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總有不測風雲。
才出了兩個晴天,今天一早,老天又開始沉下臉。烏雲氤氳在頭頂,沉沉籠罩遠近山巒。
醉菊看看天色,歎道:「看來又會有風暴。」
娉婷扶著山壁跨上這個陡坡的高處,微微喘著氣,無聲打量下方遠處模糊的晃動人影:「蕭陽關就在前面,過了關卡進入北漠,再管風暴的事吧。」
醉菊點了點頭。
她們原有的的包袱在老夫婦家中被官吏搶走,銀子衣裳都沒了,只能靠偶爾幫人看病掙回一點,一路行來,更多了一重苦楚,幼嫩的手都磨出了一層繭子。
今日看見通往北漠的小關卡蕭陽關,都鬆了一口氣。到了北漠,陽鳳一定會好好安置她們。
兩人相互扶持著從山上下來,從雲常都城行至此處,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險,她們比當初更加倍小心。悄悄在林間掩藏蹤跡,潛伏到路邊,蹲下窺視蕭陽關的動靜。
幾個商人模樣的人領著一個車隊正準備過關,想是都知道快要起風暴,領頭的商人焦急地看看天色,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塞在守兵隊長的手裡,搓著手央求:「軍爺,你看這天,下起暴雪來,人受得了,牲畜也受不了啊。您高抬貴手,行個方便。我每個月打這出關沒有四回也有三回,怎會沒有出關證明?只是這處關卡向來都不查的,今天忽然查起來……」
「哎哎,你倒怪起我們來了?」隊長哼了一聲:「從前不查,那是上頭沒叫我們查。現在在打仗,打仗你懂不懂?公文就掛在那裡,識字的自己去瞧瞧,上面寫得清楚,沒有出關證明,不許出關。」
叢林裡,兩個蹲下偷聽的人迅速交換了擔憂的眼神。
「這裡竟也和赫蒙關一樣,要憑過關證明才能通過。」醉菊一臉愁容:「這可怎麼辦?虧我們辛辛苦苦從赫蒙關吃盡了苦頭趕過來。」
娉婷深黑的眸子盯著蕭陽關現在僅僅開了一道窄口的陳舊關門:「看來雲常通往北漠的所有關卡,都收到嚴令必須查證過關。」
早該想到,戰爭時期,關卡檢查勢必加強。
以雲常的現狀,在和東林開戰的同時,不可能不擔憂北漠的落井下石。
「怎麼辦?」
「沒有別的辦法了。」娉婷仰頭,看向高聳入雲的松森山脈。
這一延綿山脈,隔開了雲常北漠兩國,稍為低緩的山道都被設為關卡。冬天,高山處的林中寒冷,野獸飢餓,只有瘋子才會試圖穿越。
「姑娘?」醉菊不安地看著她。
娉婷從容一笑:「既然關卡過不了,只有從松森山脈高林中穿越過去了。」
「如此冒險……」醉菊道:「不如先在邊境逗留一段時間,等……」目光落在娉婷的小腹處,頓時停住。
娉婷搖頭道:「關卡不會放鬆,只會越來越嚴。耀天公主現在應該已奔赴前線,何俠很快會猜到我們逃亡的方向。我熟知何俠的厲害,當他領軍從戰場上返回,插手邊境關防搜捕我們時,我們不會再有離開雲常的機會。」
醉菊看向烏雲下一片灰墨色的松森山脈,倒吸一口涼氣。
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在上山前,我要摘點草藥備用,保胎的小末草只在山腳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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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打算穿越松森山脈的時候,雲常和東林的決戰已被耀天送來的書信化解。
何俠坐在馬上,冷眼看東林大軍一隊一隊從容退去。
空氣中硝煙盡去。
緊繃的弦鬆開後,是無限的落寞和失望。
十萬軍發之際,雲常最至高無上的旗幟忽然出現於戰場,他這個雲常軍事上的最高將領,卻事先一點也不知情。
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楚北捷和耀天在空曠的戰場中央若無其事地隔車交談。
他看著楚北捷勒馬回陣,聽著東林陣列中鳴金。
他明白,一切已經發生。
「東林撤軍了?」
「東林撤軍!」
身邊、身後,密密麻麻,等待著戰死沙場的雲常士兵,不敢置信地看著發生在大戰之前的奇跡,終於驚喜地騷動起來。
副將在他身邊低聲稟報:「駙馬爺,東林撤軍了。」
何俠的眸子,驟然陰沉。
那一刻,他甚至有一股衝動,想拔出鞘中的寶劍,喝令進攻。大軍人數相當,東林軍正撤退,衝擊過去,定能佔據上風。
只要可以衝擊過去,他有把握砍下楚北捷的人頭。
握劍的手緊緊攥著劍柄,何俠苦苦壓抑著心內湧動的慾望。
他不能下令。
即使揮劍,三軍不會聽他號令。
耀天在,雲常最至高無上的旗幟在此處飛揚,他只是駙馬,或一名武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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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爺,東林撤軍了。」副將再度小聲地稟報。
何俠鐵青的臉,終於逸出一絲冷漠的微笑:「我看見了。」
他微笑著,目視耀天的馬車緩緩向大軍行來。那樣孤單而華麗的馬車裡,坐著他的妻子,雲常的主人。
龐大的軍隊,驀然沉默下來。
化解了這次戰爭的,是雲常的一國之主,是所有將士效忠的對象──耀天公主。
馬車靜靜行來,又靜靜地在陣前停下,後面是正撤去的東林大軍,面前,是雲常的上萬將士,還有何俠。
耀天端坐在馬車中。繁重的服飾層層包裹著她的身體,她卻感覺一陣陣不安的寒意。
說動楚北捷之後,必須面對另一個更不想面對的難題。何俠的目光彷彿能穿透厚厚的車簾,她幾乎鼓不起勇氣,掀開面前的簾子,面對何俠。
白娉婷,已經不在駙馬府。
已經不在了。
千萬個大局為重的理由也好,但白娉婷,已經離開了。
來的路上,她已經想了許多次如何解釋此中經過。
通情達理地,尊貴地以雲常之主的身份勸誡,或者委婉地,用女人的身份向何俠坦言,或帶著不得已的憂傷……
沒有用,事到臨頭,毫無用處。
馬車靜靜停在陣前,耀天腦海裡,只有挺坐在高頭大馬上的何俠一人。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清晰的拔劍聲。
那麼清脆、那麼悅耳,帶著決斷和毅然。
沒有人能這般拔劍,除了她最深愛的男人。
駙馬,駙馬,你恨耀天嗎?
你要殺了我嗎?
耀天閉上眼睛。
何俠深深凝視馬車前面的垂簾,拔出寶劍。
寶劍長吟,顫動不止。劍鋒直指蒼穹,何俠用盡最大的力氣,吼叫起來:「公主萬歲!」
「公主萬歲!」
「公主萬歲!」
「萬歲!萬歲!公主萬歲!」
身後萬人齊呼,聲動如雷。
「萬歲!」
「公主萬歲!」
平原上,迴盪著陣陣吼聲。
面前屏障似的垂簾被霍然掀開,何俠的臉出現在面前。
「公主。」
「駙馬……」耀天低低應著。
「多謝公主。」
耀天怔怔盯著今生今世也看不倦的俊容,輕聲問:「駙馬謝我什麼?駙馬知道嗎,我放走了駙馬費盡心血帶回來的白娉婷,才能讓東林撤軍。」
何俠表情竟絲毫無異,專注地審視耀天片刻,悠然歎道:「經此一役,方知公主待我情真。」
「駙馬!」耀天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湧,不顧眾目睽睽,撲入何俠溫暖的懷抱中。被何俠一把摟住,耀天哭道:「耀天放走了白娉婷,辜負了駙馬。」
「公主錯了。」何俠輕柔地愛撫著懷中的妻子,低聲道:「只有懂得真愛的女人,才懂得嫉妒。公主竟還肯放娉婷一條生路,何俠……何俠感激不盡。」
耀天在懷中微微顫抖,何俠寬闊的肩膀,給予她無限的力量。
何俠柔聲說著溫暖的言語,眸中,印出遠處東林大軍遠去的旌旗。
娉婷若去,不會留在雲常,不會返回東林。
唯一的方向,只有北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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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森山脈,暴風雪將來臨。
深一步淺一步踩在雪地裡,娉婷和醉菊氣喘吁吁地向高處不停地挪動腳步。
「暴風雪快來了。」
「在那之前,能趕到巖區嗎?」
娉婷沉吟:「恐怕來不及。」
醉菊的心猛地一沉,緊張起來:「那怎麼辦?在這雪林裡,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樹,風雪來了沒有地方遮蔽,我們會活活凍死。」十指抓著單薄的包裹。
幾天裡靠給人們診病得來的錢,除了買一套行醫用的廉價銀針和吃的,剩下的盡花在保暖的衣裳上。但即使是身上最厚的那件,也絕不能保護她們在露天裡熬過任何一場風雪。
娉婷抬頭,盯著天上濃得快滴出墨來的烏雲。風雪未起,陰騭都孕育在雲中,此刻反而一絲風也沒有。
「醉菊,點火。」
「唉呀,這個時候點火有什麼?暴風雪一來,什麼火都沒用。」
娉婷從容地道:「點火,燒水。」秀氣的臉上,又隱隱露出悠然的笑意。
醉菊還想說什麼,一看見娉婷唇邊的笑意,居然情不自禁地把話從喉嚨裡嚥了回去,應道:「好,點火燒水。」
取出火種,林中乾枯的樹枝觸火即燃,無風的雪地上,木柴劈劈啪啪地在火光中剝裂。
「在雪地上挖個洞。」
雪很鬆,兩人膝蓋著地,用手挖,不一會,手已經觸到雪下的泥土。一直被雪覆蓋著,吸收了地熱的泥土比雪要難挖多了。
醉菊皺眉道:「這不夠深,還要挖。」
「不必。」娉婷道:「用樹枝搭小棚子。」
時間不多了,黑色的烏雲在頭頂迅速游動,彷彿急著尋找發洩的出口。
在雪洞上稀稀疏疏用枯樹枝架起小棚子,娉婷找到許多枯葉,手腳麻利地撒在棚子上。
醉菊手忙腳亂地幫忙,一邊急道:「這個風一吹就倒,有什麼用呢?」
撒夠了枯葉,娉婷又將包袱打開,取出兩人僅剩的兩件換洗衣裳,展開來鋪在小棚上。
「姑娘,你這是幹什麼?」
「把水端來,倒上去。」
「還沒有燒開呢。」醉菊愣道。
娉婷又好氣又好笑:「冰融化了就行,要開水幹什麼?」
醉菊看看小棚子,又看看鍋裡已經融化的冰水,終於恍然大悟:「哦!哦!」大眼睛頓時發亮:「是是,我這就端過來。」
融化的水澆鑄在小棚子上,衣裳和棚子裡面填充的枯葉吸收水分,瞬間,薄薄的冰層出現在棚子最外層的衣裳上。
「真的管用啊!」醉菊高興地笑起來。
「別忙著笑,水遠遠不夠,快點快點再弄多點。」
「是是,這就去。」
往返來回,火堆不斷融化著冰塊。
水一鍋一鍋澆鑄上去,小棚子上的冰層越結越厚。
晶瑩剔透的厚厚冰層下,可以看見娉婷和醉菊展開的衣裳,圓形的棚頂,就像一座漂亮的小小冰雪屋。
醉菊端著鍋子,再倒一鍋水在棚頂:「夠了嗎?」水落在棚子頂端,沿四方下滑,未來得及滴淌至雪地,已經凝結成又一層冰。
「這一場風雪不小。」娉婷看著頭頂湧動的烏云:「再澆多點才行。」
轟隆隆……
連串悶雷,從烏雲深處,彷彿經過很長的距離終於到達地面。
沉悶的雪地上,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涼風。
娉婷臉色驟變:「來不及再澆了,快躲進去。」
拉著醉菊,連忙鑽進預先留出的小小入口。兩人窩在裡面,空間小得只可以緊緊摟在一起。
「裡面好暖和。」雖然很擠,醉菊還是舒服地歎了一聲。
「雪下的泥土吸了地熱,我們挖開了雪,在棚子裡挨著地,所以會暖和。」
狂風已經起了。
有一半在雪下的矮小棚子,結實如冰磚似的棚頂,應該可以幫助她們抵抗這場風雪。
娉婷和醉菊心驚膽顫地聽著隔棚傳來的可怕的動靜。
相對於外面,棚子中的天地顯得格外寧靜。
「我們應該可以穿過松森山脈吧?」
娉婷沉默著。
好一會,才道:「是的,應該。」
「姑娘?」
「嗯。」
「你在想事嗎?」
「對。」
「想什麼?」
娉婷挪動了一下,緩緩道:「醉菊,不管外面的暴雪下多久,不管裡面有多暖和,我們可都不能睡著。如果雪層遮蔽了入口的縫隙,我們又睡著了,就會活活悶死在這裡。」
醉菊正被暖和的環境誘得昏昏欲睡,聞言吃了一驚,立即睡意全無,應道:「我知道了。」這樣說著,情不自禁歎了一聲。
小棚子裡如此安靜,娉婷又和她緊貼著,當然不會聽不見她的歎氣。
「你歎什麼?」娉婷問。
「沒什麼。」
沉默了一會,娉婷輕聲問:「你是不是在想,假如我們真的悶死在這裡,那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下落了?」
醉菊不由又歎了一聲:「白姑娘,你為什麼這般聰明?」
娉婷嘴角動了動,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小棚子又沉寂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醉菊忍不住輕聲問:「若我們真在這松森山脈裡送了命……」
「不會的。」娉婷截斷她的話,柔聲道:「不會的,醉菊。」
酸氣緩緩冒到鼻尖,醉菊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忽然紅了眼眶。她摸索著伸過手,觸到娉婷的指尖,便緊緊握住了纖細的手。
兩隻磨出不少血痕卻仍靈巧的手,在黑暗中緊緊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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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天地中,醉菊的呼吸,卻驟然停止了。
驟然消失的呼吸在寧靜的小棚中突兀地怪異,娉婷靜靜等著,醉菊的指在她腕上毫無移動地貼著,像靜止了一樣。
許久過後,醉菊終於放開屏住的呼吸,傳入娉婷耳中的呼吸聲,似乎喘得比開始更急了。
「白姑娘,你的脈息……很亂。」醉菊的聲音也有點慌張:「我要立即幫你扎針。」
「不要緊,醉菊。」娉婷淡淡地道。
「不行,要立即扎針。」醉菊習慣性地往後伸手摸包袱,手肘撞到身後堅硬的棚壁,好一陣火辣辣的疼。
包袱呢?
醉菊猛地怔住了。
「我們進來太匆忙。」黑暗中,娉婷的聲音輕柔、鎮定:「醉菊,包袱漏在外面了。記得嗎?就是我解開包袱拿衣裳的時候。」
狂烈的暴風夾著冰雪砸在堅實的棚頂,傳來恐怖的聲音。
裡面的死寂和外面的狂風呼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醉菊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沒有遲疑多久,咬牙道:「我去拿回來,應該就在附近。一鑽出去,伸手拿了就回來。」
「不。」娉婷輕輕吐出一個字。
醉菊忽然發現,娉婷佔據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恰好讓她無法鑽出入口。
「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要把銀針拿回來。」醉菊沉聲道:「我是大夫。」
漆黑中,娉婷的影子朦朧至幾乎看不清輪廓,無光的天地彷彿和她已為一體,靜止的應該是瘦弱的身影,卻有著泰山一樣無法撼動的凝重。
「醉菊,你知道銀針在哪裡嗎?風雪一起,它已經不知道被捲去了多遠。」
「說不定掛在附近的樹枝上,我還是可以試一試去找。」她試著向前,碰到娉婷的手臂,指緩緩滑落到手腕處,最後握住了她的手:「白姑娘,我說過,一定會保護你和孩子。」
娉婷的身影屹然不動,就像一座已經千百年的雕像。但她的手,緊緊反握著醉菊的手。
「我也說過,我們不會死的。不會的,醉菊。」
兩雙冰冷的,纖細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後,些微暖意從貼合的掌心處緩緩升起。
藏身的棚子那麼小,醉菊甚至沒有一點點空間讓娉婷挪開。
「可是,孩子……」醉菊在幽黑中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低微的抽泣。她鬆開了握緊的手掌,用指尖向上探索到娉婷的脈搏。
紊亂的脈象,讓她的指尖微微顫慄起來。
溫熱的液體,滴在衣襟上。
寂靜的黑暗中,淚珠墜落的聲音,很清晰。
銀針,為什麼竟會忘記了最重要的銀針?
一路上不斷用草藥和銀針為娉婷鞏固體質,穩定脈象,為何偏偏在風暴來臨的時候忘得一乾二淨?
外面狂烈的風暴,會將單薄的包袱連帶裡面的銀針吹刮到何處?
醉菊今生也不會忘記這場殘忍的風暴。
「別擔心,孩子不會有事。」
聽錯了嗎?
娉婷的聲音裡,有濃濃的溫柔和從容。
醉菊感覺著她腕上凌亂的脈息,這些淡淡的平靜的話,每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醉菊心上。
黑暗中,聽見娉婷含著笑意的,如作夢般輕柔的語氣:「孩子在我腹中,乖乖地睡著。我是他的母親,我會好好護著他。風雪那麼大,可他在我這裡,會很暖和,很安全。」
聽著娉婷的聲音,醉菊幾乎可以想像她此刻唇角逸出的微笑。
溫婉動人,如春風新雨。
娉婷確實在微笑。
百密一疏,那一疏總會出現在最要命的時刻。
在風暴來臨,匆忙進入小棚的瞬間,她想起了包袱,還有包袱裡的銀針。同時,她也知道已經無可挽回。冰天雪地中的暴風雪,不但刮得走包袱,也能刮得走活生生的人。
她知道她的脈象已亂。
頭有點昏亂,眼前的模糊,說不清是因為黑暗,還是因為別的。她的力氣,彷彿正被一絲一絲地抽走。
正因為如此,她更必須微笑。
「別為我和孩子擔心,醉菊。我們會熬過這場風雪。」
這孩子雖然還小,但他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脆弱。
他孕育於冬夜。
在母親的腹中,感受過隱居別院的安寧,聽過名動四國的琴聲,賞過斷人肝腸的明月。
見識過,火光沖天的夜空,淌滿鮮血的雪地,還有母親登車離去時,灑落一地的絕望。
這孩子會比我們更堅強、更勇敢。
他的父親是當世名將,永遠不會被打敗的鎮北王。
他身上流著的,是楚北捷的血。
這世上最強悍的熱血。
第二章
清晨,橙光透過層層厚雲,朦朦朧朧透出一點。
驟來的馬蹄聲打破寧靜,在白皚皚的大道上急促響起。
得得、得得、得得得……
一騎由遠而近,馬背上插著代表軍情的緊急旌旗,確保一路通行無阻。
「開門!快開城門!東林撤軍!東林撤軍!」
傳令者仰頭對著關閉的城門大喊,精疲力竭中猶帶興奮的喜悅。
城頭的守衛懷疑地豎起耳朵,探出腦袋向下喝問:「兄弟,你剛剛說什麼?」
「快開城門,趕著向丞相稟報呢。東林撤軍啦!」
「東林撤軍!東林撤軍!大戰結束了!」
厚重的城門發出嘎拉嘎拉聲被緩緩打開的同時,東林撤軍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衝入雲常都城的上空,掠過每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大戰結束的好消息,加急傳送入雲常都城。
「丞相,丞相!東林撤軍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老成持重的貴常青還是忍不住猛然從床上坐起來:「真的撤了?」
「撤了,公主殿下親達戰場與楚北捷談判,隨後東林大軍就撤了。」傳令使跪著,利落乾脆地稟報:「我軍派出大量探子,密切監視東林大軍動向。東林大軍無絲毫異動,是真的在撤。」
貴常青一邊急急忙忙要侍從伺候更衣,一邊問:「公主和駙馬爺呢?」
「公主和駙馬領軍返回都城,正在路上。」
「要盛大迎接。」貴常青一臉喜氣地回頭,指了一名貼身侍從:「去,要司禮官員立即來這。凡是負責採買、禮儀、鼓樂的官員,給我一起叫到這裡來。等等……」他思索了一會,又吩咐道:「這次東林雲常之戰,畢竟還是有雲常子弟傷亡,去把越老軍務也請過來,我們商量一下撫恤的事。」
傳話的侍從連忙點頭,一一記下,轉身要走。
隆隆隆隆!
幾聲轟嗚驟然傳來,震得屋頂簌簌落塵。屋裡眾人都嚇了一跳,貴常青臉色一變:「都城裡發生什麼事?快去查!」
不一會,派出去的侍從小跑著回來道:「稟告丞相,東林撤軍的消息已經傳遍都城,所有人都醒啦,在街上喝酒唱歌。到處都在放炮仗,城裡最大的炮仗店把鎮店之寶也抬出來放了,剛才那幾聲大響就是他們鬧的。丞相,要不要把他們抓起來?」
貴常青聽明白了,搖頭笑道:「抓他們幹什麼?誰家沒有子弟在軍中,大戰結束了,百姓高興,我們懸著的心也可以放下來了。」喝令道:「來人,從我府裡取一千兩銀子去買酒,放在王宮前的廣場上,讓百姓們自行取用。」
侍從笑道:「丞相,宮裡釀造司的倉庫都是滿的,用不著拿銀子去民間酒坊買。」
「那些要等公主和駙馬爺回宮時才用,那麼多的將兵,那麼大的喜事,我還擔心倉庫裡的儲酒不夠呢。」想起將會使國力驟損的大戰在未造成重大傷亡前結束,貴常青心頭無比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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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常一直奉行靜養避戰的國策,貴常青在其中實在功不可沒。
沒多久,早前出去的侍從趕了回來,稟道:「官員們已經請過來了,都在前廳等候丞相。」
「嗯。」貴常青再整理了一下隆重的官服,跨出房門。
一路沿著丞相府的小徑,繞過後花園,打算直往前廳。心情愉快,穩重的腳步也變得輕盈。剛抵達府邸中結了一層厚冰的湖邊,忽然又一次聽見傳令者那種熟悉的拉長嗓子喝喊的腔調:「報!軍情急報!報!」聲音由遠及近,喊話人一路飛奔而來。
貴常青心裡「咯登」一聲。
東林已經撤軍,前線怎會又一次傳來軍情急報?
事情有變?
「你們下去。」貴常青揮退身邊侍從。
轉身時,傳令者已經奔到眼前。
「報!軍情急報!」
貴常青在通往小橋的台階上駐步,沉聲問:「是否發現東林大軍佯撤?」
這名傳令者剛從馬上下來,氣喘吁吁,搖頭道:「不是,卑職不是從前線過來的。」
「哦?」貴常青心中稍定:「有什麼軍情,說吧。」
「稟報丞相,我雲常與北漠接壤一帶的關卡,連續被挑。」
貴常青奇道:「竟有這樣的事?挑了哪些關卡?對方有多少人?是北漠的軍馬?」
「統臨關、赫蒙關、蕭陽關、允僚關都被挑了。對方不是北漠的軍馬。那人是從我雲常方向來的。」
貴常青驚訝地問:「那人?」
「是。」傳令者也一臉不可思議:「單槍匹馬,連挑我雲常四個關卡。挑關者來去倏忽,劍法凌厲。因為與東林的大戰,關卡中大多精銳將士都被駙馬爺抽調去了前線,剩下的守衛根本不敢和此人交戰。」
貴常青思忖片刻,又問:「昌將軍坐鎮一方,難道他不聞不問?」
「昌將軍手下的精銳也被駙馬爺抽調殆盡,聽說此事,立即派遣剩下的所有人馬圍剿此人。但此人實在厲害,來去無蹤,而且精於反追蹤,只選關卡人少力薄的時候挑關,來去從容,大隊一到,絕對找不到他的影子。昌將軍也對他無可奈何,只能命令各處關卡暫時關閉,以免又被他衝入關中。」
「既然是連挑四關,看來不是為了闖關到北漠去。」
「不是。那人每次挑了關卡後,就抓住管事的隊長逼問一個女子的下落。他手裡拿了一幅錦圖,上面畫著一個女人,只問每一個關卡裡的人有沒有見過那名女子,知否她去的方向。此人神勇彪悍,常人到了他面前,別說對著他的劍,就算被他掃兩眼也膽顫心驚。」
貴常青聽到此處,已猜到端倪,反露出笑容:「你們可知道此人是誰?」
傳令者詫異地問:「此人每次出現都頭戴斗笠臉蒙黑巾,只讓人看見一雙眼睛,難道丞相知道是誰?」
貴常青嘴角逸出微笑,負手在背,仰望漸亮的蒼穹,感慨似的長歎道:「還能有誰?只有楚北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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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林撤軍的消息剛剛送至都城,楚北捷竟然已經挑了四處關卡,令人震驚的迅猛。
一定是下達撤軍令後即刻單騎啟程。
楚北捷的心焦,由此可見一斑。
「東林鎮北王?」傳令者大吃一驚,瞪著眼睛,半天才呼出一口氣,搖頭道:「怪不得如此厲害。卑職今夜就離開都城,把這個重要消息傳給昌將軍。」
軍情對於國家相當重要,可以充當傳令者的,都是軍隊中機敏忠誠之人,腦子比普通士兵靈活數倍。傳令者稍為躊躇,隨即又道:「卑職斗膽進言,東林鎮北王領軍來犯我雲常,是我雲常大敵。如今他孤身出沒我雲常邊境,正是剷除此人的絕妙良機。」
貴常青何嘗沒有想到這個。東林鎮北王是其他三國權貴的心腹大患,誰不想剷除。
楚北捷單槍匹馬在雲常地界出沒,就像一塊精美這著熱氣的點心擺在飢腸轆轆的人面前。貴常青雖然老成,也需要苦苦壓抑,才能按捺自己立即下令調兵大舉圍剿楚北捷的念頭。
楚北捷又豈是這麼容易圍剿的。
冰雪覆蓋的松森山脈中,要用大軍去圍住一個精於藏匿蹤跡的猛將,是不可想像的艱難之事。
像楚北捷這樣的人,不能一次將其圍殺,再難找到機會。
何況……
「縱然調動大軍,一舉將楚北捷擊殺,那又如河呢?」貴常青苦笑著搖頭,不得不放棄這個蠱惑人心的念頭:「消息萬一走漏,正撤退的東林大軍會衝殺回來,這一次他們絕對會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定局面,將毀於一旦。
這是貴常青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
傅令者深聞楚北捷威名,知道貴常青說得有理,不敢繼續妄言,跪著道:「卑職今夜離城,請問丞相還有什麼吩咐?」
「帶話給昌將軍。兩件事,一、不可派軍圍殺楚北捷,此將凶悍威勇,殺不了他,反而多傷我雲常軍士。再說,戰事剛剛結束,不應惹怒對方主將。至於關卡,他只是為了找人,不為傷人,不必抵抗。二……」貴常青頓了頓,眸光連連閃爍,沉聲道:「通知各處關卡,不管用什麼辦法,絕不能讓楚北捷和那個女人見上。」
「是。」
「我說的第二條,切記在心。」
「是,卑職明白。」
貴常青卻不忙將他遣退,漫不經心地掃過周圍。空曠的湖面,身後是覆蓋著白雪的小橋,無人能藏匿在他們附近而不被發現。貴常青問:「你熟悉松森山脈嗎?」
「卑職一直在松森山脈駐紮,非常熟悉松森山脈的地形。」
「你叫什麼名字,在軍中是什麼職別?」
「稟丞相。卑職番麓,在軍中為副隊。」
「我現在升你為驍將校尉。」
「啊?」番麓愕然抬頭,看見貴常青嚴肅的表情,才知道他不是在說笑,眼中一亮,響亮答道:「謝丞相!卑職定竭力報效丞相。」
貴常青步下台階,俯身低聲道:「還有第三條,這一條是給你一個人聽的。出我口,入你耳。」
「是。」番麓凜然,沉聲應道,豎直了耳朵等貴常青說下去。
「那個女人現在也許就在松森山脈附近,絕不能讓她與楚北捷重逢。你要比楚北捷更早找到她。」
「殺了她?」
「不,」貴常青輕聲道:「別讓她身上有被人殺死的痕跡。」
番麓眼中掠過軍人才有的狠光:「那裡常年都有野獸,卑職知道怎麼做。」
「見過她的畫像嗎?」
「沒有,那畫像只有被楚北捷抓住詢問的守衛見過。但這個時候敢在松森山脈走動的女人沒幾個。」
「記住,她身上有一根夜光玉雕琢而成的簪子,那是她從東林到雲常後,唯一一件不曾離身的飾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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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菊忘記了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懸著心,煎熬令人覺得那分黑暗已經持續了幾個輪迴。
她輕捏著娉婷的手腕,一直不曾放手,彷彿一放手,就會永遠失去娉婷的下落。空氣中震動著兩人低緩的呼吸。
老天爺啊,求你保佑娉婷姑娘和孩子,熬過這一關。
她覺得臉上濕濕的,滑落的眼淚浸潤了肌膚。
「風暴什麼時候會停?」醉菊努力讓這幾個字說得從容一點,不帶出哭腔。
「也許很快。」娉婷柔聲答著。
她越安然,醉菊的心反而越亂。
一會的沉默後,黑暗中又傳來醉菊的聲音。
「我真恨王爺。」她低聲道。
「醉菊?」
「我恨死王爺了,恨死他了。」醉菊咬牙切齒。
只能怪他,只能恨他。他有天大的本事,為什麼他心愛的女人卻在受苦?
「都是王爺的錯,都是他的錯。男人不是該保護女人嗎?心愛的女人,不是應該捧在掌心呵護的嗎?」越想越氣惱,越說越不平。
娉婷歎了一聲,反握著醉菊的手,安撫著喚道:「醉菊,別說了。」
「他應該在這的,如果他在這陪著你該多好。」
不該說的話衝口而出,驟來的沉默佔據了窄小的空間,醉菊才猛然察覺自己快被黑暗和風暴逼得發瘋了。
楚北捷,假如楚北捷在這,風暴又算什麼?他的肩膀那麼寬,可以為娉婷遮風擋雨。
「姑娘,我……」醉菊暗自後悔:「我不該提起他的。」
「你說的對。」娉婷幽幽道:「如果他在該多好。」
如果真有至死不渝,海枯石爛,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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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遮蔽了天日,松森山脈一片白色的陰沉,狂風席捲而來,撞在堅硬的石崖上,不甘心地發出尖利的呼嘯。
楚北捷坐在巖縫中,摩娑著手中的寶劍。
他一生幾乎都在行軍打仗,比這更可怕一百倍的風暴也曾見過,懂得在山脈中如何尋覓最妥當最不會被吹襲的巖洞。
風暴並沒有被他放在心上,他只是默默等待著風暴過去。只要風一停,他會立即下山,再闖一次蕭陽關。
蕭陽關是雲常防守最薄弱的關卡,娉婷如果要去北漠,很有可能選擇此處。也許就在今天,娉婷會從蕭陽關過去。
但如果今天還是一無所獲呢?楚北捷眼底深處,變得暗沉起來。
連日來,已經挑了雲常四處關卡,但每一處關卡的人都不曾見過娉婷。難道娉婷並沒有去北漠?
這更讓人擔心,留在雲常,即使耀天公主肯放過娉婷,只怕何俠也不會罷休。何俠派出的追兵,也許一兩天內就會到。
震耳欲聾的雷聲從天上傳來,血紅的閃電擊打在楚北捷心上,把心窩強行撕開一個大口,什麼都掉到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去了,只剩下空落落,和滿腔焦灼心疼。
娉婷,你在哪裡?
崇山峻嶺,狂風暴雪中,你懷著孩子,還在路途上顛簸嗎?
我只想用臂膀緊緊抱住你,用我的身軀為你擋住風雪。
假如可以讓我那樣做,我就是真正受上天寵愛的最幸福的男人。
「你在哪裡?到底在哪裡?」楚北捷凝視著劍鞘,上面的花紋無端讓他想起了娉婷髮髻上搖曳的金釵。
在這一刻,他深深渴望可以感覺娉婷的體溫,再看一眼娉婷從容嫻靜的笑容。
狂風呼嘯漸弱,大地變得不像原來那樣陰沉,這是風暴快結束的前奏。
楚北捷精神一振,霍然站起。
假如今天在蕭陽關還無法尋得消息,那證明娉婷極有可能已經找到別的途徑到達北漠。
他將毫不猶豫地直撲北漠。
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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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菊幾乎以為自己挨不到風暴的結束,但向蒼天作出的種種祈求似乎有效,娉婷的脈息雖然一直不穩,但並沒有惡化的跡象。
「風雪好像快停了。」
黑暗中,聽見娉婷鬆了口氣似的歎息:「是嗎?」她一直挺直的腰桿軟了一軟,像累極的人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到達了目的地。
「姑娘!」醉菊驚呼一聲。
娉婷勉強穩住了身子:「不要緊。」語氣中帶著虛弱。
醉菊伸手,摸到她一額的冷汗:「胸口悶嗎?」
「嗯。」娉婷應了一聲。
「風雪快停了。」
娉婷輕輕挪了一下身子,露出入口。入口處並沒有淋水,不曾結成厚實的冰磚。用來固定冰屋屋頂的衣裳垂下一角,上面凝著風暴帶上的冰碎。娉婷用力扳了一下,衣裳夾雜著冰未發出清脆的聲音,再一掀,少許光透了進來。
雖然只是一點點光,但和剛才的全然黑暗比起來,已經是天和地的分別。
冷風趁空穿越小小的縫隙,闖進溫暖的冰屋內,醉菊和娉婷同時打了兩個寒顫。
冷是冷,可風雪快停了。狂囂的刮斷枯枝的風雪逐漸安靜下來,終於,她們將入口完全打開,爬了出來。
保護著她們度過劫難的冰屋在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小得難以想像可以讓兩個大人鑽進去躲避風雪。
清冷的空氣吸進鼻腔,裡面夾帶著森林特有的新鮮的味道。總算熬過來了,看著眼前的光明,生機又到了眼前,連忙抖擻起精神:「姑娘,我們要繼續趕路。」
「好。」
「再讓我把一下脈。胸口還悶嗎?」
娉婷搖搖頭:「好點了。」
醉菊瞅她一眼,欲言又止。
娉婷沒有說錯,連樹幹都可以折斷的風暴一來,遺漏在外面的包袱早不知道被刮到哪裡去了。
沒有銀針,甚至連上山前準備的草藥都沒有。
醉菊擔心地問:「還能走嗎?」
「嗯。」
「希望老天繼續保佑我們,讓我們找到一些章藥。沒有銀針,可以采松針暫用。醉菊道:「你先坐一會,我去四周找松針,扎上幾針,可以暫緩你的難受。」
第三章
東林王宮。
「大喜!大喜啊,大王!」
老丞相楚在然手持軍報,幾乎小跑著進入寢宮,未入門,激動的喊聲已經傳進宮中。
東林王病倒多日,一直昏昏沉沉。王后正在床前親自伺候東林王,聞言轉頭,正巧看見楚在然跌跌撞撞地進來:「有什麼喜事?」
「娘娘,鎮北王撤軍了,大戰沒打起來。」
王后一愣,半天才不敢相信地問:「鎮北王沒有和雲常大軍交戰?」
楚在然捏著軍報的手激動得不斷顫抖:「只差那麼一點。聽說兩軍已經對壘,雲常公主忽然出現,說動鎮北王退兵。娘娘,我們東林數十萬子弟的性命,算是保住啦!」
「再說一次。」男聲虛弱地從床上響起。
「啊,大王!你醒了?」王后吃了一驚,連忙扶住掙扎著要坐起來的東林王:「大王小心身子,御醫說了,需要靜養。」
東林王有氣無力的擺擺手,目光轉向楚在然:「丞相再說一遍,鎮北王怎麼了?」
「回大王,鎮北王撤軍了。大軍和雲常並沒有展開大戰。」楚在然雖然老態龍鍾,但中氣依然十足。
「哦?」東林王咀嚼著楚在然的話,彷彿一時還接受不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消息。因為生病而昏黃的眼眸漸漸多了一分神采,凝聚成激動的光芒,手搭在王后肩上,傾前急切道:「軍報呢?快,給寡人看看。」
楚在然連忙雙手呈上軍報。
王后唯恐東林王費力,親自捧了展開,讓東林王靠在背枕上看。
東林王將軍報來回看了兩次,舒了一口氣,只覺渾身通爽,連日來身上的酸痛氣悶全不翼而飛,讓王后合上軍報,暢笑道:「寡人就知道,王弟,王弟他心裡還是有大局的……咳咳咳咳……咳……」忽然連咳不止。
王后連忙幫他撫背順氣,柔聲道:「大王要小心身體。現在戰事已停,鎮北王懸崖勒馬了,只要大王身體好起來,就是東林百姓之福。」
東林王咬得辛苦,端了幾口氣,又問:「大軍現在哪裡?」
「正在回來的路。鎮北王下令,各處邊關守軍,到了境內,各自分散,立即回去原來的駐地。」
東林王考慮一會,命令道:「丞相現在就為寡人擬一封書信,給回程中的鎮北王快馬送去。告訴他,原先寡人送去的書信,說的都是氣話。東林王族一脈,就我們兩個親兄弟,寡人對他還是寄著厚望的。要他早日回來,不要再離開都城了。」
楚在然微滯,躊躇著小聲稟報:「大王,鎮北王現在已經不在大軍中了。大軍現在由臣牟領軍。」
東林王和王后都微微一愣。
「不在軍中?」東林王剛剛舒展的眉都緊擰起來,勉強坐直了身子:「那是怎麼回事?」
「傳令的將官說,鎮北王下令撤軍,將領軍大權交給臣牟後,就單騎離去了,不知所蹤。」
剛出的晴天又被烏雲遮住大片。東林王歎氣,向後一倒,無力地靠在床頭。
「有白娉婷的消息嗎?」王后插了一句。
「白娉婷下落不明。還有一事……」楚在然抬眼瞅東林王的臉色一眼,停了下來。
「有什麼丞相直說吧。」
「這個……只是傳言,尚未證實。」楚在然弓著身子,小心地道:「聽說白娉婷被何俠帶走的時候,已經是……」
王后暗覺不妙,警惕起來,忙問:「已經是什麼?」
「……已經懷了鎮北王的骨肉了。」
此語一出,不但王后,連東林王也吃了一驚:「真有其事?」
「大王,這只是傳言……」
「我東林的王族血脈,竟送到何俠手裡去了?」東林王怒目圓睜,一口氣續不上來,又開始連咳不止。
王后心裡像塞滿了冰塊似的,手忙腳亂幫東林王順氣,眼淚已經墜了下來,見東林王止了咳嗽,站了起來,撲通跪倒,哭道:「大王,臣妾死罪!這都是臣妾的罪過。」
東林王怔了半晌,長歎道:「這事和王后無關,是寡人錯了。天意弄人,我東林王族好不容易有一根苗子……丞相。」
「在。」
「立即擬王命,派人尋找白娉婷。一定要護住她,還有她肚裡的孩兒。」東林王緩緩道!「找到了她,和她說,只要她生下王弟的兒子,寡人就封她為鎮北王妃。」
他的身體大不如以前,東林失去兩個王子後,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只有鎮北王,和他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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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森山脈連綿不斷,橫佔百裡。寒冬萬物枯萎,幸好松樹不畏嚴寒,依然矗立,醉菊這幾天一邊趕路,一邊用採集的松針為娉婷針灸,才讓娉婷勉強有力氣趕路。
兩人知道這個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能靠著自己努力逃出一條生路,雖然辛苦,全靠一口氣硬撐著,不曾喊過一聲累。
娉婷的脈息時好時壞。白茫茫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山林,路彷彿越走越長,兩人好幾次在山林中迷了路,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找回方向。
娉婷的腿腳漸漸無力,如今走一步比往常走十步更為費力,也知道自己挨不了多久,但生怕拖累醉菊,不肯開口休息。
這日午後,好不容易又到達一片巖區,松森山脈的岩石之中生長著特有的漿果,冬天也能結出果實,雖然不可口,但對於她們來說無疑是上好的美食。
「姑娘先坐一會,我去採點吃的。」醉菊將娉婷攙扶著坐下,不一會用裙擺捧了一堆紫紅的漿果回來。漿果樹枝茂密帶刺,她頭上手上都劃出道道血痕。
一路上這般苦頭吃得多了,醉菊不以為意,將漿果放在娉婷面前,兩人趁著難得的暖日頭填肚子。
「我們就快跨過松森山脈了吧?」
「嗯。」
「天啊,總算快到頭了。日後等孩子出世,一定要把這段辛苦仔仔細細地告訴他,讓他知道,當初他娘多辛苦才……」醉菊邊說著,邊轉身,低頭向娉婷看去。
娉婷盤腿坐著,背挨著岩石,臉上一股淡淡的神情,讓醉菊驀然不安起來。
「姑娘?」她小聲地喚了一下,跪了下來:「白姑娘?」
「嗯?」娉婷動了動,眼睛睜開了一線,嘴角微微揚起來:「醉菊……」
醉菊緊張地湊過去:「白姑娘,你怎麼了?」趕緊把娉婷的脈息。
娉婷掙開她,緩緩搖了搖頭。
她招醉菊再靠近一點,幾乎附耳了,才輕聲道:「松森山脈橫跨雲常北漠兩地,從這裡直下,很快會到達北漠境內。陽鳳和則尹就隱居在松森山脈的另一端。你去……」
「不!」醉菊驚叫了一聲,瞪著回愣愣的眼睛:「姑娘,你在說什麼呀?我們一起走。我們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看,我還找了點草藥,先幫你熬點草藥,還有……還有針灸,我採了一把新鮮的松針,每根都夠硬的。」
「醉菊……」
「不!不行的!」
娉婷總是那麼從容,此刻卻露出彷彿無可奈何的虛弱。
「醉菊,我實在走不動了。如果不是有你,我早就走不動了。」娉婷唇邊逸出一絲苦笑。
醉菊看著她,只覺身後冷颼颼的,她回頭,倉促地用目光搜索四周。
純淨的一片雪白,如今看來如此恐怖。
「姑娘……」醉菊顫動著嘴唇,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幾乎鋪天蓋地地把她給淹沒了。
「我現在只能靠你了。這裡有地圖,去找陽鳳。」娉婷輕咬著下唇,從懷裡努力掏出畫好的地圖:「則尹是上將軍,他手下一定有慣於登山的勇士,見了他,請他立即派人來接我。」
醉菊一個勁地搖頭:「你走不動,我可以背你。你還有力氣……」
「這樣只會讓我們一起死在這裡。糧食也不夠了,前面恐怕不會再有巖區。你現在還有體力,一個人趕路,大概兩天就可以下山。則尹的手下善於野戰,也許一天就可以找過來。」
「不行的,真的不行。」
娉婷雙目一瞪,聲音稍大了點:「背著我,你十天也走不出這片山林。」她力氣剩得不多,這麼一費勁,胸口直疼起來,仰頭不斷努力喘氣,一邊把地圖塞在醉菊手中:「拿著!」
醉菊拿著地圖,滿心慌張。
她知道娉婷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只要娉婷有一點辦法,是絕不會停下腳步的。
她只是從來沒有想過兩人要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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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陽鳳,要她派最能幹的手下來接我,來回只要三天。」娉婷望望四周:「這巖區有地方可以遮風蔽雨,有漿果可以採集。我在這等著。」
醉菊捏著地圖。
她全身的勁似乎都到了手上,皺巴巴的地圖幾乎要被她捏碎了。
「知道了。」似乎隔了一個世紀,醉菊才找到自己破碎的聲音,她深深盯著娉婷:「我會趕到陽鳳那裡,叫他們派最會攀山的高手來,身上還會帶著最好的老參。我會在那裡做好一些準備,熬好草藥等你。」
娉婷柔和地看著她,微微彎起沒有血色的唇,笑了一笑:「對,就是那樣。」她艱難地抬手,要取頭上的釵子,胳膊顫了半天,卻總差那麼一點,夠不著。
醉菊看得心裡發酸,幫她將釵子從頭上取了下來,遞給她。
娉婷沒有接過,只道:「你拿著這個。這是陽鳳送我的,可以當我的信物。」
醉菊應了一聲,半日沒有動靜,只用眼睛瞅著娉婷。
娉婷知道她放心不下,咳了一聲:「醉菊。」
「嗯。」
「去吧。」
醉菊又應了一聲,這次聲音帶了點哽咽。她緩緩站起來,一手捏著地圖,一手拿著那根夜光玉雕的釵子:「姑娘,我走了。」猶豫了半天,終於轉身離開。
娉婷睜著眼睛,看她的背影靜靜消失在巖叢中,舒了一口氣。
她想掙扎著起來走動看看地形,卻找不到一點力氣。
先休息一會吧,反正不用趕路了。娉婷閉上眼睛,頭挨在岩石上。不一會,耳裡傳來腳步踩在枯草上的聲音,娉婷驚訝地睜開眼睛。
「姑娘,」醉菊又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大把漿果:「這個給你。」她把漿果小心地放在娉婷面前,站了起來,看了娉婷好一會,才輕聲道:「這次,我可真的走了。」
「醉菊。」娉婷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喚了一聲。
醉菊連忙轉了回來:「怎麼?」
娉婷晶亮的眼睛瞅了她許久,才微笑著道:「沒什麼,你自己也要當心。早點下山,早點平安。」
「嗯,我明白。」醉菊點點頭。
這次,她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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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觸即發的大戰,消弭於雲常公主與楚北捷的私語之間。眼看著血流成河,忽然平白化成玉帛,最感失算的正是另外兩國的君主。
想當初敬安王府功累數世,牢牢掌握歸樂軍權,深受大王忌憚。歸樂王何肅登基不過一年,即趁何俠凱旋歸來之日,誰騙何俠入宮覲見,誣陷何俠造反。
雷霆萬鈞的陰謀下,赫赫揚揚百年的王府毀之一旦。
這般深仇,何俠怎會忘記?
一聽說楚北捷召集整個東林的軍隊,要與雲常駙馬何俠決一死戰,歸樂王心中的暢快期待,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
歸樂軍隊整裝待發,一旦何俠敗退,歸樂軍將加入戰爭,攻破雲常關卡,將何俠這個歸樂王的心腹大患一舉解決。
誰料雲常公主一個露面,將積蓄了許久的陣勢如摧枯拉朽般,破壞得一乾二淨。
「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從王座上站起來,舒展著筋骨,他已經聽了半天的軍報,最後,淡淡地說了一句。
「大王?」國丈樂狄詫異地問:「大王是說軍報有誤?」
「不,我是說,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仰天長歎,神態中有幾分不甘的落寞:「是白娉婷。」
樂狄臉色微微變了變:「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麼總是聽見這個名字?區區一個王府侍婢,不過會彈兩手古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
就連王后,上次私下談話時也提起了這個名字。
「國丈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楚北捷這般英雄,居然為了一個女人發動大戰,又為了一個女人,休止了大戰。現在想起來,雲常和東林的命運,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上。」
樂秋不以為然:「大王過慮了。女人都該好好待在閨房中,想著如何伺候父親夫婿。楚北捷為了一個女人干下蠢事,誤入歧途。他曾經領兵侵犯過我歸樂疆土,現在自取滅亡,正是我歸樂的大幸。」
歸樂王揮退一旁報告完畢的傳令兵,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嘴角上揚,似笑非笑道:「告訴國丈一件事,白娉婷被何俠從東林脅持回雲常時,寡人曾經派軍潛入東林伏擊何俠,希望可以將白娉婷帶回歸樂。」
「啊?」樂狄微愣。
「沒有和國丈商量,是因為寡人知道,國丈是萬萬不會贊成的。」從側邊看去,歸樂王臉上的輪廓在燭光下透著王者的剛毅和固執:「不瞞國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個問題。當年白娉婷不過是敬安王府裡一個小小侍女,這麼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卻被何俠和楚北捷爭來搶去,身價百倍。如果早知道這樣,寡人是否應該當初就將白娉婷納入後宮?」
話題一轉,居然提到後宮之中。
樂狄臉色再變,心裡念頭像風車似的不斷打轉。他的女兒是如今的歸樂王后,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身為國母的寶貝女兒,樂家聲勢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敗落後,順理成章接管了軍權。
思忖了半天,樂狄微笑道:「大王說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賤,是侍婢身份,聽說長得也不怎樣好看。何俠是因為與她有故主之誼,楚北捷則是目光短淺,利令智昏而已。」
「說笑嗎?」歸樂王也淡淡笑了笑,轉身坐下,半邊身子挨在寶座的扶手上,溫言道:「國丈錯了。」
「哦?」
「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氣度。若論這個,現在四國中的任何一位國母,都不能與白娉婷相比。否則,楚北捷這樣的梟雄,怎會因為白娉婷的一封書信而退舉國之兵?」歸樂王長歎一聲:「你我識人,實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樂狄正不知改如何接口,殿外使者忽然稟報:「王后娘娘駕到。」
耳聽著一陣悉悉簌簌的腳步,宮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露出歸樂王后笑意盈盈的臉來。
「哦,娘娘來了。」樂狄暗幸可以藉此停了白娉婷這個頭疼的話題,連忙從座上起來。
「大王。」王后朝歸樂王裊娜施了一禮,回頭瞧見樂狄,柔聲道:「父親也來了?快請坐。」一邊在歸樂王身邊坐了下來,一邊閒話家常道:「這幾天天氣反覆,恐怕父親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藥給父親呢,正巧父親就進宮了。國事雖然要緊,也要保重身體才行。」
說到這,轉頭對歸樂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會又出了什麼大事吧?」
歸樂王溫和地笑了笑,搖頭道:「雲常和東林的大戰已經不打了,還有什麼大事?寡人不過正和國師談起白娉婷而已。」
王后聽見「白娉婷」三字,心裡猛然發虛,臉上笑容便有幾分不自然:「聽說她跟著何俠到了雲常,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楚北捷為了她一封書信罷兵,王后知道嗎?」
「竟有此事?」王后吸了一口氣,緩緩的低聲道。
殿中驟然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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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樂王與樂狄討論國事,樂狄幾乎在天明才辭出宮殿。一出王宮,登上馬車,沉聲喝命道:「去將軍府,快!」
馬伕深夜敲響將軍府的大門,樂震大將軍昨夜和小妾暢飲作樂,還未睡起,聽說父親來了,匆忙從床上爬起來。
「父親怎麼來了?有什麼事,派人來喚孩兒就好。」樂震迎到門口,見父親一臉陰霾。
樂狄不作聲,直向書房走去,進入了書房,屏退左右,親自關了房門,才舒了一口氣,沉聲道:「大王動疑了。」
樂震「啊」了一聲,忙問:「大王說了什麼?」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說後悔當日沒有納她入宮。」樂狄斜了兒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我們,娘娘的寶座並不穩啊。」
樂震不屑道:「一個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們樂家世代為歸樂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個榜樣!何況,如今的白娉婷已經不是侍女那麼簡單,和她有聯繫的,不但有雲常的駙馬,還有東林的鎮北王。甚至北漠眾位大將,都和她有說不清的瓜葛。」
「父親……」
「那個派去向何俠報信的人,你處置了沒有?」
樂震道:「父親放心,我已經安排他遠離都城,絕不會讓大王發覺。」
「不!」樂狄眼光一沉:「要斬革除根,絕不能留下後患。」
樂震面有難色:「飛照行是我手下難得的幹將,而且他從小就隨著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說,照我說的辦。」樂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擊何俠,我們卻暗中向何俠報信。此事如果洩漏,就是滅族的叛國大罪。如今我們樂家聲勢日隆,大王已經心存顧忌,萬一讓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府就是前車之鑒。」
語氣稍頓,目光中掠過一道寒氣,咬牙低聲道:「飛照行一定要死!只要他一死,沒有了人證,就算大王疑心,也不能無端向娘娘,向我這個國丈,你這個大將軍問罪。」
樂震臉上露出猶豫之色,思忖再三,終於狠著心腸點頭道:「孩兒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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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來的漿果已經吃了大半。
一夜冷風吹襲,幸虧有巖洞藏身,才免了被凍僵的危險。娉婷從洞口探出頭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風雪,平安達到陽鳳身邊。
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雖然對著醉菊信誓旦旦,但娉婷此刻的心中,卻空蕩蕩一點底也沒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靜靜,昨夜也沒有像前幾天一樣害她腹痛。但娉婷卻為這個感到分外的擔憂。
寶寶,你不會有事的。
她輕輕按著腹部,希望可以探聽到孩子的動靜。他正在慢慢長大,趕路的時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經感覺過他在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踢打著母親的肚子。
醉菊說孩子還小,現在還不會踢打,但娉婷卻知道他是在動的。小生命的動作是如此充滿朝氣,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讓她感動得想流淚。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度過這個難關吧。」娉婷輕輕撫著小腹,溫柔地低語。
她知道這夢囈般的低語並無用處,可在她的夢中,這孩子卻和他的父親有著同樣頂天立地的氣度,同樣足以保護任何人的力量。
保護?
娉婷扯著嘴角苦笑。醉菊採來的漿果還剩了一些,就在手邊,過了一夜後,光滑飽滿的皮都有點發皺。娉婷看著這些顏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時癡了。思緒飄到雲崖索道下的深谷裡。
那人跡罕至的被林木覆蓋,下面堆滿了果子的深谷。
她和楚北捷在那裡互疑。
楚北捷的輪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堅毅,充滿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求阻擋你突襲帥營。」
楚北捷虎目中閃著冷光,看她許久,仰天長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
他的笑聲,淒厲入骨。
娉婷猛然心驚,回過神來。低頭,手中的漿果已經被捏成碎泥,紅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對了,漿果。
她當時也採了漿果來。那人在生氣,明明是堂堂大將,生氣的時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顧著自己身上的傷,只管逞強。不肯讓她幫他包紮傷口,也不肯吃她採來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澀,就像現在的這些一樣。
可是,後來為什麼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還對著她笑,吻她的唇。
熱呼呼的氣息鑽進她的心肺裡,霸道得彷彿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屬於楚北捷的。
他說:「我在東林等你。」
相視而笑時,真的以為將來就是這麼簡單而幸福。
後來呢?
再後來呢?
彷彿總是風波不斷,是老天容不得他們嗎?滾燙的淚滴淌到衣裳上,娉婷驚覺自己滿腮淚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會有好下場,再真,再耗盡心血,似杜鵑啼出血來,也無善終。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傷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窩中的那股溫暖驅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讓她總算有了點力氣,顫巍巍地扶著岩石站起身,打算去採一點新鮮的漿果回來。
走了兩步,一陣劇痛從小腹處猛然湧來,遍及全身,宛如被燒紅的刀子刺入腹部。
「啊!」
娉婷一聲慘叫,摀住小腹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兒,我的孩兒,你怎麼了?
你嫌漿果苦嗎?
你嫌天氣冷嗎?
爹不在這裡,娘會保護你。
「啊!啊!」腹部一陣一陣的劇痛讓娉婷在地上翻滾,額頭黃豆大的冷汗滲入黃土,十指無助地抓了又放,在黃士中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著頭頂越壓越近的灰濛濛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裡?」
為什麼你不在身邊?
如果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我向蒼天發誓,我會永遠永遠陪著你,為你撫琴唱曲。只要你牽著我的手,說一句,娉婷,我來找你了。我會忘記一切,忘記從前,忘記烽火連天的戰爭,忘記初六那輪殘忍的明月。
我會將碎落一地的心一辦一瓣拾起來,只要你現在出現。
我多想見你,我想見你啊。
你不是說過愛我嗎?
你不是說過會趕回來嗎?我殫精竭慮,等到了初六的月兒升起,卻等不到你回家的身影。
我想見你,只想見你一眼,哪怕只見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間沒有言詞能說出我的絕望。
你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能不相負?
真的能永不相負?
「恨你……」
灰色的天在眼眸深處漸漸變黑,娉婷在快把身體撕裂的痛楚中,聽見自己力竭聲嘶的哭泣:「我恨你!我恨你!」
「恨你!恨你……」
她用了所有的力氣宣洩,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時,她才隱隱約約察覺,恨一個人,比忘記一個人,要容易多了。
第四章
除了歸樂,在邊境對雲常和東林大軍虎視眈眈的,還有一支軍隊。
則尹辭官隱居後,若韓登上北漠上將軍之位,他跟隨則尹多年,南征北戰,戰功赫赫,又有應變之才,這次陞遷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若韓率領的北漠大軍正等待在雲常邊境不遠處。北漠上次幾乎被楚北捷滅國,所有北漠將領視楚北捷為虎狼之禍,如果可以趁這次雲常與東林決戰的空檔,落井下石,將楚北捷殺死,那自然對北漠有莫大好處。
但是……
「大戰結束了。」
「不是結束,是根本沒打。」
「這是怎麼回事?」
帥帳中,若韓將手中的軍報放在案台上,兩手負背,抬頭看著圓圓的帳篷頂部。
「上將軍?」
「白娉婷……」若韓露出回憶的神情,彷彿又回到了當日的堪布城:「白姑娘,你的書信裡到底寫了什麼,竟能消解一場大戰。若韓真不知該失望,還是該佩服你。」唇角逸出一絲苦笑。
直到現在,他還深深記得那琴聲。滿目瘡痍的堪布城牆搖搖欲墜,楚北捷數萬精兵湧現在城外,就在那個時候,他聽見了世上最悠揚的琴聲。
白娉婷在城樓上,長袖迎風,翩翩欲飛。
她拯救了堪布,拯救了北漠,甚至可以說,若韓今日的大將軍之位,全拜她當日的運籌帷帳所贈。
但那個曾經讓北漠所有將領甘心跪拜的女子,如今又在何處?
「上將軍,東林已經撤軍,我們怎麼辦?」
「大戰未起,東林大軍元氣未傷。我們才不會傻到主動出擊呢。既然不能撿這個便宜,那就全師回撤吧。」若韓毅然下令:「傳令,今夜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拔營回程。」
各位將軍領命散去,右旗將軍森榮走在最後,到了帳門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走回來:「上將軍,將軍有沒有白姑娘的消息?」
「聽說她離開了雲常,不知所蹤。」若韓歎氣。
森榮皺眉道:「她與東林王有殺子之仇,雲常何俠又想囚禁她,歸樂看來她也回不去了。上將軍,你說她會不會……」
「我也這麼想。」若韓點頭道:「明日起程,你挑選三十名幹練的屬下留下,在邊境附近巡視。如果能碰上,至少我們也算幫了點忙。」
森榮連忙點頭道:「對,我也是這麼想。唉,心裡真不是滋味,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他看了若韓一眼,還想張口,但話到了喉頭,到底說不出來,只好忍住了。
若韓見他欲言又止,帳中只有他們兩個,又是多年從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兄弟,怎會不明白他心裡想什麼,低聲道:「不用說了,我們心裡明白。自從則尹上將軍離開,大王的心思越發難測。萬萬想不到,大王竟答應與何俠聯手,三十萬大軍兵壓東林國境,逼東林王交出白姑娘。恩將仇報,人所不齒,王命卻又不能有違。森榮,我領軍多年,沒有試過一次帶兵帶得這麼心虛啊。」
兩人的心思都想到一塊去了,森榮重重一跺腳,粗聲粗氣道:「不要說了,說起來就氣悶。要是則尹上將軍還在,一定會勸阻大王和何俠那賊子聯盟。要是……唉……」大聲歎氣,掀開帳簾,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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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韓獨自留在帥帳內,若有所思。
雲常和東林的大戰雖然沒有打,但四國的情勢已經變得更加微妙,大家都在暗中積蓄力量,等待著雷霆擊破寂靜的一刻。看來不出三年,真正的四國大戰就會開始,北漠的兵力,能夠抵擋這次的劫難嗎?
他在帥帳中緩緩踱步,將軍中需要整改的幾個地方想清楚了,轉身坐下,攤開紙張,提筆寫給北漠王的軍報。
數百字的軍報寫好,若韓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跡,相心喚傳令兵快馬送回都城,抬頭之際,渾身猛然劇震。
眼前一道魁梧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靜靜立在面前。
「和上將軍打個賭,我可以在上將軍開口叫喊之前,挑破上將軍的喉嚨。」來者穿著黑衣,臉上蒙著黑巾,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右手按劍。
劍未出鞘,卻已散發出隱隱殺氣。
若韓身經百戰,生死關頭不知遇過多少,但此刻與他從容冷漠的目光一碰,只覺寒氣撲面。
這般氣勢,這般膽略,此人是誰?
「殺了我又如何,你也不可能活著離開。」若韓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
來人笑道:「再和上將軍打個賭,我殺了你後,不但可以來去自如,甚至還有閒功夫順手幹掉北漠的幾名大將。雲常和東林大戰未起,不用參與打仗,士兵們繃緊的神經都鬆弛下來。你下令明日回程,現在是深夜,士兵們當然抓緊時間休息,十有八九都在沉睡中。」
現在不是戰中,防守有所鬆懈,但此人能無聲無息潛入軍營最中心的帥帳,本事可想而知。
若韓凝視著他。
他的手有著被太陽曬出的麥色,麥色顯得皮膚堅實,像經過冶煉的鋼,像大師精心雕鑿的像,不可擊破。
這雙手很穩,輕輕按著劍,似乎僅僅這麼站著,已足以君臨天下。
若韓盯著他很久,輕輕倒吸了一口氣:「楚北捷?」
「則尹的繼位者,總算還有點見識。」楚北捷輕笑,取下黑巾。稜角分明的臉露出來。
這是若韓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清這個北漠的大敵。
怪不得,這般氣勢,這般膽略。入北漠大營如兒戲,這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天下赫赫揚名的楚北捷。
那個被白娉婷深深愛上的男人。
「鎮北王深夜潛入軍營,是想刺殺我?」
「你的性命,本王暫時還不想取。」楚北捷道:「本王到此,是要你為本王給北漠王傳一句話。」
「什麼話?」
「他敢派兵窺視我東林大軍,妄想落井下石,就要承擔後果。」楚北捷低頭,淡淡看著手下的寶劍:「和雲常的大戰沒有打起來,本王手癢得很。從今天開始,本王會將北漠的大將一個一個用各種方法殺死,讓北漠王再無可用之將,讓他看著他的軍隊慢慢瓦解。這不是挺有趣嗎?」
若韓一愣,冷笑道:「說來說去,鎮北王還是來當刺客的。」他思忖必死,也不膽怯,霍然站起,抽出手中寶劍,仰首喝道:「我北漠大營豈能容你來去自如,今天縱使沒了性命,我也要為大王殺了你。來人啊!」揚聲一喝,等了等,居然無人衝進來。
若韓又是一愣。
楚北捷不屑道:「要喊就喊大聲點。你帳外的親兵全部身首異處,最接近的軍帳也在五丈外。這也怪你們北漠軍中的規矩不合常理,帥帳定要和其他軍帳保持距離。」
若韓心中微寒,他帥帳外心腹親兵都是強悍死士,居然全被楚北捷無聲無息解決。撐著心窩裡一股怒氣,大喝道:「來人啊!有刺客!」挺劍就刺。
楚北捷冷眼看敵人來劍到了面前,眸中瞳孔微縮,寶劍終於出鞘。
寒光掠過處,鏘一聲交了一劍,若韓感覺一陣大力湧來,手臂一陣酸麻,尚未回過神來,楚北捷被搖曳燭光照射著的身影已經不見。若韓驚覺不妙,霍霍向左右虛刺兩劍,後退兩步,背上驟然寒毛盡豎,慘叫一聲,腹部已經挨了一記膝撞。
若韓忍著劇痛,揮劍再刺,卻正好將手腕送到楚北捷面前。楚北捷將勢一扯,一掐,若韓虎口劇痛,寶劍匡噹一聲,掉在案几上,將燭台打翻在地上。燭台在地上滾了兩滾,燭火全滅,帥帳頓時沉入一片黑寂中。
若韓眼前全黑,脖子上寒氣襲來,知道楚北捷的寶劍已經抵在自己脖子上。
此人當日在堪布城下,當著兩軍的面三招擊殺則尹最凶悍的部下蒙初,勇悍蓋世,果然名不虛傳。
若韓自知已到絕路,也不求饒,聽著外面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咬牙道:「你要殺就殺,但你絕逃不了。」
楚北捷卻非常自傲,冷笑道:「要殺也從最大的將領殺起,你的性命暫且留著。面見你們家大王時,記得提醒他不要來招惹我東林。」
若韓還想開口,後腦杓上一疼,頓時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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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森山脈被冰雪覆蓋,夕陽照耀到雪上,反射著紅色的光。一道嬌小身影在在積雪中深一步淺一步匆忙趕路。
雪很深,幾至膝蓋,每一步要拔出腿來都耗費不少力氣。
醉菊喘著粗氣,雪光太刺眼,她的眼睛開始一陣一陣發黑,看不大清楚前面的路。有時候,她不得不扶著樹幹歇一口氣,但只要一停下來,她的心就彷彿被貓用爪子狠狠地撓著。
巖區中力竭的娉婷正在等她。
娉婷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她。
娉婷在硬撐,醉菊心裡清楚。她是大夫,怎會看不出娉婷的狀況。但兩人一同趕路更無生機,娉婷說得沒錯,讓一人趕去見陽鳳,火速來援,是唯一的生路。
死路中的生路。
老天,老天,為什麼會這樣?
隱居北院的梅花還在開著,淡淡香氣還飄逸在風中,為什麼物是人非,轉眼就到了盡頭,到了絕路?
為什麼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愛上一個英雄蓋世的男人,會有這樣的下場?
陽鳳送給娉婷的夜光玉釵,如今穩穩插在醉菊的頭上。那釵彷彿有千金重,壓在醉菊身上的,是娉婷和孩子的性命。
她掏出地圖,仔細地看著。
「又迷路了?」醉菊緊張地皺眉。白色的松森山脈常常使人分不清方向。不敢稍停的拚命趕路,她知道已經很靠近了,陽鳳就在這附近。
松森山脈中靠近北漠的一側山峰之上,就是目的地。
就在這附近,一定就在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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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腳步一滑,醉菊又跌倒在雪地上。
不要緊,她已經不知道跌了幾千幾百跤。師傅,師傅,你定不曾想到,小醉菊也有這麼勇敢的一天。
天氣這麼冷,但我的心裡卻像有一團快燒壞我的火。
她咬著牙,從雪地裡爬起來,抬目處,眼簾驀然跳入一個男人的身影。醉菊嚇了一跳,她在松森山脈奔波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娉婷以外的人。
一個男人。
男人穿戴著攀山的裝束,手中輕輕例提著一把輕弩,剛好擋在醉菊面前。
醉菊看著他冷冽的眼神,警惕起來。
她緩緩地直起了身子。
番麓靜靜打量她,最後,揚起嘴角,吐出三個字:「白娉婷?」
「你是誰?」
「原來你就是白娉婷。」他將目光定在醉菊的髮髻上,讚了一聲:「好精緻的釵子。」
醉菊顫抖起來,不祥的預感像攻城錘,一下一下撞擊著心臟。
她瞪著番麓,一步一步地向後退。
番麓手中的輕弩慢慢舉了起來。閃著森森冷光的箭尖,對準了她的胸膛。
醉菊感覺自己這一刻已經死了,她渾身冰冷,每一根寒毛都在顫抖。頭上的夜光玉釵那麼重,壓得她幾乎要軟倒在地。
不可以,不可以死。
她想起了娉婷。
倚在榻上看書的娉婷,雪中彈琴的娉婷,採摘梅花的娉婷,月過中天時,終於頹然倒地,撕心裂肺痛哭的娉婷。
不可以死。醉菊狠狠盯著番麓,她無力反擊,何況番麓手中有著輕便的弓弩,但她狠狠盯著他。
番麓幾乎被她的目光迷惑了,他從來不知道女人面對死亡時也會毫無畏懼。猶豫的瞬間,醉菊轉身狂奔。
不,不能死!
她從上天那裡借來了力氣,讓她瘋了似的在林中逃命。
簌。
耳邊響起輕微的破風聲,一根箭幾乎擦著她的臉飛過,扎入身旁的樹幹。醉菊吃了一驚,步子更加凌亂。
簌、簌……
破風聲就在耳邊,一道接一道,箭射入樹幹,射入草地,醉菊驚惶失措地閃躲著,避過一支又一支。
老天,是你在幫我嗎?
請你幫到最後,請你讓我活著見到陽鳳,讓她知道,白姑娘在等著她去救。
還有孩子,王爺的骨肉,東林王室的血脈。
倉惶逃命,當驚覺眼前空蕩蕩時,腳下已經踩空。
「啊!」醉菊驚慌地叫起來,身不由己在空中跌落。
落地時厚厚的積雪接住了她的身軀,右腿卻恰好撞上一塊突出的岩石。
喀嚓!
可怕的劇痛從腿上傳來,痛得幾乎全身都快失去知覺。
「啊……」醉菊呻吟著,勉強撐著上半身坐起來,希望可以看看自己的腿。
一定斷了,斷裂的骨頭疼得她渾身打顫。
怎麼辦?還要趕路,還要報信,絕不能停。草藥,只要敷點草藥,忍著就好。
哪裡有草藥?
她轉頭,努力用眼睛搜索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枯樹,偶爾露出雪面的岩石,還有什麼?
看向東邊,她愣了愣,彷彿不敢相信般,慌忙舉手揉了揉眼睛。
「啊,在那裡!」醉菊驚喜交加的輕喚起來,濕潤了眼眶。
看見了,看見了!陽鳳隱居的山峰,就在眼前。原來已經熬到了山腳,原來就在這裡。
醉菊喜極而泣,終於找到了。白姑娘,我們有救了。
「白姑娘,你等著我,我已經看見了。」
腿上的痛一陣一陣,醉菊嘗試著爬起來,站起一半,卻沒有力氣支撐,無助地倒下。
「不要緊,不要緊的。」她小聲對自己說:「我可以爬過去,我可以爬上山。」她的眸子晶晶發亮,像深海中的珍珠,經過天地精華的孕育,這一天終於發出光芒。
醉菊在雪地裡拖著身子向前挪,路好遠,路為什麼這麼遠。她拼了命地咬牙,向前掙扎,以為已經走了天涯到海角的距離,回頭一看,卻仍在這片白茫茫中。
鮮紅的血,在白雪上蜿蜒,好一幅艷麗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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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她抬頭,絕望伸出魔爪,輕輕地,冷漠地扼住了她的心臟。
番麓站在高處,冷冷看著她。
殘陽如血,血紅色的光芒將他的身影包裹起來,把他化為死神。
不,不……
醉菊抬頭怒視著他。
你不可以就這樣奪走這一線生機,我已經到了這裡。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番麓沒有動手,他右手持弩,左手拿著一大把箭,剛剛射出的箭,他已經一根一根拔了回來,二十七根,一根不少。
醉菊瞪著他,瞪著他的箭。
不可以,不可以死。
娉婷在風雪中等待,三天是極限,她和孩子的極限。
楚北捷誤了初六之約,葬送了她的幸福。我不能再誤一次,葬送她的生命。
雪地冰冷無情,蒼山冰冷無情,死亡的感覺如此濃稠,浸透了心肺,卻蓋不過令人心碎的絕望。
醉菊仰頭,悲憤大叫:「陽鳳!陽鳳!你在哪裡?求你出來!」
「陽鳳!上將軍夫人陽鳳,你聽見了嗎?」
「誰都可以,楚北捷,鎮北王,何俠,救救白娉婷吧!你們忘記白娉婷了嗎?」
「楚北捷,你這個懦夫,你忘記白娉婷了嗎?」
那是你的妻,你的骨肉,絕不該流落天涯,葬送在這松森山脈。
「你怎麼可以不出現?怎麼可以……」醉菊無力地哭泣:「你還記得白娉婷嗎?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怎麼可以忘記……」
山中回聲陣陣,奇跡沒有出現。
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抬頭,淚眼婆娑中,看見番麓唇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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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沉入山的另一頭,血紅色的光漸被黑暗替代。
「你聞到雪的芬芳嗎?」第一次見到娉婷,娉婷這樣問她。
她隨著師傅穿梭富宅王宮,見識過許多人事,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深沉的愛。
白娉婷和鎮北王。
王者之愛,如此悲切,如此淒蒼,如此心碎。
蒼天啊,你真忍心。
為何不憐惜這一份深深的愛。
小小的一朵醉菊,縱使心甘情願付出性命,也無法改變這偏離幸福的結局。
「陽鳳!陽鳳!你快出來!求求你快出來!」
山林中迴盪著醉菊的哭聲,番麓靜靜坐在高處,看她不甘地掙扎。
他沒有再次舉起手中的輕弩,沒那個必要。
醉菊喊啞了聲音,喉嚨像火燒著一樣。當她哭盡了力氣,停下來喘息時,雪的芬芳飄入她的鼻尖,伴隨著的,是鮮血的腥味。
她腿上潺潺流出的鮮血。
醉菊若有所覺,努力撐起上身,緊張地四望。
夜幕籠罩下,她看見了林中無聲無息靠近的盞盞綠色小燈。
狼群!
她終於明白,番麓唇邊那抹微笑的含意。
第五章
「上將軍?!上將軍!快醒醒!」
若韓頭疼欲裂,睜開眼睛,帥帳中燈火通明,頭頂上是將領們一張張關切的臉。
楚北捷呢?
若韓捂著頭,用力從榻上猛然坐起:「人呢?人抓到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森榮被大家推了推,走到最前面,悶聲道:「我們聽見上將軍喊聲,衝進帳內,到處一片黑暗。當時未知上將軍生死,到處都亂糟糟的,等點起燈火,再四處搜查,已經找不到刺客蹤跡。」
若韓「唉」了一聲,拍腿道:「可惜,可惜!」
但回心一想,楚北捷又怎會如此容易被人擒到。他入營之時,應該早想好退路。
華參是新晉陞的隆堯將軍,低聲稟報道:「上將軍帳外的親兵一共有十五人被殺,看來是偷襲,喉間一劍斃命。刺客劍法真可怕。」
親兵們的屍首各位將領都親自檢查過,對來敵高強的身手都覺得不可思議,臉上均露出一絲懼色。
森榮搖頭道:「這麼可怕的刺客,四國未曾聽說過。我們北漠軍營也該整頓,萬一上將軍出了什麼事,大軍失去統帥,這可如何是好?」
「對啊,刺客到底是誰?」
若韓沉默片刻,道:「是楚北捷。」
偌大帥帳,驟然沉默下來。眾將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說什麼。森榮喘了口氣,終於反應過來,張大嘴道:「竟是鎮北王?」
楚北捷這個名字,對於他們來說,就像噩夢一樣。
堪布一戰,楚北捷幾乎讓他們滅國。此人運籌帷帳,智謀讓人心驚,武功更讓人心寒。
這次,又顯示出他獨闖敵營的膽略和高超的潛匿本事。
有這樣的敵人,誰不頭疼?
「他到底要幹什麼?」
「我也不清楚。」若韓臉色極難看:「他要我傳一句話給大王。」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軍營大事不容有失,被敲暈的事雖然丟臉,若韓還是一五一十原本道出。
大家知道來者是楚北捷,知道若韓是虎口餘生,哪裡還想到別的。聽見楚北捷口出廷言,說要將北漠大將一個一個屠殺,人人氣得雙眼通紅,破口大罵。
若韓道:「楚北捷也並非說大話。如果我們的軍營防守仍是如此鬆懈,將來還是抵擋不住他這樣的高手。」
這一開口,眾人都有點訕訕。
北漠的軍營,嚴密遠遠不如東林的訓練有素的大軍,這一點大家心裡都明白。楚北捷這個將才調教出來的軍隊,恐怕只有何俠能夠對抗。
若韓看看帳外,天還未大亮,只有一點橙光從灰雲中隱隱透出來。
「行程不改,天明出發,眾將先退下,讓我要好好想想。」遺退眾人,若韓叫住森榮:「你留下來。」
森榮點點頭,坐下想了想,皺眉道:「上將軍,有一件事,我怎麼也想不通。楚北捷出言威嚇說要殺我北漠大將,為何已經成功潛入,卻只要上將軍帶口信,而不下殺手?」
若韓道:「我也正覺得此事蹊蹺。我看他的神色,持仗自己武功高強,非常自傲。揚言要將我北漠將領從最大的開始殺起,一個一個,直至北漠再無可領軍之將。」
「但是,上將軍已經是北漠最高級的大將。楚北捷如果真想這麼做,就不會放過上將軍。」
若韓神色一變,從椅上猛然站起:「糟糕,我知道了!」
森榮驚道:「上將軍想到了什麼?」
若韓神情凝重,沉下嗓子,緩緩道:「上將軍,則尹上將軍。」
這次輪到森榮臉色大變:「不錯,他第一個要殺的是則尹上將軍!」
則尹是北漠軍的頂樑柱,他雖然已經歸隱,但在軍中威望不減,地位相當於楚北捷之於東林軍。
假如則尹被楚北捷刺殺的消息傳遍天下,那麼軍心潰散的北漠軍將不堪一擊。
森榮也是跟隨則尹多年的老將,不禁為則尹擔憂,搓著手焦急道:「怎麼辦?事關則尹上將軍生死,我們可不能幹坐著。」
「上將軍是我北漠劍術名家,身邊又有心腹護衛,就只怕楚北捷無心算有心,偷襲得手。」
「一定要立即通知則尹上將軍,要他提防楚北捷。」森榮忽又想起一事,苦惱道:「上將軍辭官後不知隱居在什麼地方,我們要立即派出人馬尋找,將消息告訴上將軍。楚北捷持有東林大軍軍權,眼線眾多,萬萬不能讓他比我們先找到上將軍。」
若韓胸有成竹,露出笑意:「這個不必擔心,我知道。我這就寫信。上將軍何等英雄,只要有所防備,必不會讓楚北捷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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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現,一騎快馬從北漠軍營衝出,朝松森山脈奔去。
一直守候在另一端山坡高處的楚北捷從草地上站起來,看著遠處迅速變小的送信者的背影,輕輕撫了撫身邊的愛馬:「該上路了,我們找你的女主人去。」
翻身上馬,韁繩在手中從容一扯。
駿馬低嘶,放開四蹄,踏起一溜黃塵,追逐傳信兵而去。
瞧那傳信兵奔去的方向,則尹和陽鳳果然不出所料,隱居在茫茫松森山脈之中。
娉婷,你常和我提起你的好友陽鳳。
如果她隱居在靠近雲常的地方,你一定會去找她的,對嗎?
你已經見到陽鳳了嗎?還是依然在路途之中?
楚北捷無能,我挑了雲常的關卡,卻問不到你的下落。手中寶劍雖利,對著茫茫雪海,卻無法向蒼山逼問出你的去處。
我能做的,只有潛入北漠軍營,誘得若韓和則尹聯絡。他是則尹的繼位者,應當知道則尹的隱居之地。
娉婷,請你停下腳步,不要再孤零零地漂泊。不要忘記你的好友陽鳳,來見一見她。
我會在那裡等你,截住你,擁抱你,親吻你,向你道歉,求你恕罪——為了我們曾經清澈如水的相思,暗香縈繞的纏綿,期待著,可以堅定如山的愛戀。
我已經明白,什麼是海枯石爛,什麼是滄海桑田,什麼是——永不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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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常都城裡,笙歌通宵達旦,五彩煙花升入夜空,轟的一聲,照亮城中百姓的笑臉。
公主回來了,駙馬回來了。
華貴馬車上,垂簾全部掀起,耀天露出幸福的笑意,偎依在何俠懷中。這令人感動而且欣慰的一幕,深深印入雲常百姓心底。
襯托著這一雙璧人的,是隨後萬千安然無恙返回家園的雲常士兵。他們帶著戰死的決然出發,卻得到老天垂憐,沒有經過烽火的考驗。
等待著他們的,是歡呼,滿天的絢麗煙花。
還有,美酒。
「這一杯,要敬丞相。」
艷麗的歌舞姬穿梭在大殿上,歡笑的百官喝得暢快,醉態可掬,何俠笑意正濃,連連飲下眾官敬獻的美酒,揮了揮手暫止沒有盡頭的敬酒人群,自行端起酒杯,踱到一直微笑著坐在一旁的貴常青面前。
貴常青有點愕然,連忙舉杯:「臣不敢,此酒應敬駙馬爺。駙馬爺領兵遠征,辛苦了。」
何俠喝了不少,俊美的臉頰微微泛紅,眼睛深處卻無一絲醉意:「丞相太謙了。領兵打仗只是體力活。丞相坐鎮都城,才是勞心勞力。」
貴常青向來不大喝酒,但大戰消弭於瞬間,這般天大的喜事,再不善飲的人也會忍不住喝兩杯慶祝,豪情一起,舉杯道:「好,臣和駙馬爺乾了這杯,祝我耀天公主福壽無邊,嗯,還要早生子嗣。」
何俠哈哈笑道:「這個願許得實在,多謝丞相吉言!」仰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駙馬爺。」
「綠衣?」何俠轉頭,見是耀天身邊的心腹宮女,環視周圍取樂的眾官,到處喧鬧一片,將她叫到一邊,低聲問:「是公主要召見?」
綠衣搖頭,俏皮地咬著下唇笑道:「不是呢。公主要我來和駙馬爺說,她一路顛簸,十分勞累,沐浴後就要睡了,請駙馬爺明日再來見她。公主還說,請駙馬爺小心身體,不要喝太多酒。駙馬爺路上也辛苦了,再喝酒容易傷身。」
何俠朗聲笑起來:「我還愁這裡敬酒的百官不好應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辭了他們回去睡覺了。」
當即用耀天的話擋了還想繼續敬酒的官員,先行出了王宮,回駙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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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府門口早有大批侍從等候,冬灼帶頭,伸長脖子,遠遠看著人影綽綽,馬蹄聲聲,一隊人馬奔了過來。
「恭迎駙馬爺!」
馬匹停下,冬灼當即向前牽了韁繩,仰頭道:「少爺,你回來啦。」
「嗯。」何俠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就往大門走,見了門口站滿恭迎他回來的侍從侍女,微微擰了擰眉:「這麼多人都待在門口乾嘛?都散了吧。」
冬灼將韁繩扔給一旁的侍從,屏散所有待從,自個跟了上去。
何俠步子邁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後面匆匆跟著。
直接進了後院,轉了三兩個彎,娉婷居住的房間出現在眼前,何俠驟然止步,站在房門外,一時竟似怔住了。
冬灼見他靜靜盯著娉婷的房門,彷彿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讓人覺得一陣蒼涼。
他當初覺得何俠無情,於是趁耀天發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走娉婷。可如今見了何俠的模樣,又覺得何俠當真可憐。
冬灼又是心虛,又是難過,忍不住走了過去,輕輕喚道:「少爺。」
何俠被他喚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轉頭看他一眼,緩緩走到門前,舉手將房門輕輕一推。
吱……
門軸轉動著,發出輕微的聲音,房裡的擺設,一點一點印入眼簾。
窗台上的盆景已經枯了,床上收拾得乾乾淨淨,兩邊垂著流蘇。床底下,擺放著一雙繡花鞋。
梳妝台上立著銅鏡,旁邊靜靜放著他為娉婷訂做的鎦金首飾盒。
琴還在,就無聲地擺在桌上,只是已鋪了薄塵。
何俠跨入房中,他的腳步很輕,猶如怕驚碎了什麼。他坐在冰涼的椅上,將腰間的寶劍解下,置於桌上。
這柄寶劍,他用過它舞劍。
就在這,就在這駙馬府中。
劍溫柔出鞘,如蛟龍入水,暢酣自在,如古籐老須悠悠垂地,錯落有致。
娉婷也在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指下彈出的一曲「九天」,琴聲激越間,差點讓他以為,一切都沒有改變。
差點讓他以為,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錯了。
何俠的眼眸深處,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錯了,傲氣年華已逝,風花雪月,不復存在。
智謀武功抵不過赫赫權勢。
要戳破他費盡心血,努力保留的從前的一幅美麗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輕描淡寫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雲常的主人。
面對著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溫度的駙馬府,河俠深深地被事實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駙馬。
一個連自己的侍女,都無法保住的駙馬。
「少爺,這古琴……要收起來嗎?」
「不用。」何俠凝視著鋪塵的古琴,扯動嘴角:「留著,它會等娉婷回來。」
娉婷會回來的,回到我的身邊。
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的東西被搶走,不會再允許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這四個字。
我不會讓雲常王族和貴常青那個老滑頭束縛我的手腳。
我不會讓雄心壯志,屈服於耀天的柔情與王威之下。
沒有人,能那樣對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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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尾隨傳信兵的蹤跡,楚北捷在松森山脈腳下勒馬仰視。雄偉的山巒在白雪印襯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麗。
陽鳳就在此山。
娉婷,應該也在此山。
她也許在彈琴,也許在看書,也許在輕聲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厭詐。仰望著肅穆的山巒,楚北捷的心臟壓抑不住地怦怦亂跳。
他竟是這般渴望看見娉婷。
思念,對著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夢中的思念,遠遠不夠,遠遠不足以按捺這分焦灼。
傳信兵受若韓囑托,小心翼翼地趕路,不斷查看是否有人跟蹤,但任他如何精幹,又怎會是楚北捷這個追蹤大行家的對手。
楚北捷遠遠跟著他,直達則尹隱居所在的山峰,策馬上了山道,終於瞧見十幾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揚前行,未到屋前,路邊驀然跳出幾名大漢攔在路中間,喝道:「站住!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亂闖?」手中利劍一橫,寒光閃閃,身手都很不錯。
這些威嚇,對楚北捷來說不啻兒戲,哪裡放在眼裡。楚北捷不避不閃,坐在馬上,環視一圈,沉聲道:「告訴則尹,楚北捷來了。」
「楚北捷?」
「東林的楚北捷?」
「鎮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來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統領東林大軍征戰四方,殺得所有人膽顫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現在眼前?
有人一個手顫不穩,手中劍差點掉下來。
「還愣什麼?快去通報。」楚北捷胯下駿馬打了個響鼻,向前挪了一步。
眾人赫然猛退數步,一臉警惕。這位當世名將,曾將他們則尹上將軍在堪布打得一籌莫展,幾乎毀滅整個北漠。
機敏者呼嘯一聲,轉身便去報信。剩下的人強壓膽寒,持刀圍著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間的寶劍上。
傳說中鎮北王的寶劍只要出鞘,就會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馬上,宛如從天而降的神將,被他們狠狠盯著,神態卻悠然自如,隱隱透出一絲喜悅期盼。
娉婷,我已經到了。
你在做什麼?
和陽鳳下棋麼?
你曾說,陽鳳棋藝甚精。可允許楚北捷在旁觀棋?讓我坐在你身邊,看你纖纖指兒,捏起黑白色,輕置於棋盤上。那情景必定賞心悅目,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報的人很快回來,臉色古怪,不敢站得離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鎮北王,我們上將軍有請。」
楚北捷欣然點頭,跟著引路的侍從一路到了大門前面。門前寂靜無人,不見陽鳳娉婷,也不見則尹,他藝高膽大,在東林王宮單身與宮廷侍衛血戰尚自不怕,更不會畏懼這麼一片小木屋。
下馬後,手按腰間劍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卻愕了一愕。入目處滿眼素白,白色的垂簾橫幅,偌大客廳,並無座椅擺設,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擺在中間。
楚北捷跨進的,竟是一間靈堂。
屋中只站著一名臉色沉肅的男子,眉目濃黑,眸中精光懾人:「鎮北王?」
楚北捷從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將軍?」
忽然聽見一把尖銳的女聲:「楚北捷!楚北捷在哪裡?」
楚北捷心懸娉婷,聽見女聲,猜想該是上將軍夫人陽鳳,朗聲應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話音未落,側屋垂簾被人霍然掀開,一道嬌小身影驟衝過來。陽鳳臉色蒼白,狀若瘋狂,對著楚北捷當胸就刺。
她來勢雖快,但又怎能傷得了楚北捷。劍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經按住陽鳳手腕。
則尹沒料到陽鳳會這般提劍從側屋衝來,發覺時已經太晚,變色道:「你敢傷我妻?」縱身撲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陽鳳,想著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樣,指尖在她細白的腕上用力一彈,再順勢輕輕一推,陽鳳立足不穩,向後跌去。
則尹正好撲上來,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厲害,唯恐陽鳳受傷,忙問:「有沒有受傷?」
陽鳳搖搖頭。她髮髻俱亂,雙目通紅,哪裡還有半點平日悠閒鎮定的模樣,轉頭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來,抓著則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幫我殺了他!快殺了他!」
楚北捷從娉婷口中認識的陽鳳,向來溫婉有禮,怎料到第一眼看見的竟是個瘋女人。他心裡生疑,眼角餘光掃了中間那具棺木一眼,暗覺不妙。一顆心竟隱隱害怕起來,沉聲道:「娉婷在哪?」
陽鳳似乎聽不見他的問話,只是捶打著則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幫我殺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猶如被一記響雷擊在頭頂,猛然向前兩步,喝道:「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這一喝聲宛如虎嘯,反倒讓陽鳳清醒過來,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撫她的則尹,呆呆轉頭瞪著楚北捷,通紅的眸中彷彿要滴出血來,一字一頓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裡。」字字從潔白齒間擠出,陰冷的聲音,彷彿從鬼域深處傳來。
楚北捷驟然倒退一步,回頭看了看廳中的棺木,強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是騙我的,你為娉婷不甘,要使計詐我。」他雖如此說,卻止不住渾身冷汗潺潺,彷彿墮入冰窟中一般。
陽鳳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長大。楚北捷識人無數,自然明白陽鳳此刻的哀傷,絕非作假。
一生之中,從未嘗過的寒意侵襲而至,破入肌膚,直割筋骨。
「你們騙我,娉婷就在這裡,藏在這裡。」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著面容,目光一轉,停在擁抱著陽鳳的則尹臉上。
他的手按在劍上,彷彿只要則尹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要拔劍將他碎屍萬斷。
則尹什麼也沒說。他靜靜擁著自己痛哭的愛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堅毅,剛正,執著,霸氣,還帶著一絲怯意,一絲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處,激盪著狂濤,漸漸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絕望。
他竟然,從則尹這個昔日敵人的臉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窩,狂叫一聲,踉蹌連退幾步,仰頭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來!我來了,楚北捷來了!」
「我來向你賠罪!任你責罰!娉婷,你出來呀!」
受傷野獸似的吼叫震動山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脈,在楚北捷悲傖的吼聲中沉默。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那靈巧的指,那絕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輕舞的身影,怎麼可能逝去?
他明明聽見,她在彈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紛亂,唱成則為王敗則寇,兵不厭詐,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歡。
她明明就在這裡,在風裡,霧裡,雲裡,雪裡,笑得清雅嫻靜,烏黑的眼珠,靜靜瞅著他,彷彿無盡的心思,全要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裡?娉婷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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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北捷麻木地轉過臉,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經到了山腳,卻遇上狼群,只差一點,」則尹沉聲道:「就只差最後一段路……」
陽鳳漸漸冷靜下來,用滿佈血絲的眼睛盯著楚北捷,淒聲道:「她是來找我的,我知道她會來找我。她戴著我送給她的夜光玉釵,攀過了松森山脈,千里迢迢的來找我。我為什麼不早點派人下山?為什麼?為什麼……」伏在則尹肩頭,雙肩止不住劇烈的顫動。
楚北捷直愣愣瞪著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過去,每一步都彷彿踩在雲朵上面,軟綿綿的,沒一點實在的感覺。
一切宛如在夢中,棺木一會近在眼前,一會又似乎到了很遠的地方。短短幾步路,他掙扎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走完。
他終於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氣從那散發出來,延著指尖蔓延到心臟,讓這天下聞名的鎮北王生生打個冷顫。
「娉婷,你在這裡……」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對著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開棺木,擁抱他的愛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當十指扣住棺蓋,一向神勇的鎮北王,竟找不到一點力氣。滿是劍繭的手顫抖著,楚北捷費盡努力,無法讓顫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還有……」則尹的拳頭緊了緊,低聲道:「還有幾根骨頭。」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軀,楚北捷頹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著。
娉婷不是這樣的。她嬌小、玲瓏,在雪天裡,臉頰會紅出一抹淡淡的雲彩,喜歡看雪夜中的星星,卻又像貓兒一樣,常常尋找溫暖寬闊的胸膛,愜意地依進去。
「娉婷……」他伸開雙臂,竭盡所能地擁抱。
他來晚了,晚得太厲害。
他應該初六那天趕回來,用他的臂膀,緊緊擁抱倚門等候的娉婷。他應該擁抱著她,不讓任何事傷害她,讓所有的危險遠離她,讓她微笑著,在暖暖的冬日下懶洋洋地看書,小睡,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孕育他們的孩子。
「嫁給我。」
「為什麼?」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寧願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不相負?
永不相負,在哪裡?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顰,就在空氣中,在花香中。
無所不在。
「王爺是要去打仗嗎?」
「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他沒有做到,他負了她。
讓她踏著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遠去的馬車。
讓她流落在雲常,懷著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盡人間苦楚。
讓她被圍繞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斷筋骨。
「不!」楚北捷狂聲長嘯,嘯聲止後,毅然拔劍。
震懾天下的鎮北王的寶劍,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劍刀和地磚鏗鏘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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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北捷緩緩轉頭,看向陽鳳:「是我負了她,你動手吧。」不再多言,仰頭閉目。
陽鳳沉默了一會,掙脫則尹的懷抱,撿起地上的寶劍。寶劍很重,她要雙手才能握緊,就算用了雙手,仍顫得厲害。
劍刃指著楚北捷的喉頭,只要輕輕一劃,這當世名將,各國君王欲除之而後快的鎮北王,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
滴答。
滴答……
靈堂中寂靜無聲,只有陽鳳的眼淚,大顆大顆,流淌不盡似的滴在地上。
她剛剛那般地恨這個男人,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此刻持劍抵在他的喉頭,她卻居然在顫抖。
娉婷,娉婷,讓你傷心哭泣,讓你絕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劍下。
他是否,也曾讓你幸福地微笑過?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舉手,掠平鬢旁被風吹亂的髮絲。
陽鳳清楚記得,娉婷站在窗前,她遠眺的方向,是東林,鎮北王的所在。
緊握著劍的手越顫越劇,交纏的指漸漸鬆開。寶劍「匡當」一聲,跌落在陽鳳腳旁。
楚北捷詫異地睜開眼睛。
陽鳳冷冷看著他:「我不會讓你去黃泉打擾娉婷。她不想見到你。」她癡癡說著,伸手撫摸著棺蓋,細聲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從此以後,再不要為誰傷心啦。」
楚北捷凝視著棺木,心若死灰。
那裡面,靜靜躺著他心愛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親,他生前或死後,都沒有面目相對的娉婷。
不錯,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遠不會原諒他,無論在人間或黃泉。
死,他無顏央求她的原諒;生,他無顏索取她的屍骨。
他傾心相求的絕代佳人,被他親手葬送。
「你說得對……」楚北捷眼中空空洞洞,泥塑似的,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你說得對……」他不捨地瞅著那具棺木,卻再沒有勇氣用顫抖的雙手觸碰它一下。
他有什麼資格碰它?
楚北捷轉身,他的眼裡看不見什麼,沒有陽鳳,沒有則尹,也沒有路。
他忘了寶劍,忘了一切,走出大門,怔怔地看著前方,朝山林深處走去。在門口低頭吃著乾草的駿馬嘶叫一聲,小跑著跟在楚北捷背後。
它不明白,為什麼主人進了一個屋子,出來後已經失去了靈魂。
則尹的手下看著這一人一馬遠去,低聲問:「上將軍,此人是我北漠大敵,我們要不要趁機將他……」
則尹凝視著楚北捷的背影,搖頭歎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敵。」
赫赫威名的鎮北王,已經死了。
他的心,已經死了。
第六章
北漠大軍踏上回家的路。
若韓在途中接到了傳信兵帶回來的則尹的書信。
久經戰火考驗的心,隨著書信中逐行逐句的消息而下沉。
手中薄薄的書信也彷彿非常沉重,若韓雙手捧著,歎息著看向森榮:「白姑娘死了。」這位現在已經是北漠最高軍事將領的男人臉上,蒙上了一層寒霜。
去了,那位風姿卓越的巾幗統帥已經去了。
死在天寒地凍的松森山脈,殘骨被豺狼拉扯散至四方,雪地中濯濯發光的,只餘一支精緻的夜光玉釵。
當初兵發堪布,面對著東林大軍談笑自若,誰想到這位奇女子,竟會是這般下場?
森榮問了許久,低聲道:「是真的嗎?」
不相信,讓人不敢相信。
白娉婷,她曾一曲擊退堪布城下十數萬大軍。
僅憑一曲。
「上將軍夫人也病倒了。」若韓頓了頓,苦笑道:「我們都錯了。」
森榮不解。
若韓道:「楚北捷正是因為不知道則尹上將軍的隱居處,所以才夜闖軍營,虛言恫嚇。他跟蹤我們的傳信兵找到了則尹上將軍。」
森榮變色道:「那豈不是……」
「他不是去殺人,而是去找人。找他的王妃,白娉婷。」
「他不顧死活夜闖軍營,不為國家大事,只為兒女情長?」森榮愣了良久,吐了一口長氣:「原來楚北捷攻打雲常是為了白姑娘,這不是借口,而是真有其事。」
若韓點頭道:「不錯。如今白姑娘命喪松森山脈,看來楚北捷的雄心壯志也被消磨了。他雖和我北漠有深仇,但到底也算是當世難得的英雄。」
又是可惜,又是可歎。
一個是英雄,一個是佳人。
天意弄人。
兩位戰將都曾跟隨娉婷打過堪布之戰,心下惻然。沉默片刻,森榮沉聲道:「不管別人怎麼想,我今晚要找個地方拜祭一下白姑娘。我得向管糧軍務要一些好酒好菜,還有,軍營中剩下的幾罈好酒,我也要了。上將軍,軍旅中將領不得喝酒,我向你討個情,讓我今晚喝個痛快,可行?」
「怎麼不行?」若韓感慨一聲:「今晚,我們所有曾經參與堪布之戰的北漠將領,就在月夜下為白姑娘痛快醉上一場。」
長醉忘痛,怎能不醉?
這世間,又能有幾個白娉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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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為什麼一直那麼灰暗,暗得近似不祥。還是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蔽著,不曾真正的睜開?
記憶中她曾被白雪圍繞,雪的芬芳撲鼻而來,沁人心肺。
她也曾,被五彩的霓裳包裹,裸足在王府中別緻的歌台上,低低清唱,回眸時,瞅見熟悉的人經過,被她的歌聲留下,駐了腳步,沉迷地聽。
但都散去了。
什麼時候?什麼原因?巨大的悲哀沉甸甸壓過來,讓人不明所以,彷彿沒有理由,悲哀只是天命,辜負了這份自作聰明。
「大姑娘?大姑娘?」聲音好遙遠。
娉婷睜著眼睛,瞳孔漸漸凝起,有了焦點。目中倒印的人影有點熟悉,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這是哪裡?她轉頭,想看看四周。但全身彷彿被痛打過,動一根頭髮都會牽扯出渾身的痛。
「嗯……」娉婷緩緩吐了一口氣,忍耐著等待酸痛過去。
孩子呢?
對了,孩子!她驟然清醒過來,瞪大了眼睛,用雙手摀住小腹,急切地渴望摸索到小小的動靜。
「別怕,我們已經餵你喝了藥啦。你,還有你肚子裡的孩子,都好好的。」頭頂上的臉樂呵呵地笑著。
娉婷懸起的心放了下來,她望望上面的屋頂。多好,好像很久沒有見過屋頂了,每天都是岩石和白雪,彷彿永遠也見不著屋頂。
真好,終於獲救了。
「醉菊呢?陽鳳呢?」娉婷打量著四周。
「醉菊是誰?陽鳳?」那張方方正正的臉露出不解的表情,不一會,咧嘴,呵呵笑開了:「哦,我知道,你說的是我們上將軍夫人。唉呀大姑娘,你還沒找到上將軍夫人嗎?都這麼久了,馬兒都生馬駒了,你還沒找到?」
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娉婷困惑地看著那笑臉,忽然,她想了起來,恍然道:「你是我去朵朵爾山寨路上碰到的那個大個子,你叫阿漢。」
「哈,大姑娘你想起來了?就是我!阿漢!你還送馬給我呢,叫我留下銀兩娶媳婦。」阿漢爽朗地大笑起來:「告訴你,我娶了媳婦了,快有小阿漢了。」
屋頂被他的笑聲震得簌簌下灰。
娉婷跟著他笑了笑,奇怪地問:「你不認識醉菊?那你怎麼知道我在山上?」
「撞見的嘛。我上山給老婆打野味補身子呢,有只灰兔子中了我一箭,還溜溜跑個不停,鑽進巖堆裡不見了。我進去找,唉呀,找不到灰兔子,找到一個快凍僵的大姑娘。」阿漢興致勃勃地說著,很是高興。
「你救了我?」
「當然,當然啦!」阿漢比劃著:「從雪山上抱回來,還要背著弓箭和兔子,幸虧我勁大呀。你快凍僵了,喝了好多野兔子湯才好一點,嘿,野兔子湯就是補身子。還有我請別人從遠處帶回來的好安胎藥,都餵了你啦。本來是要給我老婆吃的。」
聽他這麼說,娉婷大覺不安,又是感激。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不怕,我老婆皮粗,骨頭硬,懷著小阿漢還能幹活,不怕的。」
阿漢正得意地說著,屋那邊走過來一個穿著臃腫棉衣的女人,小腹高高隆起,笑著問:「阿漢,你又自己和自己說話啊?」
「喂喂,老婆,大姑娘醒了!」他把女人招過來,向娉婷得意地介紹:「這是我老婆。」又指指女人小腹,嘖嘖地說:「這是小阿漢。」
阿漢嫂有著和阿漢一樣的熱情,笑著擰了阿漢一把:「柴沒有了,快砍柴去。」對娉婷說:「大姑娘,你總算醒了。怎麼好好的大冬天爬雪山?松森山神不好惹的,冬天男人都不敢上去,阿漢這笨瓜,居然瞞著我上去打野兔子。」
嘰哩呱啦說了一堆,大概因為救了人,顯得很高興,樂滋滋地端詳娉婷:「再弄一隻肥雞來,就可以讓你臉色紅起來了。」
娉婷心裡卻想著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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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期限過了沒有?
假如救兵到了,卻找不到她的蹤影,豈不把陽鳳和醉菊急個半死?
不過,老天還是慈悲的,讓她和孩子都熬過來了。
孩子啊,你福大命大呢。
娉婷溫柔的撫著小腹,裡面鼓鼓的,似乎很柔軟,又似乎很堅硬,一種說不出的充實感全在裡面,那是生命的感覺。
「阿漢嫂,我想……」
「餓了吧?我去端吃的。」
「不不,」娉婷搖頭,這位阿漢嫂說風就是雨,倒真的和阿漢非常般配:「我想趕路。」
阿漢嫂瞪大眼睛:「趕路?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裡?不行不行,我還準備明天弄肥雞呢。」
「我一定要走了。」娉婷從床上撐起上身:「我要去找陽鳳,找你們的上將軍則尹。」
阿漢在門外砍柴,邊豎起耳朵聽裡面的動靜,這時候把頭探進窗子嚷嚷道:「上將軍歸隱了,大姑娘,你找不到的。聽說大王都找不到他。」
「不,我知道他在哪裡。我一定要盡快過去,他們找不到我,會很著急的。」
陽鳳,還有醉菊,都會很著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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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快要離去,日光照耀下,雪水沿著直條的小坎,緩緩流淌。
松森山脈上的雪,也會這樣融化嗎?
何俠取了雲常虎符,領兵出征,今日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肅穆地將虎符雙手奉還。
戰爭已經結束,調動大軍的權利收歸耀天公主。
貴常青看著何俠手中的虎符在眾目睽睽下,重新回到公主的手中,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耀天對何俠情意深重,要不是老丞相再三要求,絕不會頒布收回虎符的王令。
「駙馬生氣嗎?」
早朝結束,耀天瞅著歸還的虎符,心裡還是有點忐忑,連忙派遣綠衣將何俠召來,見夫婿神采奕奕,應命而來,心裡才安定了些。
何俠愕然:「何俠為什麼要生氣?」
「耀天收回了虎符呢。」
何俠恍然,哈哈笑起來,無奈又憐惜地看著耀天,搖頭道:「公主為什麼會這麼想?你我難道不是夫妻,我嫉妒天下人,也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妻子。」撩擺坐在耀天身邊,攜起她的手,表情忽然變得神秘起來,壓低了聲音問:「丞相祝公主早生貴子呢,怎麼樣才能向公主討個王令,讓本駙馬幫上忙呢?」
耀天見他靠過來低語,本以為有什麼大事要說,認真地聽了,才知道這個人又在逗她,兩頰頓時紅了,蹙眉把頭扭到一旁,嗔道:「剛剛才下早朝,駙馬又不正經了,讓丞相知道,不知道要教訓多久呢。」
「公主這話就不對了。」何俠一本正經,挺直了腰桿,咳嗽兩聲:「生兒育女,是人生大事,連老成持重的丞相也再三提起,怎麼會是不正經?不管公主下不下王令,這個忙本駙馬是幫定了。」
耀天心裡甜得像吃了蜜糖一般,紅著臉道:「不找駙馬幫,能找誰幫呢?」聲音似蚊子般的低,幾乎讓人聽不見。
「嘿,那我今晚在駙馬府恭候公主大駕。」何俠喜滋滋,也不顧王室禮儀,猛然往耀天臉上香了一口,才站起來:「我先去處理軍務,公主記得今夜之約。」
耀天瞅著他大步走遠,越發有龍虎之姿,唇邊不禁逸出掩不住的自豪微笑。正巧綠衣送蓮子糖水上來,瞧見耀天的神態,嬌笑道:「奴婢就說不用這麼早將糖水端上來嘛,公主剛剛見了駙馬,已經甜得發膩了,怎麼還嘗得出別的甜味來?」
「綠衣,你現在本事大了,懂得取笑我了?」耀天恢復端莊的坐姿,低罵一句:「一定是跟著駙馬學的。」這下撐不住,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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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耀天駕臨駙馬府,下了馬車,卻不見何俠出來。冬灼跑過來請安道:「公主殿下,駙馬爺派人來傳話,他今天處理軍務,要稍晚一點回來。晚飯已經備上了,都是駙馬爺吩咐下的,公主愛吃的小菜。就在後院側廳用飯可好?」
耀天聽見何俠未回來,不免一陣失望,只得點頭道;「你看著辦吧。」
「那就吩咐他們將飯菜擺在後院側廳了。」
飯菜果然可口,耀天常來駙馬府,駙馬府的廚師自然知道她的口味,飯菜湯水裡花盡了心思,做得比王宮裡的還精細。
但何俠不在,耀天食之無味,懶懶動了幾筷子,抬頭看了幾回天色,又命綠衣去派人打聽。
綠衣道,「不用公主吩咐,奴婢早派了幾撥子人去問了。大戰雖然結束,但軍需撫恤犒賞,都有得忙呢。」
耀天幽幽歎了一聲。
等了大半個時辰,一直向外觀望的綠衣忽然叫道:「駙馬爺回來了!」
耀天暗喜,站起來往窗外望,果然見熟悉的身影雄赳赳地往這邊趕。何俠一進門就抹汗,笑著問:「公主吃過晚飯了?」
「吃過了。駙馬吃過了嗎?」
「哪有時間吃飯。」何俠將抹汗的白巾扔給侍從,就在桌旁坐下來。耀天忙吩咐侍女們端上熱飯熱菜,親自遞過來一雙筷子。何俠接了,瞅著她笑了笑,一邊挾菜,一邊解釋:「我也想早點回來,但今天的事不幹完,明天更沒工夫。讓公主久等了,都是我的罪過。」
「軍務竟這麼忙,我看還是調兩個武官過來,幫駙馬分擔一些才是。」
何俠匆匆扒了兩口飯,搖頭道:「現在不患人少,只患人多,再調兩個過來,更有得忙了。」
見耀天不解,耐心解釋道:「撫恤犒賞這些事,評定等級都不難,難就難在需要調動錢糧。我管轄下沒有專門的錢糧庫可供軍隊支取,每一筆錢都要向國庫請領。請領一筆,不知道要經多少官員點頭,要寫多少單子。我能等,可軍中的士兵們怎麼能等?今晚我在國庫那裡磨了半天,他們才批了我頭五千人的賞錢,明天還要去和他們纏呢。」
耀天聽得認真,自己手中也持了一雙筷子,一邊在旁幫何俠加菜,一邊緩緩道:「這可不是小事,犒賞撫恤都這麼磨蹭,士兵們心裡不痛快,可不是動搖軍心嗎?」
何俠顯然累了,一碗飯很快下肚,又要侍女再裝一碗上來,贊同道:「公主說得對。我現在反而不擔心這個,大不了我就累一點。但軍隊錢糧調動這麼磨蹭,萬一戰事忽起,兵臨城下,哪裡還有時間慢慢地申領?東林軍來過一次,路線地形都已熟悉,下次再來,未必會給我們這麼多時間準備。」
何俠向來有將才之名,耀天執政日子也不短,知道他說得不錯,也不猶豫,當即道:「軍隊確實應該有自己的錢糧庫,我明天早朝就下王令,設立一個新庫,全歸駙馬掌管。這樣有錢有糧,才好帶兵。」
何俠輕笑著勸道:「公主不要忙著下令,這事還是先和丞相商量一下才好。萬一丞相事前不知,我們可能都要挨訓呢。」
「駙馬放心,於雲常有益的事,丞相從沒有不答應的。」
說了一番正事,何俠飯已經吃完,愜意地伸個懶腰,斜眼看著耀天,壞壞地笑道:「國家大事已經說完,該輪到夫妻小事了。公主想聽什麼甜言蜜語,儘管下王令吧。」
耀天嗔道:「剛才那一本正經的駙馬跑哪去了?我才不為這個下王令,你的甜言蜜語太多了,直叫人吃不消。」
何俠爽快應道:「好,那我從此不說,公主可不要傷心。嗯,讓我想想,既然不能說親密話,那弄些什麼東西哄我的愛妻高興呢?」
耀天見他苦思冥想,印著燭光,長眉入鬢,俊美非凡,又帶了那麼點討人喜歡的邪氣,左右都是心腹,沒有外人在旁,也不再擺出一國之主的矜持,笑著用指尖戳戳他的肩膀,撒嬌道:「駙馬不許再裝,看你這模樣,就知道你藏了好東西不讓我知道。快拿出來進貢,否則小心家法伺候。」
何俠見她露出女兒嬌態,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暗中用力,耀天「呀」一聲,身不由己被扯了過去。何俠摟住她的腰肢,就勢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摩娑著她的臉蛋,問:「歌舞好看嗎?」
「什麼歌舞?」
何俠黑鑽石般閃閃發亮的眸子凝視著耀天,驀然低頭,在耀天頸上輕輕咬了一口,耀天又「呀」地叫了一聲,尚未開腔責怪,何俠戲謔道:「公主又在哄我。前日駙馬府請了一班北漠舞姬來,個個美艷動人,這麼大的事,沒人向公主稟告,公主會不知道?恐怕醋罈子早就在肚裡翻了無數大浪了……啊,好疼……」
耀天狠狠擰了何俠一把,收回手,扭頭道:「駙馬看錯了,我可不是亂吃醋的女人。」
何俠揉著被擰的胳膊:「既然不吃醋,怎麼手勁那麼大?」又湊上去,在耀天耳邊低聲道:「稟公主,這兩天忙著幹活,那些舞姬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呢。趁著今夜,不如喚她們出來跳舞,我們喝酒取樂。也免得你一個人在宮裡亂吃飛醋。」
耀天聽他說不曾見過那些女人,心裡喜不自禁,轉過頭來:「那樣有趣,讓我也看看北漠的歌舞有何不同。」又幫何俠揉胳膊,紅著臉問:「真的很疼?」
不問還好,一問,何俠立即愁眉苦臉:「很疼,比挨了一劍還疼。」
耀天忍不住又擂他一拳,小聲罵道:「還天下名將呢,威名都滿天下了,怎麼見了我就這麼個不正經的樣子?」
「你又不是我的兵,我那麼正經幹嘛?」何俠不再作怪,暢快大笑,頓顯豪氣。
傳令侍從將那群北漠歌女都喚過來,就在後院亭子前的小石台上跳舞。他們夫妻倆在亭子裡喝酒取樂。
當夜天公倒也作美,月亮掛在空中,又回又亮,照著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舞姬們穿著北漠的舞裙,五彩斑斕,腰間繫鼓,靈巧跳躍間雙手擊鼓。耀天從未見過,分外新鮮,看得十分入迷。
何俠明明勞累了一天,興致卻比耀天更好,一舞既了,擊掌高聲讚道:「這一曲舞得漂亮,僅為此舞,就應喝上三杯。」
耀天與他對飲了一杯,掩住杯口,搖頭道:「駙馬,我酒量可比不上你,不要三杯,一杯就好。」
何俠快意正濃,也不勉強她,點頭道:「公主請隨意,但這般妙曼舞姿,令人心神俱迷,我一定要喝夠三杯助興。」
連飲兩杯,擊劍而歌。
「飛天舞,長空夢,情意不曾重……」他聲音清朗,中氣又足,竟非常悅耳。耀天聽何俠的甜言蜜語多了,但卻從不知道他唱歌也如此好聽,眼中露出詫色。
但何俠一句即了,不再繼續,停了擊劍,扭頭笑著吩咐:「剛剛的腰鼓舞很好看,還有沒有帶著腰鼓跳舞的?再選一曲來跳。」
不知不覺,月過中天,美酒去了十之八九,多數入了何俠的肚子。他酒量再厲害,此刻身子也有點搖晃。
耀天怕他喝多了傷身,柔聲勸道:「歌舞雖然好,但我們已經盡興了。進房休息好不好?」
何俠並不貪杯,他向來對耀天百依百順,當即放下酒杯:「不錯,是該休息,公主也累了。」
站起來,屏退侍女侍從等,獨自攜了耀天,一同入房。
兩人鬧了大半夜,伺候的眾人早昏昏欲睡,見兩位主人總算知道該去睡覺,心裡都大呼萬歲,那群北漠舞姬更是如逢大赦。
只等何俠和耀天進了房間,後院中頓時撤燈的撤燈,收拾的收拾,不一會,剛剛還熱鬧喧囂的後院,頓時變得冷冷清清。
只有月亮還沒變,又大又圓,依舊掛在天上。
清冷的空氣在院中緩緩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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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灼也累了一天,上床就閉了眼睛大睡。不知為何,睡到一半卻忽然莫名地醒了,睜著眼睛看看天外,月亮還是掛在天上,看來自己沒睡多久。
不由又想起娉婷。
娉婷是極喜歡賞月的,不但喜歡明月,也喜歡星星,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這樣一想,睡意全無。冬灼索性從床上爬了起來,出到屋外,一陣冷風直捲過來,讓他猛打了兩個寒顫。
風中隱隱傳來什麼。
冬灼覺得奇怪,駐步,側耳聽了聽,不錯,是有聲音。他一路走過去,繞到後院,利刀破風聲更盛。
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
明月當空,劍刃森寒。
清清冷冷的後院中,白雪上一道矯捷人影。
「少爺……」冬灼輕輕喊了一聲。
何俠彷彿全不知身邊有人,雙眼炯炯發光,寶劍到處,便掠起一道白光。
冬灼見何俠劍勢正盛,院中風聲獵獵,彷彿發洩著天地間所有的怨憤。冬灼不再開口打擾,靜靜站在一旁。
沒有人會打擾此刻的何俠。
他的劍在手。
天下名將,小敬安王,當今的雲常駙馬,此刻寶劍在手。
在朗朗明月下,持劍而舞。
彷彿要將他的一生,在這劍光中印照出來。
騰挪間轉之際,勢如蛟龍,劍勢如雄,氣吞山河。
一套敬安劍法舞完,額上已經滿是熱汗,單衣全貼在身上。何俠這才收了劍,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與冬灼擦身而過時,淡淡道:「北漠傳來消息,娉婷去了。」
提劍回到耀天所在的寢房前,輕輕推開房門,跨了進去。
房門無聲無息關上。
冬灼呆立風中。
院中清冷。
萬籟俱靜,人們沉睡在甜蜜的夢鄉之中。
更鼓從遠處響起,越發顯出這一片寂靜。
娉婷。
那個巧笑倩兮,愛看月兒的娉婷姐姐,去了。
第七章
「死得好,早該死了。」熏香瀰漫,煙霧中,歸樂王后的臉露出一絲冷笑,懶洋洋道:「這奴婢也算本事,毒死了東林兩位王子,勾引了楚北捷。小敬安王那是和她從小的情分,也就罷了,誰想到她死後,居然還有北漠將領為她大行拜祭。哼,天下人都瘋了不成?」
「娘娘說得是。」樂狄矜持地捏著修剪得當的美須:「白娉婷確實算不得什麼。不過聽說她一死,楚北捷大受打擊,一蹶不振,這倒是對四國現在的形勢有莫大關係。」
「一蹶不振?」王后愕了一下,目光變得有些哀怨,不由歎道:「可見世上也有真心的男人,怎麼偏偏是姓白的得了呢?我們大王若有鎮北王一半,也是我的福氣了。」
「娘娘,娘娘先別感歎楚北捷,眼下有一件事先要辦好。」
「什麼事?」
樂狄推窗,左右看看,又將窗掩上,踱到王后面前,低聲道:「娘娘,你還記得飛照行這個人嗎?」
王后思忖片刻,想了起來:「不就是哥哥的手下嗎?那次大王派人潛伏入東林,襲擊河俠和白娉婷的車隊,我們派他向何俠……」
「正是。」
「怎麼,這個人不是早該處置了嗎?」
「要是處置了,還有什麼好心煩的?說起這個,都怪你那個不爭氣的哥哥。」樂狄歎了一 口氣,道:「你哥哥心不夠硬,想著他是從小跟在自己身邊長大的,也算心腹,回來後沒有找人殺了他,只派人給了錢,要他躲到外面去。」
王后色變道:「哥哥怎麼這麼糊塗?這也是可以心軟的?唉,就算哥哥想得不周到,父親總該教訓哥哥才是。」
此事可大可小,萬一被掀出來,那可是私通軍情,滅族的死罪。
樂狄皺眉道:「怎麼不教訓?你哥哥也聽我的,立即派人去找飛照行。沒想到他卻機靈,如今沒了蹤跡。」
王后心中暗恨父兄做事不周,卻也無奈,冷然道:「這個飛照行從小就精得像鬼似的,放虎歸山,他有了戒心,要弄死他哪有這麼容易?」
「他一天活著,我們一天就不安心。萬一讓大王先找到他……」
「我知道了。」王后思忖了一會,囑咐道:「飛照行的事,我會派人處置。父親見了哥哥,叮囑他不要再理會別的,好好帶兵,平日多籠絡眾將。只要好好抓住兵權,就算是大王也不敢隨便拿我們樂家開刀。哼,前車之鑒就在鼻子底下呢,我們可不能學老敬安王的愚忠,辛苦一輩子,落得個滅門的下場。」
樂狄點頭道:「娘娘說得是。」忽然想起一事來,又問:「白娉婷的死訊,大王已經知道了吧?」
「北漠的將軍們都為她拜祭了,天下還有誰不知道?」王后想起這個就氣,反正面前只有自己父親,也不掩飾,咬牙道:「不知道一個奴婢出身的女人有什麼能耐,也不是個美人。大王知道她死了,一整天沒怎麼說話,我聽說大王還打算頒布王令,說她的琴技是歸樂的國寶,御封她為歸樂琴仙,為她立碑呢。這不是笑話嗎?」
樂狄憂心忡忡道:「娘娘,大王這樣做,似乎是在警告娘娘你啊。」
王后臉色微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何嘗不知道。敬安王府沒了,樂家的權勢越來越大,你看看朝中領兵的,有幾個不是你和哥哥舉薦的?當初為了陽鳳的事,大王還忍著。如今為了白娉婷,更看我這個王后不順眼。」
「說起來,娘娘也太厲害了點。」樂狄瞅著女兒的臉色,小心地道:「大王是一國之君,身邊多幾個美人也是常事。像幾年前那個叫麗兒的,娘娘大度一點,讓她當個側妃又有什麼呢?偏偏逼著大王將她送給了東林王。」
王后哼了一聲:「我還不是幫了她?她跟著東林王,封了麗妃,還生了個公主呢。父親不要再說了,女兒正心煩,什麼事都不順心,父親您還要來氣我。」
樂狄知道女兒善妒,暗歎一聲,正想繼續往下勸,忽然驚覺有腳步聲接近,連忙停了話題。
坐回原位,捧起茶來,還未飲到口,聽見王后的心腹侍女仰容在門外道:「娘娘,大王派人傳話來了。」
「進來吧。」王后喚了那傳話的侍從進來,一邊喝茶,一邊問:「大王有什麼話?」
「稟娘娘,大王已經頒下王令,封白娉婷為歸樂琴仙,大後日在王宮正門為她舉行拜祭儀式。大王說了,那日也請娘娘來,一同拜祭,為歸樂的女子做個榜樣。」
王后聽到一半,幾乎將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手氣得顫了幾顫。樂狄在一旁緊張地使眼色,只要女兒忍耐一些。
王后忍著氣,輕輕笑道:「知道了。大後日,王宮正門,對吧?去告訴大王,我會準備的。」
侍從領了命,直接覆命去了。
樂狄淹了房門,轉過身,看見女兒變了臉色。
「果然,果然!又是這個白娉婷,冤魂不散!」王后咬著細白的牙齒:「她到底做了什麼,要這麼興師動眾的。堂堂大王,下令御封一個奴婢,怎麼和歸樂的百姓交代?」
樂狄的臉也沉了下來,他想得更遠:「大王是打算用敬安王府來壓我們樂家,敬安王府雖然沒了,但歸樂的人們還沒有忘記他們啊。敬安王府是大王判罪的,大王不能直接用敬安王府的名頭,只能藉敬安王府的丫頭,何俠身邊的侍女來做個聲勢。」
「父親想得沒錯。」王后冷靜下來,緩了語氣,頓了頓,苦笑著道:「不過說大王只是為了立威,對白娉婷一點意思也沒有,那我可是不信的。」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死了才更可恨。」王后長長的指甲在木椅扶手上抓出幾道白印:「男人的心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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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沒有一件事比這個更不合理,也再沒有一件事比這個更合理。
白娉婷的死訊,傳遍天下。
一個王府侍女的死,震動了天下。
她是歸樂的琴仙,何俠的侍女,北漠曾經的最高軍事將領,同時,也是鎮北王的妻子。
雖然沒有隆重的婚禮,但曾經看過她與鎮北王的人都明白,只有她,是那位頂天立地的沙場英雄一生一世的妻子。
白娉婷已去。
楚北捷呢?
昔日無敵的勇將,又在哪裡?
東林王后凝視著面前的人,深深吸了一 口氣,毅然道:「霍神醫,這裡沒有外人,無須隱瞞,你就直說吧。」
「啟稟王后,大王的病……」短短數月,東林神醫霍雨楠彷彿老了十年,黑色的鬍鬚中夾雜著白絲:「恐怕拖不了多久了。」
「和我說實話,還有多久?」
「怕是……怕是捱不過七天。」
王后呆住了,半天才找回了飄離身軀的理智,脊樑宛如承受不住這個消息似的軟了下來,只能完全靠椅背支撐著。懷著最後一絲期待,她幾乎是祈求般的看向這能斷人生死的東林名醫:「縱使不能回天,也該可以多延幾個月吧?」
「王后娘娘。」霍雨楠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把話說明白,硬著頭皮道:「方法都用盡了。大王的後事,也要……」
「娘娘,娘娘!」談話忽然被簾外跑進來的侍女打斷,匆匆對王后行了個禮,急道:「娘娘,大王醒了,正要找娘娘呢。」
王后猛然站起來,卻眼前一黑,猛一個趔趄,幾乎栽倒。
「娘娘!」
「王后娘娘!」
侍女和霍雨楠同時驚呼,一同搶上,將她扶住。
王后撫著太陽穴,站穩了腳:「不礙事的。」
她的臉上蒼白的,唇也是蒼白的。
自從白娉婷的死訊傳來,她的臉色就再不曾出現血色。
什麼都毀了。
白娉婷肚子裡的,是東林王族的血脈啊。
到如今,大王和鎮北王連一個男丁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弄成這樣?
當初北漠雲常三十萬敵軍壓境時,怎麼就沒料到今日這般下場?
她快被懊悔將身子和腦子給煎熬干了,一個個難題都擺在前面。白娉婷,前世裡東林王族到底和白娉婷有什麼孽緣?這般糾纏不清,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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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趕到寢宮,她陪伴了一生的男人就躺在床上。
他也曾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和鎮北王一樣,會揮舞寶劍,馬上飲酒,發出渾厚的笑聲。
「大王,臣妾來了。」王后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他的手。
真瘦,瘦到只摸得著骨頭,瘦到令人心疼。
王后鼻子一酸,強忍著不要落淚!「大王喚臣妾來,有什麼吩咐嗎?」
東林王的眼睛,已經黯然無光。
「王弟呢?王弟回來沒有?」他沙啞著問。
「已經派人去找了,鎮北王很快就會回來。」
東林王艱難地抬頭,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王后,想哭,就哭吧。」他的聲音雖然沙啞無力,卻飽含著溫柔。「寡人心裡明白,北捷他不會回來了。」
「大王!」
「白娉婷,雲常、北漠三十萬大軍壓境,王令調走東林龍虎大營主帥。我們……」他喘息了一下:「我們合三國的兵力,將他的妻子導入死地。」
「這是臣妾之錯……」
「不要自責。」東林王握著王后的手,狠狠緊了一緊,彷彿要把最後的一絲力量傳給他的妻子:「這不能怪王后,只是上天的安排。我們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王弟從小性情就如此,寡人以為可以將他挫磨得無情一點。如果有錯,那也是寡人錯了。」
他轉頭看看左右,喘息著吩咐:「你們都下去。老丞相,你幫寡人守住這門。」
「是。」楚在然一直守在東林王身邊。他見慣人事,知道東林王這是要訣別了,眼淚實在忍不住,簌簌掉了下來,跪下向東林王磕了個頭,老態龍鍾地退出門外,體貼地關上大門。
寢宮內只剩東林王和王后。
「王后,你將床頭上那個玉盒打開,裡面有份王令,拿過來。」
王后取了王令,輕聲勸道:「大王身體不適,還是暫時不要勞心政務。這些事,交給老丞相處理,如何?」
東林王緩緩搖了搖頭:「你打開。」
王后見他態度堅持,也不好違拗,依言打開王令,低眉一瞅,當頭一行,就是『遺令王后攝政』幾個大字,大吃一驚:「大王,這萬萬不……」
「這是寡人的遺命。」
「大王,鎮北王一定會回來的,他是大王的親弟,是東林的王族,怎可為了一個女人,拋棄自己的國家?」
「王后……」東林王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和,聚集目力,看著王后:「別管王令。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王后聽他這般溫柔,更是心碎,順從地坐了過來,見東林王伸手,忙雙手握住了。
「王后,寡人想問王后一件事。」
「大王請問。任何問題,臣妾都會回答。」
東林王的聲音越發低了,氣若游絲:「並不是軍國大事,這個問題寡人想問王后很久了,但又覺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問,就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王后轉頭,悄悄拭了眼淚,柔聲道:「大王問吧。」
「王后,我們由先王指婚,夫妻緣分,水到渠成,無風無雨。」東林王抬著頭,看著王后的眼睛,問:「假若我們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樣,生於敵國,效力於敵陣,王后還會……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嗎?」
王后想了很久,輕聲吐了一個字:「會。」
一生一世。
會的,只是做起來很難。
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嗎?若生為仇敵,愛卻在其中滋生,到底應該誰背叛誰?到底是國恩重,還是忍不住貪求瞬間的歡愉,投向心上人的懷抱?
天幸,他們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這般不幸,選擇了他們呢?
王后閉上雙目,握緊了夫婿的瘦骨嶙峋的大手。
會,雖然很難,就像與天上的閃電比劍一般的難。
但,會。
「我們在敵國。」東林王道。
「是。」
「我們在敵陣。」
「是。」
「我們還會一生一世?」
王后又沉默了許久。
她還是只吐了一個字:「會。」
東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冬天快去了,空氣中帶著春的味道,冷冷的,漲滿他愜意的胸膛。
會,會的。
他閉上雙眼。
唇邊,勾起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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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若韓的傳信兵再次到達松森山脈。
平地的雪已經開始融化,土壤處有嫩綠的小草探頭。春還未曾真正到來,人們心中已充滿憧憬的喜悅。
傳信兵不但帶來了若韓四處搜集的上等藥材,也帶來了北漠王的問候。
「這一棵千年老參,是大王賜的。」
則尹感激地收下,對著王宮方向遙遙行禮。
傳信兵當年也是則尹麾下小卒,將消息傳達完畢,禮物交割清楚,不禁關切地問:「上將軍,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則尹微微搖頭,一臉愁容:「就算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我的心裡也好過些。這是心病,心病難治啊。」
娉婷下葬後,陽鳳手持那枚夜光玉釵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釵子在黑暗中盈盈發光,戴釵者已埋入黃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這絕頂聰明的人,明明已經掙脫了,所以才離開何俠,離開楚北捷,從歸樂單騎奔赴北漠。
娉婷來找她,是為了遺忘從前的不幸,而她輕輕一跪,三言兩語,將娉婷推到了北漠軍與楚北捷之間。
兩軍對壘,鮮衣怒馬,環環殺機,從這裡開始。
蔓延到百里茂林,蔓延到東林王宮,隱居別院,雲常駙馬府,終結於松森山脈的滿天白雪中。
娉婷那樣淡泊悠然的人,為什麼竟得了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陽鳳不能原諒自己。
種種不幸,她是因,娉婷卻成了果。
「陽鳳,愛妻,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子嗎?」則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慶兒,你答應過,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來,喝了這碗藥。」
「慶兒……」陽鳳的眼轉略微轉動了一下。
「他總哭著要娘。陽鳳,不要再自責。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將她喚回來?她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來,喝了這藥,快點好起來。」
溫熱的藥端在手上,則尹先自行嘗了嘗,才送到陽鳳唇邊:「喝吧,就當是為了慶兒。」
陽鳳心裡空蕩蕩的,娉婷的屍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腦中來回浮現,沒有停過一刻,則尹溫言安慰,只聽見了慶兒兩字,母親的天性終於讓她找回了一絲神智。
她緩緩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這曾經的北漠上將軍,如今一臉憔悴,看著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她幽幽歎了一聲,張開唇。
則尹將她聽話地喝下藥湯,喜道:「這是若韓特意派人搜來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嗆著。」一手扶著陽鳳,一手持碗,見陽鳳真的將整碗湯藥喝完了,懸起的心放下一半。又柔聲道:「若韓說了,你的病按這個方子,連喝七天……」
話未說完,陽鳳在他臂間驀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對箸床邊「哇」一聲,剛剛入肚的濃黑湯藥,吐了一地。
陽鳳幾乎將肺腑都吐了出來,臉色蒼白,好不容易抬起頭,直直就往床上倒。
「陽鳳!」則尹一把抱住她,見她在懷裡緊閉雙目,往日溫潤的臉蛋一絲血色也沒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急出眼淚來:「我的妻啊,你這是何苦?難道你除了白娉婷,心裡就沒有我和慶兒?」
陽鳳艱難地喘息,聽了則尹的話,微微睜開雙眼,苦笑道:「我何嘗捨得你們。只是心病已深,無可救藥。我倆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別哭,別再哭了。病成這樣,最忌傷心……」則尹粗糙的大手輕輕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珠,卻越擦越多。
他又著急又心痛,老虎般的眼睛不禁紅了一圈。
陽鳳啜泣一陣,喘息一陣,又抬了頭,氣若游絲地對則尹道:「不是我捨得你們父子,瞧我現在這病,看來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宮廷和沙場一樣險惡,我不想慶兒日後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舊路。你既然答應了我歸隱山林,就要信守承諾,永不出山,也不要讓慶兒再牽扯那些事。你……你答應我。」
則尹聽她這話,竟是在囑托後事了,大為不祥。他渾身上下涼津津一片,只管緊緊抱著陽鳳,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不答應,我什麼都不答應的!」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說!」
「不能再陪你賞花,為慶兒縫衣……」
「胡說!」
「我要去見娉婷,向她請罪……」
「胡說!胡說!不要再說了!」
則尹抱著陽鳳,連聲喝止,聽見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一腔不安統統化成怒火,咆哮道:「誰在外面?我說過不許打擾夫人靜養,你們都聾了嗎?」
門簾一下子掀開,一名侍從跑了進來,滿臉古怪的表情,一邊抹汗,一邊對臉色陰沉的則尹道:「大將軍,有人求見。」
「誰都不見,給我滾!」
「她她……」
「夫人正在靜養,不管是誰,都給滾!」
「她她她……」侍從皺著眉,自己也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很不可思議:「她說,她是白……白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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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娉婷?
則尹和驀然睜大眼睛的陽鳳,都愣住了。
這怎麼可能?
連征戰沙場多年,見慣奇峰突出的則尹也呆了許久才想起該幹什麼,喝道:「快,快請進來!」
「夫君……」陽鳳緊張地貼著他的胸膛。
聽見著消息,纏身的病魔彷彿也退了三十里,陽鳳的眼裡重新有了點神采,希冀又怯生生地盯著門簾。
則尹銅鈴大的眼睛也睜圓了,卻不禁有點擔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陽鳳傷心,不管是誰,本上將軍一定將她碎屍萬段。
只是誰又有這個膽子,敢到陽鳳面前冒充白娉婷?
更別提她如何知道他們的隱居之地。
忐忑不安間,廊上已經有了動靜,簾後悉悉簌簌一陣輕響。
陽鳳五指死死拽著則尹的衣裳,拼了命地撐起身子直往門外看。簾子被掀開了,光從簾子那端透進來,給人一種炫目的感覺,陽鳳只覺眼前稍微花了一花,一張臉已經倒印在眼底。
「陽鳳,你怎麼病成這樣了?」溫柔的聲音這般熟悉,只聽一個字,就足以讓人落淚。
陽鳳屏住呼吸,將眼前的臉看仔細了,低呼一聲「天啊……」,一口氣松下去,強撐著的力氣似乎被抽走了,身體軟軟地向後就倒在則尹的臂彎裡。
娉婷吃了一驚:「陽鳳!你怎麼了?」
「愛妻,愛妻!」
兩人連連呼喊,侍從忙取來溫熱的毛巾。陽鳳額上覆了熱巾,幽幽醒來,眼珠子只管定在娉婷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見了,低聲歎道:「娉婷,你還活著?老天爺,你總算慈悲了一次。」
「你們都以為我死了?怪不得剛才的侍從見了我,一臉古怪神色。」娉婷滿臉歉意:「是我不好,沒信守三天之約在那裡等你們。找不到我,你和醉菊都急壞了吧?醉菊呢?快把她找來,也讓她早點安心。」
「誰是醉菊?」
娉婷一怔:「她沒來找你們嗎?」
則尹和陽鳳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起搖了搖頭。
娉婷心知不妙,忙問:「既然沒有見到醉菊,沒有上山救援,就不會發現我失蹤,你們又怎會猜想我已死了?」
「我們在山下找到了被狼群啃咬過的碎骨和女人衣裳,裡面有陽鳳送給你的夜光玉釵,陽鳳只道你……」
「老天啊……」娉婷整個僵住了,摀住嘴,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撕心裂肺悲叫了一聲:「醉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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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森山脈的風暴彷彿在眼前重演。
恍恍惚惚中,醉菊回眸轉身,捏著銀針,指尖的銀針反射著雪光,越來越亮,好像只憑藉這針,就可以照亮天地。
極亮之後,天地又迅速變暗,娉婷渾身乏力,視野裡一陣天旋地轉,雙膝軟了下來,倒在地上。
陽鳳大驚:「娉婷!娉婷!你怎麼了?」掙扎著要下床去看,則尹唯恐她摔倒,扶著道:「陽鳳小心……」
「別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則尹抱起暈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來!」
「快快,把最好的老參取出來燉了。」
「夫人,那是給你的病……」
陽鳳見了娉婷,心疾頓去,病也好了大半,豎起眉道:「娉婷都活著了,我還能有什麼病?快去!」喝令了一頓,見侍從們聽命去燉老參,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場的,覺得心突突地跳,手腳都沒了力氣,又喊住一個小侍女,有氣無力道:「去,把我的藥也熬一熬,給我送過來。」
活著。
還都活著呀。
第八章
好暖和。
經歷了松森山脈的風雪,在岩石堆和雪地裡過了夜之後,才覺得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斷了的骨頭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腿上的傷口。有人粗粗地幫她包紮了,紗布裡散發著草藥的香味。
但總覺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會,伸手探入被窩裡,觸手就是滑膩的肌膚。
「啊……」醉菊吃了一驚,嚇得忙縮回了手。
「呵。」房間陰暗的角落傳來男人戲謔的笑聲。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裡。」
對了,雪地,陽鳳,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趕緊摸自己的髮髻,空空如也。
「我的夜光釵子呢?」醉菊著急地問。
「在雪地裡。我還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屍,和它放在一起。不過,恐怕有大半已經進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麼多久?」
醉菊心懸娉婷,連珠炮似的問:「你把我趕進狼群裡離現在多久了?半天嗎?還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釵子都留在雪地裡了?怎麼才可以找回來?我一定要找回來的。」
「半個月。」
「什麼?」醉菊不敢相信地看著角落。
番麓從暗處走出來,手上仍舊耍弄著那把精美的輕弩,勾著薄唇:「街上的雪已經化了,你睡了半個月。」
醉菊胸膛彷彿被砸了一錘子,差點呼吸不了,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三天,娉婷說,她會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脈的巖區,她的脈息已經不穩。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經領教過了。不迷暈你,怎麼帶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話,問:「我救了你的命,你怎麼不謝謝我?」
醉菊狠狠盯著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齒地吼道:「你這個混蛋!天殺的!該死的!你為什麼害我?你又為什麼救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她力竭聲嘶罵了小半個時辰,氣喘吁吁,腿傷又開始叫囂似的疼,只得停下來,擁著被子伏在床上喘氣。
那番麓臉皮倒不知是什麼做的,不管罵得多難聽,只是站在那裡不在乎地聽著。見醉菊聽了下來,便問:「你罵夠了?」
「還沒有!」醉菊悲憤哪裡是罵得盡的,霍然抬頭,又磨牙道:「你這個卑鄙小人,六十歲沒牙吃雞蛋的畜生……」
她向來伶牙俐齒,竟將四國裡罵人的話都順水拈來用上了。
番麓聽著聽著,臉上居然漸漸帶了笑,環起手來靠在牆邊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氣,罵得更大聲。
番麓笑吟吟聽了一會,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臉道:「夠了,你再多罵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滯,居然真的停了下來。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開棉被看個精光,那是連死了也沒面目見人的,普天下的女人沒幾個不怕這種威脅。
番麓見她這樣,不由又邪氣地笑起來。
醉菊沉默了一會,似乎軟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還是殺了我吧。」怒氣一去,哀怨都上了心頭,縮在被窩裡,別過頭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這麼半個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淚不禁湧眶而出。
心裡又存著一些盼頭,想著這個壞人既然以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麼松森山脈上害娉婷的人就會少了一批。說不定老天可憐,給娉婷一條活路。
想到這個,恨不得插翼飛到松森山脈那去看看。可她這個樣子,怎麼能走?
這個秘密更是不能告訴這個惡人的。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兩腮。
番麓見她縮成一團,在床上顯得更為嬌小,肩膀不斷抖動,看來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端了一盤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
醉菊哪裡有食慾,又恨得番麓要死,咬著牙不作聲。
番麓見她不動,知道她想什麼,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讓我動手,就別怪我不憐香惜玉。」
醉菊感覺裡在身上的棉被讓人輕輕扯了一下,嚇得翻身坐起來,緊緊抓著棉被,又驚又怒:「你……你想怎樣?」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卻異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來,路上每天還要餵你米湯,不知費了多少功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讓我先討回一些便宜來。」
醉菊見他伸手過來,連忙往床裡縮,滿眼懼意。
番麓卻只是存心嚇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縮了回去,環手在胸,仍舊懶洋洋地靠著牆,朝放在床邊的飯菜揚揚下巴:「給我吃乾淨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裡攙了血絲,狠狠地瞪著他,見他似乎又要動手,才不甘不願地端起碗來,小口小口地扒飯。
她在雪山上飽受飢餓,被迷昏後一直只灌米湯,心頭雖然哀切怨憤,但吃了一兩口,整肚子的腸子都呼喚起來,不禁越吃越香。
最後不但將一碗白飯吃個乾淨,連兩碟小菜也一點沒剩。
放下飯碗,一抬頭,才察覺那惡人一直在旁邊審視她的吃相,不由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將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卻是不敢再罵出口的。
「你總是這樣瞪鎮北王?」番麓忽然問。
醉菊愣了楞,才想起他仍將自己當成白娉婷。她當然不會向番麓解釋清楚,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沒再作聲,靜靜打量著醉菊。
他的視線既無禮又大膽,醉菊縱然裡著被子,也有裡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窺見的錯覺,忍耐了一會,實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視線,惡聲惡氣地問:「你看什麼?」
番麓不答,又盯著她看了一會,才道:「傳言都說你長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裡一陣發悸,警惕地看著他,十指將棉被抓得更緊。
兩人都不說話,空氣變得黏稠起來,讓人難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開,就不言不語地盯著醉菊打量。
醉菊覺得他的目光比狼還可怕,渾身的毫毛都豎起來了,脊樑上感覺撞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退到床的另一邊,抵著牆壁。
「這是哪裡?」醉菊開口問。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麼?」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賭,一炷香之內你會開口和我說話,果然。」邪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話音未落,番麓猛獸一樣撲了上來。
「啊!」醉菊驚呼一聲,被強大的衝力壓在牆上,動彈不得。
睜開眼時,眼簾裡驟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臉。
「你……你幹什麼?」
「看你的樣子,顯然未經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這麼久,難道他從未碰過你?」
醉菊從小跟著寵溺她的師傅,出入各處都有神醫弟子的名頭關照著,就連東林王族中人對她也規規矩矩,何曾被一個男人這麼貼身威脅過。
番麓熱熱的鼻息噴在她臉上,比被扔在狼群裡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開,你快走開!」
「你到底是誰?」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聲,放開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裡逃生,鬆了鬆氣,往牆裡貼得更緊。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機敏,最懂察言觀色,窺視敵情。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為何頭上插著那夜光玉釵,她不是白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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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讓他成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著死罪,弄虛作假,謊報白娉婷的死訊,滿以為奇貨可居。
結果,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番麓滿腦子都轉著不同的念頭,眼角掃了掃正戒備地監視著他的醉菊。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點價值也沒有。
再說,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條。
殺人滅口?
他的手,緩緩伸向放在桌上的輕弩。
觸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綁而成的把手,他又停了下來。
殺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現在世人眼前,就算殺了眼癇這個女人,謊話一樣會被拆穿。
番麓轉頭,凝視著床上對他充滿敵意的女人。
鳥黑的大眼睛,濃密的青絲,倔強的唇。
那日為什麼會神使鬼差般忽然救了她呢?
除了奇貨可居外,她還有什麼地方值得自己冒那麼大的險,不惜玩命地把她從狼嘴裡搶回來?
他盯著她,又看了半天,才道:「這個地方叫且柔,是雲常的一個小城。」
他瞅著醉菊,嘴角又揚起那種只屬於他的邪氣的笑容:「我剛剛接任這裡的城守,是這裡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會像追兔子一樣地把你逮回來。」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然後,像剝兔子一樣把你剝得光溜溜,掛在城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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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鳳在床上飲了藥,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渾身都覺得清爽,心裡牽掛著娉婷,招手喚了侍女過來。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將軍說了,白姑娘就在廊盡頭的那間客房裡,只等大夫把完脈開了藥方,上將軍就過來見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著呢,夫人只管好好養病。」
陽鳳在床上坐了起來,垂下腳去找鞋:「你別怕上將軍,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強,只瞧一眼就回來躺著。剛剛那麼一照面,我還沒看清楚娉婷的模樣呢。站著幹什麼?快來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則尹生氣,見了陽鳳的模樣,又怕惹了陽鳳,兩頭為難。最後只好上前扶了陽鳳,再多叫了一個人過來,兩人扶著。
侍女央道:「真的只見一眼就好?要是上將軍怪罪下來,夫人好歹替我們說句話。」
「知道了。」陽鳳忍不住笑道:「就你們機靈。都怕上將軍,難道就不怕我?」雙肩搭在兩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挨出房門。
剛上走廊,則尹剛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則尹抬頭看見陽鳳,黑了臉,大步走過來,雙臂將陽鳳抱起,無奈地責備道:「叫你好好躺著,怎麼又下床了?娉婷人在這裡呢,要見什麼時候不能見?」
兩個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嚇得往後縮了縮。
陽鳳被他抱在懷裡,又舒服又愜意,抬頭對心愛的男人甜笑道:「你別怪她們,她們怎敢違我堂堂上將軍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樣?病得重嗎?」
「她是身體太虛了,一路顛簸,也不容易。」則尹一邊抱她回房間,一邊沉聲道:「她有孕了。」
陽鳳愕然,滿臉詫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錯。」則尹歎道:「昨日若韓的書信中提到,東林王病重了。他兩個王子都死在我們大王和何俠手上……」俯身將陽鳳放回床上,為她掖好錦被。
「娉婷腹中的,是東林王族的血脈啊。」陽鳳幽幽吐了一句,又問:「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裡?」
「所有人都在打聽他的下落。自從他知道娉婷的死訊後,就好像消失了一樣。我們大王正為此事高興呢,在王宮裡辦了三天的筵席。如果他知道娉婷未死,還懷著他的孩子,一定會立即趕來的。」則尹頓了頓,目視陽鳳。
陽鳳也挺躊躇,相心了良久,歎道:「他雖然可憐,但也可恨。別看他今日為了娉婷傷心欲絕,日後不知何時遇上國家危難,生死關頭,又把娉婷給送給別個了。依我看,天下都當娉婷已去,不如將錯就錯,讓娉婷清清靜靜的過日子。」
「這……」
「這當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說,她會想明白的。」陽鳳斟酌了一會:「這般亂世,我不會再讓娉婷離開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貴也好,清苦也好,我們姐妹一起,好歹有個照應。」
則尹知道陽鳳心中還為堪布之戰一事內疚,這是一輩子也無法補償娉婷的。只要陽鳳安好,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則尹做事最不猶豫,毅然點頭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們一同隱居,那我們就立即收拾行裝,離開這裡另覓他處。這個地方已經不安全,若韓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來,保不定日後還有誰會找到我們。」
「這次隱居後,再也不要和北漠聯繫了。就算若韓、大王,也斷了音信吧。」
則尹凝視著她,沉聲應道:「好。」
「夫君……」陽鳳一陣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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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融化,春風已在途中。
娉婷,記得我們在何肅王子府唱歌取樂,折了楊柳枝,笑拂水紋,在敬安王府彈琴競技,賀你生辰。
如今何肅已貴為一國之君,敬安王府化做灰燼。
何俠一走千里,入了雲常,做了駙馬。
人世滄桑,不經歷過的,絕難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還在啊。
則尹為著陽鳳的病早日好起來,下了嚴令,不許陽鳳下床。另行派人照顧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種珍貴補藥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陽鳳無奈,只能忍了七八天,遵聽醫囑,日日按時喝藥。她很快就好起來,偶爾則尹帶兒子過來探望娘親,她就喜滋滋地抱著兒子,又吻又親,附耳道:「慶兒啊,你待會幫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裡有個小弟弟,以後可以陪你玩呢。」
則慶將近週歲,怎會明白陽鳳的話,烏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時咧開嘴對著陽鳳呵呵笑。
則尹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好笑道:「你怎麼知道娉婷肚子裡面是個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點了嗎?」
則尹臉色微黯,搖頭道:「她不大說話,看來還在傷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陽鳳也搖頭:「敬安王府沒有這個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給的。」她沒有見過醉菊,雖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場可憐,卻沒有娉婷那樣悲傷。
換了話題,問則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裡到底還想不想著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惡,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會心軟。」
則尹一愣,他帶兵打仗頭頭是道,論起這個來可是一竅不通,撓頭道:「女人的心思難猜得很,我怎麼看得出來?」
陽鳳嬌媚地橫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來呀。上將軍,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發慈悲解除不讓我下床的禁令吧。豈不知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病人也要走動才能好得快呢。」
則尹見她笑靨如花,身心皆醉。想著陽鳳被困在床上也已經好些天了,不由心軟,撫著她鬢邊軟軟垂下的青絲道:「你別逞強,才好一點就到處走。現在冬雪剛融,天冷著呢。你要見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將陽鳳抱在懷裡。
小則慶被留在床上,大聲叫嚷,以示不滿。
則尹笑著看他:「乖兒子,你還小呢,等以後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陽鳳見他這般教育兒子,連連搖頭,好笑又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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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中寂靜一片,兩人甜甜蜜蜜的進來,晴天般的心情頓時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接了則尹不得下床的嚴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著床頭靠枕,下身披著錦被。聽見陽鳳的聲音,似有些驚喜,轉頭看過來,長長青絲緩緩拖曳過肩膀:「陽鳳?」
昔日的風流依稀還剩幾分,只是臉蛋瘦下去了,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陽鳳眼睛一紅,幾乎哭起來。
則尹將陽鳳從臂彎裡放下,讓她和娉婷並排坐在床上挨著。
「哭什麼?」娉婷輕輕抓著陽鳳的說,輕笑道:「聽說你病好多了,今日總算可以出來了?」抬頭瞥一眼。
則尹鐵塔似的站在旁邊,一臉老婆就要如此保護的表情。
「嗯,好多了。」陽鳳問:「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虧了上將軍。」
「安胎藥都按時吃著嗎?」
「嗯。」娉婷低頭,溫柔地撫了撫自己已經微微突出的小腹:「孩子很乖,今天沒踢沒鬧呢。」
陽鳳歎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緊,就別總是暗地裡傷心。娉婷,不要再自責。那個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將她喚回來?她既然和你親密,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
則尹皺了皺眉,覺得這話像在哪裡聽過。
娉婷聽見「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飛,長歎著,抬起眼睛來看著陽鳳:「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心裡難受,想起她,就像針扎似的疼。本來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個總好過兩人都餓死凍死。沒想到反而害了她……」
陽鳳見她又傷心起來,連忙岔開話題:「我今天來,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說明,我已經想好了,以後再不容你離了我四處流離,害我牽腸掛肚。我們換個地方,一道隱居可好?事到如今,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孩子想想。你別只管傷心,好好打算將來。」
娉婷知道她說得有理,不欲又讓陽鳳擔心,強打起精神,思忖著點頭道:「隱居也好。但你家上將軍名氣太大,身邊大批侍從侍女,帶著滿副家財,怎麼隱得起來?就算換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將領找了來。我不想再讓別人知道我還活著,還是帶著孩子一個人另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陽鳳見她沒提楚北捷那可惡男人,言談間又恢復了幾分往日思索周詳的神采,大感欣慰,聽到後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麼?侍從侍女都可以遣散,我們既然打算隱居,難道還留戀上將軍府的奢華?」
娉婷瞅了瞅她,搖頭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過苦頭的。被官吏搶了包袱,爬過雪山,挨過餓,知道窮苦的滋味。你從小在王子府就錦衣玉食,到了北漠就是上將軍夫人,哪裡懂得世態炎涼?」
陽鳳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開玩笑。上次讓你離開上將軍府去東林見楚北捷,我事後幾乎悔斷了腸子。另行隱居的事,不許你再提。你從前在敬安王府也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麼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忽然想到,遣散侍從侍女,清貧以居,可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怎也該問過則尹一聲,不由停了聲音,轉頭去瞥則尹。
則尹沉聲道:「不要緊,我會處理。」
他當年求得陽鳳答應嫁給他,早許下諾言歸隱沙場,全心全意和她過日子。侍女侍從,又算什麼?
陽鳳知道他心意,又感動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著,猛然想到楚北捷,心尖一陣刺痛,不能自己。唯恐讓陽鳳看出端倪,別過頭去,在枕上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點水珠兒。
則尹說到做到,當晚將所有侍從侍女都召到大廳,道:「我已經答應陽鳳,這次歸隱,絕不再出山。荒山野嶺,我們夫妻也用不著這麼多人伺候。你們都年輕,男的有心報效國家,儘管回都城去,我給你們寫薦書,請若韓上將軍給你們安排一個去處。至於侍女,有家的回家,無家的也自行離去,另尋歸宿,這屋裡的家俱,擺設,多半是我沙場廝殺掙來的賞賜,都是宮廷裡的寶物,你們把這些分了,變賣成錢,或者當嫁妝,或者養老。」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則尹神色不變,沉聲道:「我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軍都不得不聽,何況你們?不要婆婆媽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瀟灑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兒女的本色。還有一事,這裡多了個人,你們多少也猜到她是誰。天下都以為她死了,她活著的事,一個字也不可以洩漏出去。你們隨我多年,我信得過你們。但還是要你們發下一個毒誓,絕不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話說到這裡,誰都明白則尹心意已決。
侍從們跟隨則尹走南闖北,都是一腔熱血的漢子,倒真的多半都盼望則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樣重返都城為國效力。聽了則尹的話,當即慨然發誓,絕不洩漏白娉婷仍活著的消息一分一毫。
侍女們多半從小在上將軍府裡長大,對則尹忠心耿耿,雖不懂軍國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將軍夫人好友,也跟著許下諾言。
則尹辦事俐落,當即吩咐筆墨,快刀斬亂麻般,為侍從們分別寫好薦書。又將剩下的珍玩寶物逐件分為各位侍女,好讓她們日後不愁饑寒。忙到深夜,總算將各事安排妥當,偏偏遇上一個難題。
侍衛魏霆是唯一堅持不肯離開的,紅著眼睛道:「我跟隨上將軍這麼多年,哪裡有別的去處?上將軍知道我的臭脾氣,別的將軍使喚我,我是不會聽的。上將軍就算歸隱種田,也需要人幫忙挑水趕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這裡。」拔劍橫在脖子上面。
他為人直率不會看臉色,在軍中不知和多少將軍起過衝突,連若韓他也敢當面頂撞,但打仗時悍不懼死,忠勇可嘉。為了這個,被則尹看重,一直提拔著放在身邊。
則尹知道他的脾氣,只要一搖頭,說不定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領軍時曾經得罪過不少北漠大將,推薦回去也是受氣的多,只好點頭道:「也罷,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還有從小看著則尹長大的許伯和奶娘,他們兩人年歲已大,則尹自然是要帶在身邊,為他們養老送終的。
「萬事已經周全,還需尋一個妥當的隱居之處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會,道:「我倒想起一個地方,是個寧靜的小村莊,就在松森山脈另一側的腳下,有田可耕種,有草地可放牧。雖然清貧一點,但那裡的人心腸都很好。」
「連你也讚好的地方,一定不錯。」陽鳳對娉婷的建議向來信任,問則尹道:「就那裡,好嗎?」
則尹寵溺地看著她:「你喜歡,就選那裡吧。」
「還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墳也移過去,總不能讓她一人孤零零留在這裡。」
陽鳳道:「這個好辦,我們請出遺骨,帶著上路。」
「醉菊的師傅,是東林神醫霍雨楠。」娉婷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箋:「聽說他只有醉菊這一個弟子,視若掌上明珠。我寫了一封信,請上將軍派人為我送給他。如果問起是誰寫的,就說是醉菊的一個朋友吧。」
則尹接過:「你放心,一定送到。」
當天回了房,則尹卻問陽鳳:「這封信,到底送還是不送?」
陽鳳愕然:「為何不送?」
「霍雨楠是東林名醫,常常出入王宮,和東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會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裡呢?就怕他們猜出其中關鍵。」
陽鳳這才明白過來,色變道:「娉婷現在肚子裡有了楚北捷的骨肉,王族裡的爭鬥最為可怕,楚北捷又不知所蹤。萬一牽涉到王位之爭……他們會不會派兵來追殺娉婷?」
則尹點頭:「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這麼一說,這信絕不能送。」陽鳳只管保住娉婷平安為先,哪管得著什麼東林的神醫,想了想,打定主意,伸掌道:「給我。」得了信,將它就著燭火一燃。
看著清煙寥寥升起,低聲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腸極好,不忍醉菊的師傅苦找他徒兒。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緊的,這次就讓我作主吧。」
隱居山莊眾人都秉承則尹雷厲風行的作風,雖戀戀不捨,但也沒有哭泣猶豫。幾日內,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內的古董珍玩擺設也空了。
剩下則尹一家三口、娉婷、許伯、奶娘、還有魏霆,一共七人,帶著則尹留下的部分金銀,上路出發,真正告別藕斷絲連的北漠王室。
第九章
貴常青得知白娉婷死訊,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高興地賞了功臣番麓一個城守的職位,叮囑番麓保守秘密。
不知是否真的否極泰來,眼看戰雲密佈,雲常就要生靈塗炭,居然奇峰突入,不但仗打不起來,楚北捷還因為白娉婷的事一蹶不振,以致失蹤,東林王室亂成一團,再無力覬覦雲常。
而駙馬爺的虎符,也因為沒有戰爭而重新回到公主殿下的手中。
「呵呵,」貴常青笑著感慨:「看來白娉婷這步棋子,真的是走對了。」
他不希望別人知道白娉婷的死與雲常有關,將消息瞞了許多天,等天下都因為北漠將領們的公開拜祭而傳遍了白娉婷的死訊,才進宮面見耀天公主。
「死了?」耀天吃了一驚,壓低聲音問:「我不是吩咐了丞相,既然大戰已息,就讓那白娉婷自生自滅好了。何苦不放過?」
「公主誤會了。公主的吩咐,臣怎會不聽?白娉婷是企圖繞過雲常邊境的關卡,從松森山脈進入北漠。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在山上碰上了狼群。」
耀天半信半疑,靜了一會,蹙眉道:「駙馬知道嗎?」
「消息已經傳遍了,駙馬爺應該也知道了。」耀天長歎一聲。
貴常青奇道:「公主怎麼了?白娉婷死於非命,對公主來說不是一樁好事嗎?」
耀天苦笑道:「駙馬知道白娉婷死了,心情一定不好。他心裡難過,我又怎會高興?」
貴常青見耀天對何俠這般重視,心裡隱隱覺得不妙,轉個話題道:「對了,上次公主下令,要給軍中設立專用的錢糧庫。這道王令,臣暫時給壓下了。」
耀天詫異地看著貴常青:「軍務緊急,趕著辦理還來不及呢,丞相為何壓下?」
「臣覺得,這樣有點不妥。」
「他是堂堂駙馬,管著一個錢糧庫,有什麼不妥?」
「公主,請聽臣一言。」貴常青站起來,走前兩步,溫言道:「駙馬現在手中已有兵將,唯一可以控制他的,就是錢糧。如果他連錢糧都有了,公主手上哪裡還有可以制衡駙馬的東西?」
耀天微微歎了一聲:「我也知道丞相是為我著想。但現在我和駙馬已經是夫妻,他為了雲常日夜操勞,我們反而猜度他,處處制衡他。丞相,這樣真的好嗎?他和我本是一體,別忘了將來他的兒子,就是雲常的君主。」
自古男女之情,最難分辨,多少人陷了進去,拔也拔不出來。
耀天若只是一個普通女子,這麼想是千好萬好的,偏偏她又是雲常王權的代表。
貴常青知道難勸,卻又不能不勸,咳了一聲,輕聲問:「公主還記得出嫁之日,曾對臣說過的話嗎?」
「出嫁之日?」耀天露出回憶之色,淺笑道:「怎麼會忘記?那日耀天忐忑不安,請丞相入室密談。」
「公主說,如何才能留住何俠的人和心,要臣日後,好好為公主思量。」貴常青躬身道:「臣當時答應公主,必嬋精竭慮。」
耀天聽了,將視線移到他處,幽幽道:「可如今,為什麼我覺得丞相的所作所為,將駙馬爺的人和心,都拉得離我越來越遠呢?」
「公主……」
「丞相不必說了。」耀天開口截住他的話,頓了頓,神色中透出一股決心已下的威嚴:「我已經答應了駙馬,要設立軍中專用的錢糧庫。此事利國利民,丞相別再多言,迅速去辦。」
貴常青欲言又止,瞧耀天的臉色,知道無法挽回,只能低頭道:「臣……遵命。」歎了一聲。
貴常青為官多年,兢兢業業,耀天從小視他為長輩,還不曾這樣當面駁回他的意見,心裡也覺得難過。默默坐了一會,柔聲道:「丞相還有什麼別的事,要和我說嗎?」
貴常青正好有話要說。
「咳,」貴常青道:「還有一事。」
「嗯?」
「臣想請公主送一個人給駙馬爺。」
耀天微愕,看向貴常青:「什麼人?」
「是臣新認的乾女兒,名喚風音,雖不甚美,但性格溫柔,善談琴,也會唱歌。而且對雲常王室,忠心耿耿。」
耀天明白過來,心裡一陣不自在,冷冷道:「丞相是要我送一名姬妾給駙馬?」
「雲常法令列有明文,駙馬與公主不同住,駙馬府裡至少要有一個姬妾侍寢。駙馬爺上次幾乎就立了白娉婷為姬妾。白娉婷既死,公主這次何不大度一點,送一個給駙馬爺呢?」
耀天臉色難看:「誰說駙馬府中定要有姬妾?我是公主,法令既然能立,就能廢。」
貴常青笑道:「公主錯了。法令可改,人心又怎麼能改?與其讓駙馬爺自行選立一個會與公主爭寵的,不如公主送一個會幫公主看住駙馬爺的。有她在,駙馬爺再也不好另立姬妾,再說,萬一駙馬爺的心思被誰勾走了,公主至少有個報信的人。」
耀天胸膛急遽起伏,搖頭道:「不行。別的都可商量,只有這個不行。」
貴常青知道此時不宜冒進,退一步道:「既然如此,臣先告退。公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下決定也不遲。」
躬身告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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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天看著垂簾一陣耀眼晃動,屋內只剩自己一人。本來好好的心情為著貴常青的提議變得糟糕透頂,不由暗恨起貴常青來。
攔還攔不住呢,如今竟還要送一個過去?
想著雲常法規可惡,女兒家出嫁,就該與夫婿一同生活才對。怎麼公主卻偏偏可憐,定要留在王宮內,彷彿成了銀河兩邊的星,一顆在王宮,一顆在駙馬府,干看著難受。
只是……
何俠英氣俊美,威名震動天下,他這樣的英雄,見的世面大了。如今做了駙馬爺,名利權勢全有,不知多少閨秀暗中瞅著他瞼紅,怎能保他沒有個三心二意的時候?
萬一駙馬真的看上誰,要求立為姬妾,自己堂堂公主,難道真要廢除法令,讓天下人都恥笑她的妒心?
耀天不滿地看著鏡子,鏡中嫉妒的眼神嚇了她一大跳,忙隨手撈過一條紗巾,覆了鏡子。
綠衣在簾外道:「公主,新進貢的干花送來了。」
耀天心情正煩躁,不想被人打擾,揚聲道:「拿開,沒大事不許稟告。」
綠衣聽她話中隱有怒氣,唬了一跳,低聲道:「是。」偷偷吐吐舌頭,不知道丞相和公主說了什麼,將公主氣成這樣。
剛要捧著裝干花的碟子走開,又聽見耀天命令:「綠衣,你就待在那。」
綠衣忙住了腳,道:「是。」站在簾外等著。
為什麼身為公主,就要住在王宮呢?這般沒有公道……
耀天想著貴常青的提議,仔細琢磨,又不是沒道理。
那風音「不甚美」,就算駙馬貪圖新鮮,十天半月後,也就慢慢淡了。
「性格溫柔,善談琴,也會唱歌」,只能陪駙馬取樂解悶。
丞相找的人,耀天對風音的忠心是完全放心的。一則端茶倒水,近在枕邊,駙馬一舉一動都看住了,二則萬一駙馬真被別的女人勾住了,也可以由風音出手應付,吵鬧糾纏,當那個丑角。
「如此看來,也不是全無道理。」耀天自言自語,微微頜首。但想起何俠身邊要多個姬妾,眉頭深蹙,只覺得渾身沒有一個地方舒坦,說不出的氣悶。
綠衣站在外面,聽耀天在裡面來來回回地踱步,將窗邊墜著寶石的垂簾狠狠拽著搓著,弄得嘎拉嘎了響,不一會,又一點動靜都沒了。
隔了許久,才聽見裡面傳出聲音:「綠衣。」
「公主,綠衣在。」
「你派人去和丞相說,就說……」裡面的聲音又停了下來。
綠衣豎著耳朵,等了半天,疑惑地抬眼偷看簾內。
耀天站在屋中央,挺著身,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公主?」綠衣試探著問了一聲。
耀天無奈地吐了口氣,臉如死灰:「你就說,公主想通了,丞相儘管去辦吧。王令會寫好送到駙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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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俠馬不停蹄忙了一天,回到駙馬府還沒有喝一口水,王宮的使者就攜著王令來了。
在屋內接了王令,命人送使者出門。冬灼見左右無人,低聲抱怨道:「下面已經這麼多眼線了,還不心足,連枕頭邊也要塞一個。我看八成又是丞相搞的鬼。」
何俠拿著王令,臉色鐵青,沒有作聲。
不一會,侍從過來稟報:「駙馬爺,府外有一隊馬車過來,說是公主送給駙馬爺的風音姑娘到了。」
何俠眼中掠過怒意,淡淡道:「我知道了,這就去接。」一路放開步子,跨出駙馬府門檻時,鐵青的臉已經帶了笑容。
「風音姑娘,勞累了。」何俠親自上前,優雅地扶了馬車中的女人下車。
風音落了地,對何俠緩緩屈膝行禮:「駙馬爺。」聲音嬌怯,抬眼看何俠時,眼神也是怯生生的。
一同進了府,何俠將她引到後院,邊走邊道:「王令剛到,姑娘的房間還未來得及佈置。不如先到廳中喝茶,吃過晚飯,侍女們就該弄好了。」
風音低著頭道:「風音是奉王令來伺候駙馬爺的,奴婢罷了,何須另行佈置房間。駙馬爺就將從前侍女住過的房隨便賞一間給風音好了。」停下腳步,剛好就在娉婷的房門前。
冬灼勃然變色,忍不住跨前一步,被何俠警告地掃了一眼,只能咬牙退下。
何俠柔聲道:「既然如此,這件房空著也是空著,委屈姑娘住這裡了。」
「多謝駙馬爺。」風音溫婉地笑了笑,朝何俠微微屈膝:「風音先去房中整理行李,再來伺候駙馬爺用飯。」
「去吧。」
看著她推開房門,跨了進去。
何俠一聲不吭,轉身就走。冬灼黑著臉跟在後面。轉過假山,聽見身後傳來錚錚琴聲,顯然是風音正在房中撥弄那具古琴。
冬灼煞住腳步,磨牙道:「貴常青,你這個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少爺,你怎麼……」抬頭時,發現何俠已經去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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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化盡,春天終於到來。
又是摘花入鬢時。
比之前年,四國情勢,已是又一副局面。
歸樂王宮內,大王與王后族系的關係就如薄冰下的暗流,漩渦越轉越急。
北漠上將軍則尹正式歸隱,帶著夫人嬌兒離開舊所。
東林大王在失望和悲歎中病逝,東林王后在群臣跪拜下,莊嚴登上大殿中央最高的寶座。
而隨著白娉婷的死訊而來的,是鎮北王楚北捷的失蹤。
兩大名將失其一,剩下的小敬安王何俠卻沒有妄動。
要稱雄天下,須先臥薪嘗膽。
雲常駙馬寶劍在手,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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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常郊外。
夜深月明,草蟲低吟。
林外的小屋內,有白髮老者盤坐席上,年輕的學生恭聲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師請教。老師在北漠開講授課已有多年,深受愛戴,為何定要離開北漠,到這雲常來?」
老者笑道:「人老了,就怕死。四國即將大亂,不來雲常這個最安全的地方,倒要躲到哪裡去?」
學生奇道:「老師怎麼知道雲常最安全?」
「呵呵,天下名將,一個楚北捷,一個何俠。現在還剩誰?」
「楚北捷不知所蹤,何俠正在雲常都城當他的駙馬。」
「小敬安王怎會是甘心當駙馬的人?」老者歎道:「歸樂自取其禍,毀了敬安王府這道護國屏障,北漠走了則尹,東林失了楚北捷。一旦何俠領雲常大軍殺來,三國根本沒有可以應付何俠的大將。要避戰禍,除了雲常,還能是哪裡?」
「老師結論下得太早了吧。」
「何俠的將才,還有誰可以比肩?」
「有。」弟子道:「楚北捷。」
老者笑著看他,似寵溺地看著不懂事的孩子:「楚北捷現在何方?」
那弟子倒也倔強,道:「只要活著,他就仍是名將,仍是何俠的對手。」
「人活著有什麼用?如果像行屍走肉般,就算和何俠碰了面,也不過白送性命。」
「有一個人,定可以讓他重新振作。」
「誰?」
「白娉婷。」
老者笑問:「白娉婷如今何在?」
弟子一愣,低頭道:「她已經死了。」
「不錯,她已經死了。」老者撫著灰白的長鬚,低聲長歎。
弟子還是不肯放棄,道:「楚北捷若能為一個白娉婷振作,又怎知他不會為了別人振作?」
老者溫和的視線,落在弟子的臉上。蒼老的眼睛深處昏昏黃黃,但閃爍著智慧的火光。
「你可曾聽過白娉婷的琴?」
「弟子沒有」
「你可曾見過白娉婷的人?」
「弟子沒有。」
「你可曾看過白娉婷請雲常公主在戰場上交給楚北捷的信箋?」
「弟子沒有。」弟子低頭答道:「弟子只聽過她的名字,聽過她的故事。」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她的名字已傳遍天下。
她的故事,卻尚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