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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方不自賞 1~7集》第6章
第一章

  東林,隱蔽的山谷中。

  楚北捷和娉婷的聯手使低落的士氣從回高點,軍事會議後,眾將有了嶄新的目標,步出營帳時,連腳步也輕鬆了幾分。

  但同時,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險著,鎮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既大膽又危險,是一步也錯不得的。

  會議結束後,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隨眾人出帳的娉婷:「剛剛才大展神威的白大軍師,你不留在我這個主帥身邊,要到哪裡去?」

  娉婷回頭笑道:「王爺別忘了我們的賭約。娉婷贏了,王爺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閃,竟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把神威寶劍抽了出來,往娉婷跟前一遞:「娉婷砍我十劍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約。」

  娉婷被眼前森然劍光嚇了一跳,連忙將劍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爺這招苦肉計出得不得人心。是你先招惹娉婷的,身上連且柔的地圖都藏了,還故意壞心眼地來考人家。方才要是答不出來,豈不愧死娉婷?」

  楚北捷沉聲道:「我沒使苦肉計,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內卻連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劍更難受。思念之苦,甚於身軀之傷。本王捨難取易,天公地道。」英俊的臉上滿是認真。

  娉婷心頭微顫,被他說得沒了言語,深深低下頭去,半日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約無效,王爺也不能每時每刻都握著娉婷的手吧。」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爺咄咄逼人,逼著娉婷放棄賭約,不行,這一箭之仇,娉婷定要報的。」靈巧的眸中微微蕩起漣漪,又甜又怨地瞅著他。

  楚北捷見她溫婉玲瓏,揚唇笑起來,低聲道:「告訴我你要去哪。」

  被他一問,娉婷臉色微黯,輕輕道:「我總該親自去見一見霍神醫。醉菊她……」幽幽歎氣,眼圈已經微紅。

  楚北捷心裡一陣發疼。

  兩人重逢後,娉婷對於過往諸般辛酸輕描淡寫,就算偶爾不經意提起,也是幾個字匆匆帶過,不願細述。

  他卻非常明白,種種坎坷給娉婷造成的傷害至今尚未痊癒,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擊。

  常年被冰雪覆蓋的松森山脈上,到底隱匿了怎樣的慘事?

  他們的孩子,也是葬送在那片白雪茫茫之中嗎?

  他甚至不敢向娉婷詢問那個可憐的孩子到底是怎樣失去的。那對娉婷,一定是無法承受的傷痛。

  「我陪你去。」楚北捷握緊了娉婷的手。

  娉婷緩緩搖頭:「王爺見諒,娉婷想單獨面對醉菊的師傅。」

  「娉婷……」

  「若是日後……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抬頭,睫毛顫顫地瞅著楚北捷:「王爺一定會在娉婷身邊吧?」

  楚北捷被她楚楚可憐的目光瞅得心臟無力,頓時英雄氣短,沉聲許諾:「一定。」

  娉婷聽了,嫣然一笑,輕輕抽出楚北捷掌中的小手,轉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著看她出了帳門,悵然若失,身後忽然傳來被人注視的異樣感覺。

  他也不是常人,一知有人注視,立即恢復心神機敏,轉身豪爽地笑起來,攤開手無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常言道一物克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從來都是無計可施的。」

  帳中諸將已經離去,東林王后側挨在躺椅上,嘴角蘊笑:「鎮北王過謙了,方纔那招苦肉計,我看就使得頭頭是道,怎麼能說無計可施?溫柔鄉,原是英雄塚。大抵男人遇上心愛的女人,都會像鎮北王這般吧。」眼神幽幽往帳門遠處一飄,心神乘風而起,瞬間飛過萬里,直抵昔日東林王宮那一片奪目華貴。

  想當初美酒凝霜,重重金殿,宿著鴛鴦。(請支持四月天)

  她陪在大王身邊多年,卻在最後離別之際,深深地明白過來。

  她不但是東林的王后,更是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東林王族的字眼掩蓋,所以失去之後,才知道真正讓人回憶暗歎的,是那分她與他之間的情。

  無關東林,無關王族,無關大王與王后。

  只是夫與妻,她與他。

  為著那些虛禮,她有多少次本該情不自禁地握緊他的手,偎入他的胸,卻想起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那一點點放縱的愛意。

  「王嫂?」

  「啊?」東林王后低低一聲,驀然驚覺過來,喚道:「鎮北王,請過來我身邊。」

  楚北捷走前兩步,在她對面坐下。

  「你是否打算把東林兵馬也歸入亭軍?」東林王后問。

  楚北捷本來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點頭道:「正是。」

  「亭軍……」東林王后將這二字放在嘴裡咀嚼,苦笑道:「大王當日曾說,鎮北王性真情烈,並不適合生在無情的王家,這是他對弟弟最憂心的地方。但是現在,我卻不知道對鎮北王這種性情應該憂心還是慶幸。如果不是鎮北王極愛白娉婷,又怎會奇跡似的出現一支敢與何俠對抗的亭軍?」話鋒一轉,又問:「我想確切的知道,東林人馬歸入亭軍,假如將來亭軍大勝,鎮北王掌握大權,那麼東林的命運將如何?東林王族又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瞞王嫂,我會建立新的大國,另立國號。」

  「那東林……」

  「東林已是過去。我出征並非為了擴張東林,而是為了給娉婷一個安寧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亂後仍以東林為尊,實際上等於東林征伐了三國,和何俠有什麼區別?其他三國的人耿耿於懷,一定時刻想著反抗,天下不會出現真的安寧。」楚北捷目光堅毅,沉聲道:「這是我給娉婷的承諾,絕不更改。」

  東林王后目光驀然轉厲,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讓,淡淡直視:「王嫂如果生氣,儘管責罰楚北捷,但這件事,我主意已定。」

  東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漸失了犀利,無奈地歎了一聲:「國之根本,本來就是人,對嗎?」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耀天公主與鎮北王在雲常大戰前一番對話,早被許多人打探到了。」東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宮被焚之後,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東林建國之初,是怎樣一番景象?應該也是眾志成城,不惜灑盡熱血,盼望著自己的妻兒老小,每個人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吧?」

  為什麼百年之後,國刻在心中,卻忘了人?

  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的生離死別,愛恨纏綿。

  東林王后悠長目光,掃過楚北捷的臉,長吐出一口氣,猛然下了決心:「國珍貴,人難道就不值錢嗎?沒有安居樂業的百姓,東林名存實亡。鎮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東林王后竟這般有決斷,猛站起來,單膝跪下,一字一頓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沒齒難忘。」

  想不到最難過的一關,竟這樣輕易闖過了。

  「去吧。平定大亂,讓生靈不再塗炭,還天下以安謐。」東林王后輕輕揚唇,逸出一絲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讓所有人都記住。既有幸生而為人,就該知道自己生而有價,就該知道自己並非讓人踐踏的螻蟻。」

  鎮北王會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

  這個帝國,並非由於兵力國土而龐大,而是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會漸漸懂得尊重自己,不輕賤自己。

  不視自己為傀儡,不視自己為工具。

  他們不會被驅趕著走上戰場。

  當大戰來臨時,他們會自己選擇是否為了保護自己的未來而戰,就如今日的亭軍一樣。

  假如,他們的鮮血染紅沙場,那片被火熱的血浸染過的土地,將長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東林王后仰天長歎:「好一個白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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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樂,暮色蕭蕭。

  深宮冷落院中人,再無蜂蝶慕幽香。

  久未動彈的門鎖發出輕微響聲,脫盡華衣的歸樂王后在幽暗中遲鈍地抬頭,瞥見門外威嚴而熟悉的身影。

  歸樂王何肅跨進房門:「你大哥樂震與飛照行一戰後,懼怕雲常大軍再度襲擊,已經領著殘兵遠遠逃離都城。」

  他語氣平靜,出奇地沒有震怒。

  歸樂王后被幽禁多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兄長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問:「大王是過來賜死臣妾的嗎?」

  何肅好一會沒有作聲,緩緩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像從前恩深情重時那般,輕輕佻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難道不想再見紹兒一面?」何肅忽問。

  歸樂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肅:「大王……肯讓臣妾見紹兒?」兒子畢竟是娘的心頭肉,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為什麼不肯?」何肅歎氣,反問。

  歸樂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綾毒酒二選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沒想到何肅親臨,言詞行動竟和想像中的大為不同,畢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兒子,心腸頓時軟了三分,神態便再沒有開始那般冷傲,低了頭,幽幽應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親擅權,大哥違逆王令,擁兵自重,竟和大王對峙。樂氏一門,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肅想起歸樂現況,不由冷哼,見王后低頭不語,又緩緩長歎一聲,道:「王后起來吧。寡人赦免你的罪,從現在開始,命你重回正殿,仍為後宮之主。」

  「什麼?」王后驚訝地仰起頭。

  樂震領兵與都城對峙,和造反沒有兩樣,這是王族最忌諱的罪行,絕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肅的表情,卻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冷宮中夜色昏暗,何肅的身影屹立在門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遠了,只觸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詳關係已經破裂到無法彌補的夫君,重新低了頭,咬牙道:「大王還是殺了臣妾吧。臣妾十五歲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為後,想當日何等恩愛,怎料會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無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還有什麼臉面重新當這王后。臣妾只是好生懊悔,為什麼竟一時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過區區一個白娉婷,就算讓她進得宮來,只要大王高興,又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為了一個女人,致使歸樂大亂,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

  嬌肩劇顫,伏地慟哭。(請支持四月天)

  她貴為王后,養於深院,起居只在宮中,何肅實在是她唯一一個放在心裡的男人。往日華衣美食,艷婢環繞,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論事討賞,彷彿當著這個皇后,就不得不有滿腔心計,防著掖著,思謀較量。

  此刻紅衣盡褪,青絲懶梳,冷冷宮院內閒看浮雲悠然,心頭偶爾記起的,卻往往是那些往常以為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初如何戰戰兢兢地跨進王子府,洞房花燭夜,偷偷掀了紅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肅第一眼;如何滿心歡喜地在何肅耳邊低語,說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後宮裡盛裝打扮,當著眾人的面,從容地接了王后的璽印。

  好好一雙夫妻,就這麼一步一步,國恨家仇,都纏到了一起,裡面除了斬不斷,理還亂的絲絲心痛,又剩什麼?

  正哭得肝腸寸斷,肩膀被一雙大掌輕輕撫了撫。

  王后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被何肅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王后不要哭了。實話和王后說吧,樂震領軍私逃,都城兵力空虛,如今何俠已經領著雲常大軍,把我們團團圍困了。」

  王后吃了一驚:「啊?」她被軟禁多時,沒有人敢向她傳遞外間消息,不知道情況已經壞到這個地步。

  「強弱懸殊,明知必輸,這場仗不打也罷。明日此時,寡人會打開城門,親自向何俠遞交降書。」何肅苦澀地笑了笑:「國都快沒有了,王后和國丈國舅那些叛國大罪,又有什麼不可赦的?」

  王后見夫君話裡滿是無奈頹廢,和從前冷硬驕傲的模樣截然不同,心裡又疼又悔,顫聲道:「若不是我的過錯,歸樂沒有內亂,大王大軍在手,何俠豈能說來就來?臣妾……」

  「別再說了。」何肅截斷她的話,沉聲道:「侍女們捧著衣裳飾物,都候在門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樣好好打扮吧,你已經很久沒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們夫妻對飲,不要外人打攪。」

  王后默默凝視何肅,終於緩緩行禮:「臣妾遵命。」

  何肅轉身出去,外面果然等著侍女們,一等大王出去,都魚貫迎了上來,手捧著方盤,裡面都是王后往常心愛的衣裳飾品,連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齊全了。

  「王后娘娘。」見了久未露面的王后,眾人齊齊下拜,臉上都暗帶悲色,看來大王明日要向何俠求降的消息已經傳遍宮中。

  被侍侯著更衣沐浴完畢,王后細畫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擺駕大王寢宮。

  何肅果然早已命人準備了酒菜,隔著珠簾,就著月下風景對案滿飲。

  良辰美景,熱菜溫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軟禁在暗無天日的冷宮,似幽夢一場,只能感歎人生叵測。

  兩人都有無限心事,默默坐著,飲了幾杯。何肅問:「王后怎麼不說話?」

  「臣妾……」王后描畫得精緻非常的臉閃過一絲迷惘:「臣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何肅仔細打量對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覺得,自你成為後宮之主後,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讚,沉重的心輕輕飄了一飄,宛如身邊多了許多朦朧的潔白的霧氣,微微躬身道:「心無旁騖,才能清澈見底。也許是因為今日的臣妾,心裡再沒有裝著什麼要隱瞞大王的事情了吧。」

  「說得好。」何肅舉了舉杯:「今夜的王后,讓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進王子府的王后。歲月如梭,我們做夫妻,原來已經這麼些年了。」他的語氣,卻也不經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樣溫柔。

  王后臉上露出一絲感動的詫異:「大王……還記得臣妾初進王子府的模樣?」(請支持四月天)

  「怎會忘記?」

  「是嗎……」王后舉手撫著髮鬢,輕聲道:「不瞞大王,臣妾也是記得的。」

  王子府,那時的何肅王子府。

  有歡歌笑語,有清越琴聲。

  一群年少好友,歸樂望族之後,都聚在那兒談天說地。或練劍,或彈琴,或論書畫,或言大志。鼓掌的鼓掌,說笑話的說笑話,陽鳳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俠更是帶著娉婷成了常客。

  樂家家規森嚴,她又貴為王子妃,身份與旁人不同,不能和眾人一起笑鬧,只能隔著重重牆院,聽他們笑聲隱約傳來。

  原來。

  當日的一切,原來大王記得的。

  可那如今領軍將都城重重包圍的雲常駙馬何俠,他會記得嗎?

第二章

  血色驕陽,從都城東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華,以君臨天下的姿態,將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歸樂眾人,晨曦到處,照亮歸樂都城外,迎風飄揚的雲常大旗。

  兵臨城下。

  今日之後,以美艷歌舞,精巧點心聞名天下的歸樂,將不復存在。

  在雲常大軍閃亮鋒刃下,城門緩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開。

  歸樂大王何肅,攜王后以及眾歸樂大臣,去冠赤腳,步出城門。怯生生被士兵們用長矛攔在大道兩旁,噙著淚眼,跪下苦苦忍著哭泣的,是數不盡的歸樂百姓。

  國沒了。

  一切都完了。

  當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風起雲湧,深受愛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賊,遭到四處緝拿。如今,小敬安王回來了,但歸樂,他們的國,卻完了。

  歸樂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肅在雲常大軍之前,捨棄至尊身份,向敵人跪下。

  「罪人何肅,無能治理歸樂,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寶有能者得之,何肅願向雲常駙馬奉上歸樂國璽,以表歸服之意。」

  低沉的話,一字一字從喉間擠出。何肅雙手捧著國璽,緩緩舉起送上。

  傳國之寶,重若千金。

  何肅跪著,將國璽高舉過頭,雙臂微微顫抖。

  他從沒想過,偌大的歸樂,會斷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臨終前,切切密囑:「敬安王府諸事,需萬分小心。」

  他確實非常小心,登基後密謀策劃,謹慎佈置,一朝機關啟動,狠下辣手,燒盡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緝,最終殺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個何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萬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臉色蒼白,恍若失了靈魂似的,跪在何肅身後。

  雲常大軍整齊靜肅,兵刃寒光閃閃。

  何俠神清氣爽,意氣風發,一手提韁,目光向下緩緩一放,在國璽上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邊一名心腹親兵應道:「是。」下馬接了過來。

  何肅只覺得手上一輕,國璽已經落入他人手中,驀然真切地感受到歸樂終於真正屬於他人,四肢一陣發虛,幾乎癱倒在地。

  失疆喪國,怎有面目再見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麼難過,也不能不顧大局,身後眾人的生死,只在何俠一念之間,忍痛低頭道:「恭請雲常駙馬領軍入城,王宮各殿已經騰清,供雲常駙馬使用。」

  脊背上傳來異樣的感覺,何肅知道坐在駿馬上的何俠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自己。半晌,聽見頭頂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徐徐道:「我們當年一同唸書,曾聽先生說過,亡國之君若要示以誠意,通常都會甘為勝者下役,執鞭隨鐙,不知大王對何俠,是否真有誠意?」

  歸樂眾臣不安地聳動,何肅臉色劇變。

  思及新仇舊恨,看來今日何俠不但要他的性命,還要將他置於人前百般羞辱。

  人為刀殂,我為魚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肅兩拳緊緊攥了,藏在袖中,低頭咬牙道:「請讓何肅為駙馬牽馬入城,以示誠心。」

  「大王……」王后在身後低低驚呼,輕聲哭泣起來。(請支持四月天)

  其餘老臣,紛紛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肅毅然截斷王后的話,忍著羞辱,從地上站了起來,如踩著荊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俠馬下,伸手去牽駿馬的轡頭。

  未觸到轡頭,一樣事物忽橫空騰了過來,輕輕攔了他,原來是一根馬鞭。

  何肅不解地抬頭,以為何俠又另有刁難。

  何俠卻冷冷道:「我雖恨你,卻未至如此。」手一揮,揚聲喝道:「進城!不去王宮,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進城!」

  「進城!」

  「進城……」

  二字被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傳下去,起起伏伏,彷彿無數回音。

  雲常大軍,像一頭剛剛睡醒的巨大野獸一樣,緩緩進入歸樂都城。

  何俠騎在馬上,王旗隨侍,親兵簇擁,何肅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隨在後。

  進了城門,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向何俠狂湧而來,這個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嬉戲遊走於柳巷,策馬歡娛於大道。

  歸樂,歸樂的敬安王府,歸樂的小敬安王。

  歸樂雙琴,歸樂的陽鳳,歸樂的白娉婷。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沒人能明白何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後,他終於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進入了歸樂城門。

  報仇的誓言已經實現,何俠卻發現,這並不能使他心裡時刻湧動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滅。

  他得到了歸樂都城。此城已經沒有了敬安王府,沒有了爹娘的笑臉,沒有了娉婷,剩下一個何肅,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報了深仇,贏得了一個國家,卻不知道能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誰?

  連耀天,都已不在了。

  馬蹄聲聲,載他去從前的家園。停步時,花濺淚,鳥驚心,只餘一片頹垣敗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燒燬後,一直荒廢。」

  何俠下馬,在長滿了青苔的門前凝視許久,終於一步步,緩緩登上熟悉的階梯,跨進自家的門檻。

  昔日賓客盈庭,車水馬龍的景象,歷歷在目。

  父親在堂前與朝中大臣們暢談政事,母親被侍女們簇擁著閒聊宮中趣聞,偶爾見何俠從院外匆匆走過,母親就會從椅上站起身來,隔著紗窗囑咐:「俠兒,外面人多,亂著呢。出門記得帶上侍衛,不要一個人領著娉婷亂跑。」

  「知道了。孩兒也不是去外面亂跑,何肅王子派人來叫,說他們在王子府裡聽一個有名的先生講兵法呢,讓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別在城裡騎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還是坐馬車好。」

  「知道了,娘。」(請支持四月天)

  「還有,要是聽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飯,記得回來……唉……這孩子……」

  未囑咐完,何俠已興沖沖轉出院門,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麼,牽著她的手就跑,一溜煙出了大門就上馬,揮鞭去得無影無蹤。

  幻象隱藏在眼前的荒草頹景中,遠遠近近,每一處死寂都伴隨著無數回憶,揮之不去。

  要忘記過去,原來竟是這樣的難。

  何俠駐步院中,俊臉冷漠如冰,下令:「佈置此處,擺宴,本駙馬要在這敬安王府,與歸樂舊君暢飲一回。」

  他如今權勢滔天,一聲令下,誰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葉打掃乾淨,被沙土覆蓋的曾經打磨得光亮的地磚重新露了出來,每個門前都鋪上長毯。

  紅綢綠緞,各色絲幔,纏繞上荒廢多時的柱石,迎風招展,舞出一庭絢爛。

  滿屋殘物收去,置上嶄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鮮瓜果。

  夕陽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佈置妥當,已經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從王宮裡立即騰挪過來的珍奇古玩,襯上被焚燒得只剩一半的磚牆,詭異得讓人感傷。

  酒水菜餚魚貫送上,何俠端坐庭中,命侍衛退後百步,遙遙護衛。

  歸樂王后持壺,低眉斂容,靜坐一邊。

  和他對飲的,只有何肅。

  「干。」何俠舉杯,在空中虛碰一下。

  何肅滿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放不開的了,死尚不懼,還怕一杯酒。舉杯道:「干。」仰頭飲下,一股辛辣直下喉頭。

  酒入愁腸,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華麗佈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滿目瘡痍,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雙手。何肅忍不住長歎一聲:「沒想到你我還有一起飲酒的時候。」

  歸樂王后傾前,默默為他們的酒杯加滿。

  「世事難料,對嗎?」何俠悵然而笑,問何肅:「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邀你喝酒?」

  「不。」

  兩人相識多年,少年時也算是極好的玩伴,不料會有今日。兩雙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卻地直視彼此,許久才緩緩別過。

  何俠捏著酒杯,沉聲道:「我要謝你。」

  「謝我?」

  何俠俊俏的臉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煙,讓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澀:「我能有今日這般威風,不謝你,又要謝誰呢?」

  從沒想過有今日的。

  他本來,只是風流倜儻,笑傲四國的小敬安王。

  有國可護,有家可歸,有爹娘、娉婷冬灼陪著,受千萬兵士愛戴,準備著,為歸樂灑熱血,拼衷腸。

  但一切變得如此迅速,令人無暇喘息。何俠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在回眸中看見敬安王府沖天的火光那一瞬。

  歸樂王后靜坐一邊,瞧出何俠安靜的表情下無限恨意,暗中打個冷顫。

  何肅卻笑了,低聲問:「你是在恨我當日對敬安王府下手?不錯,你我一同長大,敬安王爺如同我長輩一般,為了護這王權,我當日確實太狠。」

  何俠道:「不必說,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錯,我明白。」何俠仰頭,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連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肅毀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殺計毀了心愛的侍女娉婷,在雲常王宮中,淚流滿臉地聽著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懷六甲的妻子。

  怎會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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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黯淡,殘照當樓。

  何俠舉杯,與毀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對飲,杯杯苦澀。

  四周讓他心痛得幾乎發狂的頹垣敗瓦,全是此人所賜,他卻在這神聖的舊地,擺宴與之對飲。

  因為,他實在再找不出誰,可以和他一同喝這苦澀的酒,分享敬安王府這一片荒蕪。

  還有誰?

  爹娘呢?娉婷呢?

  他那將舉國兵權交付於他的嬌妻耀天,又在哪裡?

  時間不忍停留,歎息而去,暮靄沉沉,悄悄掩上,侍衛們無聲無息,在四周添上燭火。

  兩人默默對飲,王后輪番斟酒。

  何肅一直不曾看向王后,毫無表情地舉杯飲個痛快,抬頭看看天色,月已中天。

  他狠了狠心,將空空的酒杯往案幾上一覆,慨然道:「時辰已到,不管是毒酒還是刀槍,儘管來吧。但別忘了,你答應過我,只要我甘願自盡,就保我妻兒平安。」

  匡噹一聲,銀製的酒壺掉在地磚上,洩了一地酒香。

  歸樂王后凝在當場,半晌悲哭道:「大王!大王你……你……」撲在何肅腳下,死死咬著發紫的唇,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只道投降獻璽就可逃出性命,怎料夫君是用自己的性命與何俠交換。

  昨夜之前,她還覺得夫妻已形同陌路,但此刻,心窩卻彷彿被錘子搗碎了似的,痛不欲生。

  何俠看著歸樂王后俯在何肅腳下慟哭,臉上掠過一絲朦朧的感傷,片刻後,表情卻變得冷峻:「這女人奪權亂政,為禍歸樂,令你喪失一切,你居然還要護她,這等可笑的婦人之仁,真不像你的所為。」

  何肅聽了,低頭看著傷心痛哭的妻子,眉目裡透出一點點暖意,低聲道:「我原本為了樂震造反的事,心裡極恨她,軟禁她後,三番兩次,差點頒了王令命她自盡。在雲常駙馬的招降信到達前,我甚至還想著,是否要在我死前,先殺了她。」

  他悠長地吐出一口氣,似在對何俠答話,又似在自言自語:「招降信中言明,只要我願意獻國後自盡,會保全我王族中兩人性命。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紹兒,我自盡又有什麼不可?但第二個想要保全的人,我左思右想,到了最後,真想用命來護住的,竟然還是她……」

  「大王!」王后淒然仰頭叫了一聲,哽咽道:「臣妾該死,臣妾罪該萬死啊!」

  「你不能死,紹兒已失了父親,怎能再失去母親?」何肅慘然一笑,他自從登基後,身邊美人眾多,又擱心於王權,對王后日益冷淡,現在死別就在眼前,才覺這女人在身邊伴了這麼久的日子,原是真正的心有不捨,柔聲道:「成親當日,我答應過你要一生一世愛護你。此誓言這些年都忘記了,直到今天,不知為何又忽然想了起來。王后別哭,我只是實踐自己的承諾而已。」

  何俠站在一邊,冷冷瞅著。(請支持四月天)

  他攜恨而來,討伐歸樂,一路上雲常軍望風披靡,戰無不勝,直到今日兵臨城下,不費吹灰,迫得何肅獻璽自盡,原想著吐氣揚眉,心頭不知何等暢快。

  不料勝利並非萬靈仙丹,得到歸樂不但沒有治癒他的心病,入得城來,敬安王府滿目荒蕪更讓他彷徨若失。

  看著何肅向妻子柔聲道別,歸樂王后痛不欲生,何俠無聲站在一旁,回望自己身邊,空無一人,入目處,是舊日家園的一片廢墟,空空點綴綾羅綢緞,寂寞隨風不散。

  一股被世人遺棄背叛的恨意,如火山爆發般,轟然湧上心頭。

  「大王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時的交情,本駙馬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何俠冷冷笑道:「歸樂王族三人,只要一人甘願自盡,便讓你們任意保全兩個,包括大王自己本身,如何?」

  歸樂王后沒想到忽有轉機,驀然止了哭聲,轉頭看向何俠,極認真地問:「小敬安王說的是真的?」若是如此,只要她甘願自盡,就能保住丈夫和兒子。

  何俠尚未回答,何肅已經沉聲道:「王后不要多言。這事已經說定,沒有必要更改。」

  何俠不料他竟如此堅決,臉上勃然變色,一手按了劍柄,只是一個勁地冷笑。憶起耀天,面前這兩人一言一行,一個眼神,都似剮他的心一般可恨,殺意頓生。

  「大王,」歸樂王后眼圈通紅,哀聲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要大王可以……」

  「可以什麼?」何肅瞪她一眼,目光裡藏著沉重的憐意,見她哭得臉頰上滿是眼淚,忍不住彎腰,輕輕替她拭去淚水。他知道這是最後能和妻子說話的機會,語氣說不出的溫柔,歎道:「我是你的丈夫,怎麼可以不保護你?天下又有哪個丈夫,可以忍心看著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知這無心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俠心臟。

  天下又有哪個丈夫,可以忍心看著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俠聽在耳裡,腦子嗡一聲,彷彿瞬間就炸開了,眼前一片空白。

  身子晃了兩晃,才勉強站穩,手心處冷汗浸浸,觸到劍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來,切齒道:「你該死!」

  何肅猛然抬頭,劍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為王子,雖不及何俠本事,但也是剛毅驕傲之人,原就打定了主意要捨命保護妻兒,不驚不懼,站在原處閉上雙目,就等著那一分劇痛來臨。

  何俠寶劍揮下,見他閉目等死,神態安然,恨火燒得更烈,只覺一劍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轉,落在正飛身撲上要以身擋劍的歸樂王后身上。

  他劍法高強,當即劍隨意轉,劍刃挪了少許,向下一挑。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

  何肅猛然睜大眼睛,低頭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后!王后!」何肅跪下,將王后抱在懷中,聲音已經嘶啞。

  王后喉間中劍,鮮血如箭一樣噴出,身子已經軟了,哪裡能發出聲息。睜著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肅一眼,緩緩閉上眼睛。

  何肅見她手腕軟軟垂下,再沒有一絲動靜,覺得自己渾身都冰冷一片,慢慢地抬起頭看向何俠,紅著眼睛,一字一頓問道:「你為何如此?」

  何俠眼角微微抽搐,臉上木然,彷彿失了魂魄,嘴上卻冷冷道:「本駙馬只是想告訴你,天下確實有丈夫親眼看著妻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事。」

  「何俠!」何肅怒吼一聲,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為王后與自己日益疏離,從不知王后死在自己面前竟會讓人如此心碎,驀然一痛,竟全失了理智,瘋了一般朝何俠飛撲,伸出雙手,不顧性命去掐何俠的脖子。

  何俠一劍擊殺了歸樂王后,雖嘴角帶笑,出語尖刻,心裡其實懵懂一片,似乎酒意上了頭,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又渾然不覺那是自己做的。

  何肅向他襲來,侍衛們都在百步外,無法立即趕至。何俠武藝本來就勝他一籌,手中又有劍,怎會容他近身,見眼前黑影撲來,向後一退,本能地提劍就刺。

  一股熱血激灑得他一頭一臉,這才恍如夢醒。眸中焦距定下,終於看清楚何肅近在咫尺,死不瞑目地瞪著雙眼怒視他。

  他被何俠長劍穿胸而過,立即斃命。何俠一鬆手,何肅的屍身連著長劍一起,軟軟倒在歸樂王后身邊。

  「駙馬!」

  「駙馬爺……」親兵們衝了過來。

  何俠擺擺手,命他們退下。

  空蕩蕩的敬安王府中庭,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著。

  那一對夫妻,靜靜躺在血泊中。乍看過去,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們的生死與共譏諷已經君臨天下的何俠。

  他征服四國,鐵騎踏遍江河山川,號令行於天下,居然被一對亡國帝后的屍身譏諷?

  可笑!

  「哈哈哈……」何俠放聲大笑。

  幽靜的夜裡,偌大的敬安王府殘墟,傳來陣陣空洞的笑聲。

  夫妻?

  這一對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嗎?若不然,怎麼會鬧得舉國不寧,白白葬送了歸樂?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變故,耀天是否還有福氣,能嫁給夫君為妻。」

  溫柔的聲音這般熟悉,何俠猛然轉身。

  身後,空空如也。(請支持四月天)

  昔日笑靨如花,纖纖十指,掀開了搖墜的珠簾,有人露出一雙靈活的眸子,深深地瞅著他。

  她在馬車裡默默垂淚,在寢宮中矜持地端坐,在駙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真想忘了這些。

  全部都忘記。

  一點都不剩地忘記!

  何俠怔怔看著何肅和王后的屍身,沉重的空氣壓得他無法再挺直脊樑,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彎腰,將眼睛用手深深掩起。

  忘不了,他忘不了。

  敬安王府在眼中是一片廢墟,大勝之後,無人站在他身邊,無人為他高興,無人為他擔憂。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有多麼想念耀天。

  他以為只是充當取得權力的工具的妻子,懷著他的骨肉哭泣著死去的耀天,原來他一直在深深思念。

  在他取得雲常王權的剎那,心疼那般強烈,讓他完全麻木。

  鎖。

  鎖在門上,耀天在哭。

  「不不,我不要御醫,我要駙馬……駙馬……」

  「快去,找人傳喚駙馬,要他來……」

  「綠衣,我要見他……我不行了,我想見他。快去,他不會不見我的……」

  何俠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

  鎖,鎖。

  鎖在門上。

  沉甸甸的鎖,鎖住另一個空間,鎖牢了權勢仇恨。

  打開它,打開它吧。那不過是一把鎖,那不過是一扇木門,裡面的,卻是他的結髮妻子,是他的骨肉。

  「打開它!打開那把鎖,快,給我砸爛它,砸爛它!」何俠捂著頭狂吼,俊美的臉痛苦地扭曲變形。

  他已擁有四國,揮手之間便可重現燈燭輝煌,車水馬龍,卻無力改變這片讓心空蕩蕩的死寂。

  所有人,都無情地去了。

  家在哪裡?

  親人又在哪裡?

  耀天臨死前的聲聲呼喚,無處不在,迫入耳來。

  「開鎖……開鎖!來人,開鎖!」

  「駙馬爺?駙馬爺?」

  耳畔傳來人聲,何俠驀然抬頭,目光犀利。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窺探他的神色:「駙馬爺命屬下開什麼鎖?屬下這就去。」

  是他的心腹親兵。

  何俠愣愣看著他,漸漸清醒過來,長舒了口氣,麻木著站直了身子。目光轉到地上,何肅夫妻的屍身已經冷了,血凝在地上。何俠瞅著那片血色,臉上掠過狠色,沉聲命道:「殺了他。」

  親兵見了他的神色,一陣心悸,低頭看看已經冰冷的何肅,輕聲道:「稟駙馬爺,這男人已經死了。」

  「不,」何俠臉色蒼白,瞪著眼睛,冷冷道:「去,把何肅的太子殺了。歸樂王族,一個也不許留。」

  他眼中精光駭人,親兵聽了命令,不禁愣了愣。何俠去書何肅,答應只要何肅投降自盡,就留他王族兩人性命,如今何肅和王后都死了,為何還要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太子?

  「駙馬爺,那歸樂太子,您不是說過……」

  「我說過什麼?」何俠怒喝:「好大的膽子,你敢抗我軍令?來人,給我拖下去,重打二十軍杖!」命人拖了這名親兵下去,又連聲叫了人來,下令道:「給我去把歸樂太子殺了,立即去!我不許何肅的兒子活著。」

  他已擁有天下,自己的骨肉卻活不成。為何仇人的兒子還能活著?

  何肅的兒子早被看管起來,要殺他何難。

  很快,派去的士兵回來覆命:「駙馬爺,何紹已經殺了。」

  何俠聽了,並無喜色,只道:「是嗎?」在風中靜立半晌,轉頭看看四周的親兵侍衛,人人都悄悄注視他,眼中多了驚懼之色。

  何俠心裡一陣難受,輕輕道:「那何肅答應了自盡,臨時反悔,居然和王后一同反抗,企圖殺我。所以我才殺他兒子。」想起剛才那名靠近他的親兵,又問:「桐澄呢?」

  「稟駙馬爺,按駙馬爺的將令,拖出去打了二十軍杖,正跪在外面等駙馬爺發落呢。」

  何俠道:「給他上藥,讓他休息兩天,好好療傷。」

  環視四周,敬安王府竟如斯陌生,長歎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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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擊的目標確定為且柔。在原地等了十天後,楚北捷一方的生力軍終於到達了。

  眾將正在軍帳內商討,羅尚忽然興沖沖地掀開門簾進來:「北漠的華參到了。」

  帳中眾人都喜道:「快請進來。」

  話音未落,華參一身風塵僕僕地跨了進來,他是則尹離任後被若韓提拔上來的年輕將領,雖然經歷了周晴大敗,但銳氣未減,馬上顛簸,被灰蒙得一頭一臉,眼睛依然神采奕奕。在帳中一掃,目光落在若韓身上:「上將軍。」對著若韓一拱手,中氣十足道,「接到上將軍的密信,末將立即就起程了。北漠士氣很旺,每天都不少人偷偷找到我們的秘密募兵處呢。」

  「不忙稟報,先來認識一下。」若韓見了自己下屬,也很高興,引他見了各位將領,最後把他帶到楚北捷面前:「這位就是鎮北王。」

  華參看著楚北捷,眼裡閃爍著警惕又敬畏的光芒。

  楚北捷知道要帶領這群昔日是敵人的將領並不容易,對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打量華參片刻,問:「帶了多少人馬過來?」

  華參對於要向楚北捷稟報軍情還是感覺古怪,用目光向若韓詢問一下,才答道:「在北漠我們的基地裡已經聚合了不少人,但想到一路上要避開雲常軍耳目,只領了一千人過來。雖然大多是沒上過戰場的新丁,但我敢保證,個個都是好小伙子。」

  娉婷早在聽見華參來到時,心臟就已怦怦跳個不停。站在楚北捷身邊,按捺著心中激動,出聲問:「華將軍,有沒有陽鳳的消息?」

  華參目光一轉,看見一個清秀的女子站在楚北捷身邊,雖不是達官貴人身邊看慣了的絕美姿色,但氣質淡雅,落落大方,立即猜到她是何許人也,有點恭敬地應道:「有,末將已經派人按照姑娘在信上所寫的地址,找到了上將軍夫人。」娉婷曾助北漠對抗東林,北漠將領對她心理上都比較親近,華參對她的態度比對楚北捷自然多了。

  娉婷急問:「他們都好嗎?陽鳳看了我給她的信,說了什麼沒有?」

  華參笑道:「上將軍夫人說,人各有志,目前她並不打算帶著孩子藏進安全的山區,不得不婉拒白姑娘的好意。」

  娉婷有點愕然,盯著華參帶著笑意的臉,半晌眼睛一亮,低呼道:「天呀,她居然帶著孩子到這裡來了!」

  幾十隻白鴿同時在心上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向四面八方撒下帶著芬芳的喜悅和驚訝。

  陽鳳來了。對戰爭深為厭惡,從來只想避開這一切的陽鳳,竟然也來了。

  孩子們呢?

  長笑,我的長笑。(請支持四月天)

  娉婷頓時按捺不住,提腳往帳門去,走到門前,又猛然剎住腳步,轉身急走回來,牽著楚北捷的手往外拉。

  她向來從容,此刻少有的激動,連楚北捷也摸不著頭腦。不過娉婷乖乖將小手送上,楚北捷當然絕不會放開,一邊任她牽著,隨她急步走出帳門,一邊柔聲問:「是去接陽鳳嗎?」一掀簾子,兩道人影消失在門簾後。

  眾將見他們兩人竟這樣就出了軍帳,又是愕然,又不禁羨慕。

  華參站在原地,半晌方轉頭對若韓歎道:「這位白姑娘當真厲害,我原打算賣個關子,只一句就被她猜了出來。」

  若韓心情很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惜了,你沒親眼瞧見堪布之戰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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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華參一起到達的人馬正在紛紛飲水進食,不少人東一堆西一堆坐在草地上休息。

  娉婷拉著楚北捷快步到了營門,第一眼就看見在人群中宛如鶴立雞群的陽鳳,雖面容疲倦,仍不減溫柔麗色。

  陽鳳也早就遠遠看著娉婷過來了,對娉婷招招手,淺笑道:「娉婷。」

  「陽鳳。」娉婷驚喜地喊了一聲,放開楚北捷,拉起陽鳳的雙手,緊緊握了。上下打量陽鳳,雖沒開口,眸子裡卻蕩漾著隱藏不住的激動。兩人手拉著手,面對面互看了很久,娉婷才打破沉默,帶著責怪的語氣歎道:「你真是的,兵者凶器也,應該遠避才對,為什麼不聽我的勸告?這裡很危險。」

  「你不甘蟄伏,卻怎麼要別人苟且偷安?我也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是來到兵營,親眼見證這場大亂是怎麼被平定的。」陽鳳柔和的臉上多了一分堅毅,微笑著道:「我說過,我會親眼看著夫君的話實現。」

  這種堅定的眼神,在失去則尹之前的陽鳳身上絕不會看到。

  娉婷也不禁微詫,低聲道:「那孩子怎麼辦?」

  陽鳳未答,一個小小的腦袋忽然從陽鳳身後鑽出來,露出大大的笑臉:「姨姨!」

  「則慶,你又長高了啊。」娉婷愛憐地摸摸他的小頭,目光不由到處搜索。

  陽鳳知道娉婷在找誰,抿唇笑著:「不用找啦,在那邊呢。」用指頭往娉婷身後一指。

  小孩子長得真快,才多久,長笑似乎也高了不少,居然比則慶還要頑皮上幾分。他剛到陌生的地方,對一切充滿好奇,一時沒注意娘親大人已經來了,不知怎麼就溜到了娉婷身後,剛巧被一樣眼熟的東西吸引住。

  「刀刀……」

  長笑記性很好,他從前玩這亮晶晶晃眼的東西,還曾害則慶被陽鳳狠狠打了小屁股,現在見了,一眼就認了出來,不由分說巴上楚北捷的大腿,墊起腳尖去扯楚北捷腰上的神威寶劍。

  楚北捷低頭一看,一個小東西抱著他的大腿,抬頭看他一眼,大大的烏黑眼珠,眸中清澈,正努力伸手扯他腰上寶劍,對他這個不怒自威的鎮北王竟無一絲懼意。

  這小傢伙膽子甚大。

  當初,就連王兄的兩位小王子也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爬到他身上來。

  楚北捷凝神打量腿上這小東西,鼻樑挺直,眼神倔強,倒越看越愛。忽然想起自己和娉婷的骨肉,就那麼無聲無息地被命運吞噬了,心裡一陣狠疼。

  沒想到,則尹兩個兒子都會走路了。

  深深的羨慕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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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來不大親近小孩的,這下卻軟了心腸,不由自主彎腰將長笑抱起來,苦笑著輕輕捏長笑胖胖的臉蛋一下:「好頑皮的小子,怎麼不乖乖跟著你娘?」

  玩得正興奮的長笑被提醒了一下,才想起左右張望,終於瞅見熟悉的身影,頓時大叫起來:「娘!」

  稚嫩聲音悅耳非常,邊叫著邊向娉婷和陽鳳所在的方向伸長雙手,掙扎著要離開楚北捷的懷抱。

  楚北捷一時卻不捨得鬆手,隨著他將視線移向娉婷和陽鳳一方,正巧遇上娉婷轉身向他們看來。

  到底母子天性,娉婷聽見長笑叫喚,心裡像被軟軟的繩子猛然勒了一下,本來已將心裡的激動按捺下來,此刻卻一個忍不住,目光剛觸及長笑,眼淚已湧眶而出,走到楚北捷面前,將活蹦亂跳的兒子接過來,緊緊摟在懷裡,柔聲道:「長笑,長笑,娘好想你。」眸中滿是溫柔,低聲喃喃,腮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長笑還不懂離別滋味,見了自己親娘,高興得不斷在娉婷懷裡磨蹭,呵呵直笑。

  楚北捷站在一旁,呆若木雞。

  從長笑在娉婷懷裡,對著娉婷喊第一聲「娘」起,他已經化成僵石。

  一道彩虹霍然而起,在他腦子裡直架雲空,散發強烈的七彩光芒,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無數光彩在眼前流轉,團團圍住印在他深邃雙眸深處的一大一小身影,那般甜蜜溫柔,美好得讓他絕對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彩虹迅猛地脹滿了他的心,耳裡傳來極輕微的格一聲,似乎心已經被那股不知所措的歡喜給脹破了,旋風一樣充斥了整個胸膛。

  娉婷抱著長笑,轉過頭來,觸及楚北捷的眼神,羞澀地低頭,臉上帶著歉意,低聲道:「王爺,這是長笑。」

  只是這麼輕輕柔柔的一句,卻比天上的仙樂還要動聽。楚北捷知道,自己今生今世也不會忘記這一句話,堂堂鎮北王,竟在眾人面前湧起要大哭一場的衝動。(請支持四月天)

  長笑,這是長笑。

  是娉婷的兒子。

  也就是他的兒子!

  四肢身軀都彷彿在雲際快活地飛翔,楚北捷深深凝視面前這一對有著幸福笑容的母子。他不敢作出絲毫表情,任何一絲臉上肌肉的動彈,都有可能引發他洶湧在喉間,就快壓抑不住的歡喜之淚。

  這個小傢伙,是他和娉婷的……

  儘管努力了半天,兩三次暗中提氣,卻仍激動得說不出一個字。

  娉婷見他如此,也不禁有點緊張地瞅著他。

  長笑轉頭看見他,又把神威寶劍盯上了,高興地大叫一聲:「刀刀!」伸手要從空中爬到楚北捷身上去。

  陽鳳牽著則慶,在一旁含笑看著。

  楚北捷嗓門裡幹幹澀澀,無數歌聲在他耳膜裡咆哮似的蕩漾個不停。似乎不猛跳起來,對著蒼天大吼幾聲無法平復心頭熱辣辣的火流,但他的身軀卻完全不聽使喚,只能呆在原地。

  好不容易的,才終於從嗓子裡擠出幾個沙啞到極點的字:「等一下。」

  娉婷等人都愕然,看著楚北捷猛然轉身,飛一樣衝進最靠近的營帳內。他一進去,裡面的士兵呼啦啦全部從帳門湧出,都帶著一臉莫名其妙的疑惑,顯然是被楚北捷趕出來的。

  眾人屏息圍著那營帳,裡面猛然傳出破風聲。

  霍、霍霍……

  即使隔著帳篷,仍能清晰聽見利刃破風聲連綿不斷。

  鎮北王似乎正在帳內瘋狂地揮劍。

  厚重的帳皮簌簌發抖,整個帳篷彷彿隨時都會裂開似的。

  好一會,那劍聲遏然而止,大地似乎也跟著肅靜起來。

  簌!簾門猛然掀起,正緊張等著的眾人都被這份威勢嚇了一跳。

  楚北捷一身大汗,從裡面大步跨了出來,一手按在腰間的神威寶劍上,目光炯炯有神,回復了鎮北王一向的鎮定自信,可惜微紅的眼眸,足以洩漏一切。

  他走到娉婷面前,盯著長笑,理所當然地一把將他抱了過來:「好兒子,叫爹。」

  長笑性格倔強,平時絕不會這麼聽話,也許真是血濃於水,這次出乎意料的好商量,竟然真的奶聲奶氣叫了一聲:「爹。」低頭去扯楚北捷的披風。

  楚北捷被他一聲「爹」叫得滿心歡暢,喉頭同時卻又輕輕一哽,把長笑緊緊摟了。臂中軟軟小小的身軀輕飄飄的,他握慣了劍的手彷彿一個拿捏不準就會把這小東西給弄碎了。

  如此脆弱得讓人心疼。

  但偏偏是這麼一個脆弱的生命,偏偏是這麼稚嫩的一聲「爹」,居然比天下最銳利的兵器,最彪悍的鐵騎更讓他充滿信心。楚北捷鼻中又酸又疼,感覺著兒子在自己懷裡,為父的喜悅鋪天蓋地湧了過來,霍然間又意氣風發,放聲大笑。

  天下還有誰比他更幸運?

  萬里江山,不如這稚嫩的一聲,更不如娉婷一個笑容。

  楚北捷哈哈大笑了許久,高興得幾乎又要落淚,到底忍住了,低聲對娉婷歎道:「王妃這一箭之仇,報得好狠啊。」語氣裡萬般無奈。

  娉婷自分別後所受的種種委屈,此刻盡化烏有,瞧見楚北捷的激動,心裡也覺得愧疚,低了頭,蚊子般的聲音輕輕道:「王爺不問,叫娉婷怎麼開口呢?但此事娉婷確實任性了,王爺不要生氣,娉婷任憑王爺責罰好嗎?」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她,彷彿要用眼光將她包裹起來,永遠永遠就藏在眸子最深處。

  生氣嗎?

  這分感覺,似曾相識。

  營地上方的風無聲拂過,驟然將他扯回羊腸危崖之下,當日弓箭手埋伏四周,箭在弦上,何俠從頭頂上方閃身出來,風流倜儻,迫他定下五年之約。

  那一日,他在馬上,娉婷,在他懷裡。

  那一日,他那般生氣,那般憤怒。

  就是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傷心欲絕的滋味,第一次明白他真的愛上了一個女人,第一次踏上這條千回百折的路。

  直至愛和恨、幸福和悲傷,被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之間的滋味,才知道此志不渝。

  不,不再生氣了。

  怎會生氣?他已擁有了那麼多。(請支持四月天)

  楚北捷一手抱著長笑,狠狠往長笑的臉蛋上蹭了幾下,一手牽著娉婷,唯願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秒。

  娉婷被他厚實的大手握著,抬頭看楚北捷親密地抱著活潑可愛的兒子,曾經只能在夢中才能看見的情景,此刻都已成真,眼圈不斷傳來刺熱的感覺。

  她咬著下唇,凝視這美景良久,對楚北捷低聲問:「王爺氣消了嗎?」

  「王妃的氣消了嗎?」楚北捷苦笑道:「詐死是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本王也算吃夠苦頭了,請王妃手下留情,別再這樣懲罰本王。昔日我做的錯事,都饒了我吧。」

  娉婷羞得不敢抬頭,唇角卻又逸出甜甜笑意,反手握緊了楚北捷的大掌:「王爺,周圍都站著人呢。」

  「有人又如何?」楚北捷掃周圍一圈,也忍不住朗聲笑起來:「讓他們也知道,天下間最不能開罪的,就是自己心愛的女人。」

  不錯。

  女人永遠都有辦法懲罰自己的男人。

  她們只願意將心思用在心愛的男人身上,就如她們,只願為心愛的男人心碎。

第三章

  雲常且柔,城中還算太平,百姓猶不知自己這區區小城已成了危險的鎮北王窺視的獵物,尚在安然度日。

  只是城守大人積蓄的怒氣與日俱升。

  屬下們都不難理解,那兩位到處惹是生非,故意找茬的大人,將且柔城攪個烏煙瘴氣,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城守大人能隱忍到現在不發作,已算不錯了。

  「又回來了?」

  「是。」屬下面有難色:「恭恭敬敬送出去幾次,都是第二天就回來了。」

  番麓吊著嘴角,目光向後一轉。

  杜京連忙跨前一步,彎腰附耳稟報:「銀子都按大人的吩咐送過去了。」

  唉,這兩位大人的胃口也真是太大了。

  也難怪,誰叫他們城守大人當初跟錯了對象,當了貴丞相派系的人呢?如今貴家一倒,見到誰都矮一節,否則也不至於被兩個外派官員壓得如此淒慘。

  連他這師爺連帶著也倒了大楣,山羊鬍須不知道捏斷了多少根。

  「大人,」屬下獻策道:「那兩位大人不肯離去,還不是看著我們且柔城有兩個小錢。聽說他們上次去顯納城,顯納城守送了他們兩顆雞心大的紅寶石,他們就樂呵呵地走了。屬下想……」

  番麓冷冷哼一聲:「雞心大的紅寶石?我上哪去給他們找雞心大的紅寶石?銀子也送了他們不少了。」

  杜京站在番麓身邊,欲言又止。(請支持四月天)

  番麓打個眼色,那屬下識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其實事情也很簡單。」杜京踱上來,轉著小眼睛道:「大人沒有珍寶,可且柔城裡有人有嘛。且柔雖是小城,可還是有幾戶殷實人家,總有祖傳的寶物,能讓葡光葡盛大人看得入眼。」

  番麓臉色一變:「你要我去勒索百姓的傳家之寶送他們?」他在軍中從探子頭頭歷練出來,殺人放火都只是隨手功夫,但說到勒索百姓,卻從未朝這條道上想過。

  杜京苦笑,搓著手道:「就是知道大人必不肯的,所以一直沒敢說。但是大人,這葡光葡盛兩位大人一直在這來去,也不是辦法啊。萬一真惹惱了他們,回去都城向駙馬爺放點謠言,大人的處境就危險了。他們和駙馬爺身邊的紅人飛照行將軍,也極有交情。」

  番麓像吃了一塊肥豬肉一樣膩味,皺眉道:「傳家之寶珍貴非常,誰肯輕易送出來?恐怕買也買不來。」

  杜京愁眉苦臉:「我們現在不是存心作惡,實在是求自保而已。您是一城之守,手裡捏著百姓的身家性命,開口借件東西,還不是小事一樁?我可是真心為了大人著想。」

  番麓難受得要命。

  做這破城守,實在不是什麼有趣的事,自從何俠掌權,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想想竟還不如待在軍中做探子快活。

  但現在雲常內部風雨交加,貴系逃得一命的人馬個個戰戰兢兢,唯恐一個疏忽立即惹來殺生之禍,誰還會笨得自尋事端?

  他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思前想後一番,咬著牙點頭道:「就這麼辦吧。只是不知道城裡誰家有寶貝可以讓他們看得上眼。」

  杜京見他點頭,鬆了一口氣,忙慇勤應道:「這個不勞大人煩心,小的已經準備好了一張清單。」從袖裡掏出一張帖子,打開正要讀。

  門外匆匆進來一個府役,稟道:「大人,那兩位大人又回來了。」

  「請他們進來,上房安頓。」番麓緊擰著眉頭,轉頭朝杜京擺手道:「不要念了,你就看著適合的選吧,反正快點把他們打發掉。今天該有糧隊到達,我先去城外安置一下。也好,免得他們碰面,真擔心瞧見他們噁心的臉,老子忍不住一弩把他們給廢了。」提了桌上不離身的輕弩,從後堂輕巧地溜了,剩下頭疼的杜京擠出滿臉笑容,去城守府大門迎接那兩位貪得無饜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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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菊人在府後,她如今可以自由在城守府裡走動,比從前自由了不少。只是待久了,難免有點悶,自行在後院裡辟了一小處地方栽種草藥。

  種子撒下去也沒多久,只長出三三兩兩的嫩苗。

  她對草藥有一種天生的愛護,小心地一株株施了肥,捶著腰緩緩站起來。

  一個眼熟的府役走過來稟道:「醉菊姑娘,大人說了,他出城去,怕是趕不回來吃飯了,請您自己先吃。」

  醉菊「嗯」了一聲,悶悶的。

  番麓這人,在面前時恨不得他快點消失,一不在面前,又不覺有點鬱鬱不樂。

  「晚飯就送屋裡吧。」

  晚飯送上來,醉菊獨對燈影,隨意挾了兩三筷,就失了胃口。

  看來雲常的軍糧隊又在且柔城經過了。三不五時來這麼一次,真叫人心煩。

  想起軍糧,不由又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師傅,還有芳魂渺渺的娉婷,看著自己的身影孤零零倒印在牆上,醉菊更是難過。

  放下筷子,不知不覺眼圈就紅了。

  有那個可恨的番麓在,雖然總讓人氣得牙癢癢的,倒沒有此刻這般心酸。

  醉菊舉著袖子抹淚,一陣調笑聲忽然從窗外飄了進來,有男有女,不一會,又有女子嘻嘻笑著,嬌作的唱起了小曲。她站起來走到門外,正巧瞅見一個小丫頭從原裡經過,朝她招了招手,蹙眉問:「又是哪個來了?這般吵鬧。」

  小丫頭答道:「還不是那兩個什麼大人,又來了。杜師爺叫了個什麼春的紅牌,正陪他們喝酒唱曲呢。」

  醉菊知道這兩人倚仗得了何俠垂青,給番麓惹了不少麻煩,也是滿心厭惡,朝燈火通明的閣樓上瞪了一眼。心想回房去也會被吵得煩躁,索性出了門,到府後的小車邊走走。

  到了小亭邊,晚風拂面,果然比那邊舒服多了。醉菊心情稍好,坐在亭裡,正琢磨著番麓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忽然聽見身後悉悉簌簌的腳步聲,心波微漾,脫口道:「大壞人,你回來啦?」回頭一看,臉色赫然變了。

  大腹便便的葡光在閣樓裡喝了個八成,見弟弟葡盛拉著那叫迎春的紅牌就要當場做好事,乾脆自己也扯了個叫桂花的下樓,打算找個房間,樂上一宵。(請支持四月天)

  不料喝得多了,下樓時暈乎乎地停了幾次,再一回頭,已經不見了那位桂花姑娘。天色已黑,他在院中到處撞,居然撞到了小亭邊。

  忽然聽見一把清脆悅耳的女聲道:「大壞人,你回來啦?」

  葡光抬頭一看,月下一個女子俏生生坐在那裡,姿色當真不錯,頓時大叫好運,色瞇瞇笑道:「寶貝,我這就來了。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仗著酒意,向前一撲,摸到嫩滑的小手,便把難看的臉往上挨。

  醉菊一下沒提防,被他一碰,才「呀」一聲驚叫,從石椅上霍然跳起,伸手一推,把滿肚肥油的葡光狠狠推到一旁。

  手上被摸過的地方一陣滑膩噁心,醉菊從小跟著師傅,受人敬重,除了那該死的番麓,還沒有哪個男人敢調戲她,想想還不解氣,又靠上去,「啪啪」,給了他兩個嘴巴。

  她是女子,又很少打人,勁也不大。

  葡光挨了兩記巴掌,不但不退開,反而渾身酒氣地蹭上來,淫笑道:「好香的手,小美人,再給哥哥一下。我倆有來有往,你賞哥哥香掌,哥哥賞你肉棍吃。」

  醉菊哪裡聽過這些,不懂他話裡意思,倒是愣了一下。還沒張口答話,一支利箭破風而來,簌一聲,正中葡光胸膛。

  這一箭來得毫無預兆,又急又准,葡光眼睛像青蛙似的往外鼓了一鼓,連聲音也沒出,身子就軟軟癱了下去,倒在醉菊腳下。

  醉菊吃了一驚,向後猛然退開一步,脊背正巧撞入一個人的懷裡。她驚惶地回頭,瞧清楚身後人的臉,頓時鬆了口氣:「是你……」

  莫名其妙安下心來。

  番麓臉色極為難看,在原地瞪著眼睛站了片刻,一手提著輕弩,一手抓了醉菊手臂,將她往前扯。

  醉菊被扯得踉踉蹌蹌:「你幹什麼?」

  番麓把她扯到葡光屍體前。醉菊雖從醫,畢竟是女孩,還是怕死人的,想往後避,不料被番麓狠狠抓緊了,不許她退開一點。

  他單手在輕弩上又裝了一支箭,遞給醉菊:「拿著。」

  醉菊見他臉色可怕,乖乖接了。

  番麓又對葡光的屍身揚揚下巴:「射他。」

  「他已經死了。」

  「你射不射?」番麓凶神惡煞地瞅著她,一雙眼睛都發了紅。

  醉菊略一猶豫,番麓已經不由分說地靠了過來,抓著她的手,一舉,一扣。醉菊閉上眼睛,箭已飛了出去,簌一聲,深深扎入葡光的喉嚨。

  人才剛死,血還是熱的,喉血飛濺了一地。

  番麓從醉菊手裡把輕弩拿回來,拍拍她的臉頰,要她睜開眼睛,沉聲道:「再有人敢對你說那些話,二話不說給他一箭,聽見沒有?」

  他此刻又凶又蠻,沒有平日一絲吊兒郎當的樣子,連醉菊也不敢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又滿臉疑惑地問:「他對我說的話,都是什麼意思?」

  番麓橫她一眼,不知想到什麼,露出古怪神色,又高深莫測地笑起來:「倒不是什麼壞話,只是這話只可以我對你說,不可以別人對你說。」

  醉菊雖然不大明白,但猜到肯定不是什麼好話,瞪他一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隱隱約約有點臉紅,把頭低了下去。

  番麓嘿嘿笑了笑,轉身要走,醉菊趕緊一把將他拉住了:「你去哪裡?」身邊地上還有一具模樣恐怖的屍體,她可不要一個人被扔在這裡。(請支持四月天)

  番麓聳肩道:「他們兩個親兄弟,一個死了,另外一個當然也要送去陪他做伴。難道留著一個讓他報仇不成?你看著這個屍首,別不見了。」

  大步走開,在院裡幾個閃身就沒了蹤影。

  醉菊站在原地,回頭看看葡光在月光下的屍身,旁邊小池塘蕩漾詭異的冷光,不覺身上涼颼颼的,雙手摟緊了身子。

  番麓這一去,竟去了半個時辰。

  醉菊看著葡光的屍體,分分秒秒像在火上熬著似的,每當聽見動靜,就心驚膽顫地縮起脖子藏在亭後,生怕引來別人發現了葡光的屍體。

  葡光是雲常官吏,被人發現死在且柔城,可不是小事。

  她伸長了脖子,一個勁盼番麓快點來,偏偏影子也沒有瞧見,肚裡怨了番麓一遍又一遍,嘀咕著等他回來一定饒不了他。

  視線內忽然人影一閃,立即眼裡一亮。

  番麓肩上扛著軟綿綿的葡盛,輕鬆地回來了。

  「你可總算回來了,害我擔心死啦。」醉菊心像飛起來一般,見了番麓的臉,也不覺得怕了。

  番麓看著她:「你怎麼還在這?」

  醉菊一愣,問:「不是你叫我看著屍首,別不見了嗎?」

  「一個屍首有什麼好看的?他又不會跑掉。」番麓擠擠眼,笑起來:「我和你說笑呢,你居然當真?」

  醉菊被他氣得幾乎暈過去,磨牙道:「我本想幫你忙的,你倒來戲弄我。」

  番麓上下打量她:「瞧你這樣子,也只能幫倒忙。」

  他不久前的凶氣全不見了,又掛上那副不正經的嘴臉,踢踢地上的葡光,掂量著肩上的葡盛,皺眉道:「真沉,一肚子民脂民膏,早知道要一箭解決他們,前幾天何必餵那麼多山珍海味?」轉頭對醉菊道:「我要一個一個把他們藏起來,你在這乖乖等我。」

  醉菊點了點頭,看著番麓扛著葡盛走遠,才猛然醒悟過來,露出憤憤之色:「可惡,誰要乖乖等你?」連跺了幾下腳,也不管地上還有一具屍首,怒氣沖沖回房去了。

  她心裡只顧著生氣,竟沒有開始那樣驚惶害怕。

  進房坐了許久,一點睡意也沒有,只是怔怔看著門外。到了半夜,番麓果然過來了,進門大模大樣坐下,拿去桌上的茶壺就往嘴裡灌,自言自語道:「屍首要藏,染血的地板也要洗刷,忙了我一個晚上。唉,那兩個傢伙比豬還沉,扛著他們找藏屍的地方真不容易,走了好遠,肩膀酸得連手都提不起來了。」越說越可憐。

  醉菊雖然惱他,但知道他這樣辛苦都是為了自己,心裡過意不去,只好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訕訕地問:「那裡酸了?」

  「肩膀。」(請支持四月天)

  醉菊輕輕為他揉捏。她跟著師傅,推拿等等都學過,手法老道,就是勁小了點。

  番麓才不理會她的勁是大是小,被她這樣揉著就是難得的福氣,瞇起眼睛,嘖嘖道:「真舒服,這肩膀一定前生修了福氣,才有這麼漂亮的手為它揉捏。」

  醉菊瞪他:「我知道,你下一句準沒好話。你敢說一個字,我就不幫你揉了。」

  番麓歎了一聲,倒真的乖乖閉了嘴。

  過了一會,醉菊問:「他們死了,你怎麼對上面交代?」

  番麓不答。

  醉菊道:「你說話吧,只要你別說難聽的話,我就幫你揉。」

  番麓這才道:「他們不是死了,而且得了足夠的金銀珠寶,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怎會這樣?」

  「安排假象我最拿手,不然收拾兩隻肥豬,我用得了半個晚上的時間嗎?」

  他確實是安排假象的高手,騙倒天下的白娉婷之死就是他鬧出來的。

  醉菊想起他去殺葡盛,竟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應該是事先就做好了佈置,也不再追問。

  兩人在房裡聊天,說著閒話,不知不覺都有了些睏意。

  醉菊瞅他:「你明天沒公務?還不快去睡?」

  番麓打個哈欠:「睡什麼?再有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你見了死人,晚上黑漆漆一個人會怕。我在這裡陪你到天亮,白天了你再睡就好,到處有光,也不會怕。」

  醉菊聽他這麼說:心頓時軟得要化開似的,聲音也輕了下來:「我不怕的,你累了一夜,這麼熬著可不是辦法,快去睡吧。」

  番麓又歎道:「不瞞你說,我一旦殺了人,幾天夜裡都會做惡夢,根本睡不著。」

  醉菊蹙眉道:「我開個安神的方子給你,好嗎?」

  「安神的方子我也有,一定管用,就是藥引難找。」

  醉菊奇道:「什麼稀罕藥材?我幫你想想去哪找。」

  「肯讓我抱著睡覺的醉菊神醫一個……」話音未落,肩膀已經挨了醉菊一拳,番麓無奈道:「我就說藥引難找嘛。」

第四章

  今夜夢魂難尋,楚北捷無法入睡。

  伏在他懷裡的長笑,卻早已乖乖地睡了。均勻的呼吸著,小小的身子軟綿綿的,沉甸甸的,貼著楚北捷肩膀的小臉熱熱的。

  「真的可以放下來?」楚北捷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多時,壓低了聲音,不放心的問。

  「嗯。」

  「放了會把他弄醒吧?」

  「不會。他已經睡沉了。」

  楚北捷瞅了瞅懷裡的兒子,皺眉道:「我看他會醒。」

  娉婷好笑又好氣,走過去從他手裡嫻熟地接了兒子,安置在毯子上。楚北捷一步就跨到了毯子前,低頭仔細瞧著,眸子在燭光下炯炯發亮,眼神一刻也不離。

  「輕點。」楚北捷緊張地開口:「小心別弄醒了,他會哭吧?」

  娉婷放好長笑,直起身子瞅著楚北捷,忍不住掩嘴輕笑起來:「都說爹嚴娘慈,我看王爺倒正好相反了。」

  楚北捷也知道自己太過緊張,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將她從對面輕輕扯了過來,咬牙道:「這又是誰害的?」不由分說,低頭去咬娉婷小巧的耳垂。

  「哎呀……」娉婷低叫一聲,耳上輕輕發疼,溫熱的濕漉漉的感覺傳了過來。原來楚北捷咬了咬,旋即舌頭盤在上面舔了起來。娉婷頓時紅了臉,伸手抵著他胸膛,羞道:「王爺這是幹什麼?」

  「本王正在思量,怎麼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楚北捷沉聲笑了,熱氣噴進娉婷耳中:「王妃服輸嗎?」

  「用牙咬人,勝之不武……」

  他鐵打似的寬肩,怎會被娉婷輕易推開,磨蹭夠了,才一手牽了娉婷,無聲無息走了出去。兩人出到帳外,天上星光明亮,眼前豁然開朗。

  楚北捷歎道:「這般好心境,該有琴聲來配才好。」轉頭望著娉婷。

  娉婷道:「荒郊野外,哪裡有琴?」

  楚北捷笑而不語,幽深的眸子盯著她,娉婷一陣臉紅耳赤。在他目光下,怕是無人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境界,索性笑著,反倒牽了楚北捷的手,繞過靜悄悄的兵營,尋了一處僻靜的小林坐下。

  「既無琴,娉婷唱歌給王爺聽好?」

  楚北捷問:「什麼曲?」(請支持四月天)

  娉婷露齒而笑:「唱一首降曲,給王爺賠罪如何?」

  「哦?」楚北捷沉默片刻,柔聲問:「娉婷為何要向我賠罪?」

  娉婷不知為何,竟驀然怔了一怔,垂下濃密的睫毛,思索片刻,慢慢道:「大概是因為娉婷的任性,真讓王爺吃了那麼多的苦頭,所以心懷內疚吧。」

  她低著頭,楚北捷憐意大起,將她摟進懷裡,沉聲道:「只要你和長笑都在我身邊,吃多少苦頭都算不了什麼。」

  娉婷自重見他後,已非第一次被他這樣抱著。但此刻的感覺,竟比前些日來得更為安心,許是長笑被楚北捷抱在懷裡的一幕,已經銘刻在了心頭。

  她情不自禁地抱緊了楚北捷,將頭悶在他寬闊的胸膛裡,低聲問:「王爺後悔遇見娉婷嗎?」

  楚北捷沒答,伸手拖起她小小尖尖的下巴,熱吻落了下來,覆住優美的紅唇。

  星光閃爍,林子被拉出疏疏的斜影,默默護衛著一雙蜜意正濃的璧人。

  「今晚讓本王唱曲給你聽吧。」楚北捷好不容易鬆開了娉婷,淡淡笑著,凝神想了一會,竟真的唱起來。

  「故春盈,方恨伙思;故秋思,方恨離情;不離不棄……」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豪邁多情,每個字從喉間玉石般跳出,閃爍在林間。

  「不離不棄……」

  清音夜起,林風暗磋年華。

  無琴。

  但楚北捷低沉的歌聲,並不需要琴聲來配。

  他用心低唱,僅僅不離不棄四字,已足以讓昔日絮翻蝶舞的敬安王府隨風,讓堪布城外怒馬鮮衣的對峙隨風,讓這一路上無數次絆倒他們、刺痛他們的哀傷和回憶,隨風。

  傷意離緒,歸來舊處。

  歌聲在林中徘徊飄蕩,嵌入每一片記憶,娉婷聽得如癡如醉,睫毛一顫,眼淚直直墜下,在舒展的青草上飛濺成花的瞬間,歌聲停止了。

  林中極靜,讓娉婷聽清楚楚北捷的每一個悠長的呼吸,甚至每一次心跳。

  「娉婷,我今日終於懂了。」楚北捷一曲既了,極認真地道。

  娉婷舉袖,不動聲色地擦擦眼角:「王爺懂了什麼?」

  楚北捷寵溺地用雙臂將她圈著,沉聲道:「懂了你的百轉千折,不改初衷。」

  「百轉千折,不改初衷……」娉婷低低咀嚼。

  「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我所愛的白娉婷。」楚北捷長長舒出一口氣,反問:「我怎會後悔?」

  娉婷眸中淚光閃爍,緩緩抬頭,看清楚他眼中光芒,堅定毅然。

  冰塊破碎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漸漸似成了藏在雲層中的雷鳴,隱隱迴盪心田。

  哀怨和隱埋的恨意,煙消雲散去吧。

  即使曾酒趁弦哀,燈照離席,那又如何?

  她曾身懷六甲,哭倒在撒滿藥汁的冰冷地上,將絕望傾倒於五湖四海。

  身後,是他帶領的千里追兵,火光沖天的騰騰殺氣。

  曾經對月而起的誓言,要覆蓋如此,如此多的往事,要經得起如此,如此多的考驗。

  她將目光移向天邊,忽然帶著驚喜似的輕道:「月亮出來了。」

  「在哪?」

  細得像嫩蔥似的指往天上一挑:「在那,王爺沒看見?」

  楚北捷沒有轉頭,直直看著她,像要用眸子那兩汪深邃的黑潭將她淹沒了,片刻後,俊朗的臉逸出一絲淺笑:「看見了,在這呢。」

  他低頭,吻在了顫動的睫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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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說了一夜無緒的傻話,竟都不覺一絲倦意。清晨,天濛濛亮了,微透的光裡,霧氣一縷一縷從林中飄起,他們這才雙雙回帳。往毯子上一看,長笑早就醒了,沒哭沒鬧,正在眾精會神地研究毯子邊上的流蘇扯不扯得下來。

  「才睜開眼睛就開始皮了。」娉婷把他抱起來,長笑對那流蘇興趣正濃,小手緊緊拽著不放,連著毯子也被他扯起來一個角。

  楚北捷直誇:「好小子,這股韌性像足了我。」

  長笑轉頭,見他靠過來,興奮地尖叫一聲,連流蘇也不顧了,鬆開五指,毯子立即掉到地方。長笑只管伸出兩隻小手往楚北捷那邊傾。

  楚北捷更樂:「你看,他多親我。」大手一伸就把長笑抱了過去。

  娉婷笑道:「他哪裡是親你?那是看上你的神威寶劍了。」

  果然,長笑一進楚北捷懷裡,就一心一意要拽楚北捷腰上的劍柄。神威寶劍不輕,他個子小,被楚北捷抱在懷裡,彎盡了腰桿也弄不到手,不甘地叫起來:「刀刀!」

  「好兒子,你喜歡,爹送你。」

  「有你這麼當爹的嗎?兒子才多大,送這麼一把明晃晃的利器。」

  一家三口正樂也融融,漠然掀簾子走來進來,神清氣爽地稟告:「王爺前幾日發密信召那些人手,已經到達了。」

  「也該這一兩天到了。」楚北捷問:「來了多少人?」

  「二十多個。」(請支持四月天)

  「十之八九都來了,這個時候,書信可以召到這些就不錯了。」楚北捷抱著一直動個不停的長笑,對娉婷道:「你和我一起去見見他們。這些都是我從前的部下,為著各種原因退隱了,每個都有自己的本事。」

  娉婷道:「都說現在有本事的人都隱居起來了呢。能讓王爺在這關頭密信召過來的,一定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把長笑接過來,往地上一放,拍拍他圓滾滾的小腦袋:「長笑乖,去找則慶玩去。」

  長笑興高采烈,抬腿就從門簾處溜走了。

  楚北捷倒有點不放心:「他怎麼知道則慶在哪?這裡亂哄哄的。」

  「陽鳳的帳篷就在隔壁,不用擔心,他准找著的。」

  三人還有更多的正事要做,也不能老念著孩子,立即去見了那批新到的人,果然都是軍旅中難得的高手,有人擅設山林機關,有人擅於狙擊刺殺。

  楚北捷領慣了兵,對後勤也極為看重,召來的人除了前線搏殺的好手,也有擅治刀劍傷的。

  「霍神醫醫術當然是極好的,但他向來和權貴看病,治得精細。打仗時傷者眾多,時間有急,最重要就是快。說到這個快宇,只有專門跟著行軍的大夫才最內行。」

  在楚北捷指引下,娉婷一一見過了,又匆匆趕去開軍事會議。

  一入軍帳,所有將領幾乎都齊了,就等他們。

  楚北捷喜事臨門,早上抱過兒子,手上挽著娉婷,滿面春風,進門就爽朗地笑道:「北漠新兵昨日已到,東林這邊,本王發信召集的老部下今早也抵達了。再過三兩日事情籌備妥當,就可以按照先前定下的策略,潛入雲常,主動出擊。各位將軍覺得如何?」

  眾人臉色卻沒有楚北捷那般好,楚北捷斂了笑容:「怎麼了?」

  帳中靜默了片刻,若韓道:「王爺請看看這份剛到的軍報。」抽出軍報,遞到楚北捷面前。

  軍中的規矩,軍報中凡是十萬火急的的事,一律用朱色書寫,讓接報的將領一眼就看清楚關鍵。

  楚北捷接了,打開一看,首先跳入眼簾的就是一行細密的血色朱字——歸樂王族盡遭何俠誅殺……

  娉婷就站在楚北捷身旁,濃睫微微一挑,立即瞥見了那一行朱紅色的字,臉色頓時變了變。

  整個歸樂王族?

  那就不僅是何肅,還包括王后,和年幼的王子。

  手握屠刀的,是何俠,是敬安王府的後人,上百年來忠心耿耿保護歸樂王族的敬安王府。

  是少爺……

  軍報裡的字晃動起來,娉婷呼吸不暢,忽然小臂上一熱,已被楚北捷牢牢扶穩了。

  眾人知道歸樂畢竟是她故鄉,歸樂大王雖對她不大好,怎麼說也是一同長大的,不禁惻然。

  楚北捷將她攙到椅上,要她坐了,低聲問:「還好嗎?」

  東林王后走過來:「這裡頭悶得人心頭發慌,我陪你出去走動一下,順便看看長笑到哪去了。」

  娉婷定下神來,環視帳中一圈,見大家臉上都隱隱透著關切,反而鎮定下來,緩緩道:「我沒事,坐著就好。軍情緊急,你們不要耽擱。」

  楚北捷應了,拿著軍報看下去。後面洋洋灑灑,足有百字,詳細寫了打探得知的情況。他把軍報放在桌上,淡淡問:「各位將軍怎麼看?」

  羅尚把大家心裡最大的憂慮說了出來:「歸樂已經亡國。樂震被飛照行殺得落花流水。現在,四國中連最後可以牽制何俠的力量都被剷除了。」

  「接下來,何俠會全力對付我們。」若韓語氣沉重。

  沒法不沉重。(請支持四月天)

  歸樂大軍一敗,四國已經盡入何俠掌中。

  以何俠擁有四國的實力,要對付他們這區區亭軍,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帳中的將領都是統領軍隊,能獨當一方的人,精於分析敵我狀況。倒不是心存怯意,但你一言我一語,分析出來的情況,十之八九對何俠有利。

  敵人實在太強大了。

  楚北捷曲指叩案,靜靜聽著他們說話。

  不多時,該說的都說了,眾人都停了下來,帳篷中頓時安靜,只剩有條不紊的指節敲案聲。

  叩、叩、叩、叩……

  人人都盯著楚北捷山一樣穩重的背影。那寬闊的背影,彷彿天下任何事都不能使其彎曲,他們靜靜等著,寂靜越深一分,那堅毅的感覺就越重一分。無往不勝的氣勢,藏在極有條理節奏的聲音裡,隱隱散在帳中。

  眾將情不自禁閉緊了嘴,他們知道,楚北捷正在思考。

  叩。

  叩案聲遏然而止。

  不知為何,大家緊繃繃的心,都豁然鬆動了。

  楚北捷轉過身來。眾人都料著他要說出想好的定計,興奮地等著,不料他一開口,視線卻迎上了娉婷,沉聲問:「何俠是否會立即離開歸樂,全力以赴對付我們?」

  此問大出眾人意料。

  頓時,所有的目光,又都移向了坐在一邊的娉婷身上。

  娉婷靜坐了一會,蒼白的臉色稍微好了少許,盈盈站起,將桌上的軍報打開掃了一眼,猛然看見那一行朱字,心彷彿被細針刺了一下似的,微微蹙眉,低聲道:「不會。」

  這和眾人的猜測都不同。

  但她的話向來極有份量,沒有人懷疑她在胡說。眾人互相交換目光後,東林王后開口問道:「娉婷怎麼知道?」

  一隻粗糙的大掌伸過來,緊緊握住了娉婷的手。娉婷抬頭,深深望了楚北捷一眼,把頭轉過去,柔聲問東林王后道:「王后知道何俠為什麼不擇手段,要得到天下嗎?」

  「為了權勢,浮名。」

  娉婷緊抿著唇,露出一絲苦笑:「為了敬安王府。」

  敬安王府。

  笙歌連夜,涼風也能悅人的敬安王府。

  小池靜謐,拂柳迎風,極色而不奢,一夜之間,被火光吞噬的敬安王府。

  「歸樂大軍潰敗。四國之中,再沒有大軍能威脅何俠的地位。」娉婷續道:「四國盡在他掌中,何俠還有什麼願望呢?敬安王府會再度激起何俠的豪情壯志,他一定會迫不及待,讓被毀的敬安王府重新擁有至高無上的輝煌。」

  「姑娘是說……何俠會留在歸樂,重建敬安王府?」漠然皺眉想著:「但以小敬安王的為人,應該不會在明知有王爺的威脅下,做這麼浪費時間的事。」

  楚北捷露出很好看的笑容:「漠然,你沒聽清楚,娉婷話裡,不是有至高無上四個字嗎?」

  「我明白了!」羅尚腦中靈光一閃,叫起來:「何俠是要立即登基!建立新國,登基為王,這才能使敬安王府變得至高無上。」

  若韓也猛拍一下椅子扶手,歎道:「一旦名分確立,何俠就名正言順佔據天下了,民間反抗的力量將大為削弱。」

  「他再稍微動點腦筋,用溫和政策安撫四方……」

  「最後,再慢慢收拾我們。」

  「那時候他要收拾我們,更是易如反掌。」

  這樣想下來,雖沒有開始想的那麼急迫,事情卻也沒有變好一點。怎麼看也是個將要被人甕中抓鱉的兆頭。

  各人的臉色又都沉了下去。

  漠然想了想,看向楚北捷:「到底該怎麼做,請王爺快下決定。」

  楚北捷微微笑了笑,娉婷見他要說話,輕聲搶在前頭道:「不許再考我。主帥是王爺你呢。」

  楚北捷怕她因為這軍報心裡難過,本想逗她一下,讓她忘了少許煩憂的,聽她這麼一說,反而不好再讓她出頭,壓低聲音道:「王妃是要看夫婿發號令嗎?本王遵命就是。」眼中精光一凝,往帳中眾人逐個看去,那氣勢竟不輸於揮軍十萬的瞬間。

  眾人知道他要定計了,精神一振,屏息靜聽。

  「歸樂大軍敗得太快,時間於我已經不多。不要再做籌備了,我和漠然,帶領一千精銳兵士,潛入雲常,對付且柔。」

  羅尚跟隨楚北捷多年,篤定且柔之行一定有自己的份,偏偏沒聽見自己的名字,臉色猛變,差點就跳起來:「王爺,我……」

  「你不要急,另有任務。」(請支持四月天)

  羅尚這才放心,坐了下來。

  「要建立新國並不容易,何俠必會請大法師校勘天時,尋找吉兆,安撫天下。他要吉兆,我們就給他製造一點不祥之兆,擾一擾他的軍心。」楚北捷侃侃調度:「若韓、羅尚、華參,本王今天召來的那二十多名舊部都是精幹的好手,你們一人領幾個去,再各自從軍中挑選機靈能幹的兵士,組成三隊小隊,分別潛入各地。」

  若韓聽得比較明白,問:「是要我們在各地製造異兆,惹起百姓的恐慌嗎?」

  楚北捷點頭,又問:「這些都是騙人的功夫,和上戰場不同。如今到處都是雲常兵,若韓要小心,最要緊是隱藏好蹤跡,不要被人發現了。那些異兆,你們放手發揮,做得到嗎?」

  若韓還沒有回答,一把聲音了插進來。

  「泥土滲血,燕子無故空中墜亡,土偶流淚……是不是這些?」

  楚北捷一看,原來是華參,朝他笑了一笑:「想不到華將軍是此中高手。不錯,確實就是這些。」

  「這些事倒也不難。」華參皺眉:「只是這樣花功夫讓百姓不安,對何俠數十萬大軍來說,無關痛癢,沒什麼實際的用處。」

  去裝神弄鬼當然遠沒有去且柔刺激,羅尚也正為這個在暗發牢騷。但一聽華參對楚北捷語氣不大好,羅尚立即反問:「華將軍怎麼知道這沒有實際的用處?要知道攻敵者,攻心才為上計……」

  楚北捷提手一擺,制止了羅街往下說,對華參道:「有什麼用處,將來你就會知道了。」不再就這個問題說什麼,繼續分配道:「剩下的人都留在大營,由王嫂統領,潛入深山,靜待消息。」轉身對東林王后微微拱了拱手,沉聲道:「一切拜託王嫂。萬一有敵靠近,只管躲,不要硬碰。」

  東林王后自從掌管了東林王權,歷了幾度危難,早不是從前那個藏在深宮的婦人,聽楚北捷這麼一說,也不推辭,緩緩點頭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逞強,就只用一個穩字訣。把這裡看顧得穩妥,等你們回來。」

  「那我就放心了。」

  楚北捷三言兩語佈置好了三路計劃,目前的戰略大概就確定下來了。眾人都是打慣戰的人,在這裡早待膩了,恨不得快點有點事做。漠然站起來道:「既然要去且柔,屬下先去準備一下。帶去的人,屬下先挑一千五百精兵出來,然後再讓王爺從中挑選一千,如何?」

  楚北捷道:「沒那麼多功夫。本王信你的眼光,跟我們去的人馬都由你挑,命令他們立即換上輕服,準備隨時上路。」

  羅尚也站起來,邊鬆動筋骨,邊道:「我們這邊分成三小隊,到底誰潛入哪國,怎麼發動,還需要仔細商議。若韓將軍,華參將軍,來,我們找個地方聊去。」

  幾名將領風風火火一去,東林王后也婷婷站了起來:「接了鎮北王的命令照看大營,我現在也要去巡視一下了。」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問娉婷:「醉菊那孩子,我記得是在雲常那出的事,對嗎?」

  娉婷不防她忽然提起醉菊,心裡微痛,輕聲回答:「是在雲常和北漠交界的松森山脈……」

  「嗯……」東林王后點了點頭,思忖著道:「這次鎮北王去且柔,看看能不能把霍神醫帶上。他一直想到雲常去,我擔心他出事,三番兩次用我的病當借口勸阻了。但瞧他的樣子,遲早是要去一趙的。跟著你們一起去,我還放心點。」

  楚北捷和娉婷交換個眼色。

  楚北捷這次去且柔,是潛入敵人腹地,實在比霍雨楠一人去找醉菊的葬身之處更危險。他是醉菊的師傅,娉婷絕不願他發生意外。

  娉婷道:「醉菊的屍骨,並不在雲常。我隱居的時候,帶著去埋在了北漠邊境處。」

  「萬萬不能讓他看見醉菊的屍骨,老人家受不了的。」東林王后歎道:「唉,你們年輕,還不懂的。老人受不了這種打擊,見了墓碑屍骨,更不得了。我就是想叫你們帶他走一轉,敷衍著過去就好。」說著這話,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兒子,眼圈猛地紅了,只是忍著不肯落淚。

  這樣一來,楚北捷卻不好拒絕了,應道:「王嫂放心,要是霍神醫要去,本王一定會在路上好好照顧他。」

  楚北捷送東林王后出去,回帳來,見娉婷還站在原處。他看慣鮮血淋漓,也是個殺人無數的將軍,偏偏就怕瞧見自己的女人傷心。

  娉婷離了兩年重回身邊,楚北捷總覺得她是個隨時會碎的琉璃娃娃似的,只要見娉婷露出郁色,就不免擔心。輕輕走到娉婷身邊,放軟了聲音問:「在想什麼呢?你怎麼不去找長笑?」

  娉婷知道他怕自己為醉菊難過,抬頭瞅著他,露出淺淺的笑容:「王爺今日的佈置,全部是以何俠會立即籌備建立新國而設定的。萬一娉婷猜錯了,何俠不將注意力放在建國上,反而立即領軍到東林來圍攻我們,豈不大糟?」

  「娉婷怎麼會猜錯?你是最熟悉何俠的人。」

  娉婷幽幽歎了一聲。

  楚北捷問:「怎麼?娉婷對自己信心不足嗎?本王可是對你信個十成的。」

  「我本來也是以為自己很熟悉他的,他要做什麼,我不猜中十成,也該猜中七八。」娉婷將視線輕轉,停在那份軍報上,歎息道:「可我從來沒有猜想過,他不但會殺死何肅,還會將何肅的王后和幼子一併殺了。肅王子當年和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這裡面有著敬安王府的被毀之仇,也沒什麼好說的。但那小王子只有幾歲,他出生的時候,我們都被請去喝了酒,少爺送他一個翡翠墜子,用金絲線掛在脖子上的……」

  楚北捷不等她說完,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一遍一遍親她的眼瞼,柔聲道:「不要再說,再說你又要難過了,你難過,本王也要跟著難過。我快去且柔了,你還要我睡不著覺嗎?」

  娉婷被他吻得一臉通紅,躲開了去:「被你這樣天天煩著,人家也睡不著呢。嗯,我們去了,帶不帶長笑去呢?」

  楚北捷倒呆了一下:「你也跟著去?」

  「難道我不去?」(請支持四月天)

  楚北捷道:「這麼危險,你不要過去。」眉頭擰了起來,英氣勃勃的臉少不了多了幾分陰沉。

  娉婷一點也不怕他這臉色,反而將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問:「王爺不願意讓娉婷留在身邊嗎?」

  這一句問得婉轉纏綿,楚北捷被人灌迷湯的次數不知多少,偏偏對娉婷一人灌的迷湯毫無抵抗力,將眉皺成一團,聲音沒有剛才的大了:「當然不是。」

  「王爺把娉婷留在這裡,不怕回來的時候,妻兒都不見了嗎?天下這麼大,娉婷好想帶著長笑,四處遊覽一番呢。」

  楚北捷一把抓了她,往她腋下亂撓:「豈有此理,你又威脅本王。竟然養成習慣了。」

  娉婷噗哧一聲笑起來,在楚北捷的大掌下扭著要逃:「不敢,不敢了,王爺要娉婷留下,娉婷遵命就是。」

  楚北捷沒有想到她那麼好說話,停了手,把她拉到面前,仔細為她整理了額前的亂髮:「快出發了,我要去看看長笑。」

  「他一定在和則慶玩呢。」

  兩人去見了長笑,果然在陽鳳身邊,正與則慶玩得像兩個小泥人似的,見了楚北捷,都纏上來想扯楚北捷腰間的神威寶劍。楚北捷想著要離開兒子,抱著長笑又親又捏,許久才戀戀不捨地把扭著要去玩的兒子放下。長笑哪裡知道父親的心事,一下地就咯咯笑著和則慶跑遠了。

  過了一個時辰,漠然已經準備就緒,過來稟報:「人馬已經挑選好了,就等王爺將令。」

  楚北捷點了點頭,斟酌了一會,對漠然道:「你另外給娉婷選一匹乖巧年輕的好馬。」

  漠然應了,立即就去辦了。

  娉婷等漠然走了,才笑著瞥楚北捷一眼;「不是已經屈人之兵了嗎?欺負得我答應了不去,怎麼又要給我選馬?原來你真怕我帶著長笑浪跡四方去。」

  楚北捷氣得咬牙,抓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懷裡扯:「你哪兒也休想去,本王親自當獄卒好了。」

  他這兩年裡被娉婷捉弄得慘了,想來想去,帶著娉婷在身邊,雖然危險,但出了什麼事,至少能護得她回來。

  要是再來一次當年松森山脈連挑雲常四關似的瘋找,那才叫折磨人呢。

  「長笑怎麼辦?」

  楚北捷苦苦堅持自己被為父之心折騰得快失去的理智,半天才咬牙道:「暫時交給陽鳳吧,大營裡安全點。我看緊了娘,就不怕掉了兒子。」

  長笑交給陽鳳,娉婷雖然不捨得,但也是放心的,點頭答應了,伸個懶腰,伏在楚北捷懷裡,沒有動彈。

  楚北捷本來被她氣得無可奈何,低頭一看,溫玉在懷,柔美誘人,倒覺得帶著娉婷是件好事,低頭撩撥她的烏髮,正想把釵子拔下來,好好溫存一番,外面腳步聲忽然接近,只能硬生生逼自己停了手。

  有人掀開簾子進來,又是漠然。對楚北捷稟報:「白姑娘的馬匹已經挑好了。」

  娉婷早在漠然進來前就睜開眼睛,掙出楚北捷懷抱,走到一邊去整理行裝。

  「為免雲常兵發現異常,最好夜行。傳令下去,今晚早點做飯,飯後出發。」

  暮色蒼茫中,一支不起眼的隊伍在林中啟程。

  穿山越嶺,直奔且柔。

  雲常那個不起眼的小城,靜靜屹立在他方,絲毫也不知道改變天下的契機,即將由它而始。

  當楚北捷攜帶著心愛的妻子出征的馬蹄第一聲響起時,一切已經注定——在偉大輝煌的亭朝開卷篇中,且柔這個名字,將被人們永遠記住。

第五章

  晨暉的照耀中,飛照行領著凱旋的軍隊行走在平坦大道上,遠方,歸樂都城的城門在望。

  歸樂潰敗的殘軍已經被消滅乾淨,他隨身攜帶的兩個匣子內,分別放著樂狄和樂震的首級。

  那一對父子,曾是他的主人。他追隨著他們,拚命、流汗,最後成了兔死後的犬,飛鳥盡的弓。

  不甘!他不甘心。

  這股不甘心使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背叛,背叛成就了他。

  嗚……嗚……古老的號角發出長而低沉的聲音,歡迎他的歸來。

  城門已經大開,飛照行在齊鳴的號角中,帶著澎湃的快意踏進曾經的歸樂都城。

  歸樂已不存在。何肅已死,王族已滅。

  兩道旁,跪滿迎接的百姓,這些亡國的子民顯然是被士兵們從家裡驅趕過來的,哆嗦著跪在地上,或疑懼或憤憤的視線千萬道,躲躲閃閃,若有若無地從各處射來,集中在他的身上。

  這種絕對稱不上好感的視線,不曾削弱飛照行的興奮和得意。

  不必理會,這些卑微而跪著的百姓,無從知道何肅的懦弱和無能。他們不知道,王者,必須果斷、狠辣、無情。

  誰又比得上何俠?那個風流倜儻,劍法和目光都一樣凌厲的小敬安王。

  旁觀者清。(請支持四月天)

  飛照行比何俠更明白,耀天是何俠的一道難關。

  當耀天在雲常王宮嚥下最後一口氣,天下已經沒有什麼能束縛何俠,阻止何俠。

  這讓飛照行非常高興。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要贏得風光,就要有眼光。飛照行錯跟了樂震,但這回他總算押對了寶。

  他選對了何俠,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過了城門跪地迎接的亡國百姓,越往裡走,越發覺街道上的冷清,偶爾看見的,都是惶惶不安的面孔,在雲常士兵反射著日光的鋒刀下,表情近乎雕像般的冷淡。

  一名何俠的心腹侍衛等待在大道上,截住了意氣風發,正要往王宮去的飛照行:「小敬安王不在王宮,飛將軍請往敬安王府。」

  飛照行頷首,勒轉馬頭。敬安王府是何俠舊家,待在那裡也很尋常。

  他在敬安王府下馬,人目便是滿目瘡痍,愣了一下,才跟著那名侍衛,跨進高高的門檻。

  府裡綠苔處處,草木極深。

  隔著被火燒出一片焦黑的雕柱遠遠看去,何俠獨自一人,獨立在這一片荒蕪孤單中。

  這獨立的背影,即將擁有這一片大奸河山,從此千秋萬世,被後人傳頌他的名字。

  飛照行不敢大意,走過去站定了,恭聲道:「稟報小敬安王,末將已將樂狄樂震兩人的首級帶回來了。」

  何俠早知道他來了,轉身打量他一眼,笑道:「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我已經準備了賞賜,來啊,念。」

  一名侍衛走上來,打開手裡的卷子,一項項念下來,果然賞賜不少。飛照行跟著樂震,從前也常出入歸樂王宮的,聽那賞賜裡面,竟有好幾樣是歸樂大王也捨不得送人的珍寶。

  何俠挑了主位坐了下來,臉上淡淡的,似乎在笑,眼裡笑意卻又不是很濃,看不出個究竟。飛照行等那侍衛念完了,行禮謝了賞賜:「末將都是托小敬安王的福氣才打了一場不丟臉的仗,不敢收那麼多賞賜。」小心地問:「樂狄和樂震的首級,小敬安王尚未過目,是否……」

  「不必了。」何俠搖頭:「我還信不過你嗎?」

  兩名美艷的侍女捧上熱茶,分別奉給何俠和飛照行。飛照行謝了何俠,雙手接了,茶碗晶瑩透亮,一看就知道是難得的珍品,但在這片荒蕪的王府裡,又顯得格格不入。

  何俠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啜了一口熱茶:「我曾經在這裡披滿了彩綢,擺滿了精緻的傢俱,卻不能使這裡恢復一點一絲的生機。我也曾經命人重新修理這裡頹倒的牆,但一動工,我又下命停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飛照行放下茶碗,坐端正了,才謹慎地回答:「昔日的敬安王府就是昔日的敬安王府,再怎麼重修,過去的還是回不來了。」

  何俠薄薄的唇動了動,似乎揚了一個笑,但很快又消逝了:「不錯,失去的永遠都失去了。為什麼人在取捨的時候,總是想不清楚這點?我真的很後悔。」他的眉目之間,居然隱隱顯出一股極痛的神色來。

  飛照行沒想到何俠會忽然和他說這些掏心的話,既受寵若驚,又不敢胡亂應答。

  何俠在他心目中是難得的梟雄,這種人喜怒無常,善於把心事藏在深處,應該最忌諱別人瞭解他們。

  飛照行低著頭把茶碗重新捧起來,小飲了一口,假裝在潤嗓子。

  「我誅殺了何肅一門。」何俠忽問:「你知道外面的閒言了嗎?」

  飛照行點頭道:「已經聽說了,那些謠言也聽了一點。」

  「你怎麼看?」(請支持四月天)

  「亡國的王族,不過是螻蟻罷了。小敬安王富擁天下,殺幾隻螻蟻,又有什麼?」

  「我也不必瞞你。」何俠瞅著他,又是微微一笑:「外面的閒語倒也沒說錯,何肅並沒有在投降後夥同王后刺殺我,我是無故將他們一家三口殺死的。」

  飛照行一愕,正不知如何答話,何俠已經換了個話題:「商祿將軍戰死了,永昌軍現在由誰掌管?」

  飛照行道:「戰場上失了主帥,只能臨機決斷,暫時由末將掌管。」

  何俠不在意地道:「冬灼也大了,該給他歷練的機會,現在雲常都城局勢穩定了,我正要調他出來在沙場上學一些本領。永昌軍就給他管著吧,你下去之後,交割一下。」

  飛照行應了一聲。

  不知為何,何俠今日感觸特別多。他歎了一口氣,從椅上站了起來,道:「你來,隨我到處走走。」

  飛照行跟著他,在敬安王府裡面緩緩步行。

  庭院已經完全荒廢了,池塘面上滿是浮萍,偶爾突出氣泡,在水裡簌簌一現的,不是五顏六色的錦鯉,倒像是灰黑色的小小的野魚,也不知道怎麼到了這池塘。

  蟲豸在草中一遞一聲地叫著。

  他們踏著深一步淺一步的草,一前一後走著。何俠走了許久,忽然作聲:「沒想到這麼快,連歸樂也亡了。」語氣裡竟有不少感慨。

  飛照行暗奇,他得到了天下,反而比原先更不快活。

  偷偷瞧他的背影,挺挺直直,宛如一條被繃緊的弦。

  也許是再沒有足以與何俠抗衡的大軍存在,飛照行這次重見何俠,總覺得比往日生疏上十倍。至高無上的威嚴,大概未登位已散發出來了。

  「最後的歸樂大軍被消滅,四國已經可以大統,我打算下正式的詔令,以小敬安王的名義,建立新國,定國號為敬安。」

  飛照行躊躇了一下,試探著勸道:「建立新國固然重要,但現在楚北捷的事還未了,這是否……」

  「不用擔心。楚北捷就算有十倍的本領,也不能以一抵我數十萬大軍。光桿的將軍,何足畏懼?」何俠冷笑道:「待我登基之後,名份確立。他就不再是東林的鎮北王,而是我敬安國的逆賊,殺之天公地道。能有這麼一個對手不容易,反正有時間,我要慢慢對付他。」

  聽何俠的意思,竟是四國已經平了,再沒有值得花功夫的敵手,倒有點不捨得將楚北捷一下子弄死,要慢慢貓抓耗子似的逼死他似的。

  也不能說何俠自大,想四國之內,能和何俠對抗的大軍都被滅得乾淨,楚北捷一個人能有什麼本事挑戰雲常大軍?

  他若敢公開招募叛軍,雲常大軍立即開到,十倍之數攻之,楚北捷必死無疑。

  飛照行心裡覺得不妥,但何俠語氣篤定,似乎已無法兜轉,只好不作聲,點了點頭。

  何俠卻驀地停下腳步:「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是。」

  「我要你收集各國珍寶,珍珠寶石,還要找一批鑽研鑲嵌珠寶的能工巧匠。」

  飛照行明白過來,問:「是要打造一頂王冠?」

  何俠搖頭,豎起兩根手指:「是兩頂。一頂王冠,一頂后冠。兩頂都要精美絕倫,不能有一絲差錯。」

  飛照行應了,何俠又囑咐幾句,他才告辭出來。

  回到臨時安排給他的府邸,飛照行想來想去,總有點不妥,將身邊一個留守在歸樂的心腹召了過來問:「小敬安王到了歸樂後,是不是看上了什麼女子?」

  那心腹仔細想了,搖頭道:「沒聽過他近女色,到了歸樂,就是在敬安王府處理各種事務。也難怪,見了舊家,難免要憑弔幾天死去的親人。」

  飛照行覺得似乎有東西哽在脖子裡,但又想不出說什麼,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一點東西。正在思考,又有屬下來報,何俠賞他的東西已經送到了門前。

  飛照行親自出去接了,開了其中一箱來看,都是極名貴的東西,看來何俠賞賜毫不手軟,將來絕不是個吝嗇的大王。

  飛照行暗暗高興,賞了送東西過來的侍衛不少錢。何俠的侍衛頭目也親自來了,笑嘻嘻恭喜了飛照行,又說:「兄弟奉命過來,還有一件事,就是冬灼將軍要掌永昌軍的事,請飛將軍用一下帥印,交割清楚。」

  飛照行早就知道這事,痛快地在遞上來的文書上蓋了印,算了交割了永昌軍,送走了那群拿了不少賞錢的侍衛。

  因為心裡高興,雖是征途剛剛結束,飛照行也沒有早睡,喚來屬下幾名將領一同喝酒慶祝。

  「來來,干!這一杯敬我們將軍步步高陞,前程無量。也敬我們駙馬爺早日榮登大竇!」

  一名副將忙壓低聲音道:「別再提駙馬爺三字,上面已經下了令,從今之後一律只稱呼小敬安王。張將軍,你可要小心犯忌諱。」

  「嘿,我沙場上的廝殺漢,哪裡曉得什麼忌諱。干!」

  那副將還要勸說,張將軍胡亂擺手,一臉不耐煩地嚷道:「曉得了,曉得了,很快連小敬安王也不叫,要叫皇上了。聽說那些文官現在都自稱微臣了呢。」(請支持四月天)

  這些將領在戰場上都嚴禁喝酒的,口饞了多日,興高采烈,幾壺幾壺往裡灌,飛照行迷迷糊糊間,被人扶了上床。

  睡得朦朦朧朧,卻不知為何渾身一冷,被嚇醒過來。

  猛一睜眼,飛照行直挺挺從床上坐了起來,心跳怦怦不止,一股隱隱的不安泛上心頭。

  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他對自己的直覺有奇異的信任。

  上次樂震準備殺人滅口,他也是憑著忽然湧上心頭的不安,夜間狂奔出城,逃過一劫。現在心裡微顫,不由份外小心起來,把白天裡何俠和自己的對話反反覆覆想了許多遍,但想了又想,又找不到什麼蹊蹺。

  何俠要他辦的事,他都辦了,不但滅丁東林大軍,殺了樂狄樂震,連商祿也一併處置了,還能比這辦得更好?

  如果說自己平常貪一點金銀珠寶,何俠也是應該早就心裡有數的,不該為這些小事對付自己才對。

  到底哪出了問題?

  難道又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飛照行一驚,連連搖頭。

  不不,何俠不是樂狄,不是樂震。他是小敬安王,有雄才大略,有容人的氣度。

  仗打完了,新國將立,不像從前那樣禮賢下士,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榮華富貴仍有他飛照行一份就是了。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個所以然,終於又迷迷糊糊睡去。

  但從此對著何俠,倒真的加了三分小心,更加十二分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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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貴神速,楚北捷領著人馬前往且柔,開始還擔心路上勞苦,娉婷吃不消。但娉婷也是常跟著軍隊遠行的,讓楚北捷很快就沒了顧慮,一心趕路。

  一千人的精兵,在邊界化整為零,潛入雲常腹地,又悄悄在且柔郊外碰頭。這些人都是大戰後殘留下來的精銳,個個精得像鬼一樣,經過漠然逐一挑選,又再三叮囑,沒有一個出岔子。

  一千人潛行到了且柔附近,一點消息也沒有走漏。雲常軍不知這麼一支要命的敵人已經近在咫尺,且柔城裡的人,更對這場迫在眉睫的大難毫無警惕。

  而番麓,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鎮北王的目標。

  這位且柔城守,正為另一件與楚北捷毫不相干的事頭疼。

  「他們是存心逼死我!好啊,來吧,老子在軍中這麼多年,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呢!」剛剛傳來的公文被番麓揉個稀爛,狠狠扔在地下。屋前屋後都可以聽見城守大人的咆哮:「我怎麼知道那兩個大人跑哪裡去了?這麼多人親眼看著他們離開了且柔,他們又是習慣了到處巡視的,說不定早巡到邊境去了。人不見了,怎麼發公文來要老子追查?老子上哪追查去?奶奶的!」

  負責傳信的府役早嚇得抱頭溜走了,只剩下師爺杜京,皺眉看著番麓像被人捅了屁股的老虎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

  城守大人今天的怒氣,真是非同小可啊。

  「大人請息怒,這公文雖然沒道理,畢竟是上頭的意思,我們也不能不管啊,這事……」

  「我也知道不能不管。」番麓咆哮了一頓,火氣都發洩完了,反而渾身輕鬆,居然又笑起來,用腳尖碰碰地上蜷成一團的公文,猛一發力,把它踢到角落去。(請支持四月天)

  他在椅子上大搖大擺坐了下來,吊兒郎當地把腿架桌上:「嗯,那就追查。師爺,給老子在且柔城貼公告,畫上那兩隻……不,兩位大人的相,記得畫得真一點,然後在上面寫……」他把筆咬在齒間,含糊不清地吩咐:「現丟失官員兩名,城守大人正到處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見人賞賜銀兩一百,見屍賞賜銀兩兩百。就這樣辦吧。」

  杜京見他那腔調,明白他心裡惱那葡光葡盛大人,但又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哭笑不得道:「大人,一百兩百的賞銀,恐怕少了點。我看……還是加一點為好。嗯,那見屍的話,最好別加上去……」

  「好,好,都由你。」番麓擺擺手,打個哈欠:「今日公務料理完了,你快貼公告去。城守大人我要休息去了。」

  轉到後院,一手就把醉菊手腕抓了,直向門外後。

  醉菊被他拉著,莫名其妙道:「又怎麼了?瞧你一副逃難的模樣。」

  「天氣好,陪城守老爺出門散心。」

  醉菊聽了,停下腳步,把手往回抽:「放手吧,我的小花小草都還沒澆水呢。為了你大老爺要散心,要害它們枯死不成?」

  番麓死抓了她的手腕,就是不肯松,回頭看著她:「今天公文來了,大消息,葡光葡盛兩位大人失蹤了,上頭下令要我追查。喂,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去?」

  醉菊吃了一驚,左右看看。

  葡光葡盛怎麼死的,沒人比他們兩個更清楚。

  何俠當權後,雲常一概用了重典,到處人心惶惶。這事被查出來還得了,看來要找個地方和番麓細細商議。正想著番麓叫她出門是不是要私下談這事,猶豫間,已經被番麓扯著,大搖大擺出了府門。

  且柔雖是個小城,街上倒還挺熱鬧。番麓穿著便服出門,醉菊向來不喜歡穿太艷的衣服,兩人走在路上,也沒怎麼招人注意。

  「糖葫蘆要不要?」

  「豆腐腦,來一碗?」

  番麓在街上走走停停,只要瞧上喜歡的,掏錢買了,就遞給醉菊。醉菊一味搖頭,她不要的,番麓就隨手送了路上的小孩子。到了最後,醉菊還是沒辦法,接受了番麓送的一個小面人。

  走了一個下午,番麓盡說不相干的話,壓根沒提葡光葡盛的事。

  拿著面人,醉菊忍不住道:「喂,你說話啊。」

  「說什麼?」

  「我們怎麼辦?要離城嗎?」

  番麓轉頭打量她,戲譫道:「你當我們真要逃難?」

  醉菊看他那神態,不像說假話,但番麓的話從來都不可信的,壓低了聲音追問:「那你怎麼要我出門呢?公文上不是說了要你追查嗎?萬一被發現了,你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

  「早說了出門是陪我散心,你做賊心虛,硬往逃難上面想。」番麓翻個白眼,朝城門那邊揚揚下巴:「老爺我早就開始追查了,瞧見上面的公告沒有?」(請支持四月天)

  談起正事,醉菊比他正經一百倍,聽說貼了公告,立即要去看,話也不說,牽了他的手就往城門走。

  向來都是番麓抓她的手,醉菊主動握住番麓卻是第一次。

  她本是無意的,番麓被她軟若無骨的手一牽,心裡猛跳了幾下,斜眼去瞅醉菊。醉菊一心擔心著,卻根本沒有留意番麓。

  杜京做事一點也不拖拉,城門上果然已經貼了公告,公告前人頭洶湧,因為葡光葡盛的惡名,百姓們見了公告,都是一臉平靜,只當看閒話一樣。醉菊在人群裡看了公告,只是平常的追查,心裡鬆了一口氣,低聲問:「這是你要他寫的嗎?」

  番麓哼哼一聲,罵道:「奶奶的,杜京這傢伙,改了老子的公告。師爺都不是好東西。」

  醉菊吃了一驚:「他改了什麼?」

  「本來寫著丟了兩頭豬,怎麼現在變成丟了兩位官員?」

  醉菊噗哧笑出來,又忍住笑瞪他一眼:「虧你還是城守老爺,整天不正經,就想著逗人家。」

  番麓鬥嘴從不服輸的,這次只哼哼了一下,居然沒有回嘴,只是說:「公告已經看完了,我們走吧。」

  兩人牽著手往回走,番麓忽然壓低了聲音問:「你怕看死人嗎?」

  醉菊蹙眉:「你又要殺人?」

  她只是隨口問問,不料番麓卻道:「正是。」

  醉菊心裡一縮,握緊了番麓的手。

  番麓聲音比剛才更低了,彷彿耳語一樣,「有個不長眼的,從剛才就跟著我們了。你別怕,我引他到暗巷裡面,就當上山打兔子,射他幾個透明窟窿。」

  拐了幾個彎,耳邊喧鬧聲漸漸小了,巷子越走越窄,兩人走在巷內,兩邊靠得極近的土牆夾著,連陽光都不大能直射進來。

  越往裡走,顯得更陰暗了。

  番麓在軍裡就是個性子野的,當這個城守每天看著一卷卷文書,恨不得有人來當箭靶子讓他過過癮。他這種當探子的人感覺分外靈敏,偵知了跟蹤自己的不過只有一人,放心地尋了一個死胡同。見了頂端的牆,轉過身來,一手牽著醉菊,一手將腰後的輕弩擎在掌上,銳箭無聲無息上了弦,問醉菊:「你想我射他脖子,還是射他心窩?」

  醉菊見箭頭寒光閃閃,哆嗦道:「你別問我。」將番麓的手握得更緊。

  番麓心裡更加高興,嘴往上一勾,冷笑道:「跟著的朋友出來吧,咱們聊聊天。」

  牆角處人影動了動,不一會,有人緩緩從那邊踱步出來,微笑著道:「見到你真叫人高興。也不來信告訴我們一聲,不知道我們擔心嗎?」竟是對著醉菊說話。

  醉菊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漠然!」

  漠然點點頭,這才把眼睛轉向番麓,吐字清晰:「城守大人,你運氣真好。要不是恰好看見醉菊陪在你身邊,你恐怕已經身首異處了。」(請支持四月天)

  番麓嘻嘻笑起來,轉頭對醉菊道:「我比較喜歡脖子,一箭下去,立即能讓他閉嘴。」正要扣下機關,忽然渾身一僵。

  一把冰涼的利刀,無聲無息從後伸了過來,不偏不倚,恰好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把低沉的男聲笑道:「我也比較喜歡脖子。」

  番麓自負直覺敏銳,從沒有人能這樣無聲無息潛到他身後的,心裡大吃一驚。他最擅探敵深淺,聽身後的男人說話間從容談笑的氣勢,已經知道遇上高手,識趣地垂下手裡的輕弩,強笑道:「繞來繞去,原來我是那只倒楣的兔子。」

  醉菊往後一瞧,更加吃驚,捂著嘴叫起來:「天啊,是王爺……」

  楚北捷站在番麓身後,瞥醉菊一眼:「你可讓娉婷傷心多時了。」

  「白姑娘?」醉菊心臟連續受了幾次刺激,連忙用手撫著胸口。彷彿眼前一團一團煙火似的光直冒出來,好看得叫人想哭,醉菊吸了幾口長氣,斷斷續續問:「白姑娘她……她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孩子呢?那孩子……」

  「晚點再閒話家常。你看,我脖子上還有東西呢。」番麓截斷她的話。

  醉菊心情正激動,一手擦著眼淚,瞪他道:「你這時候還敢向我大呼小叫。你知道你身後的是誰?小心他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番麓聽他們對話,已經猜到身後是鎮北王。

  別的對手就算了,遇上鎮北王的利刃擱在脖子上,自己再厲害十倍也逃不過去。他比別人放得開,索性聽天由命,收了懼意,居然嬉皮笑臉道:「你捨得?」

  醉菊當著楚北捷和漠然的面被他這麼一笑,大為窘迫,漲紅了臉:「你你……你一直欺負我,我要王爺殺了你為我報仇!」

  番麓正要說話,脖子上忽然一涼,刀鋒往肌膚上一掠,覺得微微刺痛。

  「呀!」醉菊看見番麓的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嚇得差點魂飛魄散,驚呼道:「王爺,王爺,我說笑的,你千萬別……」

  漠然見他們兩人這般模樣,早就猜到幾分,向楚北捷投去一個詢問的眼色。楚北捷默默點了點頭,漠然正容道:「打情罵俏,閒話家常,以後再找時間。城守大人,這次我們來,是來請你談點事情的。」

  番麓腦子靈活,何俠的權勢如日中天,鎮北王忽然現身且柔這樣一個小城,還能有什麼事?回言道:「你們看中我這個小小城守,不過為了那些過路的軍糧。何俠因為貴丞相的事,把我們這些城守不當人看,小貓小狗都敢過來作踐老子,老子早受夠了閒氣。一句話,向鎮北王投誠也沒什麼,但我有一個條件。」

  楚北捷見他開口就道破自己用意,心裡微微詫異:這麼一個軍隊裡稀罕的人才,怎麼竟屈在小小且柔了?見他說了一堆,忽然提個條件,大體上已經猜到,把刀刃稍微鬆了松,不再貼著肌膚,朝漠然示意。

  漠然問:「一個什麼條件?」

  番麓想了想,居然改口:「嗯,錯了,我且柔怎麼說也是一個城,換一個條件不划算,我要兩個條件。」

  漠然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吊兒郎當的人,當場愕住。

  醉菊知道他的為人,抬眼看他脖子裡滲著血珠,暗恨他這個時候還敢招惹楚北捷,急道:「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手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無端發抖,想著就為了白姑娘,王爺多少也會給自己兩分顏面,哀求地去看楚北捷:「王爺,他這人脾氣如此,你別怪他。」

  番麓看她那樣子,心裡比吃了蜜糖還甜,不顧性命還未保住,哧一聲笑出來。

  醉菊又急又恨,狠狠掐了他的手一把。

  楚北捷冷眼看兩人行動舉止,思忖片刻,沉聲問:「把你兩個條件都說出來。」

  番麓早知道楚北捷會接受,笑道:「第一,我要醉菊。」

  醉菊低呼一聲,臉紅過耳,站也不是,藏也不是,垂了頭不敢看人,小聲罵道:「我又不是一樣東西,你怎麼向王爺要呢?」

  番麓道:「我是和鎮北王談條件,與你何干?」一句話堵得醉菊幾乎氣暈過去。

  楚北捷點頭道:「這個條件,本王答應你。」

  番麗問:「她又不是一樣東西,你能讓她答應跟著我?」

  「這個容易。」楚北捷緩緩道:「我用刀刃對準你的指頭問她答應不答應,她說一句不答應,我就切你一個指頭下來。保證沒有切夠十個,她就會答應了。」

  連番麓也不禁愣住,喃喃道:「這個方法倒夠絕的。」

  三個男人靜了靜,不由一同大笑起來,楚北捷借這個空檔,也把刀從番麓的脖子上撤了下來。

  醉菊被他們笑得臉色通紅,咬牙道:「男人真不是好東西,你們都是一夥的。」對番麓惡狠狠道:「就算你手指腳趾都被切了,我也懶得理會。我又不是賣身給王爺的奴婢,你們誰也管我不著!」

  楚北捷淡淡道:「試試就知道了。」

  醉菊暗自心驚。她知道楚北捷為人向來說一不二,手指又不是楚北捷的,他要真的切了,對楚北捷也沒有什麼損失?聽漠然的語氣,本來就是打算殺了且柔城守的。

  醉菊見過權貴們談笑殺人的事,生怕真把番麓給害了,竟不敢再倔強,閉緊了嘴不再作聲。

  漠然問:「第二個條件是什麼?」

  番麓笑道:「還沒有想好呢。以後提可以嗎?」

  楚北捷見這人機敏靈動,加上對醉菊那般心思,又很合自己的胃口,嘴角逸出一絲微笑:「可以。」

  番麓問:「鎮北王帶了多少人進來?」

  「進來的,只有我們兩人。」

  「居然只有兩人?」(請支持四月天)

  番麓暗暗吃驚,他膽子可真夠大的。憑楚北捷的身份,若是被發現了,立即會惹來全城官兵,萬一被困住絕無生機。

  楚北捷輕描淡寫道:「兩人已經夠了。」

  本來只是打算進來看看情況,沒想到剛剛潛進城守府邸,剛好遇見城守大人微服私訪,更絕的是,他帶在身邊做伴的,竟然是娉婷一直為之思念的醉菊。大好機會,楚北捷當然不會放過。

  三人都是在軍裡待久的,也不浪費時間,立即商定接頭事宜,晚上在城守府邸裡碰面。

  楚北捷帶著漠然告辭,番麓問:「你不怕我反悔?」

  漠然瞅醉菊一眼,應道:「有醉菊當人質,不怕你反悔。」

  番麓臉色凜然一變,沉聲道:「你們休想帶她走。」想了想,臉上浮起威脅的笑容,「我要是一刻不見她在眼前,立即向上面告發你們。不然你們現在就把我殺了。」

  楚北捷見他那麼緊張,倒覺有趣,低聲道:「我們不帶她走。你帶著醉菊當人質,我們帶著她師傅當人質,兩邊都安心了吧。」聽見巷外傳來人聲,警覺地朝漠然打個眼色。

  時間緊迫,兩人朝番麓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迅速去遠了。

  番麓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遠去。

  鎮北王果然名不虛傳,別的不說,那潛匿刺殺的功夫,就已經少有人能媲美。

  和楚北捷打交道,除非一國之君那樣的森嚴護衛,否則誰都要提心吊膽。

  手臂忽然被重重搖了幾下,番麓轉頭。

  醉菊一臉興奮,眼睛瞪得圓圓的:「你聽見沒有,是師傅!師傅也來啦,啊……我沒有聽錯吧?我沒有聽錯,是不是?」她深深喘了幾口氣,捂著怦怦跳的心,歎道:「老天爺啊,所有的好消息都在今天來了。出來散心真是的對的,白姑娘沒死,王爺來了,師傅也來了……」說到後面,揉著眼睛輕輕哭起來。

  番麓本來一臉不耐煩,見她哭了,只好哄她:「高興的時候應該笑,為什麼又哭?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醉菊仍輕輕哭著,搖頭道:「我心裡太亂了,腳也軟軟的。你別管我。」

  番麓嘻笑起來:「我為你把且柔城給賣了,我的心更亂呢。不過現在開始你是我的人了,我就吃虧點,抱你回府好了。」

  他一提醒,醉菊又不由看他一眼,輕聲問:「你為了我要和從前的敵人聯手,心裡是不是挺難受?」

  番麓哼一聲:「雲常王族都死絕了,何俠將來一定建新國,我這樣做,誰也不能說我賣國。要賣,最多也是賣了何俠而已。有什麼好難受的?」

  楚北捷初進且柔就得了一個喜訊,心裡非常高興。回到且柔郊外的臨時營地,對漠然吩咐:「今天的事,你先不要對別人說,我要給娉婷一個驚喜。」

  漠然道:「霍神醫也會大大驚喜呢。」

  「那當然。」

  兩人商量好,一同進帳,一屋子的人都正在等他們的消息。娉婷正擔心楚北捷進城去了很久還沒有回答,見了他的身影,才暗自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迎上去問:「且柔裡面情況如何?我這裡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擬了幾條計策出來,但每條都有點破綻。要不讓人發覺地佔了這座小城,可一點也不容易。」將桌面上剛剛寫好的卷子遞給楚北捷。

  楚北捷大略看了幾眼就放下了,臉上浮起笑意:「本王想到了一個最好的辦法。」

  他是主帥,如此篤定地說有辦法,自然是個好辦法。眾人大喜,一起問:「王爺有什麼辦法?」

  「我們幾個大模大樣地進城,按照規矩拜見城守大人,大家坐下來平心靜氣,談談條件,勸他幫我們對付何俠。」

  眾人本來興奮地等著,聽楚北捷輕描淡寫地說了,都不由洩氣,紛紛苦笑道:「王爺拿我們開玩笑呢。」

  娉婷卻深知楚北捷絕不拿軍事來開玩笑,想了想,問楚北捷道:「王爺今天潛入了且柔城守府嗎?那位城守,是受何俠提拔上來的,還是受貴常青提拔上來的?」

  這問題一針見血,漠然垂手站在一旁,大叫厲害。(請支持四月天)

  番麓要不是因為身處貴常青一派,受到何俠一派的苦苦壓制,就算有醉菊在,也不見得會一見楚北捷的面就賣了且柔。

  楚北捷見娉婷烏黑的眼珠瞅著自己,忍不住握了她的小手,輕聲道;「又讓娉婷猜到了,本王真想讓了這個主帥的位置呢。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原因,娉婷再猜一下。」

  旁人見他們兩人親親密密,都不作聲,含笑看著。

  娉婷低聲道:「要再猜一點,大概是王爺出手了,讓那城守嘗到了幾分厲害吧。」

  漠然喝彩道:「不愧是白姑娘,這也能猜出來。王爺潛伏刺殺的手段,可是連敵國大將都心驚膽跳的。」

  楚北捷仍是笑著:「還要猜深一點。」

  娉婷蹙眉想了半天,搖頭道:「再深就不行了,我又不是神仙。」

  「給你一個提示,今夜我要帶霍神醫一起進去。」

  娉婷「哦」了一聲:「且柔城守有極看重的人病重了?」

  要是真的受何俠一派排擠,又遭楚北捷出手脅迫,再加上骨肉至親的重病,要一個人通敵,倒真的有可能。

  楚北捷道:「誰沒有極看重的人呢。反正且柔的事情已經解決了,這次倒是老天爺幫了一個大忙,你晚上和我們一起去就明白了。」

  快到傍晚,楚北捷真的領了娉婷,請來霍雨楠,挑選了幾名精幹屬下,趁城門未關時微服入城。

  漠然瞅著娉婷不注意,悄聲問楚北捷道:「我想著想著,還是有點犯險。萬一那人後悔,將王爺賣了怎麼辦?要只有我們兩人還可以殺出來,只擔心白姑娘和霍神醫。」

  楚北捷平靜答道:「你還沒有遇上心愛的女子,等你遇上,就知道他為什麼絕不會反悔了。怎麼,你不信本王的眼光?」當主帥識人最為重要,楚北捷看人極少出錯,他這樣一說,漠然放下心來。

  一行人來到城守府外,向府役報稱是外地來的舊朋友,過來投奔番麓的。府役早得了番麓吩咐,說這一兩日會有舊友前來,一定要好好招待,立即跑進去送信。

  不一會,番麓親自迎了出來,一見楚北捷就拱手:「好久不見,老兄身體還好?」親熱地攜了楚北捷往裡走。

  跟隨楚北捷的幾個精兵都不知道葫蘆裡賣什麼藥,想著大模大樣到敵人的城守府來,簡直就是九死一生,不過為了楚北捷的帥令,又不得不從。現在一見城守的模樣,終於放下一半心,但仍不敢大意,手握著劍柄,寸步不離地護在楚北捷身後。

  只有娉婷知道楚北捷不會莽撞,這樣做必有把握,也隨他盈盈走了進去。

  番麓領著眾人進了內室,遣退不相干的人,才鬆開楚北捷的手。漠然在一旁互相介紹,指著娉婷道:「這位就是白姑娘。」

  娉婷從未見過番麓,只以為是個陌生人,哪裡知道這男人和自己的假死一事有錯綜複雜的關係,有禮地微微頷首。

  番麓知道若不是這個女人,也許此生都不能和醉菊碰上面,想起醉菊,心裡微漾,朝娉婷古怪地笑了笑。

  漠然又指著霍雨楠道:「這位就是霍神醫。」

  此話一出,番麓露出肅容,居然撲通一聲,雙膝跪了下去。(請支持四月天)

  霍雨楠大驚,知道這人對鎮北王緊要非常,連忙要扶他起來:「不敢,不敢,哪位貴親病了,請帶老朽去看看。老朽不才,醫術上倒還過得去。」

  番麓硬挺挺跪直了:「沒有人生病,只是求您老一件事。我叫番麓,人長得帥,身體也好,射一手好弩,對人一心一意,聰明伶俐,學什麼都比別人快……」

  他語速很快,嘮嘮叨叨說了一堆,除了楚北捷和漠然外,別人都摸不著頭腦,聽番麓把自己有的沒有的優點都數完了,又問霍雨楠:「您看,我這樣的人物,你老人家還滿意吧?」

  霍雨楠被他纏得昏頭轉向,以為番麓是要拜在自己門下學醫,他今生只有醉菊一個徒兒,並不想再另找一個,但又知道眼前這個城守對鎮北王的大計甚為重要,萬萬不可得罪,只好含糊道:「這般人才,老朽怎敢不滿意?」

  一聽這話,番麓竟然到:「那您老受我三個響頭。」

  「不!不,使不得……」

  霍雨楠話音未落,番麓已經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再直起身來,滿臉的一本正經頓時沒了,嘻嘻笑道:「這下可不能賴了。您老受了我的磕頭,我以後就管您叫岳父了。」

  此言一出,不但霍雨楠,連娉婷都愣住了。

  眾人面面相覷,番麓卻像打了一個大勝仗似的,從地上生龍活虎地跳起來,衝著樓下大聲道:「媳婦!番麓的媳婦,快出來拜見你的師父,也就是我岳父。」

  他把醉菊騙到小屋裡,再三答應了只要楚北捷一出現就告訴她。但楚北捷他們一來,番麓卻沒有通知醉菊,反而先使手段把霍雨楠給料理了。

  醉菊正在屋裡忐忑不安等著師傅和白姑娘來,猛然聽見番麓在樓上叫,霍然站起來,瘋了似的往上跑,一跨進房門,看見滿屋子熟悉的面孔,哽咽著叫了一聲:「白姑娘……」再一轉視線,雖然早有準備,但親眼瞧見消瘦了許多的師傅就站在面前,整個人都怔了。

  房中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醉菊呆呆站了半晌,肩膀猛然抽動,大哭起來:「師傅!師傅!」

  霍雨楠瞪著眼睛。

  醉菊露面的剎那,他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人就像踩在雲堆裡似的。驚喜太多,活活把腦子裡所有的東西都炸飛了。

  醉菊,是醉菊那個小丫頭……(請支持四月天)

  那身板,那尖尖的下巴,那烏黑的眼睛,那表情……都是醉菊那孩子的。

  久歷歲月的睿智老眼,漸漸幻化成一片氤氳,他嗡動著唇,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一股大力用來,有人緊緊抱著自己,哭聲鑽進耳膜裡,那聲音熟悉得讓他這個老人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場。

  「師傅……師傅,徒兒總算見到你了……」

  霍雨楠低頭,老眼一片昏花,朦朦朧朧看著心愛的徒兒已經伏在自己懷裡,委委屈屈地哭著,腦子裡一片混亂,喃喃道:「孩子,孩子……」什麼都顧不上問,一味像從前那樣,用手來回撫她抽動的背。

  娉婷胸口脹得發疼,很久才想起應該呼吸,她怔在那,眼睛閃閃發亮,旁邊有人扯扯她的袖子。她緩緩把臉別過去,楚北捷對她笑道:「到我懷裡哭吧。」

  娉婷伏過去,忍不住抽泣起來。

  眾人終於明白過來,喜氣洋洋地看著兩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連著霍神醫,眼圈也是紅的。

  漠然在一旁抿著嘴笑。(請支持四月天)

  靜靜站了一會,番麓見醉菊還哭個不停,湊過去逗她:「別哭了。你師傅答應收我做女婿,我已經磕了三個響頭,喂,你也磕三個吧。」

  醉菊抹了臉上的眼淚,瞪他道:「誰要你磕頭?」她剛才哭得厲害,眼睛又紅有腫,嗓子也有點嘶啞了,又問番麓:「我的師傅,怎麼你叫岳父?」

  番麓毫無異議,痛痛快快道:「好,那我也叫師傅好了。」

  霍雨楠見了徒兒,心高興地簡直要飛起來一樣,今生也沒有這麼快活過,好不容易止了淚,見他們一吵嘴,細看醉菊兩腮,居然有點發紅,頓時明白過來,心裡的歡喜又多了一重,鼻子竟又有點忍不住發酸,趕緊掩飾著呵呵笑道:「叫岳父就好,只要你好好待我徒兒,也不用磕頭,岳父師傅隨你叫。」

  醉菊大羞:「師傅啊!」

  她不叫則已,一叫起來,所有人都笑了。娉婷也剛在楚北捷懷裡抹了眼淚,抬頭要說話。楚北捷怕她怪自己隱瞞了見到醉菊的事,趕緊道:「正事要緊,我們先談談正經的。」

  眾人都知道情況緊急,肅然道:「事不宜遲,不要閒聊了。」

  番麓擺開一張桌子,拿了卷軸往上面一鋪開,不再嬉皮笑臉:「這是且柔附近的地圖,上面朱色的五條,就是軍糧的路線,他們都會在且柔這裡歇腳。」

  這地圖是他自己繪的,比一般地圖細緻了幾倍,楚北捷讚賞地看他一眼,暗中點頭。

  醉菊不懂行軍打仗,在師傅那哭了一場,又想起娉婷,對霍雨楠道:「師傅,我們到隔壁去,醉菊幫你捶背好嗎?」看看娉婷,娉婷滿臉淚痕,朝她笑了笑,眼睛裡藏了說不完的歡喜。她走過去,對娉婷道:「白姑娘,我們到隔壁去。」

  娉婷恨不得立即和她盡述離情,拉了她的手,和霍雨楠一同到了隔壁。

  三人坐在一起,醉菊親自沏茶上來,一人分了一杯,又慢慢為師傅捶背,一邊將自己和娉婷離開後的事仔細講了一次。

  因為怕霍雨楠和娉婷生番麓的氣,把番麓做的壞事隱去了十之八九。

  霍雨楠聽了,笑道:「你口口聲聲說他壞,其實人家也沒做什麼壞事。」

  娉婷問:「你喜歡他嗎?」

  醉菊臉蛋微紅,蹙眉道:「誰喜歡他?」

  霍雨楠和娉婷一看,心裡都道:那是真的喜歡他了。

  三人在一邊聊天,這裡的男人們也談得熱火朝天。

  楚北捷向番麓說了他們開始的打算,番麓頓時笑起來:「這事王爺找對人了,我在軍中混了多年,軍裡的事都很清楚。雲常軍裡哪些將領可以籠絡,哪些將領立場最堅定,我通通清楚。」

  楚北捷大喜,當機立斷道:「這樣最好,煩請立即寫份表單出來,我們好逐一算計。」

  娉婷在那邊,向醉菊交代了別後經過,想起都以為對方死了,那股傷心滋味真不好受,當日也不知為這個流了多少淚,唏噓歎息一番,又說起活潑可愛的長笑,才漸漸止了眼淚,重新回這邊房間來找楚北捷等人。

  一進去,娉婷問:「商量好了嗎?」

  楚北捷轉頭笑道:「天賜我良才。呵,軍糧的事,稍有變更,這下一定要請白軍師幫忙了。」對娉婷作了個揖。

  娉婷知道他又和自己說笑,偏身讓過,問楚北捷道:「我不上王爺的圈套,受這個禮,一定有事讓我為難。軍糧的事,到底有什麼更改的地方呢?」

  她眼眸轉了一圈,周圍眾人神神秘秘,一臉興奮,一定是楚北捷想了什麼妙計出來。

  楚北捷瞅著她笑,頓了一會,才道:「我們不下毒,下藥。」

  娉婷聽了,蹙眉思索,忽然秀眉舒展開來,幽幽歎道:「真是妙計,王爺放心,你要的藥,娉婷能製出來。」

  別人見慣了娉婷神機妙算,只是微笑聽著,番麓不由朝娉婷多打量了兩眼,暗自吃驚。

  散會後,番麓安排好眾人,只對府役們說是自己的老朋友,別了楚北捷等,依舊向醉菊房間走來。

  剛到房門,醉菊簌然跑出來,挺身站在門前:「你來幹什麼?我今晚要陪師傅聊天。」

  番麓戲謔地看著她:「那明晚呢?」

  「明晚也不許你來。」

  番麓聳聳肩,轉身就走。

  「喂。」醉菊怕他生氣,趕緊把他叫住了,問他道:「你見了他們,覺得怎樣?」

  番麓想了想,忽然長歎:「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何俠和貴丞相鐵了心腸,要不擇手段地極力不讓他們在一起了。」

  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還有誰能比得過呢?

  如今一看,何俠當初把白娉婷從東林搶來,倒是大有道理……

第六章

  風絮滿簾,蕭蕭院落。

  同一片月色下,何俠獨坐無眠。

  在眾人的再三敦請下,何俠住進了歸樂王宮,但這一片金壁輝煌,又何曾比長滿荒草的敬安王府多一分生氣。

  難以入眠。(請支持四月天)

  有形的敵人被除掉後,無形的敵人,悄悄出現。

  被鐵蹄踏平的四國,在消滅了所有敢於抵抗的正規軍隊後,反而出現了新的不穩。

  流言已經四起。

  而失去了對手而無所事事的雲常大軍,比從前更難掌控,將領們的貪慾,更難以滿足。

  何俠煩躁地在窗邊踱步,按捺著自己重新坐下來,細看桌前的奏章。

  派出偵察楚北捷下落的軍隊一點出息也沒有,查不到任何實在的下落。楚北捷不愧是楚北捷,竟如此沉得住氣,在雲常大軍對付歸樂時,沒有趁機公開招兵買馬,沒有登高一呼,號召剩下的叛逆反抗。

  這些何俠早已猜到的,甚至故意讓楚北捷有機可趁的事,楚北捷一件也沒有做。

  有點出乎意料。

  這人就像一絲風一樣,東邊冒一點小消息,西邊冒一點小消息。小小伎倆,將幾萬雲常兵馬耍得團團轉。

  倒是北漠,有傳言說北漠從前的上將軍若韓在暗中招募新兵。

  「來人。」

  簾後轉出兩名侍衛和兩名當夜班的官員,分兩排站定了,垂手應道:「在。」

  何俠問:「北漠招兵的事,進行得怎樣了?」

  「北漠上千個村莊,每天都有年輕人逃跑,不知去向。微臣已經連下了幾道命令要嚴懲,但那些可惡的北漠人,似乎看慣了鮮血,再也不畏懼殘酷的懲罰了,就是不怕死地逃。聽說若韓那個小賊在北漠偷偷建了不少招募新兵的地方,微臣派了內奸,剿滅了兩三個,但……」

  「沒問你那些亂軍。」何俠冷冷道:「我問的是我們在北漠貼告示招募新兵,有多少人來投了?」

  站在面前的人頭低得更低了,躊躇片刻,聽見何俠的冷哼,只好硬著頭皮稟報:「到目前為止,大概……大概就有……三五百吧?」

  何俠心裡一怒,差點一掌擊在桌上,硬生生按捺住了,沉聲問:「我不是說了,招兵的條件要從寬嗎?」

  那官員戰戰兢兢道:「微臣按照小敬安王的吩咐,公告北漠百姓,當兵可以有豐厚的賞賜,家裡稅金也能減免一半……」何俠目光掃過來,嚇得他不敢往下說了。

  自從要建立新國的消息傳出,何俠打算任用各國人才,對目前他們這群雲常的舊官員的臉色就不怎麼好了。

  上次掌管供應王族用茶的崔大人進門稟報,也不知道說錯了什麼,豎著進去,出來的時候已經打橫著斷了氣,侍衛抬著他的屍首,鮮血滴答滴答沿著青石磚路直淌。嚇得在門外等候指示的官員們臉色煞白,有兩個年老的當場就暈了過去。

  「那歸樂這邊呢?」何俠繼續問。

  另一個主管此事的官員早猜到何俠會問,準備得充足一點,踏前一步,小心地答道:「發出公文後,大概有四百多人。」

  連歸樂也這麼少?

  何俠英挺的眉皺了皺,當年敬安王府尚在,他雙臂一振,不知多少歸樂人願意不顧生死地為他效命。

  如今倒成了這樣……

  眉心間一股鑽心的疼。他伸手,不動聲色地揉了兩下,反而放緩了聲音:「也不能全怪你們。從今日開始,將各地的稅都減三分之一,傳我的令,大軍不得騷擾百姓,強搶強征,有不按我律令行事的,不管是兵還是將,格殺勿論。還有,何肅他們一家……給他們依照國君的禮,厚葬了吧。」

  旁邊的侍女見他略有倦意,靜靜端上醒神的熱茶。何俠端在手裡,聞了聞,卻沒有喝,又問:「新國將建,四方的祥瑞吉物都找齊了沒有?」

  下面的人正怕他問這個,一聽都苦了臉。

  「瞧你們的臉色,看來是一件也找不著了。那好,這事我暫且不問。」何俠道:「最近到處有有流言,什麼敗像已露,禍亂將叢生,你們都知道嗎?」

  兩位官員木頭一樣站著,偷偷交換一個眼色,誰也不敢先開口。

  何俠正一腔熱血地準備著籌建新國,誰敢稟告說四國都出現了不祥之兆?但北漠、東林、歸樂各處,忽然都出現了不少古怪的異兆。

  泥土滲血,燕子無故空中墜亡,土偶流淚……本來就人心惶惶,如今出了這些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得更真切嚇人起來,說來說去,都是建立新國會惹來大禍。

  這些傳言,竟也漸漸流入軍營去了。(請支持四月天)

  雲常大軍裡面,原本就有不贊成立國的大將,嘴上不敢說什麼,心裡說不定也在嘀咕。至於其他三國的降軍,十個更有八個對何俠毫無好感。

  何俠見他們不敢作聲,也不見怪,笑道:「這些彫蟲小技,也能把你們嚇成這樣。有人暗中搗鬼而已。傳令,各地加強戒備,你們挑幾個能幹的人才,分赴各處調查清楚,把這些小把戲全部給我揭穿了。」

  又低頭披閱了幾個奏章,才吩咐道:「下去吧。」

  兩個官員如逢大赦,趕緊倒退著出來。跨出門後相互看了一眼,身上衣裳都已濕透了,晚風一吹,儘是入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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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灼接到命令掌管永昌軍,這兩天已經從雲常都城趕到了這裡。他自幼跟著何俠,身份特別與人不同,別的文官武將一律按制安排住處,他到了歸樂,直接就住進了王宮裡。

  兩名官員前腳剛走,冬灼後腳就走了進來,一看何俠靠著椅背閉眼,似乎在養神,掃了桌上堆積的公文一眼,輕聲道:「少爺累了,不如早點休息吧。」

  連說了兩次,何俠才緩緩搖頭:「不了。」睜開眼睛對冬灼道:「你這兩天也夠忙的,快去睡吧。」

  冬灼答應了一聲,卻站著半天沒有挪動腳步。

  何俠見他不肯走,不禁笑道:「你這小子,現在出去大小也是個將軍了,怎麼還是婆婆媽媽的?好,不走就待著。我剛好想問你把永昌軍管得怎樣?」

  「商祿練兵還是在行的,我這兩天連續去城外駐地看了兩次,士兵們操練得還不錯,可見以前底子打得足。只是……」冬灼有點躊躇:「也許是我沒有領軍經驗,又沒有軍中的資歷,那些下級軍官們表面上恭敬,背後對我這個將軍似乎不大心服。」

  何俠輕輕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冬灼正為這個覺得有點疑惑,不由問:「論行軍打仗,飛照行看來是個人才。他為少爺處置了商祿,何不就讓他把永昌軍也管了?」

  何俠聽了飛照行的名字,驀然冷哼一聲,冬灼只覺得心裡一跳,連忙閉了嘴。

  富麗堂皇的宮殿裡,窒息的沉默撲面而來。

  冬灼幾乎是和何俠一起長大的,從前說話隨便,百無禁忌,最近幾年何俠的心思一天天難測,有時候冷冷一個眼神,能叫人心裡直冒寒氣。這位少爺離王位越來越近,似乎就離自己越來越遠了,現在只是哼一聲,帝王的無上威嚴殺氣已全逸了出來。

  冬灼想著這個,不禁有點難過。

  過了一會,何俠緩了臉色,見冬灼小心翼翼站在那裡不敢吭聲,招他過來,低聲道:「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做。飛照行瞞著我,在外面和一群狐朋狗友勾結,貪污勒索,無惡不作。你替我把這些罪證都找過來,務必小心機密,不要走漏了消息。」

  冬灼愣了一下。

  不用說,少爺這是要整治飛照行了。以少爺的手段,不發動則已,一發動,恐怕飛照行在劫難逃。

  少爺現在擁有四國,飛照行功勞不少,這個冬灼非常清楚。不知道他惹了少爺哪裡,看少爺的意思,恐怕是要找齊罪證,就將他就地正法,連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不給。

  冬灼正驚疑不定,何俠問:「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冬灼低聲應道。

  何俠眼光淡淡往他臉上一掃,忽問:「你是否覺得我太過無情?」

  冬灼趕緊搖頭。(請支持四月天)

  何俠犀利地看著他,瞳子黑得發亮,冬灼在他的目光下簡直無所遁形,彷彿什麼心事都被看出來了,分外侷促不安。

  何俠打量了他一會,收回視線,自失地笑了笑:「誰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快建立新國,登基為帝了。你這個莽莽撞撞的小東西,也成了統領一路大軍的大將軍。娉婷……」驟然把話止了,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感傷。

  娉婷,那個從小就陪在我身邊的娉婷,那個應該此刻在舊日的歸樂王宮裡,為我的成功奏上一曲的白娉婷呢?

  很難不記起她飄蕩在敬安王府上空歡快的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悅耳,彷彿撒下一路閃爍的花瓣。

  如此,何俠就可以輕易地找到她,把她從哪個小院落拉出去,神采奕奕地道:「娉婷,我們騎馬去。」

  騎馬去,畫畫去,看書去,聽曲去……

  一同,上沙場去……

  何俠盯著蠟燭,燭光搖曳,在他變得有幾分柔和的臉龐上跳動。

  這一刻,冬灼彷彿又見到了敬安王府裡那位風流多情的小敬安王。

  晚風斜斜拂來,引得殿中四面大開的窗上的及地絲幔柔然起舞。

  冬灼小聲問:「少爺,你也覺得娉婷還活著嗎?」

  「楚北捷出山了,除了娉婷,還有誰能讓他出山?」提起楚北捷,何俠驟現的溫柔不翼而飛,神色霍然一變,眸中閃爍銳利的光芒。

  冬灼想了想,忍不住道:「到現在,誰也沒有真的見到楚北捷的人,更別說娉婷了。不管怎麼說,我們也要見了人……」

  「見到我就殺了她!」何俠忽然咬牙,重重往桌上一拍。

  冬灼耳朵裡一陣嗡嗡亂響,整個呆住了,半晌,吞吞吐吐地問:「少爺……你說的是……是楚北捷嗎?」

  楚北捷出山,極有可能是娉婷從中插手。這事冬灼從何俠片言隻語中也猜到一個大概。兩小無猜的兩人,現在陷進戰場的兩陣裡,實在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事了。

  如果真是娉婷幫了楚北捷來打少爺,那日後兩人見面,可怎麼辦了?冬灼為這個暗自憂煩了多時,一直不敢開口問何俠。

  他還保留著當日在敬安王府的一分天真,希望藉著今天絕好的機會,聽聽少爺的意思,看看有沒有回轉的餘地。他不信娉婷會這麼狠心。

  何俠冷著臉,一字一頓道:「不,我說的是娉婷。」

  那絕不是說笑的表情。(請支持四月天)

  冬灼從未料到何俠會這樣直接而堅決地回答,驟然渾身一陣發冷,心裡好像貓爪子撓著似的,疼得難受,輕輕向後挪了挪。

  何俠目露凶光,怔怔盯著桌前的公文,彷彿那就是他的敵人一樣,過了許久,繃緊的臉漸漸放鬆了,倒露出一分無可奈何的淒然,苦笑著喃喃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就一點情份也不念嗎?」

  紅燭照耀下,俊臉上竟仍是一片慘白。

  兩人默然對著,都覺得無話可說了。

  何俠揮手道:「去睡吧,明天有明天的事。」

  冬灼應道:「是。」默默低著頭,退出大門。

  身後傳來何俠隱隱約約的低沉聲音。

  「飛天舞,長空夢,情意不曾重……」夾著長歎,似乎若有所失,內裡藏著說不出的懊悔。

  回到住所,冬灼才猛然想起。那是當日在駙馬府中與耀天一同飲宴時,何俠趁著酒性,擊劍而歌的一句詞。

  那夜,有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北漠的舞姬們穿著五彩斑斕舞裙,腰間繫鼓,靈巧跳躍間雙手擊鼓,新奇有趣,討得耀天十分歡心。

  夫妻倆興致極好,在月下對飲。

  耀天笑靨下,何俠擊劍而歌。

  飛天舞,長空夢。

  情意。

  不曾重。

  冬灼終於明白,為什麼何俠對飛照行生了殺意。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聽見飛照行建議處置耀天時,自己心裡那種像被無聲的閃電,輕輕割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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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柔。

  也許是戰亂的關係,百姓們無家可歸,四處流浪。最近入城的人,陸陸續續多起來。

  「人多就人多,人多有人多的好處。很好,很好!」番麓聽了下面的稟報,不以為然地笑起來。

  城守老爺最近幾日神清氣爽,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絕沒有前幾日的煩躁不安。翹著二郎腿和師爺閒聊了幾句,又想起一件事,吩咐道:「我家裡這些都是舊時軍中的相識,個個會殺人,不少人是不喜歡和旁人打交道的,也討厭別人打聽他們的動靜。你可要小心,不要惹了他們。」

  杜京知道這位老爺就是軍中出來的人,唯唯諾諾應了:「大人的朋友,小的怎麼敢打擾,萬萬不敢,萬萬不敢的。」

  「嘿,諒你也不敢。」番麓揚著唇笑了笑。

  他知道府裡藏著楚北捷,這個消息走漏出去可不得了,說不定雲常幾十萬大軍就圍上來了。幸虧楚北捷等人都是軍裡鍛煉出來極精明的,應該不至於露出破綻,整個府裡,下人們又都沒什麼眼力,只有師爺杜京是比較聰明的,也許會看出什麼來。

  番麓也不擔心,早就對漠然說了,派一個高手監視杜京,一旦他發覺了,立即手起刀落,來個殺人滅口。

  他畢竟是個城守,區區且柔城裡,他就是個土皇帝,藏什麼人不能。最近進城的人多,十有八九是楚北捷帶來駐紮在城外的人馬分散進城了。

  正在笑,忽然聽見一把脆生生的聲音似乎在問外面的府役:「城守大人在哪裡呢?」

  番麓從座上跳起來,高聲道:「我在這裡呢。」

  醉菊推門走進來,手上托了一個方盤,見到番麓,微微笑了笑:「原來你也有認真做事的時候。」裊裊走過來,把方盤往桌子上輕輕放了,托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

  番麓看見醉菊,又瞧見那粥,打從心眼裡面笑出來,嘴上卻故意說:「我已經吃過早飯了。」

  醉菊也不生氣,只說:「哦,那給師爺吃吧。」

  杜京連忙擺手:「不敢!不敢!大人,小的先下去處理公事了。」

  「他敢吃我的東西?」番麓把碗搶在手裡,不肯放手。

  杜京知道這是番麓的家事,不該攙和的事絕不攙和,立即告退,臨走還體貼地幫他們把門關上了。

  番麓端了碗,一會說太燙,一會說淡了點,美滋滋吃完米粥,打個飽嗝,贊醉菊道:「自從見了岳父後,你可乖多了。」

  醉菊問:「我以後也這麼乖好不好?」

  番麓連連點頭:「當然好,當然好!」

  醉菊說:「師傅說我應該識大體,不要礙事。我不妨你辦公了,等一下再來陪你。」起身走了出去。

  番麓遇到這段奇事,大為高興,因為醉菊誇他辦公認真,也不好意思立即拋下公事黏著醉菊,精神抖擻處理公事,打算辦完就溜去陪醉菊花天酒地上一整天。

  待公事快辦完了,醉菊果然又推門進來了,笑盈盈瞅著番麓問:「你現在還好嗎?」

  番麓反問:「很好,有什麼不好的?」一看醉菊的神色,心裡喀登一下,變了臉色:「你在粥裡面放了什麼?」不說還好,一說著猛站起來,彷彿力氣少了十之八九,兩腿都在發抖,渾身都有點癢癢似的。

  醉菊抿著唇笑著過來,在他手腕上煞有介事地把了一會脈,喜道:「白姑娘就是厲害,竟然真的無法診脈出來,也瞧不出是被人下了藥。」

  番麓恨得牙癢癢,伸手去抓醉菊。他力氣不足,速度自然不快,醉菊一閃身就躲過了。番麓氣道:「你為什麼拿我試藥?」

  醉菊開始還笑的,聽他一問,把臉冷了下來,瞪著他,兩手都叉在腰間:「我問你,你怎麼和師傅說我已經……已經和你……同房了?」

  番麓本來氣極,聽她紅著臉問起這個,忍不住跌坐回椅上,捂著肚子毫無儀態地笑起來。

  醉菊狠狠瞪著他。(請支持四月天)

  番麓笑夠了,才道:「那是謠言,我認罰就是,算你下藥下得有道理。不如這樣,我們今晚就把謠言變成不是謠言,所謂生米煮成熟飯……」還未說完,已經被醉菊狠狠擂了幾拳。

  番麓哀叫幾聲,又問:「喂,這玩意藥效有多久?」

  醉菊揍了他幾下,心裡舒服多了,答他道:「這個要看體質,有的人長,有的人短。你不知道配這個多辛苦,我是懂醫的,在一旁幫忙,看著花花綠綠的草藥也覺得頭暈,難為白姑娘竟然知道這麼多。」洋洋得意地介紹起來,「這個下在米裡面,銀針驗不出來,吃了的人只是渾身沒勁,慢慢地情況又分出幾種,有的手腳無力,有的會直想睡覺,身上卻沒有病徵,保管讓雲常的將軍們疑神疑鬼。你瞧,這不挺有趣嗎?」

  番麓朝她翻個白眼,歎道:「我知道你是因為被拿來試藥的那個是我,才會笑得這樣興高采烈。唉,萬一這個效果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你可就謀殺親夫了。」

  醉菊朝他吐吐舌頭:「你猜對了,我就為這個高興。」不再理會被她修理得慘兮兮的番麓,自行回後院去了。

  娉婷因為幾天來忙著配置用藥,一直不眠不休,藥劑一配好,人就有點撐不住了。霍雨楠連忙為她診脈,開了方子,醉菊晚上把還沒有恢復過來的番麓趕跑了,過來陪了她大半夜。

  娉婷勸她:「你一直在旁幫忙,也夠累了,快去休息吧。要是你也一起病倒了,這可怎麼辦?」

  醉菊說:「我再陪一會就走。等你睡著吧。」

  娉婷道:「你在這,我只想和你說話,更無法睡了。」

  醉菊聽她這樣說,笑著回房去了。娉婷在枕上挨了一會,漸漸入睡,迷迷糊糊,又覺得有人扯她頭髮,喃喃道:「你回來了?」睜開眼睛,月光從窗外透進來,楚北捷就坐在床頭,身上的夜行服還沒有脫下,顯然剛剛才回來。

  「怎麼額頭那麼燙?」

  「王爺回來得正好,今天已經把藥配出來了呢。藥效正合我們的意,明天再重配一次,多做劑量,就什麼都夠了。」

  娉婷挪動身子,楚北捷順手把她摟著,皺眉看著她。

  娉婷知道他要責怪自己不愛惜身子,抿唇笑了笑:「王爺這次出去,事情辦成了嗎?」

  「潛入軍營,一刀下去就成了。這次沒用神威寶劍,以免洩漏痕跡,只用了一把隨身的刀。」楚北捷單手把腰上的劍解下來,放在床上,神色自若地道:「我日後若走投無路,倒大可以去做一名刺客。」

  娉婷柔聲道:「我知道王爺不層做這種暗地裡的勾當。若我們有足夠的軍隊,王爺一定更願意在沙場上和敵將見個勝負。」

  楚北捷抱緊了她,沉聲道:「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的。何況兩軍對陣,無所不用其極,暗殺又算得了什麼?」

  耳鬢廝摩片刻,娉婷輕輕問:「外面有什麼消息嗎?」

  楚北捷本不想讓娉婷知道,見她問起,又不好隱瞞,歎道:「我派若韓等人去佈置異兆,引起百姓恐慌,好讓何俠有所忌諱不能立即登基。這瞞得過別人,沒有瞞過何俠,他調動人馬,下令派軍中精幹的人追查,不知怎麼找到了我們的人的痕跡。」

  娉婷低呼一聲。(請支持四月天)

  楚北捷默然片刻,道:「華參死了,羅尚那邊情況不明,完全沒了聯繫,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已經命若韓立即停止一切動作,不要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是不管怎樣,現在因為這些異兆,反對選這個時候建立新國的名門望族為數不少。」頓了一頓,又道,「何俠也知道要建立新國,雲常的這些大將未必個個贊同,所以急於籌備自己的人馬。他在北漠和歸樂大肆招兵,可沒有人願意去。」

  娉婷歎了一聲,把自己深深藏進楚北捷懷裡:「少爺越來越不得人心了。」

  歸樂的小敬安王,昔日雙膀一振,不知多少歸樂人樂於效命。

  殺死獻國投降的歸樂大王一家,實在是何俠犯下的一大致命錯誤。

  娉婷忽然激靈靈打個冷戰,她竟在算計少爺犯下的每一個錯誤,想著怎麼籌劃利用……

  世事如此弄人,未免過於無情了。

  少爺,他已重回敬安王府。

  但嬌羞花解語,溫柔玉有香的日子,隔了千里之遙。

  如此明月下,他心裡思念著的,會是誰呢?

第七章

  歸樂都城,王宮裡人人噤聲,連走路也要踮起腳尖。

  能一言決人生死的小敬安王,今日大怒。

  飛照行匆匆走進去,瞧見何俠還帶著微慍的臉色,垂了雙手,謹慎地站在一邊,等著何俠問話。

  「你來了。」何俠看見他,沒有問他最近辦的事,反而朝他指指桌上滿堆的公文:「你看看,這些無知的蠢貨,我已經再三說明,那些什麼不祥之兆全部是有人搞鬼,派出的人馬已經抓了幾個潛伏進來的奸細了,他們居然還一個勁地聯名遞這些給我,請求不要急著建立新國,說什麼上天有怒意。什麼怒意,上天不願我登基嗎?」

  飛照行見他氣得似乎不輕,連忙表示贊同:「小敬安王說得是,這些無知的小人們根本不知道國家大計,小敬安王何必為他們生氣。建立新國的事,按小敬安王的意思辦理就可。」

  「我原也想這麼辦,可是不行。」何俠氣消了一些,歎道:「楚北捷那邊,一點動靜也打探不到。我很疑心那些將領們是不是想著功勞已經夠多了,或者畏懼楚北捷,不敢出力搜捕。要是知道楚北捷何在,我真想立即就領兵出去……」他似乎覺得自己有點失態,稍微停了停,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平靜地道,「最近事情很多,招兵不順利,軍糧本想不再繼續從雲常徵調,但東林歸樂北漠都經過多年戰火,許多土地都荒廢了,一時無法供應那麼多的軍糧。」

  由於糧草的問題,大部分整修的部隊都留在了雲常。何俠因為在雲常王宮裡處處可想起耀天,常常覺得心裡疼痛難忍,下意識裡不願立即回去。

  雲常七路大軍,貴炎的永霄軍開戰就葬送了,何俠用各國降兵組成一支新的永霄軍來補充。飛照行暗中思量,現在歸樂有兩路,北漠東林分別駐紮一路,剩下三路都在雲常。

  四國還沒有完全穩定,主帥離開雲常太久,確實有點危險。

  要是換了以前,定會對何俠直言,但自從起了疑心後,飛照行對任何事都多長了一個心眼,站在一旁想了想,提議道:「楚北捷是個禍患,雖然暫時藏起來了,但絕不能忽略。他應該就藏在東林,一路人馬找不到,再多派人馬去找就是了,總會有點痕跡的。不如派末將,或者派崔將軍的甘鳳軍去東林一趟,協同圍捕。」

  何俠沉默下來,臉色不佳地低聲道:「這個消息今早才傳到這裡,你大概還不知道。崔臨鑒被暗殺了。」

  「啊?」

  崔臨鑒是最近被何俠提拔上來的一名年輕將領,只有二十二歲,人卻非常精明能幹,因為感激何俠的提拔之恩,對何俠忠心耿耿。他的死,對本想在軍中安插自己親信,逐步完全控制所有軍權的何俠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就在自己的帥營裡面,半夜被人割了頭,掛在帳門上。」

  飛照行問:「難道是楚北捷下手?現在甘鳳軍整路人馬缺了主帥,看來要立即指派將領掌管。」

  「你說誰來接掌最好?」(請支持四月天)

  飛照行當然不會說自己,選了最直接的一個辦法:「臨時選將,很難找到適合的人。雲常境內,祁田將軍的永泰軍離甘鳳軍的營地最近。不如要兩軍人馬合攏一處,暫時由祁田將軍掌管?」

  何俠緩緩搖頭,擰起秀挺的眉:「楚北捷是有這樣的身手,但未必是他。不熟悉雲常軍隊內部的人,是不會選中崔臨鑒做下手對象的。這事只怕沒有那麼簡單。」

  飛照行何等聰明,立即聽出何俠的意思。崔臨鑒一不是雲常人,二不是軍中的老資格,雲常各位大將對於他做甘鳳軍統帥都心有異議,祁田便是其中最有怨言的一個。

  可難道有誰為了軍中的權力爭鬥,膽敢下手暗殺一路大軍的統帥?

  他暗自埋怨自己說話太快,反而像在幫著祁田掌管多一支軍隊似的,後悔不已,連忙補救道:「楚北捷那邊,是否還是派多點兵馬過去?我這裡正忙著辦理小敬安王給的差事,恐怕一時脫不開身,不如派祁田將軍的永泰軍過去如何?」

  何俠這才點頭道:「就派他過去吧。」走到桌前,提筆寫了一份軍令,加蓋了自己的帥印,交給一名侍衛,又問飛照行道:「王冠的事,辦得怎樣了?」

  飛照行稟報道:「巧匠已經找到了,兩個是歸樂的,一個正派人從東林接過來,都是有名的大師,遇到戰火躲藏起來了,找起來真不容易。各色寶石基本上已經齊全,但最中間的一顆,計劃著用上好的大藍寶石鑲嵌,這個暫時只找到一顆可以用的。王冠的料是夠了,后冠就……」

  「給后冠先用。」

  「小敬安王?」飛照行遲疑了一下。

  「先把寶石都用在后冠上,王冠不用急,你慢慢地制。記住,手工一定要精美,用料一定要好,尤其是后冠。」

  飛照行疑惑地看何俠臉色,那帥氣的臉上淡淡的,始終濃霧不散的樣子,明明站在眼前,卻彷彿隔了很遠,只好連聲應是,退了出來。

  回到下榻處,手下的安將軍又興沖沖來了,約他一道去喝酒。

  安將軍在雲常軍裡是老資格,飛照行這方面比冬灼經驗老道,貴常寧死後,他接管蔚北軍,明裡暗裡加意籠絡幾名蔚北軍中的大將,倒和他們處得很好。見了安將軍,飛照行笑道:「又是喝酒?將軍掙了不少功勞,小敬安王的賞賜也多,幹嘛不在這裡買塊地起個宅院,再娶幾名美人享福?這可比喝酒有趣多了。」

  安將軍擺手道:「我就好喝兩口好酒,沙場上廝殺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完蛋,女人一個就夠了,多娶幾個,將來又多幾個寡婦。」歎了一聲道:「而且女色也不是什麼好事。你看楚北捷吧,為了個女人鬧失蹤,聽說最近又出現了,嘿,我看那也只是流言。咱們駙馬爺呢……」忽然想起何俠已經嚴禁下面的人再喚他駙馬爺,忽然停了下來。

  飛照行心裡無端一跳,笑著問:「小敬安王怎樣?」

  安將軍撓頭道:「小敬安王也夠深情的,可惜了咱們公主,怎麼這樣命薄,竟難產死了。要是活到現在,那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飛照行越聽越不對路,臉色微微變了,琢磨著又問:「我最近奉命制后冠,正有點擔心尺寸大小。小敬安王日後登基,恐怕還是要尋一位新後吧?」

  安將軍直腸直肚,也沒去注意飛照行的臉色,大掌連擺了幾下:「哪來的新後?將軍您看見小敬安王身邊有什麼女人了嗎?就算日後要娶,我看最多也是個側妃。所以我說小敬安王對咱們公主不錯,聽說雲常那邊,正大修公主的陵墓。嘖嘖,那些小人暗裡中傷,說是駙馬爺害死了公主,依我看他們夫妻倆的情份,那是萬萬不會的。」

  飛照行聽他說完,腦裡本來一直疑疑惑惑的一團亂絲,彷彿被隔空而來一隻手三兩下扯白乾淨一樣,霍然明白過來。

  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請支持四月天)

  安將軍這才發現不妥:「將軍,你怎麼了?」

  飛照行木然道:「我忽然想起一點急事,非要立即辦了不可。改日再奉陪吧。」逕自走了回內房,將房門推上,滿天絢爛陽光都被擋在外面。

  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湧進來。

  何俠動了殺機。

  為著耀天,何俠想為耀天報仇。

  怪不得呢,這麼多人,偏挑他來制這后冠,又是找人大修耀天的陵墓,又有風聲說有人正追查他的劣跡。轉頭一看,竟是一張已經鋪到頭頂的大綱,要罩他這條大魚。

  想到前幾日還在憧憬富貴前程,現在都成了泡影,何俠已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要取他飛照行的命,只如兒戲罷了。

  當日雖然是他再三建議殺死耀天,但那是真心實意為了何俠手裡的權力著想。何俠自己殺了耀天,現在懊悔不已,卻要拿飛照行當替罪羊來洩憤。

  飛照行冷汗涔涔而下,又頹喪又氣憤,握緊了雙拳,驀地眼裡凶光一閃,磨牙自語道:「老子就縛了手讓你宰?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掌上一陣刺痛傳來,低頭一看,原來手握得太緊,指甲已刺進肉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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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藥計劃進行得非常成功。

  番麓體質過人,醉菊用的份量又極少,不過兩三天,番麓已經全好起來,醉菊就派他一個任務:「想辦法把這個混到糧食裡。」手裡提出一大包袱的藥。

  「怎麼混?軍糧都是麻袋裝起來的,難道要我一個個拆開下藥?你當那些看糧官都是傻子嗎?」

  「你才是傻子呢,沒人叫你開麻袋。」醉菊弄了一點藥末演示起來:「一點藥粉,放水裡面融了,往麻袋上一倒,藥不就滲進去了?」

  這個主意倒不錯。這麼一小碗藥水倒進去,神不知鬼不覺,雖然只有沾濕了的糧食才有藥效,不過軍中煮飯,向來是整袋米整袋米下的,煮成一鍋,還不人人中招?(請支持四月天)

  醉菊把包袱遞過來,番麓沒接,死皮賴臉地問:「我幫你做成這件大事,有什麼獎賞?」

  醉菊不層道:「沒你別人就做不了嗎?這麼簡單的事,王爺隨便派誰冒充你的親隨巡視一下糧隊就辦成了。我是看你閒著也是閒著,幫你找點事做罷了。」

  番麓不滿地哼哼了幾聲,卻把裝藥的包袱接過來走了。

  隨後幾天,就有隱隱約約的消息傳來。

  先是懷疑軍中出了瘟疫,軍裡大夫都不知道究竟,要從各處城中找幾名有名氣的大夫去看看。

  後來恍惚又診斷了,說不是瘟疫,怕是水土不服。

  「他們也不笨,首先就疑心軍糧有問題,把糧食驗了又驗,就是查不出什麼。本城守還很合作,立即將且柔的毒物誌派人撰抄一份送了過去,特意指明有的植物的毒恐怕是銀針驗不出來的,要用熏干的松尾草加水來驗,水變黑的就是有毒。看來又會讓他們的大夫忙活一陣。」

  番麓一番話,引得內室中的人都哈哈大笑。

  只有醉菊瞪他道:「好端端的,為什麼騙人?萬一引起他們疑心,你可就惹下大禍了。」

  娉婷坐在醉菊身邊,聞言輕輕握了握醉菊的手,把頭偏過來,低聲笑著解釋:「是有這種毒的,他倒沒有騙人。」

  楚北捷也道:「我們打算和這位將軍碰個面,先讓番麓討好一下,有個交情也不錯。」

  醉菊這才知道錯怪了番麓,本想向番麓認個錯,抬頭一看,番麓正得意洋洋地朝她擠眼,那句抱歉就咕嚕一聲,吞到肚子裡面去了。

  漠然問:「還有什麼消息?」

  「好消息很多,好像連老天都幫我們呢。」番麓現在是雲常內部消息的主要來源,大家圍繞他坐成一個圈。番麓一提起軍事來,更是眉飛色舞,精神百倍,侃侃道:「首先要佩服的是鎮北王,刺殺崔臨鑒用的是刀,而不是神威寶劍。」

  楚北捷淡淡道:「選中崔臨鑒,完全是你的功勞。沒有你,不可能有目前這樣的局勢。」

  番麓聽他這一句,知道他已把目前局勢大概都猜出來了,只是讓自己代表他把情況說個清楚,好讓他這個「雲常城守」更融入楚北捷的原班人馬裡,不禁感激地看了楚北捷一眼,繼續說道:「崔臨鑒的死,使何俠對祁田起了疑心。因為何俠正在積極籌備用新人取代雲常軍中的老將,這使雲常老將們怨言四起,而崔臨鑒,就是何俠目前提拔得最高的一名年輕將領。對了,他不是雲常人。」

  漠然聽得很仔細,問番麓:「你還有歸樂都城的眼線不成?這麼肯定何俠對祁田起了疑心。」

  番麓嘿嘿笑道:「我哪有本事在何俠身邊安插眼線?不過要知道這個一點也不難,因為崔臨鑒被殺,甘鳳軍失了統帥,何俠不但沒有命在附近的祁田接管甘鳳軍,反而下令派他到東林去搜捕鎮北王。」瞥了楚北捷一眼。

  醉菊噗嗤一聲笑起來:「那祁田可倒楣了。他的軍隊現在人人手腳無力,找不出病因,怎麼可能到東林去,延誤了軍令,何俠一定更討厭他。」

  見眾人都向她默默看來,有點臉紅,低聲問:「我是不是哪裡說錯了?」

  番麓道:「就是因為你說對了,我們才覺得非常驚奇。」(請支持四月天)

  醉菊瞪起眼睛,還未回嘴,番麓又看向娉婷,拱了拱手,歎道:「白姑娘就是白姑娘,佩服,佩服。」

  娉婷道:「城守大人過獎了,此計因地制宜,以弱圖強,全是王爺想出來的,並不是娉婷的功勞。」

  番麓搖頭:「話不能這麼說,沒有姑娘,誰又配得出那麼絕妙的好藥呢?」

  醉菊想了好一會,終於明白過來,當日楚北捷定下藥的計策時,就想著在祁田和何俠之間搗亂的。刺殺、配藥、下藥、讓番麓和祁田套交情,竟是一連串有關聯的事,醉菊微微啐了一口,自言自語道:「說起打仗來,你們男人可真積極,想什麼東西都繞一個好大的圈子。」忽然想起娉婷就坐在旁邊,她卻不能算是男人,吐吐舌頭,抬起眼朝娉婷做個鬼臉。

  霍雨楠最近也很有興趣聽他們討論軍事,所以佔了一個位置,發言問道:「瞧現在的情況,王爺想要動搖雲常軍心的目的已經達到。是不是該出面拉攏祁田了?」

  娉婷思忖著搖頭:「時機未成熟,軍中大將,不會那麼容易叛變呢。」

  「我也覺得時機未成熟。祁田不會立即背叛何俠。」楚北捷朝娉婷露出一個蠱惑人心的帥氣笑容,話鋒一轉:「不過時間寶貴,本王還是打算立即去見一見祁田。」

  「王爺?」

  「時機未熟,可以催它早點熟嘛。」

  番麓興奮起來:「請王爺把我帶上。我從前在永泰軍待過一陣子,對它還挺熟悉,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

  漠然立即問:「你和祁田交情深嗎?」

  番麓打個哈哈:「我當時職位很低,哪有機會和祁田大將軍碰面。不過探子最擅看人,他不認識我,我暗地裡常常觀察他。」

  事不宜遲,眾人商議妥當,立即就定了下來。

  楚北捷和漠然帶上十名高手,再加上一個番麓,立即微服出城。

  番麓還是第一次和他們出去,醉菊有點放心不下,扯扯番麓的袖子,叫他跟著自己到了角落裡,低聲問:「你真要一起去?」

  「當然,」番麓伸出一雙大掌:「你看,我手癢死了。」

  醉菊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怦怦直跳,你這次出去,可一定要小心。」

  番麓奇道:「心亂跳嗎?哎呀,那可是凶兆,軍中最忌諱這個。來,讓我摸摸,是不是真的亂跳了。」

  醉菊原本被他嚇得臉色蒼白,不料最後一句居然是這個,氣得翻了老大一個白眼,一把將番麓伸過來的魔爪打掉,揚長去了。

  楚北捷等十幾人出了城,一路策馬,到達永泰軍駐地附近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大家埋伏在外面,隔著眼前一片空地,窺視對面的點點燈火。

  楚北捷低聲佈置:「我直入去尋祁田,漠然和番麓潛入營內,隨時接應。剩下的人留在這裡,萬一里面出了意外,你們立即從東面衝殺,只管放火。別和他們硬碰,幫我們製造一點混亂就夠了。」

  寥寥幾句,吩咐了個大概。眾人都是箇中高手,知道隨機應變,也不需要他多說。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對面,瞅了一個空當:「走。」漠然和番麓跟著他,都是一身黑衣,蒙了面紗,彷彿三個影子一樣,無聲無息溜進了敵營。

  這裡是永泰軍長期駐守的老地方,營地上不是臨時搭建的牛皮帳篷,而是一個有層層柵欄的多重院落,一溜一溜的磚房,彷彿一個沒有多少裝飾的大府邸似的,被圍在最中間的大屋燈火通明,就是祁田的住所。

  楚北捷一路躲開來回巡邏的小隊,直潛最中間的主帥處。漠然和他配合久了,默契地往左邊靠近主帥的地方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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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麓在永泰軍裡待過,比楚北捷和漠然都熟悉這裡,他膽子奇大,路過一個小房間,一瞥裡面沒人,鑽進去索性翻了一套永泰兵的衣服穿在身上,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這裡巡邏的規矩、哨制等都是多年不變的,只要暗中偷聽了當夜的口令就平安大吉。番麓站在暗角里,聽著來往小隊碰頭。

  「公主平安。」

  「雲常大吉。」(請支持四月天)

  番麓心道,公主已經死了,這祁田還算有良心,沒有完全忘了舊日主人。既然已經偷聽到口令,就不必再躲躲藏藏,番麓從暗處晃了出來,趁機四處查看,一路上遇到問話的,都用口令對答。別人見他是雲常口音,行為舉止一看就是軍裡同僚,口令也對,怎會疑心。

  這是楚北捷應該已經潛到祁田那裡了,番麓也一直向裡走,打算幫楚北捷看風。未到最裡,番麓驀然停了下來,看向左邊的一間屋子。他記得從前這屋子不放什麼東西的,現在保衛卻明顯加強了,屋門上插著一支小旗子,迎風招展時,似乎可以看見一個龍飛鳳舞的俠字。

  他這探子眼睛比賊還利,頓知裡面藏著蹊蹺。

  縮在一邊,打量起那地方好一會,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幸虧老子在這待過。」轉身就走,藉著夜色,一路朝有水聲的地方走去,喃喃道:「我就想起這裡有條河。」他這個人從來都待不住,每到一個地方必要把當地的地形秘處都研究出來,天生就是當探子的材料,永泰軍這個常年駐守的地方當然也不例外。

  番麓當日就曾經潛入這條河裡,知道下面的暗流可以通到剛才那片房子底下。

  他像泥鰍一樣鑽進水裡,沒有濺起一點水花。到了水中,憋氣沉下去,一直往裡游,過了一會,頭頂上似乎有了空隙,他浮起來,頭上剛好頂著堅實的巖壁,巖壁和水面間只有一點點縫隙,不過已經足以露出口鼻,暫時呼吸。

  番麓又吸了一口氣,潛了下去,這一次潛得比剛才更遠,水裡黑黑的,只能摸索前進,肺裡漸漸有點發熱,忽然撞到了一樣東西。番麓伸手一摸,立即知道那是一根鐵桿,大叫糟糕。

  從前這裡是沒有鐵桿的,怎麼竟忽然添上了。這樣一來,無法前進,但要潛回去,空氣是絕對不夠了。

  肺裡越來越疼,番麓想起醉菊臨走前對他說的話,心裡歎道:難道真是命該如此?

  分外懊悔不該一時逞能,竟死得這樣冤枉。

  胸口裡彷彿被火漲滿了一樣,番麓卻不敢張口,他明白這個時候張口不但徒勞無用,根本就是送死了。摸著那一排鐵桿,拚命地搖晃。

  缺氧的痛苦煎熬著他,腦裡亂哄哄的,只知道奮力掙扎。

  正在這時,手上的鐵桿微微動了動,雖是一點,但番麓精神大振,更加用力地搖撼,用腳在水裡狠踢。

  肺裡的空氣已經完全用光了,他的力氣漸漸持續不下去。迷迷糊糊一陣,又恍惚聽見醉菊的聲音,番麓打個冷顫,又繼續掙扎起來。

  就快絕望的時候,鐵桿又動了動,這下比剛才動靜更大了點,似乎是根基下面鬆動了。番麓連忙把頭鑽過去,兩道鐵桿之間,居然剛好能容頭過去。

  真是天助我也!

  已是生死關頭,番麓奮力從鐵桿中把身子擠過去,也顧不上擦傷多處,拚死就往水面上浮,不料上面就是厚實的岩層,哪裡可以浮得上去。

  番麓心裡一沉,一手摸索著頭頂的岩層,拼了老命向前游。游了一會,渾身力氣似已經被抽走了,手腕上忽然涼涼的,番麓大喜,猛地往上蹬起,頭臉都露出了水面,大量寶貴的空氣撲面而來。

  番麓大口大口地喘氣,濕漉漉地從水裡爬了上來。他隨身帶著火折子,用油紙包裹得很好,點燃了,朝四週一看,嘀咕道:「奶奶的,哪個天殺的居然把這邊改做了水牢,差點害老子被淹死?」

  看來發現這條地下水道的不止番麓一人,這裡明顯經過了一番佈置,地下的水源被利用起來了,怪不得在水下裝了防人進來的鐵桿。

  也許是制鐵桿的想著是水下功夫,無人查看,偷工減料,那鐵桿才那麼容易鬆動,卻正好救了番麓一命。

  番麓想著身在敵境,熄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拐進去,裡面的牆上點著一盞油燈,光只有黃豆那麼一點,照得到處都是昏昏的影子。

  兩個看守的士兵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腳底下一堆酒瓶子。這是永泰軍大營裡面,門外又守著許多人,裡面是千萬個保險了,誰想到會有一個煞星從水裡冒出來呢?

  番麓走到兩人身邊,每人後腦勺一下,狠狠敲暈過去。

  「老子倒要看看這裡面關著誰這麼要緊?」

  往牢房裡面看去,裡面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眼睛在暗處閃閃發亮,眼神非常犀利。

  番麓隔著牢門問:「喂,你是誰?」

  那男人肩上腿上都包著繃帶,他冷眼見番麓穿著雲常軍裝濕漉漉地出現,敲暈了守衛,卻眉毛也沒有挑一下,打量了番麓兩眼:「你又是誰?」

  他被關了許久,頭髮和鬍子都亂糟糟的,遮掩了大半張臉,番麓一時還看不出來,但一說話,口吻裡面就帶著高級將領的氣勢。番麓愣了一下,再仔細瞅他的眉目,居然越看越覺得熟悉,猛地恍然過來,臉上露出震驚的神色:「你是北漠的則尹!」

  北漠人都以為則尹向何俠挑戰後被殺了,誰料到他竟被秘密地囚禁在永泰軍的大營裡?

  「我見過你,你就是北漠的上將軍則尹。」

  則尹不作聲,算是默然了。他一見番麓就知道這是來自雲常軍中的人,心懷戒心,暗裡警惕這是何俠的詭計,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你怎麼會被關在這裡?關在這裡多久了?」

  番麓連問了幾個問題,則尹都不回答。他知道則尹懷疑他,心想自己冒著性命危險過來,你居然一點也不領情,老大不高興,把臉冷了下來:「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則尹聽他口音語調,越來越確定他是雲常軍隊裡待過多年的人,多半是何俠派來的奸細,皺眉道:「要說就說,不說滾開。」

  「老子是你兒子則慶的乾爹!」他這幾天聽娉婷向醉菊說別後的事,當然也就知道陽鳳和則慶。

  話音末完,則尹已在牢房裡猛地跳了起來,霍霍走前幾步,又猛地煞住腳步,沉聲道:「很多人知道我兒子叫則慶,你休想哄我。」

  番麓重重哼了一聲,也不理會他,走去搜了兩名守衛的身拿了鑰匙,逕自開了房門,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乾兒子,乾爹本想救你親爹一命的,可惜他說他不想見你了,只想在這裡等死。日後你沒有親爹看著,乾爹又不在身邊,你和娘孤兒寡母被人欺負,想想也真可憐。」

  則尹微微一震。

  他被捕多時,一點也不知道妻兒的消息,想著他們失去自己保護,不知會怎麼被別人欺負,常常心如刀絞。

  番麓也不看他,伸個懶腰道:「我要走了,外面有人等我呢。水下面可以逃生,要不要跟我走,隨便你了。」自己就朝來路轉回去。

  則尹略一猶豫,立即也跟了上來。他打定主意,出去不見著陽鳳,絕不對這人洩漏一個字,這樣就算是敵人的詭計,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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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營外面,兩道影子已經悄悄潛了回來。

  等在外面的人見了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楚北捷和漠然伏下,問他們道:「番麓回來了嗎?」

  大家都搖頭。漠然心裡微微一沉,低聲道:「我再進去一趟。」

  「不必。這裡他比我們熟,再等一會。」

  眾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會,心裡把番麓罵個狗血淋頭,連楚北捷也鎖起了眉頭。

  要是番麓陷在裡面,這可怎麼和醉菊交代?要是闖進去救人,別說救不出來,什麼計劃都被毀了。

  正擔心地不得了,番麓終於露面,渾身濕漉漉的,因為潛伏過來,身上又沾了不少沙塵,黑色的夜行衣竟成了灰黃色的。

  一見楚北捷,番麓也不解釋自己去了哪裡,首先問:「王爺見到祁田了嗎?」

  楚北捷本想訓他兩句,想想現在不是時候,淡淡道:「本王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看何俠送來的急令。叱罵他為何違抗軍令,不立即領軍到東林去。」

  漠然看見番麓回來,總算為醉菊放了心,露出一絲笑容,有意放鬆氣氛:「其實光看祁田見過王爺後沒有立即命人追捕,就知道他有點動搖了。」

  「祁田可真夠倒楣的,和何俠的關係越來越糟。懷疑他殺了崔臨鑒是一條,懷疑他借口士兵生病,不遵號令是一條,老子現在又幫他添了一條大的。」

  楚北捷聽出裡面別有深意:「添了一條什麼大的?」

  番麓笑道:「他丟了何俠命令要秘密看管的重要犯人,算不算糟糕呢?前面兩條何俠只是疑心,可表面上絕不能為了這一點懷疑就對付祁田這個大將。丟失犯人卻是重罪,何俠一定會藉故修理他。祁田恐怕不投向我們也不行了。」

  漠然問:「他丟了什麼犯人這麼要緊?」

  「北漠的則尹上將軍,要不要緊?」

  眾人大訝。

  「人現在哪裡?」(請支持四月天)

  番麓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居然還打個哈欠,指指後面的山坡:「我藏起來了,先和王爺說一聲。你們從前是沙場上的敵人,不要見面就廝殺起來,這可是我用性命換回來的。」

  楚北捷大喜,低嘯一聲,十餘人已經向後面的山坡撲了過去。

第八章

  祁田處境的確艱難。

  自從何俠大權在握,對待他們這些當初功勞不小的雲常大將就已漸漸變了,雖然賞賜不斷,但感覺上生疏了許多。祁田也是聰明人,怎會看不出何俠正努力培養自己的人馬,提拔崔臨鑒當甘鳳軍統帥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這意味著將來如果建立新國,絕不可能以雲常為尊。

  看起來竟是四國子民都平等的意思。

  這在雲常人的眼裡,是一件極不妙的事情。

  楚北捷深夜秘密來訪,祁田當時正為何俠的叱責心煩意亂,也不知道為何,楚北捷宛如天神一樣出現在眼前的瞬間,他竟沒有呼喊親兵。

  本已消失多時,似乎已成為民間一個炫目神話的鎮北王,何俠的死敵,忽然不可思議地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這是祁田今生想也沒有想過的事。

  楚北捷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

  「何俠對付貴家的手段,祁將軍曾親眼目睹。貴家毀於他手,雲常王族毀於他手,將來也難保祁大將軍,不會毀在他手裡。祁大將軍出生雲常望族,難道就不為自己的家族想一想後路?」

  祁田沉聲道:「休想挑撥離間,我沒有對不起小敬安王的地方,他怎會對付我?」

  楚北捷見他色厲內荏,笑容又深了一分:「那耀天公主,哪裡對不起他了?」

  祁田身軀微震:「公主殿下是難產而亡。」

  他本想著楚北捷還會繼續挑撥,不料楚北捷卻只幽幽歎了一聲:「祁將軍要這樣想,本王又有什麼辦法呢?英雄好漢,都應轟轟烈烈死在戰場上,像貴常寧這樣,死後又豈能瞑目?」

  他穿著夜行衣,卻依然給人光明正大的感覺,比之何俠的風流個儻,別有一分豪邁膽略。

  祁田看著他離去,手按在劍柄上。

  楚北捷暗夜來訪,卻沒有對他動手,這個和崔臨鑒截然不同的待遇如果讓何俠知道了,只怕又會加重對他的疑心。

  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傳喚親兵進來。

  大將主帥間相疑到這個地步,想想也令人寒心。

  祁田渾渾噩噩過了一夜,清晨天還未亮,親兵跌跌撞撞地進來稟報:「將軍,不好了,水牢裡的犯人逃跑了!」

  「什麼?」一夜未睡的祁田猛然從床上掙起來,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喝問:「怎麼跑的?派人去追了沒有?」

  「似乎是從水下面跑的,鐵欄鬆動了,也不知道他怎麼弄開了牢門。將軍,是否要立即稟報小敬安王?」

  祁田呆了片刻,沉聲道:「此事不許洩漏風聲。你們都看緊自己的嘴巴,本將軍自有打算。」遣退了親兵,起來穿了衣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一味地發愁。上陣殺敵,流多少血他也不在乎,但說到官場上的事,那可真叫人心煩了。

  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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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樂王宮。

  大殿上,冬灼正向何俠稟告:「探子發現若韓在北漠出沒,似乎還在秘密招募人馬。」

  「若韓嗎?」何俠不在意地揮可揮手:「且讓他慢慢招募,我正想有個人把那些有反叛之心的人召集起來,好一次攻破。放心,我自有對付若韓的辦法。」

  何俠尚未知道則尹被救走。

  當日留下則尹,大有用處。這位上將軍對北漠軍方的影響,相當於楚北捷之於東林。留著他的性命,就是為了防備日後北漠的散軍再度集合起來抵抗。

  試問在陣前,忽然將他們以為早已死去的敬愛的則尹上將軍一推向前,利刀橫頸,北漠叛軍豈不立即軍心大亂?

  關鍵的東西,要留在關鍵的時候用。這是何俠出手即勝的一向策略。

  「祁田的奏報剛剛送到。他說並不敢違令,只是最近軍中出了怪病,士兵們個個手腳無力,渾身發癢……」

  「哼,」何俠冷冷道:「這樣推搪的借口也說出來了。既然是病,確定是什麼病沒有?」

  冬灼為人比較認真,老實答道:「祁田不像是推搪。我這裡同時接到幾個消息,都說雲常各個大營似乎都有這樣的情況,開始還擔心是瘟疫,幸虧士兵們病情都不重,沒有人死去。」

  何俠一聽,留意起來:「驗過軍糧沒有?」

  「已經驗過了,一點問題也沒有。看來問題不是出在糧食上。」

  何俠冷冷笑道:「驗不出來,那就更可疑了。你難道忘了楚北捷那邊或許有誰?各處大營都出了問題,不是一隊軍糧的事呢。好膽子,居然敢潛入我雲常腹地。」

  冬灼知他指的是娉婷,心頭一震,皺眉道:「要這樣在軍糧裡動手腳,絕不可能。難道他們有本事潛入祖西破壞?」

  殿上眾臣,尤其是武將,都紛紛搖頭不信。

  何俠也知道冬灼說得有理,思忖片刻,臉色輕微一變,喝道:「拿地圖來!」

  攤開地圖,仔細一看,何俠手指往圖上一指,倒吸一口氣:「虧他們想得好,這也能讓他們想出來。」

  眾人都在階下,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何俠指著地圖上何處。何俠忽然問:「現在的且柔城守是誰?」

  連忙有人查了官吏表,稟道:「是番麓。」

  何俠一聽,原來是貴常青那邊的人,心裡猜想更是篤定。將地圖一合攏,沉聲道:「我料楚北捷現在必在雲常。立即準備行裝,我要親自領兵回雲常去。」

  他精於領兵,從無敗績,一說到領兵,一臉雷厲風行的剽悍之色,別人就是有疑慮,也不敢勸,紛紛高聲應是。

  武將們知道有仗可打,也就等於有功勞可以分,更是摩拳擦掌,非常興奮。

  何俠對飛照行道:「照行,歸樂我放心不下,你處事穩妥,我留下你來照應。這裡原有一批守城的精兵,一概撥給你掌管。蔚北軍和其他人,這次就隨我親征吧。」

  飛照行心裡一凜。(請支持四月天)

  何俠三言兩語就剝了他的兵權,連著好不容易籠絡起來的幾名大將都一併調走,要是何俠臨走時留下一道密令處置他,他的小命豈不是難保?

  飛照行暗暗握緊了拳頭,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應道:「是。」

  何俠看他當場用了帥印,將蔚北軍的指揮權轉交出去,點頭道:「大家都準備去吧。三個時辰後城門出發。」

  眾人轟然應是,立即散去。

  飛照行獨自出了宮門,身後忽有人喊道:「飛將軍留步。」

  轉頭一看,原來是何俠的侍衛頭子,領了四五名侍衛一起追過來,笑著對飛照行道;「小敬安王吩咐讓將軍掌管護城的精兵,我奉命帶將軍去接洽一下。」

  他神情自然,滿以為不會有什麼岔子,哪裡想到飛照行比常人精明幾倍,早就對何俠疑心。

  飛照行眼光不移,瞥見他身後幾名侍衛雙手下垂,動動指頭就可以拔劍,怎會不明白,心裡冷笑幾聲,看來何俠已經下令要將他誘到無人處抓起來,將來再做處置了。飛照行臉上露出欣然笑容:「那好,辛苦兄弟陪我走了一趟了。」

  各自上了馬,剛入拐角,飛照行把劍一拔,對著侍衛頭子的胸膛就是一刺。對方哪裡想到他反而會先發制人,慘叫一聲,摔下馬來。

  飛照行一勒韁繩,調轉馬頭就跑。剩下幾人看他離去,才猛然覺悟,叫罵著追趕上去。當時何俠正下令要在城門集合出發,城門大大敞開,飛照行又穿著將軍服,一路奔到城門,守衛的士兵們連忙行禮,還未站起來,飛照行連人帶馬,已經一陣風似的遠去了。

  何俠接了消息,頓時大怒:「這麼一件小事也辦不了嗎?」

  但大軍即將出發,只能命一名副將領兵去追飛照行,自己安排了歸樂的事,穿上戎裝,趕往城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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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柔城裡,因為則尹平安歸來而迴盪的笑聲幾日未歇。

  楚北捷和則尹這一對沙場上的大敵,卻因為陽鳳和娉婷,以及動亂的天下終於成了同道之人。

  「唉,就是有點想兒子。」

  「我也是啊。」

  兩名大將,一說起兒子,不免都唉聲歎氣。

  則尹道:「你比我好一點,起碼白姑娘還陪在你身邊。可憐陽鳳和慶兒現在還不知道我還平安,不知道傷心成什麼樣子。」

  娉婷正巧從外面走進來,掩嘴笑道:「小別勝新婚,陽鳳傷心了多少,等她見到你,就會歡喜多少。」

  楚北捷是過來人,比較理解則尹的感受,沉聲安慰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東林那邊兵力極少,越不引起雲常軍注意越好。為了保證機密,我們只能盡量不和那邊通消息。」

  正說話間,番麓牽著醉菊也進來了,見了楚北捷,問:「王爺,什麼時候再去見祁田一次?」

  「我逃了出來,他無法和何俠交代,這一陣子一定坐立不安。魚煎得夠火候,應該端上桌了。」則尹哈哈大笑。

  楚北捷也正有這個打算,索性把大家都召了過來:「事不宜遲,我們再去見一見祁田。」這次漠然則尹等同去,番麓被留下看守且柔。

  番麓有點喪氣,上次去只敲暈了兩個小兵,卻沒殺人,手癢得很,沒有想到這次連去都沒得去了。

  醉菊撫著胸口道:「好極好極,猴子被關在城裡了。」斜眼去看番麓。

  楚北捷沒讓番麓去冒險,她心裡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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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又像上次那樣出發,娉婷送行時對楚北捷說:「王爺快點回來,我總覺得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

  楚北捷微笑道:「你離了我,心裡總是不安的。不怕,我很快就回來。」在她頰上輕輕吻了一口。娉婷閉著眼睛,柔順地接受了。

  番麓在一旁笑著對醉菊說:「你瞧瞧人家,多乖巧體貼。我上次出去,說要幫你撫一下胸口……」話沒說完,哎喲一聲叫起來,顯然挨了醉菊一掌。

  這次和上次不同,清晨就出發,到了永泰軍營地,還是白天。但楚北捷等人藝高膽大,那裡是磚屋,又比尋常軍營多了很多掩身的地方。幾名大將悄悄掩了進去,祁田的院裡靜悄悄的,一人也沒有,似乎都被祁田遣走了。

  楚北捷看著這陣勢,多少有了點把握,索性也不隱藏身形,大步走了進去。祁田正在屋裡皺眉,眼角有光一閃,連忙轉身,看見楚北捷就站在面前,從容笑道:「祁將軍想好了沒有?本王今日是來聽回音的。」

  祁田沉聲問:「則尹是鎮北王救走的嗎?」

  楚北捷微笑不答。(請支持四月天)

  「你可知道,只要我高聲一呼,你就死無葬身之地?」祁田低聲問。

  楚北捷雖是笑著,目光卻堅定非常,與他直視多時,淡淡反問:「那祁將軍為什麼不高聲一呼呢?」

  他舉手投足,自有一股迫人而來的王者氣派。

  祁田瞪了他很久,軟了下來,長歎道:「這幾天,我想了很多……」

  桌上正鋪開兩封書信,他取了其中一封,遞給楚北捷:「我到底是一名軍人,最恨背叛者。本來打定主意,如果王爺再臨,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把王爺留下。能夠盡忠職守,沒了一條性命有算什麼?王爺請看。要不是這封剛剛送到信,恐怕我一見王爺,就已經揚聲叫人了。」

  楚北捷接了,低頭一看落款,上面寫著飛照行三字,筆跡潦草,顯然是匆忙寫的。

  「這飛照行,不是何俠身邊的心腹大將嗎?」

  「正是,這上面有飛照行的帥印,不會有假。」祁田點了點頭,臉上忽然露出一種難言的憤慨心痛:「他在信裡,說了何俠是如何……如何害死我們雲常公主的。」聲音竟有點嘶啞。

  楚北捷頓時明白。

  心裡暗自奇怪怎麼來得這樣巧,將信的內容仔細看了一遍。飛照行雖在逃亡中,但敘事並不凌亂,將何俠如何囚禁耀天,如何逼死耀天,說得有聲有色,各種慘境形容得淋漓浸透,連自己這個外人讀來都覺得難忍,何況是多年來忠誠於雲常王族的大將?

  如果飛照行把這個信寫上十封八封,遞到雲常所有大將手上,那何俠可就不妙了。只是不知道飛照行為了什麼忽然背叛何俠,竟然不惜決裂到這種地步?

  祁田等他看完了飛照行的信,忽然問:「鎮北王是從且柔過來嗎?」

  他一口道出且柔的所在,老成如楚北捷也不禁微震,急問:「祁將軍怎麼知道?」

  祁田將桌上另一封信遞過來:「有另外一封信,幾乎和飛照行的信同時到達。何俠要我立即出發,領兵助他圍攻且柔,哼,我只想領兵打他一個迎面直擊,落花流水!」

  楚北捷幾乎是將信搶到手上,匆匆看了幾行,臉色已經大變:「糟了!」

  何俠領兵圍攻且柔,他竟在這個時候把娉婷他們留在了且柔。

  楚北捷腦子裡大急,動作卻更為沉靜,問祁田道:「將軍能指揮永泰軍對付何俠嗎?萬一手下不遵號令,那怎麼辦?」

  祁田隱隱知道有事發生,直言道:「永泰軍都是雲常子弟,只要我把飛照行的信給他們念一下,保管沒有人再想效命何俠。不瞞王爺,自從平定了東林北漠歸樂,我們雲常子弟就越來越不值錢了。」

  「好!」楚北捷道:「那請將軍立即隨我前往且柔,對抗何俠。」

  「我當然也想立即去且柔和何俠一戰,可恨我的人馬最近都患了怪兵,士兵們個個手足無力,連馬背都爬不上。」

  楚北捷既然來著想和祁田合作,早就請娉婷幫他做好了準備,連忙道:「這個不怕,本王帶了藥劑過來,只要衝成水每人喝上一小口,藥效立到。」說著拍拍背上的包袱。

  祁田張大嘴巴,恍然大悟。

  「還有一事。」祁田皺眉道:「不是我低估王爺的能力,但何俠並非常人,他領著兩路大軍過來,我永泰軍只有他二分之一的兵力,恐怕不敵。雖然那邊多數也是雲常子弟,但兩軍對陣,哪有機會細細地說緣故。」

  楚北捷想起娉婷,心急如焚,神威寶劍劍柄在手心捏得直冒冷汗,但也知道祁田說得有理,思忖片刻,問祁田道:「附近除了甘鳳軍,是不是還有一支永霄軍?」

  「不錯,永霄軍從前進攻東林使全軍覆沒,現在是各國投降的士兵新組成的。」

  「以哪裡的人為多?」

  祁田讚他腦筋轉得快,答道:「歸樂的人少,多數是北漠和東林的降兵。何俠怕他們不心服,特意優待,糧餉都是尋常士兵的兩倍。不過他們的主將常諒雖是雲常人,對何俠卻很忠心。就算他看了飛照行的信,也未必會和我一樣憎恨何俠。」

  楚北捷長笑道:「那怕什麼?」走到門口,低喝道:「你們都過來。」

  埋伏在外面的幾名大將聽他一喚,知道大事已成,紛紛進了屋內。

  時間急迫,楚北捷迅速佈置:「何俠正帶兩路人馬朝且柔殺來,隨時可能到達。我和祁田將軍領永泰軍立即去且柔,北邊三十里還有一路永霄軍,統帥名叫常諒,是何俠的心腹,士兵們多數是東林人和北漠人,則尹,漠然,我要你們兩人前去,不惜任何手段,殺了常諒,把永霄軍給我弄到手。」

  眾人聽見何俠殺向且柔,都大吃一驚。則尹和漠然知道他們身負重任,不敢稍有疏忽,領了楚北捷的命令,轉身就走。

  楚北捷深吸一口氣,看向祁田:「祁大將軍,讓我們去為耀天公主報仇吧。」

  娉婷,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趕回來。

第九章

  空中忽然傅來的鷹鳴,傳入番麓耳中。

  「奇怪,」番麓抬頭,盯著在空中盤旋的一個小黑點:「這樣盤旋,倒像是經過飼養的獵鷹,為什麼會忽然飛在我們上頭?」

  娉婷隨著他的視線向上一看,看清楚了在高空中似乎有點焦躁不安的鷹,蹙眉道:「王爺在來且柔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小隊留在雲常和北漠的邊境上監視敵人動靜。領頭的就養了一頭老鷹,難道是它?怎麼飛過來了?」聽那鷹嘯個不停,似乎事情緊急,連忙入房將楚北捷留下的鷹環取出來,用手抓著一搖,鷹環下面的鈴鐺響個不停。

  那鈴鐺是鷹兒的主人為了通報消息專門留個楚北捷的,那鷹聽了鈴鐺聲,知道找對了地方,又是一聲長嘯,直衝了下來,來勢嚇人。

  番麓眼疾手快,一把從娉婷手裡奪過鷹環,往旁邊的石桌上一扔。那老鷹已經到了眼前,很有靈性地掠下來收起翅膀,竟穩穩當當停在了石桌上,用爪子緊緊抓著鷹環。

  鷹環上裹著一個小布條,番麓伸手去抓。

  醉菊站在遠處,急道:「小心它啄你!」

  話音未落,布條已經到了番麓手上。番麓笑道:「這鷹比你有靈性,不會亂啄人的,讓我看看它送來了什麼好消息。」打開布條一看,臉色頓時變了。

  醉菊和他相處多時,從未見過他臉色如此難看,忙問:「怎麼了?」

  「何俠已經帶領兩路大軍,向且柔殺過來了。」

  「啊!」醉菊驚叫一聲,連忙摀住嘴,去看娉婷。

  娉婷聽了番麓的話,花容變色,也猛地站了起來,身子竟前後晃了晃,連忙扶住了石桌,問:「來的哪兩路人馬?何時會到且柔?」

  番麓苦笑道:「布條上就寫了一句,我哪裡知道?不過看這麼潦草的字跡,情況一定很緊急。」

  醉菊急問:「何俠來了就糟糕了,姑娘有什麼好法子?唉呀,怎麼王爺偏偏選今天去了?」

  娉婷搖頭道:「幸虧他選了今天。」聲音到末尾消了下去。

  番麓沉聲道:「你們立即離開。這裡有我頂著,敷衍得何俠一時是一時。」臉上呈現少見的慷慨之色。

  醉菊大急,幾乎哭了出來。

  娉婷思忖片刻,驀然把頭抬了起來,當機立斷道:「立即全部撤走。他要是衝著且柔來的,那一定是全知道了。不等到你說一個字,他的劍就下來了。」

  霍雨楠等人也匆匆趕來了。聽見娉婷這麼說,霍雨楠道:「不至於這麼急吧?老鷹飛得比軍隊快多了,應該還有時間,不如等王爺回來,走得也有把握一點。」

  娉婷堅決搖頭:「不,立即全部撤出且柔。番麓,你快發想辦法通知城內我們的人,不必會合,立即出城,都朝永泰軍的方向逃。」

  番麓皺眉道:「祁田那邊不知道進行得如何,如果他不肯隨我們一道,而是領軍來支援何俠,路上撞到他的永泰大軍,我們豈不自投羅網?」

  娉婷歎道:「何俠領著兩路大軍過來,我們這裡只有區區千人,如果王爺不能及時把永泰軍爭取過來,我們必死無疑。要是永泰軍隨了王爺,我們能早點碰上,反而還有一線生機。」

  她敘事明白,三言兩語已將情況分析透徹。眾人見眼前形勢如此嚴峻,心裡都是一沉。當下連行李等一概都不要了,立即準備離開。

  番麓招來幾名府役,每人塞了一張大額銀票,和顏悅色地吩咐道:「今天老爺吩咐你們一個美差,每人去寫十張公告,貼在各處顯眼的地方。半個時辰內全部辦好回來,再賞你們一人一張銀票。」

  幾個府役從來沒有這麼一張大銀票攥在自己手裡過,喜得暈頭轉向,低頭哈腰道;「大人要寫什麼公告,小的一定寫得漂漂亮亮的。」

  番麓豎眉道:「放屁,誰要你們寫得漂亮?要快,一定要快!上面就寫兩個字——快逃,東邊!就這四個字,別問什麼意思,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聽清楚了,半個時辰內全部給我辦妥!」

  趕走幾名府役,風風火火就往後門走。醉菊等已經把馬棚裡最好的馬都牽了出來,一見番麓,立即扔了一根韁繩給他。番麓翻身上馬,喝道:「走!」

  頓時馬蹄轟鳴,一行人風馳電掣般衝到了城門處。今日沒有集市,城門關得比平日早,番麓到了城門下,仰頭喝到:「開門!快給老子開門!」

  守城兵一見是城守大人叫開,立即慌慌張張地開了。只這片刻,府役們貼的公告似乎已發揮了作用,陸續有人騎馬從城內四處趕來。這些都是楚北捷手下悄悄入城在且柔裡潛伏的,城門打開時,竟已聚合了上百人。

  城門格拉格拉地打開,眼前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番麓一馬當先,剛衝出去,迎面一支利箭破風飛來,番麓頭一偏,箭擦著臉側飛過,錚一聲,釘在了城門上。

  醉菊道:「不好,他們已經來了,快把城門關上,也許能抵得一時。」

  「不可。」娉婷冷靜道:「倉促放箭,那是前啃到了。趁他們合圍之勢未成,快衝出去。幸好,我們比何俠快了一點。」微微笑了笑。

  這緊要時刻,她的笑容竟比流星還要燦爛。

  眾人瞧她那樣,不覺定了心神,膽氣為之一壯。(請支持四月天)

  城門外本就放了許多守城兵用的厚盾,番麓隨手取了一個,暍道:「跟我衝!」

  雙腳一夾,又衝了出來。

  這一次又有弓箭飛來,三三兩兩,射得雖急,卻不是戰場上那麼一排排滿天的強箭。番麓心裡暗自慶幸,知道娉婷料對了,現在到的只是前啃小隊,舉起厚盾,一一擋了。此時城門已經大開,身後眾人學著番麓的樣,都取了厚盾護身,沒盾的藏在有盾的後面,組成小小的陣勢,團團圍了娉婷醉菊霍雨楠三人,一起衝殺出來。

  發瘋似的橫過前面的大片空地,已和敵人照了面,原來這隊前哨是最早到達且柔城外的,總共只有百來人,人數竟不比娉婷他們多,而且大多數是弓箭手。番麓大喝一聲,扔了厚盾,從腰裡拔出長劍,揮劍就刺。後面的人馬已跟了上來,他們是楚北捷精挑細選出來的高手,頓時刀劍奇下,廝殺成一團。

  番麓劍術不高,但速度極快,對手又不是什麼高手,頓時聽見幾聲連續的慘叫,已有幾個敵軍濺血陣下馬去了。

  娉婷唯恐他有失,忙道:「番麓不要戀戰,快退!」

  番麓知道她一番好意,卻知道這些弓箭前啃近搏都是孬種,要是自己先逃了,被他們在背後射冷箭卻不是好玩的,高聲道;「你們快撤,老子料理了他們就跟來。」

  剛把一名敵人挑飛。

  嗚!!

  一陣號聲忽然響起,沉厚悠遠,彷彿就在眾人耳朵邊吹響,顫音直入心底。

  娉婷色變道:「糟了!大軍已到!快走!」

  眾人知道何俠已到,心中一凜,此時那前哨小隊已被殺了十之八九,趕緊勒馬就往東邊衝去。娉婷快馬加鞭,瞅空回頭一看,身後遠處滾滾濃塵翻滾,千軍萬馬正踏土而來。

  「殺啊!」

  驚天動地的殺聲,從後面直追上來。

  少爺,少爺追來了……

  不,是何俠。

  殺了耀天的何俠,殺了北漠王的何俠,殺了歸樂王族的何俠。

  大地即將被踏碎。

  狂風呼嘯,風沙迎面撲來。簌簌簌簌,一陣箭雨從後襲來,緊緊護在娉婷身旁身後的幾名大漢摔下馬去。

  醉菊驚呼起來。

  娉婷大喝:「不要看!向前跑!」朝醉菊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

  每一陣箭雨襲來,都會有幾名護衛倒下。逝去者的血,染成一條為倖存者開拓的生路。

  中箭的馬兒嘶叫著,拖曳著死去的主人的屍體,驚惶地奔跑,最終倒下似乎永不止息的箭陣中。

  號角從天邊延續到耳際,撕扯著人的心肺。

  身後箭如雨下,狀況異常慘烈。未到達眼前的小小山坡,本來百來多騎,已經僅剩十餘人護衛在娉婷身邊。

  彷彿來自地獄的馬蹄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鮮血不斷在娉婷身邊飛濺,護衛們被銳利的弓箭擊中時,滾燙的液體在空中劃出無數優美的弧度。

  為什麼?

  小敬安王,為什麼?

  多少英魂葬送在這天地間,還有你的溫柔、你的風流、你昔日如風般的笑容,又埋在了哪裡?

  這血染就的江山,你奪來幹什麼?

  迎面的狂風刺痛雙目,熱血和冷漠的天地交織出一片絢爛景色,娉婷在這一片蒼茫中,讓淚水氤氳了雙眼。

  北漠、東林、歸樂、雲常……

  何肅、貴常青、耀天公主……

  這一片天地,到底吸食了多少鮮血,才孕育出這般絕美山河?

  「嗯……」身後悶哼聲又起。

  墜地聲傳來,又一名熱血漢子永遠地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不多時,娉婷身後已經僅剩三五人。

  霍雨楠年紀最大,醉菊把最好的馬分給了他,故一路都沒有墜在後面。醉菊見師傅一直在前面,也較為安心。

  番麓本來一直護著醉菊和霍雨楠,這時生怕娉婷有失,從前面移到娉婷身側,沉聲道:「我護著你。」

  娉婷搖頭;「護著醉菊。」

  番麓看她一眼,娉婷揮手就是一鞭,打在番麓左臂,狠狠命道:「護著醉菊!」

  這麼一拖,身後追兵又近了一點,彷彿就像被瘋狂的狼群追逐的小小獵物。

  耳邊忽然傳來醉菊的呼聲,她的坐騎挨了一箭,吃疼地踏起前蹄,竟驀然人立起來。醉菊一個沒有抓穩,從馬背上直摔下來,尚未落地,已被番麓衝上去撈在懷裡。

  連續幾箭射來,番麓一手將醉菊護在身前,一手將寶劍舞得團團起風,將射向醉菊的來箭一一擋下,背上忽然劇痛,知道自己已挨了一箭。他怕醉菊擔心,咬著牙沒有哼出來,只管策馬前衝。

  這個時候,娉婷身邊僅剩的最後一名護衛,摔下了馬背。

  大勢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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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隨在身後的追兵漸近,為首正是身披紅袍的何俠。前方拚死逃亡的小隊人馬組成陣勢,被他手下的弓箭手一輪一輪射倒,漸漸地,只剩下三四個倖存者來。

  當最後一個護衛者倒下時,熟悉的纖柔背影驀然跳進眼簾。

  何俠的心,彷彿在那一刻,跌入了輪迴。

  文窗頻啟,翠箔高卷。

  娘親攜著一個小姑娘,笑盈盈踏雪而來。

  「瞧,多討人喜歡的女娃娃。和我們敬安王府有緣呢。」

  「俠兒,你知道什麼是緣份嗎?」

  不。

  不!

  哪裡來的緣分?哪裡來的敬安王府?

  小敬安王,又去了哪裡?

  猛回過神時,不過才過了瞬間。但箭雨不再,弓箭手們已經停下,都看著他等待下一道命令。「怎麼不放箭,誰叫你們停下的?」何俠怒喝。

  奪過身邊護衛的大弓,便搭箭上弦,瞄向前方。

  身邊一人忽地橫空撲了過來,叫道:「住手!」去勢太急,竟撞到何俠的手,何俠手一鬆,利箭簌一聲破風而出。

  銳利的箭鏃,劃破空氣,穿越兩批數量懸殊的人馬之間那片被血染濕的空地,帶起輕微的風聲。

  箭,已出弦。

  他射的,親手射的。

  何俠看著那箭飛向前方,短短的剎那,時間卻彷彿停留在這一刻。發箭的五指麻痺,他不覺得那是他的手,就像現在感覺空蕩蕩的,也並不是自己的心,一種汪洋也無法容納的悲涼,狠狠擊痛了他的四肢百脈。

  「這些年來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馬,一同出生入死。」

  「但你只把我當成哥哥,我也只當你是妹妹。我實在不想你受委屈。」

  「當年是誰說一定要找個最合意的郎君,否則寧願終身孤老的?」

  但,不能是楚北捷……

  為什麼,偏偏是楚北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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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箭直飛娉婷後背,由於沒有蓄滿力氣,到跟前已有些勢弱了。醉菊恰好在番麓懷裡回頭看個仔細,嚇得差點魂魄飛散,嘶啞著嗓子喊道:「低頭!」

  娉婷聞言,不假思索地把身子向前一傾,一根冷箭呼嘯著貼著後背飛了過去。自己也駭出一聲冷汗。

  何俠遠遠看娉婷並未中箭,心裡稍微緩了一緩,隨即大怒,一鞭狠狠抽在冬灼身上,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少爺,那是娉婷,是娉婷啊!」冬灼撲上去,只管抱著他垂在馬腹上的大腿,竟大哭起來。

  何俠舉起手裡的馬鞭,竟有些抽不下去了。再一抬頭,娉婷等又和大軍拉開了一段距離。何俠輕輕一腳,把冬灼踢到一邊,冷然道:「回來再懲治你。」抽出寶劍命道:「不要放箭,繼續追!活抓他們!」

  大軍轟然應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又響了起來。

  娉婷等人已跑得沒有力氣,不論怎樣揮鞭,身下馬兒也跑得漸漸慢下來。身後震天殺聲慢慢接近,眾人咬緊牙關,只打算拚死衝上前面的山坡。

  剛到坡下,娉婷胯下駿馬悲嘶一聲,兩隻前蹄竟雙雙跪了下去。娉婷滾落地上,連翻了兩翻,抬頭一看,滾滾塵土就在眼前飛揚,那片黃塵之中,恍恍惚惚,是一張極熟悉的臉。

  何俠,小敬安王,雲常駙馬,荼毒四國的暴君。

  少爺……

  那曾經俊逸風流,顧盼生輝的人,現在有了一雙痛苦的眼睛。

  寂寞的痛苦,無法尋覓到出路的痛苦。

  那是一種,不死不休的痛苦。

  娉婷在猝不及防間,被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子眸中的痛苦擊中。

  只這一抬頭,就已怔住。

  像所有的事情不過如此簡單,就此結束在這喧鬧的時候,也是正好。

  想及於此,娉婷情不自禁地,朝他微微一笑。

  何俠自娉婷落馬後,目光未曾離她片刻。見她微微一笑,居然似有無上魔力,將身邊吵嚷的殺聲,都過濾為微風白雲。

  何俠勒馬。

  他一勒馬,身後大軍紛紛勒馬。一陣此起彼伏的駿馬長嘶後,這片剛才還被震天殺聲和飛濺的熱血瀰漫著的戰場,忽然出奇地安靜下來。

  整個天地,安靜下來。(請支持四月天)

  是你嗎?

  在我面前的,是我熟知的你嗎?

  還是我們都已經遺忘了,你我從前的模樣?

  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風,掠過何俠和娉婷對視的空間,像秋葉落在水面,漾起一圈顫慄的漣漪。

  就在這極短的剎那,一道尖銳的長嘯劃破了安靜的天地。

  「娉婷!」渾厚沉穩的呼喚蘊藏著無堅不摧的信心,衝擊每個人的耳膜。

  一人一騎驀然出現在山坡上方,宛如天神降世,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由上而下,衝向落地的娉婷。

  濃眉銳眼,威勢迫人。

  黑色披風鼓滿了風,像一對翱翔的翅膀招展於身後。

  楚北捷,已經到了。

  鎮北王,到了。

  何俠反應極快,一見楚北捷,拍馬直衝娉婷,揮劍就挑,劍未及娉婷身前,眼前一陣白光,楚北捷的神威寶劍無聲無息揮至,何俠連忙回劍一擋。

  叮!

  兩柄絕世寶劍碰個正著的電光火石間,不知名處鼓聲驟起,山坡另一處赫然豎起萬千旌旗,上面寫著「永泰」兩個大字,無數將兵,從山坡另一頭潮水一樣湧了出來。

  祁田策馬立在帥旗之下,眼含熱淚,拔劍高聲道:「弟兄們,跟我喊,何俠殺了公主!」

  「何俠殺了公主!」

  「為公主報仇!殺啊!」

  「殺啊!殺啊!」

  萬千恢復了體力的精銳,吶喊著像發怒的野獸一樣衝殺下來。兩方人馬,如兩股洶湧的洪流般撞在一起,漸漸融合成一片沾滿紅光的血肉橫飛。

  「殺啊!報仇!為公主報仇!」

  「何俠殺了公主!」

  「公主!」

  「耀天公主!」

  何俠見到永泰軍在楚北捷身後出現,已知不妙,暗恨自己手段不夠,沒有及早處置祁田。現在後悔已經無用,楚北捷神威寶劍如影隨形,直掩過來,他見娉婷落地,心疼不已,下手簡直拼上性命。何俠叮叮叮叮,奮力連擋幾劍,一步也不曾後移。

  身邊戰士亂成一團,紛紛纏鬥。

  刀光劍影中,已經什麼都分不清了。

  兩人都是第一次在戰場上面對彼此,幾劍後雙臂一陣酸麻。不禁都氣喘吁吁看著對方,暗歎:都說是勇將,果然不負虛名。

  何俠還了一劍,笑道:「鎮北王好本事,竟能說動我一路大軍。可我這有兩路大軍,以一敵而,你以為可以勝我?」

  楚北捷手下並不相讓,寶劍橫出,從何俠右肩上掠過,臉上卻一派輕鬆,微微笑著反問:「小敬安王手上有兵嗎?這千萬的將士,又有哪一個是心甘情願為你效死命的?」

  此言正刺中何俠心病,他聽著永泰軍大喊耀天之名,心裡陣陣刺痛襲來,更何況被楚北捷譏諷,沉下臉道:「看劍。」寶劍遞出去,未到楚北捷面前,卻忽然轉了個方向,直刺跌坐一旁的娉婷。

  「你敢!」楚北捷大怒,飛身向前護著。

  何俠揚唇微笑,劍鋒又一偏,斜斜掠向楚北捷喉間。楚北捷見劍鋒忽到眼前,夷然不懼,神威寶劍竟然後發先至,閃電般劈向何俠握劍的臂膀。何俠就算刺中他,也要失去一隻右手。何俠怎肯如此,飛快撤劍。

  兩人一來一往,雖然是眨眼的功夫,但性命相搏,都已氣喘吁吁。何俠遠途而來,暗忖體力定不及休息多時的楚北捷,如不想個計策,怎麼能贏他。

  他知道楚北捷在意娉婷,遇險必然會不顧自身安危護著娉婷,瞅準這個致命之處,只朝娉婷下手。

  楚北捷並未經過多日的長途遠行,正在最顛峰的狀態,在亂軍中護住娉婷,仍氣勢強大,穩如泰山。

  再過幾招,何俠漸露疲態,楚北捷取勝心切,不覺輕輕挪了一挪,不料何俠冷笑一聲,驀然侵前,以膝碰膝和楚北捷硬撞一記,左手一翻,竟無聲無息摯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向楚北捷身後的娉婷刺去。

  楚北捷正應付他右手寶劍,眼角一動,猛然發覺他左手有刀,已經阻擋不及,急喊:「娉婷!」

  一顆心沉了下去。

  娉婷被楚北捷護在身後,沒有看清楚他和何俠過招的情勢,恰好探頭一看,刀刃已到眼前,她順著刀刀,看向那手,目光直射入何俠雙眸深處,竟通透清澈,毫無怨恨。

  何俠心裡像被誰忽然伸手「嗤」地撕了一塊,手上情不自禁一緩。臉上帶起一片落寞,隨後被扭曲的痛苦覆蓋了。

  「少爺!」娉婷的叫聲,傳入耳內。

  何俠退開幾步,低頭看看自己,肩上胸前已是一片鮮艷的血跡,劇烈的疼痛,這個時候才蔓延開來。

  楚北捷大步追來,身邊一個人影忽然撲上去,攔住他的去路,舉刀就砍,楚北捷隨手提劍擋了,正要一劍結果這個敵人,娉婷忽然衝過來抱住他的手道:「不!不要殺冬灼!」

  楚北捷瞧他一眼,隱約就是當日從王府裡放跑的小鬼,居然也穿著將軍服飾了。再看何俠,已經上馬在廝殺的人群中跑出一陣了。

  何俠忍著傷痛,策馬離了楚北捷,喝道:「集隊,聽我號令,向西邊集中。」今日錯在讓楚北捷奇兵忽出。何俠這邊兵力比較多,只要集中起來,整合一下,打垮永泰軍並不難。

  一陣陣痛楚,從肩上胸上湧來。

  何俠的人馬正打得難受,聽了何俠號令,一個傳一個道:「集中,向西,向西!」

  紛紛向西邊集中。(請支持四月天)

  永泰軍開始只是靠了哀軍之盛,以一敵二,已經有點難以繼續。

  兩隊人馬,漸漸又擺成兩陣。

  楚北捷借這個空當,把娉婷帶上坐騎,抱著她問:「受傷了嗎?」

  娉婷若有所失,搖了搖頭,忽問:「他傷得重嗎?」

  楚北捷因為何俠差點傷了娉婷,恨不得將何俠千刀萬剮,但見娉婷的神色,竟有點傷心,只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傷得重點吧。」

  祁田也殺得一身鮮血,見何俠人馬又集結起來,情況大為不妙,從士兵中急匆匆策馬過來,問楚北捷道:「鎮北王,這可怎麼辦?我們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揚唇,還未說話,號角聲忽然又傳了過來,這次竟是在西邊。雲常七路大軍,各自有不同的號角,祁田靜心一聽,喜上眉梢:「是永霄軍!」

  何俠也聽見號角聲,大驚道:「永霄軍?」他知道這一路大軍多半是東林北漠人,用來對付楚北捷是萬萬不成的,所以圍剿且柔,並沒有去信命他們前來支援。現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邊,煙塵滾滾。

  隱隱地瞧見旌旗若隱若現,士兵們從西邊茂密的林中螞蟻般地湧出來。則尹神采飛揚,一馬當先,馳了出來,遙遙喝道:「何俠,還記得我則尹我?」

  則尹二字一出,永霄軍中的北漠士兵轟然爆出歡呼。

  他們心目中神一樣的大將軍出現了,誰還願意當何俠的降兵?

  何俠這才知道則尹已經逃出自己掌心。

  何俠身邊眾將人心惶惶,都側頭看著他等著命令,何俠表情卻並不驚慌,臉上平靜無波地坐在馬上,遠遠看去,似乎是一座已經石化的雕像。

  漠然策馬立在則尹身旁,高聲道:「將士們,今日則尹大將軍在這,鎮北王就在對面。不要放過何俠!」

  東林的降兵聽了鎮北王之名,早已歡喜若狂,拚命擂動手裡的長矛。

  大地轟鳴。

  到了此時,雙方兵力已經相當。永霄軍永泰軍從東西兩面夾著何俠大軍,南邊是且柔城,只有北邊無遮擋。敵軍三名大將,東林的鎮北王,北漠的則尹,雲常祁田,都是有名的勇將。自己這邊的主帥,小敬安王卻已被楚北捷所傷。

  到了這時,就連最深信何俠的人,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俠一手牽著韁繩,雖然臉色蒼白,神情卻出奇地平靜,手握寶劍。

  身邊一位副將低聲問:「我們是否衝殺出去?」

  「衝殺?」何俠聽了,眼珠略轉了轉,淡淡笑了起來:「你看北邊。」

  那副將向北集中目力,遠遠的地方,竟有不同尋常的動靜。士兵們現在已是草木皆兵,驟然看見又有旌旗,頓時嚇得不輕。靠近後,漸漸看清楚最大的旗幟上,赫然寫著「亭軍」兩字。

  原來若韓藏在北漠,比楚北捷等早一點接到何俠領兵回國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領著這幾千人的亭軍來救,幾天幾夜不歇,終在此刻趕到了。

  這樣一來,何俠大軍頓時四面無路可逃。

  人人瞻怯。

  副將急道:「請小敬安王快下命令,遲了恐怕不妙!」

  何俠卻似乎沒有聽見,看著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軍……亭軍……原來叫亭軍。」他聰明絕頂,一猜就知道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又是從何而來,想到對著娉婷那一刀終沒下手,嘴角逸出一絲無比歡暢的笑容,心裡被撕開的口子似乎成了真傷,帶著鑽心的痛。楚北捷一劍造成的傷勢,終於再也無法強行壓制。何俠遲緩地舉手捂著左胸的傷口,一股熱流從指尖潺潺湧出。

  砰!

  踏平四國,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馬背。

  「少爺!少爺!」冬灼從人群裡猛撲過來,跪在何俠身邊。

  他一直在旁擔心著何俠,害怕自己又惹何俠生氣,反而激發他的傷勢,所以不敢靠近。

  一看何俠,渾身鮮血,竟都是他自己的,已經氣若游絲。冬灼雖然近來常常對何俠生了陌生之感,但從來沒有想過會看著何俠這般模樣。

  「少爺?少爺!」喚了幾聲,不見何俠回答,冬灼放聲痛哭。

  他這一哭,眾人知道大勢已去。(請支持四月天)

  背後是且柔城,三面被圍,領兵的又是楚北捷,哪裡還有勝算?

  一個人扔下手裡的劍,第二人就接著照做了。

  兵刀落地聲此起彼伏,不一會,何俠大軍中人統統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夠活著,誰又願意死呢?

  楚北捷帶著娉婷策馬緩緩過來,後面跟著祁田眾將及士兵們,投降的人群自動為他們讓開一條道路,像一條長而寬的船划開了水面。

  娉婷見了何俠躺在地上,滿身鮮血,眼前搖晃了一下,掙扎著下馬,輕輕走了向前。楚北捷唯恐何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離跟在後面。

  冬灼正在痛哭,見眼前出現一對沾滿了塵土的繡花鞋,滿眶眼淚地抬頭。

  娉婷輕聲問:「讓我看看,好嗎?」

  冬灼遲疑了很久,終於讓到了一邊。

  娉婷在何俠身邊緩緩跪下。

  殘陽如血下,一切真實得如此殘忍。

  她熟悉的臉、耳、鼻、唇,她熟悉的善舞敬安劍法的手,她熟悉的人,正在悄然離去。

  「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幫你畫畫兒,可好看呢。」

  那是何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麼美的筆,為什麼寫出的故事,如此淒蒼?

  名聞天下的小敬安王,幾乎就成為四國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一點也不曾後悔?

  像我一樣,後悔無辜生命的消逝,後悔熱血的白白流淌,後悔沒有抓牢手中一點一滴難能可貴的幸福。

  「少爺?少爺?」娉婷用手撫摸何俠的臉。

  俊美的臉龐,被鮮血浸染了,卻仍如此蒼白。

  何俠嘴唇微微動了動,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卻毫無焦距。他彷彿感覺到娉婷輕柔的手撫在自己臉上,扯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你來了?」

  只二個字,已教娉婷淚如雨下,哽咽應道:「我來了,少爺。」

  何俠似已不能視物,睜著沒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幾下,又輕輕問:「你怎麼叫我少爺?」聲音分外溫柔。

  娉婷微怔。

  何俠笑得更開懷,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歡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應你的后冠,我帶來了……」

  后冠,我答應你的后冠,我用天下最好的工匠,最美的寶石,打造給我妻子的后冠。

  看,我已經得到了四國,才知道它最大的用處,不過是博得你一個淺淺的矜持的笑容,就像當日我落魄地走進雲常,你掀開珠簾,賜予我的那個一般。

  我會為你舞劍,為你在髻上插花。

  我記得你瀑布般的如雲烏髮,摸上去似絲綢光滑。

  我記得你喜歡我讚你的五指,纖纖如溫玉,秀美無瑕。

  我的妻,你將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從此以後,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我不會再讓你,在那漆黑的小屋內無助地哭泣。

  「后冠,后冠……」何俠低低地呻吟。

  他顫動著沾滿鮮血的手,想從懷裡掏出那頂並不存在的后冠,拚命顫抖了多時,仍無力將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緊緊握著他的手,彷彿只要一鬆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風帶走的生命。

  何俠空洞的眼中卻閃爍著喜悅。(請支持四月天)

  唇依舊有著優美的形狀,只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嗡動著,喘息著:「公主,后冠……后冠……」頓了一會,呼吸急促起來,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聲調問:「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娉婷緊緊用一手摀住嘴,忍住哭聲,一手握著他已不大溫熱的手掌,哽咽道:「看見了,我看見了。」

  何俠長長舒了一口氣,俊美的臉上逸出一絲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溫柔的,能使人如沐春風般的笑容。

  他用盡了力氣,把手從娉婷掌中抽了回來,緩緩地舉起,似乎想再撫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一下,但伸到一半,再也無力向上遞出一分。

  何俠伸手,把最後一絲力氣,灌注在不斷顫抖的指尖上。

  指尖和耀天柔美的臉龐之間,距離是如此的遠。他心甘情願花盡一生一世,觸達彼端。

  只是,一生一世,已到盡頭。

  五指在空中顫慄著掙扎了半晌,終於無力地頹然垂下。

  娉婷怔怔跪著,當何俠永遠閉上了他的雙眼,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處的一根弦,被此刻掠過的風聲輕輕撥斷。

  去了,少爺去了。

  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將,不再是荼毒四國的魔王,他只是何俠。

  愛上耀天的何俠,到死都思念著自己妻子的何俠。

  富貴榮華,生死離別,權勢虛名,與他再無關係。

  滿腦子的昔日情景鋪天蓋向她捲了過來,一轉眼,又似乎什麼都空了,眼前只餘濃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彷彿又見到了何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經明亮的,帶著笑意的眼睛,現在已變得痛苦的眼睛,卻在最後失去神采的瞬間,要盡力去掏出那頂不存在的后冠的瞬間,氤氳了幸福。

  她的少爺,在最後彌留的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愛的女人,原來曾經那樣的屬於自己,愛著自己。

  原來他並不總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貴為雲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將他處死的妻子,曾經陪伴著他,聽琴,觀舞,對唱。

  當他得到了一切,當他失去了一切,當他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代價後,他終於明白過來。

  那些柔情蜜語,那些纏綿的眼神,那些讓心頭顫動的歡樂和喜悅,怎會是假的?

  煙花散盡。

  往矣。

  哀傷侵蝕了骨血,娉婷筋疲力盡,向後軟軟倒下。

  她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是楚北捷的懷抱。

  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令她安心的——

  懷抱。

尾聲

  名震一時的小敬安王,以一個小城前的一場慘敗而宣告了一個即將大統的王朝的消失。

  雲常已經失去了王族,北漠和歸樂亦然。分散的兵力群龍無首,多年的征戰後,百姓們都渴望安寧的生活,和諧的秩序。

  一統的局面已經注定,所有人需要的,是一個天下公認的王者。

  還有誰,會比鎮北王更有資格登高一呼,成就大業?

  何俠一生的心血,到頭來,只成就了他今生今世,最大的敵手。

  「刀刀!」

  「是劍!」

  「刀刀!」

  「是劍!」則慶無奈地撓頭,第一百次對固執的長笑進行糾正。

  長笑第一百零一次地反對:「刀刀!」

  則慶轉頭求援:「爹,爹,你快來和長笑說這是寶劍,不是刀。」

  「你這個傻小子,他喜歡說是刀,那就當是刀好了,名氣都是人起的。」番麓的大嗓門傳來,不一會就掀開簾子,大搖大擺帶著醉菊走了進來:「則尹上將軍,我今天可是過來喝一杯很重要的茶的。」

  醉菊橫他一眼:「得了。你也不害臊。」

  「我為什麼要害臊?我可是救命恩人呀。」

  「天下有救命恩人逼人家把兒子給自己當乾兒子的嗎?」

  番麓哼道:「當我乾兒子有什麼不好?則慶這小子還佔了便宜呢。」

  醉菊皺眉:「他佔了什麼便宜?」

  「他平白無故多了一個美貌如花的乾媽,不是佔了大便宜嗎?」一句話把醉菊說得無法回嘴。

  兩個小傢伙有趣地看著他們吵嘴,則尹坐在一旁,笑著看熱鬧。

  陽鳳為了則尹的事,分外感激番麓,早就商議好了讓則慶認這個乾爹,聽說番麓來了,立即匆匆趕來招呼,正巧聽見番麓最後一句,站在門邊,柔柔笑道:「不錯,則慶這孩子,果然佔了大便宜。」

  她這一說,大家都笑起來。

  番麓雖然為人古怪,大家卻和他交情很好。他今日要認乾兒子,把這當成正事來做,大張旗鼓通知了各位朋友來觀禮,到了中午,大家紛紛登門,若韓第一個到,接著就是漠然羅尚等,後來連楚北捷也來了。

  何俠死後,各人忙於處理正處於崩潰的各國百姓的生計,今天還是第一次碰面,觀禮之後,自然不會立即散開。

  番麓弄了幾罈子好酒,全部拍開了,頓時酒香四逸。

  有好酒,自然就熱鬧。大家天南地北,聊起天來,不免說到何俠。霍雨楠喝了一口酒,忽然歎道:「當初局勢那般艱難,誰想到何俠會葬送在一個區區的且柔呢?我們真的非常僥倖。」

  則尹問:「老神醫,我們僥倖在哪裡?」(請支持四月天)

  「永泰軍和永霄軍那邊,要是不立即隨王爺起義,豈不大糟?」

  番麓擺手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岳父啊,打仗永遠都是攻心為上的,沒有忠誠的軍心,何俠雖然看起來勢大,實際上早就埋下戰敗的伏筆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若韓等人都是懂兵的,紛紛暗自點頭。

  霍雨楠斯條慢理道:「可是當日在且柔,也是危險得很。你們看,兩路大軍對兩路大軍,我們這邊只不過多出幾千的亭軍。那裡可是雲常腹地,聽說附近還有雲常的其他大軍駐紮著,萬一那個甘鳳軍趕來,豈不也是大糟?」

  漠然恭恭敬敬答道:「老神醫,甘鳳軍和永泰永霄軍不同,他們沒有王爺帶過去的解藥,正在腿軟呢,不會趕過來的。」

  則尹正容道;「就算他們會趕過來,恐怕也不會幫何俠。甘鳳軍大部分也是雲常人,如果知道何俠殺死耀天,一定會心生怨言。」

  陽鳳提醒道:「你們不要王爺王爺的叫了,以後要叫皇上了,」

  楚北捷笑道:「要是做了皇上以後不能和你們這樣聊天,我還是別做這個皇上好了。」露出肅容,「我當初答應娉婷的,只是給她一個安寧的天下而已。」

  「要是你不好好用心治理,天下又怎麼能真的安寧呢?」

  楚北捷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敬安王府的事現在如何了?」

  大家對這事都挺關注,負責這事的是若韓的下屬,自然紛紛向若韓看去。

  若韓道:「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百姓們對敬安王府還是抱有敬意的,要不是何俠他……反正皇上下旨要重修敬安王府,把它改建為讓百姓子弟使用的書院後,許多當地的百姓都主動跑去幫忙了,不但不要工錢,還有自己帶上糧食的,也有把自家珍藏的書籍獻出來的。冬灼這小子不聲不響的,但事情做得很實在,管得那裡頭頭是道。」

  楚北捷道:「娉婷很為他擔心,我正想著要不要等敬安王府的事了結後,下一道旨意,要他來王宮一趟,讓娉婷見見他。」

  若韓思忖著皺眉道:「他給我遞了一份文表,說想留在敬安王府,為何俠及何俠的先人們守著靈位。而且,等敬安王府重建好,書院開張後,他還想留在書院裡教授百姓的子弟。不過要是下旨的話,他當然要奉旨到這來。」

  楚北捷搖頭道:「不必勉強,就讓他留在那裡吧,敬安王府的事交給他,娉婷也會安心一點。」

  酒酣人散,楚北捷把留在這裡玩耍的長笑帶回去,陽鳳一路送出門,低聲問;「娉婷好點了嗎?」

  楚北捷臉上一黯;「心病難治,恐怕要慢慢來。」

  陽鳳歎了一聲:「她和何俠從小一起長大,傷心也是難免的。」

  楚北捷也知道這個,歎道:「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攜著長笑回到宮中,遠遠就看見了娉婷。

  他最心愛的女人獨立廊下,臉上帶著一貫的淡雅悠然,剔透的雙眸看向不遠處的湖心,彷彿即使是陰暗無光的湖底,也能被她澄清的慧心窺知玄虛。

  長笑嚷道:「娘!娘!」跑著撲過去。

  娉婷聽見兒子的聲音,收回投往湖心的視線,轉頭抿唇微笑,彎腰把兒子抱了起來。楚北捷走過去,順勢環著她的腰:「站在這裡若有所思,在想什麼?」

  長笑被娉婷抱了一會,掙扎著要下地去玩。娉婷彎腰把他放下,拍拍他的腦袋:「小心點呀,不要亂玩刀刀。」才直起腰回答楚北捷的問題:「我在想后冠。」

  楚北捷大奇:「你竟會想那麼俗氣的東西?」

  娉婷搖頭:「不是我的那個,是耀天的那個。」(請支持四月天)

  楚北捷知道她仍為何俠難過,雙臂緊了緊,讓她舒服地貼在自己胸前,放緩了聲音問:「想耀天的后冠幹什麼呢?」

  娉婷半日不語,低眉想了很久,才道:「還記得我們從前的事嗎?」

  楚北捷想了想,笑道:「我們從前的事,我件件都記得清楚。你說哪些,舉來給我聽聽。」

  娉婷閉目思忖片刻,輕啟朱唇,數道:「狹道立五年之約,東林兩位王子之死,娉婷北院絕食之爭,不說別的,只大略一數,我們竟至少有三次機會。」

  楚北捷奇怪地問:「三次什麼機會?」

  娉婷仰起頭看著楚北捷,明眸流轉,答道:「三次機會,只要你稍一狠心,對娉婷不再容情,我們就成了何俠和耀天公主。」

  楚北捷笑道:「我不是何俠,你也不是耀天公主。」

  娉婷深深看他一眼,幽幽歎道:「不錯。所以我不是耀天公主,你也不是何俠。」

  這一聲歎息,彷彿把生生死死的哀愁悲傷都歎盡了,依在楚北捷懷裡,只覺得無比溫暖舒適。

  聰明的我,愚蠢的我,善良的我,狠毒的我……都會是被你寵愛的我嗎?

  娉婷在楚北捷溫暖的懷中,露出甜甜的笑容。

  日落西山,月兒又快出來了。

  我們曾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這般愛意,已由不得人,此生再也難負。

  《全書完》

後記

  日以繼日的埋頭苦幹後,楚北捷和白娉婷的故事終於告一段落。

  只是告一段落而已,並未結束。有誰的故事,可以憑幾本書就完全終結呢?只要活著,或有子孫活著,故事就回延續下去,似乎世世代代的生存,在這裡面也隱藏著自己的含意。

  好啦,亭國成立了,天下太平,沒有多費筆墨去寫那樣的輝煌安樂,但願大家記得住這些安樂的來之不易吧。

  這是弄弄的第一本BG,原本打算兩本完結,耗費大家的耐心之餘,自己也覺得頗為過意不去,再次向大家道歉。

  這書裡寫了很多人的愛情,娉婷和楚北捷,何俠和耀天,陽鳳和則一,醉菊和番麓,甚至最初的番外,漠然和那位美麗的公主。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愛情,,遇上問題時解決的方法也不盡相同,我想,許多人是知道愛情的美好的,只是無法珍惜和保護。

  愛情的力量偉大,也許是因為他無法分享,只能自己體會。在心裡久久徘徊不去,無法找人分憂,無法向人訴說,在旁人不察覺的時候,慢慢積聚,一發不可收拾,才能讓深陷情網的人作出種種令人不解的傻事來。

  何俠踏平四國時轟轟烈烈,萬夫莫擋,且柔城前卻被楚北捷輕輕巧巧地圍了,兵敗如山倒。其實勝他的並非楚北捷,而是耀天。

  何俠輸給自己,如果他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樣無情,也許天下真的會他的。

  這七本書裡最大的贏家,不是娉婷。

  若我說來,該是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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