那是她渾然不願想起的過去啊!她愕然呆立在原地,無聲地注視著健晴天真年輕的面容,只見健晴卻愈加熱絡地說道,

「 老師,我第一次看到那幅畫之後,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見到那位畫家,問她…」

「 我不是畫家!」她幽然地截斷了他的話。「對不起!那已經是好久以前了。我現在不想再談畫的事情。」話幾乎才說完,她的腳步已響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 沿著長長的走廊,藉著步伐的起落努力壓制著不斷自胸臆間擴張的心跳……

那一天是星期一,在星期五下午同樣的這個班級,仍有一個小時的英文課程。 當她一想起那個談畫的男孩,她驟然恐懼起星期五。這天,她一直熬到最後一聲鐘響,才緩步走進了教室;雖然低垂著頭翻看課本,但她還是可以感覺到窗邊角落那一雙熾熱的目光。她始終迴避著正面看他,對於他的存在,她是竭盡所能地視若無睹;甚至當她照例按座位點問同學時,都刻意避開了健晴所在的那一排。下課後,她擔心他再度前來詢問,正匆匆收拾課本就要衝出教室時,才發現健晴早已先一步走到教室外,低著頭快步離去。

夜裡,李陽思索著自己幾天來無由的恐懼,又想起健晴離去時頹然的身影,她坐起身來,在黑暗中,找出了沈放多時的那幅畫作,靜靜地流下了眼淚。也許她是感到太沈重了,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寂寞。這是她的命運,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啊!更何況健晴不過是個未經世事的男孩,他又怎會知道一幅畫裡竟蘊藏著那樣深沈的悲哀?他不會懂的,既然如此,她又何需畏懼他、迴避他?!

星期一,陽光自薄薄的雲間邐邐落下,李陽走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心裡也一如這抹秋陽般地安靜溫暖。她帶了一些關於「雙眼」的評論以及當年畫展的照片準備送給健晴,她想像健晴樂不可支的模樣,不覺泛起了一臉笑意。一跨進教室,她急著先往角落望去,窗邊角落的位子卻空無人影,這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心開始慌亂起來,擔心他是因著她的冷漠而避著不來上課。她難得地拿起了點名板一一點名,然後故作刻板地詢問丁健晴為什麼沒有來。

「 他是學長,我們不知道。」同學們搖搖頭,冷漠地說道。

「 孫至翰,你和他都是五年級加選生,你該知道吧?」

「 老師,丁健晴是獨行俠,沒人知道啦,不用問了!」

其實一個學生缺席本來就不需要如此大張旗鼓地探問,記上缺課便是。但不知為何,當日他的目光令她感到不自在,今天少了那雙彷彿要穿透她的眼神,她卻同樣不安。同學間似乎也察覺了她的心不在焉,兩堂課下來,冷冷清清,不若往常熱烈的氣氛。她草草下了課後,望著他空著的位子,失望地走出了教室。就在教室門口,一襲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她,她沒有抬頭,卻知道是健晴。她站在原地, 前進不得,卻也不向後退,只是和他這麼面對面地僵立著。

「 老師,」健晴突然開口說道,「 我是來向你說對不起的…」

「 對不起?」

「 嗯,對不起!」

李陽見他又稚氣又堅決的模樣,不禁莞爾笑了起來。

「 別這麼說,你又沒做錯什麼,其實…」其實什麼呢?那是一個一言難盡的悲傷故事,她不想再提起。於是她拿出準備的資料,歉然說道,

「 上次我有些頭痛,所以不想說話。這裡有些資料,送給你!」

「 真的嗎?」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兩人很有默契地一齊走出了教室。

「 你喜歡畫畫啊?」李陽率先打破了沈默。

「 嗯,我很喜歡…」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下話來,思忖著說道,「 不對不對,應該說,在我生命中它非常重要。」

「 是嗎?」

「 嗯,因為那讓我有活著的感覺。」

「 哦!」李陽有所意會地點了點頭,繼續走著;忽然間,她又停下腳步,誠懇地轉向健晴問道,

「 那…你都畫些什麼?」

健晴搖了搖頭,垂下了雙眼。「 老師,其實我從十五歲以後就不再畫畫了。」

「 怎麼了呢?」

李陽關切地詢問,健晴卻未答語,只見嘴角閃現了一抹狡黠的微笑。李陽想他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多問,起步向電梯走去。

「 老師,」在等電梯的當兒,健晴仰著頭,兀自說道,「 我雖然不畫了,不過我看畫,那也同樣讓我懂了很多事情。」

李陽好奇地側身望向他,他傲然地繼續說道,「 看畫的時候,我的靈魂好像在不同的世界穿梭遊走,那感覺好精采!」

「 是嗎?」 「 真的,老師,以前我只知道不停地畫呀畫的,結果愈畫愈狹隘,愈畫愈迷惘了。所以我決定停下來,去看別人的作品。結果好奇妙哦!那些畫就像在和我說話一樣,他們告訴我一個一個故事,悲哀的、快樂的,比人還誠實!」

「 誠實…」她喃喃重覆著,通身感到不寒而慄。這時電梯門打開,他們相繼進入,一道看著電梯下降的數字顯示,眼看著5-4-3-2--,兩人心裡都隱隱浮動著一些話想說,卻不知如何再開口。電梯門叮地一聲滑開,空間不再靜謐封閉,原先躊躇的思緒也在瞬間跟著消散一空。
火海──華麗的悲傷(2) 作者:于冬梅

「 再見!」一出電梯門,李陽隨即匆匆向前,似乎刻意要拉開她和健晴之間的距離。但是健晴一心想再和她多談些畫的事情,便急急趕上前去,開口邀請她一道吃午飯。她連頭也沒抬,逕自走著,冷冷地回說她已和朋友有約,說完立即加緊腳步,走到車門邊,慌亂地躲了進去。不下一晌,車子便唰地在健晴的視線中向前方奔去。

「 老師為什麼要騙我呢?」健晴搖了搖頭,往學校後方的海岸走去。他知道她在說謊,這是他向來的直覺,準確卻毫無理由。他在岸邊不遠處的岩塊上坐下, 讀起了李陽給他的畫評。什麼雌雄同體,什麼理性與情慾的掙扎,他輕蔑地笑了笑,望著午後慢慢浮漲而起的潮水,畫裡那雙既澄澈又迷濛的眼睛在轟然濤聲裡再度若隱若現。

第一次見到那雙眼睛時他雖然才十五歲,但他才情兼備,畫藝精湛,在當時已被預估為畫壇的明日之星。他和同儕之間明顯的差異,使他非常孤獨、也令他極度的自負。但是他孤傲的心裡,卻時時刻刻湧動著不為人知的不安。他一方面高姿態地批評各家畫作,一方面卻感到不明所以的恐懼;他不斷地畫,參加各種比賽,努力不懈地生產各種作品,滿足別人的期許。但每每完成一幅作品,他的心裡就總有落不盡的虛空。後來,當他見到李陽的作品,他終於明白,像那樣道盡人間渴望的色彩、那樣徹底釋放自我的線條,正是他所欠缺。與其繼續在不可一世的虛偽下作畫,他相信他應該即時拋開一切,歸返於無。從此他只看畫,沒有焦慮,毋須惶恐、就只拂淨內心,仔細聆聽。就像他見到「雙眼」時的心情,完全不需時尚的理論,也不必附和深奧的詮釋,那雙眼,就已經毫無保留地將一個人的靈魂最真最深處的無限溫柔的嚮往與歡愉延轉在其中了。

那麼李陽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他常忍不住地想像起來,但又不願用任何典型定義她,於是終究就只有一個模糊的影象,綻著一雙藍融的眼眸,不時在他心海深處,盪漾著一波又一波的愛慾柔情。他曾經試著和畫廊接觸,想獲知李陽的住處,但是畫廊經理告訴他,李陽非常重視個人隱私,所以向來是她主動和畫廊聯絡,如果真有要事,他們也只能在系辦留下訊息。系辦?

「 哦對了!她念中山外文系,這我可以告訴你。」畫廊經理一幅幸災樂禍的模樣,高聲答道。他當然知道她就讀的地方,只要稍有注意畫壇近日動態的人,誰不知曉李陽這一個非科班出身的才女,來自於載滿陽光的西子灣。他向經理道了謝,一個人乘著客運來到白沙灣,望著海潮的來去翻覆,呆坐了一整個下午。他在白淨的細沙上寫下了李陽這兩個字,讓潮水慢慢覆蓋淹沒,直到天色緩入了深海的黯然,他也同樣黯然地離開。

幾年後,當他回想起自己少年時對李陽莫名的戀慕,雖然感到幾分好笑,倒不後悔自己這樣一路走來。對於李陽,他不再有少年的痴迷,但依然 --- 在他的記憶裡 --- 李陽連結著一個符號 --- 大地上金色輝煌的光影裡,反覆低迴著浪濤劈天的嘶鳴,自由、奔放、而且持續不斷蘊釀著深層的能量…可是他沒想到,當真見到李陽時竟會是在嘈雜的教室,而且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那般落寞寡歡的面容。她的身量高挑,眼睛很美,雖然偶有笑容,但寒冷的目光為她在周身投射了一道自然的籓籬;不過她仍然是一位親切幽默的好老師,只不過她的風趣顯然只是出自於對學生的善意、以及對工作的盡心,並非緣自生活中本質的愉快。也因此,當健晴興緻沖沖地來到選課後的第一堂課,他開始猶豫、懷疑 --- 這位名為李陽的英文老師,究竟是不是六年前在畫壇如雨虹一般亮麗而短暫的畫家?是她嗎?可是當她偏著頭為他簽下名字時,那姿態和神情所流露的那股專注,還有她的筆式、字跡…那架式、風采…,他望著她寫下的名字,雖然纖弱單薄,卻隱隱約約呈現著流線與動感。沒錯,她就是李陽,他十分確定。耐著性子等到了第二堂下課,他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就要向她傾談六年來所有想說的話時,結果卻……。後來他才想起,在當年她重視隱私的程度都曾經成為畫壇的新聞,那麼她又怎麼可能理會像他這樣一個陌生的學生!雖說如此,但他仍然難以理解的是,六年過去了,她現在甚至排拒談畫。這到底是為什麼?是什麼事情讓她丟棄了畫筆?他讓思維停留在這個問號上,不願再追索下去,冒犯她的隱私。後來他甚至躲了兩堂課,也鼓足勇氣向她說了對不起,可是她為什麼要騙他?她是老師,她高高在上,她大可佢傲地回絕他,卻為什麼要這麼迴避著他?

午後的潮水隱隱沸騰,就像無常的秋天。不經意間,一波碎浪已經衝上岩面, 天空彷彿相應著浪濤的躁動,驟然褪色,他感到連同天地也一起將他棄絕了。想起自己曾經在白沙灣遙想海天盡處的西子灣 --- 那個未曾謀面、卻令他祟仰得近乎痴狂的畫家,那種自我擬塑的美感與哀愁,雖然空無飄渺,卻也愁苦得美;而今,千真萬確見到了她,卻竟然會是令人難堪的光景…

「 丁健晴 」在磅礡的浪聲中他忽然聽到似有叫喚他的聲音,聲音很清澈,但一瞬間就又沒入狂潮之中,彷彿一切只是他的幻覺。海岸上空寂蕭條,依舊只有怒濤狂囂,他狐疑地向周身找尋,才一回身,晦暗灰沈之中,竟然移動著李陽墨藍色的身影。她在他身後大約一米遠的地方,正急急朝他走來。

「 丁健晴,漲潮了,你怎麼還坐在這裡!」

「 老師…」他盯望著她,感到不可置信,在灰蒼蒼的天空下,她彷彿只是一具逼真的幻影。

「 走吧!潮水說變就變的,一會兒就淹上來了。」

「 老師,這沒什麼好怕的,何況…」他原本要提她當年的那幅畫作,終於及時沒說出口。但是她卻停下了腳步,迷惘地望著他。

「 老師… 」他有些手足無措,但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 何況我過去還是個喜歡畫海的人,是不是?」

「 老師,我…」 「 沒關係,我知道很多人都這樣想,隨你們吧!」 她輕輕撩起浸濕了的衣裙, 冷冷說道,「 走吧,潮水真的上來了。」

健晴躍下岩塊,立刻濺起了斗大的浪珠,這才發現潮水真的深了。

他望著她撩著裙擺的背影,笨重而狼狽,刺寒的海風迴旋而來,他卻覺得心頭暖暖的。

離開海岸線,前方不遠處就是校區,一逕向前的李陽終於回過身,對他說道:

「 你回學校吧?我車在那邊,我走了!」

「 老師…」

「 星期五記得來上課。」

「 老師天色暗了我陪妳走到淡金公路。」他急著一口氣說完,心下鬆了一口氣; 她會心地笑了笑,點頭允諾了他。

靜夜,渾然不覺地籠罩了長長的海岸,遠處悲沈的犬吠,交錯在拍岸的濤聲中, 格外顯出海岸夜沈的肅殺。

「 老師,妳穿這件藍色的洋裝很好看哩!」健晴刻意挑了一個尋常的話題,試圖緩和周遭凝重的氣氛。

「 你該不會又覺得像一幅什麼畫了吧?」李陽笑著調侃他。

「 我…」他睜大眼睛,想說些什麼辯解,奈何一個字也擠不出來,臉色卻漲得緋紅。

「 不過這件衣服倒真的和畫有一點關係。」

「 真的嗎?」

「 是啊!我那時候就是穿著這一身藍色領下那座銀牌的。」她放輕了聲音說道,「 想不到一晃就是六年了。」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自然地連接了一陣沈默。靜悄之中,才發現一重重的海風,已將空氣凍得冰涼。健晴打了個寒顫,偷偷望了望李陽蒼白如霜的面容,忽然鐵了心地開口問道:

「 老師,怎麼不再畫了?」

李陽有些驚訝,但這次她只冷冷地回問:

「 那你呢,你又為什麼不畫呢?」

健晴垂下眼、搖了搖頭。

「 你說它很重要的,不是嗎?」

「 對,就是因為太重要了,所以我不想再輕易下筆。」他凝視著她,有些激動地說道,「 小時候我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大家都說我畫得好,有人要我畫山,我就畫山,有人擺了一盆花,我就照實在畫紙上留下一盆花。我雖然喜歡畫畫,可是我根本連自己內心裡的那幅畫都看不清楚,那麼我即使手拿著畫筆,在畫紙上塗鴉,又到底是在做什麼呢?」

「 你本來就沒在做什麼啊!你只是在滿足自己,知道嗎?」

「 滿足自己…」健晴滿臉疑惑,只見李陽平靜地微微一笑。

「 嗯!想畫的時候,就放手去畫,什麼都別管,什麼完美,什麼自我的,都把他給忘了!順著自己最大的渴望就是了。」

「 老師…」健晴感激地望著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 你可以的,相信我!」她向前走了幾步,忽地卻蹲下身來,自地上捧起一抔白沙,在手指間細細漏下;健晴聽到悠長的一聲低吟,他覺得像是她的嘆息,又彷彿是海潮在詠嘆。他靜靜走到她身旁,也同樣掬起一捧白沙。

「 老師…」他望著漏下的沙粒,嚴肅地問道,

「 告訴我,妳為什麼不想再畫了?」

「 丁健晴,我就是不想再畫畫了,你還要我再說什麼呢?」

健晴思索了一回,忽地發現了什麼似地抬頭驚問,

「 老師,難道妳的意思是說妳根本…根本已經不喜歡畫畫了嗎?!」

「 對!沒錯!我不像你,你是因為有所期待所以猶豫,可是我早就沒有創作的慾望了,懂嗎?我根本不想!也不在乎!」她倏然站起身來,一逕向前走去。健晴皺著眉頭,靜靜跟在後頭,來到了她停在公路旁的白色CORSA。

「 謝謝你陪我走這一段。禮拜五見。」李陽開了車門坐進去,立刻發動引擎準備上路。才踩了一下油門,窗邊卻傳來急迫的聲響,她趕緊停下,降下車窗。

「 老師…」只見健晴氣喘吁吁地出現在窗框裡,「老師,妳右後方的車燈壞了, 開車小心點!」

她訝異地呆望著他,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她僵硬地笑了笑,便急匆匆地降下車窗,快速駛上了公路。不知怎的,她忽然急著想回到家裡,好像只有在那裡, 捻著對君平的思念,她才能感到穩定安全。
火海──華麗的悲傷(3) 作者:于冬梅

李陽上課很少遲到,通常她會提早二十分鐘,在教室裡準備教材。健晴經常是第一個走進教室的學生,有時甚至比李陽還早。於是空蕩蕩的教室裡常常就見他們兩個人,一個靠在講台邊,一個佔了窗邊角落,各自讀著手邊的書本,一付旁若無人的模樣。但是這兩個人的冷漠沈靜,卻其實是一種無言的默契。他知道她不喜歡被打擾,她知道他不會來打擾。偶爾李陽抬起頭來舒口氣時,會悄悄地探向他的角落,但他總是端直了身子,專注地垂視攤在桌上的書頁,看起來心平氣和,但又籠著一層肅穆。她在這所工專任教三年多了,課堂上,學生們談起興趣時,通常不是TV就是computer game,最多再加上basketball,幾乎從來沒見過像健晴這樣嗜讀的學生,尤其是他對待閱讀那種神聖的姿態,倒成了她亟欲想翻閱的一本書了。

在一次課上的會話練習中,談到了愛好;輪序到健晴時,李陽順勢問了他最喜歡的書。她極力保持著平常自然的笑容,但嘴角還是壓抑不住因著心虛而揚起的怯笑。她直視著他,竟然感到緊張萬分。健晴沒有馬上回答,他想了一會兒,才開口答說他沒有最喜歡的一本書。李陽有些失望,滿腹猜疑地問他:

「 Don't you like reading? (你不喜歡看書嗎?)」

「 I…I like reading, but... (我…我喜歡看書啊,可是…)」健晴用著不很流利的英文支支吾吾地。

「 So, just try to talk about which book impressed you most.(那就說說看那一本書讓你印象最深刻啊!)」

「 impress…I don't know. But I like 丹…丹尼蓀 very much.(印象…我不知道怎麼說,不過我很喜歡丹尼蓀。)

「 Isak Dinesen!? You like her? (艾莎可o丹尼蓀?你喜歡她?)」

「 Yes! (對啊!)」

「 Me too, I like her story very much!(我也是,我好喜歡她寫的故事!)」

「 真的嗎?」

健晴一高興,脫口說了中文,全班都哄笑了起來。但他全不在意,急著用中文繼續問道,

「 老師,那妳喜歡『潛水人』那篇故事嗎?」(註)

「 You mean 'The Diver'?」

「 YES YES!!」

李陽脈脈含笑地點了點頭,回應他的直率熱情。

「 那妳覺得索飛後來真的快樂嗎?」

「 我想是吧!雖然在他的快樂背後,曾經有巨大的失望和悲哀,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否定了他的快樂吧!」

「 問題是,如果那種狀態根本就不能算是快樂的話,那就不是肯定或否定的問題囉!」

「 是沒錯,這就看對於快樂怎麼定義了。」李陽興緻勃勃地正想大發議論時,才想起班上其他四十五對眼睛正好奇地注視著他們。這時她才趕緊收了線,要健晴下課再談,然後忙亂地又回到先前的會話練習。在下課以前,健晴又輪了兩次,雖然換了別的話題,大家都覺得老師和健晴說話時,似乎格外地神采飛揚。

其實李陽自己也明白這點。長久以來,已經沒有人和她如此對話,出自同樣的熱忱,談著喜愛的作品,反覆辯證故事中的喜怒哀樂…。真的是太久了,好像是在君平走了之後,她就很少說話了。上課時對學生的授課,那是訊息的傳遞;下課時和其他老師的寒暄,那是教養的表現。即使偶爾和家人相聚,她也只是靜處其間,少有言語。她討厭為了說話、為了打發時間、甚至只是為了避免沈默的尷尬而去說一堆無聊的廢話。起初她也會感到寂寞,為自己感到悲哀;偶爾她甚至會拿起畫筆,再次企圖將心中的思緒傾灑在畫布上,只是在她與畫布之間,卻無休無止地漫著一片濤濤大洋,她跨不過去,畫布始終是一片無言的空白。當時間一年年地卸去,當君平消失在浪濤間的那一刻圖像,終於全然納入了記憶的扉頁、而不再是現實中的事件,她、也慢慢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習慣了,就不會感到欠缺,而且深以為一切理所當然。但是今天,她卻抑制不住地渴望、渴望、渴望……

下課後,她熱切地等待健晴走上前來繼續談談潛水人、或是丹尼蓀。她獨自坐在講台邊調整錄音帶,準備下一堂的課程;不時又抬起頭來遙望健晴的座位,注意他的動靜。他坐在位子上,神色略顯匆忙,像是收整著什麼,然後倏地站了起來。見他站起來,她趕緊又低下頭,將錄音帶倒轉;自眼角餘光中,她感到有個人影正朝向講台走來,期待的心情忽然慌亂了起來。她頂了頂下滑的鏡架,緩緩、緩緩地抬起頭,結果見到的卻是拿著點名板、朝著她走來的班長,而健晴早已匆匆地走出了教室。為什麼呢?她忍不住這麼問自己,但旋而又想,為什麼什麼呢?方才的對話不過是會話練習時偶爾會發生的插曲,他喜歡丹尼蓀的故事,忍不住多談了兩句,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她怎麼會認真起來,期待和這麼一個年方廿的男孩談人世間深沈交錯的歡喜和悲愁?

上課鐘聲沈沈響起,健晴的座位仍舊空無人影。她懶懶地發下試卷,簡單交待了考試方式和從前一樣,就什麼都不想再多說地按下了錄音機的play。和往常一樣,她將英文歌詞塗去了一部份,讓學生聽歌填空。今天這一首是 'As Tears Go By' --- 1965年的老歌。旋律輕柔、但歌聲沈啞,教室裡瞬間瀰漫了濃濃的滄桑。

講台下的學生凝神傾聽,講台上的她也同樣聽得入神。

長日將盡的黃昏 It is the evening of the day

我坐看著孩子們玩耍 I sit and watch the children play

我看到一張張微笑的臉龐 Smiling faces I can see

卻沒有人為我而笑 But not for me

我坐著看著,淚水無助地落了下來 I sit and watch as tears go by

…………………..

她望著學生們專注稚嫩的臉龐,彷彿見到了自己日漸遠去的青春…那些天真無憂的日子,為情痴狂的歲月;她曾經輕而易舉地領受眾人的注目和寵愛,曾經, 她的世界因為君平的深情而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如今,青春逝去,卻徒留了'曾經'這個孤寂的名字。這時,健晴匆匆走進教室,她抬眼冷冷一望,旋及低下頭去,拿取一張試卷遞交給他。健晴趕忙接過手,氣吁吁地,卻一臉的愉快。

音樂反覆播放了三次之後,考試便結束了。剩餘的時間,李陽通常會選出兩三首曲子讓學生欣賞學習,今天也不例外。她先解釋了歌詞,然後反覆播放,和學生一道練著唱。唱完了兩首歌,距下課還有十分鐘,有些學生開始喧鬧著提早下課,有的則提議繼續聽歌。

「 老師,下一首是什麼?」

「 我知道啦!好像是什麼如果你愛我的?老師,聽聽看好了,聽完剛好下課。」

李陽瞄了一眼曲目,下一首正是君平很不喜歡的 'If You Love Me'。

「 對不起,下一首歌感覺有點激烈,我不太喜歡。」說完,她立即將錄音帶前轉,敞著微笑說道,「 聽這首世界末日吧!」

當曲子唱到最後一句:「你向我告別的那一刻,將會是世界末日!」她故作幽默地高聲說道,「OK!世界末日了,你們可以跟我告別了!」

學生們嘩然笑成一片,她的笑容卻已先一步離開。

「 等一下,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健晴竟已站到了她身旁。

「 老師,妳不是說下課要和我討論的嗎?」

「 討論什麼?」李陽負氣地故意問道,一邊著手收拾起手邊的課本。

「 老師,妳忘記啦!丹尼蓀啊!我剛剛還特地跑出去買了一本中文本要送給妳,就是為了要跟妳討論哩!怎麼妳一下就忘了!」

李陽停下了動作,想了想,奇怪地問道,「 什麼中文本啊?為什麼要送給我?」

「 果然被我猜中了!」健晴遞上一本厚厚的書,笑說道,

「 老師,妳一定都看原文對不對,可是我看的是中文,如果要討論的話,那當然是妳遷就我,用中文來討論囉!」

李陽拿起那本中文的丹尼蓀小說,靜靜地翻了幾頁,點著頭,漾起了笑容。

「 還可以嗎?」健晴笑盈盈地望著她,她垂眼翻看著書頁,輕聲答道,

「 不錯!」

「 老師,我聽說她也會畫畫,妳有看過嗎?」

「 嗯!我看過她畫的非洲土人,雖然顏色用的很厚,可是層次分明,而且表情很纖細。」

「 老師,跟妳說話真好,如果妳不反對的話…」健晴一臉欣喜,忙著從書包裡拿出了兩枚三明治和兩瓶優酪乳。

「 這一份給妳,我們就一邊吃一邊聊。」

她望了望三明治,又看了看健晴,面色忽然凝重起來。

「 老師,妳不喜歡啊?」

李陽搖了搖頭,溫和地說道,「 我想,其實關於丹尼蓀的評論很多,你不一定要跟我談啊!我也不見得會有什麼特別的看法。」

「 不!老師,和妳談是不一樣的!」

「 是嗎?為什麼?」

「 不知道,反正我就是這麼覺得。很少有人讓我覺得可以對話,可是老師妳不一樣,我知道妳可以!」

「 你很自負哦!」

「 我只是憑我的感覺行事!」

「 感覺,這不會太任性了嗎?」

「 不會的!」健晴朗笑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直視著她。

「 老師,妳知道嗎?我就是喜歡跟妳說話的這種感覺。其實,應該是因為這樣,我才一直想和妳談丹尼蓀的,不過我當然也是很欣賞她。」

李陽會心一笑,低聲說道,

「 很多人覺得我很沈悶乏味的,你竟然會喜歡和我說話。」

「 很多人也覺得我孤僻討厭,可是老師妳應該不會討厭和我說話吧!」

李陽笑而不答,伸手拿起了三明治,緩緩拆開了封袋。

然後從丹尼蓀到畫畫,從英文課到學校生活,他們在午後安靜的教室裡綿綿不絕地談了起來。李陽說話的時候,非常字斟句酌,健晴往往就專注著一雙炯亮有神的大眼,輕點著頭,耐心地等待她細細整理思緒;但是一旦輪到健晴說話,他卻一刻也等不得似地,向李陽敘說他每一件心思、每一回困惑。將近兩點鐘時, 教室裡走進了幾個學生,秋日裡少許的幾束陽光,已不知何時化入了涼薄的冷風中,消失了。

李陽望了望手錶,皺起了眉頭。

「 我得走了,我三點還有課。」她匆匆站起身來,將手提袋背在肩上,回頭向健晴道了謝。

「 老師,一個三明治算什麼,應該是我謝妳才對呀!妳知道嗎?我這裡已經營養不良好久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李陽略帶羞澀地微微一笑。

「 老師,下禮拜一我再帶午餐來?」健晴說的殷切,李陽卻搖了搖頭。

「 老師,妳有事啊?」她仍舊搖了搖頭,但神色裡滿是笑意。

「 老師…」

「 我是說下禮拜你不用準備,我請你。」

「 真的嗎?」

「 嗯,當然是老師請學生啊!小孩子不要亂花錢。」

「 老師,我廿一了,還算小孩子啊!」健晴不悅地抗議著,李陽聳了聳肩,沒答腔,舉起手腕又看了一次時間。

「 我真的得走了!」

「 老師…」健晴急急地又叫住她,她立即停下腳步,回身問道,

「 什麼事?」

「 今天妳為什麼會…」健晴正想提問有關那一首If You Love Me的事情,他呆望著李陽蒼白的面容,忽然卻轉而說道,

「 是這樣的老師,我想向妳借一些丹尼蓀的原文小說,不知道可不可以?」

「 好啊!下次上課我拿給你!」李陽狐疑地看了健晴一眼,但由於時間緊迫,對於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也就不以為意,隨即快步走出了教室。

星期五兩人再在課上見面時,卻又回到過去那般的沈默。這其實是因為他們各自埋藏著共同的認知:一切留待下周一的午餐。往後,不自覺地這就形成了一種習慣,星期一的午餐,兩人暢所欲言;星期五,除了課上偶爾的問答,課前課後就不再多說什麼。漸漸地,星期一之後期待著星期五,星期五之後又期待星期一。李陽喜歡聽健晴經常脫口而出的那一句天真的「真的嗎」,健晴期待李陽深富哲思的談話和眼神。當日子裡有了標記,原本反覆沈悶的學校生活,似乎因為一點點的期待而值得承受了。無論對健晴、或是對李陽,都是如此。

註:「潛水人」敘述一位名為索飛的修道士,因為崇拜天神,潛心致力於製造翅膀,一心願想接近天神。世故的神職人員及政客忌憚他的夢想成真,遂設計將他欺騙捉弄,索飛因而喪失對人世間的信心與希望。後來他隱身在魚的世界裡,自許為快樂的人,因為:人會墜落,魚在水中卻永遠不會墜落。作者丹尼蓀的長篇自傳小說「遠離非洲」及中篇故事「芭比的盛宴」,曾改編成大銀幕作品。
火海──華麗的悲傷(4) 作者:于冬梅

日子在輪替的期待中馬不停蹄地奔走,而秋天也在一日日愈加濃密的冷冷雨絲裡,悄悄地煙消雲散。在冬日裡的一個黃昏,這個濱海的小鎮如常地飄著細如銀絲的小雨,濃重的天色,卻因密織的雨絲而泛起了銀亮的水光。這時駕著車就要駛出校門的李陽,因著這若隱若現的天光而緩下了車速,偏著頭,透過車前窗, 流連地望向那一片迷濛動人的銀色天空。就在她收回視線的那一剎那,她的目光忽然不由自主地落入人群中一襲踽踽獨行的背影。他瘦而高、全身均勻而結實, 灰暗的天空映照著他古銅色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一眼就認出,那是健晴,即使在那一瞬間相距了數十尺之遙,她仍輕易地在人群中捕捉了這個青春的身影。他的肩上背掛著書包和外套,足上一雙陳舊強韌的球鞋,悠閒安穩地行走在雨中。他穿著灰色的無袖T恤,不知是汗溼亦或雨淋,T恤溼透了地搭在身上, 突顯出他寬闊的背膀,以及中間那道遒勁的脊線。他在校門口停下了腳步,等候著穿越馬路。一陣冷風掠過,他的T恤也跟著輕揚地繞著壯碩的身形舞動了起來。真是太美了!他的肩膀、他的手臂、他厚實的身體,每一道線條都刻劃著青春的力度;那昂揚自在的身軀,那虯結渾厚的肌肉,那陽光般的神采…雖然她在他身後,但她彷彿已經見到他向來真摯明亮的笑容….她真想佔有他 --- 用她的畫筆,留住這般的青春,火一般美麗的青春。

她用力踩下油門,飛快地駛上回家的路,全然忘卻了車外的世界,只是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快衝。進了家門,她一個箭步踏進書房,拿出久未使用的畫具,奮力架起畫布;托著空白的色盤,她閉上雙眼,試圖想像一幅色彩,專屬於他亦天真亦雄邁的青春。深沈的褐…她想起他浮動著青筋、緊實有力的手臂;黝暗的金…她想起他充滿活力、閃亮的面容;蒼勁的黑…她想起他穿著黑色牛仔褲的背影 -- 蠻勁的熊腰、飽滿的厚臀…忽然間,每一條色彩在她周身快速旋轉了起來,愈轉愈快,她彷彿落入了昏惑的漩渦裡,身體不斷下滑,思緒完全混亂……。

當她醒轉時,已是午夜兩點。她愣望著一片混亂的畫布,內心仍抑止不住地頻頻悸動。她已經好久好久不曾這樣熱切地想作畫,但是健晴卻熊熊引燃了她內心深處久遠以前的渴望,讓她再度拿起畫筆,享受焚燒在內心的炙熱快感。在那一瞬間,她終於義無反顧,她的畫布終於不再只有空白。但是君平在看著她呀!她竟渾然忘卻了君平?曾經他們那麼真心相許,如今就只因為一個年輕男孩的闖入而能夠說忘就忘?她感到自慚形穢的痛楚,遠方那無休無盡的海潮又在她的心裡翻騰覆湧。君平、方君平,這個名字怎麼可能為她所遺忘?多年來,她在心中反覆吟詠他的名字,她的記憶住著他的靈魂,她是那麼那麼地念著他,她是絕不可能忘記他的啊!但是果真不可能嗎?從她見到健晴的背影,一直到她著筆的那一刻,君平不是已經在她的記憶裡消失了?消失了,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似地…不曾存在…她拿起剪刀,一記劃破了畫布上那狂亂放縱卻絢爛自如的色彩。

她應該和健晴保持距離。在往五樓教室的電梯裡,她這樣想著。雖然她不得不承認,他並非不懂世事的青澀少年;他早熟、易感、貼心,她也的確喜歡和他說話,但畢竟她是老師,他是學生,師生間本來就該有一定的分際;更何況,她不願意因此而破壞了多年來對君平如玉般美好的守候。電梯叮一聲地在五樓開了門,她才走出,斜斜望去,就見到教室前面立著兩個人影,正倚著欄杆愉快地談話。那女孩中等身材,穿著貼身的碎花小洋裝,露出一雙光滑勻美的小腿;一束馬尾繫在腦後,看起來健康大方。而她身旁的男孩,就像她曾經在雨中見過的背影一般 --- 渾身激盪著青春的力與美 --- 那正是健晴。女孩微側著紅潤的臉,專注地望著健晴;健晴則仰著臉,迎向前方的金色陽光。那真是一幅美麗的青春剪影!李陽痴痴地呆望片刻後,並沒有向教室走去;她黯然地退向樓梯間,直到上課鐘響,才提起勇氣、跨出了腳步。

這一天是星期五,他們並沒有午餐之約。上完課後,李陽匆匆告訴健晴下週一餐敘必須取消後,就面無表情地快步離開了教室。雖然李陽聲稱是因為有要事而取消,但健晴仍然感覺到她對他刻意的迴避;她像是突然失去了記憶,見到他比見到陌生人還要冰冷,接連著兩週都是如此。以前上課時,若點問到健晴,兩人對答的樣子就像老朋友一樣熟稔親切;就算沒輪到他,她掃視班上同學時的眼神,也經常會給他多一分微笑。但現在,她不僅收回了笑容,而且目光冷峻無神。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是…她發現他心底裡的秘密了嗎?但是他一向將它藏得那麼細膩,一言一語都苦心積慮的篩飾,就怕冒犯了她的感情,褻瀆了她施捨給他的友善;所以他也只敢期待一週兩個小時和她單獨說說話,然後在愉快的回想中期待下一次的對談。他是那麼地敬重著她,那麼縱使她當真窺見了他的內心,難道她不能有絲毫的憐憫?他承認自己年少時對李陽的確是早熟少年的盲目崇拜,傳說中她的才氣和美麗,令他不自禁地徜徉在浪漫而神秘的懷想,盪氣迴腸、難以自拔。但現在,他戀慕的已不是媒體塑造下的女神,他也不再是六年前那個自負矛盾的早熟少年了。他欣賞她,渴望接近她,是因為她柔雅中又漫著傲氣的特質,因為她博學且洞悉事理的智慧,因為她友善親切卻有原則的性情;他也喜歡她憂鬱的氣質、毫不矯情的心緒、還有她恣意的長髮、清麗的笑容…….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因為愛一個人並不需要理由。對於她 --- 李陽,他愛她 --- 愛她的全部,即便她是他的老師,他也絲毫不會動搖。因為,在他深遂的心中,他和她,只不過就是兩方獨立的靈魂,在茫茫人海中,相互攙扶,讓彼此靠了岸。 他深信如此,憑他向來不談理由的直覺,他對此毫不猶疑。

週末這一天他沒有課,可是他還是來到學校繞了一圈,因為他無法再等到下次上課。他下了決心今天就要見到她,和她說話。他查了課表,結果李陽在今天只有早上八點至九點的一堂課,他來遲了,現下早已下課;不過他不放棄,仍然朝著她上課的教室走去,希望能在路上遇見她。他一路忐忑地走到教室,果然已是人去樓空,於是他開始向著英文科辦公室走去。辦公室裡幾位女老師正叉腰掩嘴地在聊天,他馬上想起,她曾向他提過她並不常待在辦公室裡。他洩氣地走出辦公大樓,才走下一半的階梯,忽然他站住腳步,向四方眺望,強烈地感覺到她並不在這座校園裡。那麼…他冷靜地回想,有一回上課談到food時,她告訴同學,在淡水市街有一間咖啡坊,咖啡香醇、自製的點心也很有特色。她說她下課後常喜歡到這裡鬧中取靜…他立刻飛也似地衝上他的機車,向著這座咖啡坊狂奔,結果他還是失望了。但是他絲毫不放棄地沿著店街,繼續一一探尋,也繞到她曾請他吃午餐的小店。熱鬧的市街走盡,他索性騎上機車,在這個小鎮裡盲目地追索, 尋覓著她的人影、或是她的白色小車。他走走停停地騎著車子,最後走上了荒涼的公路,著實不知道應該再往何處尋找。她一定是回家了吧?可是他不知道她的家在那裡,也不想這麼唐突。但他真的無法再熬再等了。他心亂如麻地回到校區, 不知不覺地向著海岸線走去。過去,他常喜歡到這裡坐看潮起潮落,但後來他聽李陽說她也常往這裡看海時,他就鮮少再來了。他擔心那就好像闖入了她的空間,只會徒增她的厭煩。這時他越過了海岸線,猶豫了起來。他該來這裡嗎?她會不會也剛好就在這裡?可是他來到這裡,難道不就是想見到她?他一邊猶豫著,同時卻也放任腳步,向著海岸徐徐走去。繞過一座巨石,她的身影果真在浪聲起伏中,靜靜地落坐在沙岸上,看起來像是承載了巨大的悲傷。他顫顫兢兢地朝向她走了兩三步,她並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於是他向她輕輕喚了一聲,她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端坐在原地,任由髮絲在風中飄飛。他又試著再走近一些,小心地加高聲音,這次她終於有了動靜,但似乎仍在疑慮思索著什麼。

「 老師… 」他大步上前,這時李陽已站起身來,緩緩轉身。她望了他一眼,竟立即開步作勢離去。

「 老師,等一下!妳別走!」健晴急急奔上前去,望著她、斷然說道,「妳不用走,我走!」

李陽低下頭,緊抿著雙唇,搖了搖頭。

「 那我不吵妳,我就坐在這裡,陪妳。」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像是自言自語。李陽猶豫了片刻,不言不語地,一個人,就慢慢往前踱去,飄飄然地,旋入了淺灘上一層薄薄的潮水,在深藍大海的環抱中,她感到自己彷彿潛入了深沈冰冷的過去…。

那一年她才十九歲,在浪濤崩剝的海雨裡,她第一次見到了君平。當時,她一如往常來到岸邊,立上畫架,手拿炭筆,正輕快地在畫紙上幡然起舞。一陣狂風驟然來襲,畫紙倏地從架上鬆脫,順著風勢直往海裡撲去,她雖然努力奔跑、試圖追回,卻還是眼睜睜地看著畫紙就要衝入激流;這時,有個男孩伸開雙臂,跨站在海中,翻飛的畫紙像馴鳥般地在他手上停了下來。她驚異地當下定住了腳步,心中充滿了感激。因為那絕不只是一張畫紙而已,那裡面存在著的是她的思維、是她的感情。他是這般為她在巨浪狂風中搏回希望,為她、帶來了生命的巔峰;然而,當他需要她時,她卻毫無能力,任由狂瀾吞噬了他年輕的生命。

一排大浪滾滾而來,瞬間在沙地上砰然粉碎,無數晶亮的水珠立即飛揚開來,在空中翩然起舞。這就是海,壯麗而無情。然而豈止大海無情?當發生過的一切,隨著年月愈離愈遠,關於君平的記憶也就像老去了的牆垣,一片片、一道道地、斑駁碎裂。她必須每日勤於修補,翻看發黃的日記,審視往日的照片,才能讓往事在模糊中尚且留存著一個足供憑弔的輪廓。後來她偶爾甚至無法憑空記起君平的面容,然而除了自責地傷心落淚,她卻無力改變這個可怕的事實。而今,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念念難忘著另一個男孩,她的記憶空間一次次潰敗在他無所畏懼直視她的目光、在他桀驁不馴卻又略帶羞澀的笑容、在他年輕自在的身影、在他的一切一切…。她甚且不知所措、偶爾語無倫次地上著課;她也因此嫉妒他身旁的女孩、自慚年華不再!而這個男孩,竟是和她相差八歲 --- 她的學生!即使她努力迴避著他、試圖淡忘那份感覺,即使她用盡力氣強迫自己回想過去,過去的記憶,卻仍然無法抹去這個年輕男孩給她的溫暖,更無法覆蓋她對他的渴望; 而她的渴望在羞愧難當的痛苦中 --- 甚至還與日俱增 --- 因為她是那麼地需要一個臂膀能為她伸展,包容她的悲傷和快樂,讓她依靠、讓她放縱。

如果太陽必須墜落 If the sun should tumble from the sky

如果大海必須枯竭 If the sea should suddenly run dry

如果你愛我,真心愛我 If you love me, really love me,

那就讓一切發生 let it happen,

什麼都別在乎 I won't care.

讓我為你摘下流星 Shall I catch a shooting star

將流星帶到你身邊 Shall I bring it where you are

只要你要我去,我願意 If you want me to, I will

相信我 You can set me any task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I'll do anything you ask

只要你告訴我,你始終愛著我 If you'll only say you love me still

在海風中,她隱約聽見了這首歌,在偌大的天地裡,輕柔地飄浮。它一點也不激烈,低沈的嗓音,溫柔地傾訴著真摯的冀盼,宛然像是一首從未聽過的歌曲, 悄悄勾動著她的靈魂。愛一個人,真是這麼容易嗎?就讓一切發生,什麼都不在乎?她也曾愛過,為什麼卻是那麼悲苦、那麼寂寞?她也想愛,然而這卻又令她感到無地自容!她的淚,終於在風中潸然飄落,化入了沙地、湮沒在浪濤間。

「 老師,妳喜歡嗎?」歌聲嘎然而止,她聽見健晴柔聲地這麼問她,她輕輕抹去了眼角的淚痕,仍然一身渾噩,彷彿才自夢中甦醒。健晴靜靜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同她一道望向大海。李陽回過神來,平靜地說道,

「 我沒想過這首歌可以這麼動人,謝謝你!」

「 老師,」健晴忽然嚴肅地轉向她,「妳說過這首歌感覺激烈,所以妳不喜歡。 其實那是過去的唱法,過去的、也許適合過去,卻不一定適合另一個時空。我覺得這首歌本質很美,我一直想用自己內心的感覺,把歌裡那種堅定的勇氣唱給妳聽,我想…」

「 丁健晴,你唱得很好,真的!」李陽急急打斷了他的話,故意輕鬆地這麼說。健晴並不介意,仍舊接續說道,

「 愛與被愛,同樣需要勇氣。我知道我們…」

「 你在說什麼?」李陽吃了一驚,隨即躲開了他的目光,低聲說道,「 你是在說這首歌吧!」

「 對!我是在說這首歌。」健晴仍然很執拗地注視著她,「 我唱給妳聽,因為我想告訴妳…」

他嚴嚴地俯視著她,她卻垂首迴避了他。一雙因著期待而恐懼不安的眼眸退藏在風中曲散的髮梢,他伸出手去,將她紛飛的髮絲輕攏在耳後,無限柔情地流連著她光潔的額頭、慧黠的容顏。

「 老師…」他鼓起勇氣,輕輕攬住了她的肩;這時,突如其來的一朵大浪迅速衝打上岸,她感到一陣顫慄,如夢初醒般,她猛然向後退開,驚慌地望向健晴。

「 天晚了…有什麼話…改天再說吧!」 她心慌意亂地丟下這句話,隨即挽起衣裙,將健晴和海潮置留在身後,一個人兀自朝向公路,匆匆離去。

天的確晚了,她獨自坐在車子裡,車裡一片闐黑,就只聽聞她一聲聲的嘆息。

她懶懶地倚在方向盤上,側首望向大海,忽然間,她發現眼前的海看起來竟然陌生而疏離;也許是侷限在她視界裡的緣故,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張張風景明信片 --- 在固定的框架裡,極盡展現著波瀾壯闊;也像是畫布上,層層疊疊模擬似真的海藍。她納悶著,透過車窗,一遍遍仔細觀望著海的動盪,追隨那反覆挪移的浪潮。浪潮一次次自遠方洶湧而至,迸裂在最高點,伏倒在岸上,一次次,既華麗、又悲壯。她輕輕搖下車窗,她居然聽見了大海深處沈靜的狂嘯。幾許雨絲在昏黃的燈光中冷冷地敲上她的面頰,下雨了,什麼時候開始落的雨?她竟然都不知道?她伸出手去,掬起細細雨絲,又想起了那一個黃昏,那熊熊燃燒著她內心深處的背影;雨點狂密地落下,天地間驟然一片轟響,分不清是雨聲是浪聲,但她卻清楚聽到,那一首'If You Love Me',依然故我地在其間流轉盤旋,低沈而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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