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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道[》第0章
第一章 夢劍

  劍長兩尺八寸,劍寬二寸五分,劍身平滑,均勻地反射著光芒。兩側劍脊細長的血槽泛著陰氣,證明這絕非一柄用來裝飾的劍。劍鍔有如蓮花一般伸展,護住兩握半的劍柄。

  握劍的手白皙,手指不是傳說中劍客的那種細長,拇指、無名指與小指環住劍柄,而食指與中指則筆直地伸展開來,捏成一個蘭花狀。

  執劍者水藍色的衣裳,寬袍博帶,全然不像一般劍客那樣紮束起來。提劍的右手前臂輕舒,劍尖斜斜指向天空。人的身體與劍身構成一個奇妙的角度,這個角度讓執劍者的佇立成了一種優雅,彷彿這不是一個真人,而是一樽藝術之神塑出的石像。

  劍尖紋絲不動,但卻似乎有無數光芒從劍上發出。空氣中傳來呼嘯之聲,像是迅雷在原野上疾馳。

  終於,握劍的手動了!劍光比天空中的太陽還要耀眼,劍影比雨後的彩虹還要奪目。握劍的人幾乎消失在這劍芒之中,那種優雅已經變成了勢在必得的凜烈殺意。像永不融化的冰川那樣森冷,又像火山噴發出的岩漿那樣熾熱。

  劍光、劍影與劍氣撲面而來,在那一剎那,沒有人能夠正視這神奇的一劍。軒轅望絕望地閉上了眼,等待這一劍的來臨。

  「啊——」

  被軒轅望的慘叫驚醒,林穎憤怒地踹了這小子一腳,當班時睡覺已經是夠危險的了,這傢夥睡著了還不老實。

  軒轅望睜開了眼,他見到的,不再是夢中那耀眼如日的劍光,而是一片黑漆漆的長夜。他歎了口氣,背上濕濕的,方才那個夢,又讓他出了一身冷汗。

  「小白癡,如果你還想在這裏混飯吃,就不要睡覺還鬼吼鬼吼的!」林穎又踢了軒轅望一腳,壓低聲音吼著。

  軒轅望長長籲了口氣:「啊,對不起,林師傅。」

  「快四處去轉轉,別讓你那聲把人嚇醒了。」林穎雖然責駡了軒轅望,卻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子算是同齡人中比較乖的,如果他因此被管事趕走,那麽就少個人給他支使了。

  軒轅望提起燈籠,慢慢打了個哈欠。他這個年紀——十四、五歲——正是需要睡眠的時侯,但命運的捉弄,卻讓生活的重擔過早地扛在了他肩上。

  時值大余曆一百七十一年,自從元始皇帝統一全國以後,和平讓大余的經濟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但和平也帶來龐大的人口壓力,對於百姓而言,工作的機會更有限了。

  軒轅望略帶沈重地想著,他舒展了下身軀,念頭又回到了方才的那個夢裏。

  他並不經常做夢,這樣奇怪的夢更是少有。但最近只要輪到他守夜,這個夢就會很準時地來到。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難道說是我白天總在想什麽,才會做這樣的夢?」軒轅望心中暗想,但馬上他又否決了自己的念頭:「若是夢見金山、銀山,夢見魔石、珠玉那倒都有可能,夢見一個人用劍……這如何可能?」

  劍作爲一種個人近身兵器,在古時甚爲流行。但自從魔法崩塌將大地分成四部分,天吾洲的戰場上開始出現更爲適於群戰的刀,劍的主要功能便成了裝飾品,劍術也成了一種表演性質技藝,只有少數精于劍術的高手才會用劍搏鬥。

  到了今代,魔法的逐漸恢復,魔石的力量逐漸被開發,人們在追求生活的變化之時,更將魔石的神奇力量運用於戰爭之中。部分精于煉金鑄造之術的術士,將蘊藏有五行之力的魔石鑄入武器之中,魔戰士這種恐怖的職業便出現了。

  也正是因此,一個苦練多年的劍手,往往不是一個執魔化武器的新兵的對手,練劍和修練其它武學一樣,已經缺乏實際意義了。元始皇帝以武力得天下後帶來的濃厚習武之風日漸衰頹,極盛之時曾遍及天吾洲大余國各郡府的武館,如今都不得不爲了生計而傷腦筋。

  軒轅望用力搖了搖頭,庫房還是像往常一樣安靜。遠處傳來更鼓之聲,讓軒轅望意識到時間已是子夜了。

  月光慢慢將樹影拉長,涼風輕輕地吹動著軒轅望的衣裳。軒轅望擡起頭來,一縷如水的月光脈脈映在他年輕的臉上。他仰視蒼穹,雖然囊中羞澀,雖然形單影只,雖然過早擔起生活的重負,但軒轅望的眼中,卻像其它少年一般,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對未知的渴望。

  恍惚中,他似乎覺得有個人影在庫房角落裏閃了一下。軒轅望疑惑地凝神向那兒望去,卻什麽也沒看見。軒轅望舉高了燈籠,慢慢向角落處走去,在庫房與圍牆之間,那個影子原本就消失在這個地方。但如今軒轅望仔細看過去,卻什麽也瞧不見。

  軒轅望向前走了幾步,正在這時,他眼前忽然一陣恍惚,周圍的景致似乎在一瞬間都變了,庫房院落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火焰般的楓林。

  「啊!」軒轅望手中的燈籠落在地上,他向後退一步,想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但這時一種熟悉的感覺又罩住了他。

  像星空一樣浩瀚,像山嶽一樣凝重,像太陽一樣耀眼的感覺。

  「嘿!」

  夢中的那道劍光竟然出現在他面前!軒轅望似乎聽見某個人滿是殺意的叱吒,他本能地伸出手,想阻擋這突如其來的殺意。但他驚奇的發現,自己手中並不是空的。

  一柄長二尺八寸的劍,就在他的手中。

  「可惜,可惜!」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軒轅望不知所措,但隨著兩聲「可惜」,他的眼前一花,那火紅的楓林、那森然的劍意都消失不見。月華如水,秋意如絲,他依舊站在庫房邊上,眼前依舊是圍牆。

  軒轅望惶然四顧,從未聽說過這裏鬧鬼,怎地今日卻給他遇上這種怪異的事情。他回過頭來,卻發現一個鬚髮皆白的道人站在他身後。

  道人是天吾洲術士中的一支,軒轅望並非沒有見過,但這個道士出現得太突然,讓他禁不住問道:「你……你是人是鬼?」

  道人盯著軒轅望的手,重復了一聲:「可惜,可惜。」

  「啊!」軒轅望看著自己的手,禁不住呼了一聲。他的手中,那柄二尺八寸長的劍在月光下閃著青冷的光芒,光芒流動跳躍,似乎他握的不是一柄劍,而是一隻遊龍。

  「我見這幾夜華州有紫氣沖天樞,知道將有靈劍出世,沒想到還是來遲一步,靈劍擇主,奈何奈何!」道人說起話來,半文不白,顯然他的年歲頗高。他輕輕展了展寬大的袍袖,軒轅望只覺得有股柔和的風迎面而來,他不知道道人的用意,向後退了一步。

  「仙長要這柄劍麽?」雖然心中也極喜歡這柄劍,但軒轅望從道人的眼中看到這柄劍的不平凡,他將劍依依不捨地遞過去,「這柄劍我要著沒用,若是仙長喜歡,那就請仙長拿去吧!」

  道人避開了劍鋒所指,軒轅望並不懂得將劍送人要倒持劍的禮節,道人也不以爲意。他微微一笑:「少年,這靈劍既然擇你爲主,你必有不凡之處。我雖是喜歡這劍,卻不是非得到不可。少年,異寶在手,你要善加利用好自爲之。」

  軒轅望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他擡起眼,卻發現道人身形慢慢騰起,宛若臨空虛渡一般,消失在圍牆之外。

  軒轅望目瞪口呆地看著道人的行動,他吸了口氣,這才意識到道人突然出現在這院子裏,自己竟未能及時發出警迅。

  「這劍……究竟是怎麽回事?」道人說的話,軒轅望聽得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今夜的事情是不能對任何人提起的。手中的劍提醒他今夜所遇並非夢幻,但劍上如靈蛇纏繞般的光芒已經不見,露出略帶鏽跡的劍身來。

  回到輪值的屋裏,林穎頗爲不滿地道:「怎麽去了這麽久,出什麽事了麽?」

  軒轅望注意到換班的人已經來了,他唯唯兩聲虛掩應付過去後,回到了自己房間。

  輕輕撫摸著新得到的劍,軒轅望啞然一笑。道人說要他善加利用,但這劍對他一個小小的綢緞莊夥計有什麽用處?

  年輕人究竟是渴睡,即便發生了一些讓他難以理解的事情,軒轅望依舊很快進入夢鄉。

  「醒來,醒來,你該起來練劍了。」

  沒睡上多久,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翻了個身,嘟囔了兩句,繼續睡去。但驀然一陣寒意襲來,即便是蓋著被子,他仍有涼水淋身的感覺。軒轅望「啊」了一聲,爬了起來想看是誰開他玩笑。但屋子裏除了同伴此起彼伏的鼾聲,什麽也沒有。

  軒轅望機伶伶地打了個冷戰,方才那寒意決非他的幻覺。他悄悄推開房門,門外天色仍是陰沈沈的,離大亮還有一段時間。

  「奇怪……」軒轅望喃喃自語,他轉身回到屋裏,又躺上了床。

  「醒來,醒來,你該起來練劍了。」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軒轅望雖然有些迷糊,但立即瞪大了眼。

  然而,當他睜開眼睛時卻什麽也沒有看見,也沒有任何奇怪的跡象。

  被那個奇怪的聲音擾得一晚沒睡好,軒轅望整個上午都無精打采的。他想來想去,造成這原因的一定是那柄奇異的劍。他有些害怕起來,莫非那劍上面有不乾淨之物?若是如此,還應及早將之處理掉得好。

  「雲想」綢緞莊在盛産綢緞的華州府也算得數一數二的大商號,能進雲想綢緞莊裏當僕役,是許多像軒轅望一樣的貧苦人家子弟的夢想。生活便是如此,有錢人家不經意的東西,卻往往是旁人一生的追求。

  「你今日是怎麽了,淨是無精打采的!」二管事孫威見到軒轅望哈欠連連,沈著臉責問道。

  「沒……沒什麽。」軒轅望慌忙回答,昨夜之事他根本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少打瞌睡,今日老爺要來,你可別出什麽紕漏!」

  孫威瞪了他一眼,雲想綢緞莊在華州人眼中是了不起的大買賣,但在其老闆京城的大商人趙恒眼裏,則不過是家還算賺錢的店鋪而已,因此一年裏難得來上幾回,大管事便是軒轅望見過的最大人物了。

  「是。」軒轅望慢慢應了聲,他向來隨意,對於這事倒也不怎麽放在心上。

  像軒轅望這樣半大不小的僕役還不能獨當一面,只是替管事們跑跑腿,因此他們雖然沒有什麽事,卻片刻也不能離開。

  「來了,來了!」一個小廝撒腳奔了過來,雲想綢緞莊的所有成員都站了出來,迎侯自京城來的大老闆。鞭炮聲裏,一小隊人騎著馬,緩緩來到雲想綢緞莊前。

  軒轅望伸長脖子向來人望去,對他而言,這個來自京城的富商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這隊人中爲首的是四個彪悍的壯漢,看那模樣,就差在臉上寫上「我是保鏢」四個字了。軒轅望微笑了一下,把目光向後面看去,一匹黑色的駿馬上,一個小巧玲瓏不過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悠然地搖晃著自己的雙足,東張西望看著圍觀的人群。

  「這女孩子定然不好惹。」軒轅望暗想,「一個小女孩,卻要騎那麽高大的駿馬,再說女孩子一般都愛騎些胭脂馬之類的,這卻是匹烏騅。」

  女孩子的目光從軒轅望的頭頂上掠了過去,這個不起眼的小夥計根本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在她身後,是個滿臉愁容、儒者模樣的人物,瘦俏的臉上刻滿了深淺不一的皺紋,乍看起來他似乎有七、八十歲,但再看他鬚髮俱黑,分明不超過五十。軒轅望心中有些奇了,難道說這人便是東家老爺不成?

  跟在儒者之後是並騎的三人,兩邊的年輕,中間則是個中午男子。軒轅望目光在這男子臉上逡巡了一回,只覺得他普普通通,沒有什麽出奇之處,倒是兩邊的年輕人神采飛揚,滿是春風得意的樣子。

  再後頭,又是四個保鏢大漢。不過是來趟華州便帶了八個保鏢打手,這讓軒轅望有些咋舌。雖說近十年來由於魔石的利用使得民間有些浮動,但大體上還算太平。這樣的聲勢,想來炫耀的意思更多于安全考慮。

  這隊人下了馬,早有人過去將馬牽進馬房。將他們迎入院中後,軒轅望才知那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才是綢緞莊的大老闆趙恒,那個女孩子是他幼女趙冰翼,而一開始引起他注意的那個滿面愁容的儒者,則是趙家的西席先生傅苦禪。

  迎接完畢,軒轅望又得去忙自己的活兒。普通人的生活不會因一兩個大人物而改變,雖然軒轅望還是愛作夢的年紀,但卻也知道這個道理。因爲老闆前來查帳,他今日的活兒也特別多些,再加上昨夜不曾睡好,難免就有些暈頭轉向了。

  「這華州可真是小地方,比起咱們京城,一點都不好玩兒。」

  趙家的小姐趙冰翼在兩個保鏢與傅苦禪的陪伴下,很快將華州府城遊玩了一遍,進得門來她便有些不滿地嗔道:「真不知道老師爲什麽要來這個小地方。」

  傅苦禪微微一笑:「小姐,可不是我要來此,是爲了小姐妳才來此處。」

  趙冰翼噘起小嘴,嬌嗔道:「可是我們方才四處都轉了,什麽都沒看到啊!」

  「我們對此地不熟,還要問問店裏夥計才好。」傅苦禪慢慢道,正在這時,軒轅望恰好剛送了一堆帳簿給管事後迎面行來。趙冰翼見他年紀不大,便一指他道:「問問他吧!」

  「他年紀尚小,只怕不知道。」

  傅苦禪的評價讓軒轅望頗爲不滿,他終究有些少年人的好強心態,因此忍不住插嘴道:「小的雖然年幼,祖祖輩輩都在這華州府中,華州府的事情若是小的不知道,便是老人也不見得知道了。」

  「哦,那麽,這華州府城有些什麽名勝古跡?」

  「西城的果應寺,北城的勸鶴樓,城郊的賞心湖。」軒轅望脫口而出。這幾處地方在華州府都算是相當出衆的名勝,但趙冰翼顯然未放在心中,她撇撇嘴道:「這些算什麽名勝,我們剛才都去看過啦,又小又舊,一點都不好玩兒。」

  「那就沒有了……雖說華州建府已久,但歷經戰亂,留下的就只有這些了。」

  傅苦禪上下打量了軒轅望幾眼,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小兄弟談吐不同于一般僕役,可是讀過幾年書?」

  軒轅望臉上一紅,頗有些羞赧,他以讀過幾年書的身份來執此賤役,沒想到傅苦禪只聽他說了幾句話便察覺出來了。

  「今夜我們再看氣,一定能找著的。」傅苦禪也不想軒轅望尷尬,轉而向趙冰翼道。趙冰翼點點頭,沒再理會軒轅望,倒是軒轅望心中一動,想起昨晚那道人便是看到了有紫氣沖天樞才尋來的。

  「若是沒有什麽吩咐,小人就告退了。」軒轅望匆匆離開,生怕自己露出什麽破綻。

  匆匆回到自己屋中,軒轅望將那柄劍自床下拿了出來,發了會兒呆,拿不定主意是將劍送給傅苦禪還是繼續藏起來。正神思飄渺間,眼前又是一花,身體竟然不再處於屋內,周圍是一片青翠的竹林,竹間溪流淙淙如玉碎環鳴,一股清涼的風撲入懷中,讓人經不住精神振奮。軒轅望正吃驚時,只見竹林中隱約有個執劍的人影,以一種難以想象的慢動作向著前方刺出一劍。

  軒轅望看得分明,那人刺出一劍時手腕左右抖動,劍一剎那間幻成了十余道光影,宛若雨後初晴的萬根碧竹。軒轅望心中一動,不自覺地手腕輕顫,模仿那人姿勢遞出一劍。

  那人遞出這一劍是劍氣森然,竹林之中風雷激蕩,而軒轅望遞出這一劍,卻軟綿綿沒有任何勁道。軒轅望臉上一紅,驀然又驚覺,自己本應在屋中,怎麽卻跑到這竹林來了?

  他心中念頭一起,周圍的景致便開始模糊不清,眨眼間,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內,軒轅望用力搖了搖頭,這柄劍透著股邪氣,這讓他覺得頸後的寒毛直豎,立刻將劍又藏入地下。

  「不成,不成,這劍是柄邪劍,我得早些將之扔了。」軒轅望暗想,「或者乾脆將劍送給那個傅先生?可這柄邪劍,或許會害了他,只有將這劍扔到誰也撿不著的地方才是上策。」

  「阿望,阿望!」

  他正在盤算怎麽處理劍時,外頭忽然傳來叫他的聲音,他飛快地跑了出去。

  「我們一到華州府城那紫氣就不見了,莫非有人先我們一步到了?」

  次日晨,當軒轅望一面打著哈欠一面灑掃庭院時,忽然聽到趙冰翼在說話。他心中一動,昨夜他倒是沒有做怪夢,也不曾被那邪劍帶到什麽奇怪的地方。

  「有可能吧,望氣之術凡是練劍到了一定程度者都略通一二,看出靈劍出世也算不得什麽本領。」傅苦禪聲音很平靜,不像趙冰翼那樣滿是失望。

  「可惜啊,老師您說要爲我找一柄配得上我劍藝的劍。」趙冰翼偏過頭去,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剛剛開始長身子,因此她此刻看起來嬌癡可愛,軒轅望雖是情竇未開,卻也有人皆有之的愛美之心,不覺便多看了兩眼。

  傅苦禪向軒轅望看了一眼,道:「小哥兒叫什麽名字?」

  「小人軒轅望。」

  「哦,孫二管事整天叫阿望過來阿望過來的,便是叫你啊!」趙冰翼歪了歪頭,「噗」地笑了起來:「我在京裏有只小狗兒,名字也叫阿望哦!」

  「冰翼!」傅苦禪喝了聲,神情很嚴肅,倒沒有普通西席先生對少爺小姐的唯唯諾諾。冰翼吐了吐舌頭,如花般笑了起來,鼻上擠出無數細細的小皺紋,讓軒轅望根本無法生氣。況且軒轅望向來隨和,他只是一笑,還「汪汪」學狗叫了兩聲,這讓趙冰翼笑得更燦爛了。

  「阿望,你別在這兒礙著小姐和傅先生,快去幹活!」聞聲而來的二管事孫威擰了一下軒轅望的耳朵。

  「不必了,孫管事,今日我與小姐要再到四處去遊覽一番,正好缺個向導,這小哥兒倒還伶俐,就讓他爲我們做一回向導吧!」傅苦禪道。

第二章 滄海月明

  當軒轅望用塊破布將那柄邪劍包著走出來時,傅苦禪眼中忽然光芒一閃。

  軒轅望之所以將劍帶出來,一是因爲這劍太過邪門,他覺得越早扔了越好;另一則是因爲他以爲用布包著傅苦禪則認不出裏面是什麽。但當傅苦禪以他無法看清的速度自他手中奪過劍時,他能感覺的,就只是手中一輕了。

  「倒是一柄古劍。」打開包裹著劍的破布,傅苦禪握住劍柄,伸出二指在劍脊上輕輕一彈,劍發出嗡嗡的嘯聲,但傅苦禪臉上卻露出一絲失望。

  他將劍還給了軒轅望:「瞧不出小哥兒竟然也懂用劍。」

  若他是帶著諷刺意義地嘲笑軒轅望,以軒轅望隨和的性格,最多也不過是一笑置之了,但他說得很誠懇卻反而激起軒轅望心裏的不滿來。只是瞧不起他,他早已習慣,但將他的淪落與無能當作理所應當,卻是軒轅望所不能忍受的。

  他用布將劍包了起來,臉上浮出不太高興的神情。傅苦禪見到眼裏,淡淡一笑:「小哥莫怪,如今習劍者日漸稀少,已不再是憑三尺青鋒便可搏取榮華的時代了,見到小哥出外帶劍,我不免好奇了些。」

  軒轅望這才稍稍消氣,他明白傅苦禪要尋的,十之八九就是這柄邪劍,但劍在傅苦禪手中,他卻什麽也看不出來,比起那夜裏的道人,他眼光就差上許多了。軒轅望心中暗想,那夜道人見這劍在自己手中便抛下幾句莫名其妙的話跑了,想來這劍邪氣讓那道人都受不了,這傅苦禪自然就更不成。

  將城裏的各處都逛了個遍後,傅苦禪雖然見到不少昨日沒見著的地方,卻依然沒有他們在找的東西。趙冰翼早已是不耐煩了,倒是傅苦禪依舊興致勃勃,指點名勝,激昂文字,不時引經據典一番。軒轅望雖是本地人,卻也不知這許多來由,方才對他的一些惡感漸漸就被欽佩所取代。

  到了下午,衆人來到城郊的賞心湖,軒轅望與衆人租了艘小船,在湖中暢遊。此時已是深秋,殘荷敗柳間的湖光山色,倒也別有番風味。

  軒轅望撫摸了一下那劍,說真心話,他對這劍有些不舍,但他總有些畏懼,畏懼這劍的邪異,也畏懼這劍將會改變他已計劃好的安定生活。

  每個人都對自己未知之事感到畏懼。

  他緩緩將劍放入碧波蕩漾的水中,劍上漸傳來寒意。傅苦禪好奇地看著他,卻見他手指一松,那劍在水中翻了個身,便沈了下去。

  「咦,你好生生的把劍兒扔了做什麽?」趙冰翼吃了一驚,大聲問道。

  「想來軒轅小哥有自己的理由。」傅苦禪輕輕拍了拍軒轅望的肩膀,「如今這個時代,也已不是一劍在手無往不利的時代了,放棄這劍倒是明智之舉。」

  軒轅望聽得傅苦禪話語雖然平淡,卻似乎藏有無限蒼涼在其中。他擡起頭來,只見傅苦禪癡癡瞅著這一汪秋水,若有所思。

  棄了那柄讓他幾天都難以安生的劍,軒轅望長長舒了口氣,只覺輕鬆了許多,但很快又有一絲遷挂在他心中浮起,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是他不曾有過的。

  終於還是一無所獲的傅苦禪與趙冰翼回到雲想綢緞莊,這一夜軒轅望依舊無眠。朦朧之中,他只覺屋子門被人推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子走了進來。

  那女子面目甚爲模糊,但看身形婀娜輕捷,想來是個年輕的女子。軒轅望吃了一驚,雖然自元始皇帝下詔開禁以來,女子便再不是足不出門的深閨弱質,但像這樣的深夜裏,一個年輕女子進男子的臥室,非奸即盜。

  軒轅望雖然年紀不大,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只道是雲想綢緞莊的哪個使女同自己一屋的某個僕役私會,因此雖然吃驚,卻也不願作聲,只是閉上眼假寐。

  但那女子卻徑自走到他床前,自眼縫裏,他依稀看見那女子衣袂飄飄有若神仙一般,決非雲想綢緞莊裏的使女。他心中暗自奇怪,猛然又想起此時正值深夜,自己怎麽可能看清屋裏的來人,一念及此,冷汗又禁不住涔涔而下。

  「你怎麽能抛下我!」那女子清冷的聲音傳入他耳中,說不出的幽怨動人,便是軒轅望情竇未開,也禁不住心弦一顫。

  「你是抛不下我的!」那女子又道,軒轅望只覺一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他嚇得瞪大了眼,卻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他依舊躺在屋裏,除去屋門是開著的,什麽異樣也沒有。

  「鬼……鬼……」軒轅望牙齒開始咯咯作響,他實在不是什麽膽大包天的人物,這兩天叠逢異事,也讓他難以接受。他不敢起床,只是向牆裏縮了縮,拉起被子將整個頭都包住,讓無邊的黑暗成爲自己的守護。

  但他更無睡意,這一夜翻來覆去,直到三更時分才陷入朦朧之中。

  早晨起床後,孫管事打發他去廚房裏幫忙。因爲東家趙恒來了的緣故,雲想綢緞莊有意買了些好菜,廚房裏人手不夠一時忙不過來。

  「阿望,去剖那條魚。」

  一進廚房,軒轅望便看到一條足有半人長的大魚,這魚如此之大,軒轅望還從未見過。見了他目瞪口呆,大廚哈哈笑道:「說來也是咱們東家有天大的福份,我可從未見過賞心湖裏能捕上這麽大的魚。這可是今日的主菜,瞧我如何將這條大魚燒成珍饈美味!」

  軒轅望隱隱覺得不妥,但在大廚催促下,他剖開魚肚,將魚內臟盡數掏了出來,但他手一伸入魚腹摸著一個硬硬的東西,他臉色就變了。

  掏出來後,那柄被他用布包著的劍赫然又出現在他手中。

  「你是抛不下我的!」昨夜裏那個女子的聲音又出現在他耳中,軒轅望機伶伶地打了個冷戰,只覺渾身冰冷。

  魂不守舍的軒轅望出了廚房,木然走回自己屋子,將那柄劍擲入床下。幸好大廚忙於自己的事情,不曾見到他手中多了一柄劍。

  這一日他都有如夢遊,軒轅望失手打爛了兩個盤子之後終於被孫管事狠狠教訓了一番。到了下午他心中才放鬆了些,做起事也順利了。

  他忙完了廚房裏的瑣事,來到前院時一陣喧鬧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僕役中探頭望去,只看見華州府有名的劍匠丁垂雲靜靜站在那兒。

  華州府城也同其它地方一樣,練劍的人日益減少,劍匠再也不是以前那種讓人尊敬的職業。因此丁垂雲雖然精於劍藝,教徒授館卻養不活他一家老小,不得不另做些其它營生。可惜此人練劍頗有天賦,做起生意來卻是做一樁賠一樁,日子自然日益寒酸。但他爲人豪爽,軒轅望父母雙亡之後頗得他照顧,見他來到這裏,軒轅望便擠出人群,向他招呼道:「丁大叔。」

  見到軒轅望,丁垂雲點了點頭卻沒有回聲。軒轅望看了一眼與他對峙的趙家來的八個保鏢,心中一陣惶恐,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快走開,快走開!」

  一個塊頭最大的保鏢揮著海碗大小的拳頭,惡狠狠地向丁垂雲道。

  軒轅望吃了一驚,雖說丁垂雲是個劍匠,但很少有人見他真正與人搏鬥,這八個保鏢在氣勢上明顯就壓過了丁垂雲,讓軒轅望不禁有些擔憂起來。

  「後土門弟子劍匠丁垂雲請傅劍師一晤。」

  丁垂雲沒有理會那八個保鏢,只是揚聲道。那八個保鏢聽到眼前這男子竟是一名劍匠,不由吃了一驚,他們也算是這個圈子內的人物,自然知道一名劍匠的厲害,雖然憑藉魔石兵刃他們也可以輕易殺死一名劍匠,但魔石兵刃可遇而不可求,現在他們手中並沒有。

  「你這是何苦!」

  傅苦禪的歎息聲自院內響起,既然丁垂雲已經點了他的名字,他就再也無法回避了。

  「傅劍師滄海月明之劍,天下景仰,我師門有幸,受傅劍師大恩,不敢不報。」向來豪爽粗直的丁垂雲行了個禮,軒轅望聽得略略放心,既然是來報恩,就不會引起什麽糾紛了。

  「後土劍門,飄零天下,現在還剩幾個弟子?」傅苦禪臉上依舊是愁苦之色,「你既然已是劍匠,想來是這一代後土劍門中最知劍者,你要讓後土一門絕學在你手中失傳麽?」

  「後土一門絕學,二十年前便在傅劍師手中失傳了。」丁垂雲微微一笑,坦然道:「傅劍師二十年來不知所蹤,想來如今應是劍宗級的人物,師門舊事,不能忘懷,請傅劍師賜我一劍。」

  軒轅望這才明白,丁垂雲開始所說的竟是反話,他不僅要與傅苦禪比鬥,而且是以死相搏!

  傅苦禪仰面向天,過了片刻,他黯然一歎:「我知道你心意已決,但如今劍藝凋零,不再是當年了,你還要一戰?」

  丁垂雲只是抱拳行禮,當他直起腰後,圍觀的衆人都退了一步,那一剎那,往日那個粗豪的丁垂雲徹底消失了,站在衆人面前的,是一個冷靜自信而且堅定的人。

  一個劍匠!

  雖然劍藝已經衰敗,但天底下曾練過劍者仍以億萬計,但能登堂入室,成爲劍會承認的劍匠者,千中無一。

  傅苦禪神態自若,倒是他身邊的趙冰翼躍躍欲試。傅苦禪擺了擺衣袖,趙冰翼卻攔住了他。

  「有事弟子服其勞,老師,讓我來吧!」

  「這是我舊日的恩怨,還是我自己來了結。」傅苦禪微微一笑,但趙冰翼卻很固執地牽住他的衣袖:「這華州府城無聊透了,難得有這麽好玩的事,老師還是讓我來吧!」

  傅苦禪想了想,從腰間拔出自己的劍,交到趙冰翼手中:「冰翼,後土劍門曾出過了不起的劍宗,讓妳見識一下也好。」

  丁垂雲哼了聲,傅苦禪竟然避戰,派個小娃兒來,這讓他心中有些羞怒。他原本不屑與趙冰翼對決,但當趙冰翼接過劍面對他時,他才發覺,這個女孩子劍一入手整個人似乎都變了!她那神采,她那氣勢,似乎有著無限的光芒自她身上射了出來。

  傅苦禪從丁垂雲臉上看出了驚訝,心中暗暗歎了聲,趙冰翼天生便是習劍的,自己的滄海月明劍必將在她手中發揚光大,丁垂雲雖然是個劍匠,但面對這天生習劍的天才,只怕也會輸得很慘吧。

  軒轅望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趙冰翼,他敏感地發覺到,當傅苦禪的劍交入趙冰翼手中後,趙冰翼就不再是那個愛撒嬌的小女孩了。她的表情嚴肅而專注,她的目光敏銳而犀利。一種絕不弱于丁垂雲的氣勢從這小女孩身上發散出來,讓她自然而然成了衆人矚目的焦點。

  軒轅望只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心怦怦直跳,但他知道這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渴望。

  不知爲何,他渴望那站在場中與趙冰翼相對的是他,而不是丁垂雲。這種渴望讓他身上的血液沸騰起來,心中奇癢難熬,也讓他對這種渴望有種深深的畏懼。

  他本能地退後,從人群中擠走,想要離開這裏,他要逃避這種渴望的感覺。在他背後,罡風四射,劍氣洶湧,不知是趙冰翼先還是丁垂雲先,兩人身體穿來插去動作迅捷如電掣,劍嘯之聲不時被兩劍相擊之聲打斷。這兩劍相擊之聲起初還只是偶爾有之,但到後來竟是乒乒乓乓響成一片。

  「後土劍門的絕招在於守而非攻,這丁垂雲搶先攻出,又一劍比一劍迅猛,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傅苦禪心念微轉,但旋即明白:「冰翼一女娃兒,臂力、耐力都有限,丁垂雲正是有意逼冰翼與他快攻,好迅速消耗冰翼的力量,以便與我一戰……這丁垂雲倒是後土劍門難得的人才。」

  軒轅望被這連綿不絕的劍擊聲引得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正看見丁垂雲劍光如霹靂一般擊向趙冰翼,而趙冰翼身形則有如滄海中的一葉孤舟,在丁垂雲劍氣的狂瀾中起伏跌宕,雖然驚險百出,卻每每能化險爲夷。看起來倒是丁垂雲占盡了優勢,但不知爲何,軒轅望心中卻以爲丁垂雲處境不妙起來。他不敢再看下去,撒腿便跑了開來。

  正當軒轅望奔回側門之時,一種他無法抗拒的力量讓他猛然回過頭去。

  在丁垂雲大海狂濤一般的劍影之中,趙冰翼身形冉冉而起,像是一輪自海平面升起的明月。她手中的劍劃出一個優美的圈,劍上白芒奪目耀眼,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丁垂雲那浩瀚的劍影在這強光之下黯然失色,無數道光箭自趙冰翼化成的明月中射了出來,噗噗聲中,丁垂雲渾身一震。

  軒轅望大驚之時,「碰」地一下,他只覺額鼻間一陣巨痛。原來他一面奔跑一面回頭,沒注意間一頭撞在牆上了。他只覺一陣天眩地轉,兩道濕稠的東西自鼻中流了出來。

  當他清醒過來再望向丁垂雲,這個不到四十歲的男子似乎一瞬間老了許多,他手中空空,原本握在手中的劍已經斷成數截,被棄在地上。

  「咳……咳……」丁垂雲全身又是顫了一下,一陣拼命壓抑的咳聲自他喉間傳了出來。趙冰翼興致勃勃地一抱劍,像個大人般道:「承讓,承讓。」

  丁垂雲目光在這女孩子臉上掃了掃,又轉到傅苦禪臉上,過了一會兒,他咬了咬牙掉頭而去。傅苦禪唯有苦笑,倒是趙冰翼意猶未盡,目光在衆人臉上轉來轉去,似乎還想再找個人比試。人們看見她那明月一般的目光,都紛紛轉過臉去,生怕她來找自己。

  軒轅望想去看看丁垂雲,但又不知去了後該說什麽,想來想去,他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同屋的僕役見他鼻子流血,都笑了他兩句,他卻神情恍惚,無法應對。

  他的腦中,全都是最後見到的那個景致,在丁垂雲劍氣最盛之時,趙冰翼忽然騰起,雖然只看到劍上光芒四射,但軒轅望卻能感覺到那一刻趙冰翼分明刺出了六劍!

  這六劍是如此迅捷,旁觀者眼中這六道劍芒渾然一體,形成一個耀眼的光球。

  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在軒轅望心中升起,那樣一劍,驚才絕豔,那樣一劍,才是滄海月明!

  軒轅望禁不住手有些發抖,他自己也覺奇怪,爲何見到那樣一劍他心中無比激動?竟然會巴不得迎著那劍的,不是丁垂雲而是自己?

  「若換了是我,能接下這一劍麽,我該如何防這六擊,如何相機反擊?」

  這個念頭在他腦中盤旋來盤旋去,到得後來他啞然一笑:「我這是怎麽了,我從來就不會使劍,怎麽會想到要破這一劍,難道我比身爲劍匠的丁大叔還要厲害麽?」

  想到丁垂雲,他心中一動,決意去見見他。好在忙了大半日之後,他倒有些閒暇,向管事告了個假,他便出了雲想綢緞莊。

  但在丁垂雲家卻碰了個壁,丁垂雲根本不曾回來。軒轅望心中不由有些擔憂,對於身爲劍匠的丁垂雲而言,若是敗在劍師傅苦禪手中,哪怕是當場身亡也算雖死猶榮,但慘敗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手下,這樣的打擊只怕是他難以承受的。

  出了城,軒轅望一路在丁垂雲常去的地方尋找,直到在賞心湖畔聽到丁垂雲的咳嗽聲,才循聲找到了丁垂雲。只見他呆呆坐在湖畔枯柳下,身邊杯盤狼藉,遠遠地便嗅到他身上的酒氣。

  「丁大叔!」軒轅望喚了他一聲,但平日裏耳聰目明的丁垂雲卻恍若未覺,軒轅望走了過去,又喚了聲,丁垂雲才將通紅的眼移向他。

  「阿望……」丁垂雲只說出這兩個字,便是一陣劇烈咳嗽。軒轅望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望,你來了。」丁垂雲咳嗽平息之後,用沙啞的嗓音道:「來陪我喝上一杯。」

  「丁大叔,你別再喝了。」想了半晌,軒轅望終於道:「勝負只是一時之事,大叔你何必放在心上?」

  「一時之事,一時之事?」丁垂雲嘿嘿笑了幾聲,「你可知那傅苦禪單人獨劍挑戰京師十大劍門,我後土劍門先後七人敗亡在他劍下,滿門菁英灰飛煙滅,後土門不得不狼狽離開京師。這二十年來我苦心練劍,既不曾娶妻生子也不曾賺下丁點家財,只想有朝一日能與傅苦禪決一生死,哪怕便是敗了也不能讓世人小看我後土劍門。可二十年來一夢覺,我不但不是傅苦禪的對手,甚至連他教出的十二、三歲的女娃兒也可以輕易擊敗我這劍匠,這劍,這劍……」

  他一激動,又禁不住劇烈咳嗽起來。軒轅望不知道這背後還牽連到二十年前的血仇,心中對丁垂雲的同情更增了幾分。這個時代裏,一個武師想要安身立命已是不易,而一個習劍者就更難。爲了這樣一個目標,丁垂雲付出了人生中最寶貴的二十年時光,付出了一生的幸福,最終不但失敗,而且敗得幾無扳回的可能。

  人一輩子有幾個二十年可以用來進行一場賭博?人一輩子,又在這樣那樣的賭局中虛擲了多少個二十年?

  軒轅望覺得嘴中有些苦澀,他喉嚨抽動了下,忽然道:「丁大叔,那傅苦禪能教出個弟子,你爲何不能教出個弟子來?比如,比如……」軒轅望想到趙冰翼那驚才絕豔的一劍,想到自己看見那一劍時的熱血澎湃,他有些訥訥地道:「比如,我成不?」

  「你?」丁垂雲雙目睜得老大,「你眼見我這慘狀,還要練劍麽?」

  「或者……或者我可以替丁大叔擊敗那個傅苦禪。」軒轅望微低下頭,臉上浮起一片羞赧。

  「不成,不成。阿望,不是說你不可能擊敗傅苦禪,但我不希望你也同我一般,將二十年的時光浪費在虛無飄渺的事情上。」丁垂雲又咳了幾聲,臉上淨是苦笑,顯然方才軒轅望的訴說已讓他心情放鬆了些。

  軒轅望練劍的意志原本就不甚堅定,因此也就不再懇求。二人默默相對了會兒,丁垂雲站了起來:「走吧,你也該回去了。」

  看到丁垂雲身形已不再像往日那般挺拔,軒轅望有些擔憂地嚅了嚅唇,但只吐出了一句「丁大叔,多保重」,便再無話可說了。

  這一戰給丁垂雲的打擊遠不止趙冰翼劍氣所傷害的身體,他原本主要以教幾個華州府城的富家子弟劍藝爲生,在他戰敗第二日,這幾個富家子弟就紛紛辭師,街坊間也將他勝不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娃兒傳爲笑談,再加上身上的創傷讓他無法做體力活兒,他整日裏便只有在酒館裏喝著劣等酒,到夜了再滿身酒氣地回到他那四壁空空的屋子中。起初還有人來勸他,他倒也不發酒瘋,只是苦笑著問上一句「不喝酒又能如何」,對方便啞口無言了。

  終於傅苦禪要走了,軒轅望在瞧不見他們一行人的影子之後,立刻飛快地跑到丁垂雲處,丁垂雲依舊醉生夢死地爬在桌子上。

  「丁大叔,丁大叔,那個討厭的傅苦禪走了。」

  丁垂雲醉眼乜斜,翻了他一眼,只是哦了聲。軒轅望還要說什麽,丁垂雲卻「砰」地一下將個酒杯放在他面前:「來……來……阿望……陪我喝上一杯……」

  還不等軒轅望回答,他便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濁酒入喉,換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軒轅望見他醉了,忙勸道:「丁大叔,你別喝了!」

  「阿望,你是好孩子……」丁垂雲將手從唇邊移去,又抓在那酒杯上,軒轅望伸手去奪他的酒杯,卻發覺酒杯邊緣淨是濕粘的東西,仔細一看,淨是殷紅的血。

  「丁大叔!」軒轅望大驚,丁垂雲卻揮手止住他的話:「別說,別說……」

  軒轅望還要再說,忽然幾個漢子進了酒館之門,直直走向丁垂雲。軒轅望看過去,心中不由一驚,這幾個漢子是華州府城有名的潑皮無賴,沒少被丁垂雲教訓過,如今看來,是來意不善。

  「瞧,咱們堂堂的大俠客丁劍匠,如今成了什麽樣子!」一人尖聲道:「往日的劍匠風範,今天怎麽全都見不到了?」

  「哦,你還不知,那一日京城來了個女娃,在雲想綢緞莊前玩耍,咱們的丁大劍匠見人家小娃兒粉雕玉琢般可愛,便想去調戲她。嘿嘿,哪曉得那女娃兒也是使劍的,三招兩式,便將堂堂劍匠放倒了……」

  另一個潑皮有意歪曲道。

  丁垂雲瞧也不瞧他們一眼,只是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緊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難怪呢,就這般三腳貓功夫也算是劍匠,那大爺我就是大劍宗了。丁大劍匠,聽說你的幾個弟子都另求名師了,你這日子可就過得沒那麽滋潤了。怎麽樣,手頭緊不緊?咱們兄弟瞧你可憐,賞三、五枚銅錢與你花花,要不?」

  丁垂雲咳嗽平息下來,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以更快的速度灌了下去。那幾個潑皮雖然聽說他落魄了,但虎倒餘威在,不敢十分逼迫,只是挖苦了幾句便離開了。

  軒轅望牙齒咬得咯咯響,若不是丁垂雲在桌下踩著他的腳,他早已反唇相譏。在他心中,丁垂雲再不濟,要收拾這幾個潑皮還不在話下,但丁垂雲只是默默喝酒,讓他心中極爲不快。

  「丁大叔,丁大叔!」他終於喚出聲來,丁垂雲卻伏在桌上,鼾聲如雷。軒轅望起身想走,但聽到丁垂雲在醉臥中仍發出劇烈的咳嗽,他心中又有些不忍,終於半拖半扶,將丁垂雲弄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他回去向管事告了假,準備這一夜陪著丁垂雲。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他悄悄帶了自己那柄劍。

  丁垂雲已經大吐特吐,將屋子弄得一片狼藉。軒轅望收拾完了,服侍丁垂雲睡下,自己才打了個地鋪。夜色已深,窗外西風呼嘯,看來是要變天了。

  這一夜裏雖然丁垂雲咳嗽不斷,但好在沒再嘔吐。軒轅望朦朧之間,忽然覺得自己又不在丁垂雲的屋裏,而是來到了雲想綢緞莊的前院。

  他正驚異間,忽然發現自己手中執著一柄劍,而迎著他的,正是趙冰翼冉冉而起的身形!

  像滄海之中浮起的明月,帶著萬道冷輝升了起來,緊接著,趙冰翼手中的劍上光芒四射。

  「滄海月明珠有淚!」

  一個聲音似乎在腦中響起,軒轅望本能地腳步前移,手臂輕送,執劍的手腕左右搖擺,正是那日他朦朧中見到竹林中人的姿勢。他手中劍幻成十余道彩虹,直飛向半空中的趙冰翼,劍嘯聲中,罡風鼓動如雷,趙冰翼接連六劍在將出未出之際被他逼了回去。

  不僅逼得趙冰翼無法遞出六劍,而且劍虹吞吐漲消,擊在趙冰翼眉間,趙冰翼連哼都未能哼出聲來,便逆飛出去,漫空之中,淨是殷紅的血跡……

  這血腥而燦爛的一幕將軒轅望自夢中驚醒,他猛地起身來,發了半晌呆,才確信那只是一個夢而已,自己並未殺人。

  「我……是怎麽了?」他心中暗想,長這麽大來,他一向隨和善良,從沒有做過殺人的夢,今天不但夢見殺人,而且是用極殘忍的方式殺死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這女孩他並無多少惡感,這讓他非常驚惶。

  「一定是那柄邪劍……我不該將它帶來的……要是它害得丁大叔也做惡夢……」

  軒轅望卻不知道,看了趙冰翼那驚才絕豔的一劍,一顆小小的苗芽已經開始在他心中萌動。他這一生,再也擺脫不了一個劍字。

第三章 劍中自有顔如玉

  這一夜分外漫長,時間不像往日那樣飛快流逝。

  當城裏雄雞唱曉之時,軒轅望自迷糊中醒了過來,他向床上看去,發覺丁垂雲已經不在床上了。

  軒轅望心中微微一驚,他飛快出了門,發覺丁垂雲正呆呆坐在門口,手邊還提著一個酒葫蘆。

  「丁大叔……」

  「阿望,謝謝你了。」丁垂雲比起昨晚精神要好上一些,他向軒轅望一笑。

  「丁大叔,你好些啦?」見他笑了起來,軒轅望心一寬。

  「過去二十餘年,每天這個時侯,無論是颳風還是下雨,我都會準時起來練劍。」丁垂雲抿了一口酒,「旁人只知道劍匠、劍師的威風,有哪個知道這威風背後的辛苦。更何況如今這個時代,劍匠、劍師還有什麽威風可言?」

  軒轅望默默聽著,他無法插嘴,前日還意氣風發的華州府城唯一劍匠,如今卻滄桑如古稀老人。

  「阿望,你有沒有見過魔石?」

  軒轅望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沒有見過魔石,卻見過憑藉魔石的力量轉動的機械。據說,京師裏這樣的機械多得很,連磨面都不需要水力、畜力了。

  丁垂雲道:「魔石將讓人世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前些日子,聽說在東都開定城有人用魔石帶動車子,那車子跑得飛快,一炷香時間便可以跑上十裏,卻完全不需畜力。阿望,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這個消息讓軒轅望的好奇心升了起來,他想了會兒,道:「魔石不像馬那樣會累,若是這樣的車子推廣了,那從我們這兒去東都只需五、六日功夫。」

  「哈哈,小孩子就想進城玩。」丁垂雲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子,「阿望,這意味著天下的車運行都得關門,天下的牧馬人都得失去飯碗了。這些年來,魔石機械一塊塊地蠶食百姓賴以生存的營生,以往要十多個人的活兒,如今只需一兩個人就可以幹得好好的,以往在戰陣之上要靠個人的武學搏殺取勝,如今一個三歲的娃兒也可以用魔石兵器在二十步內取一個劍匠的性命。阿望,這個時代,不是人的時代啊,是魔石的時代了!」

  軒轅望聽得丁垂雲聲音越來越悲涼,挪過身去靠在他身邊,道:「大叔,人總有辦法的麽。」

  「人還能有什麽辦法,人辦法越多,魔石代替人之處就越多。百餘年前元始皇帝以武開國之時,一個劍匠在地方比一個知縣還要風光,多少人辛苦練劍,求的就是有朝一日成爲劍匠。如今一個劍匠連潑皮尚且不如……阿望,我輸了,我練劍二十年連個小女娃兒都不是對手,其實便是我勝了那女娃兒,勝了傅苦禪又能如何?劍藝已衰,無可挽回……劍斷了,就不能再接起來啦!」

  丁垂雲的話,軒轅望聽得不甚懂,但猛然想到一事,忙跑進屋裏,將自己得到的那柄邪劍捧了出來。

  「大叔,劍斷了還可以換上一柄啊,你看我這柄劍,很有些古怪啊!」

  丁垂雲見了他手中的劍,眼前一亮,但旋即又是黯然。他輕輕撫摸著劍脊,過了會兒道:「劍是柄古劍,可是阿望你還不懂的,劍斷了是換不成的。」

  軒轅望有些沮喪,道:「丁大叔,那也不一定,我這劍很古怪,害得我最近總做夢,甚至做白日夢呢!」當下將這幾日情形說給丁垂雲聽了,至於昨夜夢見自己殺了趙冰翼之事,軒轅望有意略過不提。丁垂雲微微一笑,他只道是這少年乍得一柄古劍,難免會浮想連翩,也沒有往心裏去。他抹了一把唇邊的酒漬,道:「阿望,你陪我這麽久,丁大叔沒有什麽可以謝你的,你記住一句話。」

  軒轅望側過頭去,仔細端詳在思忖的丁垂雲,丁垂雲足足停了有一盞茶的功夫,道:「你記著,若是你真有心出人頭地,去學魔石技藝,終有一日這世上一切都離不開魔石。」

  軒轅望略有些失望,他起先還以爲丁垂雲將傳他什麽劍藝秘訣,沒想到丁垂雲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少年人總是如此,將成人歷經人間冷暖辛酸而得到的經驗當作耳邊風,直到有朝一日在自己選擇的那條路上撞得頭破血流,方才明白老人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充滿著智慧。

  第二日,當軒轅望再去丁垂雲家中時,發覺這位劍匠已經離開了華州府城,他的屋子據鄰居說留給了軒轅望。

  從鄰居家中拿到了鑰匙,軒轅望走進這空蕩蕩的屋子,簡樸的陳設依舊,裏面的住宿者卻已渺然不知所終。軒轅望自懂事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一種沈重的悲涼,他甚至開始思忖,自己今後會做什麽?

  當夜他又告了假在丁垂雲的屋中睡去,他已經放棄了抛掉那柄邪劍的想法,但那劍若是放在雲想綢緞莊中難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因此他將劍帶到了丁垂雲屋中,挂在床頭。

  夜裏,他似乎看見一團白光自劍上升起,那團白光慢慢凝聚,終於成爲一個衣袂飄蕩有如天人的女子。

  「妳是誰!」他驚顫地問道。

  「這兒不錯,比你那間屋子要好多了,我喜歡這裏,這裏到處都有……都有一種味道,劍的味道。」

  那女子聲音悅耳有如天簌,軒轅望猛然想起,自己將劍棄入賞心湖的那一夜,這個女子也來到自己的床頭……難道說,這個女子竟然就是那柄邪劍?

  似乎從軒轅望的表情中看到了他的想法,這個眉宇不清的女子微微點頭:「你還算沒有笨到家。」

  「妳……要做什麽?」軒轅望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強忍著牙齒打顫的感覺問道。

  「我要做什麽……我要在這住下來!」

  「哦,我本來就要把劍留在這。」軒轅望松了口氣,神情放鬆了些,「丁大叔把屋子給我了,妳可以一直住在這。」

  「我還要你留在這裏陪我住!」

  那女子的第二個要求讓軒轅望險些從床上栽了下來,他慌忙道:「這不成,這不成,雖然妳是……可妳還是個女子,我怎能同妳住在一起?」

  「哼,你腦袋裏想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女子衣袖一拂,軒轅望只覺涼意刺骨,他哆嗦了幾下,牙齒都打顫起來:「我……我也不願意啊……」

  「我要你住這裏陪我,是你十世修來的福分,你還敢拒絕?」那女子口氣很霸道,但聲音卻清幽動人,讓軒轅望心中的畏懼減了幾分。軒轅望吶吶了半晌,道:「可是,可是我尚要回雲想綢緞莊裏幹活兒,不可能天天住在這。」

  「幹活?」雖然沒有看清,但軒轅望似乎很熟悉地感覺到那女子撇了撇嘴,用不屑的口氣道:「你可真是無能,竟然要靠當僕役維生。」

  「人總是要想法子活下去。」軒轅望臉有些紅了,被這個還不知道是鬼是妖的女子瞧不起,讓他有些生氣。

  「我雖然不是人,可也有辦法讓你活下去,活得比現在還好得多。」那女子咯咯笑著,「你從這條街往東走。」

  軒轅望心中一動,暗想莫不是這女子知道哪兒地下埋藏著寶藏,可讓自己挖出來以求生活?想到這裏,他便問道:「接著呢?」

  「出門往東走三百五十步,向南走四十步,再向西走五步……」那女子道。

  軒轅望竭力想象自己依言而行會走到哪里,過了會兒,他道:「那是富貴錢莊啊!」

  「正是富貴錢莊,你進去以後拿劍指著裏面的人,要他們把錢拿出來,不就可以解決生活問題了麽?」

  軒轅望哭笑不得,這個不知是妖是鬼的傢夥竟然教唆自己去搶錢莊!他拼命搖頭:「不成不成,妳出的主意太差。」

  「有我在你還怕什麽,怕打不過?那錢莊的幾個人我看過,都是些虛有其表的傢夥,殺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到牢裏去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軒轅望頭大如鬥,這柄邪劍實在是太麻煩了,若是今後一直給它纏著,自己當真是生不如死啊。

  「所以說你無能。」那個女子在屋裏走動了幾圈,「那我不管你,總之你得留在這兒,這兒清靜,每天早上你得起來練劍。」

  「可是……」

  「沒什麽可是,你若是不聽,我就……嘿嘿,你可以想到我就會做什麽!」那女子惡狠狠地笑著,但軒轅望分明聽出這惡狠狠的笑聲中透的是一種頑皮,而不是威脅。

  若是單純的威脅,軒轅望或者會被激起逆反心理,偏要離開不可,但是一種頑皮,軒轅望便覺無所謂了。他心中暗暗盤算,孫二管事雖然時常責駡他,那倒有大半是長輩對子弟不爭氣的責駡,實際上雲想綢緞莊的幾位管事都算不錯的。自己若是提出搬出來住,想來他們也不會拒絕,畢竟自己雖然是僕役,卻不是家僮。

  劍中女子又來到軒轅望身邊,甚至側身坐在床上。或許是心理作用,軒轅望隱隱嗅到一股幽蘭般的香味。這香味讓他心間一片平和,那種恐懼與不安已完全消失了,無法抗拒的倦意襲來,軒轅望沈沈睡去,隱約之間,似乎那劍中女子的纖纖素手,在自己的額間輕輕拂過,替自己理順了亂髮。那種感覺,有如春日午後睡在山溪之間,任清風入懷。又如幼年時在母親的懷裏,溫暖安詳。這一覺,軒轅望睡得說不出的安穩。

  「起來,你該起來了!」

  正當軒轅望在沈睡中留連時,一個聲音將他喚醒,這一夜什麽夢也不曾做,他覺得神輕氣爽,渾身上下似乎有的是力氣。

  他睜開眼,還想再賴一會床,那股冰水澆頭般的涼意立刻襲了過來。他機伶伶一下翻身而起,埋怨道:「只不過多睡片刻而已。」

  但他環首屋裏,那個劍中女子早已不見了。他借著窗外微明的曙光,看到那柄邪劍挂在床頭邊,不由微微一笑,似乎是對一個早已習慣了的朋友招呼般,說了聲:「早啊!」

  劍自然是無語的。軒轅望打來井水洗了把臉,從牆上摘下劍,來到院落之中。或者是爲了練劍需要,丁垂雲當初有意將這院子做得較大,軒轅望振了振手中的劍,劍發出嗡嗡的清嘯,讓軒轅望也禁不住想仰天長嘯起來。

  他擺了個架式,便要開始練劍,忽然間他意識到,自己雖然想練劍,但卻連練劍最起碼的招式也不會。

  「喂,我該怎麽練劍?」

  他向那劍問道,但劍卻一聲不發,他又問了一句,劍回答他的卻仍是沈默。

  「我究竟是怎麽了……」軒轅望遲疑了會兒,啞然失笑,自己竟然以爲這柄劍會說話,竟然還向這柄劍詢問如何練劍,昨夜的情景,昨夜的女子,分明就是怪夢一場。

  他有些泄氣了,想回屋子裏去,但心中又一動。那天他曾被劍帶到一個竹林的幻覺中,竹林中那人的動作緩慢,他現在還依稀記得。

  軒轅望左腳前伸,反轉手腕將劍放在身後,依著那天恍惚中所見竹林中人的動作,手腕輕擺,慢慢將劍向前刺出。

  第一遍時,他覺得有些彆扭,但當他一連刺了十餘遍後,動作便逐漸迅速起來。這一個枯燥無味的動作,他卻練得樂此不疲,覺得比做什麽都有趣,竟不曾察覺到時間飛逝。

  當他終於停下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軒轅望看了看天,慌忙沖出屋子向雲想綢緞莊奔去。雖然他全力疾奔,卻仍比平日晚了許久,少不得被孫管事一頓臭駡。

  「什麽,你想搬出去住!」

  當聽到軒轅望提出要搬出去時,孫威兩眼睜得老大,他上下打量了軒轅望幾眼——這個孩子這幾日不知爲什麽總是出錯,往常並不這樣啊。

  「你要想清楚,阿望,你不是因爲我責駡你才要搬出去的吧?」孫威想了會兒,問道。

  「不是,不是,孫管事說我是爲我好,這幾日我確實總犯錯。」軒轅望坦誠地道:「只是丁大叔將屋子留給我,我若不搬進去,如何替他看屋子?」

  孫威臉沈了下來:「阿望,你明白雲想莊的規矩,普通夥計可以住在外頭,但若是想在雲想出人頭地,你就必須留在裏頭。」

  軒轅望默然了一會兒,他知道孫威所言不差,因爲他識字能算,孫威有心將他帶成管事,所以一向對他較嚴。他也很感激孫威的好意,做爲一個僕役,能有這樣的出路算是有出息了。

  「你再想想,那丁垂雲雖然對你好,但他習得一身劍術卻也保不住自己。他此次離開也不知何時能回來,難道你這一輩子就住在他那間破屋內麽?」

  軒轅望根本無法反駁孫威的話,他要求搬出去,不過是因爲昨夜那番似夢非夢的對話而已。便是搬出去,他只在迷糊中看到那竹林中人的一劍,難道能就憑這個練成劍匠麽?

  「對不起,孫管事,我不搬出去了。」想來想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對練劍感興趣,卻還沒有到願意爲劍放棄一切的地步。

  「這樣就好,若只是爲了丁垂雲的事情你覺得不痛快,我可以准你兩日假。」孫威表情緩了下來,點點頭道:「阿望,你無父無母,一切都得靠自己,我幫你也只能幫到這。」

  「是,孫管事爲我好,我全都知曉。」軒轅望情緒有些低落,「我想去丁大叔屋裏收拾一下,行麽?」

  「你去吧,准你一日假,今晚一定要回雲想。」孫威打發軒轅望走後,搖了搖頭,這孩子聰明老實,待人也忠厚,又能算識字,就是特重感情了。

  回到丁垂雲院子,軒轅望發了一會呆,終於進門。丁垂雲屋裏也沒有什麽好收拾的,主要還是那柄邪門的劍。軒轅望從牆上摘下劍,心想什麽時侯給劍配上劍鞘才好。

  正在這時,那種恍惚的感覺又襲了過來,軒轅望經歷多了也見怪不怪。過了片刻,他再睜開眼,發現自己仍然站在丁垂雲的屋中,那個劍中女子正站在他面前。

  「你要食言了!」那女子聲音滿是嬌嗔,「你答應我的,留在這裏陪我。」

  「可是孫管事說得有理,我不可能待在這一輩子……」軒轅望將孫威的話覆述一遍後道:「妳說我該如何是好?」

  「笨,辭工唄,又不是賣身給他!」劍中女子的臉依然模糊不清。

  軒轅望只有苦笑,怎樣對這個似妖似鬼的劍中人解釋成了他頭痛的事。過了會兒,他道:「實在是對不起,若是妳愛住在這裏,我就將劍留在這啦!」

  「你不在這裏,我待在這有什麽意思!」劍中女子嗔道,這話雖然容易引起旁人誤會,但劍中女子的口氣卻讓軒轅望無法自作多情。

  「那妳就隨我回雲想,最多我每天早些起來避開旁人練劍就是。」

  「我才不想又待在你那又髒又臭的床底下。」劍中女子哼了聲,忽然她的聲音變得輕鬆喜悅起來:「你若是來了這裏沒有及時回雲想,會發生什麽事?」

  軒轅望臉色立刻變了,連聲求饒說:「姑奶奶,我求妳不要捉弄我,如果我今夜沒有回雲想,明早鐵定要卷鋪蓋走人。」

  「這正好!」劍中女子咯咯嬌笑,一陣寒風迎而而來,軒轅望嚇得轉頭便跑,但沒跑幾步,他便覺得天旋地轉,栽倒在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來,第一件事便是飛快地跑出去看天色,見到外頭紅日高照,這才略略放下心。他不敢再去動那柄劍,推開門便來到街上。

  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讓他心情輕鬆了許多,他覺得腹中十分饑餓,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他是吃了午飯才回丁垂雲屋的,怎麽餓得這樣快?

  一念及此,他的心劇烈地跳了一跳,再擡起頭來看太陽。太陽懸在東方天際,這分明剛剛日上三竿!

  他這一驚之下慌忙向雲想綢緞莊奔去,沒奔幾步,街頭一個人一把拉住了他。

  「阿望,你這幾日是去哪了?」

  軒轅望一看,是同屋的林穎,忙道:「我這幾日不都在鋪子裏麽。」

  「你少亂扯!」林穎臉色很不好,「三日前你向孫管事告假,明明說晚上就回來,結果整整三天都不見蹤影,你還說在鋪子裏?」

  「糟……」軒轅望這才知道,自己這次昏迷並不是短短片刻,他臉色都變白了,顫聲問道:「那孫管事……孫管事有沒有罵我?」

  「罵你?孫管事倒沒有罵你。」林穎臉色依舊難看,「孫管事只是讓小賈替了你,還說你以後不用回雲想了。」

  軒轅望聽了只覺得一陣悶氣堵在胸腹之中,他猛地踢了一腳路邊的樹,長長歎了聲:「這回可被害死了。」

  林穎有些同情他,新來替軒轅望的小賈雖然也伶俐,卻沒有軒轅望這樣隨和,林穎心裏倒還是希望軒轅望與他共事,因此勸道:「阿望,孫管事一向看重你,這次可是讓他真生氣了。你還是趕緊回鋪子向孫管事道歉,看看孫管事能否念在你這兩年來從不犯錯的情上,重新收下你。」

  「是,是!」軒轅望心中又升起一些希望,連忙跑了開來,遠遠地抛給林穎一句謝謝林大哥。

  跑回了雲想,每見著一個夥計都免不了被他們埋怨幾句,這個時代裏,能在一家像雲想這樣對夥計、僕役較好的鋪子裏謀生計,是他們這些貧苦人家最大的夢想了。終於跑進內院,孫威正在院子裏指揮夥計們搬東西,見了軒轅望眼也不擡一下。

  「孫管事……對不起……」軒轅望結結巴巴地道。

  孫威瞄了他一眼,轉過身去命令旁邊立著的一個少年道:「小賈,你去大管事那兒,說軒轅望來結工錢了,把他的工錢結給他打發他走人。」

  那小賈見軒轅望回來還有些擔憂,聽到孫威這樣說滿臉都是笑容,撒腿就想跑走,軒轅望「通」地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孫管事,實在是對不起,這幾日我不是有意不回來的。」

  「小賈,你先停停。」孫威臉色這才好看了些,「阿望,你說你不是有意不回來,腿可是長在你身上,誰還能綁著你不成?」

  軒轅望遲疑了會兒,終於將自己如何得到那柄劍,那劍中如何有個似鬼似妖的女子,自己又是如何被她弄昏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聽他說完,孫威歎了口氣,和聲道:「阿望,你起來吧!」

  軒轅望站了起來,只道孫威已經原諒了他,低低說了聲:「謝謝孫管事。」

  「你可別謝我。」孫威有些同情地看著他,「阿望,你若只是三天誤工,只要你誠心認錯,我最多罰罰你,不會真趕你走。可如今,你不但言而無信誤了三天工,還編個謊話騙我。阿望,我不知道短短幾天時間你怎麽就變得這個樣子,但這個樣子的你,是不能在雲想待著的。」

  軒轅望聽得魂飛魄散,他舉目無親,如果真的被從雲想趕了出去,那便真的無依無靠。

  「小賈,你去大管事那替阿望結帳。」孫威舉手制止軒轅望再說,又從自己懷中摸索著掏出幾兩碎銀,放入軒轅望手中:「阿望,記著,好好做人。」

  若是孫威趾高氣揚地趕他走,軒轅望定然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但孫威卻是如此讓他走人,軒轅望只覺心中委曲無限,卻又無法說出來。那柄怪劍的事情確實讓人難以相信,軒轅望忽然想到,只要將那柄劍拿來,要那劍中女子向孫威解釋,一切便迎刃而解了。因此他不等那小賈回來,只說了聲「孫管事我去拿那柄劍」便撒腿跑了開去。

  飛快地跑回丁垂雲屋子,那柄劍好生生地挂在床頭。軒轅望猛然將劍扯過來,大聲道:「快出來!」

  但那劍卻沒有任何回應,軒轅望有些急了,用力一抖那劍,喝道:「快出來啊!」

  正在這時,一陣森森的寒光從劍上射了出來,片刻之後,這光聚成一個人影,正是那個劍中女子。她懶洋洋伸了下腰,嗔道:「打擾人家睡覺,你不知道女孩子充足睡眠有益美容麽?」

  「可被妳害苦了!」軒轅望松了口氣,伸手就想去抓這劍中女子的衣袖,但劍中女子動作奇快,一下子便退了幾步,道:「你要做什麽?」

  「妳快去替我做證,我沒有說謊。」軒轅望瞪了她一眼,「我昏過去三天,孫管事要趕我走人!」

  「那正好啊,我就是要你離開那個破綢緞莊。」聽了軒轅望飛快將事情說了一遍,劍中女子得意洋洋地道,「今後你就可以自由的練劍,不再在那兒操執賤業了。」

  「妳!」軒轅望大怒,「我若是被趕出來,很快便要餓死了,還練什麽劍?」

  「哼,你一個大男人要餓死了還很光彩,對我嚷嚷什麽!」劍中女子強辭奪理,又伸了個懶腰道:「反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替你作證的。這世上哪有什麽鬼怪,從沒聽說過!」

  軒轅望接連幾次伸手想去抓住她,卻始終撲個空。軒轅望大怒之下道:「妳如果不老老實實去作證,我就把這柄破劍給折了!」

  「折啊,你折了更好。我一直待在這破劍裏,早就煩了,這柄劍在我又脫不了身。」劍中女子竟然不以爲意,「你折了我正好待在你身體裏,雖然你是個臭男人,但勉強可以用一段時間啦!」

  軒轅望聽得毛骨悚然,這才記起眼前的女子不是普通人。他強壓住怒火,道:「姑奶奶,算我求妳,妳究竟要如何才肯替我去作證?」

第四章 東都開定

  劍中女子顯然對自己的傑作得意洋洋,軒轅望就是舌爛蓮花,也無法說動她。

  「可被妳害死了!」到了後來,軒轅望無計可施,只得自暴自棄地瞪了她一眼,「妳既讓我餓死,我也不管妳了,妳就留在這吧!」

  「你又想抛棄我?」劍中女子不再得意,話語中透著哀怨,對於她的善變,軒轅望更覺得頭痛。

  「是妳逼我的。」軒轅望喃喃道。

  「阿望,阿望!」這時,門外傳來有人呼喊他的聲音,軒轅望忙跑了出去,原來是小賈追來了。

  「這是你的工錢,孫管事讓我給你送來。」小賈將一個小錢袋塞入軒轅望手中,似笑非笑地道:「阿望,謝謝你,你以後就不要去雲想了。」

  軒轅望能從這個接替自己的人語氣中聽出濃濃的敵意,他悶聲不響,想將那個錢袋扔了,但想想自己無法說動那個劍中女子去作證,看來只有另謀出路,這錢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少的。他深深吸了口氣,把錢袋塞入懷中,略向小賈點了點頭,便又回到屋子裏。

  「現在你滿意了,我真的被開革了。」一陣酸意自鼻間傳來,自己辛苦在雲想做了兩年,卻因爲這飛來橫禍而被開革,天下雖大,前途渺茫,這人世間的路,爲何如此艱難?

  「好啦好啦,人家認錯啦!」見事情已無法挽回,劍中女子盈盈起身,向軒轅望斂衽行禮:「阿望公子你大人大量,不要和我這連身體都沒有的可憐人一般見識啦!」

  她聲音清脆,話語又是幽怨一片,軒轅望便是有萬般怒火,也不由得消去大半。劍中女子頓了頓,又道:「我在這劍中待了也不知多長時間,實在是怕再一個人孤零零的,阿望公子,若是得罪了你,你千萬莫往心裏去。」

  沒有哪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可以拒絕這樣的要求,更何況是隨和慣了的軒轅望。雖然心中明知道自己的生活從此要被這劍中女子攪得一團糟,他還是不得不苦笑著道:「算了,算了,別叫我什麽阿望公子,叫我阿望就成了。」

  「我害得阿望離開雲想,應當受罰。」劍中女子自然而然地變了稱呼,「阿望,你說該如何處罰我?」

  軒轅望想了會兒,始終想不出能用什麽方法來懲罰這個不人不鬼的傢夥。過了半晌,他道:「算了。」

  劍中女子見他神色不悅,雖然嘴中不再追究這事,但顯然心中還是極爲不快,倒真的有些過意不去了。過了會兒,她忽然微微笑道:「阿望,你不是想練劍麽,我來教你練劍入門之術,你看如何?」

  「不必了。」雖然劍中女子的厲害,軒轅望是深知了,但此刻他懶洋洋地,只覺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頓了一下,他又道:「我練得再厲害,也不可能有丁大叔那麽厲害,就算像丁大叔那樣成了劍匠,還不是一樣會輸給人家。況且,如今我回不了雲想,還得找份活兒……」

  劍中女子一時也無語,但她慧黠過人,片刻後便歡聲道:「有了,有了,阿望,我看你去給人家當個僕役,也不見得會有什麽出息,不如去拜師學藝,學到一技之長也不怕沒飯吃。」

  劍中女子一句話驚醒夢中人,軒轅望起初只是想如何回雲想,如今既然回雲想的可能已經不復存在,那麽能學別的技藝也不失爲一條出路。

  心中愁腸一解,軒轅望長長籲了口氣,轉念又一想,自己被雲想開革的消息用不了多久便會在這小小的華州府城傳遍,而且華州府城也沒有什麽值得他學的技藝,除了絲綢幾乎沒有什麽特産。要想學到能讓自己安身立命的技藝,只怕得到外頭去。

  到外頭去……一想到這個,軒轅望心中就微微一熱。哪個少年不充滿幻想,哪個少年不豪氣幹雲?這個小小的華州府城能有什麽前途,到外頭去、到大地方去才能海闊天空,也許自己可以平步青雲,也許自己可以名揚天下……

  腦中雖然胡思亂想,但軒轅望倒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他心中有些迷惘,在他人生之中,如今是第一次由自己選擇未來的道路,他覺得有些激動,又有些畏懼。

  對於未來,人們總是充滿著歡欣與畏懼,像一個賭徒,帶著複雜的心理在等待那不可知的底牌。如果一切底牌都揭穿,那麽生活就索然無味了。

  軒轅望終於決定離開華州府城。對於多年來不愛背井離鄉的大余國百姓來說,這百餘年來的巨變,讓他們的生活漸漸發生了許多變化。離開生養的家鄉再也不是大逆不道的事情,雖然他們在離家時大多會帶走一包土,但走出家鄉、走向城市,已經是一種難以逆轉的趨勢了。

  軒轅望包了個特大的行囊,如同其它離鄉的少年一樣,他除了帶有厚厚的被子,還將自己心愛的小對象都一一帶走。他的目的地是東都開定。

  「丁大叔曾說,東都開定有一種用魔石帶動的車子,跑起來很快,我很想去看看。」軒轅望如此對劍中女子道,他已經知道劍中女子名字叫「緋雨」,也不知多少年前,她十七歲便被冠以「國士無雙」名頭成爲神洲第一劍士,但後來偶遇一個峨冠博帶不知姓名的年輕人,與他激鬥一百餘式後便敗在他劍下,更讓人無法容忍的是,也不知那年輕人用什麽樣的術法,竟將她靈體分離封在這劍中。

  「只要你能使出驚神一劍,我就能擺脫這劍的束縛,恢復自由之身!」緋雨嘻嘻笑道:「那時我也用不著麻煩你了,你也可以擺脫我了。無論如何,你先得使出驚神一劍不可。」

  黃葉翻飛,秋思綿綿,湛藍的天空中白雲如絲,下面青山翠嶺,重巒叠嶂,萬里河山如畫。天地蒼蒼,將少年的心也帶動著像落葉一般上下舞動起來。

  這一路行來,經過大余國南部的丘陵山區,沿途的風土人情對於從未離開過華州府城的軒轅望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

  「管伯,這路上很太平啊!」

  雖然被雲想開革讓軒轅望成了華州府城貧苦人家教訓孩子的標準,但多年來的乖巧隨和也讓他能沾上不少好處,這一次軒轅望趕往開定,便搭上了華州府城最大的車馬行「順風車行」的車子。

  被軒轅望稱作管伯的人是個瘦瘦的漢子,四十漸五十的年齡。他慢吞吞吸了口旱煙,微微笑道:「傻小子,你還真以爲這路上同小說裏寫的那樣,逢山有寨過嶺有賊啊!這一路平平安安,那是咱們的福份。」

  少年卻沒有聽出管伯話語中的深意——平安是福。可是每一顆少年的心都是激烈跳動的,每一個少年的血都是熾熱燃燒著的。軒轅望對著長天,深深吸了口氣,雙目之中充滿著憧憬。

  「看,那兒!」他眼前忽然一亮,指著前方。

  「哦,東都開定,總算到了。」

  管伯慢吞吞地道,這裏距東都開定城尚有一段路,但對於已是相當疲倦的隊伍而言,能遠遠望見那地平在線的黑線,便是振奮精神的最好方法。

  「我說了這一路一切太平吧!」軒轅望有些激動,帶著青春氣息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紅光。管伯看了看他,這才發現到這個小子不知何時起嗓子開始變音了。他微微歎了一口氣,無父無母的孩子總是要生長得慢些,卻更早地挑起生活的擔子。

  「阿望,沒到目的地前,就不能說結束。」管伯道,「還沒進城,便不能說一切都太平。」

  彷彿是爲老人的這句話作腳註,叮叮噹當的兵刃交擊之聲傳入了衆人耳中,管伯瞇成細縫的眼中忽然射出電一樣的光,一剎那間把軒轅望幾乎嚇住了。他這才意識到,老態龍鍾動作遲緩的管伯並不像他表面那樣簡單。

  車隊拐了個小彎,繞過遮住視線的幾叢雜樹便是一馬平川了。循著聲音望去,只見兩個人影裹在一片寒光之中,在路邊荒野間翻轉挪移,有如一雙蝶兒穿花繞樹一般。

  「啊,劍!」

  軒轅望的眼中放出光來,他到東都開定,一則是因爲想見識丁垂雲所說的魔石之車,二則他以爲開定這樣的大地方一定能尋著好老師教自己真正的劍藝。緋雨宿在那柄邪劍中多年,她還記得的劍招並不多,除了一些入門的技巧外,這一路行來之後,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軒轅望的了。

  她自己也覺得極爲奇怪,爲何自己竟然會將許多極爲高明的劍招都忘懷,甚至連那個將自己封住的人究竟是什麽樣子都忘得一乾二淨。

  那兩個人影顯然不是在練劍,而是在進行殊死的搏鬥。他們的動作極快,管伯從瞇縫的眼中瞧了許久,禁不住嘖嘖道:「一代新人換舊人。」

  軒轅望握緊拳頭,呼吸有些急促,雙眼眨也不眨,滿臉都是欣羡之色,良久,他輕輕歎了聲:「他們年紀,和我一般大啊……」

  「咦!」管伯聽了有些吃驚,收回目光對軒轅望道:「阿望,你看得清那兩個人?」

  「是,管伯,那兩個人年紀和我一般大。」軒轅望沒有移開眼睛,只是渴望地看著這兩個人,這兩個人雖然打得不像那天趙冰翼與丁垂雲那般淩厲,但他們迅捷如風的身法、乾淨利落的動作,比起那天的比鬥又有所不同。

  那兩人比鬥之處距驛道有三百余步,驛道邊停下看熱鬧的人不少,但都不敢靠近。管伯的車隊慢慢從圍觀者身後經過,雖然軒轅望拼命扭轉脖子想再看下去,但終究還是越距越遠了。

  「算了,又是不分勝負。」

  兩人激鬥良久,終於都停了手,打到如今仍不分勝負,再較量下去就不是較量劍藝,而是較量耐力了。

  「你最近下了不少苦功啊!」說話的少年細長的眼睛晶亮,他外表很英挺,臉上的汗水在夕陽下閃著金燦燦的光,讓他白皙的臉上平添了幾分風采。他手中握著的劍大約三尺長,劍鍔如雲片般張開,金色的劍芒不斷地跳躍,像想要騰空躍起的金龍。

  「崔遠鍾,總有一天,我會打敗你,還有你那個敗家子的師父。」對面的少年臉脹得通紅,似乎還有幾分羞怒,對於自己不能擊敗對手,他十分不滿。

  「算了吧,就憑東都開定的這些劍匠、劍師們,還沒有誰是我老師的對手。至於你鳳羽,還是先打敗我再吹牛。」

  崔遠鍾並沒有因爲對方侮辱自己的師父而憤怒,他相當不在意地一笑,有些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

  兩人又相互瞪了一眼,就憤憤然散開。崔遠鍾看了看太陽,撒開腿向開定城跑去,而鳳羽則走上旁邊的一條岔路。

  「又和人打架了!」

  當崔遠鍾跑進開定城大門時,站在城門口的幾個士兵善意地取笑他:「看你那身髒樣,今天給打慘了吧!」

  「黃金之劍在手,誰能把我打慘了!」崔遠鍾豪氣地揮揮手,年輕的臉上充滿自信與驕傲。

  「老子今天就揍揍你。」那個士兵揮動著手中的長槍,做出要揍他的樣子,崔遠鍾嘻嘻笑道:「鄭老三,我又沒去找你家小丫,這麽急就打女婿啊!」

  他嘴中雖然這樣說,腳下跑得卻不慢,一溜煙就竄進了城。鄭老三只能對著他的背影揮舞著長槍罵道:「沒大沒小的崽子,毛還沒長齊就想你大姑了。」

  崔遠鍾的體力相當不錯,跑了足有兩炷香的時間才停下腳步。安定城做爲大余王朝經營了一百多年的東都,其規模之大遠非華州府城那樣的小地方可以比擬。因此崔遠鍾進了城又竄了好一會兒,直到太陽已經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下,城中富裕人家迫不及待地用點燃各種各樣的燈籠來裝點自己的豪華時,他才走進南市的一個院子裏。

  走到這個院子的大門前,崔遠鍾臉上的那些神態已經收斂起來,變成了一種略帶恭敬的平靜。他在門口站了一下,輕聲地喚了聲:「老師。」

  被他稱作老師的人正蹲在地上,用一種極不雅觀的姿勢修剪院子裏的花草。聽到他招呼,只是唔了聲,繼續忙自己的。崔遠鍾輕輕移動腳步,走向廚房。今天來得晚些了,老師只怕現在還沒有吃東西吧。

  軒轅望擠在人群中東張西望,雖然自幼孤苦讓他很早就知道保護自己,但在這繁華的街道上,他仍然禁不住自己好奇心的驅使。

  安定城西市是東都最爲繁華的地方,店鋪林立、商旅如雲。數千家商鋪雲集在這龐大的集市之中,戶列珠璣、門盈錦繡,天南海北的奇珍異寶、四面八方的名物特産,將這個龐大的集市妝點得五彩繽紛,也讓軒轅望這個從小地方來的人看得眼花繚亂。

  「招工,招工,雲記燒炭行招工!」

  「蘇華的綢緞,蜀川的刺繡,廣南的臘染,雪嶺的皮貨……應有盡有咧!」

  「尋找走失小孩一名,男,六歲,高兩尺九寸……」

  各式各樣的叫嚷聲,將軒轅望兩耳震得嗡嗡響。他有些迷糊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這個城市,是這麽陌生;這個城市,是這麽的繁榮。每個人都在這個城市有自己的位置,這個城市屬於這裏的每一個人。

  自己在這個城市中是否也有一個位置,這個城市是否也屬於自己?

  軒轅望有些恐懼,他離開一路照拂他的管伯,離開昨夜下榻的華州會館,獨自站在這繁華的城市裏尋找自己的夢想與未來,惟一陪伴他的,是他的那柄邪劍。

  「先得找個活兒,然後慢慢尋訪名師。」軒轅望拿定了主意,他在人群中蹭行,對於兩邊店鋪裏招募夥計、學徒的特別留意。但看來看去,都是些鐵匠要學徒、飯館要夥計之類的,去當學徒,軒轅望的年紀稍大了些;去當夥計,他的年紀又少了一兩歲,他正是那種尷尬的年紀。

  「鐺!鐺鐺!」

  銅鑼聲將軒轅望吸引過去,軒轅望順著人流跟了過去,只見在街與店鋪間的一塊空地上,四個漢子抱拳站在那兒,另有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一面敲著銅鑼一面招呼著:「瞧一瞧看一看,咱們師兄弟不是一般耍把式賣藝的,鶴形拳第四十一代傳人,手底下有真活兒。大夥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都來瞧瞧看看吶。」

  吆喝了一會兒,圍上來看熱鬧的已不少了。那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放下銅鑼,做了個四方揖:「各位東都的達官貴人,如今天下拳師劍客的日子越來越難,咱們師兄弟有辱師門,不得不在此露一手以搏各位賞賜。若是各位覺得咱們師兄弟這三腳貓功夫還過得去,一兩個銅板打賞咱們也不嫌少。」

  「別耍嘴皮子,露露你們的功夫吧!」看熱鬧的不耐煩,開始催促。這個漢子古銅色的臉上露出羞紅,他身後的四個師兄弟更是臉紅脖子粗,看來並不是常賣藝的。

  「二師弟,你和我先來。」敲鑼的漢子束了束腰帶,擺了個架式,他二師弟站了出來,單臂展開,另一壁豎於胸前。一個師弟拾起銅鑼,「鐺」一聲響,這兩人便打在一起。

  軒轅望起初以爲這五人不過是普通的江湖騙子,三招兩式的花架子來騙些銅錢。但看這二人身形飄忽,動作看起來柔緩,但掌風拳罡卻響聲如雷,兩人鬥得興起,都騰身躍起一人來高,相互空中撲擊,有如大鶴扶搖騰空。他們不但有真本事,而且單以這師兄弟二人來看,他們的本領還都不小。

  兩人鬥了有一炷香的時光,這才收勢回身,相互抱拳爲禮。另一個漢子捧著個臉盆向看熱鬧的走來,稀稀落落也有銅錢扔在臉盆中的聲音,但等了好一會兒,臉盆中的銅錢仍舊是那麽幾個。

  那起先敲銅鑼的漢子苦澀地搖了搖頭:「三師弟、四師弟,你們也來個。」

  軒轅望方才將懷裏的兩個銅錢扔在臉盆中,見他們還要練,精神一振。他身邊的一個小老頭卻長長歎了聲:「鶴形拳,鶴形拳,飛天撲擊如閃電,大開大闔身形展。這鶴形拳門也是響當當的門派,如今卻落得在街頭賣藝都無以維持的地步。」

  蒼涼的歎息讓軒轅望心中一顫,他想起那一日丁垂雲對他說的話來。這個時代,無論是拳還是劍,都已經不是受人欣羡的技藝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從人群中退了出來。開定西市之中,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但軒轅望一時間似乎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好。

  「砰」地一下,正當他茫茫然在街中行走時,卻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軒轅望忙說了聲:「對不起,對不起!」向右移了一步想離開,卻不料那人也移了一步,擋在他的面前。

  「你是……」

  「你有劍?」那人直勾勾盯著軒轅望手中的劍,離開華州府城時,軒轅望給劍配了只劍鞘。

  「怎麽啦……是你?」軒轅望將目光停在那人臉上,這個人大約比軒轅望高出大半個頭,濃眉大眼,雖然年紀不大,但眉宇間的那股勃勃的英氣讓他像個大人一樣。這人正是軒轅望進城時見到在路邊上比劍的兩個少年之一。

  「你跟我來!」

  軒轅望還沒有出言拒絕,那人抓住軒轅望的手腕便跑。軒轅望想要掙扎,但那個少年腕力卻不小,一直將他拉到了一處冷清的巷子。軒轅望問道:「你要做什麽?」

  那人大步進了一處院門,道:「來,我要同你比劍!」

  軒轅望正莫明其妙,聽到要同他比劍,不禁失聲道:「同我比劍?」

  「鳳少爺,你又找著個試劍的?」大門前看門的人看到軒轅望的窘狀,哈哈笑道,看來對於這個鳳少爺拉人來試劍,他們已經習以爲常了。

  「借陳劍匠劍室一用。」這個鳳少爺不由分說,將軒轅望拉進一扇院門,院落中空蕩蕩的,什麽裝飾的花樹也沒有,想來就是所謂的「劍室」了。

  「拔劍吧!」鳳少爺雙眉一皺,目光炯炯集中在軒轅望身上。

  「你且等一下!」見鳳少爺手中不知何時已經握著一柄長劍,軒轅望慌了。這路上行來耳目衆多,他只能抽空練一練緋雨教他的一些基本劍勢,根本談不上什麽「比劍」,再加上昨日看到鳳少爺的劍技,再給軒轅望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拔劍。

  「還等什麽,拔劍吧!」鳳少爺喝道。

  「可是我不會用劍啊!」

  軒轅望的話讓鳳少爺怔了怔,但當他的目光移到軒轅望手中的劍時,疑惑便成了堅定:「別說謊了,不會用劍你怎麽帶著劍滿大街的走,拔劍吧!」

  伴隨著鳳少爺第三聲拔劍吧,軒轅望可以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力量籠罩住了他。鳳少爺手中的三尺長劍平平舉了起來,指向軒轅望眉心。那劍上的森冷寒意,讓軒轅望眉毛都豎了起來。

  軒轅望本能地握住了劍柄,這一握,一股暖流自那劍上傳了過來,軒轅望張開嘴想求饒,但那暖流迅速控制住了軒轅望的身體。

  「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軒轅望聽得自己的聲音在說,但他想說的卻明明不是這句,「你敢向我挑戰,就要有必敗的打算。」

  「糟糕,那個不妖不鬼的傢夥!」軒轅望心中在呼喊,他知道此刻已經不是自己在控制自己的身體,而是那個叫緋雨的劍中女子在控制自己的身體了。

  「果然我沒有看錯,我感覺到了你身上的那種劍的氣息。」鳳少爺身體微微下挫,蓄勢待發。而軒轅望輕輕抽出那柄邪劍,右臂舉起,橫在胸前,而左手撚著劍訣,輕輕扣在劍脊之上。

  「好奇怪的起手勢。」鳳少爺心中一動,這種古時的姿勢已經許久無人用過,如今各劍門的起手勢越來越實用,眼前的陌生少年會用這種姿勢,想來是個不錯的對手。

  一絲快意的笑浮在他臉上,鳳少爺的身體在他綻開笑的那一剎那變得模糊起來。他身形如電,三尺青鋒吐著寒光,直指軒轅望咽喉。

  軒轅望心中大驚,他可以感覺到對手這犀利一擊,卻根本無法做出反應。但他的身體卻在一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向後傾斜。鳳少爺連人帶劍自軒轅望身上飛了過去,軒轅望舉手揮劍,「叮」地一聲,正與鳳少爺回頭一劍擊在一起。

  「殺!」鳳少爺動作迅捷無比,還在空中竟然就移動身形,寶劍吐出青光,在劍氣逼迫之下,軒轅望只覺得臉上生痛,對方這一劍直砍向自己臉頰。但軒轅望手中劍如蛇一般昂首而立,又是「叮」地一聲,將對手之劍格開。

  兩人身影交錯,激鬥在一起。軒轅望起初是驚怖,但後來就有些迷糊起來,如果說那劍中女子緋雨控制了自己身體,讓自己能施展出精妙的劍招來他還不意外,但他每一劍刺出,竟然同對手一樣有噗噗的劍罡破空之聲,就讓他大爲奇怪了。劍罡或者說劍氣,並不應是他這樣的初學者能施展出來的。

  鬥了良久,軒轅望心中卻有些奇了,雖然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但他可以感覺到,明明有幾次自己都瞧著了對方招數中的破綻,但由緋雨控制的身體就是不出手,似乎是要拿這個鳳少爺多練練手。

  鳳少爺在東都開定城年輕一代劍客中少有對手,即使是上一代劍匠也頗有些不敢面對他的挑戰,他好劍如癡,卻沒有想到在半路上拉來的一個少年竟然也如此厲害。他打得興起,將最得意的劍招都施展開來,再沒有任何保留,但軒轅望卻總能從容閃避並相機反擊。這讓鳳少爺的心中充滿著憤怒,當他全套劍式都施展完又重新回到第一式時,兩人的劍「錚錚」猛烈撞擊,這個陌生少年的劍突然殺意盎然,鳳少爺只覺胸腹間一冷,驚得他全力退開。

  緋雨控制的軒轅望也沒有追擊,挽了個劍花,收劍爲禮。鳳少爺重重的呼吸聲在劍室裏分外響亮,他的臉上有欽佩但更多的是憤怒。

  「噗」地一聲,鳳少爺的褲子在這個時侯不合時宜地掉了下去,方才他淩空撲擊中,對手沒有格擋,而是以奇快無比的劍式搶攻。雖然他收劍拼命防守,卻仍被對手用劍撩破了衣襟和腰帶。鳳少爺滿臉通紅扯起褲子,惡狠狠地瞪著軒轅望,讓不能控制自己身軀的軒轅望心中隱隱不安。

  「如果你不服氣,如果你練成了什麽新的招數,就來找我!」緋雨傲然一笑,自然,看在鳳少爺眼中,笑的是這個看起來比自己只略小一點的少年。軒轅望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起來,他忽然又有了那天被緋雨弄昏過去的無奈。

  「我輸了,你劍藝非常好。」眼前這少年倒沒有被緋雨有意割斷腰帶而激得失去理智,「我叫……」

  但緋雨控制的軒轅望身體卻揮劍打斷了他的話:「我對失敗者的名字不感興趣,你只要記住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有了長進就來找我,我叫軒轅望!」

  如果說鳳少爺方才拉起褲子時是滿面羞紅,現在他臉上就完全是紫色了。軒轅望暗暗叫苦,緋雨果然又給自己惹了麻煩。

  那鳳少爺胸脯激烈的起伏,顯然在控制自己的羞憤,二人相互瞪視良久,各自哼了一聲。

第五章 求師

  鳳少爺臉上神色,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心情非常不好。

  「咦,真巧啊,又見著你了,鳳羽。」

  身後傳來熟悉的招呼聲,鳳羽卻理都不理,身後那人顯然也是位好事者,三步兩步趕上了鳳羽:「喂!」

  「滾,別煩我!」

  追上來的是崔遠鍾,他懷中抱著個大紙包,吃驚地看著鳳羽。兩人雖然隔三岔五便會打一場,相互間也少不了謾駡,但像這樣還是頭一次。當他的目光在鳳羽胸腹間衣襟破爛處掃過時,他細長的眼中射出晶亮的光來。

  「輸了?」

  「說了別煩我!」鳳羽聽到一個輸字,心情就更加不痛快,那個臭小子有什麽可以神氣的,土頭土腦的呆樣,一看就是小地方來的。不過,那小子的劍……那小子的劍確實厲害呵……

  「哈哈哈哈,這一劍連褲帶都給你割斷了吧,哈哈哈哈……」崔遠鍾看了鳳羽衣襟的破痕,立刻揣測出那一劍的角度與力量,禁不住大笑起來,這笑聲讓鳳羽更煩了。

  「鬼吼鬼吼的,怕別人當你是啞巴嗎?」鳳羽瞪著崔遠鍾,「有膽來和我比劍!」

  「算了,算了。」崔遠鍾眼中有躍躍欲試的表情,但遲疑了下,他搖頭道:「我還要給老師送藥去,和你打起來就不知要浪費多少時間……你是在哪個劍師手中吃的虧?」

  「不是。」鳳羽沮喪地低下頭。

  「劍匠?」崔遠鍾微微一驚,「東都開定的劍匠裏,能乾淨利落地擊敗你的可不多。」

  「也不是。」

  「到底是誰,快說,難道……難道東都來了劍宗?」崔遠鍾眼中淨是興奮,如果東都來了位劍宗,他拼了被老師責駡也一定要去見識一下劍宗的絕技,這被天下劍會承認爲一代宗師的劍手,一定有自己獨到之處吧。

  「別瞎猜了,是一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子,可能比我們還小一些。」鳳羽低聲道。

  「不可能!」這是崔遠鍾第一個念頭,但片刻他就想到,鳳羽是從不在這種事情上說謊的。他略略屏住呼吸,問道:「那小子在哪,叫什麽名字?」

  「軒轅望……」一提這個,鳳羽心中就有氣,那個小子不但不聽自己報名字,還叫囂要自己去找他報仇,這麽讓人討厭的傢夥,自己還從來沒遇上過!

  「軒轅望?」崔遠鍾疑惑地思索了會兒,這是個陌生的名字,但從鳳羽嘴中說出來後,就深深記在了崔遠鍾的心裏。

  「妳不是說妳把劍招都忘了嗎,可剛才妳厲害得很啊,爲什麽不教我!」此刻軒轅望,正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對著緋雨大發雷霆。

  「人家是忘了嘛,剛剛比劍的時侯,那些劍招是自己跑出來的……」緋雨怯怯地說,全然沒有方才佔據軒轅望身體時的神氣。

  「傷腦筋,妳還給我惹事生非,爲什麽要報我的名字!」軒轅望真恨不得去卡住這個非鬼非妖的傢夥的喉嚨,她可惹下大麻煩了。

  「人家是爲你好嘛,人家想讓你出名啊!」緋雨像是在撒嬌一樣,她知道軒轅望最怕她這樣,這個心思簡單的少年實在是太好對付了。

  軒轅望果然吭了一會氣,嘟噥著道:「那也不該這樣失禮,那個小子現在恨死我了,下回再見著,我一定會死在他手中的。」

  「放心啦,今日這一戰,我發現我又記起了許多過去的事情,我會再教你的。」緋雨吃吃笑道:「只要你好好練劍,那小子一定打不過你。」

  「說起這個,今天我好厲害,揮劍出去竟然也有劍氣!」軒轅望有些興奮地道。

  「哦,你還記得上次你昏了三天麽?」緋雨道。

  「上次在丁叔家裏我昏過去三天……」軒轅望猛然記起此事,不由得扯緊衣服,戒備地看著緋雨,他發現比起初次見到時,緋雨的身影似乎清晰了些。

  「妳沒有對我怎麽樣吧?」

  「去,一個臭男人,我能把你怎麽樣?」緋雨的聲音裏似乎也有些羞意,她輕輕嗔了聲,「我不過是替你疏通了經絡,讓你身體能承受能力相應的力量而已。你起步較晚,要從頭練氣,那一輩子也趕不上別人啦!」

  軒轅望心中有些感動,那一日他多次斥責緋雨,緋雨卻始終沒有提起此事。他頓了頓,撓著頭不知該如何對緋雨表達自己的感謝,過了會,他道:「我一定好好練劍。」

  「那個小子,你在做什麽!」

  一個沙啞的聲音讓軒轅望收回了神,他慌忙向緋雨看了一眼,發現她已經消失了。軒轅望這才回頭,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手中提著個包裹,正站在一家門前瞪著他。

  「來做賊的是不是?」那個男子看到軒轅望回視過來,似乎覺得自己受了侮辱,隨手摸起一根木棍:「你們這些鄉下來的臭小子,個個都是賊胚,不揍揍你們就不知道什麽是規矩!」

  「不是,不是,我不是賊……」軒轅望見他惡狠狠地逼了過來,忙不叠地道。當他轉過身來,那漢子便看到了他捧在手中的長劍,腳步不由地停了下來:「臭小子還帶著劍,想入戶搶劫?」

  軒轅望上前兩步正要解釋,那人看到軒轅望提劍過來,嚇得臉色都白了,大聲嚷嚷起來:「左鄰右舍的老少爺兒們快來啊,這有個鄉下來的小賊執劍搶劫了,快救命啊!」

  「我不是!」軒轅望剛回了一句嘴,聽得腦後一扇窗子砰地打開,緊接著什麽東西就向他的後腦砸了過來。軒轅望躲開飛來的磚塊,還想說什麽,卻發現從周圍幾家院子裏闖出一群拿著菜刀棍棒的男女老少,叫叫嚷嚷地喊殺喊打。

  「救命啊!」軒轅望嚇得大叫著跑了起來,這些城裏人,爲何如此不可理喻,爲何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跑了良久,軒轅望只覺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了下來。

  「那個小子,你過來!」

  還不等他喘過氣,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又在他身邊響了起來。軒轅望給嚇怕了,立刻做好逃走的準備,向說話的人看去。

  「看什麽看,就你小子,過來!」說話的是個瘦小乾枯的男子,他個頭比起軒轅望還要矮上一些,看起來很是精悍。他瘦小的身軀能發出這麽大的呼聲,倒讓軒轅望吃驚不小。

  「是我嗎?」軒轅望指了指自己。

  「就是你,除了你還有別人嘛!」

  軒轅望有些遲疑地走了過去,那人鷹一樣的眼睛上下打量了軒轅望幾眼,突然身體輕輕一晃,軒轅望只覺眼前一花,「錚」地一聲,原本抱在他懷裏的邪劍已經被那人抽出鞘。

  那人一劍在手,眼睛分外亮起來,短小的身材也似乎變得高大了。軒轅望還沒來得及出聲,那人揮動邪劍,劍光暴漲,圍著軒轅望全身繚繞。軒轅望只覺得臉上、脖子上襲來森森的寒意,那劍刃貼著他的脖子而過。

  「嗡」地一聲,那人收住了劍,雙指在劍脊上輕輕一彈,笑道:「怎麽樣?」

  「啊……好,好厲害!」軒轅望吃驚不小,沒想到在東都的第二天,自己就遇著兩個劍藝高手,眼前這人出劍迅捷絕不在方才那鳳少爺之下,而每一劍都貼著自己身體掠過,其拿捏之穩,更在那位鳳少爺之上。

  「想不想學?」那個矮子捏著劍柄一擲,劍「嗖」地被擲還入鞘,發出錚錚的吟聲。

  軒轅望用力地點著頭,那矮子一拍軒轅望的肩,爽快地道:「那好,你就是我的徒弟了,進來吧!」

  「啊?」軒轅望被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弄得有些迷糊,自己怎麽莫明其妙就成了這矮子的徒弟了?

  「怎麽,你不願意?」矮子拍了拍胸,「我董千野堂堂劍師,還會辱沒你不成?」

  「劍師!」軒轅望眼前一亮,一位劍師,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高人啊。他不由得仔細打量著這個自稱董千野的人。

  董千野收起臉上的市儈樣子,肅然立在那裏,他個子雖然不高但倒也有種氣勢讓人不敢小瞧。軒轅望頓了一下,訥訥問道:「董……董先生,你爲什麽要收我爲徒?」

  「我見你根骨不錯,又有一些根基,只是缺乏名師指點,便生了愛才之心。」董千野一口氣說了下來,軒轅望有些暈忽忽的,沒料到自己在這劍師眼中竟然如此不凡,不由得也有些得意起來。

  跟著董千野在巷子裏繞了會兒,跨進一扇偏門,軒轅望好奇地東張西望,那董千里將他引到一處堂前,自己往那大堂中間的太師椅上一坐,道:「行禮吧!」

  軒轅望看這大堂中已經坐了幾個人,看起來都是市井商販的模樣,心中微覺不對。但轉念一想,古人雲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這些人或者都是隱在市井之中的劍藝高手,像董千野,一開始見到他時,他不過就是位其貌不揚的市儈而已。

  「追隨八臂劍門董劍師,算你這鄉下小子有福了!」那些坐在一邊的人見軒轅望有些遲疑,嚷嚷著道。

  軒轅望臉色有些脹紅,過了一會兒,才輕聲道:「董劍師,我從鄉下來……可繳不起拜師禮啊!」

  董千野與那些旁觀者互相看了看,微微一笑道:「我愛你資質,至於拜師之禮我就不強求,你能給多少便給多少吧。哦,今後在我這,包你吃包你住,你不必擔心生活問題。」

  軒轅望聽了再無遲疑,他之所以離開華州府城,便是要找一個能讓他專心學劍的地方。因此他忙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向董千野行了三叩之禮。

  「對了,董老大,你這新徒弟叫什麽名字?」

  旁邊一人全然不顧軒轅望臉上的肅穆,大咧咧地對董千野道。

  「你叫什麽名字?」

  董千野也怔了下,這才想起還沒有問軒轅望的名字,軒轅望報上了自己的姓名,董千野嗯了聲又道:「好,你起來吧,我八臂劍門沒有那麽多清規戒律,你只要聽師傅的話便可了。」

  「怎麽又遲了?」

  崔遠鍾抱著紙包來到他老師身邊,老師低低地問了一聲。

  「又遇上鳳羽了,和他說了會話。」崔遠鍾將紙包打開,熟練地將裏面草藥分好,放在砂缽裏。忙了一會兒,房間裏開始彌漫著草藥那種濃郁的香味。

  「老師,你說鳳羽的劍藝,能夠有幾品?」

  天吾洲的劍客,都由各國劍會根據其劍藝水準劃分等級,雖然在標準上有些出入,但劍匠、劍師、劍宗是練劍者追求的三重境界。也有部分習劍者對這樣籠統的劃分不滿,試圖改變給劍客定級的方法,但大多難以推行。

  「鳳羽……若是按劍會的標準來看,他還不夠定級資格,但他的劍技,應達到了中等劍匠的水準了。」在替一個老人把脈的老師道,他臉膛白淨,相貌英俊,雖然留著漂亮的八字鬍,但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這樣年紀輕輕就能坐堂爲人治病,如果沒有真才實學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老師,我是問鳳羽的劍藝有幾品呢!」

  「呵呵,將劍客分爲三十六品的理論尚不成熟,我還需要仔細推敲才成。」老師微微一笑,他正把脈的老人饒有興趣地聽著這師徒二人的閒扯,這時也插上一句嘴:「華先生醫術劍藝,天下無雙,應該建一所大宅院,一邊是華先生爲人看病,另一邊是向華先生學習劍藝的弟子。」

  「您過譽了。」對這個老人,被稱作華先生的老師很尊重,他略低一低頭,過了會兒道:「我還差得遠呢,無論是醫術,還是劍藝,我都還只是剛入門啊!」

  「過謙則近僞。」老人文縐縐地說了一句,微笑著看著華先生。華先生坦然一笑:「實在是如此,雖然學醫練劍多年,醫與劍究竟是什麽,我還不太明白呢!」

  老人順著華先生的目光望去,正堂牆上,挂著一個龍飛鳳舞的「道」字,老人臉上的微笑收斂了起來。

  如果華先生說的是醫道、劍道,那麽他確實不是在謙虛啊。

  「老師,你大概估計一下,鳳羽按你的三十六品定劍論中,能夠有多少品?」

  華先生若有所思,過了會兒道:「應是七品至九品之間吧!」

  「那若是有人能從容讓鳳羽搶攻六十四劍,等他所有招數使盡後便一劍擊敗他,那樣的人能有多少品呢?」

  華先生微微笑了:「這樣的人,在東都不多吧,莫非鳳羽惹上了從外地來的某位劍宗?」

  「這個鳳羽,整天就知道滿城找人鬥劍。」老人不失時地插了一句,「遠鍾,你與他鬥過許多回了吧,勝負如何?」

  「他進步很快,但我黃金之劍在手,他要想擊敗我,還不容易。」崔遠鍾在老師面前很尊重,但並不拘謹,「老師,你還沒告訴我擊敗鳳羽者的品級呢!」

  「要想輕鬆擊敗正常狀況下的鳳羽,至少應是十二品以上吧!」華先生放下老人的腕脈,轉移了話題:「太傅,服下今日這一帖藥後,您可就大好了。」

  老人微閉起眼,撚須沈吟了會兒,臉色開始變得嚴肅起來:「華先生,前次與你談的事,你意下如何?」

  華先生微微垂首:「太傅,我非富貴中人。」

  老人微歎了口氣,看了崔遠鍾一眼,崔遠鍾會意,端起熬藥的爐子走到院子裏。老人這才輕聲道:「華先生,這次不是請你爲官,而是請你隨趙王到扶英去。」

  華先生擡起眼,臉上也微微現出驚訝的神色:「趙王要去扶英?」

  「正是,我將華先生的對策轉呈趙王,趙王殿下深以爲然。趙王雖在諸王中較得陛下喜愛,奉旨坐鎮東都,但究竟不是太子。如今太子與楚王秦王爭嫡,趙王必不能自安,陛下春秋已高,若是有什麽變故……」

  說到這裏,老人輕咳了聲,與華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又道:「正如先生所言,在內易起蕭牆之禍,在外可觀成敗之機。趙王會儘快請命出使扶英,因此托我請先生隨行,一則先生劍藝高明,可以保護趙王以防刺客,二則要借助先生才智。」

  華先生又垂下頭,一縷調皮的頭髮從他額間墜了下來,將他白皙的印堂遮住。過了會兒,他笑了笑:「如今魔石武器雖是珍貴,但趙王要弄幾件來並非難事,有魔石武器護衛,要不要我這幾手耍劍的技藝也無所謂了。」

  「先生!」老人斑白的頭髮因爲他情緒有些激動而搖晃起來,「先生,此次去扶英,趙王並不僅僅是爲了避禍!」

  「哦?」

  「扶英這三十年來,日新月異,雖不過是彈丸島國,國力卻日漸增強,民殷國富,兵強馬壯。其國內魔石之技藝已廣泛利用,上半年有人爲趙王在開定造的魔石之車,便是自扶英學來。若是國內真有禍患,趙王此去不惟避開禍患,更是爲了能博采扶英治國之策,兼收扶英魔石之技,以圖中興我大余。」老人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幾乎輕不可聞,「先生便不是爲了趙王,也應爲今後大余百姓而出手相助!」

  華先生緩緩點頭:「這應是趙王令太傅轉告的吧!」

  「自然是趙王授意。」

  「趙王既是寄國士之厚望於我,我不得不盡己之能以報。」華先生目光深遠,「趙王何起動身,我便何時隨行。」

  軒轅望咬緊牙,用盡力氣拉動絞索,將裝著沈甸甸磚坯的吊板拉了起來。待在窯上方的幾個少年將盛著磚坯的吊板拉過去,再將一小車一小車的磚坯卸下來,整整齊齊壘在窯上。

  軒轅望擦了擦額間的汗,窯裏還殘留著上次燒磚時的溫度,四面又不通風,因此格外悶熱。軒轅望只略喘了幾口氣,又一車磚坯推上了吊板。軒轅望又咬緊牙,再次開始他已經重復了許多遍的活兒。

  窯裏除了這些少年沈重的呼吸聲與絞索的咯吱聲,沒有別的聲音。軒轅望微微歎了口氣,一個少年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在窯裏引起沈悶的回聲。

  「小子,加把勁!」那個笑的少年一面搬動磚坯,一面道:「你是哪來的?」

  「華州府來的。」軒轅望向這個少年微笑了一下,陰暗的窯裏,他那口白牙分外晃眼。

  「來多久了?」

  「昨天才到。」

  「你運氣不錯,一來就找著活兒了,我是安原府的,來這混了兩三個月才找著這份差事。」這個少年有些健談。

  「哦,我在這不是做活,我是求師學劍的。」軒轅望糾正道。

  「哈哈哈哈,你小子還不明白嗎,我們全是董千野以招收劍藝弟子之名騙來的。」那少年大笑起來,「說起來,你還要叫我一聲師兄。」

  「不會吧!」軒轅望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那董千野雖然有些市儈氣,但在自己面前耍的那一手劍卻是有真才實學的。

  「笨蛋,董千野是不是對你說,你資質非凡,他愛你才華,所以要收你爲徒?」

  「是啊!」

  「董千野是不是對你說,你要學劍,先得從入門開始,劍之技藝,一在眼疾,一在手快,一在力強?」

  「是啊,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那個少年停住手來,搖頭道:「狗屁道理,他是不是對你說,先在這磚窯裏做活,這裏的活既可以增強你耐力,又可以讓你變得眼疾手快?」

  「是啊……難道說……」

  「正是,他對我們每個人都說了這一通話,其實是將我們騙來做不要工錢的窯工!」

  其它幾個少年都哄笑起來,軒轅望「啊」了聲,看來自己真的上了個大當了。

  「又在胡說八道什麽!」窯外有人聽到裏頭的哄笑聲,一個漢子揮著根兩指粗細的木棍走了進來。原本笑著的少年立刻收斂了,悶聲不響地幹起自己的活兒。軒轅望向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手中木棍披頭就打了下來:「看什麽看!」

  軒轅望一縮脖子,但那漢子出手奇怪,木棍仍然重重打在他的肩上。軒轅望痛得一鬆手,拉起一半的絞索「噗」地鬆開,吊板重重砸在地上,上面的磚坯也大多被撞裂來。

  「鄉巴佬,你作死啊!」那漢子勃然大怒,木棍飛舞,軒轅望左躲右閃,但那漢子每兩擊總能擊中他一次,軒轅望很快就發覺,那漢子竟是將木棍當作劍在使。

  「爲什麽打我?」那漢子總算住了手,軒轅望胳膊上、臉上卻已是青一塊紫一塊,他厲聲問道。

  「打你是因爲你不懂規矩!」那漢子倨傲地道,「我是董老師門下三弟子,這個窯裏一切歸我打理,你這鄉巴佬不老實幹活,就是欠揍!」

  軒轅望禁不住呆了一下,沒想到這個蠻橫的漢子竟然是董千野的三弟子,那豈不是自己的三師兄?想到窯裏那幾個少年說的話,軒轅望心中上當受騙的感覺更濃了。

  見軒轅望不作聲,那漢子以爲他怕了,哼了聲又道:「鄉巴佬,你記著了,我叫胡動,今晚你就不要吃飯了。」

  軒轅望回頭看了看窯中其它幾人,發現他們都悶聲不響在幹活,顯然對這個叫胡動的甚爲畏懼。軒轅望想要發作,但想到董千野那手迅雷不及掩耳的快劍,他心中又升起一線希望來,或許,自己努力幹活,努力與這「三師兄」搞好關係,便可以得到董千野的青睞。

  「對不起……三師兄,我錯了。」他吸了口氣,不知爲什麽,劍藝對他的吸引力是越來越大了。

  看到這個鄉下來的小子低下頭,胡動心情愉快了許多,他向偷偷看過來的其它幾個少年瞪了一眼,道:「看什麽看,你們幾個雜碎,這鄉巴佬是新來的不懂規矩,你們也不懂麽?」

  一時之間,窯裏的少年都自顧自地幹活,胡動瞧了會兒,覺得窯裏太悶,便又出了去。確定他離開後,那起先說話的少年輕輕呸了聲,道:「狗日的,什麽玩意。」

  這少年粗口說了出來,軒轅望心中也覺得有些快意。他向這少年笑了笑,道:「我叫軒轅望,你呢?」

  「朱順。」少年低聲道,「董千野六個正式弟子都不是東西,就知道欺負我們。若是我練成了劍藝,非一個一個將他們打倒不可。」

  聽出朱順對於董千野這個師傅談不上什麽尊敬,軒轅望心中卻不覺怪異。另一個少年輕輕笑道:「前些日子裏,劍癡鳳羽不是找上門來麽,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我可是親眼看到的,那才叫痛快。」

  「就是就是,你方才瞧著胡動腿腳還不太靈便吧,就是被鳳羽一腳踹的。」又一個少年道。

  衆人都輕聲笑了起來,似乎擊敗董千野六個弟子的就是他們。軒轅望也隨著他們笑了,只不過,他的心卻又回到早晨與鳳羽的那場大戰中。

  有夢的少年,總能將身體上的苦痛置之度外,沈醉於自己勾勒出的美好未來之中。

第六章 習劍不易

  時光飛逝如電,轉眼間,軒轅望來到東都已是一個多月了。初冬時節的東都開定繁華依然,喧鬧依然,惟有街道兩旁的樹上,枯枝敗葉代替了往常的繁茂。

  軒轅望的適應能力極強,雖然時間不長,他卻已經習慣了東都的生活。每日早晨的饅頭代替了他在華州時的稀飯,讓他力氣長了不少,而東都人嘴中「鄉巴佬」的稱呼,他也已聽得麻木了,反正在東都人心中,除了開定本地人就都是鄉巴佬兒。

  這些日子來他越來越失望。與鳳羽比劍之後,緋雨回憶起的劍式是多了不少,但卻沒有多少適合初學者的,而那個強收他爲徒的董千野,除了讓胡動裝腔作勢驅使他們做工外,根本不曾傳授一劍一式。只是偶爾能看到胡動師兄弟懶懶洋洋地練劍,他們基礎還算不錯,但下的苦功不夠,即使是軒轅望這樣只向緋雨學了些入門招式也可以看出他們真實水準有限。

  但這幾日說來也怪,董門六弟子都開始拼命練起劍來,便是董千野,也不見他外出與商賈們談生意,而是喜滋滋地在家中閉門練劍。

  眼見他們練劍,而自己卻在窯裏燒磚,軒轅望心中癢癢的,卻又不敢提出來,這些日子他可沒少挨胡動的棍子。

  「笨啊,你可真笨!」緋雨偏著頭道。此刻是休息之時,軒轅望躲在院子一角無人之處,緋雨便從劍中跑出來嘲笑他。

  「我怎麽笨了?」軒轅望問道。

  「拜了個騙子作師父,你當然沒用。我看那個董千野,雖然會使三招兩式劍,其實是個奸商,騙你來做不要工錢的小工呢!」

  心中知道緋雨說的八成可能是真的,但軒轅望還是抱有一線希望:「他既精於劍,不會做這樣有損身份的事吧?」

  「阿望,你還不是一般的笨啊!」緋雨從假山石上跳了起來,道:「你看你都來了一個月了,他教過你什麽沒有?」

  「那……那我該如何是好?」軒轅望苦惱地道,「我也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但我一直想這是師父在考驗我,只要我好好做事,師父遲早總會傳我劍藝的。」

  「阿望。」緋雨忽然歎了口氣,輕輕叫著軒轅望的名字,看見軒轅望如此老實,她也不忍再捉弄了,「你去與董千野問明白不就行了?」

  「是,緋雨,還是妳聰明。」軒轅望道,他早有心去問問董千野,但又拿不定主意,緋雨再提出來,他便下定了決心。

  軒轅望來到董千野練劍的劍室,此時劍室裏除了董千野與他的徒弟們,尚有其它幾個習劍者。他們正專心練劍,過了一會兒,董千野才道:「小子,你來這做什麽?」

  「我……我來向師父學劍。」

  董千野微微一怔,與幾個弟子對視了一眼,都哈哈笑了起來。胡動道:「鄉巴佬也想學劍?你憑什麽要學劍?」

  軒轅望道:「師父收我爲徒時說了要傳我劍藝。」

  董千野臉色一沈,道:「你是說我言而無信,答應傳你劍卻沒有傳?」

  軒轅望本不善辯論,聽了董千野的責問,臉都紅了都來:「不,不,徒弟不敢,只是入門一個多月,師父還不曾……」

  「不必多說了。」董千野冷冷瞪了軒轅望一眼,「胡動,這小子是歸你管的吧,告訴他要想得我授劍得有什麽條件。」

  胡動道:「鄉巴佬,我們師兄弟拜在師父門下,是繳了一百兩學劍費的,你小子可有錢繳學劍費?」

  軒轅望聽到一個錢字,心就灰去了一半。他喃喃道:「可是,師父既收了我爲徒,總得傳幾式給我……」

  「滾出去,我們時間緊,沒空同你囉嗦。」董千野勃然大怒,這個不識趣的小子當著外人在竟敢來吵鬧,看來是胡動管教得不夠了。

  軒轅望慢慢擡起頭,正視董千野,過了會道:「既然師父不願傳我劍藝,還請允許我離開。」

  「離開?」胡動沒有董千野的心思深沈,一聽到軒轅望竟敢膽大包天地提出要離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你離開就別想要你的路引,沒有路引,你行不過三步便會被官府抓起來!」

  軒轅望猛然想起,自己剛入門時將證明自己來自何方的路引交給了董千野,想來那時董千野便防著這一天了。他心中湧起一陣激憤,倒不是爲了董千野騙了他,而是爲董千野身爲劍師卻如此下作。

  「算啦,算啦,這小子曾給董劍師磕過頭,好歹也算上董劍師的弟子。」見氣氛很僵,一個在這裏借董千野劍室練劍的人道,「不如這樣,董劍師讓一位高徒出手教這小子幾式,省得這小子到外頭亂嚷嚷。」

  軒轅望感激地向那人點點頭,董千野嘴角邊卻掠過一絲獰笑,那人出的主意表面上看是幫軒轅望說話,實際上那人的意思,是讓董千野的徒弟教訓軒轅望一次。董千野的弟子再不濟也都練了十餘年的劍,而這軒轅望鄉下來的窮小子,最多跟那個小地方的劍手胡亂練過幾式,要收拾他容易得緊。

  「既是你執意要學,那麽我也不好不授。」董千野咳了聲,「胡動,去教教你這師弟,不要傷得他太重了,窯裏還缺人手。」

  胡動聽得大喜,他挺劍來到軒轅望面前,笑道:「鄉巴佬,你還帶劍來了?」

  軒轅望拔出自己的那柄邪劍,他聽出胡動的笑聲中不懷好意,因此全神戒備。衆人見他起手式有模有樣,都禁不住咦了聲。

  「這小子的起手式很古怪啊!」那個出主意的劍客道。

  「哼,外行人胡鬧罷了。」董千野淡淡地道,心中卻「登」地一下,他雖然人品不端,但劍師的見識還是有的,軒轅望的起手式他曾聽師門長輩說過,這是古時劍客常用的一種起手式。

  胡動卻瞧不出軒轅望這起手式有什麽特別,他揮動鋼劍,也顧不得什麽起手式,直接就掃向軒轅望胸前。他拿定主意,雖然董千野吩咐他不要重傷軒轅望,但皮肉之苦是少不得要讓軒轅望吃吃的。

  軒轅望見他出手迅捷,架式倒挺嚇人,禁不住向後退了退。胡動一劍便將軒轅望逼退,心中一喜,劍式就更快。他想三招兩式就將軒轅望揍趴下,這樣在師父與同門師兄弟面前才有面子。

  軒轅望又退了一步,側身避開胡動這一式。連著躲了數招,軒轅望發覺胡動出劍遠不如董千野迅猛,與那天見到的鳳羽比也頗有不如,心中便靜了下來,揮手刺出一劍。

  「叮」地一聲,兩人劍首次撞在一起,胡動覺得手上一麻,心裏罵道:「鄉巴佬有幾斤臭力氣。」正要反擊過去,但軒轅望出了第一劍,第二劍便又刺了出來,逼得胡動不得不回劍再擋。軒轅望使的是緋雨教他的入門劍式,使來使去就是那麽幾式,但他學劍練劍都極爲專心,又頗有習劍的天賦,因此這幾式連環施展出來,倒也流暢如風,再加上胡動小瞧了他,給他一陣急攻逼得手忙腳亂。

  胡動劍式得到董千野真傳,精妙之處遠勝於軒轅望,因此當軒轅望將自己會的幾式用了幾遍後,胡動便扭轉了局面,逼得軒轅望又步步後退起來。軒轅望心中越急,手中劍式就越散,到後來他架上七、八劍才能反攻一次。胡動有意折磨他,劍不斷自軒轅望身邊掠過,將軒轅望身上劃開十餘道淺淺的口子,一時間,軒轅望身上鮮血淋漓。

  聽到周圍的人紛紛發出噗笑,軒轅望心中的慌亂反而止了下來,一股激憤自內心深處升起。他爲人隨和,但若是被人激起了怒火,那就是誰也無法阻攔得住的了。胡動見他身上添了十餘道傷口仍不肯棄劍認輸,便有意在他臉上再劃上一道,讓他一輩子見不得人,因此劍尖稍擡,將軒轅望劍引開後劍勢一轉,直刺向軒轅望左臉。

  此刻軒轅望已經怒極了,他猛然向前一沖,也不管胡動的劍,一挺手中劍直刺胡動左肋。胡動見軒轅望情急拼命,只得回劍擋開軒轅望這一擊。

  這短短一瞬間,軒轅望忽然記起,自己曾被緋雨帶到那片似真似幻的竹林中,在那見到一個人影使出一招精妙劍式,自己還曾努力練過。心意一到,他手腕左右一擺,原本黯淡的劍上忽然發出銀色的光芒。

  董千野本來見到軒轅望情急拼命,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雖然他不將軒轅望放在心上,但出了人命畢竟會有些麻煩。但當軒轅望劍上光芒閃起時,他臉色大變,挺劍便撲了過來。

  胡動只覺得軒轅望劍上射出了淩厲的罡風,一柄劍忽然變成了十餘柄劍,像是雨後竹林,忽地長出數不清的竹筍來一般。急切間他揮動自己的劍護住頭胸要害,拼了命向後退開,但軒轅望上發出的劍罡極淩厲,噗噗地隨著劍影而來,他再也無法看清軒轅望的劍式,更無法抵擋,就是軒轅望自己也無法收住手。正當胡動與軒轅望都被嚇得大叫之時,「錚」地一聲,董千野的劍到了,正格在軒轅望與胡動兩劍之間。這一劍董千野用了七分力,胡動的劍立刻脫手飛了起來,而軒轅望雖然也覺得手中疼痛難忍,但他咬緊牙,還是將要脫手飛出的劍握得緊緊的。

  劍室之中陷入死一般的寧靜,衆人都被軒轅望那一劍驚得發不出聲,直到胡動的劍從空中落下,掉在地上發出「鐺啷」的聲音,衆人才回過神來。

  胡動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就在方才,他已經感覺到軒轅望劍氣穿透自己的格擋,擊在自己心口,只要軒轅望劍再向前遞出三寸,自己不死也將在床上躺個半年。從生死關頭走回來,讓他精疲力竭。

  「這一劍,你是從哪學來的?」董千野臉上不見喜怒,軒轅望在他七分力下仍能握住劍,讓他大吃一驚,但他臉上反而毫無表情。

  「我……我也不知道……無意中就……用出來了。」軒轅望回答得斷斷續續,他幾乎殺了人,讓他心狂跳不止。

  董千野深深地看著軒轅望,似乎是想從他臉上看出軒轅望說的是真是假。從他內心深處,他也不相信軒轅望能施展出那樣的劍式,但他更不相信那一劍是巧合。一個隻會幾式入門劍式的人,是不可能用劍發出劍罡的。

  「軒轅望……」這時,他才想起這個自己在大街上拉來的「徒弟」名字,過了會兒,他臉上浮起笑來:「望兒,倒是我小瞧你了,從今天起你就不必再去窯裏了,跟著我在這學劍,我定然會傾囊傳授予你。」

  軒轅望雖然老實,卻並不傻,這董千野前倨後恭,必定另有打算。他正思忖該如何作答,那跪在地上的胡動也緩過氣爬了起來:「師父!」

  「沒用的東西,從今日起,你也下窯幹活,由望兒負責。」董千野卻沒有給他笑臉,沈聲喝罵了一句。胡動急得雙眼亂轉,還是那出主意的人爲他解了圍:「董劍師,你收了個天資過人的徒弟,可是件大喜事,瞧在新徒弟的份上,就不要太爲難老徒弟吧!」

  董千野嘿嘿笑了笑,拉過軒轅望向那人道:「還多虧了施兄提議,否則我這好徒弟定然被埋沒了。望兒,這位施卓然,是玉劍門的劍匠,你得喚一聲施師叔。」

  「施師叔……」董千野與施卓然一唱一和弄得軒轅望不由自主喚了一聲,施卓然上下打量著軒轅望,嘖嘖道:「若不是董劍師,想來也收不到這樣出色的徒弟,董劍師,你這新徒弟很對我胃口,能否讓他陪我練練?」

  董千野心知施卓然也看出軒轅望方才那一劍絕非偶然,想繞著彎兒從軒轅望手中將那一劍學去,他微微一笑道:「施兄弟,望兒身上有傷,待他傷好之後再陪施兄弟也不遲啊!」

  施卓然心中暗暗罵了聲,臉上卻笑容依舊:「這東都城中有的是名醫,我帶這位望師侄去治傷吧!」

  提到東都城中的名醫,兩人心中都是突地一下,想起兩年前發生的一件事來,不由得對望了一眼。董千野道:「不必,不必,一些皮肉之傷,我有現成的藥。施兄弟,我領望兒去上藥,你先替我帶帶徒弟。」

  也不等施卓然再說什麽,董千野將軒轅望拉著便出了劍室。

  「那個叫施卓然的,口蜜腹劍,你少和他往來。」在書房中爲軒轅望包紮好傷口,董千野道。

  「是,師父。」

  「望兒,你莫怪我將你們叫去燒磚。」董千野坐到自己的位子中,長長歎了口氣,「如今劍藝不足以維生,我若不開一家磚石作坊,這劍室便無法維持下去,你看施卓然,他之所以待在我這兒,無非是我這不僅有吃有喝,而且還有無論颳風下雨都可以用來練劍的劍室。望兒,如今天下,習劍不易呵!」

  軒轅望垂下頭,心中有些怪怪的感覺,董千野對他的稱呼越是親熱,他越覺得不自在。但董千野說的道理他卻明白,以往劍客總可以收到一些富豪子弟爲徒,甚至可以憑藉自己的劍藝求官,可如今,一個劍客要習劍,要維持生計都不得不另想他法。人品高些的,像丁垂雲便過著緊巴巴的日子,次之的像董千野便兼作商人,再次之者,只怕真要淪落到憑藉劍藝爲非作歹強取豪奪的境地。

  董千野長長歎了聲:「阿望,劍藝衰微,如今卻有一個重振劍藝雄風的機會。只要我們能抓住這個機會,定能讓我八臂劍門劍藝發揚光大,讓天下劍客重新揚眉吐氣。」

  「什麽機會?」軒轅望聽他言語極爲熱切,看來這個機會真的非同小可。董千野道:「趙王千歲將在一月之後召開英雄會,讓全東都的劍客、拳師比試,他要擇優勝者爲師。」

  軒轅望吃了一驚,元始皇帝之時,各位王子都有自己的劍藝師父,但這幾十年來,皇家以文治國,再也不曾聘過劍藝師父,連帶著達官貴人們也少有學劍者。而這趙王是當今皇帝愛子,若是他請了劍藝師父,天下劍客確實能揚眉吐氣一回,劍藝之衰微,也許會因此而改變。

  「趙王千歲深得今上寵愛,若非庶出,極有可能被立爲太子。雖是如此,陛下還是將他封在這東都重地,若是能成爲他的劍藝師父,望兒,我們八臂劍門在東都就是一等一的大劍派了。」

  眼見董千野輕輕拍著大腿,滿臉是抑不住的興奮,軒轅望內心卻很平靜。他也喜歡榮耀,但他更喜歡劍藝本身,因此董千野對榮華富貴的熱衷,反而讓他有些瞧不上眼。不知怎地,董千野的神情,讓軒轅望想起聽說過的那個高價買了精美的裝珍珠盒子,卻將真正有價值的珍珠還給賣者的故事。

  軒轅望垂下頭,不讓自己臉上的神情露在董千野面前。董千野見他並不怎麽興奮,微微笑了笑:「阿望你還小,不明白對於一個習劍者來說這意味著什麽。趙王千歲將這英雄會定在十二月初八,距今還有三十四天,這些天你就隨我在劍室中專心練劍,其它一切事情都不必管了。」

  「可是……窯裏其它的師兄弟們呢?」

  聽到軒轅望念念不忘同他一起在窯裏燒磚的那些少年,董千野臉色沈了沈,但立刻又恢復正常。軒轅望擊敗胡動的那一劍實在精妙,董千野可以看出其中至少有七種變化,若是能將這一式學會,自己在英雄會上優勝的希望就會大增,萬一軒轅望除了這一式還有其它更精妙的招數,沒准自己甚至可以在這次劍會上成爲舉國皆知的劍宗。這種誘惑對於董千野太大了,因此他甚至有些討好地道:「阿望既是念著你這些師兄弟,不如就讓胡動傳他們入門劍式,讓他們半日做工半日習劍,如何?」

  軒轅望點了點頭,過了會兒又道:「師父,這英雄會究竟是如何參加?」

  「哈哈,東都的每個門派,可以派出兩個人參賽,一個師父,一個弟子。」聽到軒轅望提起英雄會,董千野精神一振,「我們八臂劍門就咱們師徒倆報名,到時定要讓東都各劍門的好手們大吃一驚。」

  「我?我不成!」軒轅望滿臉通紅,他自知不過是剛開始學劍,雖然由於緋雨將他帶入亦夢亦幻之境學到了一招精妙劍招,但論及劍技,比起胡動尚有一段差距。董千野哈哈笑道:「無妨,無妨,這一個月我傳你一些精妙招式,你再把你方才施展的那一招練熟來,就是一個劍匠也未必能在你手中討得好。」

  軒轅望還要推辭,董千野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多說了,時間正緊,劍室中有外人在,我不方便傳你劍藝,我就在這教你幾式,你好好去練。你方才一招極爲精妙,不可被外人學去,夜裏再練這一式。」

  軒轅望聽到傳他劍藝,心中大喜,把到嘴的推辭改成了道謝。董千野搖了搖頭:「咱們師徒之間,有什麽謝不謝的。」

  董千野將八臂劍門入門口訣低低念了幾遍,軒轅望記憶力極強,聽了兩遍便能背出來,董千野一句句爲他講解,軒轅望一邊聽一邊提出問題。雖然董千野是別有用心,但他向來以劍技自負,軒轅望每每提問又正好問在他癢處,他原本只想稍稍傳軒轅望一些以騙取信任,但到後來一個學得專心一個教得痛快,竟然是欲罷不能,直到天色大晚二人才停了下來。

  「望兒,你學劍資素果然出衆。」董千野此刻心中倒是十分願意收下這個徒弟了,自己那六個正式徒弟學劍之時,只一昧知道自己怎麽說便怎麽練,而軒轅望則往往觸類旁通舉一反三,況且這孩子雖然起步晚了些,但全身經脈卻像練了十多年一樣通暢,若是收在門下,過個三年五載便足以在東都年輕一代中稱雄了。

  「多謝師父誇獎。」軒轅望道。

  「你先在這裏再溫習一下,我出去將一些俗事安排好。」董千野的書房雖稱爲書房,實際上除了帳簿沒有幾本書在,地方也較爲寬敞,勉強夠軒轅望一人練劍。董千野離開之後,軒轅望默憶著八臂劍門的入門劍訣,手中劍一式式慢慢施展出來。

  書房裏靜悄悄的,或許是董千野出去後吩咐不許人來打擾,雖然門外一片漆黑,但屋裏的燭火讓軒轅望可以清楚看到自己手中劍劃出的軌跡。「八臂劍門」顧名思義,是因爲這派劍法在施展起來時迅捷無比,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生出八隻手臂,同時在使八柄劍一樣。軒轅望練了一會兒,忽然聽見緋雨在旁嘖嘖道:「總算學到點真東西了。」

  「緋雨妳什麽時侯出來的?」軒轅望此刻心情極好,見了緋雨模模糊糊的影子時滿臉都是喜色。緋雨瞧他看見自己竟如此高興,心中一慰,下面挖苦的話便沒有說出來。軒轅望道:「緋雨,妳看師父終於傳我劍了!」

  「哼,是想騙你吧!」緋雨心中想,嘴裏卻道:「是啊,也不枉你燒了一個月的磚。」

  不知爲何,有緋雨在旁,嗅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聽著她清亮甜美的聲音,與她分享自己有所得的快樂,軒轅望只覺心中極爲舒暢,練一天劍帶來的疲乏似乎都消失了。他將董千野傳他的五式劍技連貫施展開來,雖然離「八臂」還遠,但倒也有模有樣了。

  「怎麽樣緋雨,我練得還好吧?」

  「嗯,以初學者而言,阿望你練得極快了。」緋雨柔聲贊了一句,但她又道:「不過,你方才這幾式劍如果能連起來用那就更好了。」

  緋雨雖然將自己爲何被封在那柄邪劍中、自己以前的劍技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她對劍技的敏銳感覺卻是無人能及的,因此只看了一遍就知道軒轅望這幾式劍最大的缺陷是什麽。

  「妳的意思是,前一式與後一式之間,不應有什麽變招停頓?」軒轅望一點便通。

  「是,也不是。你發覺沒有,變招停頓之時你的劍式便會慢下來,若是你練了許多年,熟能生巧自然不會如此,但如今你剛開始學,很容易被人瞅准你變招之時攻個措手不及。」

  二人討論起劍藝來都極投入,直到聽見外頭的腳步聲,緋雨才慌忙回到劍中。董千野一面笑著一面走了進來,雙眸在屋中轉了轉,奇怪地道:「望兒,你方才在與誰說話?」

  「啊?師父,我練得專注,在自言自語。」軒轅望心知緋雨之事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知曉的,一來別人未必會信,二來他有些擔心別人知道了會搶走自己的劍,因此便撒了個謊。他原本不善撒謊,故此滿臉通紅,落到董千野眼中又增了幾分疑心。

  「先歇上一會,吃了飯我們去劍室練。」董千野若無其事地道。

  在董千野格外「關照」下,軒轅望一連十餘日幾乎都足不出戶,專心專意在練劍。董千野因爲他好學善問,點撥之時倒不曾搪塞,軒轅望又肯下苦功,因此他進步極大,十來天功夫就將八臂劍門的一套入門劍法練得七分熟練,與幾位師兄試劍時也能有模有樣地打上半晌,但他那招精妙的劍式卻再也沒施展出來過。白天軒轅望在書房中自己練習,董千野每到深夜便與他二人在劍室中揣摩那一式,越是專研越覺那一式千變萬化,絕不簡單。

  施卓然倒一直不曾死心,經常藉故與軒轅望在一起。軒轅望記著董千野的吩咐,任他如何玩花樣,就是不肯在他面前再施展那一劍式。施卓然寄人籬下,也不敢做得太過明顯,心中雖是百般挂記,臉上卻還得裝出一團和氣。

  整個東都的拳師劍客幾乎都被趙王的英雄會所吸引,只要有那麽三招兩式絕技者,便悶在家中苦練,以期能在英雄會上一舉成名。而且趙王在東都舉行英雄會的消息很快便傳了出去,自外地來到東都開定的習劍練拳者絡驛不絕,一時之間,天下有名的劍客拳師,有大半都到齊了。

  這些自外地來的不像東都本地劍客拳師那樣熟悉情況,他們急於在東都揚名,少不得向本地有名的拳師劍客挑戰。英雄會尚未開始,東都城中便打鬥四起。最高興的莫過於鳳羽了,東都城中沒有哪個練劍的不頭痛他,因此他找不著誰比劍,如今來了這許多人,他只恨爹媽沒給他生出七、八個身體,不能全部打遍。

  這些事情將東都鬧得沸沸揚揚,只有一心在練劍的軒轅望全然無知。因此,當這天中午他聽到有人來挑戰時,怔了一怔。

  「蜀川白雲山章日升來挑戰?」聽到朱順跑來報信,軒轅望奇道:「這白雲山很有名麽?章日升是不是很厲害?」

  「天啊,你還是學劍的,連蜀川白雲山都不知?」朱順誇張地道,托軒轅望的福,這些日子他們只需做半日工,其餘時間跟在董千野的幾個弟子後頭胡亂學劍,因此他對軒轅望分外親熱,「蜀川白雲山可是天下九大劍門之一,章日升號稱『烈日起平川』,是一位劍師啊!」

  「一位劍師?」軒轅望覺得自己的心怦怦跳了起來,「已經打起來了麽?」

  「還沒呢,我就知道你想看,所以趕緊來叫你。」

  不等朱順說完,軒轅望匆匆便向劍室奔去。還沒進劍室院子,他就聽到劍氣噗噗破空之聲,心中一驚,生怕自己已經到晚了。

第七章 爾虞我詐

  一進院子,軒轅望便覺有熱氣撲了過來,他握住劍柄深深吸了口氣,內息在經絡之中循環一周,這才消除了身上的不適。

  院中鬥得正急,但比劍的卻是董千野的大弟子汪琦與一個少年。汪琦已是三十餘歲,那少年卻不過十七、八的樣子,兩人年紀相差近一倍,但佔優勢的卻是那個少年。

  軒轅望看了一會兒,又覺熱氣逼人,那少年劍上發出的劍罡竟然熾熱難耐。他在外圍觀看尚且如此,場中正對著那少年之劍的汪琦感覺可想而知。軒轅望再看過去,發覺胡動與另一個董千野的弟子正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地站在一邊,頭髮都有焦痕,想來已經是敗在那少年手中了。

  汪琦顯然知道自己不敵那少年,因此只是一味死守,想等對手力盡再反擊,那少年劍勢大開大闔,雖然動作不是很快,但劍上傳出的力道卻讓汪琦根本尋不著機會。按這樣下去,汪琦只怕等不到那少年力盡便會落敗。

  董千野臉色極爲難看,在自己的劍室裏,對方僅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已連敗自己兩個弟子,就是自己門下最厲害的汪琦顯然也支撐不了多久。果然,那少年猛攻一劍,蕩開了汪琦之劍,餘勢未衰,直掃向汪琦腦袋,眼見要將汪琦腦袋削下半邊之時,那少年一擡手,寶劍貼著汪琦頭皮過去,汪琦立刻也同胡動一般,狼狽地退了下去。

  那少年收了劍,臉上浮起一絲微笑,這笑容看在董千野眼中分外討厭。那少年回身抱了抱拳,道:「師父。」

  軒轅望早就注意到站在劍室外側他不認識的幾人,爲首的那個一頭灰發,身上是道人打扮,如今見那少年向他行禮,想來他就是「烈日起平川」章日升了。

  「董兄,你這幾位徒弟可都不怎麽長進。」章日升雖然是道人打扮,養氣功夫卻極一般,這也是他爲何被稱作「烈日」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自然是他那套烈日劍式了。

  「讓章劍師見笑了,我與這幾個徒弟許久都不曾練劍,只是做做我的磚瓦生意養家糊口,自然比不得劍師高徒得天獨厚。」雖然心中不愉,但董千野此刻還不願得罪章日升,因此含糊其辭想將這事一筆帶過。

  「董劍師過謙了,劍藝界都說八臂劍門中的董劍師一隻手有如八隻手,晚輩來此除了領教董劍師高徒技藝,還想請董劍師不吝賜教。」那少年不等自己師父答話,搶著說了出來。這原本是極爲失禮之事,但章日升驕傲慣了,剛剛又見到董千野的幾個弟子都稀鬆平常,因此竟含笑不語。

  「不必了,世兄劍技讓人歎爲觀止,我這幾個弟子都不是世兄對手,何況我筋骨已朽,更當不得世兄劍下之威……」

  董千野客氣得有些低三下四,這讓旁邊的施卓然心中微微一動,他知道董千野這幾日夜裏總與軒轅望在琢磨那天精妙一劍,以董千野性格,如此退縮定是怕泄了那一劍的奧秘。因此他插嘴道:「董兄何必如此,雖然汪琦敗在這位唐少兄劍下,卻不能說董兄門下就無人是唐少兄的對手。」

  董千野雙眸中寒光一閃,施卓然一直寄食於他家,因此董千野雖然知道他覰視軒轅望的劍式,卻沒想到他敢當衆將軒轅望扯出來。他微微一笑:「施兄弟不必爲我開脫。若要說我這邊有誰劍藝堪與唐世兄一戰,那就是施兄弟你了。唐世兄,我這施賢弟是玉劍門劍匠,在我這作客多年,若是唐世兄有意,何不向他求戰?」

  「玉劍門劍匠?」雖然還不太明白這二人究竟是爲何事而相互拆臺,那唐姓少年還是把目光轉向了施卓然,他確實不將董千野的幾個弟子放在眼裏,而施卓然既是劍會評定的劍匠,自然是遠勝於董千野弟子的好對手,若是擊敗他,對於自己師徒揚威東都極有好處。

  「施劍匠,請賜教。」唐姓少年向施卓然抱了抱拳。

  「我怎是唐少兄對手,還是董劍師的高徒更適合吧!」施卓然婉拒道。

  「施劍匠若是連出手都不敢,那就不配作劍匠了。」唐姓少年聲音清朗,但口齒卻極伶俐。

  施卓然見自己燒起的這把火最終燒著了自己,臉上禁不住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意,看來今日他的損失大了,不僅要與這唐姓少年決戰,更會成爲董千野不歡迎的人。如今那少年既是指名挑戰,自己不迎戰那就再也無法在東都待下去了。

  「錚」地一聲,施卓然長劍出鞘,他的劍長三尺一寸,劍色如玉,劍上並未開血槽,劍刃看上去也不甚鋒利,不像是能殺人的利器。

  唐姓少年舉劍行了一禮,但他行的不是後輩向前輩討教的劍禮,而是平輩間切磋的禮節。施卓然有些惱怒了,劍輕輕顫了顫,巨大的壓力籠罩在唐姓少年身上。

  軒轅望眼見二人又要戰上一場,心中興奮,但這時他卻發現董千野正在向他使眼色。軒轅望心知他不願自己在這裏露面,但想到這場龍爭虎鬥又心有不甘,磨蹭了會兒,終於退出院子。朱順並沒有跟過來,軒轅望在院外想得心癢難熬,便繞到院子左側,搬了架梯子倚在圍牆上,探出半個頭來悄悄觀看。

  「緋雨,妳要不要也看一看?」見沒有人注意他,軒轅望問道。

  「就在你身邊呢!」緋雨與傳說中見不得日光的鬼不同,在光天化日下她照樣活潑,正坐在軒轅望一側圍牆上。軒轅望吃了一驚:「別坐在那,會被他們看到的!」

  緋雨的面容依舊模糊不清,但軒轅望可以感覺到她輕輕笑了一下,自牆上飄了下來,道:「那你過去些。」

  「怎麽?」

  「不坐在牆上,人家就只有和你擠一擠啦!」緋雨嗔道,「笨,這都不明白。」

  軒轅望扶住樓梯,向左側挪了挪,空出半邊位置來。這樓梯上的空間有限,緋雨飄了上來,軒轅望與她身體相觸,只覺得若有若無宛如柔水。一股他已熟悉的幽蘭之香自身邊這非鬼非妖的女子身上傳來,讓軒轅望心神一蕩。

  「看看,兩人打得還真激烈!」緋雨卻不像他那樣敏感,或許是她有意岔開軒轅望的注意力。

  她一句話果然將軒轅望的注意力轉到了正在激鬥的施卓然與唐姓少年身上。施卓然玉劍門的劍技看起來並不如何剛猛,與八臂劍門那迅如疾風猛如奔雷的壓迫感不同,施卓然使劍時看起來溫而不火含而不吐。

  「這個叫施卓然的雖然不是好東西,但劍技倒是不錯的。玉劍門,玉劍門?是了,君子之質,溫潤如玉,這一派劍技定是走溫柔一路。」

  看了幾式,緋雨側過臉來貼著軒轅望耳邊道。軒轅望只覺耳邊癢癢的,禁不住輕輕笑了聲:「別對我耳朵吹氣,好癢!」

  「嘻嘻,就要吹。」緋雨笑道,人卻向邊上移了些。軒轅望感覺她離自己遠了,心中又有些失落,但這失落很快便被激鬥沖淡了。

  只見那唐姓少年將劍舞成一團紅光,自他劍上發出的熱也越來越強,到後來那紅光竟然像燒紅了的鐵一般讓人不敢接觸。施卓然在這團紅光之下動作已經有些緩慢,出劍也沒有起初拿捏得那麽恰到好處,看來那熾熱對他的牽制極大。

  「如果姓施的沒有什麽妙招施展出來攻對方一個出其不意,那麽他就輸定了。雖然他還可以支撐一段時間,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緋雨低聲解釋道。她目光之敏銳即便是當今的劍師、劍宗也少有,因此只看了幾眼,便能大致揣測出勝負。

  就在這時,施卓然猛然向後疾退,似乎是要避開唐姓少年劍上的熾熱,當那唐姓少年緊隨著繼續攻出時,施卓然反退爲進,矮身向前跨了一步,握劍的手前臂輕送,手腕左右搖擺,他手中的玉劍一剎那間幻作一團青濛濛的光。正趁勝疾攻的唐姓少年只覺眼前一花,施卓然的劍似乎變成了數十柄向他周身要害刺了過來。他竭力收回揮出的劍,挽成一團劍花想護住自己,但一片「叮噹」劍擊聲中,他只覺身上十餘處地方同時一痛,若不是他全力後退,施卓然又不願下狠手,他此刻身上已經有十幾個對穿的劍孔了。他倒很有骨氣,並不曾出聲喊痛,只是站在那裏驚訝地瞪著施卓然。

  「啊?」

  「哼!」

  見到這突然而來的變故,所有觀者都發出了驚呼聲,只有董千野是重重的哼聲。軒轅望與緋雨對望了一眼,緋雨吐了吐舌:「我可沒有教過他,這一式我只帶你去看過。」

  「施卓然,你寄食于我門下,爲何偷學我派劍技!」董千野握劍柄向前站了一步,他身材短小瘦削,但這握劍一戰,身上氣魄逼人,讓一直有些小看他的章日升與唐姓少年也心神一凜。

  原來施卓然反敗爲勝的一劍,正是軒轅望那式精妙劍法。董千野心中雪亮,定是這些日子每當夜裏自己與軒轅望推敲揣摩那一式變化時,施卓然躲在一旁偷窺。雖然自己很小心,但這施卓然能避開自己的搜索,平日裏他那唯唯諾諾之下定是有所藏私。

  「哼,你派劍技?」施卓然知道翻臉在即,再也無法搪塞過去,他反倒不退縮了,「那明明是你騙來的小子的絕招,你身爲師父還要向徒弟學劍,還有臉說是你派劍技?」

  章日升原本被施卓然那大逆轉的妙手驚得一怔,這一劍若是對著他施展出來,他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全身而退。看這一劍的風格,並不是玉劍門的絕技。現在聽得這二人之間起了爭執,他大致猜出了其中關鍵,定是董千野收了個帶技投師的徒弟,這徒弟學過這招劍式。

  「施卓然,看來你是決意要求一死了。」董千野一步步逼向施卓然,每前進一步,施卓然就覺得自己身上受到的壓力就增加一倍,只聽他繼續道:「雖然我已經多年不曾開殺戒,今日卻不得不讓我寶劍飲上小人之血了!」

  施卓然心中明白,自己遠不是劍師董千野的對手,雖然自己偷學到軒轅望那一式劍技,但董千野對那一式更爲熟悉,董千野既然下定決心要殺自己,那今日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了。

  「章劍師,你來評評理,方才那一劍是不是董千野八臂劍門的絕技?」他心念一轉,要想保住性命,就只有將章日升也拖進來,章日升也是劍師,至少不在董千野之下,再加上他徒弟唐玄風與隨他來的朋友,足以讓董千野不敢輕舉妄動。

  章日升食指不住伸縮,正在模仿方才施卓然那一劍,越是模仿,越覺得這一劍精妙不止於此。他自覺如果自己能學得這一劍,這次萬里迢迢來參加英雄會的勝算將大上許多,念頭一轉,心意已定,他道:「這一劍確實不是八臂劍門之風,董劍師,今日我爲你與施劍匠做個和事佬,施劍匠向董劍師賠個禮,大夥兒依舊是好朋友,如何?」

  董千野有意將施卓然當場誅殺,以免那一式劍外泄,因此根本不理會章日升的調解,仍是一步步逼向施卓然。施卓然被他殺機籠罩,連退都不敢退,生怕自己一動就露出破綻,被董千野立即殺死。

  但看到董千野越來越近,他焦急無比,道:「章劍師,晚輩早聽得劍師急公好義的大名,恨不得能隨侍在旁聽劍師教誨,章劍師可願讓晚輩在劍師身側有一處棲身之地?」

  聽出他語氣中有以那一劍奧秘換得自己庇護的意思,章日升脾氣雖然暴躁,但卻也有幾分心機。董千野見施卓然分神說話,「唰」地一聲長劍出鞘,風一般斬向施卓然。唐玄風見他劍出如電,一瞬間像是長出六隻臂膀一般,心中一凜,才知道自己與他相比仍差上不少。

  施卓然揮劍便擋,他知道自己無法完全封住董千野的攻擊,自己的希望只有寄在章日升身上。

  「錚錚!」

  董千野正狂攻之際,章日升忽然自唐玄風手中拿過劍來欺身而上。他見董千野攻得急,心知自己若是去救施卓然也來不及,因此他不是去阻擋董千野,而是揮劍刺向董千野要害。

  董千野只得回劍格擋,兩人長劍擊在一起,都覺手臂一麻,心知對手難纏,便都住了手。

  見這兩人動起手,董千野的弟子與隨同章日升來的伴當都拔出了劍。董千野心念電轉,自己雖然不懼章日升,但自己的幾個弟子卻不是唐玄風的對手,再加上熟知八臂劍門劍技的施卓然,如果當場翻臉動手,自己這方只怕討不了好。

  因此他揮手示意弟子與門客稍安勿躁,回過頭來對章日升道:「章日升,你今天欺上門來,究竟是什麽意思?」

  章日升也覺得有些尷尬,他今天原本是想挑了八臂劍門,讓弟子唐玄風在東都揚名,好爲即將到來的英雄會製造聲勢,但由於施卓然那神奇一劍,讓自己的目的成了一場空。如今施卓然與董千野反目,自己正好可以乘機習得那神奇一劍,這一趟來得也不算失敗。但無論如何,他究竟有些理虧,因此只是微微一笑:「董劍師,今天我多有冒犯,改日定然登門請罪。」

  董千野冷冷哼了聲,他心中盤算如何在東都中尋找至交好友討回這個公道,但眼前虧卻不能吃。因此章日升護著施卓然離開,他也沒作聲,只是在心中暗自盤算,施卓然若是將那式劍技傳給了章日升,自己當如何是好?

  過了片刻,他長長籲了聲,道:「望兒,你和誰在那裏?」

  軒轅望吃了一驚,他以爲自己在這裏偷看沒有人能夠發覺,卻不料董千野與章日升早就知道了,便是施卓然也發覺他在這兒,只是顧忌若是章日升得知他就是那劍式的真正主人便不管自己,所以沒有說破。軒轅望被董千野一問,擔憂他發覺緋雨後將自己的劍奪去,不覺腳下一軟,連人帶梯摔了下來。

  董千野打定主意要從他這兒弄到更爲精妙的劍式,因此對他的安危看得比什麽都要重,聽到他「啊喲」一聲,也等不及從門口繞來,直接騰身一躍,便從圍牆上跳了過來。見到那樓梯壓在軒轅望身上,軒轅望掙扎起來,滿臉通紅地道:「師父。」

  「嗯?」董千野心中一動,自己明明看到還有一人在,爲何卻只見到軒轅望一人,那天在書房中也是,明明聽得軒轅望與人說話,進去卻只有他一人在。莫非……莫非軒轅望身後還有別人?

  想到這裏,他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軒轅望身後還有別人,定是傳他神奇劍式者。那人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神出鬼沒,其劍技想來遠非自己能及,若是有心算計自己,只怕自己等不到在英雄會上揚眉吐氣的一天了。軒轅望這小子看起來老實,卻瞞著自己與那人勾結,看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沒事吧,望兒。」

  軒轅望擡眼看去,董千野正關切地盯著他,他心中微微覺得內疚,無論如何,這十余日來董千野對自己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但自己心中卻總有件大事瞞著他。

  董千野伸手將軒轅望扶了起來,爲他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塵,見他果然沒事,臉上浮出寬慰的笑來:「望兒,你先回書房去。」

  軒轅望低應了聲「是」,便一拐一拐回到書房之中。

  出了董千野的院子,施卓然向章日升行禮稱謝:「今日若不是劍師在,我定然會被董千野那小人所害。」

  「不必客氣,不必客氣。」章日升滿臉堆笑,上上下下打量著施卓然,過了會兒道:「施劍匠今天倒是讓我大吃一驚呢!」

  施卓然心知章日升無非是想從自己這弄到那神奇劍式的奧秘,但如今他無計脫身,再加上又生怕董千野找來,因此非得待在章日升身邊不可。他心中千百念頭翻轉,因此對章日升的話只是含糊應了聲。董千野的院子與窯場都在城牆邊,因此衆人不過百余步便出了城。

  章日升一邊走,一邊道:「施劍匠是玉劍門的高手,玉劍門也曾興旺得很,如今卻見不著多少人了。」

  施卓然點點頭,長歎了一聲道:「劍師說的不錯,玉劍門到我這一代僅余師兄弟四人。我勉強通過劍會試劍,得了個劍匠稱號,其餘三個師兄弟連劍匠都不曾通過。」

  「施劍匠方才擊敗我徒兒的那一式,是哪一劍門的絕技,喚作什麽來著?」章日升脾氣急躁,雖然想拐彎抹角從施卓然處得到那一劍式的奧妙,但心中一急,卻直接將念頭說了出來。

  「說來慚愧,那一劍式來歷我也不清楚。」施卓然苦笑道:「這事提起來話長。如今天下太平,劍客只憑劍技無法維生,那董千野爲維持生計,便開了家窯場。他常去騙一些有心學劍的少年謊稱收他們爲徒,將他們路引錢財都收走,再逼迫他們去窯場燒磚。兩個月前他騙來一個叫軒轅望的少年,那少年看起來老實,心思卻極深沈。他燒了一個月的磚後突然闖到董千野的劍室,用方才那式擊敗了董千野的親傳弟子。董千野這小人一見他劍式精妙,便立刻變了臉色,將他當祖宗一樣供了起來,就差沒叫他師父了,爲的便是騙他這一劍式。」

  唐玄風聽到他將董千野說得卑鄙無恥,心中老大瞧不起他,因此故意道:「哦?那施劍匠是如何習到這一劍式的?」

  施卓然臉也不紅,道:「我夜裏起床小解,見到董千野向那小子學劍式,無意中看了幾眼。」

  「看了幾眼就能打敗我真傳弟子,施劍匠修爲讓人驚歎啊!」

  看看左右行人不多,章日升的口氣中也帶上明顯的譏意。施卓然心中一驚,知道章日升要用強,不由暗暗叫苦。

  「若是劍師瞧得上眼,待會兒我將這劍式在劍師面前練一遍,還請劍師指點一二。」施卓然道。

  「哦。」聽到他識相願意交出那劍式的奧秘,章日升臉上神情果然緩了下來,他哈哈一笑:「也好,也好。」

  正說著間,施卓然忽然瞧著一個少年迎面走了過來,正是有劍癡之稱的鳳羽,他心中一動,大聲道:「章劍師劍藝天下無雙,唐少兄在年輕一代中數一數二,若是能指點我一二,我終生都受用不盡啊!」

  聽到他大拍馬屁,章日升與唐玄風都禁不住露出微笑,那幾個跟他們同行的伴當也紛紛應和,一時間諛辭如潮。

  「劍技天下無雙?年輕一代中數一數二?」

  正當章日升與唐玄風聽得眉開眼笑之時,一個格格不入的譏嘲聲響了起來:「鄉下的土包子,在哪個小村子裏稱無雙吧!」

  章日升面色一沈,他脾氣火暴,最恨別人看不起他。唐玄風比他更急,開口便罵道:「格老子哪個雜種在胡說八道?」

  「在胡說八道的,不就是你們嗎?」鳳羽輕蔑地道,「你就是那個什麽唐少兄?就你這德性,還敢稱年輕一代中數一數二?施卓然,你不跟著董千野,幾時同這些狂妄自大的傢夥搞在一起了?」

  施卓然嘿嘿一笑,他有意大聲吹捧章日升師徒,心知鳳羽只要一聽到那個劍字便會前來挑戰。他以前吃過鳳羽的苦頭,知道這好劍成癡者纏起人來有如陰魂不散,只要他能纏住章日升師徒,自己便有脫身的機會。

  「格老子想死?」唐玄風一見嘲笑自己的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比自己個子還要矮一些,心中更是憤怒,若不是他身上還有傷,立刻便會拔劍去教訓對方。

  「施卓然,這個小兔崽子是誰?」

  章日升見鳳羽認識施卓然,便厲聲問道。

  「這個小子是東都有名的愛鬧事的傢夥,叫鳳羽,使得一手好劍,是這次英雄會中少年一代僥僥者。」施卓然有意不提鳳羽的師承,只是輕輕贊了鳳羽一句,他知道章日升師徒都脾氣暴躁心胸狹小,與好鬥的鳳羽遇到一起,正是火藥遇到火星子,只要自己稍挑撥一下,自然就會打起來。

  果然,章日升見鳳羽這小輩竟然大模大樣攔在路間,擺出向自己挑戰的架式,氣便不打一處來。但他又喜歡自作聰明,因此道:「施卓然,你去替我教訓這小子!」

  「我不是他對手。」施卓然可憐兮兮地道:「他年紀雖小,劍技極強,我屢次敗在他劍下。」

  施卓然劍技章日升是親眼見著的,除去那神奇一式,他雖然不是唐玄風的對手,但也不弱。因此聽到他自承不是這少年對手,章日升心知只有自己出手才成。他自恃身份,不願爲這一個小輩拔劍,因此雙眼一翻,喝道:「小輩滾開!」

  鳳羽握劍在手,雙眸冷冷盯著章日升,道:「你也會用劍?」

  「你是想找死麽?」

  章日升的伴當七嘴八舌開始罵了起來,但卻沒有人敢前去將鳳羽趕開,施卓然更是縮在後頭不再作聲。章日升心中氣極,暗罵了聲「沒用的東西」,向唐玄風一伸手:「劍!」

  唐玄風拔出自己的劍遞給章日升,章日升接過劍後,冷冷一哼,決意今天即使不將這可惡的小子當場殺死,也要廢了他右手讓他終身不能動劍。但他一接過劍,便發覺鳳羽身上的氣勢忽然強了數倍,就連鳳羽的目光,也如劍一般銳利逼人。

  章日升心中一凜,施卓然說不是這少年對手看來不是虛言,這少年至少不在自己得意弟子唐玄風之下。唐玄風已得到自己九分真傳,只是在火侯與經驗上還不老辣,看來這小子還真是個難纏的主兒。

  「我讓你三式。」章日升道。

  「誰要你讓,看劍!」鳳羽見章日升自恃身份不肯先攻,便搶先出手。自從那日輸在軒轅望手中後,這一個多月他閉門苦練,自覺可以與軒轅望再戰一次,因此才從城外家中趕來。養精蓄銳了一個月這一出手,便淩厲無比。

  章日升見鳳羽劍式極快,幾乎可以比擬方才董千野出手,不由得「咦」了一聲。鳳羽這第一劍刺了一半卻收了回去,緊接著又是虛刺兩劍,然後道:「你三式讓完了,開始吧!」

  章日升見他攻得好好的突然收回去,還以爲他色厲內荏,現在一聽原來是不願自己讓他三式,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好狂的小兒,今日不好好教訓你看來不成了。」

  「錚」地一聲,章日升話音還未落,兩人的劍便交擊在一起。鳳羽見對方只是隨意揮出,自己的快劍便被架住,心中不驚反喜,喝了聲「好」,劍上青芒吞吐閃爍,直指章日升的要害。

  章日升連格了三式,見這少年越攻越快,心中好強心也被激了起來。手中劍突然噴出紅光,舞成一團烈日般的光球將鳳羽罩在劍下。鳳羽感覺到對方劍風越來越熱,自己的劍與對方劍叮叮噹當撞在一起後也越來越燙手,精神不由一振,全力催動手中寶劍,以劍上青芒穿破對方的紅影。兩人身形掠動,僅片刻間便一連交換了五次位置。

  鬥了三十餘劍,鳳羽漸漸不支,但他越是逆境便越有精神,章日升見自己雖然占盡優勢,急切間卻也奈何不了這少年,心中的暴怒漸去,竟起了三分愛才之心。像這樣好劍、好戰的少年,倒挺對自己脾氣。

  唐玄風眨都不眨看著師父與這個少年比鬥,他深知師父已經出了全力,若是自己打到這個地步,定然會棄劍認輸了,但那少年雖然受了些皮肉之傷,衣衫也被劍氣切得襤褸不堪,卻是越打越有精神。每每看似要支撐不住,卻總能靈機一動施出妙手脫險,唐玄風心中既是嫉妒,又是佩服,不由想知道這小子的來歷,於是道:「施卓然,你知道這小子的師門麽?」

  但他問了卻沒有人答復,他回頭一看,發現施卓然的身影已經又回到了城門口,他心中一動,知道施卓然想乘機逃走,便大叫了起來:「師父,施卓然要逃走了!」

  章日升正戰得酣暢,聽到徒弟大叫,心中猛然一跳,自己只顧與這少年比劍,卻忘了施卓然那兒有更精妙的劍式。他一驚之下劍式便緩了緩,鳳羽乘機連攻五劍,逼得章日升不得不退。

  「我不是你對手,過些日子再找你。」鳳羽嘴巴上倒不逞強,他哈哈笑道:「痛快,痛快。」

  章日升瞪了他一眼,沈著臉向城門口追去,此時最要緊的便是要追回施卓然,至於這個好鬥的少年,就先放過他一回。

第八章 怒其不爭

  「今天你瞧他們鬥,瞧出什麽了沒有?」

  自從正式傳授軒轅望劍技以來,董千野便安排軒轅望獨自一人住在內院,等閒情況下不許他外出,也不許旁人來找他,美其名曰讓他「專心練劍」。軒轅望也不是那種愛湊熱鬧的人,因爲這樣的安排也讓緋雨有更多時間能從劍中出來,軒轅望心中隱隱還有些巴不得如此。在與董千野夜練之後,軒轅望回到自己屋中,再接受緋雨的加練。或許是因爲今日見了一場精彩比鬥的緣故,緋雨不但將那神奇一式的些小變化詳加指點,還另外教了軒轅望一式。

  「嗯……」或者是因爲沒有實際形體的緣故,緋雨在軒轅望眼中總是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她正斜倚在軒轅望的床上若有所思,聽到軒轅望問起,輕輕嗯了聲。

  軒轅望等了會兒,見她仍不說話,不由關切地問道:「緋雨,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呵呵……」緋雨低聲笑了起來,「笨,我沒有身體,怎麽會不舒服。只不過這一次見著董千野與章日升兩人出手,我似乎又想起了些什麽。」

  她嘴中在說笑,但講到自己沒有身體時隱隱還是有絲苦澀的味道。軒轅望聽到她沒事,微微松了口氣,笑著道:「是,是,我可真笨呢!」

  「阿望,我爲什麽會待在劍裏?」緋雨擡起頭來,軒轅望每次瞧她,都覺得似乎有團霧將她罩住,但今日在那梯子上,自己又似乎感覺能觸著她。二人各有心事,一時間都不說話,軒轅望的小屋內陷入沈默之中。

  軒轅望覺得這沈默讓他十分尷尬,便問道:「緋雨,妳說那施卓然是怎麽學到那一劍式的?」

  「哼,那個鬼頭鬼腦的傢夥,一定是每晚你同你師父一起琢磨那一式時被他偷看到了。那劍室空蕩蕩的他竟然也能躲起來,做賊的功夫倒不差呢!」緋雨撇著嘴嘲笑道。

  「那讓他學去了這一式,會不會有問題?」

  「嘻嘻,我正在想呢!」緋雨似乎想著什麽,笑聲變得很調皮,軒轅望心中突地一下,知道她定然又是要捉弄人了,而能給她捉弄的對象,似乎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但軒轅望想到這兒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一種歡愉自他心中升起。他只盼這一生一世,緋雨都在捉弄自己,這一生一世,緋雨都只捉弄自己一人。

  「阿望,你覺得施卓然施那一劍式時,動作對不對?」

  聽出緋雨是在考校自己了,軒轅望拼命回想當時的情形,過了一會兒道:「不對,那一式手臂與手腕共有九個變化,施卓然僅完成了三個。」

  「正是,那一劍式,施卓然學的並不到家,夾在他玉劍門劍式中突然施展出來,足以讓對手措手不及。」緋雨道:「可是若遇上你與董千野兩個熟識這一劍式變化者,你猜他會如何?」

  「若是遇著我,他用不著使這一劍式便可取勝了,若是遇著師父,他這一劍式何時用,何時便會敗。」

  「阿望你太小瞧自己了,施卓然雖是一個劍匠,我瞧他這個劍匠來得比較勉強。那一式九個變化中他只知道三個,董千野知道七個,惟有你才知道九個,他們二人若是在你手中用出那一劍,只怕都會輸得很難看,呵呵。」

  聽到緋雨笑得越來越得意,軒轅望心知她已經想到一個捉弄人的主意,也不禁笑了起來:「師父如何會與我動手?」

  「阿望,你覺得施卓然這人如何?」緋雨笑而不答,反而岔開了話題。

  「人品卑劣,少廉寡恥。」在不太罵人的軒轅望嘴中吐出這八個字,緋雨明白軒轅望也是打心眼裏厭惡那個施卓然,她心中偷偷一樂,又道:「阿望,他人品如此之差,卻偷學去我們的劍技,你說他會不會以此去爲非作歹?」

  軒轅望一驚,他明白那一劍式夾在玉劍門劍技中突然施展出來的威力,若是施卓然真的以這一劍式去做壞事,那他心中無論如何也不好受。他想了會兒,道:「不成,不成,不能讓他用我們的劍式做壞事,明日裏我就請師父派人去尋他。」

  「笨,天下如此之大,你到哪去尋他,還不如等他自己送上門來呢!」緋雨道。

  「他明知師父不會放過他,怎麽可能送上門來?」軒轅望有些不服氣,「除非……啊,我明白了,妳是說英雄會!」

  「正是啊,我們笨阿望倒也聰明了一回嘛!」緋雨輕笑著,「阿望,要讓施卓然不能用那一劍式做壞事,你就必須在英雄會那個他無法脫身的時侯擊敗他,讓他永不能用劍。」

  「我?我不成吧,還是要師父出馬才行。」

  「你怎麽這樣沒志氣!」緋雨嗔道:「你心裏難道不想在英雄會上成名麽?你難道不想親手解決自己惹出的麻煩麽?」

  緋雨突然發怒讓軒轅望心一凜,他自幼孤苦,對自己總是缺乏信心,遇事也難免有些畏縮,緋雨的嗔怪讓他胸口一熱,但旋即又冷了下來,道:「我確實是不行啊!」

  緋雨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向外走去。軒轅望奇道:「妳去哪兒?」

  「去哪兒都好,總比同你這樣要死不活的呆子在一起強!」緋雨吐出這麽一句,便推開了門。軒轅望心急如焚,也顧不得方才緋雨是罵自己,快步追來伸手想去握住緋雨的手。但他的手從緋雨衣袖中穿過,什麽也沒有抓到。

  「緋雨,緋雨!」軒轅望叫了起來,「我聽妳的就是,別走啊!」

  緋雨原本只是作勢嚇嚇他,但聽得他這樣說,心中反而真的生起氣來,她知道軒轅望習劍天份極佳但卻自信不足,在一般比試中倒還罷了,若是遇到真正的對手,只怕這將是他致命之傷。因此平日裏雖然總說軒轅望「笨」,實際上卻是鼓勵、稱讚得多,但軒轅望自己卻總也意識不到這一點,這讓緋雨著實失望。

  「阿望,你要記著,你是男人,不要說什麽『聽妳的就是』這類沒主見的話。」她慢慢道:「阿望,你好自爲之,若是咱們緣份未盡,還有再見之日。」

  軒轅望聽她開始一句緩了下來,還以爲她回心轉意,但她緊跟著一句,就直接將軒轅望打入冰窟之中。軒轅望跑到門口,再次想去挽住緋雨,但緋雨的身形輕輕飄了起來,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軒轅望奔到院中,極目四望,黑夜冰冷蒼涼,天空中沒有一絲光線,緋雨早已不知消失在哪里,夜色茫茫、萬籟俱靜,只有一個孤伶伶的他站在這無邊的黑暗中。

  軒轅望發了半晌呆,他不明白,爲何方才二人還是好好的,卻片刻間就如此。他不明白,爲何自己方才心中還巴不得緋雨永遠不離開自己,永遠捉弄自己,轉眼功夫就將緋雨氣跑了。

  「只是捉弄我……只是捉弄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他口中喃喃,「緋雨……快出來啊……」

  但他心中明白,緋雨是真的離開了。一絲冷意落在他鼻尖之上,寒氣沁骨,軒轅望擡起頭來,撲撲朔朔、迷迷離離、沸沸揚揚,今年的第一場大雪不期而至了。

  「緋雨!」他仰天狂呼,心中無限悲涼,那父母離開自己時的感覺,竟然又在他心中升起。

  「怎麽回事!」董千野的聲音讓軒轅望略略有些清醒,他方才的狂呼,將剛剛入睡的人們紛紛驚醒過來。董千野聽出是他的聲音,抓起衣裳提劍出來。他身爲八臂劍門掌門,手上動作自然奇快無比,這一瞬間他便穿好了衣裳。他們二人住處隔著堵院牆,董千野縱身正要從牆上躍過去,淩空之時,他「咦」了聲,手中劍脫鞘而出,直揮向圍牆死角處。

  「錚!」那個死角處竟然躍出個人影,也不吭聲便揮劍擋住了董千野的攻擊。董千野喝道:「有賊!」手中劍卻一式緊過一式,轉眼之間便攻出十餘劍。那人卻也不弱,不但一一格開了董千野的猛攻,還乘機反擊過來。

  董千野感覺到對手劍上傳來的壓力是他以往很少遇過的,他心中一凜,有這樣強的劍技只怕不是一般的小偷。他運足力揮舞長劍,劍上寒意逼人,與那人在黑暗中激鬥。

  董千野一運足力,那人就不得不拿出真本領來了,那人的劍在黑暗中發出暗紅的光芒,再加上劍上傳來的熱氣,董千野立刻明白他是誰了。

  「章日升,你堂堂劍師怎麽也做起小賊來了!」他腦中念頭一轉,急攻兩劍將對方迫退了一步後便收住劍,冷笑著問道。

  「哼!」章日升白天沒追上施卓然,想到施卓然說董千野門下叫軒轅望的徒弟才是那劍式的真正主人,於是乘夜想來窺探,剛剛摸到董千野住處,卻不料一個小子在院子裏發瘋般大叫起來,將董千野驚動了。他心中暗暗叫了聲倒黴,如今見董千野已經認出他了,他哼了聲便縱身離開。董千野見是他,立刻就明白他來的目的,心中挂念軒轅望,對章日升劍技也有幾分顧忌,因此見好就收,起身躍過圍牆。

  圍牆這邊軒轅望聽到董千野的聲音已經是怔了怔,正在想如何對董千野解釋,卻不料董千野那邊先叮叮噹當打了起來,他聽到董千野叫章日升的名字,心中一動,倒想到個瞞過去的理由。

  「望兒,怎麽了?」董千野提劍過來,見軒轅望衣衫整齊站在院中,便問道。

  「方才徒兒出來小解,發覺有個黑影在牆頭晃了下,以爲是賊,所以大叫了起來。」聽到聲音跑來的人越來越多,軒轅望低聲解釋道。

  「是章日升這老賊。」董千野哈哈一笑,他撞破章日升的意圖,心中非常得意,只道方才軒轅望叫的什麽飛雨飛雪的,是一時驚惶而亂叫。他拍了拍軒轅望的肩,道:「你這小解可來得及時,要不沒准就被章日升那老賊從床上偷走了。望兒,我看那章日升定是爲你而來,今夜你與我睡在一屋。」

  軒轅望心中沮喪,若是與董千野同屋,緋雨更不會出現了。但見董千野態度極堅決,不由他拒絕,也只好同意了。

  這一夜,軒轅望輾轉反側,無法入眠。雖然他從未看清過緋雨,但緋雨的音容笑貌卻總能在他腦中浮起。他心中反復琢磨自己究竟是哪兒惹得緋雨不快,讓她執意要離開。

  「沒有自信,沒有主見……」他心中慢慢低語,緋雨與他爭執,完全是因爲他這兩個缺陷所致。想來想去,他心中一動:「若是我改了這兩個毛病,緋雨會不會回來?」

  「一定會的!緋雨走時說了,若是有緣還能再見的,只要我改了這些毛病,好好練劍,緋雨一定會回來的!」

  但如何改了這些毛病呢,他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好的辦法。

  「望兒,你有心事?」

  睡在另一張床上的董千野聽到他遲遲不能入睡,便低聲問道。

  「師父,你覺得我習劍,究竟能不能大成?」

  「你在想這個啊……」董千野聽了不禁一笑。

  「師父,我真的想知道,我自己究竟哪兒不成。」軒轅望懇切地道。

  「望兒,若論資質,你是罕見的學劍之才。」董千野黑暗中也不禁老臉一紅,那天就是用這樣的話將軒轅望騙入門中,騙來的目的卻不是教他學劍,而是逼他燒磚。今天又重復這一句話,讓他不由升起一絲命運捉弄的感慨。他定了定神,又道:「你學劍專心,人又聰明,還吃得了苦,原本是第一流的練劍之才,但你也有所欠缺。」

  「還請師父指點。」

  「你第一個欠缺是自己總是不相信自己,每每我與你論劍,你都能舉一反三,但你在提出自己見解時,總有些畏首畏尾,我們師徒試劍時,你一見我出劍便怕了幾分,所以束手束腳。你這個毛病不改,若是遇到與你劍技相差無幾者,敗的十之八九是你。」

  「你第二個欠缺是依賴別人。望兒,我看你照料自己生活倒是獨立得很,爲何在練劍之時總是依賴別人?每次你與你幾個師兄試劍時,你總是不自主地會看我眼色,其實是想依賴我吧!」

  「不相信自己,依賴別人……」聽到董千野對自己缺陷的評價倒與緋雨走時所說相差無幾,軒轅望心中又是一痛:「莫非自己自從有緋雨陪在身邊後,便總是依賴緋雨,而緋雨之所以離開,便是要讓自己能不再依賴她,正如自己父母去世後,自己在生活上便不再依賴別人一般?」

  「師父,有沒有辦法,讓我在最短時間內改掉這些缺陷?」

  「哈哈哈哈,傻孩子,人的性格豈是一朝一夕能改的,你若是真有心在劍藝上求得進展,只要隨時提醒自己便可。」

  「明白了……」軒轅望聽了心中一冷,天知道自己什麽時侯才能將這性格改了,若是一輩子改不了,豈不是一輩子都再見不著緋雨了麽?

  「不過若你只是想讓自己突破如今的缺陷,倒還是有辦法。」董千野忽然想到,若是軒轅望真能突破自己性格的限制,那麽在英雄會之前他劍技便會再上一個臺階,即便不能戰勝唐玄風,但至少也可以在英雄會上有一席之地。這次英雄會,趙王挑的不僅是最優秀的劍客,還是最好的師傅,王府的告示中不是說了,只有師徒二人都表現出衆方能被趙王所用麽?

  想到這裏,董千野笑道:「你見那唐玄風了麽,他之所以在英雄會前來挑戰,無非是想多積累些經驗,靠勝利來助長自己信心。望兒,從明日起,爲師與你也四處尋人挑戰去!」

  「啊?」軒轅望吃了一驚,剛想拒絕,轉念又一想,自己之所以缺乏自信缺乏主見,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爲自己不喜爭強好勝,但自己心中真的是不喜爭強好勝麽?

  這一夜便在迷迷糊糊中過去,次日早晨,軒轅望只覺渾身疲累不堪,竟比平時要晚半個時辰才醒來。要是以前這麽晚還未醒,緋雨早就在耳旁吵個不休了。

  一想到緋雨,他心中便是一痛。穿好衣衫出門一看,映入眼中的淨是銀妝素裹。昨夜一場大雪,給整個東都都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毯,此時雪雖然小了,但仍斷斷續續飄落下來。

  「好冷!」軒轅望往自己手中呵了一口氣,忽地心中一動,要改變自己的懦弱,便是要從現在做起。

  他拔出劍大步來到院中,雪在他腳下咯吱作響,雪花簌簌落在他身上,雪反射的白光映入他眼中。他只著內衣,風夾著寒意撲入他懷中,讓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啊——」他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牙齒不發顫,腳下站成丁字,擺出了八臂劍門的起手式。「嘿!」他吐氣開聲,手中劍猛然揮出,劍嘯聲夾在北風聲裏,有如裂帛一般刺耳。

  軒轅望越舞越快,漸漸便覺得身上不再寒冷,騰騰的熱氣自他身上升了起來,他將自己習得的八臂劍門兩套劍法練了幾遍,還覺意猶未盡,驀地想起昨夜緋雨與自己爭吵前教的那式來,當他使完八臂劍門第二套劍法最後一式後,他並不收式,而是騰身飛起,劍上光芒暴漲有如半空中落下的瀑布一般飛流直下,劍氣擊在雪地上飛濺起無數玉屑般的雪,滿院子都被他這一劍擊起的雪霧所籠罩,宛若雲霧繚繞一般。

  他心中的鬱悶尚未散去,便拿著毛巾赤膊來到井邊,將一桶桶井水倒在自己身上,用毛巾將自己皮膚擦得通紅。起初風一吹他便渾身打顫,到後來身體似乎習慣了,他也不覺冷。

  「軒轅望,你怎麽在冬天裏用冷水洗澡?」

  幾乎將所有衣服都套在身上的朱順起得比他晚,一面哆嗦著一面問道。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軒轅望自然不會將真正原因說出來,他拍著自己胸膛,「師父說能吃苦中苦,才得強中強。」

  「嘖嘖,你還真是……」朱順搖了搖頭,遠遠見著董千野走了過來,撒腿便跑開了。

  「望兒,好了,快換好衣裳,吃過飯後我要帶你去拜訪拜訪東都的劍藝名家。」

  「是,師父!」軒轅望響亮地回答,用冷水洗澡讓他的精神振奮了許多,他心中暗自決定,以後無論多冷,他都要用冷水來磨練自己的身體,磨練自己的意志。

  董千野的第一個拜訪目標,是開定城純陽劍館。

  「望兒,純陽劍門的劍式與昨日我們見到的章日升的劍式有幾分相像,走的都是陽剛一路,重劍氣而輕劍式。這純陽劍館的館主呂長春不是當代純陽劍門掌門,他家境殷富,六年前才通過劍會評定成爲劍匠,收了幾個本家子弟自娛娛人。你想過對付章日升的方法麽,正好可以在他身上試一試。」

  「一個劍匠!」軒轅望微吸了口氣,在他家鄉華州府城,劍匠已是了不起的人物,丁垂雲的劍技他也是見識過了,他只道董千野會帶自己去挑戰一個比較弱的對手,卻不料第一個就找上了一位劍匠。

  但轉念一想,昨夜緋雨要自己去收回施卓然偷學的神奇劍式,自己便因爲畏懼施卓然是個劍匠而退縮了,結果引得緋雨一怒離開。無論如何,今天是不能退後的,施卓然也是劍匠,但他比丁大叔可差遠了。

  呂長春家中頗有資財,但他資質卻一般,因此在學劍近三十年後才得到一個劍匠的頭銜。他向來與董千野不和,兩人都有些瞧對方不上眼,今天突然聽到董千野攜徒來拜訪,他心中突地一下。

  「讓他進來。」他吩咐管家去將董千野引來,心中暗想:「無事不登三寶殿,近來因爲趙王辦英雄會之事,東都開定鬧得沸沸揚揚,總有些外地來的劍客四處挑戰,據說董千野連自己的生意都不打理專心練劍,他來我這,究竟是何用意?」

  「呂長春,許久不見了,你還好好的啊?」董千野一見呂長春便沒好話。這也難怪,他每每想起自己苦心經營磚場才能維持自己與弟子們的生計,而這呂長春卻僅是因爲生來有個好父親便可以安心開了家劍館授劍,他心中便充滿嫉恨。

  「廢話少說,董千野,你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有什麽話就直說了!」呂長春也不客氣,出口諷刺道。

  軒轅望四下打量,呂長春家的劍室與略顯狹窄的董千野的劍室不同,各種各樣的器械應有盡有,不但比董千野的劍室要大上許多,而且也不像董千野劍室那樣空空如也。他學劍的日子多了,也知道劍室不是隨意弄一片空地便可以的。所謂劍室,不僅需要有露天的大院子,而且還需要有一間寬敞的大屋,以便在雨雪天裏仍能正常練劍。一所完整的劍室不僅需要足夠的空地,而且還需要相應的器械,即便是劍室的地面都極講究,要求軟硬適中,既不能束縛練劍者的腳步,又不能硬得讓練劍者容易受傷。對於一個專心練劍的人來說,一天十二個時辰有一半在劍室中渡過,如果不注意保護,極有可能導致意外的傷殘。

  注意到軒轅望打量四周時的羡慕眼神,董千野「哼」了一聲,道:「望兒,向這姓呂的打個招呼。」

  董千野口吻極爲無禮,但軒轅望卻不像他一般,他恭恭敬敬向呂長春行了一禮:「晚輩軒轅望,見過呂劍匠。」

  「咦,董千野,你這老沒教養的卻收了個好徒弟。」呂長春仔細打量了軒轅望幾眼,臉上露出微微驚訝的神色來。

  「廢話,我董千野的徒弟還會差了麽,呂長春,今天不同你客氣,我徒弟是來找你試劍的!」

  呂長春心中早有預感,但董千野這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還是讓他心中不快:「董千野,你是想拿我當作你徒弟揚名的第一步?」

  「如果你不敢就直說,我這徒弟拜在我門下不過兩個多月。」董千野一見呂長春那滿臉富貴氣樣就生氣。

  「笑話,你董千野的幾個徒弟我不是沒見過,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八臂劍門的絕技在你董千野這一代要變成八臂磚場的磚頭了。」呂長春不中他的激將法,「你這個徒弟比他幾個師兄要強也強不到哪去,才學了兩個多月的劍,就敢帶到我面前來獻醜?」

  「我徒弟可不像某些人要花三十年功夫才能成爲劍匠。」這二人天生冤家,鬥起嘴來反倒把正事忘了,軒轅望頗覺有趣地看著二人,卻發現董千野或許是真的在與呂長春爭吵,而呂長春眼中卻不時閃出快樂的光來,顯然,呂長春本人將這種爭吵當作了一種樂趣。

  兩人爭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軒轅望甚至從這二人的爭吵中聽出他們原來都是東都本地人,兩人還自幼認得。吵到後來,董千野說呂長春從小就是膽小鬼,曾被一隻吧兒狗追過六條街,呂長春則反唇相譏董千野從小就死要面子,明明家裏窮得叮噹響卻仍在外吹牛說大魚大肉吃膩了。這二人爭得臉紅脖子粗,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同軒轅望差不多年紀之時。

  當他們總算又將注意力集中在軒轅望身上,意外的打擾卻來了。

  呂長春的管家跑進劍室道:「老爺,西城的莫文輝劍匠師徒來訪。」

  「啊?」呂長春與董千野對望一眼,呂長春眼中是羞怒,而董千野則是幸災樂禍,他們二人一猜就知那個無極劍門的莫文輝來的目的與董千野定是一般無二。

  「讓他進來。」

  莫文輝與他的弟子,一個高高壯壯二十出頭的年青人進了劍室,見到董千野二人也是一驚,東都雖大,但像他們這樣劍藝圈子中的人大多相互認識。

  「呂劍匠,今日拜訪,是攜小徒王修來請呂劍匠指點一二的。」莫文輝比董千野要禮貌得多,在短暫的寒喧之後,他平靜地道。

  「看來趙王千歲的英雄會,讓大夥兒都著急起來了。」呂長春這時倒不慌不忙了,他端坐在椅子裏,微微一哂:「趙王千歲若是挑個劍技最強者那我們就少了好多麻煩,偏偏他不僅要劍技強,還要會帶徒弟,哈哈……」

  聽出呂長春是在嘲笑他對自己的劍技缺乏信心,所以寄希望于弟子身上,莫文輝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我有自知之明,東都城中劍師就有二十餘位,再加上各門劍匠與外來的使劍好手那就更多了。我自己這一世花了二、三十年用在劍上,卻一直不見成就,幸好還收了個不錯的徒弟,就指望他能光大門戶。如今他習劍已八年,難得有個能向天下劍客學習的機緣,所以才領他來請呂劍匠指點。」

  「我也不過是個劍匠,怎麽配指點你的高徒,況且董千野和他徒弟也找上門來,我看不如這樣,你們兩家的弟子借我這地方先試試劍。」呂長春狡猾地道,「這樣董千野你弟子有個合適的對手,而莫文輝你弟子也可以得到劍師指點,兩全其美,如何?」

  兩位師父對望了一眼,出於各自的考慮,他們點頭同意了呂長春的提議,但董千野見到呂長春臉上堆起的笑容便有氣,還補了一句道:「若是我徒弟勝了,少不得還要向你呂長春討教討教。」

  踏在呂長春劍室的地面,軒轅望心中湧起一種緊張,這是他正式學劍以來首次與外人比劍。

  對手年紀比他要大五、六歲,看起來沈默寡言,兩人行了禮後,軒轅望搶先出手,八臂劍門的起手式向王修臉部刺去。

  董千野劍技修爲比呂長春與莫文輝都高出許多,見軒轅望第一劍心中便沈了一下,這一劍軒轅望急於攻擊,看起來雖然快,但實際上卻沒有運上力道。八臂劍門的劍技除去劍式奇快外,對於每一劍的力度要求也極嚴,這些日子軒轅望練得已經頗爲得心應手,但正式鬥劍一起手便出了問題。

  果然,那王修挽劍蕩起一道光弧,格開了軒轅望的劍,因爲軒轅望劍上力量不夠,被他將劍震開後前胸門戶便露了出來,那王修則早有準備,腳步迅速前移跟上,手中劍連環刺出,直指軒轅望的四處要害。

第一章 小試

  王修劍如其人,簡潔而沈穩,連環四刺,逼得本來就有些心虛的軒轅望手忙腳亂,一面拼命格擋一面全力後退,只是一個照面,他便被逼得退了七步。

  即便如此,他仍未脫開王修劍下,因爲慌亂,他那套八臂劍門的入門劍式幾乎忘了大半,翻來覆去,還是早先緋雨教他的那幾式最基本的。

  「你這徒弟可不怎麽樣啊。」呂長春哈哈一笑:「董千野,我看他根本就是個沒習過劍的外行,你怎麽把他帶出來了?」

  董千野又羞又氣,他原本想讓軒轅望在實戰中積累經驗與自信,卻不料他卻陷入這般窘境之中。那莫文輝見他一張口,搶先道:「兩個小孩子比鬥,我們身爲師長的不去摻合。」

  董千野本想出聲提醒軒轅望,卻被莫文輝搶先道破了心意,老臉禁不住一紅,心中暗恨:「這無極劍門的莫文輝總是陰陽怪氣的,心機深沈只怕在東都劍藝界數一數二了。」

  「錚、錚錚!」場中傳來連綿不絕的劍擊聲,戰到這時,軒轅望敗像已很明顯,本來劍是輕靈的兵刃,一般不會與對手兵刃交擊,以免傷了劍,但軒轅望這時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什麽劍理劍技都忘得一乾二淨,只知道拼命亂舞他手中的劍。王修一時間拿他胡亂揮舞的劍沒辦法,又見自己穩占上風,也就沒有加緊去逼他。

  「噗」一下,王修的劍自軒轅望左臂上擦過,帶下一塊衣袖來,軒轅望只覺臂上一痛,再看王修劍上,血珠飛灑而下,原來他左臂上已經受了傷。

  這一痛,反倒讓軒轅望冷靜下來,他疾退了幾步,王修見他受了傷,也不追擊過來。莫文輝咳了聲,臉上沒有喜怒之色,道:「承讓,承讓,小徒小勝一場。」

  「慢!」

  聽到一個勝字,軒轅望猛然想到,自己今天來不是爲了在旁人面前丟人現眼,而是爲了求一勝的。若是連這個劍匠之徒自己都慘敗,那還憑什麽去向身爲劍匠的主人呂長春挑戰,怎麽去收回施卓然偷學去的絕技,怎麽樣讓緋雨回到自己身邊來!

  被王修攻勢壓制住的求勝欲望,猛然騰了起來,軒轅望彷彿覺得有團火在自己胸中燃燒,這火燒得他全身都鼓鼓的充滿著戰意,但他的眼睛卻更明亮,他的心卻更冷靜。

  「我還能戰,我還不曾輸!」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幾字,對左臂上的傷口根本看都不看,挺劍一步一步逼向王修。

  莫文輝臉上依舊喜怒不現,他微側起頭來對董千野道:「董劍師,你看……」

  呂長春卻有些擔心,若是軒轅望無論如何也不肯認輸,那麽今天在他劍室中可能就有人要殞命了。他插在董千野之前道:「小孩子試劍,又不是生仇死恨,用不著再戰了吧。」

  董千野心中盤算,自覺若是軒轅望遇著危險,自己仍可以憑藉自己的速度加以援手,到時瞅機會給莫文輝那徒弟一記陰手,讓他十天半個月無法下地就是。因此他搖頭道:「我徒兒說他沒敗,不分出勝負,怎麽就停下來!」

  莫文輝木然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向王修點點頭,王修再次舉劍,向軒轅望一伸,示意讓他攻來。

  軒轅望一步一步走向他,腳下並沒有擺出出劍時的步子,但正對著他的王修心中一動,他感覺到軒轅望身上的巨大不同了。

  「用這柄劍……我是不會輸的!」軒轅望在心中默默道,手中劍前挺,依舊是八臂劍門入門劍式中的起手式。但這一次起手式與第一次使出相比,卻明顯不同。那一次起手倉促,這一次則沈穩有力。

  莫文輝揚了揚眉,董千野這徒弟看來還是第一次正式與人比劍,因此才會露出方才的緊張來,他調整得倒挺快,看看他恢復常態能在自己愛徒手下走幾式吧。他對自己這個徒弟極有信心,因爲他明白,若單以劍技論,自己這個徒弟已經可以達到與自己同等的劍匠水準了。

  王修依舊揮劍格擋,但這一次沒能將軒轅望劍崩開,軒轅望劍貼在他劍之上,手腕一轉,將他劍粘開,緊接著又是一劍刺了出來。八臂劍門講的就是「巧、快、靈」三字,這一下變化一氣呵成,讓王修準備好的反擊招數不得不收回來,縮身推劍,將軒轅望的劍推開來。

  但軒轅望不等王修出劍,手中劍式連綿不絕,動作也是越來越快,劍幻作一團光影,始終圍著王修的破綻。王修每每想反擊,卻被他攻其必守,只得一面退一面擋。方才他連將軒轅望逼退了七步,這片刻間,軒轅望不僅將這七步扳了回來,而且還將他逼到劍室門邊。

  「咦,董千野,你這弟子真只隨你學了兩個來月?」眼見軒轅望這一連串攻擊將八臂劍門迅捷無朋的特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呂長春微微動容,他自問換了他面對這樣毫不間斷的攻勢也不得不先穩住防守才能伺機反擊。

  「哈哈哈哈不過是學了我一些皮毛而已,便將你驚成這個樣子。」董千野得意地笑了,「說起來,這還是望兒第一次正式與人交手,難免有些心虛。」

  他臉上雖然高興,心中卻隱隱擔憂,軒轅望手中的劍有一斤八兩重,短時間舞得飛快還可以,若是長時間舞動,軒轅望的臂力與耐力只怕都不能支撐。那王修雖然取的是守勢,看起來左支右撐,但實際上卻有驚無險,還留有餘力反擊。若是軒轅望力盡仍未逼得他認負,那麽他的反擊卻是軒轅望無法防守的。

  軒轅望將一套八臂劍門入門劍式中所有攻擊招式都施展過,額頭微微出了汗來。自己能將這方才還極爲厲害的對手逼得無法反擊,他心中也有些興奮。但他心中又隱隱覺得,對手是敢向劍匠挑戰的劍手,應當不會這麽輕易被打敗才是。

  他目光掃過王修的臉,在他臉上看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來,他心中一動,頓時明白過來:他並非真的如此狼狽,而是在等待最後的反擊機會!

  心中揣測出對方的意圖,軒轅望立刻有了主意,他手中劍式一緩,又將八臂劍門起手式使了出來。王修退了這麽久,等的就是這一式,他大喝了一聲,手中劍猛然一壓,將刺向身咽喉的劍牢牢壓住,他料軒轅望又將翻腕挑開他的劍,因此他手中劍向前一拖,等在軒轅望翻腕時手必經之處。

  若是軒轅望真的象上次一樣翻腕,那麽他的手就會自己撞在王修劍刃上,他動作越快,傷得也將越重。但軒轅望看似翻腕,實際上劍一抹而過,由八臂劍門入門起手式變成他習得的第二套劍式中的一招。這一招他還沒在方才的攻擊中用過,突然使了出來,王修措手不及,想要回劍已是不可能,只能眼睜睜看著軒轅望的劍指住自己小腹。軒轅望學劍不久,拿捏得還不是十分穩重,這一劍不僅劃破了王修衣裳,還刺入王修小腹半寸。

  王修啊的一聲,連步後退,手中劍鐺鋃墜地。

  「承讓,承讓,小徒小勝一場。」董千野哈哈大笑,方才王修明明已經看破軒轅望劍式,反守爲攻之際卻被軒轅望一擊刺傷,這讓他極爲開懷,將莫文輝開始的那句虛假的客套之話也原句奉還。只不過比之開始軒轅望越挫越勇,王修此刻捧腹蹲在地上,看來已不能起身再戰了。

  莫文輝奔過去查看王修傷口,低聲問了幾句,確信未曾傷著內腑,這才直起腰來,向董千野抱了抱拳:「董劍師教的徒弟果然高明,我總以爲劍匠劍師不過一字之差罷了,今天總算相信,劍師比劍匠確實高明。」

  「你徒弟也不錯,哈哈,若不是遇到望兒,他在年輕一代中也少有對手了。」董千野滿臉挂笑,這讓他那市儈嘴臉更爲明顯,他說到這心中一動,又道:「嗯,自蜀川來了個叫唐玄風的小子,是白雲山門章日升的弟子,劍技相當不錯,等你徒弟傷好了不防去會會他。」

  莫文輝知道再與這市儈說下去,也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微微點了一下頭,又向呂長春行禮告退。呂長春將他師徒送了出門,迎面是董千野不屑的笑容:「有什麽好送的,這師徒二人都是陰陽怪氣,我敢說他們禮節越多,滿肚子花花腸子也就越多。」

  呂長春笑了笑並不作答,顯然他心中也是如此認爲。自古以來文人相輕,其實練劍者也是如此,如果董千野與呂長春並不都練劍,以他們自幼一起長大的交情,也不至於象現在這樣見面就吵了。

  「你們師徒打也打了,勝也勝了,是不是該回去了?」呂長春見董千野在他出去時已經爲軒轅望紮好了臂上的劍傷,便道,「我這可沒有你們吃的午飯。」

  「你不要岔開話題,我徒兒今天來會的不是無極劍門的小子,而是你這堂堂劍匠。」董千野道。

  「就知道你這臭脾氣,看來今天我不敗給你徒弟,你自己就會操劍上了。我可怕你這大劍師,那麽,軒轅賢侄,我們便玩一會兒吧。」

  呂長春拔出劍來到軒轅望而前,他沒劍在手時,笑咪咪的十足一個富家翁,但劍一在手,身上的氣勢就全變了,舉手投足都顯出一股剛猛來。

  「望兒,不必留手了,好好教訓這老小子。」董千野知道呂長春不比方才的王修,無論修爲經驗,都不是才二十出頭的王修可以相提並論的,因此叮囑軒轅望道。

  「是。」

  軒轅望提起劍來,心中暗自盤算,呂長春與師父這樣熟悉,八臂劍門中的劍式想來他早就知曉了,除非自己施展那神奇一式或者昨夜緋雨最後傳的那一式,否則想取勝絕無可能。但師父早說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用那神奇一式,以免生事端。既然神奇一式都不能使,昨晚那式師父都沒見過的就更不能用,究竟如何才能取勝?

  呂長春站在那兒,見軒轅望繞著自己轉了兩圈,依舊不曾出劍,不由微微一笑:「你這小子,難道還要我這作長輩的搶先出劍攻你?」

  軒轅望臉上一紅,挺劍便刺了過去。呂長春依長輩與晚輩動手的禮節,連讓了軒轅望三劍,第四劍軒轅望才一出手,便發覺呂長春劍已經等在那兒,只等他自己撞上去,用的正是方才王修的那一策。軒轅望變招極快,手臂硬生生縮了回來,又是一劍挑了過去,但劍遞了一半,便發覺呂長春的劍式變得比他絲毫不慢,彷彿知道他會換這一式一般,仍舊等著他。

  軒轅望咬牙收力,臂骨發出輕微的叭叭聲,他連著攻擊十餘劍,但呂長春卻讓他沒有一式能使全便得回招。軒轅望劍越來越快,收回來也越來越吃力,方才他以快劍攻得王修無法反擊,此刻呂長春卻以慢制快,讓他的快字根本發揮不出來。

  董千野搖了搖頭,呂長春挑了這樣一個近乎無賴的法子對付軒轅望,明顯是有意挫軒轅望銳氣。若劍式是自己使出,呂長春再大膽子也不敢如此,但軒轅望經驗火侯比他都差一截,這個法子確實讓軒轅望有老虎吃刺蝟,無從下口的感覺。

  軒轅望見自己用八臂劍門的攻招都無法遞出,到後來乾脆用上緋雨爲他打基礎時教他的一些基本劍式,這些劍式無非是讓他擺出刺、挑、劈、掃、抹、切的架式而已,但這一用來,呂長春卻不得不橫劍格擋。這幾式用了兩遍,呂長春便已明白,軒轅望再攻出去,便又遇上他的劍在那兒等著了。

  「他太熟悉我的劍式,我出劍又不可能象師父那般迅捷,他自然有機會從容應對。但方才我那幾式緋雨傳的基礎劍式,他起初卻無法逼我自己向劍上撞去。」

  軒轅望深深吸著氣,讓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呂長春也不反擊,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軒轅望心中一動,手中劍再次刺出,仍舊是八臂劍門入門劍式的起手式。

  但這一劍刺得卻歪歪斜斜,全然不象樣子,呂長春起初還將劍擺好方位等他撞來,結果卻攔了一空。呂長春「咦」了聲,微退了一步,避過軒轅望這一式,這是軒轅望攻了數十劍以來他第一次挪動腳步。

  軒轅望精神一振,那一日緋雨對他說的將劍式變化後連在一起而不要停頓的說法浮在他腦中。他劍再揮了出去,呂長春見這一招又是似是而非,卻看破他劍路,依舊將劍停在半途等他,但軒轅望這一次沒有收劍,而是劍遞到中途便一轉,這一轉分明是八臂劍門兩式攻擊招數各取一半,連在一起使出來的新招式。呂長春橫劍一擋,與軒轅望的劍擊在一起,這是二人劍初次相擊。

  軒轅望越使越自然,東拆一招西拆一式,將幾個招式的變化融在一起攻過來,呂長春雖然對八臂劍門的劍式極熟悉,卻沒見過這般使法的。如果是象董千野那樣浸淫八臂劍門劍式三十年的老手,這些變化自然很正常,但在軒轅望這毛頭小子手中,這些變化讓他不得不心驚了。起初他還是躲閃格擋,想看破軒轅望劍式,但軒轅望東拆西拼,根本無定式可言,連著搶攻讓他不得不連著後退。

  董千野看著軒轅望只是思忖一會便想出拆亂招式讓對招式極熟悉的呂長春也束手無策,心中只覺興奮無比,軒轅望這突發奇想般的做法,讓他對劍式的理解也升了一個新境界。越是看這個弟子使劍,他越覺這個新境界奇妙無窮,以往困撓他多年的一些使劍問題,竟然迎刃而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心中喃喃道,劍藝到了他這般水準者,見了別人劍式,便能揣測出劍理來,而緋雨給軒轅望講解的劍理,在軒轅望這無意中的施展中展露出來,讓董千野受益菲淺。

  「哈哈哈哈……」他禁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這笑聲,聽在呂長春耳中,卻是分外刺耳。

  「若是這樣下去,沒准會敗給這小子。」

  呂長春心中暗想,軒轅望用的分明是八臂劍門的劍式,但每一式都似是而非,看上去幾乎無究無盡,若是讓他一昧攻擊下來,自己失去先機,難免會出現閃失。想到那時董千野的得意嘴臉,呂長春便覺是可忍孰不可忍。

  「嘿!」他喝了聲,震開軒轅望的劍後,終於反擊刺出一劍。軒轅望碎步側身展臂提劍,一氣呵成,手中劍發出淡淡的光華,不但避開他這一式,而且立刻進入淩厲的反擊。呂長春劍身上挑,身形一挫,二人劍絞在一起,發出難聽的咯吱聲。

  此刻軒轅望是越戰越有信心,奇招妙式層出不窮,呂長春被他劍式逼得施展不開,也起了爭勝之心,他手中劍式蘊含的力量越來越大,到後來他劍發出淡淡的金光,溫旭如春日的劍風不斷逼向軒轅望。

  但軒轅望劍上的青芒相應地也漲了起來,在他迅捷的劍式之下,那青芒有如萬箭齊發般擊破呂長春的護身氣機,雖然不能對他造成實際傷害,卻也讓呂長春覺得不適。兩人身上的衣裳被劍氣絞動,都露出不少口子。

  董千野看了半晌,心中估計軒轅望力氣已衰,呂長春很快便會轉入反擊,鼓掌笑道:「停,停,好了!」

  軒轅望身體倒縱出去,停劍行禮,他雖然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精神上卻愈見亢奮。呂長春稀疏的鬍鬚無風自動,頭上也是熱汽騰騰,不滿地道:「停什麽?」

  「望兒,你連攻七十一式,占盡上風,就不必趕盡殺絕,放過這老小子一回吧。」董千野故意不看呂長春臉上的神情,對軒轅望道,似乎軒轅望真的遠勝過呂長春。果然,呂長春氣得吹鬍子瞪眼:「董千野你這不要臉皮的,說放過誰一回?」

  「嘿嘿,呂大劍匠,我這拜師不過兩個多月的徒弟,方才連攻七十一式你無法還手,是也不是?」

  呂長春扯著鬍鬚沒有作聲,董千野又道:「方才他占盡上風,讓你無機可乘,是也不是?」

  呂長春臉色發白,董千野說的確是事實。董千野又道:「我徒弟方才還與人激鬥一場,現在已戰你這劍匠,讓你無還手之力,是也不是?」

  軒轅望自己臉上通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大戰一場後造成的,低低叫了聲:「師父!」但董千野卻不理他,又道:「我徒弟年輕力壯,你年老體衰,我愛惜你英雄一世,不願讓我徒弟再戰下去,壞了你的名聲,呂長春,你以爲被一個比你年輕三十歲的孩子擊敗很光榮啊?」

  「你……你!」雖然呂長春有把握再拖上一會兒乘軒轅望氣力衰減時一舉反擊得手,但那畢竟不曾發生,而他被軒轅望的快劍逼得無法還手卻是事實,他指著董千野怒吼了幾聲,道:「董千野,來,你同我比一場!」

  董千野嘿嘿道:「連我教了兩個月的徒弟都打不過,還同我鬥?得了,你又不管我午飯,我還得回去吃飯,望兒,向你呂世叔告辭!」

  「哼,一餐飯我呂某人還請得起,就怕你從來不曾吃過這樣豐盛的宴席而撐死!」呂長春大喝道:「管家,吩咐廚裏準備一席盛宴!」

  「不必,不必,哈哈哈,望兒,你可知道這全是你的面子,爲師有二十年不曾吃到這老小子的飯了,可惜咱師徒還得回去,姑且記下吧!」董千野也不待呂長春多言,一把拖過軒轅望便離開,留下呂長春在劍室中生悶氣。

  崔遠鍾自藥鋪裏稱了藥材,用藥碾子碾成碎粉,濃烈的藥香味飄浮在院子裏。

  「今天又聽到了什麽消息?」

  華先生查覺到崔遠鍾若有所思的神態,平靜地問。

  「又是那個叫軒轅望的,自從十餘天前他擊敗了無極劍門的王修與純陽劍門的呂長春,每隔一日便去尋人挑戰,今天猴形劍門的查玉寶也敗在他手中了。」

  「哦。」對於這樣的消息,華先生並不太放在心上,隨著英雄會日益臨近,各劍門劍手相互挑戰之風漸起,但這幾日,可能是爲了避免意外受傷的緣故,這樣的對戰已少了許多,只有劍癡鳳羽與新近冒出頭的這個軒轅望,還在不斷惹事生非。在華先生內心深處,並不十分厭惡少年人的這種喧嘩,他只是有些奇怪,自己這個弟子爲何不關心鳳羽,而關注這個叫軒轅望的。

  「這個軒轅望,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嗎?」華先生問道。

  「老師,上次太傅在的時侯,我曾對你說過有人擊敗了鳳羽,那人就叫軒轅望。」

  華先生濃黑的眉頭皺了皺,他聽說軒轅望是董千野的弟子,作爲東都城劍師中的一員,董千野雖然不是十分出色,能教出擊敗劍匠的弟子倒不讓他如何吃驚,但能夠輕鬆擊敗鳳羽,則讓他心中起了好奇。

  「十二品以上的少年?」華先生慢慢啜了口茶,想起上次自己估計的軒轅望的劍藝品級,過了會兒,他微微笑了。

  「老師笑什麽,我才不怕他呢,我黃金之劍在手,除了老師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看到捧著茶的老師臉上那絲笑意,崔遠鍾有些誤解。

  「嗯,我明白。」華先生停了一會兒,「遠鍾,我只是羡慕你罷了。」

  「羡慕我,我有什麽好羡慕的?」崔遠鍾臉紅了紅,奇怪地問道。

  「遠鍾,我羡慕你,將會有許多很好的對手,東都的鳳羽,京城的諸葛眠風、沈醉雲、趙冰翼,現在出現的軒轅望,還有那些隨時可能出現在你面前的現在還不知名的對手。」華先生慢慢地擡起臉,看著陰沈沈的天空,「遠鍾,人生之中,有的時侯沒有好的對手,比沒有好的朋友還要讓人覺得寂寞呵。」

  「瞧你,同遠鍾說什麽寂寞不寂寞的。」一個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崔遠鍾的臉上一紅,飛快地擡起頭向聲音主人瞄了一眼。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瘦弱纖細,有些蒼白的臉上飛起兩團淡淡的紅暈,盈盈的目光鎖在華先生臉上。她只比崔遠鍾大一兩歲左右,但說話的口氣似乎她是崔遠鍾的長輩一般。

  「依素姑娘,外邊冷,你還是在屋裏吧。」華先生溫和地笑了:「你身體還未大好,染不得風寒。」

  「閑之哥哥不必爲我擔心,我的身體我知道。」那女子妍妍走來,立在華先生身邊,柔和地一笑:「聽你們師徒講話,比什麽藥都對我身體有好處呢。」

  崔遠鍾臉上又微微紅了一下,悶聲不響用力碾著藥粉。華先生揚了揚眉:「遠鍾,我們進屋吧,依素姑娘先請。」

  「我方才聽你說了一串名字,這些人是什麽人啊,怎麽會是遠鍾的對手?」與華先生並肩走進屋裏,依素柔聲問道。

  「哦,那都是些年輕一代的劍藝好手。」

  「我不懂劍藝,但我知道,閑之哥哥是這一代最出色的劍客,有幾個與我父親有往來的劍師劍匠,說到閑之哥哥的名字都不敢多說呢。」依素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朦朦朧朧有如夢幻。「有閑之哥哥這樣的老師,遠鍾應是下一代最厲害的吧。」

  捧著藥碾跟進來的崔遠鍾臉上浮起了笑容,華閑之微微一笑,那些人哪是不敢提自己的名字,是不願提罷了。

  「說起來,閑之哥哥還沒有一間像樣的劍室。」依素在靠近火爐的地方坐了下來,微微喘了口氣,仰起略顯清瘦的臉:「閑之哥哥,我能不能……」

  「依素姑娘,過些時侯,我會離開東都一段時間。」華閑之岔開了話題,「我離開這段時間裏,你要按時吃藥,定時將身體情況寫信告訴我,天氣暖和時常在院裏活動,嗯,還有,不許同父親嘔氣。」

  「知道啦。」依素歎了聲,她順過華閑之的意思,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你剛剛說的那些年輕一代的高手,真的那麽厲害?」

  「嗯,我去年在京都遊學,見過京都的那三個孩子,不在遠鍾之下。」華閑之搖了搖頭,「天下太大,有的是劍客奇材,我國之外,他國也有不世出的劍客,真想會一會他們。」

  「藥好了。」崔遠鍾碾好藥,用乾淨的紙包起道。

  「那麽,遠鍾替我送依素姑娘出去吧。」華閑之起身吩咐道。依素慢慢站了起來,深深看了華閑之一眼,默默隨在崔遠鍾身後出門。

  「老師也真是,依素姑娘來看病也得親自上門。」崔遠鍾出了院子,低聲埋怨道。

  「你不明白你老師的用心呵。」依素走的很慢,低低地道:「他醫術高明,卻願爲貧苦人家看病,如果去爲權貴上門診斷,必定會誤了平常人家的病人。」

  「可依素姑娘不一樣啊。」崔遠鍾發自內心地道,「依素姑娘與別人不一樣!」

  「你老師不能破例呵,破了規矩便會給人口實,有些規矩,你老師不會放在眼裏,但有些規矩,你老師寧願苦了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也要遵守下去。」說到這裏,依素的臉上浮起一層豔紅,在她蒼白的臉上,更顯得嬌媚。

  崔遠鍾瞄了一眼,拼命移開眼光,他的臉上卻有些白了。

  依素輕輕咳了聲,看著院牆上未曾掃去的雪,低低地道:「又是一年冬天了,明年冬天,我還能見著雪花麽?」

  崔遠鍾脫口而出:「一定能見到的,老師一定能讓依素姑娘的病好起來的。」

  「嗯。」依素慢慢綻開笑容:「我相信你老師。」

  兩人來了院外,一頂轎子停在門邊上,依素上了轎子,就在轎夫起轎的那一刹那,她掀開轎簾,微笑著對崔遠鍾道:「遠鍾,一定要做個象你老師一樣,讓人相信的人!」

  隨著依素的轎子走過一條街,崔遠鍾才站在街頭目送轎子離開。在這冰冷徹骨的隆冬裏,一股混雜著酸意與甜意的暖流,在少年的心中翻騰。他籠住手,在街頭站了一會兒,忽然微微一笑。

  「軒轅望,快些回去吧,師父知道我領你溜出來,我會被打死的!」一個少年剛開始變聲的嗓音,讓崔遠鍾怔了一怔。

  「軒轅望?軒轅望!」他的心中忽然就只剩下這個名字了,這個被老師評爲十二品以上的少年劍客,究竟會是什麽模樣!

  他毫不遲疑,向那個地方跑了過去。雖然天寒地凍,但街頭行人絡繹不絕,崔遠鍾看著這些陌生的臉,每一個都像是那位軒轅望,每一個又都不是軒轅望。

  「軒轅望,誰是軒轅望!」他大呼一聲,他這時的心情,只想找一個對手,痛痛快快地鬥上一場。他這時,似乎突然明白了老師所說「沒有一個好的對手比沒有一個好的朋友更讓人感到寂寞」。

  但街頭的人們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站在那好一會兒,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他有些沮喪地回過頭來,一步一步向華閑之的屋子走去。

  「總有一天會遇到的,十二品的少年劍客?」他心中想,「我黃金之劍在手,是絕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第二章 英雄會

  時光是不會理會少年情懷,歲月有如白駒過隙,無論你是渴望,還是不情願,定於十二月初八舉行的英雄會還是一日日近了。

  爲了方便組織,英雄會的報名已在三日截止,趙王好大的臉面,連劍會中多年不問世事的幾位劍宗,都被邀前來觀禮並擔任仲裁。劍會將報名者中師父在劍會中的等級一一分組,各組以干支爲序,每組八人進行淘汰,結果師徒各有十五組半。因爲此次英雄會不是爲了比出天下第一,只有師徒同時在自己組中獲勝者,方能進入下一輪,這使得頗有些師父將自己不成材的弟子狠狠折磨了番。

  軒轅望早聽說了,東都二十一位劍師都報了名,再加上外來的,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二位,也就是說在師傅組中,至少每組會有兩位劍師,因爲是抽籤定組,倒也無人埋怨分組不公。因爲在劍會的評定中,董千野在這參戰的三十二位劍師裏排名靠後,因此他便被分在壬申組裏,其組中比較有名的是另一位東都的劍師電劍門的雷破天。施卓然果然也報了名,他的弟子是一個叫柳孤寒的,問起董千野,也說不曾見過這人,想來是隨意拉來的一個。

  這些弟子們則因爲大多尚不夠資格參與劍會評定,所以是打亂抽籤,倒也有幾個三十歲左右的已經得到劍匠稱號的「老」弟子。軒轅望聽說過的人不多,只知道此次劍會年輕一代的大熱門中,外來的有他見過的唐玄風、月華劍門的女劍客霍懷玉、一位自稱沒有門派的劍匠李環和來自京師的沈醉雲、大覺寺俗家弟子劍匠韓河,東都的則有崔遠鍾、鳳羽、古月明、關應天,讓他吃驚的是,由於他近來連敗東都劍藝好手,優勝的呼聲也極高。或許是占了這便宜,這些個有優勝希望的年輕劍手沒有分在同組的,倒是三十多歲的劍匠韓河與軒轅望分在一組。

  「鳳羽嗎?」軒轅望估算了一下,自己與師父一樣,也分在壬申組,鳳羽分在乙丑組,兩人不在同一大組中,也即是說,除非兩人都打入決勝戰,否則便不會遭遇。軒轅望是見過鳳羽那狂野的劍式的,在他心中,鳳羽劍技與董千野相差無幾,因此對於不曾提前與鳳羽相遇,他心中尚覺得僥倖。雖然那一日緋雨不讓鳳羽報出名字,但象他這樣劍癡的大名,軒轅望只是略加打聽便知道了。至於他同組中的七個對手,他倒不放在心上。

  英雄會在衆人盼望中終於到了,參與者太多,以至於趙王動用了王府親兵的校場來作鬥劍的場地。師徒共三十二組同時開始,都是殘酷的淘汰戰,只要負了一場,便被淘汰出局。

  軒轅望趕早就起來,稍稍練了趟劍便住手,董千野帶他來到校場,此時校場已是人山人海,除了營地裏的趙王親兵,竟然還有許多東都的豪門富室來看熱鬧。軒轅望一皺眉,這樣嘈雜喧亂,讓人如何能安心鬥劍?

  董千野先將軒轅望領到他徒弟辛未組的場所,又叮嚀了幾句,才去自己之處。軒轅望見人這麽多,也難免有些緊張起來。

  眼見辰時已到,趙王卻還未出現,軒轅望心中微微焦急,正這時,忽然一聲響徹雲霄的怪嘯聲傳了過來。緊接著是一片隆隆有如萬獸奔騰的聲音,軒轅望驚得從位子上蹦了起來,再看同組的幾個少年,除去東都本地的幾人仍端坐不動外,也都露出滿臉驚疑之色。

  只見人群紛紛散開,原本人山人海遮住了視線,散開後地上露出兩根長長的鐵轍,中間還整整齊齊墊著方木。順著鐵轍望去,一駕鐵車隆隆行來,速度不是很快,但那聲響氣勢,則讓從未見過的軒轅望心中一陣激動。

  「魔石之車!」他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四字,他來東都,很大一個原因便是丁垂雲告訴他東都有魔石之車,無須用馬匹拉動便奔馳如飛。來到東都後他才知道這魔石之車是趙王的古怪愛好,不是常人所能接近的,再加上練劍練得辛苦,對魔石之車的向往也就漸漸淡了。今日突然間看到這龐然大物,心神都不禁一怔。

  周圍圍觀者也都議論紛紛,不知這魔石之車馳來是何用意。魔石之車停在場中,上面開了一扇門,一隊王府侍衛魚貫而出,在他們簇擁下,趙王李景樓登上了賽場中央臨時搭起的高臺。

  因爲人太多,隔得又較爲遙遠,軒轅望聽不清趙王在那臺上說了些什麽,但凡別人鼓掌,他也跟著鼓而已。他還沒有從那魔石之車給他帶來的震動中緩過神來,這些天來一直沒有見到緋雨,他心中此刻想的是,若是緋雨能與他一起見到那魔石之車就好了。

  遠遠望去,那趙王一身華服,神采奕奕飄飄然有如神仙,看起來年紀並不很大。趙王說話聲音不大,周圍人聲又嘈雜,顯然東都的百姓對這位喜歡奇技淫巧的王爺並不十分畏懼。

  董千野卻離那中間的高臺較近,趙王正說道自己將聘此次英雄會中佼佼者爲王府劍藝師傅,說完之後,他又一揚眉道:「孤王知道此次參與英雄會者,儘是天下劍藝高手,見慣了天下高明的武技,但孤王有一小小的把戲要請諸位觀賞一下。」

  他身後滿臉堆笑的一個無須男子見他舉手,便輕輕拍了幾下巴掌,只見王府親衛中騰出兩個大漢來,他們混在親衛中並不引人注目,這一站出來,衆人便都發覺他們的與衆不同。

  兩人罩著軟甲,衣襟都束得乾淨利索,肩上背著一根短槍模樣的傢夥,卻沒有槍尖,看上去極爲精悍。那面白無須的男子一指西側人群,道:「那兒的,都讓開來!」

  早有軍營兵士上前將站在那邊的人群趕散,八個力士擡來了兩根樹樁,豎在地上。那兩個大漢刷地一下,向前一個翻滾,動作極爲迅捷,衆人不知他們何意,才咦了一聲,只見那兩個大漢肩上的傢夥已經執在他們手中。董千野吸了口氣,別人或者沒見過,他卻是明白的,這兩個大漢,定是趙王從京都神機營調來的魔戰士,他們手中的,便是那讓所有武學大家都無計可施的魔石之槍!

  果然,那兩個漢子一擡手,「噗」一聲響,魔石之槍中射出兩道紅光,「砰」的一聲,那四人才擡得動的大木樁應聲而炸,變成了一堆爛木碎屑!

  「五十尺!」軒轅望思念緋雨的心,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了回來,他眼光極准,一眼便瞧出兩個漢子與那大木樁的距離。魔石之槍中射出的光如此厲害,五十尺內就是刀槍不入的神仙只怕也禁受不住。

  圍觀者也都靜了下來,那兩個漢子一臉傲然,手中魔石之槍緩緩指著衆人,每指向一處,那裏的人便止不住後退。便是周圍那些劍藝高手,也禁不住臉上失色。

  「這樣一鬧,今天的比試只怕沒有想象的好看了。」華閑之在甲子組中,他微微苦笑,這英雄會本是他向趙王提議的,只不過沒想到向來好事的趙王將英雄會辦得如此聲勢,更沒想到趙王先聲奪人,用魔石之車與魔石之槍將衆人全都震住。這樣即便是別有用心想做些什麽事的人,都會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在那兩個神機營的魔戰士槍下逃生了。

  良久,人群中才嗡嗡響起了議論聲,東都已經有不少行當都用了魔石,象舂米磨面,紡紗織布,若不是魔石費錢太多,便是董千野也有心用魔石來改造自己的磚窯,但魔石武器的威力,卻不常見。

  軒轅望面色沮喪,他自從用了那神奇一劍驚動董千野以來,一直以爲自己只要下苦功練下去,終有一日能憑那一式劍藝獨步天下,但現在看來,一個絲毫不會武技的平常人,只要有一枝魔石之槍,便足以輕易將一等一的劍師殺死。自己劍再練下去,又有甚麽意義?

  不僅是軒轅望,幾乎所有劍客臉上都浮現出惶然的神情,對於自己這安排造成的影響非常滿意,趙王笑容滿面:「好,可以開始了!」

  軒轅望的第一個對手,是個叫孫建安的漢子,這人五短身材,用的卻是柄長三尺三寸闊五寸的巨劍。

  「他的手臂粗短,用這長劍可以彌補不足,況且看他劍,至少有兩斤五兩重,他必定是以力取勝者。」不象其他年輕一代劍手,身邊總有一兩位本門的長輩在旁邊出謀劃策,軒轅望完全得依靠自己。但他目光敏銳,這二十日來比鬥了十餘場也積累了些許經驗,大至也能判斷出對手的虛實來。

  兩人抱劍行禮,軒轅望知道對手以力取勝,不能與他硬碰硬,因此一出手便是快劍搶攻,讓對方無法蓄足力量。那孫建安面對軒轅望讓人眼花繚亂的劍法卻毫不畏懼,只是東一劍西一劍的挑劈出去。他的劍式明明粗鄙,但劍上的力量卻極爲實在,因此軒轅望雖然攻得快,卻無法突破對方的防守。

  軒轅望腳下步子越來越快,到後來幾乎是繞著那孫建安奔跑翻騰,但孫建安總是不慌不忙,簡簡單單一式便逼得不敢與他對劍的軒轅望縮了回去。一個猛攻,一個穩守,因此二人這一場鬥得極好看,旁邊看熱鬧的也不時大聲叫好,只有在比鬥的兩個人心中暗暗叫苦。

  這二十余天軒轅望連戰連捷,心中不再是缺乏自信,而是自信得過多有些自滿了,加上剛才被魔石之車與魔石戰士震憾得心浮氣躁,攻擊得雖然淩厲,卻沒有多少際效果,他越是不願與對手拼力氣,卻越是被對手拖著不放。而孫建安也不好受,軒轅望動作迅捷,四面都是軒轅望的身影,到處都是軒轅望的劍光,他早就知道論劍式自己不是軒轅望的對手,惟一的取勝之道是崩開軒轅望的劍迫使他較力,但軒轅望根本不給他鬥力的機會,每每未觸便收,讓他無法擊實。

  旁觀者一面叫好一面稱奇,這兩人鬥了六十余劍,軒轅望劍劍搶攻,孫建安招招防守,但兩人的劍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一次,比起旁邊叮叮噹當響成一片的劍擊聲,這一戰也太安靜了些。

  「哼,軒轅望,你還在等什麽!」

  軒轅望正開動心思想取勝之道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圍觀者中響了起來。軒轅望連跨三步,繞到那聲音正面,用眼角瞥了一眼,說話者竟然是鳳羽。

  「他分在乙亥組,怎麽跑到我這來了?」軒轅望心中暗想,但立刻意訓倒,鳳羽定然三招兩式便勝了對手,然後便趕過來看自己的比鬥了。在鳳羽心中,軒轅望是那個輕鬆擊敗他並且侮辱了他的人,但軒轅望卻知道,那個真正擊敗他的,應是緋雨才是。

  「若是緋雨在,一定能輕易擊敗這個只懂死守的孫建安!」想起緋雨,軒轅望心中不由得浮起這個念頭,但他立刻將這個念頭抹去:「我怎麽又想依賴緋雨了,我若不能靠自己力量取勝,我便永遠也見不著緋雨了。」心中一分,手中劍式變化慢了下來,那孫建安等這一個機會已經等了老久,虎吼一聲,巨劍吐出光華,猛然劈向軒轅望左肩。軒轅望撤劍避開,但孫建安這一劈之後手腕一反,左手也握在劍柄上,雙臂齊用力,劍挾著風雷呼嘯聲,橫掃向軒轅望腰間。

  「咦?」鳳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讓自己從容攻了數十式後一擊便擊敗自己的軒轅望,竟然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給予對手全力反擊的機會,將自己陷入幾乎無法逆轉的危局中。他心中念頭電轉:「若是我處於這局勢中,我定然伏下背劍,那孫建安下一式極明顯是要搶步挑劍,必然會自己撞上我的劍尖,可軒轅望爲何會騰空來閃避這一劍?」

  軒轅望在孫建安反手再攻來時心中已經慌成一片,他幾乎是本能地騰身而起,當他人騰空發覺孫建安搶步上前手臂伸展準備上撩時,立刻意識到,自己敗了。

  敗不僅意味著被淘汰,在這種狀況下孫建安全力出擊自己在空中無可閃避,這上撩一劍極可能會切開自己腹腔,敗就意味著要喪命。難道說,自己就真的要在剛開始嘗到學劍的樂趣時便死在此處,自己真的永遠也見不到緋雨了麽?

  這些念頭,象電光火石一樣在軒轅望心中閃過。

  敗即意味著死亡,意味著再也不能見到緋雨,再也不能與她一起快快樂樂地談論劍藝。

  這一刹那,緋雨離別時的那一夜在軒轅望的腦海中升起,他手臂本能地展開,身體如大鳥般在空中一折,手中古劍帶著龍吟般的嘯聲,幻作一片光瀑。

  劍光青冷,像是秋夜裏自蒼穹中墜落的星河,像是萬仞高山上飛落的瀑布。

  森森的劍氣在空氣中激起一層層寒風,切金碎玉一般的劍擊聲連綿不絕,圍觀者只看到騰空而起的軒轅望揮出一片星河瀑布一般的光芒,與上撩的孫建安的劍擊在一起,悅耳的劍擊聲過後,那炫目的光華不見了,軒轅望緩緩向後飄去落在地上,而孫建空手中卻只餘一隻空空的劍柄,他身上衣裳千創百孔,映出十餘處血痕,雙目瞪得老大,滿臉都是驚愕與茫然。

  「僥倖。」軒轅望臉上的神情還沒有完全掩去,他抱劍向孫建安真摯地道,方才他勝的,確確實實是僥倖。

  「怎麽回事,方才怎麽回事!」圍觀這一場比鬥者紛紛叫嚷起來,明明軒轅望已經陷入必死的危局中,卻是如何在最後一刹那反敗爲勝的?

  「哼,有什麽可以炫耀的!」鳳羽撇了撇嘴,用軒轅望能聽見的聲音道,「原來開始故意引對手上當,好來炫耀這破爛劍式是不是?」

  「破爛劍式?你不就敗在他的破爛劍式下麽?」鳳羽的注意力完全在軒轅望身上,因此連崔遠鍾來到他身邊他也沒注意到。

  「你來幹什麽?」鳳羽怒目而視,「你有辦法破他那一式?」

  「現在沒有,但到他與我對決時,我就會有了。」崔遠鍾熱烈的目光盯在軒轅望身上,「這樣一劍,才配得上擊敗你鳳羽的榮耀。」

  軒轅望惟有苦笑,方才在最後時刻,他想起緋雨臨別那一夜傳的劍式,正好是騰空飛擊。緋雨的劍式,最講究心、氣、劍、力合爲一體,那一瞬間他連著下劈了二十四劍,劍光連成一片有如星河瀑布一般,劍劍都擊在孫建安劍脊之上。或者是生死悠關的緣故,他這二十四劍力道用得恰到好處,每一劍都擊得孫劍安的劍彈一下,到最後一劍這些彈力彙在一起,生生將孫建安的巨劍震斷,凝在劍上的劍氣在巨劍震斷時迸發出來,又在孫建安身上留下無數傷口。而軒轅望自己,則借孫建安劍上的彈力避開了他上撩的劍氣,安然落在地上。這一瞬間的變化,不要說旁觀者,就是孫建安也莫明其妙。

  「妖劍……」在那癡立了半晌,孫建安喃喃吐出這二字來,軒轅望那劍式,根本就不是人所能施展的,如此怪異的變化,不是妖,又是什麽?

  「妖劍!」看熱鬧的卻不明白孫建安所想,只道軒轅望方才那一式叫作妖劍,紛紛傳了起來。

  「走了,該去準備第二戰了。」見了軒轅望這一劍式,鳳羽與崔遠鍾嘴中不服,心裏卻凜然。兩人默默回想軒轅望剛才出手的姿勢,那招式雖然可以記住,但心、氣、力的使用卻不是見一遍就能弄明白的。

  「你們兩個,是來看我的嗎?」

  一個驕傲的女子聲音在二人耳邊響了起來,鳳羽撇了撇嘴:「古月明,你那兩下子我早看夠了,沒有什麽值得炫耀的。」

  「鳳羽,你記著,我會讓你說不話來的,就在這次英雄會上,我要讓趙王殿下和天下劍客都知道,誰才是東都年輕第一劍!」

  「誰,誰?」鳳羽與崔遠鍾同時東張西望,故意四處尋找。

  「誰是東都年輕第一劍?是你嗎,鳳羽?」

  「我才沒那麽蠢,這個名號難聽死了,比我劍癡差得太多。」鳳羽如是回答崔遠鍾,「是你吧,崔遠鍾?」

  「胡說,你看我像是那麽沒品味的嗎,依我看來,只有那些長得醜醜的人又傻傻的黃毛丫頭,嗯還要加上一句嫁不出去的才會想當什麽東都年輕第一劍吧。」崔遠鍾話一說完,二人相視大笑起來。

  那個叫古月明的少女氣急敗壞,其實崔遠鍾是有意氣她,她雖然算不得傾城傾國,但倒也秀美聰慧,只是她爽朗有若男子,向來不爲心高氣傲的鳳羽與崔遠鍾所喜,二人有意捉弄她罷了。

  「你們兩個記住,不要輸了,一定要撐到讓我來打敗你們!」古月明指著二人鼻子,「你,還有你,我定然要你們爲今天說的話後悔!」

  「算了吧,古月明,你是癸酉組是不是?」崔遠鍾道。

  「算你們走運,不曾與我分在一個組中。」

  「癸酉嗎?」鳳羽若有所思,「那麽取得這一組優勝之後,緊接著就是迎戰壬申組的優勝了。」

  兩個少年對望了一眼,都露出頗爲複雜的神情來:「軒轅望!」

  古月明莫明其妙:「軒轅望?壬申組的那一個嗎,你們兩人臉色爲何這麽難看?」

  崔遠鍾與鳳羽搖了搖頭,若是軒轅望對上這個曾在劍宗座下學劍的古月明,二人之間必然會有一場好鬥,誰勝誰負,還真難以預料。

  古月明,能擋住軒轅望那妖異之劍麽?

  見這二人沒說清便溜走,古月明還等問明白,她師叔卻把她喚過去。古月明師父周恨水是西峰劍派的劍師,她師祖宋星河更是當今有數的劍宗之一,她曾隨師父在宋星河座前習劍,因此在年輕一代中,她雖是女子,卻也是少有的高手。

  軒轅望勝了第一場,回到自己位置處歇了會兒,朱順替他端了一杯茶水,頗爲羡慕地道:「阿望,我看到你那一劍了,真漂亮啊!」

  軒轅望微微笑了下,覺得有些疲倦了。雖然決定勝負的是那最後一劍,但這一劍耗卻的體力與心力,比起初連攻六十餘劍還要多出許多。見他累了,朱順不敢再說什麽,悄悄地離開。

  「原來以前我與旁人試劍,旁人都不曾使出全力,所以我勝得輕鬆。」他心中想,「到了英雄會這般正式的比鬥中,沒有人會不盡全力出手,我方才只是一時急躁,便險些喪命,英雄會之前,人人都簽了生死狀……原來,原來這不是爲防萬一,而是真的會死人的!」

  想起自己方才險些被孫建安殺死,軒轅望背後依舊是冷汗涔涔。

  「緋雨,緋雨,你希望我能獨立自主,希望我能不信賴他人,可是你知道麽,方才如果不是依賴你傳我的一劍,我就要當場死去……」

  「軒轅望!」

  喚他的聲音讓他從自己的遐想中驚醒,他啊地站了起來,遁聲望去,只見他這一組的仲裁微笑著向他點頭:「方才那一式妙絕,妙絕。你準備好了麽,第二場便要開始了!」

  軒轅望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微垂下頭道:「我好了。」

  第二個對手叫應曉炫,是外地來東都的好手,他在第一戰中輕易擊敗了對手,因此也有空親眼目睹軒轅望那淩空飛擊的劍式。

  軒轅望此刻心中已平靜下來,生死關頭的經歷,讓他對劍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層。

  「我方才耗力太多,這一戰必須速戰速決,以養足精力等待下一戰。」軒轅望直視對方,兩人目光撞在一起,對方似乎不太適應軒轅望咄咄逼人的氣勢,微垂下了眼睛。

  「是了,他方才見了我那一劍式,心中頗有畏懼,因此不敢正對我,這便是我可乘之機。」軒轅望暗自想,方才他淩空撲擊的那一式,緋雨稱之爲「銀河落九天」,極爲消耗心神與氣力,不是合適時機不宜使出,軒轅望心中知道這一點,而對手卻不知道。

  「請指教。」二人抱劍行禮,在劍會的正式比劍中,這種禮節是必不可少的。

  應曉炫微退一步,看似縮回去,手中劍卻有如靈蛇吐芯,直指軒轅望面門。軒轅望回劍一格,但不等兩人劍相遇,應曉炫立刻變招,劍尖下指,刺向軒轅望小腹。二人比鬥恰如方才軒轅望與孫建安對決,只不過一昧快攻的如今換了應曉炫,原先搶攻的軒轅望反而處於守勢。

  應曉炫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軒轅望方才那式如何破法,因此打定主意要通過搶攻讓軒轅望無法從容施展那一劍式。軒轅望師從八臂劍門,單論快劍實在是世上一等一的劍門,在他面前搶攻正對了軒轅望胃口。

  應曉炫攻了十餘劍,卻給軒轅望抓住變劍的空隙反擊迫了開來,他向後一退,忽然發覺軒轅望作勢要騰起,心知不好,原來的一步輕退變成連步疾退,哪知軒轅望騰起只是樣子,實際上卻是向前掠過,手中劍刷刷連綿不絕,一口氣間便攻擊十一劍。應曉炫爲了避開軒轅望那臨空撲擊的劍式,全力後退防守便不穩固,在軒轅望猛攻之下只覺肩臂與前胸都是一冷。觀戰的仲裁當一聲敲響銅鑼,軒轅望止住攻勢收劍而立。

  應曉炫神情沮喪,若是敗在軒轅望那淩空撲擊之下還情有可緣,但這一閃軒轅望只是憑藉八臂劍門的快劍便擊敗了他。他長歎一口氣,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被軒轅望劃破之處,無奈地搖了搖頭。兩人這一戰由於雙方都是用快劍疾攻,因此交手二十餘劍,耗時卻極短。

  爲自己爭得更長的休息時間,讓軒轅望略喘了口氣。他回到自己位子上,朱順又給他端來茶水,他稍稍飲了口潤喉,向朱順感激地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會勝的,所以我都沒看這一場。」朱順嘿嘿笑道,「我去看了你在壬申組勝出後的對手,極有可能是個美女啊!」

  軒轅望對高明的美女劍客全然沒有朱順那麽興奮,他見過趙冰翼以比自己還小上一兩歲的年齡輕易擊敗劍匠丁垂雲。他站了起來,道:「我也去看看別的場子比鬥。」

  他想看的並非鳳羽,而是施卓然的弟子柳孤寒。他必須要收回施卓然偷學去的神奇劍式,但施卓然在師父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他的弟子柳孤寒是否也學得了那一劍式了。

  柳孤寒被分在丙子組,若是順利的話,軒轅望可能與他在第六戰中遭遇。軒轅望來到丙子組前,卻聽到圍觀者都在起哄。

  「上啊,上啊,膽小鬼!」

  「笨蛋,別作烏龜,主動搶攻啊!」

  軒轅望微微怔了一下,圍觀者大多是東都的尋常百姓,對於他們而言,這種劍藝大會是難得的消遣,按理不應如此生氣才是。他從人群中向場裏看過,只見一個少年抱劍垂首,屹立在場中紋絲不動,而另一個少年則圍著他狂奔,手中劍寒光閃閃,卻不曾攻出一劍。

  「這兩位誰是誰啊?」軒轅望心中一動,莫非在首場,柳孤寒便被擊敗了,因此他問身旁的圍觀者。

  圍觀者看到他手中的劍,知道他也是鬥劍者,打量了他幾眼後道:「那個抱著劍象個木頭似的,叫柳孤寒,那個跑個不停象傻瓜似的,叫彭透。說起來你們這些練劍的,可都是腦子有問題,這個時侯什麽不好學,要去學劍,劍能讓你們有吃還是讓你們有穿……哎哎,你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

  軒轅望狼狽地從那人身邊逃走,來到了另一側,這次他問的人倒不那麽囉嗦,很簡潔地告訴他,柳孤寒上一場也是抱劍不動,對手沖上來便被他一劍刺死了。這個對手也知道他那一劍過於兇狠,因此不敢進攻,甚至不敢停下來。

  「一劍刺死!」軒轅望微吸了口氣,到現在爲止,他都儘量避免傷人,而這柳孤寒竟然一劍將對手致于死地!

  他仔細打量著柳孤寒,這少年黝黑精瘦,一雙細長的眼睛閃著充滿仇恨的光芒,臉上有著三四道明顯的傷痕,其中有一道自下巴延伸到脖子上,看起來不是劍傷。他身上的衣裳有幾處補丁,針線活兒極爲蹩腳。他抱在懷中的劍不曾配鞘,長三尺,卻僅有一寸五分左右寬,狹長有如毒蛇。

  給軒轅望印象最深的,就是柳孤寒那雙眼睛,透著憤怒仇恨與狠毒的眼睛。似乎映入這雙眼中的一切,都是他的生死仇敵,似乎他看見的所有,都會被他毀滅。這不是一雙簡簡單單憤世嫉俗的眼睛,而是一雙瘋狂殘忍的眼睛。

第三章 連勝

  軒轅望屏住呼吸,那柳孤寒雖然手上沒有動作,但他的目光所瞄之處,正是對手彭透的要害。彭透之所以狂奔不止,原來是爲了躲避他這殺意盎然的目光。無論彭透手中劍擺出哪一種劍式,柳孤寒的目光總能尋找到他的破綻,總能射向讓他一擊斃命的所在。

  彭透繞著柳孤寒奔了許久,已是汗流浹背,但柳孤寒的目光卻毫不留情將他驅得跑起來,旁人看不出名堂,但軒轅望卻知道這一奔一看之間,兩人至少已經比了百餘劍。

  那彭透臉上神情越來越緊張,到後來眉眼都擠在一快,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軒轅望暗歎了聲,知道他必敗無疑,柳孤寒不出一劍,便逼得他不得不認輸了。

  果然,彭透一咬牙停了下來,舉手剛要認輸,一直凝立不動的柳孤寒卻在這時猛然幻作一團黑影,手中狹鋒劍蛇一般吐出,場邊的仲裁顯然已經有準備,「嘿」的一聲一劍架了過來,但柳孤寒劍勢不減,貼著仲裁架出的劍,刺入彭透腰間。彭透「啊」的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捂在腰上,而柳孤寒手中狹鋒劍收了回去,劍光卻仍吞吐不定,似乎還想再刺出致命一擊。事實上,若不是仲裁及時介入,柳孤寒這一劍便不只刺入三寸了。

  「你爲何又要殺人!」仲裁是劍會指派的不曾參加英雄會的劍藝高手,未能完全攔下柳孤寒的劍,這讓他羞怒不已。

  「英雄會中不禁殺人。」柳孤寒聲音沙啞,夷然不懼地望著仲裁,那眼神簡直讓人以爲他隨時也會一劍將仲裁刺殺。

  「他準備棄劍認輸,你爲何還要趕盡殺絕?」仲裁幾乎是在咆哮。

  「我出劍時,他還未認輸。」

  「他正準備認輸,以你劍藝,豈能看不出來?」仲裁吼道:「你這是蓄意殘殺!」

  「弱者沒有活下去的權力,若是他能勝我,他便可殺我!」柳孤寒冷冷道。

  仲裁定定地看著他,過了會兒道:「你師父,是玉劍門的施卓然?英雄會之後,我會去找他。」

  柳孤寒的眼神依舊冰冷惡毒:「隨你。」

  軒轅望靜靜地看著他,一絲寒意在他心中升了起來,他毫不懷疑,這個叫柳孤寒的會毫不留情地對付下一個對手。或許,此次英雄會中殺人最多者已經出現了。他心中,一點都不相信這柳孤寒是施卓然的弟子,柳孤寒的劍技,應當還在施卓然之上!他,究竟是何方高人?

  人群都爲柳孤寒的殘忍而騷動起來,不少人開始叫駡,仲裁則忙著將重傷的彭透送去治療。柳孤寒用他那陰森森的不象少年的眼睛,掃視著鼓噪的人群。他與人群中的軒轅望對了一眼,軒轅望只覺像是吃了個蒼蠅一般噁心。

  回到自己的組中,軒轅望心中那種怪異的感覺依舊沒有消除。又休息了會兒,仲裁來喚他出戰,他來到了自己的第三個對手面前。

  這個對手是東都外來的一位劍匠,在所有徒弟組中年紀算是較大的,名字叫韓河。軒轅望知道他是天下十大劍派中大覺寺俗家弟子。大覺寺的僧侶據說個個都精通武學,在元始皇帝馬上定天下的二十年征戰中頗出過不少力,因此被敕封爲皇家寺院,在很長時間內是天下武學的勝地。只是近些年來魔石技藝日漸興盛,再來寺中大多是求神拜佛保佑發財的百姓,專心來求武學者也少了。此次連他們也遣俗家弟子中用劍好手來參與英雄會,料想也是希望能光大門戶,通過趙王使得自己再受皇室重視。

  「請指教。」那韓河面對年齡比自己小上一半的對手,卻絲毫沒有失禮,一舉一動都頗有大家風範。軒轅望看得心中好生佩服,知道對手養氣的功夫遠非自己這正式練劍時間不長者能比擬。

  「那麽我就先出手了。」見對方行禮後遲遲不動,軒轅望知道他在等自己先動手,便跨步遞劍,中規中矩地一式起手式。韓河挺劍格擋,雙劍相擊發出輕輕的叮聲,這一劍雙方都是在向對手表示敬意,故此都不曾用上全力。

  「著!」軒轅望喝了聲,手臂一展,劍式連綿不絕便攻了出去。他此刻精力已恢復得差不多,因此攻擊極爲迅速,劍式之間根本沒有停頓變招,完全是順其自然地施了出來。「快」本是八臂劍門劍意,但在軒轅望劍下,這「快」已然不僅僅是快了,更如綿綿山泉,看是起伏跌蕩,實際上卻滔滔不絕。

  可他的對手卻象座高山,泉水固然歡跳不休,高山卻不爲所動。無論軒轅望劍式如何靈活多變,遇著他的沈穩的防守,都象泉水擊在岩石之上,難以衝破對方的防守。軒轅望連著變幻方位,腳下移動如飛,向韓河身上三十六處要害接連不斷地揮出長劍,但最終總是與韓沖的劍相擊在一起。起初軒轅望還不覺什麽,但到後來,軒轅望便發覺與對方劍每撞一次,自己手臂就麻木一分,想保持劍速便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氣。

  「真象座山一般!」軒轅望暗暗吃驚,這一戰看來並不如第一場驚險,也不似第二場那般好看,但兩人劍路正好相克,反而讓軒轅望更覺得吃力。

  二人激鬥了良久,軒轅望妙招層出不窮,看似占了上風,而韓河則沈穩厚實,每每反擊便逼得軒轅望接連後退。無論軒轅望如何挑逗,韓河的防守始終固若金湯,不給軒轅望任何可乘之機。

  「這少年劍式難道無窮無盡麽?他八臂劍門沒聽說過有這麽多劍式,但爲何他出的每一全都深合八臂劍門快巧靈的劍意?好在他修爲較淺,空有變化多端的劍式,卻無法攻破我的防守,他劍使得越快,氣力耗得也越多,遲早便會累得停下來。」軒轅望頭痛對手難纏之時,韓河心中也大爲驚訝,他身爲劍匠,原本不屑作爲弟子參加英雄會,依他的意思,同門中派個少年師弟來便足以脫穎而出,但沒想到才戰到第三場,便遇上一個極難纏的對手。他在大覺寺門下已下,算是見多識廣,深知這一代年輕劍手中頗出了幾位極具天賦者。但他一直以爲,自己作爲大覺寺這武學聖地的劍匠,無論如何也不會輸給這些後起之秀。

  二人又鬥了十余劍,軒轅望靈機一動:「他象山岩一般,若是強攻,我只能震痛自己的手,俗話說『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對付這山岩一樣頑固的傢夥,就應用滴水的功夫!」

  韓河正思忖軒轅望的劍式何時才是窮盡之時,忽然發覺軒轅望連著兩劍都是自向自己右肩,而且兩劍劍式完全相同。他心中一動:「莫非這少年的劍式已經用完,不得不重復了?」

  軒轅望第三劍,又是同樣招式刺向韓河右肩,韓河揮劍格擋,並不見對方手上有多大力道,他心中又想:「莫非這少年不僅劍式用盡,而且力氣也到極限了?看他气喘吁吁汗流滿面,倒極有可能如此。」

  緊接著,軒轅望第四劍,依舊是上刺向韓河右肩。韓河心中大爲疑惑,同樣一式刺同樣地方,這在劍藝高手鬥劍時,是從未有過的。

  「他必然有詐,他起先用了那麽多劍式,爲何現在拼命重復這一劍?」韓河心中戒備,守得更緊了,哪知軒轅望連著十一劍,劍劍招式相同,攻擊目的相同,倒是韓河怕軒轅望有詐,十一次都是用不同劍式破解。圍觀者見了都哈哈大笑起來,只覺得這兩人有如演戲一番。

  等到軒轅望刺出第十二劍時,韓河幾乎是本能地揮劍去格擋自己右肩方向,但軒轅望劍出一半,忽然折向韓河左肋。韓河吃了一驚,大力運劍去護左肋,心中卻稍稍松了些:「原來這少年連攻我右肩十一劍,爲的是麻痹我,好在我有所防範。」

  他心念一轉之時,卻發覺軒轅望劍的那一式折向只是虛招,在他全力運劍護左肋時又折了回來,依舊刺向他右肩。軒轅望起初連刺十餘劍都極輕,不曾運足力氣,因此劍折回來極靈巧,而韓河變招護自己左肋是運足全力,再想變回來已經來不及了。軒轅望劍尖一觸,點在韓河右肩之上便收了回來,與此同時,仲裁的銅鑼聲也響了起來。

  韓河長歎一聲,這少年看起來老實,但用起劍來卻靈活多變,自己右臂用劍,如果少年全力刺下去,自己雖然不至重傷,但右臂可能終生便不能再用劍了。習劍二十餘載,卻敗在了一個默默無聞的少年手中,自己肩負的中興大覺寺的重任,該如何向師長交待……

  見到這個三十余歲的壯年滿臉黯然,軒轅望心中勝利的喜悅忽然少了許多,他想起在華州府城時,被趙冰翼擊敗的丁垂雲,丁垂雲臉上的黯然失意,與這韓河臉上的神情是如此相似!

  「多謝賜教。」

  軒轅望垂下頭,深深向韓河施了一禮,似乎自己面對的就是丁大叔一般。獲勝的喜悅已經被一種莫名的惆悵取代,自己那一日見了丁大叔臉上的神情,便自告奮勇要學劍替他雪恥,那麽在這位韓河劍匠身後,是否也會有位少年將開始自己的求劍之路?

  傳奇永不結束,故事永將持續,新人將被更新者取代。

  「這一戰,你勝得僥倖,若是生死相搏,你已橫屍多時了。」仲裁對軒轅望似乎有些激賞,他沈著臉道,「君子可欺之以方,你勝韓劍匠,靠的並非劍技。」

  「是。」軒轅望垂下眼,他靠的是小聰明僥倖取勝,這一點他自己心中也有數。倒是韓河苦笑道:「這靈機變通也是劍技的一部分,我敗便是敗了。」

  他頓了頓,走過來握了握軒轅望的手:「小兄弟,你很不錯,希望你能在這英雄會上走得更遠。有機會來大覺寺,我們再較較劍技,那時我可就不會再上這當了。」

  「多謝韓劍匠指教。」軒轅望再次向他行禮,不僅僅是禮節,更是因爲韓河身上展露出的那種大家氣度,這是軒轅望不曾見識過的。軒轅望心中忽然不自覺地將韓河與自己師父作一比較起來,雖然他心中不願承認,但倒隱隱覺得,這個韓河比起董千野更適合劍師這一稱號。

  「恭喜你了,你今日上午之戰已經結束,下午未時將與癸酉組的勝者再戰。」仲裁拍了拍軒轅望的肩:「董千野的弟子?難得難得,可惜可惜。」

  軒轅望沒有深思仲裁這兩個難得兩個可惜中的深意,他收起自己的劍,回到自己位子。朱順早在那兒滿臉喜容地等著,見他奔回來向他一挑大拇指,軒轅望心中的歡悅隨著他這一動作被引發出來,猛然沖過去,難得地將自己心中的興奮展現出來,和朱順緊緊擁了一下。

  但軒轅望又覺得少了些什麽,似乎有個極重要的人,沒有能同自己一起分享自己的快樂。快樂便是如此,你拿來與人分享,快樂會加倍,而快樂若是無人與你共享,那快樂很快便會索然無味。

  「緋雨……你看到了麽,我擊敗了三個高明的對手,其中還有一個大覺寺的劍匠!」軒轅望心中默想,輕輕撫摸著劍柄。在這寒冷的天氣裏,劍柄上卻傳來一股暖意,也不知是軒轅望心中的幻覺,還是因爲他方才鬥劍時握久了。

  軒轅望稍休息了會兒,來到師父組鬥劍處。他還不知道董千野戰況如何,另外也想看看施卓然是否仍未被淘汰。

  圍觀師父組鬥劍的人明顯要多了,想來這些看熱鬧的都堅信師父們會打得更精彩。軒轅望擠出了一身汗來,才來到董千野所在的師父組的壬申鬥場。他來時,正看見董千野站在場中與一人急鬥。

  軒轅望吃了一驚,董千野的劍技之快,是他所僅見的。但這場比鬥中,董千野的對手出劍有如閃電一般,比起董千野還要迅捷幾分。他心思一轉,立刻明白董千野遇上的是他在組中最強的對手電劍門的劍師雷破天。

  董千野以往也曾與雷破天切磋過,那時雷破天在快字上壓過董千野,迫得董千野不得不認輸,也因那一戰,雷破天得了東都第一快劍的稱號。但兩人這次交手,與以往卻不同,董千野收得個好弟子,不僅從軒轅望手中得到那神奇一式作爲自己的殺手鐧,更重要的是從軒轅望那兒間接得到緋雨的指點,對於本門劍技的認識又上了一層。軒轅望只學了兩套八臂劍門劍式而已,而董千野則將八臂劍門六套劍式都練得精熟,此刻他出劍不拘泥於哪一套哪一定式,而是信手拈來。雷破天快劍雖然迅猛,面對董千野近乎無窮無盡的招式,卻也是一籌莫展。

  「這董千野難道得了某位高人的指點,劍技竟有如此進步!」雷破天心中滿是狐疑,練劍練到他們這個地步,已經是到了瓶頸,突破則得窺劍之真意,成爲舉世共仰的劍宗,否則也有可能原地不動數十年。董千野原本略遜於他,如今卻隱隱有反勝半籌之勢,這讓雷破天心中極爲不甘。

  「如何能敗在這市儈手下!」他心中暗想,東都劍藝中人對董千野大多都看不上眼,因爲其爲人猥索,而董千野騙少年拜入門下去燒磚更是東都劍藝的恥辱。雷破天心中拿定主意,將電劍門的最深奧劍式也施展出來。

  一時間,雷破天的劍上藍光暴漲,劍周身「噗噗」作響,有如帶上電了一般。出劍之時,已經再看不到雷破天的手臂,雷破天的手與劍似乎成了一體,都幻作雷霆閃電一般的光來。

  原本從容不迫的董千野立刻被逼得手忙腳亂起來,兩人劍連擊數下,董千野發覺雷破天劍中蓄的力道極爲古怪,順著他的劍竟然傳到自己身上來,讓自己周身麻酥酥的用不上勁來。董千野心中明白,雷破天的電劍門嚴格來說也是內家劍派,最講究以氣馭劍,因此往往有自己古怪的運氣法門。現在雷破天定然已經全力施展了,若不能痛下殺手將他立即擊敗,只怕自己會敗在他這古怪的力道上。

  雷破天見扳回了劣勢,還逼得董千野手中劍速慢了下來,心中稍安,卻也有些慚愧,自己並不完全是靠劍技取得優勢的。但正這時,董千野突地跨步向前,不理會自己刺出的劍,而是挺劍伸臂擺腕,董千野劍上的力道便在這一擺之間暴增,劍上青芒閃爍,從自己電劍組成的藍影中穿透過來。自己刺出的劍「錚錚」聲裏被隨董千野這一劍帶起的奇怪氣流所帶動都偏開,而自己卻無法攔住董千野劍尖顫出的青芒。「噗噗」連著六聲,雷破天肩、胸、腹、大腿中劍,董千野早就恨他奪去了東都第一快劍的名號,下起手來分外陰損,雷破天「啊」的一聲,血自傷口中噴泉般湧出,很快將他衣襟染紅起來。

  雷破天雙目怒睜,直直盯著董千野,董千野卻是微微一笑:「東都第一快劍,如此而已。」雷破天怒意一湧,內腑的傷更是痛徹心肺。他雙目一翻,直挺挺栽了下去。

  仲裁敲響了銅鑼,方才董千野那一劍正是他將神奇一式加以變化後的結果,當仲裁慌忙請醫生來看雷破天時,董千野淡淡地道:「無妨,看起來嚇人,我出劍有分寸,不會要了他性命。自然,如果他自己生氣氣死,那與我可就沒有干系。」

  既然已確定他獲勝,董千野落得口頭上討兩句便宜,哈哈笑著他走了出來,那副得意的嘴臉,便是身爲弟子的軒轅望也禁不住搖頭,對比剛剛敗給自己的劍匠韓河,兩人的氣度可謂是天壤之別了。

  「望兒,咱們師徒都大獲全勝!」董千野眼尖,在人群中發現正準備偷偷溜走的軒轅望,大聲招呼道,在他想來,軒轅望是必勝無疑的。

  「師父。」軒轅望感覺到圍觀者射來的帶有鄙夷的目光,禁不住垂下頭去,倒是董千野恬然自得,似乎將別人的蔑視全當作讚賞。他旁若無人地走到軒轅望身邊,圍觀者畏他方才重傷雷破天的劍藝,紛紛給他讓開來。

  「好,隨我一起去看看別的場子吧。」董千野勝了宿敵,心中極爲高興,對給他帶來勝利之劍的軒轅望也就分外親熱,伸手拉著他自人群中擠了過去。

  軒轅望此刻心中卻已經沒有再看下去的欲望,這些天來見到的劍匠劍師,除了那大覺寺的韓河氣概非凡,其他都不過平平,甚至於象施卓然這樣讓軒轅望不齒者。

  但董千野卻心有所思,整個參加英雄會的劍師劍匠中,他僅有些擔心一人,其餘者即便以前勝過他,但自從他劍藝大進以後,特別是有了那神奇一式爲殺手鐧之後,便不再將這些人放在眼中。

  軒轅望被他拉著連接走過了幾個鬥場,董千野都只是冷冷瞥上一眼,腳下卻絕不停留,二人徑直走到了丙寅鬥場。

  但丙寅鬥場卻是空蕩蕩的,連圍觀者都不見蹤影。董千野咦了一聲,他自覺勝得較快,難道這丙寅鬥場的那人比他還快勝出了?

  軒轅望東張西望,不知師父是何意,只見董千野臉上的喜悅全然不見,換成了皺眉凝思的神情。順著董千野的目光望去,鬥場之中留下許多腳印,而董千野便是在注視這些腳印。這讓軒轅望大奇,也仔細揣摩這些腳印起來。

  良久,軒轅望收回眼神,卻發現在丙寅場外除了他們師徒還站著四五個人,隱約似乎是東都參加英雄會的使劍好手,個個神情都和他師徒一般,都在仔細揣摩那地上的腳印。如果是平時,軒轅望會覺得有趣,腳印有何好看,但現在則不然,他的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繚繞不去。

  「走吧,望兒。」董千野臉色凝重,但他發覺其餘四五個人後,嘿嘿笑道:「不知道他下一場是諸位中的哪一個啊,回去後好好加練吧。」

  那幾人顯然不願與董千野爭執,與其同這個向來嘴巴就損的市儈爭吵,不如多揣摩一下那個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人,豈是多揣摩能將他如何的。

  今日的比鬥已經結束了,下午是留給這些參與英雄會的劍客們休息之時,最初參加鬥劍的兩百四十八名師徒如今已經只剩餘三十二名了,被擊敗者不僅僅是遭遇淘汰,更有十一人不治身亡。施卓然的弟子柳孤寒的三個對手兩死一殘,是今日下手最狠的。

  「望兒,那個腳印,你看出什麽名堂沒有。」將朱順等弟子打發走了,董千野與軒轅望坐上人力車,董千野問道。

  軒轅望盯著前方人力車夫的背影,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人力車夫是自魔石技藝漸漸推廣之後漸漸興盛起來的,那些由於魔石技藝而失去生計的百姓,許多都拉著這簡單的小車,滿大街地招徠顧客,到得後來,象京城和東都這樣的大城裏,都有幾家人力車行,專門將小車租與車夫,賺得的一點血汗錢車行老闆要從中扣除大半,但仍有大量壯男擠入這一行當中來,甚至一些十六七歲的少年,爲生計也不得不如此。拉著軒轅望的,便是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虎頭虎腦的少年。

  「望兒?」

  「哦,師父。」軒轅望道,「我看那些腳印,一直覺得奇怪,那裏共留下三個人的腳印。」

  「這有何好奇怪的?」董千野故意考較道。

  「鬥場地面原本是軍隊校場,被踏實了的,這冬天裏地面凍得有若堅石,能在上頭留下腳印,可不容易,弟子駑鈍,便是全力也做不到這一點。」軒轅望道,「平常鬥劍,絕不至於留下如此深的腳印,只有出劍者竭盡全力才能如此。那腳印不是三雙,而是三組,每組至少有十八個,多則有二十一個,每一步便意味著全力攻擊一劍或是全力守了一式。能連著踩出十幾二十個如此深的腳印,其劍技之高可想而知。」

  「嗯,還有呢。」

  「最讓人覺得出奇的,是弟子看了那些腳印方位,由那些腳印方位可以推測出當時腳印主人對手的方位。只是,在對手方位上,竟然無一個腳印,這只有一個可能,對手極輕鬆,甚至不曾運足力。」

  「能看出這些,望兒你很有長進了。」董千野微閉上眼,過了會兒,他道:「其實,那些腳印對著的人,根本一步也不曾移動,便是站在原地之上,隨意揮灑,將這三位劍藝高手逼得必須全力應付,即便是如此,他們也在極短的時間內敗下來。」

  「師父,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對不?」軒轅望忽然主動問道,在於向來老實的過份的他來說,敢主動提出這樣的疑問,實在是極大的變化。董千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只道他是對那神秘者極感興趣故有此問,他卻不知道,在這英雄會的不斷比鬥中,軒轅望心思成長得極快,隱隱對於他這個師父,已經有些失望了。

  「大約兩年前……不,快三年了。」董千野慢慢道,「東都劍藝中人曾有過一次比試,那是爲了評定劍號而進行的比試。」

  軒轅望知道,劍會每過若干年便在某個地方舉辦這樣的鬥劍,以評定劍客是達到了劍匠劍師還是劍宗水準並授予相應劍號。但這樣的比試有嚴格的限制,最爲人所詬責的是不到三十歲者,便不能參與。

  「那時我已經是劍師了,呂長春便是那一次被評爲劍匠,施卓然也是。」董千野頗爲自得地道,「往年這樣的劍賽大多波瀾不驚,但那一年,卻有個從來不曾聽說過的人闖進劍賽中,連敗參與評劍的各門劍客,便是已經獲得劍號的劍匠、劍師們,面對他的挑戰也都一一敗下。他連勝三十一人,竟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十一式。到後來,東都數百名劍藝好手,竟然沒有一個敢面對他的。」

  「那人如此厲害,難不成是位劍宗?」軒轅望知道董千野一直沒對自己提過這事,那他自然也敗在那人劍下了。

  「不,不是,那人連劍匠都不夠資格。」董千野苦笑道:「那人當時不過二十五歲,連參與劍匠評定也還差五年。」

  「啊!」軒轅望大吃一驚,雖然這些年來劍藝日衰,如今的劍匠劍師已遠沒有二十年前的水準,但能在二十五歲的年齡裏便將東都所有劍匠劍師都擊敗,真可謂之壯舉了。軒轅望心中怦怦直跳,自己若是也能習得那人一般的劍藝,那麽……那麽緋雨便不會對自己失望了吧。

  「那人也參加了此次英雄會了。」董千野下一句,不出軒轅望所料。

  「就是那個不曾留下腳印的,他叫什麽名字?」軒轅望迫切地問道。

  「華閑之,華閑之……」董千野極不情願地吐出這個名字,那拉車的車夫聽到這個名字顫了一下,禁不住插嘴道:「華郎中?他可是好人啊!」

  「小子拉你的車,插什麽嘴你!」聽到這個車夫也知道華閑之,董千野咆哮道。

  「華郎中是好人!」那少年極倔,忽地將人力車停了下來,拉著董千野的車夫也不得不停下來。那少年瞪了軒轅望一眼,喝道:「下來!」

  軒轅望莫明其妙,道:「什麽?」

  那少年車夫甕聲甕氣地道:「我不拉你了,你們說華郎中的壞話!」

  董千野嘿嘿冷笑:「既是如此,你也就別想要拉車的錢了。」

  「不要就不要,你們會使劍有什麽了不起!」這虎頭虎腦的少年擰過脖子,不屑地道,「華郎中閉著眼睛,也能勝過你們。還有你,遠鍾大哥一定會打敗你的!」

  見他指著自己,又提到什麽「遠鍾大哥」,軒轅望有些莫名,拉董千野的車夫這時接過話岔:「大山,你少說兩句。二位客官莫怪,這小子自幼沒有父母管教,華郎中曾救過他一命,故此容不得別人說華郎中半點不是。」

  董千野上下打量著這個被稱作大山的少年,眼睛停在他右手時頓了一頓,因爲那少年右手拇指食指間厚厚的繭,讓董千野明白了一件事。

  「你這小子,也學過幾天劍吧。」董千野慢慢問道。

第四章 爲何習劍

  「是遠鍾大哥教我的!」少年挺起胸,顯然對此極爲驕傲。

  「我知道你說的那個遠鍾,華閑之的僕人崔遠鍾。」董千野點點頭,然後哈哈笑了笑,拍著軒轅望的肩道:「望兒你也應聽過劍癡鳳羽吧,東都中他從未勝過的少年,就只有這個崔遠鍾了。但是,崔遠鍾一定不是你的對手。」

  「哼,連我石鐵山都不見得能勝,還想勝遠鍾大哥!」那憨憨的少年又插了一句,董千野眼中寒光閃了閃,向那少年走了過去。軒轅望想起他在鬥劍時對那個電劍門雷破天下的狠手,心中一顫,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道:「師父,和一個拉車的小子生氣,不值。」

  旁邊那個邊夫也道:「客官,您老別生氣,這小子看起來牛高馬大,實際上不過十四歲,還小著呢,您可千萬別同他一般見識。鐵山,快向客官賠罪,否則瞧我不告訴老闆去!」

  聽到告訴老闆,叫石鐵山的少年車夫總算有些害怕了,他縮了下頭,用極低的聲音嘟噥了聲「對不起」,拉起車撒腿就跑了。

  「小兔崽子。」董千野咒駡了一句,又爲軒轅望攔了一輛人力車。

  回到董千野靠近城邊的家中,軒轅望心中既是興奮,又是悵然。今天連勝三場,並在勝利中對劍的領悟更加深不少這值得他高興;見識了韓河的氣度再比之董千野,這讓他惆悵;看到施卓然弟子柳孤寒那毒蛇一般的劍式,毒蛇一般的手段,這讓他心寒;聽到董千野談起那傳奇般的人物華閑之,這又讓他悠然神往。雖然一路上董千野以假仁假義自高自大目無尊長沽名釣譽等無數詞語將那個華閑之說成大奸大惡的奸徒,但那華閑之的劍技,分明讓自己這個自從得了神奇一式便老子天下第一的師父畏懼。

  這個華閑之,劍師口中十惡不赦的壞人,車夫心中救苦救難的聖人,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路旁傳來的爭執聲吸引了軒轅望的注意,董千野伸頭看過去,「咦」了聲,道:「停下,停下!」

  人力車夫停下了車子,軒轅望也向那邊瞧過去,只見是個少女在與人爭執,那少女佩著劍,看起來英氣勃勃。

  「你是千金小姐,去參加甚麽英雄會!」訓斥少女的是個管家模樣的老人,看起來倒還精明。象這樣的老人軒轅望也見過,一般大戶人家總有這麽一個資歷老得可以教訓少主的人物。

  「好了好了,福爺你就別說了。」見有人圍觀,少女雖然大方,卻也禁不住有些羞窘,白了一眼那叫福爺的老人。

  但那老人兀自叨嘮不止:「如今習劍有什麽用處,便是天下第一,也不過是歌伎小丑一般的藝人罷了,哪有好人家的女兒去習劍的!」

  軒轅望心中哼了聲,但他看向董千野,卻發覺董千野臉上沒有絲毫怒容。那老人又道:「鬥劍鬥劍,劍又不長眼睛,萬一傷著一丁半點,以後如何嫁人?」

  那少女顯然極爲無奈,家裏的這老仆叨嘮勁兒上來了,除了她祖父還可以攔一攔,旁人是無法阻止得了。她乾脆攔了輛人力車,便要乘車離開,那老仆跟在後頭嘴中仍道:「本來今日親家少爺來見你,你卻跑出來參加什麽劍會,你那師父陳先生是個好人,可就這事兒不對,爲啥非得讓你來參加什麽英雄會——聽說還死了人,做孽啊!」

  「好啦好啦!」少女終於忍不住了,「我如果在英雄會上輸了,便不再練劍回去嫁人就是,你就別叨嘮了!」

  聽著她們爭執的聲音慢慢遠去,董千野臉上露出噯昧的笑來,看了看軒轅望:「哈哈,望兒,聽見沒有,我們也走吧。」

  對於董千野的這表情,軒轅望有些不解,但董千野既不解釋,他便也沒有問。

  這一日下午,在家中討論今日鬥劍的得失時,軒轅望總是有些打不起精神。董千野只道他心中興奮得如此,略略說了兩句也就住了,留他一個人在屋子裏。

  此刻,軒轅望心中想的,便是自己究竟要爲何學劍。

  爲何學劍?是因爲丁垂雲敗給趙冰翼麽?丁大叔待自己雖然很好,但卻從未傳過自己劍技,即便是到後來,他也不希望自己走上學劍之路。

  是因爲緋雨麽?緋雨雖然在起初用惡作劇迫使自己從雲想綢緞莊中離開,但此後她便再不曾逼迫過自己,相反,是自己纏著她要向她學劍。

  是因爲拜了董千野地師父麽?誠然,董千野在教自己上確實盡心盡力,但他的目的是什麽,自己心中也一清二楚,況且,董千野的人品真的配爲良師?

  少年的軒轅望,遇見了他生命中一個重大問題,自己這些日來辛辛苦苦練劍,究竟是什麽。

  想起今日在英雄會中看到的魔石之車與魔石武器,想起今天被自己擊敗的對手,想起那個神秘的郎中和劍客華閑之,想起那個在路上遇到的不能贏得比賽就要回去嫁人的少女。別人習劍似乎都有自己的原因,便是師父董千野之所以下苦功,也無非是想成爲趙王的師傅從而一步登天,那自己練劍,究竟是爲什麽?

  「緋雨,你說我辛苦練劍是爲了什麽?」軒轅望撫著劍,自言自語,似乎緋雨就對坐在他面前,「丁大叔說的對,學劍,饑不可食寒不可衣,我是爲何而習劍?」

  劍自然不會回答他,軒轅望輕輕歎了口氣,丁大叔說去學魔石技藝,一點沒有說錯啊。

  這一夜軒轅望很晚才睡著,第二天習慣性地起床練劍用冷水抹身,但卻沒有往日裏的激情,他心中還爲昨天的問題所煩惱。

  趕到校場時,離鬥劍開始尚有一段時間,今日圍觀者更見多了,小販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兜售他們的小玩意兒,而觀衆們則七嘴八舌談論昨日裏的比鬥,甚至有人就此開始押寶下注,賭起哪個獲勝來。董千野對此興致勃勃,毫不遲疑到莊家那買了自己與軒轅望獲勝。

  軒轅望來到鬥場,由於昨日之戰後只餘十六位劍士,因此鬥場也空了許多,即便是軒轅望的徒弟組的比鬥,也被安排到中間高臺周圍來。在場邊的蒲團上盤膝坐下,軒轅望這才想起,自己今日的對手是誰還忘記調查了。自己心有所思忘了情有可原,但董千野也不曾提醒自己,這倒奇了。他找人問了下,才知道今日的對手是一位西峰劍派的女子,叫古月明的。

  他們師徒來得較早,軒轅望的對手位置便是空的。軒轅望垂下頭,閉起雙目,慢慢放鬆自己的心神。

  過了會兒,他覺查到斜對面有人來了,睜開眼一看,自己斜對面的蒲團上已有一個人也盤膝坐著。這個女子見他看來,向他瞪了瞪眼,似乎有些輕蔑。軒轅望輕輕啊了聲,沒想到,這個是自己對手的古月明,竟然就是昨日在街頭遇見的那個與管家爭執的少女。難怪昨日裏師父見到她後笑得那般怪異,師父定然是認得她,知道她是今日自己的對手。

  古月明一雙大眼不停地眨啊眨,上上下下打量著軒轅望。這個傢夥看起來還老老實實蠻順眼的,可他那個師父董千野是東都裏出名的騙子,真不知道鳳羽與崔遠鍾那兩個小子爲何會提起他,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子也能阻擋得住自己?

  趙王象昨日一樣乘魔石之車而來,當魔石之車再次出現時,軒轅望心中依舊感到震撼,這麽龐大的一個鐵傢夥,竟然能自己移動,這其中又有多少奧妙藏在裏頭!

  看到軒轅望全神貫注看著魔石之車,古月明又撇了撇嘴,一看就是個鄉巴佬兒,東都百姓可早就見過這魔石之車了,據說趙王還有意自東都開定修一條路去海港唐城,專通魔石之車,若真有那麽一日,魔石之車便再也不稀奇了。

  今日趙王倒不曾說什麽話,很快鬥劍便開始。當仲裁示意軒轅望與古月明起身入場後,二人都站了起來。

  「你就叫軒轅望?」古月明來到場中明知故問道。

  「是。」

  「看不出你有什麽特別的,董千野的弟子,不是運氣好不可能站在我面前來。說起來你們師徒此次運氣可都不錯,八臂劍門的快巧靈三記你習得如何了?」

  這女孩大大咧咧的說話,卻不曾激起軒轅望的反感,一來他較隨和,二來古月明的教訓口吻,讓他依稀覺得與緋雨有些相似。他微微一笑:「還好。」

  古月明微微偏了下頭:「還好?還挺自信的,你這人不太討厭,是喜歡劍藝還是被董千野騙來的啊?」

  「咳!」仲裁見這二人見嘮起了閒話,不得不咳了一聲提醒道:「鬥劍開始,二位請。」

  古月明吐了吐舌頭:「險些忘了,請指教。」

  「請指教!」

  軒轅望低聲回了一聲,二人都退了一步,長劍當鋃出鞘。

  二人同時伸出劍來,劍身輕輕擊了一下,向對方表示敬意。這女孩雖然大大咧咧有些男人婆,但執禮卻很是嚴謹,氣度也極爲不凡,讓軒轅望自慚不如。

  「西峰劍派,天下十大劍派之一!」他心中暗想,大余國有大大小小劍門劍派不計其數,元始皇帝以武定天下時正是門派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時刻,有個一兩套劍式便可以開宗立派。但天下十大劍派,都是有數百年傳承的宗派,劍技深奧遠非八臂劍門這樣小門派可以比擬。

  軒轅望心中有意看看這古月明使的西峰劍派劍式,因此上手並未全力搶攻,起手式之後劍尖一偏,刺向古月明左肩。古月明則不然,她始終認爲自己在劍會之中最主要的對手就百鳳羽或崔遠鍾。因此她上手便是疾攻,想早些將軒轅望擊敗去瞧瞧鳳羽與崔遠鍾。

  軒轅望只覺得古月明劍式展開後,清冷的劍氣便隨著她的劍光漾了出來,有如湖水中落入石塊後淡淡的漣漪。古月明這套劍式配上她婀娜的腰肢,有如劍舞一般輕柔美麗。但這月下獨舞般的美麗中,卻蘊含著冷冷的殺意,逼得軒轅望不得不一點點縮小劍揮出的範圍,每五劍中,倒有四劍是爲了拆開古月明那看似輕柔的劍式。

  軒轅望拆了二十一劍,攻了四劍,這才發覺自己一開始便犯了錯誤。論劍式之精妙,八臂劍門的快劍根本無法與數百年錘練去蕪存菁的西峰劍派相比,八臂劍門劍式的唯一優勢便在於快上,自己放棄快攻想看古月明的劍式,其結果便是以自己之短搏對手之長。

  「著!」古月明清叱一聲,劍蕩起重重疊疊的光影,她心中明白,自己已經占了上風,這個軒轅望劍式雖然頗多,但精妙之處與自己比尚有不如,往往自己一式攻擊,軒轅望不得不用兩式甚至三式快劍進行拆擋。既是如此,早些將他擊敗了也好去看看鳳羽與崔遠鍾二人的表現。

  她手中劍式一緊,軒轅望那原本五劍中攻出的一劍也沒了,在古月明連綿不絕的攻擊之下,他只能處處防守,便是有精妙絕招,也無暇施展出來。

  古月明的劍式並不很快,但劍式與劍式之間環環相扣,幾乎不存在停頓。軒轅望每拆擋了前一式,便要應付針對自己破綻而來的下一式,似乎古月明對他如何拆擋早已了然在胸。

  軒轅望心中頗覺吃驚,自己的劍式雖然是根源於八臂劍門的兩套劍式,但有了緋雨的指點,自己從這些劍式中東拆一處西借一處,組成完全不同于原先的新劍式,有許多劍式,根本就是自己在比鬥中隨機應變使出的,但無論自己如何變化,這古月明總能料敵先機。她劍式並不快,便卻極爲有效,讓自己的長處無法發揮出來。

  「爲何會如此?難道說……這個女孩竟然如此厲害,我每一劍每一式她都能預先揣測出來麽?」軒轅望腦中飛轉,越想便越覺對手可怕,越覺對手可怕出劍之時便越有些遲疑,一遲疑起來,古月明給他的壓力便更大。雖然他左躲右閃拼力格擋,身上仍不免被古月明劍氣所傷,零零碎碎地衣服上增了些口子。

  「唔,八百年西峰劍派,四十代劍技高人,果然厲害。」

  他被一美麗少女迫得無還手之力,早引來衆多圍觀者,其中不乏有人指指點點嘲笑他,人多起哄,軒轅望也聽不出什麽來,但唯有一人的聲音自一片嘈雜聲中穿透過來,傳入他的耳中。軒轅望用餘光掃了一眼,那是個年紀輕輕留著濃黑八字鬍的男子。那男子似乎查覺到軒轅望的掃視,微微笑了一下。

  「八百年西峰劍派,四十代劍技高人?」軒轅望心中被這突然而來的聲音驚得動了一下,似乎觸摸到了什麽。

  古月明卻不給他思索的閒暇,手中劍一緊,劍上原先清冷的劍氣也變得淩厲起來,軒轅望連格數式,「噗」一聲,左腿褲管被古月明劃開來,露出半截小腿,周圍人都開始哄笑,不少人已經叫嚷要軒轅望認輸了。

  若是在聽到那八字鬍男子說話之前,軒轅望或者會真的認輸,此刻他練劍之心已有些淡了,對於這英雄會的勝負更不放在心中,唯一還讓他不放棄者,無非是希望能找回緋雨罷了。但那八字鬍男子說的話看似平淡,軒轅望卻隱隱覺得,這其中有古月明之所以占盡優勢的根源。

  「是了,是了!」他霍然開朗,西峰劍派有八百年歷史,有四十代高人,其流傳下來的劍技,自然是經過這八百年四十代的精雕細琢的,每一式自己會如何拆擋,那先前輩高人們早已揣摩得一清二楚,天下各門各派劍式雖然不同,但基本劍理卻是一般無二的,那些前輩高人自然能依據劍理判斷出自己會以何種姿勢進行防守,既是判斷出自己的姿勢,那麽緊隨其後的招式便是針對自己的姿勢而來的。自己只道是這古月明看透了自己,卻不知道看透自己的是八百年來四十代的西峰劍派高手!

  想是想到根源,但這卻讓軒轅望更覺心驚,自己乍看起來面對的是古月明一正當妙齡的少女,實際上卻是在與八百年四十代劍技高手對壘。自己,能勝麽?

  「他們並不是真正看到我使劍,這便是我唯一的勝機。他們依劍理揣測出的,若是我不按劍理出劍……」軒轅望心中念頭急轉,卻是越想越覺得自己太大膽,這樣的方法也太冒險。但此刻他已陷入必敗的危局之中,不賭,也是不成了。

  古月明嘴角卻浮起一層淡淡的笑來,軒轅望能支撐至如今,卻實已經出乎她意料了,但最多三劍之下,軒轅望便再無抵抗之力,自己終究還是要獲勝的。

  她手中劍平刺了過來,這姿勢看似平淡,但因爲軒轅望此刻正被她前一式逼得縮身到了身體都快失去平衡之境,這指向軒轅望右臂的一劍雖然不會對軒轅望造成致命傷害,卻能逼得軒轅望不得不倒在地上,到那時她再跟進一式,軒轅望唯有就地打滾才可避過——可緊接著下一劍,便可以讓軒轅望避無可避了。

  就在這時,軒轅望忽然做了個讓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的動作,他突然擰身挺身,左心口正對著古月明的劍撞來。

  那八字鬍的男子目光閃了一下,旁人眼中,只覺得軒轅望這是自己撞上劍尖送死,他卻看出,軒轅望這一撞之時,左手已經護在心口上,古月明之劍須穿透軒轅望左手,才能刺入軒轅望心口,而此刻,軒轅望右手中的劍已飛快向古月明右臂探出了。軒轅望出劍深含八臂劍門「快」字劍意,他雖然後發,卻會與古月明之劍同時刺中對手!他胸口有手掌阻上一阻,若是僥倖,他甚至可能以手指挾住劍,而古月明右臂前卻毫無阻攔,只要給他刺中,古月明劍上的力道便會消失,給軒轅望造成的傷害也會減到最小。這看似吃虧的一劍,其中大有便宜!

  「他方才明明陷入古月明劍式之中幾無挽回,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竟然想通了原因並作出正確的判斷來,這少年對劍技的敏感幾近於妖了。」八字鬍的男子輕輕皺了皺眉,「想來還是我方才那句話不該說,這一戰其實是我助了那少年一臂之力,不過古月明背後更有八百年四十代高手支撐,論不公平,也是她不公平在先。」

  心念一轉,八字鬍男子啞然失笑:「我管這些做甚,這少年與古月明誰勝誰負,都將是遠鍾的勁敵——這少年對劍技的敏感雖是令人驚歎,離遠鍾所說輕易擊敗鳳羽還相差太遠,莫非這軒轅望背後還另有其人?」

  軒轅望那大違劍理的一式,果然是古月明所不能預料的,她怔了怔,軒轅望不曾側身倒地,她緊接著的一式便毫無用處,一時之間,古月明能做的便是改變劍方向,揮手格開軒轅望這一劍了。

  「你!」她剛想指責軒轅望亂來,但軒轅望難得有這機會,手中劍刷刷刷快似疾風,劍氣激蕩出來,逼得她不得不撤身先擋住軒轅望的攻擊再說。

  軒轅望盼的就是她這一式,他心知自己若是再戰下去,終究會敗在她這積累了八百年的劍式之下,取勝之道就是在她看破自己大違劍理的劍式之前,先擊敗她,要做到這一點,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那神奇一式。

  他向前輕躍了一步,劍挽了個劍花,右臂前送,手腕搖擺,心、氣、力均凝在劍身之上,手中的劍冒出青虹一般的光芒,起初只是一道,緊接著在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裏變成了數十道,劍芒噗噗作響,像是騰空躍起的數十條飛龍真襲向古月明。

  八字鬍男子在軒轅望向前輕躍時眼睛便是一張,當他劍上刺出數十道光芒時,八字鬍男子眼中也閃過如電一般的光來,這樣一式,果然是十二品之上的劍士才能施展出來的!

  古月明剛要重整劍式再攻過去,軒轅望的劍芒便風馳電掣般地襲來,古月明只覺自己周圍一暗,似乎陷入萬叢箭竹之中,迎面而來的,儘是森森劍氣,她「啊」了一聲,身上數處一冷,對手劍上劍氣滲入她體內,讓她牙齒輕顫。她禁不住閉住雙眸,發出尖聲的哀鳴起來。

  軒轅望的劍應聲而止,軒轅望大口大口喘氣,方才這一劍他已將精氣神全都運在劍上,猛然收住,劍上之力反噬之下,他體內並不比古月明好上多少。那仲裁見了軒轅望那神奇一式,也禁不住先向軒轅望一挑拇指,然後才敲鑼判定:「勝負已分,八臂劍門軒轅望勝!」

  軒轅望平住呼吸,用急切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方才那個出聲的八字鬍男子,但那個男子已經消失在圍觀者中。圍觀者此刻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方才軒轅望明明被古月明逼得無力還手,但在一瞬間便扭轉回來,施展出讓這些外行也覺得歎爲觀止的一式,也讓他們對軒轅望好感大增。

  「昨天這少年也是在必敗之時施出絕技,一舉便擊敗對手,這少年,可是妖劍啊!」有昨天見過軒轅望鬥劍者道。

  「妖劍?」旁邊自然也會有人問,於是被問者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將昨日軒轅望如何取勝孫建空說了一遍,軒轅望妖劍之號,便在他本人不同意不知情的情形下,在東都人口中傳了起來,很快也成了劍技中人稱軒轅望的的綽號。

  「當鋃」一聲,古月明手中劍墜在地上,她捂住臉,象所有少女一樣,哀哀哭了起來。軒轅望這才憶起,古月明輸了,便要回去嫁人的啊……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依禮他們二人還要說聲多謝指點方能退下,但軒轅望與古月明此刻,都將這禮節忘了,軒轅望嘴上笨拙,除去一個「對不起」,便是「實在對不起」,這對於被安慰者而言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軒轅望微垂下頭,心中充滿著沮喪,勝與負對於自己而言並非至關重要,但對這少女來說,可能關係到她能否再走這劍藝之路了。自己那時,爲何心中只有一個求勝,而把這些全忘了?

  古月明終於止住哭泣,臉上又恢復正常,但周圍人的哄笑,讓她臉上飛起兩團紅暈,她恨恨瞪了軒轅望一眼,垂首行禮:「謝謝指點。」

  「謝謝指點。」軒轅望也行了禮,看著古月明退了下去,他心中茫然依舊不曾解去,當古月明在衆人指指點點中行出時,軒轅望心中忽然一陣衝動,他快步跑了過去,追上了古月明。

  「古小姐,古小姐!」

  看到這個方才擊敗自己的人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古月明心中有些不解,這小子看上去老老實實的,難道不知道勝者跟在敗者之後會惹人嫌麽?

  失敗的人,總是需要有自己的空間,有自己的時間,來慢慢舔舐傷口。

  「古小姐,對不起。」軒轅望向古月明深深施了一禮。

  古月明心中又是鬱悶又是痛恨,這小子趕上來就是爲了說這一句無關痛癢的話麽?

  「昨天,在街上,我無意中聽見古小姐與貴府管家的對話了。」軒轅望臉漲得通紅,「你……你真的要放棄劍去嫁人麽?」

  這樣的問話,在年輕男女嘴中說出原本是十分曖昧,但軒轅望臉上的誠懇與稚氣,卻讓古月明心中的羞赧消失了大半,她看了看這個有著雙靈活而深沈眼神的少年,輕輕抿了抿嘴,春風一樣的笑,浮在她方才還哭過的臉上,掠過少年的心底。

  「那是應付福爺的,我才不會放棄劍。倒是你呵,軒轅望,輸在你最後那一式下我心服口服,你可一定要打擊鳳羽與崔遠鍾兩個傢夥,如果沒有拿著最後優勝,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軒轅望呆呆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瞼。少女的爽朗,讓他心中更爲困惑。

  「那麽……古小姐,你爲什麽不放棄劍呢?」

  古月明慢慢向前走著,軒轅望的問話,讓她也有些困惑,自己身在大富人家,自幼便是祖父母的掌中明珠,父母親也寵愛有加,自己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家人也會想辦法弄來,福爺雖然叨嘮,但對自己的關愛絕不比旁人少。自己從小便如男孩兒般好動,父母便請來劍藝師父傳劍給自己,甚至送自己投入天下十大劍派之一的西峰劍派周恨水門下,自己原本可以安安心心在家中作千金小姐,安安心心學女紅家務,安安心心嫁個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安安心心當個賢妻良母……

  「古小姐。」軒轅望跟在她身後,看來不得到她的答案,是不會離開的了。

  「因爲……」古月明看了看這個少年,或者說大男孩才更合適,一絲微笑又在她臉上拂起,她的眼睛似乎含情脈脈,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爲,我喜歡……」

  軒轅望的臉騰地紅了。

第五章 毒蛇心

  「因爲,我喜歡……劍!」

  少女銀鈴般的聲音依稀在耳,少年臉上的緋紅仍未散盡。

  「因爲,我喜歡劍!」

  一日來困擾著少年的難題,竟然在少女惡作劇般的捉弄中得到了解答。

  「我爲何會走上學劍之路,我爲何爲自己在劍技上的點滴進步而歡欣,爲自己的停滯不前而煩惱?不是爲了丁大叔,不是爲了趙冰翼,不是爲了什麽前程,不是爲了師父,甚至不是爲了緋雨,而是因爲,我,喜歡劍!」

  這是一種深深的、不可救藥的喜歡,他喜歡那種握劍在手的感覺,喜歡劍光在自己揮舞下紛飛的感覺,喜歡那一式又一式連綿不絕的劍工在自己劍下展開的感覺,喜歡與人談劍時那偶有心得的感覺,喜歡那種在對手劍下找到對手弱點並將之擊敗的感覺。

  心靜了,氣平了,結解了,古月明也離開了。軒轅望抱劍仰望蒼天,少年的心中輕鬆舒暢,自從緋雨離開以來,他從不曾如此輕鬆過。

  「阿望,那個……那個你的下一個對手也知道了!」

  朱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臉上浮現出驚慌的神態,似乎還有一些恐懼。

  「明白了,是柳孤寒?」

  軒轅望揚眉問道,那個柳孤寒對劍的理解絕非一般對手可以比擬,他的劍,是毒蛇之劍,是死亡之劍。

  「是那個柳孤寒,好狠!」朱順神情仍有些緊張,方才那一幕讓他非常害怕,這兩日鬥劍場上也死了十餘個人,但卻沒有今天死得這般慘的,想起那具被開膛破肚腸子都拖出來的屍體,想起柳孤寒冷冷地在屍體上擦盡劍上的血跡,想起下一場對上柳孤寒的便是軒轅望,朱順便不寒而粟。

  軒轅望拍了拍朱順的肩,明白他是在爲自己擔憂。他心中對柳孤寒的劍技也極爲忌憚,剛剛放鬆的心情立刻又繃緊了,昨天看到那個柳孤寒的劍技,與尋常劍理大不相同啊。

  「輕易不會出劍,而是冷靜地站在那裏,尋找敵人致命的破綻,以殺意逼迫對方拼命,而對方越是拼命,露出的破綻便越致命,當對手即將崩潰之時,他便給予最後一擊!」

  軒轅望默默回想柳孤寒的劍技,單論劍式而言,軒轅望並不曾看到柳孤寒施展什麽精妙的劍式,柳孤寒出劍簡單明瞭,便是一劍要了對手性命。但他在出那一劍之前向對手施加的壓力,出那一劍之時對時機的把握,都達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這個對手,與其說是個劍士,不如說是森林中的獵人,在險惡的環境之中與猛獸對峙,如不能一擊殺死猛獸,便只有死路一條。

  「弱者沒有活下去的權力……」回想起他那殘酷無情的一句話,軒轅望雖然擠在人叢之中,依舊覺得冷風吹過,心頭一便蕭瑟。弱肉強食,乃叢林之中的法則,但在人類之中,難道也要遵循這一法則麽?

  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

  軒轅望微微歎了口氣,想了許久,依舊不曾想到對付那柳孤寒的方法出來,若是上去便一輪快劍疾攻,以那傢夥的個性來看,他定然會拼著挨自己一劍也要一劍將自己殺死,而自己卻不可能招招都是殺手,畢竟,象柳孤寒那樣冷漠而平靜的殺人,不是自己能做得出來的。

  「不成,這樣也不成。」軒轅望輕輕嘟噥了聲,天下沒有無破綻的劍式,無論自己劍有多快,也總會有破綻,那柳孤寒出劍乾淨利落,根本沒有什麽花式,只要自己的破綻落入他眼中,他便會用強大的殺意逼迫自己。

  「沒有破綻……一上手便用那神奇一式麽?」想來想去,唯有那神奇一式的破綻會被劍上激蕩出的劍氣所彌補,但這神奇一式是反擊之式,用於主動搶攻,其突然性便失去了,對手完全可能閃過這一式,利用自己全力進攻後的衰勢,一舉擊敗自己。

  軒轅望撫摸著劍柄,陷入深思之中,但這時,朱順又來道:「阿望,仲裁叫你了,馬上就要開始啦!」

  「哦。」

  軒轅望擡起頭來,昨日上午是三場,今日上午也是三場,便只剩餘明日一戰了。

  「軒轅望,你可準備好了?」

  仲裁見他若有所思,走過來問道。

  「是。」

  「你要小心些,你對手出劍極狠毒。」仲裁是位劍師,柳孤寒的狠毒這兩日在他們之中出了名,他見軒轅望的遲疑,以爲軒轅望是怕了。「我會注意那柳孤寒的,他一出殺手我便會制止他,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軒轅望擡起臉來看著這位身材高大的劍師,展顔一笑:「謝謝仲裁,不過,我不認爲我會敗給他!」

  仲裁看到的是一張自信的臉。

  軒轅望深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道:「看到了麽,緋雨,即使面對柳孤寒那樣的對手,我也不認爲我會輸給他,因爲我喜歡劍技!」

  二人進了鬥場,柳孤寒的毒辣是出了名的,因此那些希望看到血腥的人都聚集到這兒來了。軒轅望向周圍圍觀者掃了一眼,發覺許多人看自己時似乎看的是一個死人。

  軒轅望無聲的笑了笑,然後收回眼神,迎接柳孤寒那毒蛇一般的目光。

  「你們二人能到這一步都不容易,我希望你們二人下手要有分寸。」仲裁例外地在宣佈開始之前加了一句,「開始!」

  「請!」軒轅望垂首行禮,但他的對手卻紋絲不動。

  當軒轅望直起身體拔出劍後,柳孤寒全身殺意暴漲,隨著他的目光射向軒轅望身上。軒轅望卻在這同時向後退了三步,退出了柳孤寒的攻擊範圍。

  「懦夫!」意識到軒轅望是有意回避自己,柳孤寒冷冷吐出兩個字,但他腳步沒有移動,依舊是站在那兒,抱著他那柄三尺長一寸五分寬的無鞘狹鋒劍。

  軒轅望微微一笑,他明白,若是自己不先退一步以避開鋒芒,這之後便會陷入柳孤寒殺意之中。他這時做了個出乎柳孤寒意料的動作,右手挺劍平舉,雙膝緩緩彎曲,慢慢坐倒在地上。

  因爲他右手劍始終半伸半縮指向柳孤寒,柳孤寒如果此刻利用他坐下之機沖過來,極有可能會撞在軒轅望搶先伸出的劍上,因此柳孤寒只是冷冷盯著軒轅望露出破綻的眉心。

  當軒轅望盤膝坐下後,他緩緩收回劍,將劍放在膝上,右手輕輕握著劍柄,向柳孤寒笑了笑。

  柳孤寒瞳孔猛然收縮,腳步緩緩前行,與軒轅望保持有六步的距離,這正是他攻擊的最佳範圍。

  旁觀者都茫然看著這二人,柳孤寒進到距軒轅望六步左右時便止住不動,開始緩緩向左移動。而軒轅望竟然雙目一閉,似乎打起瞌睡來,絲毫不將這已經殺死了三人的對手放在心上。

  「這個柳孤寒目光敏銳,只要給他發現一處致命破綻,他便會全力攻擊,世上不存在沒有破綻的劍式,既然如此,我就給他十處二十處三十處的破綻,處處都是破綻,他反而難以選擇。」

  軒轅望想來想去,自覺無法破掉柳孤寒的劍式,也無法防備柳孤寒那穿心奪命一擊,既是防不住,那乾脆就不防,讓他去爲選擇何處做爲攻擊方向去傷腦子。

  柳孤寒繞著軒轅望轉了兩圈,明明軒轅望全身上下都是破綻,明明只需一擊便可以將他刺死,但柳孤寒這一劍就是無法刺出去。

  「這小子敢大膽地坐在我面前,一定有他過人之處,他一點都不害怕,定然有極厲害的後手。我刺他心口?不,他眉間也毫無防備,那就刺他眉心?可他背後更是空空如也,繞到背後去刺他一劍?」

  這世上任何一個劍士,在攻擊之前都會考慮到儘量護住自己的要害,越高明的劍士,其保護自己的能力就越強。柳孤寒目光獨到,最善於發現對方劍式護不住的破綻然後進行致命一擊,可當他面對處處皆破綻的軒轅望時,卻不知該選擇哪里作爲攻擊目標。

  仲裁屏住呼吸,這樣奇怪的戰鬥,是這兩日來他第一次見到的。軒轅望微閉雙目端坐如鍾,而柳孤寒則一圈一圈繞著他轉,毒蛇一般的目光來回舔舐著他周身要害,但那致命一劍卻就是不遞出去。

  轉了足有十圈,柳孤寒額角漸漸滲出汗水來,他那以目光視對手要害,看起來不費力氣,事實上只有精氣神力四合爲一才能對對方造成壓迫感,迫使對方慌亂並亂中出錯。因此,這種方式也極耗氣力精神,當他面對心志極爲堅定的對手,不能壓迫住對方時,所消耗的氣力精神就更多了。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軒轅望心中默默誦著自己幼年曾讀過的古書,柳孤寒不輕易出劍,是因爲他一出劍則必然一鼓作氣擊敗對手,若是自己讓他遲疑不決,他凝聚的氣力精神終有耗盡之時,那一刻,便是自己可乘之機了。劍技與兵法,原本是一理麽。

  「這小子露出這麽多破綻,我究竟要不要攻他,攻他哪一處破綻好呢?」柳孤寒目光閃爍不止,他除去腳步以固定的節奏移動外,抱著狹鋒劍的上半身紋絲不動,隨時可以出劍。

  他自己也覺得額頭的汗水滴落下來,有些還沾著睫毛之上,讓他眼前有些模糊。但他不敢眨眼,自己向前逼進,讓對手處在自己攻擊範圍之內,也即意味著自己也在對手攻擊範圍之內。施卓然說了,八臂劍門劍技別的不值一提,但一個快字卻是實實在在的,而這個叫軒轅望的更有一手極爲神奇的劍式。

  「記著,若是遇上董千野的弟子軒轅望,不要給他施展那一式的機會,若是讓他施展那一式,你便只有戰敗這一後果了。」

  施卓然不曾傳他那神奇劍式,柳孤寒也不屑學,他以爲自己的劍式便足夠了,此次若不是爲了參加英雄會,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當施卓然的弟子。但現在,柳孤寒心中卻有些後悔,那神奇一式究竟是如何施展的,自己即便是不學,先在施卓然那兒知曉些底細,也總勝過在這裏猜想。

  圍觀者早就哄聲一片,敢來看柳孤寒鬥劍者,都是沖著可能死人來的,知道他鬥劍並不好看。但這二人一轉一坐過了半晌,卻一劍都沒遞出過,怎不讓圍觀者大失所望,因此喝倒采聲亂糟糟響成一團。便是一直在旁注意,以防柳孤寒一劍殺死軒轅望的仲裁,也已經汗流浹背了。

  「他果然不敢攻來,破綻太多,反而讓他無從取捨了。」軒轅望心中暗想,自己這取險一著,雖然讓柳孤寒暫時不敢進攻,但自己也無法攻擊對方,只要自己一動,柳孤寒立刻便會做出反應,如今二人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僵持。

  兩人的僵持,由一個意外而打破了。

  一滴汗水順著睫毛混入柳孤寒的眼中,他不得不使勁眨眼。就在這同時,他隱約看到,原本閉著雙目的軒轅望忽然瞪大了雙眸,平放在他膝上的劍突地騰空跳了起來。

  「最大的破綻!」

  柳孤寒懷中的劍和他的身影同時幻成一道黑色的閃電,直指軒轅望左肋下,透骨的劍氣,象利箭一般射了出來,在劍尖觸著軒轅望之前,便已將軒轅望衣衫穿破。

  但劍就在將刺入軒轅望要害而仲裁正拔劍欲救軒轅望之時頓了下來。並不是柳孤寒想手下留情,而是因爲軒轅望的劍已經搶先刺入柳孤寒手腕,柳孤寒右手一分一點力氣也無法使出來。

  軒轅望出了一身冷汗,他早就注意到柳孤寒額頭的汗水,等的就是他額頭汗水遮住視線之時,以極快的動作給柳孤寒造成幻視。柳孤寒只會刺向最大的破綻,軒轅望早已了然在胸,因此,他的劍便已經等在柳孤寒劍路之上。這不過是他那日從古月明劍技中學得的道理,卻沒料想今日就用上了。

  軒轅望緩緩起身,柳孤寒右腕中劍,勝負已分,若是軒轅望有心殺他,緊接著便可以刺死柳孤寒。

  仲裁也禁不住抹去一把汗水,他正要敲響銅鑼,變化又産生了。

  一臉激憤的柳孤寒臉上突然浮起了冷酷的笑容,他右手一松,似乎握不住劍,劍落了下來。但幾乎同時,他左臂伸了出去,抓住了落下的劍柄,毫不遲疑地向前一送。

  「啊!」軒轅望悲鳴一聲,捂腹疾退,在柳孤寒臉上露出那冷酷笑容之時,軒轅望已經本能地後退了,因此這一劍沒有象柳孤寒想的那樣刺穿軒轅望小腹。柳孤寒向前疾沖,左手施展狹鋒劍竟然比右手還要快上一分,狠狠紮向軒轅望心口。

  軒轅望在腹部中劍時,已經覺得劇烈的痛苦將他的力量帶走大半,他全力後退之時,手臂前送,右腕輕擺,那神奇一式第十種變化在這危機之時竟然使了出來!

  那神奇一式原本只有九種變化,而且每一種變化都以前進突起開始,只有這樣才能將精氣神力都蘊入劍中。但軒轅望在生死關頭,唯一可以依靠的便只剩那神奇一式,這生死關頭的猛爭,讓他將全部潛力都發揮出來,竟然在退後之時用出了神奇劍式!

  帶著狠狠的笑的柳孤寒正突進要殺死他認爲已無還手之力的軒轅望,迎著他胸膛而來的,卻是軒轅望劍上射出的青芒,他悶哼一聲,胸腹之間連著中劍,若不是軒轅望此時神志已散,出手沒有多少力道,他當場便會斃命。

  一直在起哄的圍觀者刹那間靜了下來,這一眨眼中,軒轅望與柳孤寒之間便發生了數次變化,先是柳孤寒似乎看到軒轅望最大的破綻,緊接著軒轅望制住柳孤寒,但隨後柳孤寒重創軒轅望,最終結果,卻是二人都倒在地上,汩汩的血自二人身上的傷口中湧了出來。

  「當!」

  仲裁的銅鑼聲此時才響起,仲裁扔了銅鑼,搶先一步來到軒轅望身邊,軒轅望已經暈了過去,腹部被柳孤寒狹鋒劍貫入至少兩寸,也不知傷及內臟沒有。仲裁慌忙替軒轅望止血,而柳孤寒則在地上掙扎著站了起來,臉上微微露出茫然。

  他心中明白,軒轅望最後一劍,仍不是要殺死自己,而是要阻止自己追擊,那一劍,本來可以奪去他性命的,但軒轅望依舊避開了他的要害,他傷雖重,卻不象軒轅望一樣有生命危險。

  「讓我來。」隨著這穩定的聲音響起,一個留著八字鬍的男子快步從人群中擠出,他臉上有些擔憂,阻止仲裁搬動軒轅望的身體。

  「嗯,內腑有損傷,此刻不要搬動他,以免致使內臟破裂。」八字鬍男子瞄了一眼軒轅望的傷口,又看了看柳孤寒緊緊握在手中的狹鋒劍,伸手在軒轅望胸腹輕輕點了幾下。仲裁將早準備好的白藥爲軒轅望敷上,止住了血勢。

  「你應當明白,並不是強者都會吞食弱者。」八字鬍男子瞄了柳孤寒一眼,也替他上了藥,上完之後,淡淡地說了聲。

  柳孤寒用惡毒的眼光盯著他,嘴角慢慢傾起,浮出一個不屑的笑,指著軒轅望道:「強者如果懷有什麽仁慈之心,下場就和這個傻瓜一樣。」

  八字鬍男子深深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你還不懂什麽是劍,不懂什麽是劍技。」

  幾位仲裁低低商議了會兒,那個在場中的仲裁又走了過來,沈著臉道:「這一戰,八臂劍門軒轅望勝。」

  「哼。」柳孤寒的目光移在他臉上,冷冷哼了聲,以當時情形而言,軒轅望若不是手下留情,在刺中他右腕之後立刻便可將他殺死,根本不會給他可乘之機,以此判定軒轅望勝,倒不是沒有理由。

  仲裁帶著明顯厭惡的神情看著柳孤寒,如果不是柳孤寒年紀太輕劍技太毒辣,或許仲裁當場便會教訓他。

  軒轅望迷迷糊糊中,只覺身上飄飄然,也不覺得痛苦。四面八方都是奇怪的光芒,但在這光中,他又什麽也看不見。他似乎聽到了許多人的聲音,但卻分辨不出是誰的。他逝去的父母似乎在看著他,雲想綢緞莊的管事們似乎在看著他,丁垂雲似乎在看著他,八臂劍門的師父師兄們似乎在看著他,但當他大聲呼叫時,那些人都不理會他。

  一陣風吹來,這些亦真亦幻的影子都被風吹去了。一個婀娜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那是緋雨。軒轅望向緋雨高聲喊著,他害怕緋雨也象別人那樣不理他。緋雨慢慢走來,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際,軒轅望覺得有如春風拂面,說不出的舒暢安適,他慢慢閉上眼,嗅著緋雨身上若有若無的香味。

  「緋雨,不要不理我了……」他喃喃道,猛然睜開眼睛,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身邊什麽人也沒有。

  「緋雨?」軒轅望擡起頭來四處尋找,卻沒有見著人。聽到他的聲音,外頭朱順跑了進來,滿臉都是喜色:「你醒了,你醒了!」

  軒轅望深深吸了口氣,心中隱隱一動,屋裏有著一股淡淡的有如桂花般的香味,而這香味正是他在緋雨身上嗅到的。

  「怎麽樣阿望,身上可好些了麽?」

  軒轅望猛然想起,自己小腹受了重傷,但自己能從柳孤寒劍下逃生,已經是極爲僥倖了。他伸手摸了摸傷處,那兒裹著厚厚的布,但卻不怎麽覺得疼痛。

  「醒來了?」一個郎中模樣的走了進來,他是這次英雄會的郎中,爲軒轅望號了號脈後他眉頭輕輕皺了皺:「奇了,方才脈象中有內腑受傷的樣子,如今怎麽沒了?」

  「沒了還不好!」朱順聽得有些生氣,怒道:「你巴不得阿望內腑有傷麽?」

  「哪有此事!」郎中自知失言,連忙改口,「雖然內腑察覺不到什麽問題了,但你還需靜養幾天,這英雄會是不能再參加了。」

  「哦,我不是敗給柳孤寒了麽,還有,我最後那一劍有些收不住手,柳孤寒傷得重不重?」

  軒轅望腦子慢慢清醒過來,他猜想緋雨定然來過,自己內腑的傷定是她不知用什麽法門弄好的,因此心中極爲歡喜。

  「仲裁判定,是你獲勝了,你先制住那個姓柳的,但那個傢夥他媽的不是東西,你不殺他他卻痛下殺手。你最後一劍倒也讓那小子流了不少血,不過他傷得遠不及你重。可惜,你傷得太重,不能再鬥下去了,否則最後優勝定然是你。」朱順恨不得將軒轅望昏過去後的情形一口氣說完來。

  「現在外頭如何了,師父勝了麽?」軒轅望對於自己不能再進一步與鳳羽或是那個華閑之的弟子崔遠鍾比劍有些遺憾。

  「師父在對付一個叫華閑之的,說起來那個人在你同柳孤寒鬥時也在看你們,你傷了那個華閑之還爲你止血了。」朱順說起董千野的對手,卻沒有半點敵意,相反還略帶敬佩,「那人可真年輕,估計還不到三十,便能擊敗那麽多劍師,施卓然便被他三劍擊敗了。」

  「啊?」軒轅望心中奇癢難熬,「施卓然有沒有施展出什麽奇特的劍式,華閑之是如何破的?」

  「我聽人家說的,自己沒去看……」朱順嘿嘿一笑。

  「哦……郎中,我能去看鬥劍麽?」

  那郎中正在仔細檢視軒轅望脈搏變化,對於軒轅望內腑傷勢突然不見,他仍有幾分疑慮,聽到軒轅望問,他搖頭道:「你說話都不宜多說,移動得不小心便有可能會傷到內腑。」

  朱順吐吐舌:「既是如此,我去看師父與華閑之之戰,過會來告訴你。」

  他起身正要走,迎頭董千野卻走了進來,滿臉都是憤憤的神色,朱順一見就想偷偷溜走,但董千野卻喝住了他:「望兒如何了?」

  「阿望醒來了,郎中正在檢視呢。」朱順低頭回答。

  軒轅望擡起頭,低低喚了聲:「師父。」

  「哼,沒用的東西,竟然會給施卓然的弟子傷了!」董千野沈著臉喝了聲,那郎中早就聽說了經過,插了句:「對方太過狠毒。」

  董千野卻不理他,道:「你一劍刺入那小子右腕,緊接著便應殺了他,正是你存有婦人之仁,結果自己險些死了。」

  軒轅望不敢回聲,只能唯唯若若。他心中董千野十之八九是敗在了華閑之手中,而且極有可能是慘敗,因此來拿自己出氣。

  董千野責怪了會兒,終於沈默不語。以軒轅望只在他門下不足三個月的時間來看,能進入前四已屬不易,自己也不是在四進二中遇上了華閑之,在極短時間內便被他擊敗麽?

  想到這裏,他又心有不甘,此次英雄會中自己憑藉這些日子對劍理的新見解和那神奇一式,連敗各路高明劍士,但遇著華閑之,自己無論如何誘他,他卻總不給自己施展那神奇一式的機會,最終不過十二式便敗了下來,難道說那華閑之真的到了如此水準,可以在十五式內擊敗一位頂級的劍師麽?

  對於董千野師徒而言,英雄會已經結束了。別人成爲主角,自己連跑龍套的都不是,生活中大多時侯都是如此。

  當董千野心灰意冷將軒轅望弄回了家中之後,華閑之擊敗最後一個對手章日升,他弟子崔遠鍾同時也在最後兩戰中連勝鳳羽與來自京師的沈醉雲,師徒二人一齊獲勝,讓聚集于此次英雄會的諸多劍士或羨或妒。在華閑之取勝之後,趙王當衆聘華閑之爲王府劍藝師傅,甚至當著衆人之面恭恭敬敬向華閑之行了拜師之禮。

  董千野又將朱順等打發去燒磚,一切似乎又回到重前,軒轅望傷好得極快,才兩三日間便能起床,只是尚不能用力,旁人對他恢復得如此之快都非常吃驚,只有軒轅望自己明白,每天早晨他醒來之後,總能在屋子裏嗅到那桂花般的幽香。

  英雄會已畢,董千野對軒轅望也冷淡了許多,軒轅望也巴不得只有自己一個人,每日裏便撫著自己的劍,希望能見到緋雨。

  到了第五日,軒轅望已經能稍稍活動,他迫不及待便來到劍室,走到劍室院外之時,似曾相識的聲音那他心中一動。他悄悄避到牆角,將耳朵貼在牆上。

  「若不將他除去,東都各劍門都無出頭之日。」那個聲音道。

  「將他除去,說起來倒是容易,可是有誰敢說是他的對手?」董千野尖聲道,「況且我董千野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爲什麽要將他除去?」

  「董劍師此言差矣,趙王千歲本有意將此次英雄會中前十六位高手盡數禮聘於府中,董劍師排在前四之列,榮華富貴原本伸手可得,但那人卻向趙王千歲說什麽人不在多而在精,我瞧他是擔憂董劍師等分了他的權勢。董劍師自以爲與他無冤無仇,卻不知道他暗中算計董劍師啊。」那個軒轅望聽著耳熟的聲音道。

  「正是,董劍師試想,若是能得到權傾東都的趙王禮遇,你還需開這窯場賺些苦哈哈的錢麽?」另一個人道。

  「有這種事?」董千野道,「趙王千歲果然是如此想的麽?」

  「如今諸王爭嫡……」那個聲音忽然低了下來,軒轅望屏住呼吸才勉強聽見他道:「……趙王雖得萬歲恩寵,但手下還缺有真才實學之人,因此才辦這英雄會,想招徠四方英雄。」

  董千野聲音也低了下來:「哦……我道趙王雖然喜好熱鬧,卻爲何要辦這劍技英雄會,原來他老人家還有這番打算。」

  「所以說,那人斷了董劍師榮華富貴,董劍師還說與他無冤無仇麽?」

第六章 暗夜襲

  軒轅望聽得臉色有些發白,不敢再呆下去,悄悄退開,來到前院裏。

  他尋了一處坐下,佯作休息。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董千野將那幾人送了出來,軒轅望一眼認出,那個自己聽起來聲音有些相熟的,就是無極門的劍匠莫文輝。董千野向來不喜此人,但這次送他出來卻是親熱有加。

  「望兒,你怎麽在這裏?」

  當他瞄到軒轅望時,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了,但很快就恢復正常。軒轅望站起來道:「徒兒出來透透氣。」他自從投入董千野門下以來,不僅劍藝見長,便是說謊也要順當的多了。

  莫文輝彬彬有禮地向他點了點頭,但軒轅望卻覺得身上一冷,忙垂下頭去裝作行禮。將莫文輝等人送走之後,董千野看了看軒轅望道:「望兒,隨我來。」

  軒轅望心中打鼓,這幾日董千野對他明顯冷了,他雖然老實,卻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這是因會英雄會結束的緣故。此刻他叫自己隨他去,又會有何用意?

  跟著董千野來到劍室中,董千野上上下下打量著軒轅望,半晌沒有說話。軒轅望低著頭,也不敢出聲。沈默了好一會兒,董千野和藹地道:「望兒,傷口覺得如何了?」

  「多謝師父,只要不用力,便不覺得疼了。」

  「望兒,你入我門下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爲師待你如何?」

  軒轅望偷偷從眼角向董千野看去,董千野突然這樣問,讓他摸不著頭腦。他含糊地道:「師父傳授弟子劍技,供弟子衣食,待弟子恩重如山。」

  「那麽有件事,你如實對爲師說來,你那神奇一式,究竟是哪位高人傳授予你?」

  「師父,弟子早就稟明師父,這一式是弟子年幼之時在家鄉竹林中見人施展過一遍。」軒轅望有些委曲地道。

  「哦。」董千野眼中光芒閃了閃,他微微一笑:「你學劍的基礎是你家鄉的劍匠丁垂雲教的?」

  「是,師父。」

  董千野踱了兩步,深深歎了口氣:「望兒,如今劍技衰微,練劍者越來越少,爲師本想在這英雄會上奪魁之後,借趙王千歲之力重振劍藝,可恨偏偏出了個華閑之。望兒,爲師輸給他倒不打緊,若是他能重振劍藝讓天下劍士日子都能過得好些,爲師便認栽了。但這小輩生怕旁人分去了趙王千歲的賞賜,不但無心重振劍藝,更斷了其餘劍士上進的門路,是可忍,孰不可忍!」

  軒轅望默不作聲,他心中對於華閑之的印象頗爲不錯,欽佩之餘還雜著幾分感激,甚至在他內心深處隱隱覺得,比起董千野的市儈嘴臉來,那個華閑之更有劍技高人的風度氣概。

  董千野見軒轅望垂著臉,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便又道:「望兒,你可知大奸若聖大惡近賢之意?」

  軒轅望悚然擡起頭來,道:「大奸大惡之徒,表面上所作所爲卻接近聖賢?」

  「正是,那華閑之便是這樣一個物,若是讓他這般胡鬧下去,劍技便要絕傳了。」董千野見軒轅望還有些疑惑,又道:「望兒,我作師父的,還會騙你不成?」

  軒轅望又垂下頭,若董千野不說最後一句,他心中還有幾分疑惑,說了最後一句,卻讓他立刻明白起來。

  「你如何不會騙我,起初你將我收入門下,不就是騙我麽?」他心中暗想,嘴裏卻輕輕嗯了聲。

  「這樣大奸大惡之人,爲了天下練劍者,必須將他除去。」董千野狠狠地道,雙眸中寒光閃了閃。

  接下來的幾日裏,董千野又開始專心練劍,那莫文輝不時跑來與他在密談些什麽,軒轅望心中明白,也就懶得去偷聽。此刻他心中充滿著矛盾與痛苦,他喜歡劍技,而且自幼又忠厚慣了,既然拜了董千野爲師,就希望能終身師事之,但他內心深處,又極希望自己的師父不僅能傳他劍技,爲人行事更應光明磊落,而他越是瞭解董千野,便越是對他失望。

  時間又過了七八日,軒轅望已經大好起來,每日裏他上午練劍,下午便自己去窯裏做工,董千野說了他幾回,他都一笑置之。董千野知道他對自己打發朱順他們又去燒磚有些不滿,心中有些惱了,也就由得他。

  轉眼便到了十二月二十一日,離年關越來越近,東都開定城中過年的氣氛也一日濃似一日,早有性急的孩子們放起了炮仗。回首來到東都的三四個月,軒轅望心中有千萬感慨,可是緋雨卻一直不曾出現,而朱順雖然與他交情較好,這些話卻不能對他說。

  對於新近成爲趙王劍藝師傅的華閑之來說,這些日子過得極爲匆忙。他執意不住入趙王府中,仍在自己小小的病坊裏爲尋常人家治病,每隔兩日才去趙王府一次。由於天氣冷了,依素的肺病也有反復,這幾日他每日傍晚都會去依素家中,陪她說上一陣話,爲她診治身體。

  依素的父親,東都最大的珠寶商人陳擇祥對他極爲熱情,也時常留他吃飯。說起來華家與陳家原本是世交,華閑之與陳依素夭折的姐姐還曾指腹爲婚,但自從華閑之幼年被人帶走學習劍技之後,兩家來往便少了,即使不是爲了替依素診病,華閑之來這個家中也是深受歡迎的。

  以往每當到依素家中,崔遠鍾總是會跟來,但這段時間他卻總是藉故推託,讓華閑之與依素獨處。華閑之明白這個弟子的心思,卻只能苦笑而已。這一日他在陳府吃過飯,在華燈初上之時才告辭回家。

  「閑之哥哥,路上好走。」

  依素殷切地將他送到門口,脈脈盯著他挺拔的身影,華閑之雖然是背對著她,但仍然能感覺到她目光中的溫暖,他緩緩向後揮了揮手:「放心了,依素早些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依素臉上浮起了紅暈,她病之所以反復,一是由於天氣,再則因爲相思,這瞞得過父親,卻瞞不過精通醫理的華閑之。

  離開了陳家,華閑之來到清冷的街道之上,寒風拂面,讓他深深吸了口氣。

  作爲杏林妙手,他其實很明白,陳依素與她早夭的姐姐一樣,都是先天不足之症。這種病除非奇跡,否則是無法根治的。

  心中略有些沈重,自從踏上劍技之路,自從初悟劍道以來,華閑之便將生死二字看得極淡了,但依素還是讓他極爲牽挂。

  他緩緩走在越來越黑的街頭,讓冬天的風吹動自己的發。思緒有些混亂,時而是依素的病情,時而是趙王的天下大事,時而是自己的劍道。人生之中,林林總總的煩惱總是交織在一起,混成一杯苦澀的酒,讓人慢慢品味卻無法拒絕。

  或許是年關將近的原故,街頭少有行人,偶爾可以看到人力車夫拉著車沈重地消失。天色是越見黑了,華閑之輕輕籲了口氣,若不走快些,只怕遠鍾已在家中等得心急了。

  「華閑之!」

  一個嚴厲的聲音響了起來,華閑之凝神看去,是個黑黑瘦瘦的少年,依稀就是英雄會中那出劍無比毒辣的柳孤寒。華閑之緩緩走他,問道:「你有何事?」

  少年眼光中的瘋狂與殺意,即使是黑暗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目光轉了轉,道:「你的劍呢?」

  「我的劍?」華閑之微微一笑,「怎麽?」

  「我要殺你!」柳孤寒的回答並沒有出乎他意料,華閑之搖了搖頭:「是麽。」

  沒有比這樣平淡的反應更能激起柳孤寒怒火的了,這個裝腔作勢的男子,他的從容,他的大度,他的瀟灑,都是引起柳孤寒憤怒的理由。

  柳孤寒的黑色狹鋒劍在這夜色中更顯隱蔽,因此,當他左手猛然伸出時,他是極有信心的。華閑之劍技雖然在英雄會上力壓群雄,但如今他手中無劍天色又晚,如何能躲過自己的奪命一劍!

  但當他的劍遞到華閑之胸前時,卻發現華閑之以極快的速度向後飄開,那速度與他劍刺出的速度相等,因此,他出手之前劍離華閑之多遠,如今仍離華閑之多遠。

  「啊!」柳孤寒發出類似于叢林猛獸的怒吼,腳尖踏地,快步前進,有如在森林之中尋找獵物的豹子。黑色狹鋒劍再一次探出,發出有如毒舌吐芯一般絲絲的劍氣,直指華閑之咽喉。

  「劍不是如此使的。」華閑之身體依舊向後飄過,柳孤寒突然間改變了速度,比起方才劍要快了不只一倍。

  但劍遞到華閑之面前時,華閑之輕輕伸手,就象從樹上摘下個果子一般輕易便將狹鋒劍夾住。柳孤寒傾盡全力將劍向前推,但劍就是紋絲不動。

  華閑之又搖了搖頭,他什麽也不說,卻比說什麽都要讓柳孤寒羞憤。正在這時,「噗噗」聲裏,華閑之身後牆影中遞出了三枝劍,分別指向華閑之背後三處要害。

  與此同時,柳孤寒發出近於裂帛的呐喊,夾在華閑之手指尖的狹鋒劍閃出的黑芒在夜色中雖然看不清楚,但華閑之卻可以感覺到其中傳來的殺意。

  軒轅望屏住呼吸,雙眸一眨不眨看著眼前。他心中念頭急轉,這種情形之下,若是自己應當怎麽去做?

  柳孤寒的喝聲只喊了一半,忽然他覺得喉頭一緊,便再也喊不出聲來。華閑之手中明明無劍,可自己卻感到他的劍意!

  「他的劍在哪?」

  這個念頭剛剛冒了出來,華閑之猛然側身前沖,手指順著狹鋒劍劍背上捋,當那黑影中遞來的三劍指到華閑之背後時,華閑之貼近了柳孤寒,柳孤寒只覺得自己手中一麻,原本象他身體一部分一樣的劍,竟然再也感覺不到了。

  而那三個偷襲者卻看到華閑之輕輕捏著柳孤寒的劍,柳孤寒手猛然抖動起來,狹鋒劍閃電一般攪動,卟卟三聲,刺入三個偷襲者執劍之臂。那三個偷襲者齊聲呼痛,向後翻滾避開。

  軒轅望只覺得自己的心都似乎不跳了,這片刻間的變化,看起來就像是柳孤寒出劍紮傷了那三個偷襲者一般。但軒轅望卻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爲華閑之對力的巧妙運用。

  柳孤寒猛然奪劍後撤,終於從華閑之的控制下退開來,但眼前寒光猛然閃了閃,華閑之操手接住了偷襲者落下的一柄劍。

  「你的劍在哪!」柳孤寒重重地呼吸著,瘋狂地吼道。他問的不是華閑之現在手中的劍,方才他身體麻木分明是被華閑之劍氣制住,可是那時華閑之手中卻是空無一物。

  「在這裏。」華閑之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左手輕輕指了指心口:「心之所在,無物不是劍。」

  「狗屁!」柳孤寒見他有了動作,露出左肋下的破綻,猱身再度撲了上來,身體與劍幾乎合成了黑色的閃電,直指華閑之的左肋。華閑之右手一擡,他手中劍在這一瞬間突然亮了起來,但又迅速暗了下去,借著微弱的光,軒轅望看到華閑之手中展劍與他半側去身體同時進行,柳孤寒這致命一擊在華閑之看來竟象毫無威脅一般,被他輕鬆格開。

  「錚!」一聲響,柳孤寒手腕一麻,狹鋒劍終於被華閑之絞脫了手,飛了出去。但就在柳孤寒全力退出之時,又是兩聲怒喝,兩道人影飛撲過來,劍氣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罩住了華閑之。

  「章日升、施卓然!」軒轅望自兩人身形便認出了二人,方才那三個中劍者裏,想來應有莫文輝師徒在內。華閑之面對一個劍師一個劍匠的夾擊,也不得不快步後退,但章日升與施卓然二人如影隨至,章日升劍上的紅芒,在這樣的夜裏分外顯眼。

  華閑之只有再退,軒轅望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因爲他最明白章日升與施卓然的用意。

  當章日升與施卓然第三次出劍時,華閑之剛要再退,背後一冷,數十道劍芒激射而來。

  「神奇一式……」軒轅望幾乎絕望地看著董千野施展出這一劍式,柳孤寒、章日升與施卓然費盡心機,用意便是將華閑之引到這個方位,讓董千野可以精氣神力四合而一,施展出那威力驚人的神奇劍式。

  正面是章日升與施卓然的劍網,背後是董日升手中施出的神奇劍式,華閑之全身都被劍氣所籠罩,避無可避!

第七章 世事浮沈如轉篷

  軒轅望拉著車慢慢沿著街上跑,跑了老久,也不曾有人揮手招他,這讓他有些沮喪。

  「喂!」

  天色近晚,人漸少了,這突然傳來的喝聲讓軒轅望吃了一驚,他回過頭去,卻發覺一個身體龐大有如座山的大胖子正瞪著他。

  「什麽……什麽事?」他有些結巴地問道。

  「你是拉車的?」

  「是啊。」

  那胖子打量了他一眼,嘟噥道:「那你幹嘛不將這外套套著。」

  軒轅望看到他指著一直挂在車上的一件外套,這才省悟這外套是車夫的身份標誌,他手忙腳亂地將外套胡亂套著,大了些不太合身,但也只有將就了。

  「您去哪?」一看到那大胖子老實不客氣地擠進他的車裏,軒轅望不由得吸了口冷氣,這體格,壓得車子都吱吱直叫喚啊。

  「去天香院,聽說那來了清倌人,嘿嘿嘿嘿……」胖子噯昧地笑著,只差沒流出口水了。軒轅望陪笑了一會,腦子裏飛快地轉著,方才金滿貴似乎提過這個地方,但一時之間,他就是記不起來了。

  「對不起您,我不太熟路,這天香院……」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只得喃喃問道,第一次拉客,他便遇到了金滿貴所說的「拉車的恥辱」了。

  那胖子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連路都不知道,你還拉什麽車?」

  軒轅望剛想辯解,那胖子怒色更重:「路不知道倒情有可原,可連天香院都不知道在哪,你還是個男人嗎你?」

  「啊?」軒轅望愕然,這個胖子客人並不是因爲自己不知道路而生氣,而是因爲自己不知道天香院在哪而生氣,難道說,天香院那地方真的是每個男人都應知道的麽?

  莫非是男厠所?

  「走吧,小子,我給你指路!」胖子嘴巴兇狠,卻不願意去換一輛車子,這個看起來有些傻乎乎的少年車夫挺有意思,有他在,這一路上就有的是樂子了。

  軒轅望上向拉起車把,那個胖子是如此之重,大約可以比過三個正常人了。他咬牙切齒才保持住車子的平衡,深深吸了口氣後,不顧肚子咕咕的抗議聲,軒轅望終於拉著那車子慢慢向前移動了。

  「小子還有把勁兒,看來是因爲我近日瘦了的緣故。」那胖子從個油紙包中抓出只雞腿,拼命大嚼起來,還含含糊糊地道:「不成,不成,我得多吃些好補一補,否則怎是天香樓那些騷貨的對手。」

  軒轅望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胖子去的天香樓是家妓院,難怪他以爲只要是男人就得知道天香樓在哪兒。他忍住笑,吭噗吭噗地跑著。

  「小子你怎麽拉車的?」

  胖子一面嚼一面問,軒轅望終究是第一次拉客,而且是如此重量級的,腹中又饑餓,拉起來自然是輕飄飄的,全然不象別的車夫那般穩當。旁人走的是直線,他走的卻是斜線,在東都的大街上橫衝直撞,幾次險些撞著人。

  「對……對不起……」軒轅望心中有些慌,腳下便加了把勁,想早些到地頭好擺脫這個沈重的負擔。此刻他將金滿貴跑起來要不快不慢的告誡已忘了,這一來車子就更加不穩,那胖子也顧不得吃東西,抓住車轅瞪大眼睛,生怕會撞上哪一堵牆。

  軒轅望好容易穩下了車子,他終究練劍有段時間,對於如何維持平衡還是得心應手的。胖子抹去頭上的汗,嘿嘿笑道:「你小子是剛拉車的吧,真他媽的刺激,下回我帶姑娘出門還找你拉車,那姑娘定然嚇得鑽我懷裏,哈哈哈哈……」

  軒轅望嘿嘿陪笑,這胖子倒不與他計較這段驚險的路程,這讓他心中有些溫暖。這些好財好色的普通人,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劍匠劍師,要讓軒轅望覺得可愛得多。

  天香樓在開定北市的三灣胡同,這一帶正是開定城煙街柳巷,兩邊或明或暗的娼妓難以計數,其中又以天香樓的姑娘最爲有名。軒轅望好不容易將胖子拉到這,胖子下了車,先是用他厚厚的巴掌拍了軒轅望腦袋一下:「臭小子,險些要了老子的命。」

  軒轅望捂著頭微微笑著,那胖子打得不甚重,顯然並不是真的要揍他。胖子自懷裏摸出一把銅子,也不管多少塞進他手中:「不過夠刺激,這是老子賞你的。」

  目送胖子大搖大擺走進天香樓,軒轅望數了數手中的銅子,足有二十四個,拉了胖子四裏路,胖子還多給了自己十六個,不過一想那胖子可比正常三個人的體形,又覺得他給的恰好不多不少。有了幾個銅子在手,軒轅望的肚子分外覺得餓了。他將車拉到一個小店邊上,招呼老闆給他五個包子,狼吞虎咽將包子吃了下去,這包子也不過就是尋常的菜包子,但軒轅望吃起來奇香,只覺得便是山珍海味也比不過。熱氣騰騰的包子不僅讓他肚子飽了,也讓他身上暖起來。

  軒轅望打了一個嗝,慢慢坐在自己車子邊,放鬆放鬆酸痛的肢體,細細摸索著懷裏剩餘的十九枚銅子,一種想哭的感覺忽然湧上了他心頭。

  「填飽肚子的感覺,可真好啊……」

  正當軒轅望浮想聯翩之際,一個女的聲音響了起來:「拉車的,拉車的!」

  軒轅望怔了一下才想起是叫自己,忙不叠站了起來,應聲道:「在呢,在呢!」

  「你過來一會。」喚他的是個丫頭打扮的女孩,不過十四五歲大小,卻象個大姑娘一般打扮,手裏捏著只絹手帕,長得倒還秀麗,就是滿臉老練的笑讓人覺得她有二十好幾了。

  軒轅望拉著車來到她身前,她用一種職業性的眼光上下打量著軒轅望,媚笑道:「喲,還只是個小子嘛。」

  軒轅望臉騰的紅了,對方明明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些,卻敢說自己還只是一個小子。但他生性隨和,也不去反駁對方,笑笑道:「姑娘有何事?」

  那小丫頭向後揮了揮手:「好了好了,趕緊擡上去吧。」

  自小丫頭身後的一個側門裏出來幾個小廝,七手八腳地將一個人擡到軒轅望車上,軒轅望吃了一驚,道:「怎麽回事,這人怎麽了?」

  「放心,只是喝醉了。」小丫頭擺了擺手中的手絹,「送他去興隆門富貴糧店。」

  「興隆門富貴糧店?」軒轅望摸不著頭腦,「這地方我沒去過啊。」

  「就知道,旺才,你領他去。」這丫頭看來還有些地位,吆喝起來那些小廝還真聽話。

  軒轅望看了看那滿身酒氣的男子,那男子嘴裏還不停嘟噥著什麽,仔細一聽卻是下流小調。軒轅望歎了口氣,拉了車子要走,那丫頭又攔住了他:「小子,你是哪家車行的?」

  「北城有福車行。」軒轅望指了指自己外套上的有福兩個字,那丫頭瞅了瞅,用兩根手指拎了塊碎銀放在軒轅望手中:「送到了就回來,以後你就不要滿大街地拉客了,每日裏在我們這天香樓下等著,我們姑娘客人都要用車呢。」

  軒轅望怔了怔,臉上露出有些羞窘的笑來:「姑娘,這成麽?」

  「有什麽不成?」小丫頭杏眼一翻,叉著腰挺起胸來,「誰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是翠兒姐姐允你的。」

  軒轅望有些茫然地道:「翠兒姐姐,是誰呢?」

  「就是你大姐我!」丫頭青蔥般的手指幾乎點著軒轅望的鼻子,「你這小子別忘了,是翠兒姐我看你老實,所以才擡舉你呢。」

  她兩片薄薄的唇兒說出話來,簡直比董千野使出的劍還要快,劈劈叭叭便將軒轅望說得迷迷糊糊的,雖然叫這年紀比自己還小些的丫頭姐姐,軒轅望心中是老大不願,但念及她照顧自己生意,也只好裝著沒聽見。

  將那醉漢送到興隆門富貴糧店,軒轅望望望天色,覺得已經不早了便回到位於北城平安裏的有福車行。

  萬有福見他回來,呵呵一笑:「這麽早就回來了,生意還好吧?」

  「拉了兩個客人,這是收的車錢。」軒轅望自懷中摸出那塊碎銀還有銅子,老老實實交到萬有福手中。

  「都拉到哪了?」萬有福接過錢,掂量了一下,這小子運氣倒不壞,拉兩個客便弄到旁人半天才能賺到的錢。

  軒轅望將經過說了一遍,萬有福嘖嘖了兩聲,上下打量著軒轅望:「阿旺,你運氣倒真不差,那天香樓的管事丫頭答應以後用你的車,你就用不著四處拉客了,記住,她可是財神爺,這年頭笑貧不笑娼,你可別得罪了人家。」

  看到金滿貴不在,萬有福瞪了瞪眼:「滿貴又去賭了吧,那傢夥總有一天會連老婆都輸掉。阿旺,你知不知道咱行車行的規矩?」

  軒轅望搖了搖頭,萬有福又道:「你每日裏到車行來發車,只要發車就給你記著,每日你得繳給車行五十個銅子,其餘的就歸你自己。」

  軒轅望哦了聲,萬有福接著道:「你若是要住在我這,早晚在這吃飯,每日裏就得繳六十個銅子,這規矩可不能壞,你選哪一樣?」

  「我住在您這吧,老闆。」軒轅望看看挺大的車行院子,心中有了個主意,自己不僅要找住的地方,還要找能讓自己有空地練劍之處,這車行將就著也可以。即使到了這個地步,軒轅望心中對劍依舊不舍。

  「你可想好了,住我這是通鋪,你有被子麽?」

  「沒。」

  萬有福搖了搖頭,這少年真是兩手空空,偏偏帶帶著柄劍,估計是聽到前不久東都辦什麽英雄會趕來的,結果不但路引被騙了,連一文錢都沒有。他喚來一個人,讓他帶著軒轅望去安置好來。

  直等到夜裏萬家燈火通明,住在車行裏的車夫們才開夥,一堆人擠在通鋪上吃糟米煮的飯,菜就是沾了點油星的蘿蔔,但軒轅望早就餓了,吃得分外香甜,這熱熱鬧鬧的吃飯,也讓他覺得頗爲下飯。

  夜深了,軒轅望摸黑練完了一趟劍,擠在通鋪之中,在其他車夫此起彼伏的鼾聲裏,他幾乎沒有睡意。炕倒挺熱的,這一點上萬有福沒有虧欠車夫們,從車夫們的談論中,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新老闆人不錯。

  「緋雨,你爲何不讓我見到你?」

  回想這幾日來,自己饑寒交迫,在東都城中東遊西蕩,如今終於能在個溫暖的炕上,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但肚子裏飽飽的,身上暖暖的,軒轅望心中便禁不住微微發酸。雖然他父母雙亡的早,但在人情較爲淳樸的華州府城,在雲想綢緞莊裏,他都不曾吃到什麽大的苦頭。象這樣兩天兩夜沒吃沒睡,還真不曾有過。

  他心中忽然有些埋怨緋雨起來:「我都到這個地步了,緋雨你爲何就不肯與我見上一面?難道說,我從董千野那跑出來,你心裏不高興麽?」

  轉念又一想,這大屋通鋪之上,睡著二十好幾個男子,緋雨雖然嘴上不說,但自己知道她心裏是極害羞的,當然不會到這裏來見他。心中念頭百轉,患得患失之際,他卻不知道,自己一顆初萌的少年之心,已經緊緊系在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緋雨身上了。

  雖然剛經歷人生中一重大轉折,自衣食無憂的劍師得意弟子又成了流落於市井之間的苦力,但這種浮沈卻沒有對軒轅望造成更大的打擊,對於這種生活中的變故,他已經習慣了。

  鳳羽與崔遠鍾對瞪了半晌,沒有一個人肯先說話。

  自從那夜有人暗襲華閑之之後,每當華閑之外出,崔遠鍾便寸步不離地跟著。華閑之自己不以爲意,但崔遠鍾則腰間挂著柄劍手裏捧著柄劍,每看到一個佩劍者走近來,他總是瞪著眼盯著人家,似乎每一個試圖靠近華閑之的都是刺客殺手。因此,當他看到鳳羽急匆匆跑過來時,兩隻眼便眨都不眨一下。

  鳳羽心中更不痛快,英雄會上敗給崔遠鍾,才知道自己確實比他差上半籌,而華閑之創立什麽劍道與劍藝分道揚鑣之事被董千野等人添油加醋傳出去後,他的師父早就禁止鳳羽再與華閑之門下有任何往來。偏偏這崔遠鍾不知好歹,直楞楞地瞪著他,擺明瞭是想惹事的樣子。

  華閑之微笑著向鳳羽點了點頭,他溫和的神情讓鳳羽也禁不住回了一個禮,但旋即省悟過來,哼了聲將頭別了過去。崔遠鍾也哼了聲:「有什麽了不起的。」

  二人相互瞪視著自大街上擦肩而過,走過了有十餘丈,鳳羽忽然大聲道:「有誰見到軒轅望了,有誰見到軒轅望了?」

  知道他是在問自己,崔遠鍾心中一動,英雄會上軒轅望如果不是被柳孤寒以卑劣的方式刺成重傷,最後與自己決戰的極有可能是他。從他在英雄會的表現來看,崔遠鍾確實看不透他的深淺。以他的劍技而言,他不過是初窺門庭,以他運在劍上的精氣神而言,他又像是苦練了十餘年的劍士,以他那炫目無比的敗中取勝劍式來看,他又絕對是擁有十二品劍技的高手,以他對敵時對劍理的領悟來看,他又是難得一遇的學劍天才。那個人的深淺,恐怕只有自己的老師才明白。

  「老師,我們沒有看到什麽叫軒轅望的吧?」崔遠鍾大聲對華閑之道,「那個軒轅望不是襲擊你的董千野的弟子麽,那個卑鄙小人的弟子有什麽好關心的。」

  華閑之微笑著看自己的弟子,他知道弟子的這句話,是不用自己回答的,因爲他根本不是說給自己聽。

  「真是奇怪,自從那天晚上有人口出狂言要背棄劍藝,軒轅望就失蹤了,他師傅那兒就再也沒看到他啦。那董千野受傷在家躺著,打發人滿城地找,卻怎麽也找不著啊。」鳳羽的聲音也不小,像是自言自語。

  華閑之微微揚了揚眉,他想起那一天,當董千野第二次從背後偷襲自己時,牆角傳來的驚呼聲,那個聲音董千野或許沒有聽見,而自己卻聽得很清楚。那少年離開了董千野,這東都開定城數十萬人,董千野卻哪兒找他?

  「十二品的少年劍士……」華閑之輕輕歎了口氣,劍藝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但這一代少年中卻層出不窮地出現擁有極高天賦者,自己的弟子崔遠鍾,與崔遠鍾似敵似友的鳳羽,東都其他幾位少年劍士,還有京城裏二十年前就名揚天下的傅苦禪的弟子趙冰翼和其他幾位少年……再加上這個軒轅望,難道說劍藝到了窮途末路,還要拉上這麽許多有天份的少年作爲殉葬麽?

  或者說,這是回光返照,最後的輝煌?

  也許,和這個國家一樣,都處在那最關鍵的時刻吧,看似繁華,實際上卻被新生事物帶來的暗流衝擊得七零八落,連根基都被動搖了。這些在太平盛世中歌舞升平的人們,只怕沒有意識到這即將到來的變化吧。

  盛極而衰,亢龍有悔。盛極一時的大余王朝,不,這個興盛了三千年的帝國,已經到了這一刻麽?

  世事浮沈如轉篷啊……

  一絲隱憂在華閑之心中顯露出來,這種憂慮,在他成人之後便不斷地纏繞著他,讓他不得不去想一些更遙遠的事情。

  「好了,遠鍾,我們走吧。」他溫和地喚了聲崔遠鍾,兩人加快了腳步,向趙王府走去。

  趙王府在開定內城,無論趙王如何隨和如何喜歡與民同樂,但作爲一鎮藩王,其王府的戒備總是煩瑣森嚴。即便是華閑之這樣趙王另眼看待的人,要想進去,也得經過層層搜索。崔遠鍾每次都覺得多此一舉,他們手中的劍不就是最好的刺殺武器麽,爲何卻不收繳掉?

  「華先生來得正好。」見到華閑之,趙王李景樓極爲高興,當他目光轉到崔遠鍾身上時,忍不住開了崔遠鍾一個玩笑:「遠鍾對師父保護得挺緊的,恐怕連孤王都被遠鍾當作刺客了吧。」

  崔遠鍾恭恭敬敬跟在華閑之後面向趙王行禮,在華閑之對話之前,他是不會隨意插言的。

  「是微臣教導無方。」華閑之行完禮,平靜地替崔遠鍾化解了尷尬。他一點都不奇怪趙王得到他遇刺的消息,這個趙王,看似隨和豁達,喜愛奇技淫巧,但華閑之卻明白,能讓東都開定這樣各種力量盤根錯節的城市井井有條,絕非無能之輩可以做到的。

  「孤王本來想替先生出一口惡氣,封了東都大大小小的劍藝門派。」趙王道,「只是想到先生恐怕會因此怪罪孤王,所以先問問先生意見。」

  「多謝殿下,這是微臣之事,就讓微臣想辦法解決吧。」華閑之又向趙王行了一禮。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哈哈,倒省了孤王一番事。」趙王不以爲意,他拉著華閑之:「華先生隨孤王來,孤王有樣新奇的東西請先生看看。」

  跟著趙王轉到王府後園裏,與其他王府不同,趙王不喜愛那些亭台閣榭,他的院子雖然也免不了這些裝飾,但更多的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對奇技淫巧的愛好,讓他的幾個有心的兄弟對他都有幾分輕視。

  王府極大,一個後園由許多個院落組成,到了其中一個院落,只見其中空空的,僅立著一個足有二十餘丈的高臺。華閑之微微怔了一下:「殿下?」

  「你看看就知了。」趙王揮手示意在那高臺下的幾個人:「開始。」

  高臺下一個器械發出沈重的轟鳴聲,一個人站在木板上被絞索慢慢拉了上去,華閑之微微動容:「殿下,這是……」

  「在扶英國,這叫升降機。」趙王哈哈大笑,能讓向來鎮靜的華閑之也露出驚訝神色,這讓他更爲高興,「你想到沒有?」

  「是。萬丈高樓,平地而起,此事指日可待了。」華閑之道。

  「魔石技藝,妙用不盡啊。」趙王點頭道,「扶英自泰西學來這魔石之技,這數十年來變化極快,華先生說去扶英,倒正合孤王之意。」

  「朝中是否同意殿下去扶英國?」

  「還是待議……朝中那些大老,以從無親王出使爲由,大加阻攔呢。」趙王帶著譏意道:「倒是我那兩個兄弟,巴不得我離開,他們一黨出力很大啊,哈哈哈哈哈……」

  華閑之微微皺起眉來,依他的計策,趙王要成就大業,暫且離開大余國是必須的。如今大余國內看似歌舞升平,實際上卻潛流暗湧,陛下春秋已高,身爲太子的李天欄與秦王楚王明爭暗鬥,各自擁有龐大的勢力。夾于其中的趙王以沈溺於奇技淫巧來掩飾自己的野心,雖然他頗得陛下寵愛,被封在東都開定這樣重要的城市,但實力比之于太子與秦楚二王還有很大差距。若是直截捲入爭端之中,他必然是三方共謀的對象。

  「朝中最反對殿下作使者的是哪些人?」華閑之深邃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他問道。

  「禮部尚書、禮部侍郎、吏部尚書、宗人府大宗正、監察御使,哦還有刑部尚書。」趙王隨口道,看著華閑之的眼中微露出笑意來。華閑之的才能他是很明白的,但他還想讓華閑之多曆練一下。

  「唔……」華閑之閉上雙眼,那些大臣都是當朝權貴,他們反對趙王作爲使者出使扶英國的理由,無非就是不合禮法。陛下心中只怕也不捨得趙王遠渡重洋,否則以陛下爲人,怎會聽得見他們的勸諫。這些人揣摩陛下心思,自然會齊聲反對,要想讓他們改口,最好的方法還是說服陛下。

  可是陛下爲人剛愎自用,想說服他,不過是浪費口舌而已。最好的辦法,是讓陛下自己想到這一點。華閑之心念一轉,能讓陛下想到派愛子遠使異域,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覺得這次出使對於趙王極爲有利。

  心念一轉,他擡眼見到趙王嘴角噙起的微微笑意,心中恍然。

  「殿下,我想到一個主意,還請殿下裁奪。」華閑之欠了欠身,低聲道:「殿下可于京城散佈謠言,就說殿下不曾立功而受封于重鎮,諸王子與大臣都不服,殿下還可京城中殿下暗藏的親信上本奏請撤藩,收回殿下封地。」

  「撤藩?」趙王失聲道,他如今能逍遙自在,靠的就是被封在東都開定這樣的大城之中,如果撤藩,將他調回京都去當那一舉一動都不自在的閑王,他無論如何也受不了。

  「正是,陛下對殿下寵愛有加,必不肯聽從,相反會痛懲敢提出撤藩者。太子與秦楚二王對殿下受封重鎮早懷戒心,定然會設法救那人,那人再向太子或秦楚二王獻計,以遣殿下出使異國,立下功勳以塞諸人之口爲由,上書聖上令殿下出使異國。」

  趙王看了華閑之一會兒,微微一笑:「好個連環計,既可以讓我避亂於外,又可以在太子或秦楚二王之處伏下我的人……」

  華閑之臉上沒有因爲趙王明顯的贊許而露出喜色,他又道:「聖上爲殿下打算,必然會遣殿下出使,但聖上心中終究會覺得有些對不起殿下,那時殿下大可向聖上請旨,修自唐城經東都至京城的魔石車軌。」

  趙王沈默了,他自顧自走了會兒,華閑之慢慢跟在他身後。兩人出了那院子,趙王忽然轉過頭來握住華閑之的手:「天賜華先生予孤王,不愁大事不定。」

  「殿下,微臣只是殿下劍技師傅而已,切切不可讓旁人知曉是微臣獻計。」華閑之垂下頭來,「如此臣在暗處,可更好地爲殿下效力。」

  趙王對此深以爲然,他哈哈一笑:「先生既是孤王劍技師傅,多少得指點一下孤王劍技,來來,你與我到劍室去,你可不知,孤王專門爲此辟了間劍室呢。」

第八章 重逢

  對於軒轅望而言,過年沒有任何意義。

  別人家大年三十在一起圍著紅通通的爐火,吃著香噴噴的餃子,談著一年來的光景,展望來年的年成。而對於沒有親人甚至沒有什麽很好的朋友的軒轅望,陪他度過大年三十的,就只有那柄劍了。

  由於是過年,三十這天街上的客人很少,便是車行也停了大部分生意,只有少數象軒轅望這般無家可歸者,還在大街上遊蕩,希望能撿著一兩個客人。一切的親情與熱鬧,一切的溫暖與歡樂,那都是別人的,他們,什麽也沒有。

  軒轅望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街道,這樣的時節裏,便是天香樓的嫖客也少了許多。姑娘們都在忙著過年,前兩天軒轅望拉她們去購年貨忙得團團轉,這些千嬌百媚的風塵女子少不得欺負老實人,一面支使著他做這做那一面拿他打趣。不過她們付起車錢來倒大方,軒轅望人又隨和,不過傻笑而已。

  「喂,你小子今天還在這等人啊?」

  翠兒今天沒有塗脂抹粉,軒轅望對她笑了笑,心中覺得她還是不要打扮更好看些。

  「就知道傻笑,傻子,你爲何不回家去?」

  「我沒有家。」軒轅望略有些澀然地說,「反正沒事,所以出來轉轉,看看是不是能拉上一個客人。」

  翠兒哦了聲,低低說道:「你也沒有家啊。」

  兩人沈默了會兒,翠兒大眼睛轉了轉,道:「傻子,在這等我,別走了啊。」

  軒轅望有些驚奇,只見她飛快地跑進天香樓裏,雖然裹著厚厚的棉衣,她婀娜的身體依然顯得苗條。過了會兒,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手裏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

  「來,吃了吧,魚頭豆腐,年年有餘啊。」她將碗遞了過來,聲音輕柔,軒轅望嚇得跳到一邊,喃喃道:「謝謝,謝謝……不過我不餓啊。」

  翠兒雙眼一瞪,又用上了她一慣的尖聲:「傻子,讓你吃你就吃,你翠兒姐姐賞你的,你敢不吃?」

  軒轅望狼狽了,對於這個丫頭,他實在是沒有辦法,這個刀子嘴的丫頭啊……

  魚頭豆腐裏有著淡淡的腥味,但味道確實很好,軒轅望雖然不餓,在翠兒不依不饒地命令下,還是大口大口地將之全部吃了。看到他津津有味,翠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吆,翠丫頭,看上這個拉車的傻小子了?」一個外出的姑娘見了這一幕,咯咯嬌笑起來,軒轅望臉騰地紅了,忙不叠地將碗遞還給翠兒,拉起車子就想跑。倒是翠兒毫無羞澀,她銀鈴一樣的笑聲,讓軒轅望跑得更快了。他心裏倒有自知之明,翠兒在這天香樓中是管事的丫頭,再過幾個月只怕也要成爲接客的姑娘了,她見過的富家子弟風流才子多如牛毛,象自己這樣又窮又沒本領的傻小子,她只不過是同情罷了。

  肚子裏是暖暖的魚頭豆腐湯,軒轅望的心情卻不曾好轉起來,他想要的,不是這種同情,而是那親人間的關切。

  一種自憐身世的感覺從他心裏湧起,酸酸的,澀澀的。街道上冷冷地刮著西北風,將零星的雪花卷到軒轅望的臉上。軒轅望微微歎了口氣,記得在今年第一場大雪的那天晚上,緋雨離開了他……

  「喂,拉車的,拉我去最近一家麵館。」

  他低著頭思忖之際,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他哦了聲,停下車子向回看,只見緋雨端端正正地坐在車裏,眉眼間儘是盈盈笑意。初看到她,軒轅望呆呆愣在那裏,一時間癡了。

  「傻子!」緋雨揚了揚眉,半羞半嗔地擲了一句。

  「緋雨!」軒轅望扔下車把,大叫了聲撲過去。以往他見緋雨,只覺她身形有些模糊看不真切,但這次緋雨卻真真切切出現在他面前。他一把握住緋雨的手,也不象以往那般從虛空中穿過去,而是似乎握著了什麽。

  「緋雨……」大叫變成了低低的呼喚,軒轅望拼命盯著她,生怕她又消失一般。緋雨見街上少有行人,也就任他握著。二人相視而笑,什麽也沒說,在風雪中立了半晌。

  「好啦!」隱隱聽到有人聲來了,緋雨抽回手,輕輕拂了拂衣袖,正癡癡看著她的軒轅望打了個冷顫,這才醒悟過來。

  「你回來了,可真是太好了。」他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到了嘴邊,卻只有翻來覆去這一句,連著說了十餘遍,緋雨心中雖然甜滋滋的,但也禁不住又嗔了聲:「傻子呵,說了十餘遍了!」

  「呵呵……」軒轅望微微笑了起來,在別人面前,他是老實而非真傻,但在緋雨面前,他則是真真正正地傻了,他也希望永遠如此。

  緋雨在車上向後一靠,微微伸展了一下身軀:「拉車的,讓你拉本小姐去最近的麵館,沒聽到嗎?」

  「好咧,客官!」軒轅望迎和著她,又拾起車柄,用力拉了起來,一面拉還一面呵呵地笑著,逗得緋雨也撒下一路銀鈴般的笑聲。

  因爲過年的關係,軒轅望一連拉了足有三裏,在大街小巷中鑽來鑽去,卻沒見著一家麵館是開門營業的。但他心中絲毫不覺沮喪,只巴不得所有的麵館都歇業了,他能拉著緋雨永遠尋找下去。

  「緋雨,你明明來過了,爲什麽不讓我見到你?」

  「哼,給你見著了,就走不開啦。」緋雨聲音亦喜亦嗔,讓軒轅望聽得又是歡喜,又是擔憂。

  「喏,這一家還開張呢!」軒轅望一個勁兒在拉車,沒有注意路邊,還是緋雨見著路邊開著的門面。軒轅望將車在那麵館停了下來,緋雨輕捷地走進去,叫了聲:「店家,店家!」

  「來了來了!」這家小麵館的主人跑了出來,「正要打烊呢,姑娘要吃什麽?」

  「大過年的,當然要吃餃子啦,來兩大碗餃子。」

  軒轅望笑嘻嘻地看著緋雨吩咐麵館主人,麵館主人應了聲跑進後房,緋雨被軒轅望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嗔道:「好了,又不是沒看過。」

  她這一說倒真的提醒了軒轅望,軒轅望咦了聲:「緋雨,今天看著你,與往常不同呢,看得好清楚啊。」

  緋雨微微一笑:「是嘛?」過了會兒,她有些羞澀地道:「好看麽?」

  「好看!」軒轅望脫口而出,讓緋雨心中分外甜蜜。過了會兒,她道:「總看總看的,也看膩啦。」

  「一輩子也看不膩!」軒轅望又是脫口而出,兩人臉上都浮起大團的紅暈,神色也有些不自然起來。

  「這些日子,你都在哪兒呢?」軒轅望出聲打破了尷尬,他撓著頭道:「我在英雄會上打敗了好多劍技高手。」

  「知道啊,你劍技可長進了。」

  「呵呵,對了,我的傷是你給我治好的吧?」

  緋雨沒有否認,岔開了話題:「阿望,拉車辛苦麽?」

  軒轅望心中湧起一種暖暖的感覺,緋雨是常捉弄他,這次近兩個月不見更讓他失魂落魄,但緋雨始終在默默地關切著他。當初替自己疏通經絡讓自己身體擁有同齡劍士一般的素質是如此,而今爲自己治傷也是如此。她的關切,從來不挂在嘴中,而在她那纖巧的心思裏。

  軒轅望沒有說感激的話,他心中拿定主意,自己對緋雨的感激也不會挂在嘴邊。

  麵館主人端著兩大碗餃子上來,軒轅望捧著熱氣騰騰的碗,有些遲疑地看著緋雨。緋雨一隻手支著下巴,偏著頭道:「吃啊,傻子。」

  「那我就吃了!」軒轅望一口咬住一個水餃,使勁地咀嚼咽了下去。緋雨歪著腦袋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浮現在她臉上。

  「是什麽餡的?」她問。

  「唔唔不知道……」軒轅望含糊不清地回答。

  緋雨長長歎了口氣:「傻子,是什麽餡都嘗不出來麽?」

  「嘻嘻,你嘗嘗不就知道了?」軒轅望笑道。

  緋雨一拂衣袖,軒轅望只覺寒氣徹骨,牙齒都禁不住咯咯作響起來。見他狼狽的樣子,緋雨才呵呵笑道:「真是個傻子,我沒有身體,要是能吃還用問你嗎?」

  軒轅望低下頭,大口咬著餃子,吃下一個才又擡起頭來:「是肉餡呢。」

  「好吃麽?」

  「當然好吃!」軒轅望斬釘截鐵地回答。緋雨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這種神情讓軒轅望吸了口氣,緋雨似乎又在想捉弄人了。

  「那麽,比起那碗魚頭豆腐,哪一個好吃些!」緋雨的問題有如晴天霹靂,讓軒轅望心中又是擔憂,又是狂喜。一急之下,他險些個個餃子噎住,拍胸撫背了好半天,才喘過氣來。

  「你……你都看到了?」

  軒轅望的結結巴巴讓緋雨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但她臉上的神情卻很嚴厲:「哼,最難消受美人恩啊,阿望,那魚頭豆腐很補吧?」

  軒轅望急得抓耳撓腮,一時間也想不出如何對緋雨解釋。緋雨見他那個樣子,心中一軟,臉再也板不起來,卟噗一聲笑了起來:「真是個傻子……」

  「嚇死我了。」軒轅望見她神色又開朗起來,總算籲了口氣,「我可是被你捉弄壞啦。」

  緋雨看著他又大口大口地吃起餃子,心中湧起一陣甜蜜的感覺,他越是吃得津津有味,緋雨心中的喜意也就越強烈。軒轅望連吃完兩大碗水餃,才停下來笑道:「緋雨的那一份,我可也幫你吃掉啦!」

  「嗯。」緋雨柔柔地嗯了聲,兩人相對而坐,過了半晌,只覺得一生一世能這樣對視著坐下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可那麵館主人卻不識趣,他急著打烊回去過年,見兩大碗水餃都已經光了,便湊過來問道:「二位吃好了請結帳吧,我還急著回去過年呢。」

  緋雨與軒轅望相對看了一眼,兩人會心一笑。緋雨道:「快付錢吧,別誤了人家回去!」

  「什麽,不是你請我吃的水餃麽,爲什麽我付帳?」軒轅望抗議道。

  「哼,水餃全都被你吃了,你不付誰付啊?」

  「是因爲你不吃我才吃了的,說起來我替你吃東西,你還得給我辛苦錢呢。」見她興致頗高,軒轅望有心逗她開心,故意與她拌嘴。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倒讓麵館的老闆心中直犯嘀咕,這兩人一個人力車夫打扮,一個則穿的古色古香的女子,湊到一塊還真是蹊蹺。

  「我不管你二位如何爭,先付了我的水餃錢二位再到外邊去吵去。」老闆實在等不下去,打斷了二人的話。

  軒轅望呵呵笑著,伸手入懷去掏錢。手一入懷他臉色就變了,他猛然想起,自己今日還不曾拉著客人,身上一個銅子也沒帶。

  緋雨身上更不可能帶錢,她無形無體,有錢也無處可擺。軒轅望滿臉窘迫,落入麵館老板眼中,更覺十分可疑。

  緋雨與軒轅望眼光看到一起,二人此刻心意想通,軒轅望似乎自緋雨眼中看到她詢問之意,而緋雨也可以從軒轅望眼中看到他的窘迫。

  緋雨調皮地眨眨眼,軒轅望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剛想搖頭反對,但緋雨撇嘴作生氣狀,軒轅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緋雨氣呼呼地道:「從來不曾聽說吃東西要女子付錢的,你走吧,我付帳就是。」

  軒轅望三步一回頭地離開麵館,出了之後拉起自己車子,他還想在門口等緋雨出來,哪知一會功夫緋雨便在他身後道:「傻子,快跑吧,老闆要追出來了!」

  軒轅望拉起車便跑,二人一路大笑著,而那店主人發覺自己一眨眼功夫原本在面前的女子忽然不見了,此刻正渾身冷汗,口裏念著諸多神仙的名字,心裏盤算過完年便請個風水術士來。

  這個新年,軒轅望過得極歡喜。車行的大通鋪上還留下了五六個同他一般無處可去的,大夥湊份子吃了頓還算豐盛的年夜飯。軒轅望將劍枕在自己枕下,很快就進入甜甜的夢鄉。

  連續不斷的鞭炮聲讓軒轅望從夢中醒來,他揉揉眼,發覺窗紙外天色已大亮了。

  「就天亮了?」軒轅望伸了伸腰,從炕上跳了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抓起枕下的劍,來到院子之中。

  「嘩!」他打了個冷戰,映入眼中,儘是銀妝素裹,原來昨夜入睡之後,一場大雪不期而至,將整個東都都妝扮得粉雕玉琢一般。

  當軒轅望練完劍,其餘的車夫才懶洋洋起了床。今日是大年初一,拜年的人會不少,但這些車夫都無心拉客,只有軒轅望一如往常,拉著車便出了門。街上積雪頗厚,零星可以看到出來掃雪的人們,但大夥都是自掃門前雪。軒轅望拉著車專走僻靜的小巷,當他從小巷裏出來時,緋雨已經坐在他的車上了。

  「嘩,好漂亮的雪!」雖然緋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靈是鬼還是妖,但女孩家的心性卻如常人無異,她放眼望著路邊樹上的積雪與挂著的冰淩,時不時發出驚歎。過了會兒又伸手自樹上「抓」下一把雪來,扔進軒轅望脖子裏,讓軒轅望冰得直跳,她卻咯咯笑個不停。

  不經意中,軒轅望拉著緋雨便來到了天香樓前。當緋雨發覺他習慣性地將車拉到這來時,又將一團雪扔在他脖子裏:「好哇,大年初一就想著上這肮髒地方來了。」

  軒轅望大窘,這幾日天天如此,習慣竟成自然了。他忙不叠地要拉著車兒離開,正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喚住了他:「軒轅望!」

  軒轅望吃了一驚,天香樓裏認識他的人都喚他阿旺,這喚他的一定不是天香樓裏的。他四下張望,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少年的臉。

  「你是……」

  「原來你在這兒!」那少年揚了揚眉,軒轅望立刻認出,他便是英雄會中徒弟組最後的優勝者,華閑之的弟子崔遠鍾。一見到他,便想起華閑之那錚錚作響的「劍道」二字,想起華閑之那一夜裏獨戰衆多好手時的風采。

  「崔遠鍾!」遠鍾大聲報了自己名字,他上下打量了軒轅望幾眼,「你怎麽成了拉車的了?」

  軒轅望回頭看了看緋雨,她已經消失不見了。軒轅望心中有些悵然,但對華閑之劍技的向往又沖淡了這種悵然,他苦笑道:「我離開了董師傅。」

  「哦。」崔遠鍾隨意應了聲,過了會兒,他忽然睜大眼睛盯著軒轅望道:「軒轅望,英雄會上沒有同你交手是我最大的遺憾,難得今日遇上你,你何時有空?」

  軒轅望心中也頗想與他交手試試,點頭道:「我一日都有空,你呢?」

  崔遠鍾笑道:「那好,你在這等我。」話一出口,想到這軒轅望難得遇上,他又改變了主意:「不成,你隨我來,你這車子擱在哪兒吧。」

  軒轅望將人力車擱在天香樓邊,托把門的小廝替他看著,崔遠鍾便拉著他進了天香樓中。雖然這些日子他天天在此侯客,但進來還是頭一遭,看著裏頭各式各樣的擺設,他也有些驚奇,這天香樓雖然是青樓,但擺設卻幽雅清淡。

  「咦,阿旺,你怎麽進來了!是不是也想哪位姑娘啊?」

  翠兒正打裏頭出來,一眼看到軒轅望,不禁似笑非笑地問道。

  軒轅望立刻大窘,崔遠鍾掃了翠兒一眼,道:「胡說!我們是趙王府的,他們人呢?」

  翠兒臉色一正,也不敢玩笑了,只是心中暗暗奇怪,這軒轅望明明是街上拉人力車的,何時成了趙王府的。軒轅望看出她且疑且懼,想起昨日她那一碗魚頭豆腐,便道:「我是陪這位來的。」

  翠兒向崔遠鍾行了一禮,她終究是見過世面的,神色很快就恢復正常:「這位少爺,趙王請的客人都在香雪樓呢。」

  翠兒喊了個小廝領二人來得香雪樓,一進樓便聽見裏頭歌舞管弦之聲。二人一進去立即引起衆人注意,軒轅望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場合,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而崔遠鍾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目光在廳中掃來掃去,見著自己老師才松了口氣。

  「老師。」他拉著軒轅望來到華閑之身邊,低聲道:「我在門口遇著軒轅望了。」

  華閑之點點頭,沖軒轅望微微一笑:「那一夜謝謝了。」

  軒轅望先是一愕,立刻明白那一晚自己偷看董千野等暗襲華閑之已經被華閑之知曉了。他臉上一紅,雖然已經脫離了董千野門下,但想起自己這個師傅的所作所爲,依舊讓他覺得羞愧。

  崔遠鍾看著老師道:「老師,我可以先離開麽?」

  華閑之眼中浮出一絲笑意:「不成,你和軒轅望都在這兒等著。」

  崔遠鍾一皺眉,嘟噥了句「悶死了」卻依言立在華閑之身後。軒轅望看了看崔遠鍾,又看了看華閑之,華閑之鼓勵式地向他微微一笑,他也站在崔遠鍾身邊。

  起初軒轅望不知這些人在此做什麽,他們既不似一般的嫖客,又不似單純地來欣賞歌舞。但漸漸他便明白,這是趙王命屬下在此陪自京師趕來的幾位年輕人。看這裏都是青年俊彥,年長的也不過三十歲左右。

  這些人大都是世家子弟,嘴中談的是風花雪月的韻事,眼中見的是沈魚落雁的嬌人,漸漸便放浪形骸起來。那京城中來的幾位更是肆無忌憚,左擁右抱上下其手,瞧得軒轅望與崔遠鍾都面紅耳熱。

  「這種程度,你們兩個都受不了?」

  當二人想溜出去時,華閑之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軒轅望向他臉上望去,只見他神色如常,似乎眼前這些火熱場面都不存在一般。

  崔遠鍾道:「老師,這也無聊太甚了。」

  「修劍即修心,心靜則劍靜。」華閑之微微一笑,「對手劍上的花樣,劍外的手段,都可能讓你心中充滿七情六欲,你心若不靜,你手中的劍便不穩。」

  軒轅望吃驚地看著華閑之,他從來沒想過在這種場合之下會有人傳授劍理。但崔遠鍾的反應看來,他們師徒這樣談論劍理應是經常的事。

  又看了會兒,見那自京城來的幾人更爲浮浪,華閑之這才緩緩起身:「你們隨我來吧。」

  告辭出了天香樓,華閑之慢慢行在街道上,出來時穿梭往來的僕役有些詫異地看著這三個不在溫柔鄉中而到外頭喝西北風的人。

  「遠鍾,方才這些人,都是所謂士人君子。」華閑之目光中似乎有些黯然。

  崔遠鍾撇著嘴道:「士人君子?我看全是些好酒好色之徒才是。」

  軒轅望心中也有同感,那些人都是在這個國家中居於高位的一時之選,但其所作所爲,哪有半點是爲民爲國。他們在此花天酒地,難道就不知他們一盤點心的花費,便足以讓數口之家過上一個富足的新年麽?他們只是略動一動的菜肴便便撤下倒掉,難道不知這大街之上尚有不少餓得嗷嗷直哭的人麽?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呵。

  華閑之輕輕歎了聲:「這些人,不出意外在十年二十年後都將身擔重任,可他們如此風骨……哈哈,不談這個了。軒轅望,這是你的車?」

  他見軒轅望到小廝那兒道謝拉了人力車來,微微一笑問道。軒轅望只道他譏嘲自己,神色頗有些羞愧:「是。」

  華閑之眉間微微一挑:「正應當如此,學劍與做人是一般道理,不識人間疾苦,怎知劍上滋味。」

  遠鍾也笑了:「別看我跟著老師,其實我還是老師病坊的小廝,老師每月都給我開工錢,我在老師那吃飯可是要繳伙食的。我也是用自己之手養活自己呢!」

  軒轅望吃了一驚,遠鍾所說讓他想起了董千野待他騙來的少年們。但看到崔遠鍾臉上的笑意,便知道遠鍾對作病坊的小廝不但不反感,而且還很歡喜。

  軒轅望微垂下頭去,過了會兒道:「崔……崔遠鍾,你究竟要帶我到何處去?」

  「自然是去尋一個別人找不著的地方,痛痛快快打上一場啦!」崔遠鍾哈哈笑道,「不同你交過手,我心中始終覺得有些疙瘩。」

  「我知道,是去哪個地方呢?」軒轅望又問。華閑之微微一笑:「趙王府如何,那兒有現成的劍室,而且不會有閒雜人等打擾。」

  「趙王府!」軒轅望吃了一驚,他這樣的尋常百姓,一輩子也不曾想過進堂堂王府見識,他對於王府的氣派,雖然也有欣羡之心,但更多的還是曾通人那種敬而遠之的心理。

  「無妨,只借趙王劍室一用。」華閑之忽然停住了身體,「軒轅望,可否拉我去趙王府?」

  「是。」軒轅望拉著華閑之小跑起來,崔遠鍾則與他並肩而跑,兩人有一茬沒一茬地談著,華閑之微微閉上眼,似乎陷入重重心事之中。軒轅望偶爾回過頭去看他那儒雅剛毅的臉,心中卻有些奇怪,象他這樣劍技幾達不可思異之界的高人,難道說還會有什麽煩惱麽。

  不知何時起,天空中又開始飄著雪花來,二人一車經過的雪地裏,留下長長的一串印跡。

  有華閑之這趙王劍技師傅在,軒轅望終於來到趙王的劍室。比起尋常劍士的劍室,趙王的劍室更爲寬大,牆上裝飾著同劍有關的精美的壁畫,各式各樣的器械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幾個盛氣淩人的僕役在一旁侍候。軒轅望打量了一周,禁不住欣羡道:「這地方可真是華麗。」

  「這地方卻不是練劍的好所在。」華閑之淡淡道,卻不曾說明,軒轅望略一思忖,猛然省悟:「練劍需要專心,對著這些精美的壁畫,看著這些精巧的器械,長期耳渲目染,如何能專心練劍?」

  「你且休息一下。」華閑之看了看軒轅望氣色,方才拉他過來,軒轅望雖然並不覺吃力,但比起崔遠鍾來說總算有些吃虧。

  軒轅望知道崔遠鍾能勝過鳳羽,定然是前所未有的好敵手,因此依言盤坐在蒲團之上休息。過了會兒,華閑之問道:「你好了麽?」

  正這時,有個聲音傳了過來:「有熱鬧不叫我,華先生你可也太小氣了。」軒轅望見在劍室裏侍候的僕役個個屏氣凝神,方才那盛氣淩人的神色都收斂不見了。

  軒轅望心念一轉,立即明白來者是誰了,在這趙王府中,除了趙王本人,還有誰有這般威勢?

  轉眼看華閑之師徒,卻發覺這兩人神色一如方才。軒轅望心中有些欽佩,這東都城中,能夠在趙王來之際面不改色者,只怕寥寥無幾吧。

  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趙王終於進了劍室。軒轅望在英雄會上曾遠遠見過他,自然沒有如今就在眼前看得真切。他年紀不過三十幾許,濃眉大眼略顯福態,雖然無不怒自威的威嚴,但倒也有著幾分皇家風範。

  「殿下。」

  華閑之與崔遠鍾向趙王行過禮,軒轅望也依照模樣深深一揖。趙王擺了擺手,上上下下打量著軒轅望道:「這少年叫什麽名字,會是遠鍾的對手麽?」

  華閑之道:「殿下也見過他,英雄會中徒弟組裏的妖劍軒轅望,因爲與柳孤寒兩敗俱傷,故此不曾與遠鍾交手。」

  「哦,我想起了,妖劍軒轅望,毒蛇柳孤寒,劍癡鳳羽,再加上黃金之劍遠鍾,英雄會中四強啊,哈哈……」趙王點點頭,「既是如此,孤王就更要看了,華先生可作仲裁。」

  軒轅望與崔遠鍾拔劍行禮,二人劍輕輕一交,發出清脆的鳴聲。

第一章 入門

  崔遠鍾之劍長二尺六寸,劍尖圓滑,不似旁人劍那般尖銳,劍脊上沒有血槽,看起來劍刃似乎也不曾開鋒。但劍闊有三寸,劍脊處有一寸厚,估計應有兩斤二兩左右的重量。劍鍔如冠般撐開,雕著細微的紋理。整支劍泛著淡淡的金黃色,似乎鍍了層金粉一般。

  「黃金之劍!」

  軒轅望目光在這劍上停了一停,這柄劍看來極為古樸,想來不是一柄尋常的劍。他記起傅苦禪領著趙冰翼去華州府城,便是為了尋找一柄與趙柄翼劍技相匹配的劍來。崔遠鍾握著這劍,似乎劍就是他身體一部分一般,想來這劍與他劍技應極匹配吧。

  「兩斤多的重量,崔遠鍾膂力一定極強,他氣息沉穩悠長,耐力定然也不弱。重劍在力不在速,要破他技藝,只有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心中決意已定,軒轅望以八臂劍門起手式刺向崔遠鍾胸前,他一劍既出,劍式便連綿不絕地跟進,劍光展開來,圍著崔遠鍾上下翻飛。

  崔遠鍾是見過他與人鬥劍的,又曾與華閑之談論過軒轅望的劍技,因此對軒轅望的特長了然於胸。他豎起黃金之劍,似乎是擎起一面盾牌一般,軒轅望連續不斷的攻勢,都一一擊在這黃金之劍上。劍發出極悅耳的鳴聲,二人都向後退了一步。

  軒轅望攻勢被崔遠鍾這一式便格住,換了口氣縱身而起,手中劍蕩起一片青影,又是十餘劍一口氣刺了出來。但崔遠鍾不為所動,當胸挺劍,軒轅望只覺自己刺出的劍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鐵釘一般,又都擊在崔遠鍾劍上。這一次崔遠鍾卻不給軒轅望換氣再攻的機會,身體閃了閃,劍上黃金一般燦爛的光芒噴薄而出,在那一瞬間竟然讓軒轅望也禁不住眯了眯眼。崔遠鍾執著黃金之劍,全身上下都似乎在閃閃發光,讓人以為面對的不再是一個少年劍客,而是一位威嚴莊重的金甲天神。

  華閑之眉間微微動了一下,嘴唇輕輕一抿:「遠鍾,這麼著急想逼出軒轅望的真正實力?」倒是趙王,他不太懂得劍技,面對崔遠鍾身上的異變,卻也知道這是崔遠鍾全力施展的標誌,禁不住大聲喝起好來。他一喝好,隨侍的屬下親隨也自然不甘落後。

  軒轅望的心在崔遠鍾黃金之劍全力劃破虛空時重重跳了一下,在此前無論面對著誰,他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他握緊劍,努力將雙眸瞪得老大,想看清崔遠鍾的劍路。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握的劍柄竟然熱了起來,顯然,寄身於劍中的緋雨,也升起了與崔遠鍾一戰的戰意!

  崔遠鍾劍光如電,在虛空中漂亮地劃出一個大叉,那劍看起來似乎距軒轅望還有段距離,但軒轅望卻全力疾退,「噗」兩聲,他胸前衣襟竟然在崔遠鍾黃金之劍並未觸及之時便被劍芒劃開,露出淡淡的血痕。

  「讓我來!」感覺到手中的劍越來越熱,那熱流自通過掌心慢慢注入他體內,軒轅望心知這是緋雨要控制自己身體,禁不住大喝一聲。隨著這喝聲,他猛然迎著崔遠鍾劍光而進,長劍如青虹一般點出,自崔遠鍾黃金之劍幻成的光影側方探入。

  一陣劇烈地劍擊聲錚錚不絕,軒轅望劍只遞入一尺,便覺得右臂被震得發麻。更讓他吃驚的是,他這一劍明明是自對方劍光側方探出,但崔遠鍾的劍芒似乎有莫大的吸力,他的手似乎遞入一個旋渦之中,不由自主地便改變了方向。

  「為何會如此!」軒轅望心又是重重一跳,崔遠鍾之劍乘機便席捲而來,劍氣沛然有如高山大海,壓得軒轅望幾乎呼吸不過來。軒轅望覺得自己毫毛都豎了起來,連步疾退之中,手中劍終於脫離了崔遠鍾劍的吸力。

  但崔遠鍾跟步而起,身體有如飄起來一般,黃金之劍以疾風驟雨的威勢,將軒轅望退路封住。在那一刹那,軒轅望心知自己惟一的機會,便是以硬碰硬了。

  軒轅望吸了口氣,手中劍上青光隱隱,象游龍一般跳躍。華閑之看了雙眸一閃,心中飛快地掠過「十二品的劍技」這個念頭,果然,軒轅望在疾退之時,手腕一擺,那神奇劍式的第十種變化應手而出。在崔遠鍾那幾乎織得密不透風的黃金劍芒中,十餘道青光在錚錚劍鳴聲裏貫了出來,崔遠鍾迫人的攻勢立消,他一翻身,這透過黃金劍芒的十餘道青光自他身體上方掠了個空。

  軒轅望「呀」的一聲,神奇劍式在他手中還是第一次失手,難道說崔遠鍾看似全力的猛攻中,其實還留有餘力?

  心中念頭一閃而過,手中劍卻不曾停下來,借著崔遠鍾翻身未起之時,軒轅望長吸口氣,騰身躍起。果然不出他所料,崔遠鍾避開那一劍後不曾立即起身,便矮身向他下盤攻來,但當軒轅望騰起來時,崔遠鍾一劍落空立即直腰騰起,迎著軒轅望自空中斬落的劍而來。

  軒轅望喝了聲,當日英雄會上第一場擊退孫建安那疑似銀河落九天的一式應聲而出,星星點點的劍芒彙成一條銀河,以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直落下來。崔遠鍾心裏驀然一驚,那一天軒轅望以這一式擊敗孫建安是他親眼所見,自己騰空迎上,豈不正對著軒轅望這淩厲無比的劍式?

  「不全力不成了!」他心中也掠過這念頭,手中黃金之劍上的金芒又閃了起來,那金芒與軒轅望落下的劍光擊在一起,有如太陽與月亮相撞一般,飛花四濺,響聲不絕,軒轅望那一式連著劈下的二十一劍,竟然有二十劍被崔遠鍾同樣上撩的劍加開,惟有最後一劍,自崔遠鍾出劍的間隙中閃過,直指崔遠鍾的胸腹。

  但崔遠鍾借與軒轅望之劍連擊的震力,縮腹後飄,軒轅望這一劍劃開了他的胸襟,在他胸口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痕。這一瞬之間,兩人兔起狐落,都施出精妙至極的劍式,也都在鬼門關上打了幾個轉兒。便是一旁看的華閑之,方才也禁不住心中狂跳,手也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劍。只有趙王見兩人打得精彩,連聲不絕地贊起好來:「好,好!英雄會中都不曾見到這樣漂亮的鬥劍!」

  軒轅望神色有些沮喪,他方才連施兩式精妙劍式,第一式在逆境之中扳回劣勢,化守為攻,第二式則在上風中全力進攻,他出劍在先,又是自上擊下,而崔遠鍾出劍在後且是自下迎上,結果卻只能算是平手。他心知自己這兩式已是傾盡全力,再打下去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這短短瞬間,兩人都覺精疲力竭,無論是心智,還是精氣神力的比鬥,都讓兩人覺得疲憊至極。

  「停!」華閑之上前一步,只一步便將兩人間糾纏不休的戰意轉移過來。再戰下去,崔遠鍾或許會勝,但無論是對崔遠鍾本人還是對軒轅望而言,這樣的結果對他們的成長並沒有什麼好處。

  軒轅望喘著粗氣,將目光轉向華閑之,華閑之走了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好劍,好劍式。」又向崔遠鍾道:「好了,見識過軒轅望的劍技了?」

  崔遠鍾也在大口大口地吸著氣,臉上因用力過度而漲得通紅,他重重點了點頭:「嗯,真過癮!」

  趙王見二人停住不鬥了,也笑了起來:「孤王花費無數金銀辦個英雄會,卻不曾見到如此精采激烈的打鬥,想東都城中劍匠劍師不少,卻還比不上這兩個小小少年。遠鍾你有明師指點,能有此成就是理所當然,倒是這個少年……這個軒轅望,不知你師傅是誰呢?」

  軒轅望臉上露出怩忸的神態,按理說,他師傅應是董千野,但他心中又頗不恥董千野為人,如今離開了董千野門下,更不願意再將他當作自己的師傅。頓了頓,他才道:「小民曾在董千野劍師門下學了三個月的劍。」

  「董千野?三個月?」趙王聽出軒轅望言語中夾著的意思,他微微一笑:「現在你在哪兒,孤王向華先生學劍,正需要幾個陪學的,你願意來麼?」

  軒轅望霍然抬頭,趙王之意,是將他介紹給華閑之,讓他成為華閑之的弟子。他心中對華閑之劍技人品都極為欽佩,隱隱也有投師于其門下的念頭,但又擔憂自己曾師從暗殺過華閑之的董千野,而且與華閑之並不熟悉,因此遲遲不敢提出。如今趙王將他這心意說了出來,如何不讓他又驚又喜。

  他將目光投向華閑之,只見他神色淡然,既不見歡喜,也不見拒絕。倒是崔遠鍾興奮地道:「好主意啊,殿下說的極是,反正軒轅望如今已離開了董千野,算不得董千野的徒弟了。」

  華閑之看了軒轅望一眼,從軒轅望的眼中,他看出了渴望與不安。他微微笑了笑:「入我門中,便要放棄劍藝,踏上劍道之路,其中艱險困難,你可仔細想過?」

  軒轅望重重點了點頭:「想過,我不怕什麼困難!」

  「你可能要被所有使劍者仇恨嫉妒,成為他們詛咒的對象,萬夫所指,你也不懼?」

  「不懼,我不懼!」

  「你可能要面對先前的故人,比如說,你要向你以前的師傅董千野揮劍,你也能下這個決心?」華閑之的質問非常嚴厲,讓軒轅望的緊張更加重了。

  「我……我……」他神色惶然,雖然董千野對他別有用心,但在後來數月中倒是真正傳了他劍技,待他著實不錯,軒轅望人又念舊重情,如果真地面臨要向董千野遞劍之時,自己,能下得了手麼?

  華閑之卻咄咄逼人:「你能下這個決心麼?」

  軒轅望向後退了一步,「我」了半日,終於黯然,他向趙王恭敬地跪下:「小民心中對華先生劍技極為嚮往,但若要小民面對舊日之師,實在是難以下手。殿下雅意,小民福薄,無緣消受了。」

  起了身他又向華閑之道:「華先生……」話到嘴邊,心中一陣恍惚,卻又無法說出什麼來。

  華閑之點點頭,慢慢浮出一絲微笑:「你不忘舊情,好得很啊。」

  軒轅望正待告辭,聽到他這樣一說,心中一動。果然,華閑之又道:「劍之心,即人之心,人者仁也,你懷有仁義之心,能以仁義待舊師,日後自然也會以仁義待我,這樣的好弟子,我實在想不出不收的理由。」

  軒轅望心中一刹那被狂喜所淹沒了,他拜入董千野門下時間較短,與各門派交往也少,自然不明白歷來象他這般改投師父是各門派大忌,不亞於叛門背師,一般人是決不敢如此的。華閑之與崔遠鍾對此自然清楚,但華閑之自提出劍道以來,就不再願受那些劍藝門派陳腐的規矩所約束,而崔遠鍾心中以為天塌下來老師也能頂回去,更不將這放在心上。

  「既是如此,那孤王這個見證人可是做定了,說起來這軒轅望還是孤王師弟,哈哈哈哈。」趙王哈哈大笑。

  軒轅望再無猶豫,翻身跪倒在華閑之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五個頭。華閑之受了他的禮,然後扶起他來:「記著,不要叫我師父,叫我老師吧。」

  「是……老師!」軒轅望又向崔遠鍾行禮:「師兄。」

  「哈哈!」崔遠鍾見老師真的又收了個弟子,心中大喜,重重拍了一下軒轅望的肩:「我不會被你超過去的!」

  華閑之婉拒了趙王讓他們師徒搬入趙王府的邀請,也婉拒了趙王為軒轅望安排個閑差的建議。

  「我瞧阿望拉車不錯,他只需搬到我那兒居住就可以,至於拉車之事,也不必辭去了。」出了趙王之門,他微微一笑,「每日上午練劍,下午拉車,你去與車行老闆商量一下,看成不成。」

  軒轅望跟著二人來到華閑之的病坊,便興沖沖回有福車行收拾東西。他也沒有什麼東西,只要同車行交待一聲便成了,因此便拒絕了崔遠鍾去幫忙的要求。

  「你住到華郎中那兒去?」

  他找著老闆萬有福一說,沒想到他竟然知道華閑之。軒轅望有些驚奇:「老闆也知道他?」

  「喝,那哪能不知道,趙王的英雄會他可是最後獲勝者呢,況且他的病坊在東都是大大有名,貧苦人家想求醫問藥,首先便是去找他。你要是去同華郎中學劍,那可是大好事,我還能不同意麼?」

  老闆的話讓軒轅望心中湧起一股自豪來,這種興有榮焉的感覺是他從董千野那兒得不到的。

  「既然是到華郎中那兒學劍,那是了不起的事情,阿旺,你一定要好好學,不要丟了咱們有福車行的臉面!」老闆看到軒轅望臉上的喜悅,便摸了摸他的頭,雖然軒轅望這半年來長得極快,但終究還只是個十六歲不到的少年,老闆摸著他的頭,讓他頗覺不好意思。

  「真不知道你這臭小子是祖墳上哪兒冒了青煙,竟然被華郎中看中了。」金滿貴也上來摸了摸他的頭,「小子好好學啊,學會了回來教我!」

  軒轅望呵呵笑著,這些市井小民的親熱讓他熟悉而溫暖。

  「那個華閑之,你那個新師傅,很不簡單啊。」

  當一切安置妥當,軒轅望拉著車又奔回華閑之的病坊時,緋雨坐在車位上,若有所思。

  「是老師,不是師傅。」軒轅望糾正道,「他自然不簡單,不足三十便能輕易擊敗參加英雄會的所有劍師劍匠!」

  「我是說,他說的劍道不簡單。」緋雨想了會兒,突然嗔道:「對了,今天與你那個師兄交手,為什麼不讓我來?」

  軒轅望道:「怎麼,你不是怕我打不過他麼?」

  「才不是,那樣一個好對手,可不是總能遇上的。」緋雨道,「下回再有這樣的對手,一定要由我來對付,哼哼,許久不曾動手了,讓人心裏不舒服。」

  軒轅望一進語塞,心念一轉便岔開話題:「緋雨,這些日子你不在,有沒有記起新的東西來?」

  緋雨寄身於劍中,之所以會被那劍客封印於此,其中緣故她自己也是茫然不覺,剛遇上軒轅望時,除了記得自己的名字,就是那神奇劍式了。此後漸漸記起之事多了起來,甚至能為軒轅望疏通經絡傳他劍技基礎,但對於自己的遭遇卻始終記不全來。聽軒轅望問到,她歎了聲:「沒呢,就是又想起一件事來,那個叫傅苦禪的,你還記得麼?」

  軒轅望心中一緊,他想起傅苦禪,想起傅苦禪的那個女弟子趙冰翼,以前他不曾學劍,只覺得趙冰翼那式滄海月明華美絢麗極為漂亮,現在他劍技初成,卻已經明瞭趙冰翼那一勢的厲害。

  此刻的自己,會是趙冰翼的對手麼?不知為何,軒轅望下意識地想到,自己與那趙冰翼,即使不是為了丁垂雲丁大叔的原故,也必然會有一戰。

  「怎麼?」軒轅望問道。

  「在他和他的那個弟子,叫趙冰翼的身上,我覺得……我覺得有些熟悉的感覺,那天見到之時還不強烈,但近來卻清楚地感覺……他們身上有那個人味道!」

  她沒有說那個人是誰,但她說到那個人時,聲音有些輕顫,軒轅望和她都明白那個人指的是誰。

  軒轅望慢慢點頭,又聽到緋雨噗地一聲輕笑:「倒是你,比我離開之時變了許多啊,還記得我離開時說的麼?」

  這兩日緋雨回來讓軒轅望滿心歡喜,只是生怕又惹惱了她,因此絕口不提那日離開之事,現在聽到緋雨卻提了起來,心中一緊,道:「當然記得。」

  緋雨坐在後頭,看不見他的臉色,但二人心意隱隱相通,從他的聲音中自然得知他的念頭,緋雨心中甚是欣慰,柔聲道:「這些日子,你一直很努力,我雖然不曾現身,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你已是一個能任借自己力量與英雄會上劍技好手相抗的人了,不再象以往那樣不自信總依賴別人,這……這個我很歡喜呢。」

  「嗯。」街頭依舊人煙稀少,因此軒轅望停下車兒,回頭凝視緋雨。他此刻尚不解男女之情,但只覺得與緋雨在一起,心中說不出的暢快安穩。兩人目光相對,只覺這一個月來的分別反倒讓二人間更親密了些。

  「錚!錚錚!」

  華閑之病坊不大,一個小小的四合院而已,前一進是華閑之診治傷病的所在,部分與華閑之關係親密的則可能進入後間。崔遠鍾與軒轅望住在東側兩間廂房裏,而中間那不過六十尺見方的院子,便成了他們的「劍室」。

  軒轅望一遍又一遍地將劍自鞘中拔出,前刺,又一遍一遍地將劍收回鞘中。這樣一個枯燥的動作,他已經重複了三千次。

  「你習劍根基不曾打好,雖然身體各方面都沒有問題,但一些最基礎的動作相反卻做得不乾淨利落,八臂劍門的快字你是學到了,但快之外的穩字,你卻還差甚遠。因此,你先得從拔劍刺出這最基本的動作開始。」

  軒轅望起先還以為華閑之說的在理,但無論是誰,連著拔劍刺出三千次之後,都會出現厭煩的。

  「請問……閑之在不在?」

  有些嬌怯的聲音,讓軒轅望吃了一驚,他回過頭去,一個臉色蒼白清瘦俏麗的女子站在門口。或者是她實在太纖瘦了,以至於軒轅望沒有聽到她進來的聲音。

  「你是?」

  兩人同時問出聲來,那女子臉上的驚訝顯然更勝過軒轅望。

  軒轅望從她對華閑之的稱呼中聽出,她與華閑之應很熟悉,因此垂首向她行禮:「對不起,讓你吃驚了,我是華先生的弟子,軒轅望。」

  「閑之的弟子!」那女子臉上的喜悅顯然是出自內心深處的,甚至於在她原本蒼白的臉上還浮起了一團紅暈。「閑之的弟子,呵呵,你好,我是閑之的……病人。」那女子在談到自己與華閑之關係時,頓了一頓,然後又道:「我叫陳依素,遠鍾呢?」

  這個女子有些羞怯,沒有直接問華閑之,而是問崔遠鍾在哪里。軒轅望雖然誠實隨和,卻並非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他道:「老師一大早被趙王請去,遠鍾也去了。」

  「哦……」素依有些失望,軒轅望看到她明顯帶著病容的臉上掠過的神情,心中也不由得微微顫了一下,他道:「不過老師去了很久,應該快回來了,你在屋裏等一會,可以麼?」

  素依微微一笑,這個少年與遠鍾的聰明靈活不同,看起來更誠實些。見她斜斜倚在門楣上,軒轅望忙進屋替她搬來一張椅子。

  看著軒轅望一遍又一遍拔劍刺出,素依不禁莞爾:「你何時投入閑之門下?」

  「前天。」軒轅望道。

  「難怪……」素依抿著嘴,柔聲道:「重複這拔劍刺劍的動作,是不是很無趣啊?」

  軒轅望臉上紅了紅,知道自己的煩躁被她看出來了,這女子雖然病怏怏的,但目光卻極敏銳。他的羞窘讓素依很感興趣,她又道:「其實沒有什麼,熟能生巧,習慣則成自然呵。」

  軒轅望嗯了聲,繼續拔劍揮劍,刺耳的劍聲並沒有引來素依的反感,相反,她很少見到華閑之師徒練劍,因此看得津津有味。

  「華郎中!華郎中!」

  焦急的呼聲讓軒轅望從這種注視中解脫出來,他收起劍,快步走了出去。

  是兩個穿著人力車服的男子在前面呼叫,見裏面走出的是軒轅望,這兩個男子都怔了一下。

  「小哥,華郎中呢?華郎中呢!」一個男子惶然地叫道,「快請華郎中救命!」

  「怎麼?」軒轅望吃了一驚,「老師不在家啊。」

  「糟了!」那兩人頓腳對視,「華郎中何時回來?」

  「應該快回來了,病人在外頭麼,趕緊抱進來吧,外頭太冷!」軒轅望向門外張望過去,那兩人聽了忙從外頭的人力車上抱來一個人來。

  「咦!」見那人滿身是血,軒轅望吃了一驚,看來並不是生病,而是受了重傷。他伸手去搭那人脈搏,雖然虛弱,倒還在跳動,這讓他心中穩了穩。當看到那傷者臉龐時,他又驚咦了聲:「這……他叫石……石什麼來著?」

  「石鐵山,小哥認識那就太好了!」兩個將石鐵山帶來的車夫中年長的道,「小哥能去找華郎中麼?」

  「我這就去!」軒轅望見石鐵山臉色蒼白氣息奄奄,心中大急,也顧不得尚在院中的素依,快步便向門外跑去,迎面正遇上華閑之與崔遠鍾,這讓他心中寬了下來:「老師,有人受傷了。」

  「哦。」華閑之快走了幾步,那兩個人力車夫見了華閑之叫了起來,華閑之伸手示意他們安靜,替石鐵山把了把脈,崔遠鍾見受傷的是石鐵山,險些急得哭了起來,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鐵盒,遞到華閑之手中。華閑之打開鐵盒,拿出一根銀針,在石鐵山身上紮了下去。

  幾根針紮入石鐵山身子後,華閑之又扣住他的脈門,沉吟了會兒,在張紙上簽下幾味藥名,崔遠鍾飛快接過方子,撒腿便跑了出去。

  「這孩子不打緊吧?」華閑之籲了口氣,卻聽得這個柔柔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心中一驚,抬眼便看到素依那關切的眼神。華閑之微微沉下臉:「他受傷雖重,卻不打緊,你為何不注意身體,這麼冷的天也跑出來了?」

  「人家來給華郎中拜年嘛。」軒轅望驚奇地發覺,一直給他穩重纖弱感覺的素依,竟然調皮地伸了伸舌,那一刹那她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卻顯得分外動人。軒轅望垂下頭去,只聽到華閑之哼了聲:「你先到裏面去,這裏風大,阿望,陪素依去裏屋,小心照看她的身體。」

  軒轅望心中對於石鐵山為何會受如此重傷極想知道,但卻只能陪著素依進了內院。華閑之等他們走後才問道:「鐵山為何會如此?」

  「被人打了,那些惡少何曾將一個拉車的小子當作人?」送石鐵山來的一個人道,「鐵山年紀雖小,卻是硬漢子,就是不肯求饒,結果……」

  華閑之歎了口氣,這樣的原因是他想得到的。他摸了一下石鐵山額頭:「是哪家的惡少?」

  兩個車夫對望了一眼,一個吞吞吐吐地道:「不知道。」

  華閑之心中雪亮,這兩個車夫並非不知,而是對方實在得罪不起。這東都開定,除了趙王外,大大小小的官吏與權貴無數,任誰也是這些平民百姓得罪不起的,華閑之雖然在平民中名聲極佳,但他現在畢竟是趙王府的劍藝教頭,與這些權貴關係已經不同以往了。

  華閑之沉吟了會,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小盒來,打開盒,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出,露出裏頭胭脂色的藥膏,華閑之用手指小心翼翼沾上些,輕輕塗在石鐵山身上。那兩個車夫臉上隱隱露出憂色,華閑之看了他們一眼,道:「二位放心,鐵山傷勢需要在此靜養一段時間,二位先請自便吧。」

  崔遠鍾是一路狂奔回來,華閑之命他將藥熬好,自己進了裏屋。素依與軒轅望正在裏屋聊著,看起來素依對於自己新收的弟子還挺好奇。

  「審案子麼?」華閑之一出口就讓軒轅望有些吃驚,在他眼中,華閑之雖然和藹卻有些不苟言笑。

  素依輕輕笑了聲:「閑之哥哥,人家只是來給你拜個年麼,你看我身體可不好多了?」

  見她站起身原地轉了圈,華閑之心中一酸,他如何不知道這個女孩對自己情深意重,但世事無常,自己能讓她的願望實現麼。

  「嗯,果然是好多了。」華閑之淡淡地一聲贊,讓素依臉上浮起了一團豔紅,便是軒轅望,也看出這絕非健康的臉色。

  「你今天美得緊啊。」華閑之又補了一句,素依臉上的豔紅更甚了。她羞怯地看了軒轅望一眼,軒轅望無聲地站了起來:「我還要去練劍。」便飛快地消失了。

  「閑之哥哥,你又收了個好徒弟呢。」素依略略遲疑,終於提到了一個好的話題,「這個軒轅望頂老實的。」

  「是,這孩子心眼也好。」華閑之輕輕站在她身邊,透過窗紙,看到軒轅望在院子裏雙是一遍一遍地拔劍,他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回過臉來又對素依道:「天寒地凍,外頭風又冷,你不應出來的。」

第二章 城市森林

  天地之間都是一片昏黃,眼前除了昏黃的光外,什麼也看不見。頭像是裂開一樣的疼痛,這種痛苦讓人想嚎叫,卻無法叫出聲來。四肢都象不屬於自己一樣,無法移動一點,一種從未有過的疲累,讓石鐵山想睡。

  「我是睡著了嗎……還是怎麼了?」石鐵山覺得腦子裏一團亂糟糟的,什麼念頭都似乎在往外冒,但什麼念頭也抓不住。他用力咬了咬牙,牙齒卻只是輕微地咯了聲。

  「對了……我和人爭執了……被打了……」石鐵山昏迷前的記憶漸漸恢復起來,自己在趙王相府前遇上幾個人,因為他們縱馬撞翻了車了傷了自己拉的客人而與他們爭執理論,結果反被一群人圍上來毆打。

  「水……」憶到這裏,他覺得口中燥熱難耐,低低呼了聲,立刻有溫潤的液體自唇間滴了下來,他抿了兩口,驀然驚覺,睜開眼道:「我在哪?」

  迎入眼中的是崔遠鍾關切的面容,石鐵山心中一暖,有崔遠鍾在,那一切就無須掛懷了。他叫了聲「遠鍾大哥」,便又沉沉睡了過去。

  待他再度醒來,屋中卻沒有人了。屋外傳來單調的金屬磨擊聲,對此他不陌生,他輕輕喚了句,有個少年便推門跑了進來。

  「終於醒啦!」那少年臉上是發自內心的喜悅,石鐵山看了他卻是一怔:「你……你是……」

  「你還認得我麼,哈哈,我現在是華先生的弟子,軒轅望,你渴不渴,要不要吃些東西?」軒轅望輕輕按住了要起身的石鐵山。

  石鐵山一時醒悟不過來,有些迷糊地問道:「你……你不是說華郎中壞話那人的弟子麼……遠鍾大哥呢?」

  軒轅望替他叫來了崔遠鍾,得知石鐵山終於醒來,崔遠鍾滿臉喜色:「鐵山,感覺如何,是誰將你打成這個樣子的?」

  石鐵山嚅囁了幾下唇,崔遠鍾哼了聲:「你說啊!」

  「趙王相國府……」石鐵山終於說了出來,崔遠鍾眼中光芒一閃,石鐵山只提到趙王相府四字,他便明白一切了。托趙王之福,這東都開定的權貴雖然也霸道,但倒並不過於橫行,唯獨趙王相國府則不然。大余王朝慣例,分鎮各地的諸王都有一相國輔佐,實際上是相國對這些藩王進行監督鉗制,因此趙王相國名義上是趙王的助手,實際上卻是朝庭遣來控制趙王的大員。這一任趙王相國叫吳裕饒,與趙王關係向來不睦,更有傳聞他是太子殿下一党,因此華閑之的趙王府劍藝教頭之職在他面前,根本算不得什麼。

  「為何會得罪趙王相國府的人?」軒轅望也吃了一驚,他來東都時日雖短,對趙王相國府的氣焰倒也曾領教過,石鐵山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作聲。崔遠鍾微微一笑:「阿望是老師的弟子,我的師弟。」

  石鐵山向他點了點頭,然後道:「趙王相國府的在大街上騎馬,撞翻了別人攤子,我罵了聲,他們便揍我。」

  崔遠鍾臉上露出一絲驚奇來:「你還手了麼?」

  「自然還了,可那傢伙好生厲害……」石鐵山頗覺慚愧。

  「你用劍了?」崔遠鍾聲音有些嚴厲了。石鐵山搖了搖頭:「不曾,我牢記遠鍾大哥所說的,不得以劍同人打架……」

  崔遠鐘點點頭,華閑之本人是最厭惡劍士以劍同人打架,若非不得己,他一般不會出劍。在他看來,以劍解決問題,那是人的智慧到了窮途沒路時的被迫手段,而一言不合即拔劍相向,那是最愚蠢不過的行徑。石鐵山的劍技是崔遠鍾所授,這種禁忌崔遠鍾早就對他說明了的。

  「能將你打成這個樣子,他們上了許多人吧。」崔遠鍾問道。

  「不……只有一人。」石鐵山有些羞窘,「那傢伙拳頭好硬。」

  「打傷你的,應是某個拳派的拳師。」華閑之在門口道,見他來了,崔遠鍾忙讓開來。華閑之又扣了扣石鐵山的脈,微微一笑:「好在你身子粗健,否則沒有兩三個月你起不來。」

  「拳派的拳師?」

  崔遠鍾與軒轅望都吃了一驚,劍藝衰微,而拳術也同病相憐,打傷石鐵山的如果是一位拳師,那這位拳師也太囂張了些。

  「華郎中,對不起,又麻煩您了。」石鐵山臉上露出羞赧的神色,這已不是華閑之第一次救他性命了。華閑之點了點頭道:「那人是東都本地人麼?」

  「不是,那人口音是京城的。」石鐵山拉人力車時間比軒轅望長得多,對於各地方言也頗為熟悉。華閑之詳細問了經過之後,微微一皺眉,趙王相國表面上是輔佐趙王,實際上是太子一党安插在趙王身邊的,趙王之所以大張旗鼓弄個什麼英雄會將自己納入王府,主要便是要避開他的耳目。這新年剛過,從京城來了個拳師到趙王相府,其中是否別有用意?

  軒轅望蹲在車前,手指頭上下指著,模仿著出劍的動作。

  新年一過,天香樓的生意便又紅火起來,客人絡繹不絕,也少不得有娘子軍手持擀面仗前來征討偷腥的丈夫,一出又一出的好戲在軒轅望面前上演,一個又一個的紅男綠女自他眼前經過,但這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一般,他的心事完全沉迷於劍技之中了。

  「阿旺!」不管軒轅望同意不同意,翠兒還是叫他「阿旺」,這總讓軒轅望想起在華州府城時趙冰翼說的她養的那條狗。

  「你個傻子又在發呆了!」翠兒走過來伸手拎住軒轅望的耳朵,軒轅望一邊哎喲一邊求饒:「翠兒姐姐……饒了我吧,耳朵都要脫啦!」

  翠兒手松了些,卻沒有放開軒轅望的耳朵,那一日見到軒轅望與趙王府的人在一起,她心中便隱隱升起一個念頭,這個念頭,讓她有些憧憬,也讓她有些患得患失。因此,她捏著軒轅望耳朵時,眼睛卻不曾離開軒轅望臉上,若是他有那麼一絲一縷反感之色,她便立即會放手。

  「連著幾日上午都不曾來了,你跑哪去啦?」翠兒嗔道,「讓你日日在這等的,你怎麼忘了?」

  軒轅望歪著臉,看到翠兒滿臉的關切,心中也微微感動,他道:「翠兒姐姐,我每日早上不能來了,要練劍。」

  「練劍?」翠兒怔了一怔,咯咯嬌笑起來:「練劍做什麼,去搶錢莊還是去搶珠寶樓啊?」

  軒轅望知道她是玩笑,也不以為意,過了會兒翠兒放開他,半是埋怨半是嗔怒地道:「練劍有什麼用,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阿旺,你還是拿定主意學門手藝吧,總不能靠拉車幾個辛苦錢過一輩子。」

  軒轅望知道她說的有理,但只是微微笑了笑,翠兒又道:「你這幾日沒來,可把我急壞了,以後記著不來先同我說一聲,你怎麼好好地想去學劍了?」

  軒轅望道:「知道啦。我本來就是學劍的,拉車才是客串呢。」

  翠兒看了看他,心中一動,道:「你在這等著。」

  看著她又跑進天香樓,軒轅望搖了搖頭,翠兒這般照顧他,也不知道日後該如何報答她的好。過了會兒,翠兒又跑了過來,衣袖裏籠著些東西,遞到軒轅望手中道:「餓了就吃些吧。」

  那是一包招待客人用的糕點,軒轅望自幼失怙,倒還真不曾吃過這樣精美的東西。他嘗了嘗,又香又甜,那淡淡的桂花香味讓他想起緋雨來。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翠兒有些小心地問道:「好吃麼?」

  「嗯!」軒轅望重重點頭,向她燦爛地笑了笑。翠兒心中微一甜,輕聲問道:「那日你為何隨趙王府的人來了。」

  「唔。」軒轅望嘴中塞著糕點,說話有些含糊,「那是我師兄,我們隨老師來的。」

  「師兄?老師?」翠兒心中一動,「教你劍藝的師傅麼?」

  「不是劍藝,是劍道。」軒轅望糾正道,「老師說了,藝不過是供富貴人家觀賞以搏一笑的微末之技,而道則是究天地之變明死生之理的大乘,二者可不能弄混來。」

  翠兒對此沒有興趣,她更感興趣的是軒轅望老師的身份:「你老師是趙王府的什麼人?」

  對她今天問這麼多有些奇怪,但軒轅望心中拜入華閑之門下的興奮勁尚未過,因此也就一一向她解釋:「我老師是趙王殿下的劍技師傅,趙王府劍技教頭。」

  翠兒用貝齒輕咬手指,嗯了聲,過了會兒又道:「阿旺,你既是趙王府劍技教頭的弟子,為何不在趙王府謀個差事,而要在這風天雪地裏受罪?」

  軒轅望撓了撓頭,這個問題讓他有些難答復,從內心深處,他是渴望能夠不理外事專心習劍,但華閑之「劍道即人道,不懂為人便不懂使劍」的教誨還在腦中,雖然此刻他還不甚明白,卻也知道華閑之並不希望他放棄拉車。他頓了下,仍覺得不好答復,倒是翠兒看他遲疑,誤會他是害羞不敢說。她生長在天香樓這樣的地方,原本就早熟,若不是自幼聰明伶俐成為管事丫頭,早就被打扮好梳頭接客去了,因此只道軒轅望是想見自己才每日來這拉車,心中不由升起一陣甜意。雖然出身於這污穢之地,少女害羞的天性還倒留著,她輕輕跺了下腳,嗔道:「不理你了。」轉身又跑回天香樓去。軒轅望見她杏眼流波粉腮升豔,說不出的嫵媚動人,卻不明白她為何好生生地又跑了,心中一時有些茫然,但倒也知道她並不是真的生氣。

  這一日下午軒轅望生意尚可,拉了八個客人。算算今日收入足夠,軒轅望一心想早些回去練劍,因此不等天色大晚,他便拉著車回有福車行。

  一想起自己能拜在華閑之門下,軒轅望便禁不住微微笑起來,本來他對華閑之命他練拔劍刺劍馬步站樁有些不耐,但想到石鐵山那羡慕的目光,他便又自覺幸運。正胡思亂想間,迎面一個人影卻擋住了他。

  「對不住。」軒轅望只道是自己攔住了別人,拐了個彎兒正要繞開,那攔住他的人卻冷冷叫了一聲:「軒轅望。」

  軒轅望心中一顫,這聲音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這才抬頭一看,果然是柳孤寒那毒蛇一般的眼睛。

  「柳孤寒!」他鬆開車把,戒備地向後退了一步,柳孤寒的手段他是親身體會過的,即使不是比劍之時,也難保他不會突然出劍刺殺自己。

  對於他在拉人力車,柳孤寒也大感意外,但卻沒有出聲嘲笑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就是森林之中每個動物都有保護自己的技巧一般,只要對其個人有用,旁人原本不應說什麼。

  「隨我來。」柳孤寒冷冷吐出這三個字。

  軒轅望手心一緊,柳孤寒那毒辣的劍技在他腦中又浮了起來。他吸了口氣,抗拒自己心中與柳孤寒再戰一場的欲望,他自己都有些奇怪,自己明知與柳孤寒比劍極有可能失手身亡,卻為何仍如此渴望與他一戰。

  「不!」華閑之從容卻是堅定的臉浮現在他腦中,把柳孤寒那吸引他的劍技沖淡了,軒轅望低低地說了聲,很快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不!」

  柳孤寒回頭看著他,陰沈的臉上漸漸升起一團不屑,他這些日來心中總似有個疙瘩壓著,細細想來這全怪軒轅望在英雄會中擊敗他,雖然柳孤寒自認為若是生死相搏自己絕不會輸給軒轅望這樣一看就不曾殺過人的雛兒,但戰敗的陰影卻始終籠罩在他心頭。

  在哪跌倒便要在哪爬起,在哪失敗便要在哪來過。能解除這陰影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到軒轅望,擊敗他,或者殺死他。

  但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忙著與人一起設法對付華閑之,又聽董千野說軒轅望已經不見了,所以這事便拖了下來,如今在街上遇到,正是天意要他解決這個問題。

  「膽小鬼,懦夫!」柳孤寒針一樣的目光似乎要刺透軒轅望的尊嚴,讓軒轅望無地自容。但軒轅望卻昂首站在那裏,一步也不退地望著他,兩人目光相遇,卻都不肯退讓。

  「來!」從軒轅望眼中察覺到他竭力壓制的戰意,柳孤寒向他一勾手。

  軒轅望握緊雙拳,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是一聲:「不!」

  柳孤寒看著街頭的人群,比起那天刺殺華閑之,街上人太多了。他又看了軒轅望一眼,驀地張開嘴森然一笑:「會再碰上的。」

  「會再碰上的!」看著他揚長而去,軒轅望只覺他那一笑讓自己背後冰冷,似乎浸滿了冷汗。

  這座城市,就是一座森林。

  那些南來北往的人,便是森林中各式各樣的野獸,那個橫行霸道的便是張牙舞爪的豺狼,那個唯唯若若的,便是驚惶失措的鹿麂。每個人都在用同野獸一樣的目光窺視著周圍,是安全,是危險,他們都在全力分辨。每個人等在防備被人吞食,每個人都在尋找吞食別人的時機,吞食者今日飽餐一頓,明日卻會成為他人口中美食。

  「我在這城市森林中,是吞食別人,還是被別人吞食?」

  柳孤寒用同他年齡絕對不相匹配的心思,冷冷打量著周圍一切。要想讓自己不成為被捕獵的對象,唯一的辦法便是自己作捕獵者,而要想做一個好的捕獵者,就必須能讓自己時刻保持冷靜,時刻抓住對手的致命弱點。

  傍晚與軒轅望見面時的情景仍在眼前,柳孤寒冷漠地望著星空,似乎那眨啊眨的星星,便是軒轅望的眼睛。

  「你在想什麼?」唐玄風打量著這個少年,這個渾身上下冒著猛獸氣息的人,即便是狂傲如他,也可以感覺到危險,如果不是出於某種原因,他實在不願與柳孤寒打交道。因此,他總是儘量避開與柳孤寒單獨相處,現在便拉著莫文輝的弟子王修。

  「……」

  回答唐玄風的是柳孤寒的冷眼,他不喜歡這個人,更不喜歡陪他來的王修。自己名義上的師父施卓然之死,雖然是華閑之誘董千野出的劍,但很大程度上死于莫文輝的計謀與章日升的膽怯,那一日行刺,莫文輝若是策劃得更周密些,章日升若是不那麼畏死,華閑之絕對無法逃脫。

  施卓然固然有利用自己的意思,但來到這城市森林中,自己的第一口食物是他給的。

  王修冷眼看著唐玄風與柳孤寒間的尷尬,他打心眼裏瞧不起這兩個人,他們都是有力無腦的貨色,或許這兩人劍技都遠比自己高明,但論及頭腦,這兩人加上他們師傅,也不見得是自己對手。

  「哈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讓兩人間太僵,唐玄風師徒是師傅策略不可缺少的一環,而柳孤寒,則是一枚極重要的棋子。因此他又笑聲打破了僵局:「柳兄弟,外頭冷了,何不進來烤烤火?」

  他的聲音彬彬有禮,透著股可以感覺得到的熱情,但這熱情在柳孤寒那兒是得不到回報的,他瞥了王修一眼,沒有做聲。

  「章劍師有些話要說,柳兄弟還是進來吧,要為柳兄弟尊師復仇,不好好謀劃可是不成。」王修沒有因為柳孤寒的冷漠而陷入沉默,依舊極為熱情。柳孤寒隨他們進了屋中,章日升高高坐在上首,莫文輝則坐在一旁相陪,見他見來,章日升哼了聲,顯然對他來晚了極為不滿,而莫文輝則向他點頭示意,還微微笑了笑。

  「姓華的小賊如今劍不離身,行蹤也極難弄清楚,究竟該如何除去他,諸位想想吧。」

  名義上的主導者章日升實際上拿不出什麼好的主意,他或許有些小陰謀,但真正要用上的時候卻嫌太少了些。在場的幾位劍匠劍師議論紛紛,要除去華閑之以奪取榮華富貴,這是他們都樂意的,但要他們去面對華閑之那讓人驚服的劍技,就沒有誰願意打頭陣了。

  莫文輝微微笑了笑,燭光下他的笑容極溫和,比起這些人,他的消息更多些,他甚至知道,那個董千野失蹤了的徒弟軒轅望,如今就在華閑之門下。但他不急著將這些說出來,這個消息尚未到說出來的時侯。

  「那華閑之霸著趙王府劍藝師傅的位子還阻塞我等上進之途,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將此人除去,我等便永無出頭之日。」一個看起來怒髮衝冠的中年劍匠吼道,莫文輝臉上表情未變,在心中卻嘀咕了句:「就你那幾式劍技便是沒有華閑之也沒指望。」

  「哼,那華閑之學了劍藝,卻自稱是什麼劍道,數典忘祖狼子野心,哪里將天下習劍者放在眼中,這等劍藝的千古罪人還留著做甚!」另一個老氣橫秋地也不甘落後,莫文輝心中又是一陣冷笑:「劍藝衰微也有些年頭了,將這劍藝的千古罪人帽子扣在華閑之頭上,分明是欲加之罪。」

  聽到這些人商量來商量去,依舊拿不出一個好主意,柳孤寒冷冷一哼,也不顧禮節便離開屋子,扔下這群東都劍藝的高人們繼續吹鬍子瞪眼。

  「猛獸面臨危險決不會坐在安全的地方相互爭吵,而是直截了當去將危險解決。」柳孤寒看著夜空,心中暗想。

  「柳世兄,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莫文輝閒適的聲音傳來,讓柳孤寒心裏說不出的討厭,這個莫文輝象華閑之一樣,從容安適,不失禮儀,但柳孤寒討厭華閑之那種出自內心的平淡,更討厭莫文輝這種做出來的閒適。

  莫文輝並未將柳孤寒的冷淡放在心中,他要的是柳孤寒對這裏的人都絕望,這樣柳孤寒便會死心塌地跟他走,因為,只有他才能找著對付華閑之的辦法。無論除去華閑之與否,柳孤寒那毒蛇一般的劍,都將是值得他利用的利器。

  軒轅望又在一遍一遍地拔劍刺出,只不過略有不同的是,他現在不僅上半身的姿勢要保持住,而且連腳下的步子也不能動。

  華閑之背著手,看著軒轅望出劍,他可以從軒轅望的出劍中,感覺到軒轅望的急躁。這個孩子,能忍到這一天,已經出乎自己意料了。若是遠鍾,只怕兩天之前就會問自己了。

  「若是不知主動求問,那便自己尋找答案。」

  華閑之心中暗想,他慢慢從院角的一株枯柳上折下一根柳枝來,然後將一枚系著絲線的銅錢掛在柳樹上。

  「遠鍾,過來。」

  崔遠鍾跑了過來,軒轅望的目光也被吸引來,華閑之將柳枝交給崔遠鍾:「刺那錢眼。」

  崔遠鍾呵呵一笑,握住柳枝有如握著劍,伸手便刺了出去。柳枝尖自那錢眼中穿過,懸在柳樹上的銅錢卻動也不動。崔遠鍾一連刺出二十餘下,每次柳枝都自那錢眼中穿過,而不觸及銅錢。華閑之似乎不甚滿意,說了聲「步法」,崔遠鍾會意,腳下步法也不停變換,無論他如何刺出柳枝,總能成功自銅錢錢眼中穿出,卻不碰著銅錢。

  「老師……」軒轅望若有所思,他明白崔遠鍾這是刺給他看的。過了會兒,他道:「老師,是熟能生巧麼?」

  「不僅如此。」華閑之悠閒地背著手,「阿望,你可知道自己的長處與短處麼?」

  軒轅望思忖了一會兒,道:「還請老師指點。」

  「你的身體條件不如遠鍾,更不如劍癡鳳羽。你的精氣神不過平平,只需練過十餘氣劍養過十餘年氣者,便能達到這地步。」華閑之慢慢道,「你出劍姿勢雖是中規中矩,卻明顯不是練了十餘年劍者,論及出劍基礎,你可以說是極差。這是你致命弱點,但你劍式華麗,有幾式必殺劍式,出劍迅捷,頗得八臂劍門真意。最重要的是,你對劍的理解。」說到這裏,華閑之停了會兒,似乎也有些困惑,「你對劍的理解超乎常人,這讓你總能在最短時間內找到對手的短處,以己之長攻敵之短。英雄會上,你擊敗韓河、古月明與柳孤寒,靠的都不是劍技,而是劍之外的東西!」

  軒轅望吃了一驚,英雄會中擊敗那三個強勁對手,他自己心中也有些自得,卻不料落入華閑之眼中,便一語揭穿了真相。細細想來,自己擊敗那三人,確實依靠的不是自己劍技,擊敗韓河利用的是他習慣性的心理,擊敗古月明則是利用她不會與自己拼命,至於擊敗柳孤寒則更近乎無賴。

  「若以你那兩式必殺劍式而言,你應是十二品以上的劍士,但以你養氣成就而言,你至多不過七品,以你劍技基礎而言,你甚至不能算入品。」華閑之道,「我不知曉你是如何開始學劍的,但我卻知道以你之劍,遇上真正拼殺而不是英雄會那般較技,無論是韓河古月明或是柳孤寒,都可輕易殺你,正是因此,你最後一戰明明制住了柳孤寒,卻依舊給他重創。」想起那一日軒轅望明明受了重傷,此後恢復卻出奇的快,華閑之又怪異地看了軒轅望一眼。

  軒轅望心中凜然,華閑之所說儘是金玉良言,他自己心中也隱隱有些不安,想到昨日柳孤寒向自己挑戰,自己雖然想與他一戰,卻又好生害怕,便是因為自己隱隱也想到這個道理。轉念一想,這幾日緋雨偶爾出來與自己談劍,每言及英雄會自己的表現,緋雨總是欲言又止,想來她也是明白這一點,卻怕傷了自己好不容易樹起的自信,故此不曾直言吧。

  「因此,你練劍,必須要從這最基礎的東西著手,將根基夯實來。阿望,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習得那兩式精妙劍式的,我也不想知道此事,但你要明白,劍式為形,根基為體,若根基浮淺,再精妙的劍式威力也會大打折扣。」

  軒轅望沉默了會兒,深深垂下頭去,應了聲:「是。」

  「唔。」華閑之看了他一眼,招呼崔遠鍾道:「遠鍾,隨我出去吧。」

  軒轅望繼續自己的操練,心中卻象打翻了五味瓶,華閑之的話雖然沒有指明,卻實實在在告訴他,這些日子來他自以為了不起的劍技,不過是一個空殼子而已。

  「為什麼一個空殼子也可以打敗象韓河、古月明和柳孤寒這樣的高手?」他心中對此仍不理解,他總覺得,自己應該不象華閑之說的那般無用。

  在董千野門下時,董千野從不曾對他說過這些事情,難道說董千野看不出這些麼?

  良藥苦口利於病,但不是人人都能順利地將苦口良藥咽下去的。往往,在咽下之前人們還會反復咀嚼,直到那苦澀的滋味將整個人都浸泡到底。

  他停住手,微歎了口氣,回過頭來,卻見到石鐵山那滿是羡慕的目光。

  「你怎麼起來了,老師不是說過你要臥床靜養麼?」

  軒轅望吃了一驚,走過去想將他扶回病榻之上。但石鐵山卻憨然一笑:「沒事,我沒事,我想看你練會劍。」

  「無非是拔劍刺出,有什麼好看的?」軒轅望有些驚奇。

  「華郎中教的,還會有什麼疑問!」石鐵山聽他口氣似乎有些不以為然,臉上浮出一種奇怪的神色。

  軒轅望給他搬了個凳子放在一邊,扶他坐了下來,既然他要看,就讓他看吧,想來看不了多久,他便會覺得枯燥而離開。

  錚錚單調的拔劍聲又在院中響了起來,起初軒轅望還有心看石鐵山是否能耐得住,到後來他自己專心練劍,倒把這事給忘了。直到天色將午,他收住劍才想起來,再看石鐵山,仍舊坐在那盯著他。

  「這樣你也看得津津有味呵?」軒轅望禁不住笑起來。

  「嗯……」石鐵山也有些不好意思,「能拜在華郎中門下學劍,你可真有福氣。」

  軒轅望直視著他的眼睛,兩人目光相對,軒轅望從石鐵山眼中看到的,儘是羡慕。軒轅望的心微微跳了一下:「你也喜歡劍?」

  「嗯!」石鐵山揮動手臂比了一下,「遠鍾大哥教我練劍,我一直都希望能投入華郎中門下!」

  軒轅望垂下頭,石鐵山話不多,但那種發自內心的渴望他還是一聽便知。

  機會在手的人,或者不那麼重視機會,或者不會注意身邊旁觀者欣羡的目光。

第三章 拳聖來襲

  「請問,這是華閑之先生府上嗎?」

  這天下午,冬日裏難得的和煦陽光照在東都開定城。石鐵山已能自己在院子裏活動了,他閒不住,便將崔遠鍾與軒轅望輪流幹的雜務包了下來,這樣好的天氣,正適合掃除。

  「正是華先生家。」比起崔遠鍾與軒轅望,石鐵山根本不曾讀過書,只是識得幾個字而已,因此回答就沒對方那麼文質彬彬。

  來的不只一人,那個文質彬彬的四十余歲的中年人身後還跟著好幾個漢子,當石鐵山一抬頭,其中一個漢子與他目光相對,都吃了一驚,叫了聲「是你!」

  石鐵山扔了掃帚握緊了雙拳,呼吸也粗重起來,他瞪大雙眼:「你來這做什麼!」

  那漢子低聲向為首的中年人低聲說了句什麼,那中年人淡然一笑:「原來如此,這位小哥,我這弟子得罪了你,還請你多多包涵。請問華閑之先生在不在?」

  石鐵山翻了他一眼,這人竟然是打傷自己的拳師的師傅!想起那日挨打,他的骨頭便隱隱作痛。他沒好氣地道:「華先生不在家,有事明兒趕早!」

  中年人深深地笑了笑:「不妨,我在這等他。」

  隨他而來的幾個弟子絲毫不客氣,也不問石鐵山同意與否,便搬了張椅子給那中年人坐下。中年人四下打量著華閑之的病坊,同其他郎中的病坊沒有太大區別,佈置得也簡潔。中年人目光轉了轉,又落到了石鐵山身上。

  「小哥可是華閑之先生高徒?」中年人問道。

  「什麼高徒矮徒的,我聽不懂!」石鐵山見著那個打傷自己的漢子就生氣,這傢伙現今老老實實,那一日在街上同趙王相國府的幾個狗才在一起時可囂張得緊,有這樣的弟子,這個中年人再如何謙恭有禮,在石鐵山看來都是別有用心的了。

  「臭小子!」那個打過石鐵山的弟子雙眉一揚,拳頭捏得咯咯直響,中年人回頭瞪了他一眼,又微笑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華閑之先生的劍藝弟子?」

  「不是,我還不夠資格。」石鐵山見他一瞪眼那大漢立刻悶聲不響,看來他自稱是那大漢師傅倒不是唬人的。

  那中年人又隨意問了幾句,總離不開華閑之其人,石鐵山有些煩不勝煩,但華閑之與崔遠鍾去了趙王府,軒轅望在大街上拉車,只留他這個傷者在此,他想不答理都不行。

  天色將晚,軒轅望用搭在頸上的汗巾抹著汗水跑了進來,一進裏面這麼多人,不由怔了一下:「怎麼?」

  石鐵山滿臉喜色:「你可回來了,這些人找華郎中。」丟下這一句話,他便離開這前廳進了後院,他在華閑之這裏也不是一次兩次,對於華家只怕比軒轅望還要熟悉些。

  「諸位有何貴幹?」軒轅望行了個禮問道。

  「小兄弟可是華閑之先生弟子?」那個中年人見到軒轅望腰間掛的劍,不動聲色地問道。

  「是。」

  中年人道:「小兄弟既是華閑生先生弟子,想來已得華閑之先生真傳,不知能否與我這個弟子比試一下?」

  軒轅望吃了一驚,失聲問道:「比試?你們也練劍?」

  他明明見這些人都赤手空拳,怎麼也不象練劍的。那中年人果然淡淡一笑:「我練的是拳掌上的功夫,象劍這般憑藉兵刃鋒利的功夫,倒不曾練過。」

  石鐵山躲在外頭偷聽了會兒,聽到他們在擠兌軒轅望,他又一拐一拐走了進來,悄悄對軒轅望道:「不要理他們,那個穿青衣的,就是打傷我的傢伙。」

  軒轅望目光在那個青衣的漢子臉上瞟過,又停在那中年人臉上:「對不起,我不能與前輩弟子比試。」

  那中年人耳力極健,石鐵山的密語他聽得一清二楚,便是他幾個弟子,也隱約聽到。中年人側臉看了那青衣漢子一眼,青衣漢子會意,冷笑道:「家師聽說年前東都有個什麼英雄會出了位華閑之先生,劍藝力壓群雄,因此大過年的千里迢迢趕來,就是想見識一下華氏劍藝,可惜啊可惜,看來又是一個名不副實的空殼子。」

  青衣漢子言語中的攻擊目標直指華閑之,這讓軒轅望不得不反唇:「我老師豈是你這種恃技欺人者所能知曉的,前輩,這位無禮無德之人想來不是前輩弟子,不知為何跟隨前輩來了?」

  軒轅望原本隨和,不太愛與人鬥口,但他絕非口舌木訥,早年讀的書倒還頗有些用處,訓起這些粗胳膊細腦袋的傢伙還是綽綽有餘。因此他一反唇,那漢子便惱羞成怒:「小崽子,你說大爺什麼?」

  那中年人不動聲色看著弟子與軒轅望爭執,華閑之劍技他已聽過許多回了,之所以要弟子與軒轅望先比試,便是因為他想從軒轅望的劍技中看出華閑之這一支的長短來,但他卻不知軒轅望投入華閑之門下才區區幾日,除了最基本的拔劍出劍外華閑之一招一式都不曾教過他。

  那漢子嘴中越說越髒,對於華閑之的汙侮也越來越厲害,漸漸將軒轅望真怒也激了出來。軒轅望正視中年人,冷冷一笑道:「前輩,若這位無禮無德之人便是前輩教出的高足,我倒有心與他比試一番。」

  中年人心中罵了聲,軒轅望這一句話拐彎抹角將自己也諷刺了,但他臉上卻沒有憤怒之色,仍是笑眯眯地道:「我這弟子脾氣有些急,小兄弟願同他過過招,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軒轅望伸手後門道:「院中請。」

  這群不速之客正起步要向院裏走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慢!」

  軒轅望心中顫了一下,這聲音正是華閑之的,果然,門簾挑起之後,華閑之大步走了進來。

  那中年人端坐著一動不動,也不起身行禮,華閑之看了他一眼,轉向軒轅望:「阿望,為何這樣失禮,客人來了卻沒有上茶?」

  軒轅望垂下頭,胸中那被對方辱駡激起的怒火漸漸平了下來,他深深吸了口氣:「是,師父。」

  「不必了。」那中年人見華閑之除了看他一眼外就不理睬他,臉上的笑也有些僵,「閣下便是華閑之華先生吧,老夫曹縱鶴。」

  他外表看來不過四十許人,卻自稱老夫,口氣中老氣橫秋,全然不象與軒轅望見面時那般謙和。軒轅望心中暗覺奇怪,這人在自己面前倒不曾擺什麼架子,神情也很和藹,為何見了老師,卻這般高傲起來。

  「久仰久仰。」華閑之拱了拱手,嘴中說久仰,臉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變化,這讓死死盯著他的曹縱鶴略有些失望。在他面前,華閑之象一潭深淵,水明明清澈,但旁人卻無法看到水底。曹縱鶴可以覺察得到自己心中的興奮,一生大小兩百戰,象這樣難測高深的對手,已經很久不曾遇過了。

  殺意一刹那間自曹縱鶴身上迸發出來,他沒有站起,卻給了華閑之極大的壓力。曹縱鶴可以感覺到,自己殺意迸出的那一刹那,華閑之身體僵了會,但這僵的時間極短。

  這殺意只在曹縱鶴與華閑之二人間,就是在他們身邊的弟子,也只見他們都是微微笑了笑。崔遠鍾最為敏感,他追隨華閑之多年,向前跨了一步,便要將手中捧著的華閑之之劍遞給華閑之。

  華閑之推開了劍,動作舒展而柔和,曹縱鶴幾乎以為自己感到他身體僵滯是錯覺了。

  「華先生劍藝妙絕東都,老夫遠在京城都有耳聞。今日前來,便是想領教華先生在英雄會上獨步群雄的劍技的。」曹縱鶴終於從椅子上起身,向華閑之抱拳,「華先生何時能有空?」

  華閑之輕輕向後退了一小步,平靜地道:「縱鶴先生名滿天下,世間少有對手,我不過會使兩手劍而已,不敢當縱鶴先生鐵拳。」

  曹縱鶴眼中閃過冷電一般的光來,華閑之嘴中客氣,臉上卻沒有畏懼之色,顯然他心中是不以為然的。曹縱鶴向前邁了一步:「老夫千里迢迢趕來,為的便是見識華先生的劍藝,若是華先生不願交手,讓我們門下弟子比試一番如何?」

  他口中問「如何」,實際上卻不給華閑之拒絕的機會,又道:「方林,去領教一下華先生弟子的劍技。」

  一直緊隨在他身後的三十歲左右的漢子緩緩走出來,向華閑之抱拳行禮:「華先生,請讓令高徒與我一試。」

  華閑之看了看躍躍欲試的崔遠鍾與軒轅望,搖頭道:「不。」

  「唔,華先生這樣不給面子?」曹縱鶴臉一沉,「華先生一身劍藝,難道說不敢讓人看麼?」

  「我所學之劍,並非劍藝。」華閑之淡然一笑,有如春風徐來一般,將曹縱鶴怒意帶來的滿室壓力化解於無形。

  「不是劍藝,那是什麼?」那個揍過石鐵山的漢子終於按捺不住插嘴,「難道說是劍舞麼,象個娘兒們一般忸忸怩怩!」

  華閑之卻不理他,只是看著曹縱鶴。曹縱鶴雙眉一挑,頗有些不屑地道:「華先生膽小到了連學過劍藝都不敢承認了麼?」

  華閑之轉過臉來,看著軒轅望:「阿望,你可知我為何舍劍藝而取劍道麼?」

  大敵當前,華閑之卻來說這個,這讓軒轅望有些不解,但看到華閑之眼神,他應聲道:「弟子不知,還請老師解惑。」

  「藝是皮相,道是精髓。藝不過是用來搏取富貴權勢人家賜予飲食的伎倆,道則是修身養德之至理。」華閑之雙眉輕輕一挑,「藝不過及於一身,而道則兼濟天下。」

  「哼,大言不慚。」曹縱鶴冷笑了聲,這一聲不很響,但卻象鼓捶重重擂過一般,震得軒轅望心砰砰直跳。軒轅望思忖了會兒,老師這番話,應當是說給自己聽的。

  「老師之意,可是指習劍藝者只為自己出劍,而習劍道者則為天下人出劍?」過了片刻,軒轅望抬頭直視華閑之,華閑之略帶有鼓勵地點了點頭,卻不曾再說什麼。

  軒轅望明白,華閑之是在批評自己因為一時意氣而接受曹縱鶴弟子的挑戰。他又垂下頭,低低說了聲:「是。」

  華閑之轉向曹縱鶴:「縱鶴先生還有別的事情麼?」

  見他趕自己走,曹縱鶴心中終於動了真怒,臉上的傲氣卻收斂了起來:「華先生既是拒人於千野之外,那老夫便只有識相離開了。」

  曹縱鶴師徒來時氣勢洶洶,走的卻有些灰頭土臉,他們不但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更被華閑之師徒在口頭上教訓了一頓。離華閑之家漸遠了,一個弟子問道:「師父?」

  「嗯?」曹縱鶴神情有些凝重,他有意作出狂妄驕傲的樣子,想引華閑之輕視他,但華閑之卻不上這個當,反而將計就計以大道理教訓了他,對於這個年紀不足三十歲的後生晚輩,曹縱鶴越是琢磨越覺難以看透,因此弟子的問話他也沒有注意聽,「怎麼?」

  「師父,為何不乾脆收拾那姓華的小輩?」那弟子問道。

  「蠢才,這是東都開定,可不是京城!」曹縱鶴斥了聲,「華閑之是趙王府教頭,若是他以此告我們個私闖民宅聚眾鬧事,弄得我們尷尬事小,誤了大計,誰擔當的起!」

  曹縱鶴師徒走後,崔遠鍾向他們的背影白了一眼,軒轅望這時才道:「方才那群人中,有一個就是打傷石鐵山的惡徒。」

  崔遠鍾雙目一瞪,但華閑之目光立刻投了過來,他只得籲了口氣:「老師。」

  華閑之微閉了會雙眼,微微一笑:「方才在趙王府,趙王與我密議之時告訴我,從京師來了個拳聖,想來就是這曹縱鶴了。」

  「趙王殿下也知道這事?」軒轅望得以拜在華閑之門下,趙王也曾出言相助,因此軒轅望對這個平易隨和的王爺很是感激,他驚訝地問道。

  「若只是一個平常的拳師,趙王自然不會注意。」華閑之也不瞞他,「曹縱鶴應是太子的人。」

  這些日子,軒轅望也隱約知曉了華閑之在助趙王參與奪嫡之事,他內心深處對此有些不以為然,但一想到若是趙王這般好王爺作了皇帝,那天下百姓的日子便會好過得多,心中又覺這理所應當。但突然間聽到華閑之將這樣的大事同自己說,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動。

  「他便是來試探我的,趙王辦個聲勢浩大的英雄會,卻只招徠了我這默默無聞的一個人,太子與秦楚二王若是不派人來,那才有些奇怪。」華閑之又慢慢道,他聲音不高,軒轅望、石鐵山與崔遠鍾都勉強聽清了。

  冬天的下午,站在陽光之下,人身體暖洋洋的。

  石鐵山是傷癒之後第一次出來拉車,他的車行老闆可不象有福車行老闆那般好說話,他因傷缺了六七日,老闆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為了補上這幾日的缺額,連向來車夫都不太願拉的出城客,他現在也拉了。

  「客官,您究竟要到城外哪兒?」

  出了開定北門,石鐵山問道。那客人有些不耐煩,指著驛道邊的一條小路:「走這。」

  城外不象城裏,年關時分下的雪現在還未完全化盡,腳踩在被凍得梆硬的雪上,咯吱咯吱作響。石鐵山將著那客上了小路,這條小路通向定山之下的頤苑湖,高逾三千尺的定山上仍是白雪皚皚,山上不時吹來清冷的風,石鐵山衣衫單薄,若不是拉著個漢子跑起來,早就凍得瑟瑟發抖了。

  石鐵山眼見著就要到頤苑湖,又問道:「客官,您是來游頤苑湖麼?」

  那人向前看了看,附近沒有人,便猙獰地笑道:「就在這,停下來吧。」

  石鐵山停下車,那人伸出手來,石鐵山以為他要付車錢,便道:「一共三十個銅子……啊!」

  他話未說完,那人伸出的手一把扣住了他手腕,緊接著一腳踢在他膝彎處,讓他不得不跪下來。石鐵山大叫了聲,只覺全身酸麻無力,竟然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臭小子,咱們又見面了!」

  他正又驚又怒之時,路邊林中走出幾個人來,正是曹縱鶴師徒。最前的那個打過他的漢子上來便是一腳,將他踹翻在地。先前扣住他脈門的那個人放了手,笑嘻嘻地看著。

  石鐵山爬了起來,咳嗽了幾聲道:「你們……你們要做什麼?」

  「做什麼?」那漢子又是一腳飛來,石鐵山伸臂護住臉,那漢子飛出的腿猛然一收,另一隻腳踢在石鐵山胸部,石鐵山痛吼一聲,再次跌坐在地上。

  「記住,現在是大爺我問你的時侯,你小子乖乖回答就成,其他的什麼都不要問!」那漢子氣勢洶洶又走上前來,伸指點著石鐵山的鼻子,「臭小子,那華閑之你什麼人?」

  石鐵山劇烈地咳嗽著,那漢子當胸一腳險些將他胸骨都踹折了。咳嗽漸漸平息,他放下擋著臉上的手,一雙充血的眼睛死死翻著那漢子。

  「你打我……你打我?」

  石鐵山喉間咯咯地響,他此刻已極度憤怒了。那漢子伸手又重重一記耳光:「媽的小崽子你沒聽清麼?」

  「打我!」

  那漢子手還未收回去,石鐵山忽地狂吼了聲,整個人向他撲了過來。那漢子沒料到上次被揍得半死的小子還敢還手,給他一把攬住了腰。石鐵山嘿一聲,想用力將那漢子掀翻來,但那漢子終究是學拳的,一個肘錘擊在石鐵山後腰,石鐵山只覺身上一麻,力氣便使不上來。緊接漢子抬膝一個膝沖,將石鐵山撞得跌開老遠,正好砸在他那人力車上,人力車被撞得翻轉過來,將石鐵山倒扣在下面,引得曹縱鶴兩個年輕些的弟子一片大笑。

  「休仁,別只顧打人,問他口供!」曹縱鶴微有些不滿,他此次來是奉太子之命來看看趙王新近招攬的華閑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太子多疑,雖然趙王弄個什麼英雄會在他看來純屬胡鬧,這樣大張旗鼓招徠的人物想來不過是一個貪慕富貴的劍藝高手,但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派曹縱鶴來探一探華閑之,若是個危險人物便要及時除去。曹縱鶴深知太子的憂慮,諸弟中趙王最得皇帝陛下寵愛,雖然趙王喜好奇技淫巧掩蓋了他的野心,但太子始終不敢掉以輕心,他深深明白再無野心的人,也會被有野心的屬下一步步推到危險的位置。

  叫休仁的弟子伸手去掀開被撞得變了形的人力車,曹縱鶴眾弟子都等著看好戲。就在人力車被掀起的一刹那,一道刺目的光芒猛然一閃。

  「啊!」叫休仁的弟子慘叫聲後退,他的右臂已齊肘而斷。

  石鐵山滿臉是血,雙手握劍,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目光炯炯,有如一團火在燃燒,雖然還只是個少年,但他身材高大,這一站起來,倒有產生不小的壓力。

  「對不起,遠鍾大哥!」石鐵山一字一句地道,他終於在極度憤怒中使用原本藏在人力車中的劍了。

  「師父,師父!」那叫休仁的弟子哭嚎著撿起自己斷去的右臂,拼命想接回去,但這只是徒勞而已。曹縱鶴哼了聲,這個弟子生性喜事,總是惹事生非,警覺性卻不強,結果被這小子廢了。

  他的目光又停在石鐵山身上,心中不由微微一動,這少年身體骨骼,倒是學拳的好苗子,雖然年紀稍嫌大了些,但只要肯下功夫,只怕自己現在這些弟子成就都不如他。

  「你們!」石鐵山咬著牙,向前邁了一步,「欺人太甚!」

  「哼,有劍就了不起了麼?」曹縱鶴側過頭去,對那個年紀最長的弟子方林道:「方林,去教教他,讓他知道劍不足以恃。」

  方林吃了一驚,師父會讓自己來對付這小子,未免太瞧得起他了。他看了曹縱鶴一眼,在曹縱鶴眼中看到一絲只有他這追隨多年的弟子才明白的意思,他應了聲「是」,大步走向石鐵山。

  若是軒轅望,此刻只怕會惴惴不安地叫他別過來,但石鐵山這牛脾氣,若是發作了恐怕只有華閑之與崔遠鍾才能制服得了他。因此方林向他走來他不但不退,反而也迎了上來:「哼,來吧!」

  「這小子倒頗有膽氣。」曹縱鶴自然知道,方林每向前走一步,石鐵山感覺到的壓力便強上一分,若是普通人,不待方林走到身邊,只怕已經嚇得轉身逃走了。石鐵山不但不畏懼,方林的壓力反倒更激起他鬥志來。

  「呀!」石鐵山猛然向前躍進,劍挾著風聲劈向方林伸出的右臂。方林卻絲毫不閃避,石鐵山眼見劍要劈中對手時,方林手臂輕巧地一翻,五指搭住石鐵山的劍,石鐵山只覺劍上傳來一股大力,劍幾乎要掙脫他的手飛出去一般。他心中一怔,方林左掌看似軟綿綿地擊在他的胸上。

  與方才那叫休仁的大漢擊中胸膛不同,方林這一掌並沒有多大威勢,但石鐵山只覺一股寒氣自他掌中吐出,自己胸口一緊,內腑翻江倒海般地折騰起來,手再也無力握住劍,方林就象摘個果子一般輕鬆地從他手中將劍拿走。

  「劍有什麼用,使劍者失去了劍,就什麼本領也沒有了。」

  方林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又將劍塞回石鐵山手中,若無其事的拍拍手道:「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只要你聽話,我可以請師傅收你為徒,讓你學得遠勝過劍藝的本領。」

  石鐵山胸中的翻滾這時才停止,他呆呆地望著方林,又呆呆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劍。華閑之一直不曾收他為徒,他性子又倔,也不曾向華閑之說起拜師的事情,只是崔遠鍾傳他劍技。在他心中,一直將劍看得與華閑之崔遠鍾一般值得他尊敬,也無數次夢中見到自己揮劍擊敗一個又一個強手。但他第一次直正用劍,就被人赤手空拳將劍奪了去,他一向以為華閑之天下最厲害,崔遠鍾在年輕一代中最厲害,而自己是崔遠鍾教出來的,想來也挺厲害,卻不曾想到過,自己在別人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華閑之師徒都不在家,留你替他看家,想來你對華閑之師徒極為熟悉,只要你將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我便收你為徒。」

  見到崔遠鍾臉上的迷茫,曹縱鶴滿意地微微一笑,還是大弟子辦事深合己意。那小子臉上不是畏懼而是迷惑,顯然方林一出手便奪去他的劍已經讓他動搖了。

  「我為何會一出手就被人奪去劍了?」

  石鐵山心中滿是疑惑,他怔怔看著自己的劍,又瞧了瞧方林的手,怎麼也想不到為何方林在自己劍快劈中他時,卻將劍奪了過去。

  想不通,那就再試一遍!

  石鐵山便是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牛脾氣,既然想不通,那就再來一遍試試。換了旁人被如此輕易地擊敗,定然會產生畏懼,而石鐵山卻沒有。他腦中想起崔遠鍾在教他劍技時說過的一句話:「你要對自己和自己的劍有信心,象我,黃金之劍在手,就絕不會被任何對手擊敗!」

  「除了華先生還有遠鍾大哥,誰也不可能擊敗我,不管你方才用的是什麼邪法,我總能對付得了的!」他盯著方林,心中暗想。

  方林見他直勾勾盯著自己,只道他被自己懾服了,又是微微一笑。正這時,石鐵山大吼道:「再來!」

  石鐵山嗓門極大,這突然一聲暴喝,讓方林也嚇一大跳。石鐵山搶步上前,依舊是雙手擎劍斜劈了下來,卻作與方才如出一轍。方林嘟噥了聲「自討苦吃」,看准了他劍落下,又是一翻手臂,將劍奪了下來。

  這一次他沒有再將劍還給石鐵山,而是擲在地上,石鐵山想去拾劍,方林一腳踩住劍身:「這種沒用的東西,還要做什麼?」

  「要愛惜你的劍,象愛惜你的眼睛一樣。」石鐵山腦海中驀地想起當年崔遠鍾與自己都還只是小不點,崔遠鍾第一次教自己劍時說的話來。當時崔遠鍾模仿華閑之的口氣與神情,自己聽了還慎重其事的點了點頭,可始今,自己的劍亂在泥汙之中,被人用腳踏著……

  「為什麼會這樣!」石鐵山猛然向方林撞去,想將他擠開奪回劍,但他身軀撞在方林身上,有如撞著了一堵牆一般。方林也有些不耐煩了,這小子不識好歹,若不是師傅起了愛才之心,乾脆把他交給幾個喜歡折磨人的師弟,讓他們為休仁出一口惡氣才是真的。

  「小子,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麼說實話,要麼死。」方林冷冷道。

  「不!」石鐵山站了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眼睛象瘋了的牛一般,「不!不!絕不!」他吼著又沖了過來,方林輕蔑地伸出一隻手,石鐵山被他揪住衣領,整個人騰空而起,重重摔在幾丈外的雪堆裏。

  「算了。」看到石鐵山不肯屈服,曹縱鶴哼了聲,轉身離開,方林卻知道,他口中的「算了」不是放過石鐵山,而是不再問什麼,直接將他除去。

  正這時,「錚錚」的劍擊聲忽然傳來,曹縱鶴神色微微一變,莫非華閑之得到消息趕來了?

  那錚錚劍擊之聲迅速接近,一會兒便穿過林子來到眼前。石鐵山也倔,聽到聲音不曾大聲呼救,直到那正在拼鬥的二人中一個人影出現,他才大喜地道:「遠鍾大哥,快來幫我!」

  來人正是崔遠鍾與鳳羽,這二人在東都幾乎是見一次便要打一次,鳳羽在英雄會最後一戰輸給了崔遠鍾,心中一直不服氣,今日尋著崔遠鍾空閒便相邀到城外好好鬥上一場。兩人邊走邊鬥嘴,到後來乾脆用起劍來,為避開注意,他們來到這頤苑河畔。

  「咦!」聽到石鐵山叫自己,崔遠鍾吃了一驚,他向這邊看過來,卻見到石鐵山滿臉是血,而曹縱鶴師徒則在一旁。他立刻收住劍,對鳳羽道:「不打了,有事。」

  鳳羽失望地哼了聲:「什麼事,打擾我的清興。」

  曹縱鶴有些尷尬,他以拳聖之尊,糾合一群弟子,去為難一個拉車的小小少年,這事傳出去他名聲便毀了。

  「你們又在欺負鐵山了!」崔遠鍾一步步走來,雙眼死死盯著曹縱鶴,「你身為拳聖,竟然對付一個拉車的少年!」

  「拳聖?」本來對此極為不滿的鳳羽眼前一亮,他在東都幾乎將學劍的年青人打遍了,便是上一輩劍士也不少同他交過手,一些拳師他也曾較量過,但還沒有同一個拳聖打過,因此他的興頭立刻湧了上來:「拳聖,誰是拳聖?」

  崔遠鍾那一日在華閑之病坊中就想替石鐵山出一口氣,只不過華閑之的教誨讓他無法施展。今天見他們又打了石鐵山,還沒問經過,他的怒火便上來了。

  見這兩個小子極為囂張地沖了過來,曹縱鶴既好氣又好笑,拳聖在習拳者中的地位,類似于習劍者中的劍宗,便是劍師遇上拳聖,也都會退避三舍,而這兩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小子卻毫不畏懼地沖了過來。華閑之的弟子倒還罷了,跟他一路打來的那個小子更為囂張,明明方才還與華閑之的弟子打得不可開交,現在便找上自己來了。

  「你就是拳聖?」鳳羽自然能從氣勢上認出誰是拳聖,還在數十丈外,他便道,「正好,我還不曾與拳聖交過手,來吃我一劍!」

  曹縱鶴森然一笑,衣袂隨風而飄,鳳羽距他十余丈時,為他身上突然迸發的氣勢所勢,腳步頓了頓,但很快便邁得更大:「好好,果然是位拳聖,今天有的打了!」

第四章 血戰

  「你說,軒轅望被董千野抓走了?」

  華閑之不動聲色,依舊是平靜地看著柳孤寒,這個年青人象根竹子一般挺立在那裏。

  「是,他背叛師門,董千野要將他門規處置。」柳孤寒無畏地回視著華閑之,他甚至臉上浮起一絲扭曲的笑來。

  「是嗎?」華閑之微微一笑:「這個陷阱,未免布得太草率了。」

  柳孤寒點點頭:「正是,我也覺得布得太草率,象你這樣的人,如何會上這種當?」

  「是嗎?」華閑之似乎自言自語。柳孤寒看了他片刻,將放在身後的一件外套扔在地上,那外套是人力車夫穿的那種,上頭「有福」二字直映入華閑之眼中。

  「帶路。」華閑之站了起來。

  他知道這是一個陷阱,軒轅望是否真地落入董千野手中還有疑問,但他不得不明知是陷阱還往下跳。

  人常常如此,明知有危險,卻不得不往前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固然是一種醉狂與豪邁,但只怕更多的,是生活之無奈吧。

  「你不帶劍?」柳孤寒在華閑之起身時,瞳孔一陣收縮,他忍住出劍的衝動,問了句。

  華閑之伸出右指,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柳孤寒立即想到那一日他所說「劍在心中」之語,心中不由一顫,他明知有埋伏,仍空手前往,難道說他真有什麼心劍不成?

  想起那一晚華閑之手中空空,自己卻感覺到他淩厲的劍氣,柳孤寒輕吸了口氣。他轉過身,出了華閑之病坊。華閑之腳步也不見得怎麼疾,但柳孤寒無論如何加速也無法擺脫他。

  對於柳孤寒一直打量自己,華閑之置之一笑。他明白,象柳孤寒這樣的少年,再如何冷酷無情,卻也是擺不脫少年的天性好奇的。

  「他究竟是如何練成這樣的劍技的?」柳孤寒心中有些凜然,越是靠近華閑之,越是可以感覺他有些一種能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人的力量。自己分明對他極其憎恨,可為何同他走在一起,卻絲毫不覺得危險,甚至於覺得與這樣的人同行,是值得信賴的一件事?

  「這個人……」柳孤寒吸了口冷氣,有意離華閑之遠了些。

  溫暖固然使人嚮往,但也有些人,是不適應溫暖的。

  「是頤苑湖啊。」

  二人默默行了良久,華閑之見已經到了城外,很隨意地問了一句。柳孤寒應了聲「是」,但旋即閉緊嘴,自己明明不想再同他說話,為何他很隨意的問上一句,自己就忍不住要回答?

  「頤苑湖的冬景倒不常見,今天順便可以看看冬日裏頤苑湖是否也嫵媚多姿。」

  柳孤寒腳步猛然頓了一下,憤怒地回視著華閑之:「你不說話不成麼?」

  華閑之雙眉輕輕一皺:「一個劍士,怎麼能象你這樣沉不住氣?」

  柳孤寒心重重一抖,華閑之以教訓的口吻對他說話,這讓他極不適應,而且華閑之所言深深觸動了他,自己向來以絕對的冷靜而自傲,即便是山野中最冷酷無情的猛獸,也比不上自己。但為何連那華閑之隨隨便便的一句話,自己都忍受不了?難道說,自己連他說話也畏懼麼?

  強烈不安組成的陰影籠罩住了柳孤寒的心。雖然這是一個萬全的陷阱,但對眼前這個人,真的會有用麼?

  淡淡的霧氣從頤苑湖上蒸騰而起,給湖區披上一層似有非有的輕紗,河畔有如仙境一般。空氣中透著沁人肺腑的清涼,讓華閑之微微歎息了聲。

  「怕了?」

  柳孤寒挑釁地道,他當然知道華閑之並非害怕,他只是好奇,華閑之為何會在此歎息。

  「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看我應如斯。」華閑之淡然一笑,「只是覺得,沒有早些來看這冬日的山與河,未免有些遺憾。」

  對於華閑之這怪異的想法,柳孤寒十分不解,在他看來,山是山水是水,山和水怎會象人一樣?他哼了聲:「那就多看看吧,或許過了今日便再無機會了。」

  石鐵山瞪大眼睛,看著崔遠鍾站在方林面前。雖然自己連著兩次被方林奪去了劍,但石鐵山相信,崔遠鍾一定能擊敗這方林。

  被人信賴是一種幸福,同樣有人可以信賴也是一種幸福。

  「你們為什麼打鐵山!」

  被崔遠鍾這樣年紀的少年斥責,原本不會對方林產生什麼作用。但崔遠鍾在那兒一站,方林卻感覺到一種與面對石鐵山時完全不一樣的壓力。這個少年,不,快是成年人了……

  「來得正好,有你在他就沒用了。」方林回看了曹縱鶴一眼,見他微點了下頭,他又道:「小輩,你便是華閑之的嫡傳弟子吧。」

  心中猛然想起尋一日華閑之曾說過,曹縱鶴極有可能是太子派來試探華閑之的,崔遠鍾心中立即升起警覺來。他眼中神光閃了閃,劍向曹縱鶴一揚:「曹前輩……」

  曹縱鶴心知他嘴中絕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因此佯作不曾注意,向弟子們作了個手式。方林三步並作兩步,逼近崔遠鍾身前,招了招手:「讓我瞧瞧你的劍。」

  崔遠鍾微微吸了口氣,那一刹那間他的神情變了,不再是方才尚有幾分稚氣的少年。方林為他氣勢所迫,伸出的手僵在那兒,兩人目光一撞,都靜了下來。

  兩人間令人窒息的對視,讓石鐵山心怦怦直跳,英雄會之時,他忙於拉車,只能抽空去見識一下名家劍技。如今,他終於可以親眼看到自己一向敬佩的崔遠鍾的劍技了。

  「呀!」也不知是誰先吐氣開聲,崔遠鍾與方林撞擊在一起。若以普通人而言,手執兵刃的崔遠鍾自然會占絕大優勢,但方林卻是當今最負盛名的拳聖之一曹縱鶴之得意弟子,他的臂膝肘踝,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殺人利器。

  「劍是身外之物,再如何靈活,也不可能比得上人的身體。借助劍的力量,終究不是外道,真正的無上武學,應是來自於人之身體。學劍十年的劍士,或者可以擊敗學拳十年的拳師,但練拳卅載的拳師,絕對要勝過用劍三十年的劍士。」

  方林腦中想起曹縱鶴的教誨,強烈的自信尤然而生,他舉手投足之際,有如春雷初動,在崔遠鍾的劍影中穿梭而過。崔遠鍾被他闖入懷中,長劍的優勢完劍被抵消來,倉促之間,只能橫劍去擋方林伸出的拳來。但方林的手臂異常靈活,有如蛇一般曲折伸縮,擊在崔遠鍾執劍的前臂上。崔遠鍾只覺手臂有如骨裂般疼痛,一股大力自劍上傳來,原來是方林另一隻手已搭上了劍身。

  「去!」崔遠鍾暴喝了聲,用力向懷中奪劍,方林發覺對手之劍握得極穩,不象石鐵山那般輕易可以奪下,便彈腿踢向崔遠鍾小腹,想迫崔遠鍾棄劍。

  「砰」一聲重響,有如擊在敗革之上,崔遠鍾腹裏翻江倒海一般地痛苦,但他強忍住湧到嘴邊的鮮血,仍不曾放開劍。方林「嘿」地一聲,雙腿連環踢出,若是崔遠鍾仍不棄劍,被他這一輪踢下來,即便不死,也將終生傷癆纏身。

  他心中冷冷一笑,被自己控住了劍,再厲害的劍技高手也會象沒牙的老虎一般任人宰割,師傅所說拳勝於劍,果然不虛。

  但在那一刹那間,他突然發覺對手抬起眼,雙眸中怒色大盛,緊接著自己左手捏著的劍似乎變得滾燙起來,有如烙紅的鐵。

  石鐵山眼見方林扣住劍連著踢向崔遠鍾,他心中卻沒有一絲擔心,在他看來,崔遠鍾是絕不會輸給別人的。果然,崔遠鍾黃金之劍光芒暴漲,他的對手立刻縮手疾退,但崔遠鍾如影隨身般掠上前去,黃金之劍翻滾騰轉,有如一隻張牙舞爪的蒼龍。

  曹縱鶴臉色由平和變得沉寂下來,崔遠鍾用劍氣逼退方林,緊接著便一連串的搶攻,讓方林幾乎退無可退,這令他極為不滿。但他也知方林已盡了全力,在崔遠鍾這狂猛的攻擊之下只能苦苦支撐,若自己不出手,那方林便極有可能被崔遠鍾當場格殺。他向前邁出一步,但同時,炙熱的劍氣也逼上了他的胸膛。

  「你是我的,一個拳聖!」鳳羽單手擎劍,目光中燃起了火焰。這種強烈的戰意,讓曹縱鶴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小子,難道也是華閑之的弟子,或者是那個拉車的野小子的朋友麼?

  「你是前輩,我要先進攻了!」鳳羽好戰,卻絕不魯莽,他提劍前突,劍光有如白虹一般,直貫向曹縱鶴胸前。

  曹縱鶴瞥了一眼方林與崔遠鍾的戰事,心中打定主意下重手廢了這礙事的小子後再去收拾崔遠鍾,因此哼了聲便伸出手來。他只是緩緩伸出手,鳳羽卻覺得眼前似乎出現了千百隻鷹爪般的手來。他不驚反喜,喝道:「過癮!」劍上白光猛增,竟然毫不遜於冰雪反射的陽光。曹縱鶴微眯了下眼,自己這漫天的抓影竟然不曾搭上這個無禮少年的劍,對於任何一個拳師而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都是必不可少的,身為拳聖,更將此練得爛熟,但他卻奈何不了這看似魯莽的少年!

  二人身形在空中交錯而過,鳳羽屏氣擰身,反手一劍刺了出去,但只覺背後有如千斤重錘錘來一般,自己刺出的劍也被震開。鳳羽「呀」的一聲,收劍擋在自己後心之處,曹縱鶴一拳正擊在他劍身上,砰地一聲,鳳羽被擊飛了出去,半空中灑下萬點鮮血。

  「哼,自不量力的小兒!」曹縱鶴一擊重傷鳳羽,回過頭來大步邁向崔遠鍾,他鷹一般的眼神在崔遠鍾身上打著轉兒,尋找一擊必中的機會。但他當走了幾步,鳳羽熾熱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還沒完呢,老傢伙!」

  前所未有的怒火在鳳羽心中騰騰燃燒,他一直好劍好武,但從來沒有象這次一樣起了殺機,在他看來,兩人之間不存在深仇大恨,較技只不過是提高自己武學的方式,而曹縱鶴那突下狠手,若不是他養氣有成,又在危機中回劍自保,這一拳便足以要了他性命。

  曹縱鶴心中微微一動,不僅那拉車的小子,華閑之的弟子還有這個使劍的小子,都是難得一遇的習武奇才,自己學拳有成以來四方收徒,怎麼就不曾早些遇上這樣的人才?

  心念及此,妒意更甚。他輕輕揮手,示意幾個弟子去助方林,自己一步步又走向鳳羽。

  「這老傢伙一出手有如迅風疾雷,我必須全力搶攻才能占得先機。」鳳羽心中暗想,手中劍向曹縱鶴一指,劍嘯聲有如龍吟,曹縱鶴鬚髮在鳳羽劍氣挾起的風中飄散開來。不等曹縱鶴為這無禮之舉勃然變色,鳳羽的身體與劍已幻化成一團白光,有如秋風在黃葉上掠過,直卷向曹縱鶴。

  方林此刻則是長松了口氣,幾個師弟上來幫忙,多少分擔了一些崔遠鍾帶來的壓力。倒是石鐵山,眼睜睜見著崔遠鍾陷入重圍之中,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擔憂。

  「不要臉!」他看到崔遠鍾與鳳羽都陷入苦戰,終於按捺不住,拾起自己的劍,也加入進去。但他劍技有限,對崔遠鍾幫助並不大。但他二人有劍在手,崔遠鍾劍技又精妙,一時間,雙方倒僵持住了。

  正這時,又有飛速奔跑的聲音傳了過來。曹縱鶴心中一動,今天這頤苑湖倒熱鬧。才片刻,就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響了起來:「咦,師哥,鐵山……啊,鳳羽也在!」

  「阿望,快來!」聽出是軒轅望的聲音,崔遠鍾叫了聲。軒轅望疾步奔過來,心中卻狐疑不定,不知為何石鐵山與鳳羽也在這裏。

  「哼,一網打盡。」

  他才跑了沒幾步,忽地聽到這森冷的聲音。緊接著身前寒光一片,一道劍芒織成的網迎面而來。軒轅望啊地一聲,手中劍幾乎是本能地揮出,劃入那片光網之中,錚鳴聲連綿入耳。軒轅望只覺胸前腰下都是一痛,已然中劍。若不是他抽身回劍得快,這一眨眼功夫身上只怕要多出十幾道致命傷口了。

  曹縱鶴心中也是一驚,本來要向鳳羽下殺手的,如今卻緩了一緩,湖邊樹上竟然伏有他人,這讓他也覺得極為尷尬。

  「董……董……」軒轅望捂著傷口將偷襲者刺來的劍一一格開,卻無法叫出對手名字來。偷襲者正是他有大半個月不曾見到的董千野。

  「叛徒,納命來!」董千野面目猙獰,矮小的身軀有如幽靈般迅捷,劍在他的手中,像是生出千萬道分身來,劍光冷冽,在這冰天雪地的頤苑湖畔更是寒氣逼人。

  軒轅望對董千野這路八臂劍式相當熟悉,但熟悉歸熟悉,董千野出劍速度太快,軒轅望就是知道他下一劍的指向,手中劍卻跟不上來,只能勉強支撐而已。他連退了十余步,背後一緊,撞在一棵葉兒已落盡的楓樹之上。

  「住手!」

  複雜的心思自發覺偷襲者是董千野以來便一直盤旋在軒轅望心裏。是人,總是有感情的。無論董千野對他如何,但軒轅望心中對於自己這第一個正式的師傅,終究是有些恩情。特別是這些日子拉車,見慣了東都城中各式各樣人的嘴臉,軒轅望更對當初董千野的收容深懷感激。因此,雖然明知對付董千野的快劍唯有以快制快不給他攻擊的機會,但軒轅望仍遲遲不曾反擊,而華閑之所說他根基不牢的缺陷,在這樣的生死對決中又暴露無遺。就這退後的十余步間,他身上已經又添了數道傷口。如今退無可退,他不得不希望能喝止董千野的攻勢。

  「住手?做夢!」董千野大喝了聲,手中劍勢絲毫沒有緩下來,他見軒轅望與自己間的距離正好,這些日子他練慣了那神奇劍式,因此向前搶了一步,手腕左右擺動,一刹那間數十道劍芒自他的劍中射了出來,軒轅望正面要害盡數被這劍芒罩著!

  這劍是如此迅速,軒轅望甚至無法分辨出藏在劍芒中劍的影子。但軒轅望對這一式極為熟悉,當董千野作出這一劍第一個動作時,他便意識到董千野將施展出這一式了!

  「那一式九個變化中,施卓然只知道三個,董千野知道七個,惟有你才知道九個,他們二人若是在你手中用出那一劍,只怕都會輸得很難看。」

  那一夜緋雨如是說,雖然董千野這一式比偷襲華閑之時還要完美迅速,但軒轅望心中卻平靜下來。他屏住呼吸,猛然出劍,一道光瀑在他身前閃現,董千野這一劍的所有變化,都被軒轅望封住,而軒轅望腳尖前點,作出的姿勢,正也是要施展這一式!

  當這幾近完美的劍式在連綿的劍鳴聲中被封住時,董千野的心頓時從雲端沉入谷底,而軒轅望緊接著的姿勢,又讓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自問無力擋住這神奇劍式,即便施展這一式的是他深知虛實的軒轅望,他也沒有把握,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退閃。

  但軒轅望根本無必攻他,他作出的姿勢,只不過是本能反應。因此董千野跌跌撞撞向後閃開,而軒轅望則在原處未動,似乎是有意讓董千野出這個醜,這讓董千野心中的恨意更甚了。軒轅望正要向董千野解釋,忽地聽到鳳羽啊的一聲,人應聲被擲了出去,空中灑下的斑斑血滴,證明他受了重傷。

  解決了這個麻煩,曹縱鶴卻面沉似水,自己在這裏誘捕石鐵山,卻被這麼多人撞破,董千野出現之後,他仔細聽了聽周圍的動靜,似乎還有為數不少的人潛伏在左右,這讓他更為吃驚。

  軒轅望心中念頭電轉,越到危機時刻,他反倒越是沉著。自己被朱順約來此處說有要事相告,看來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了。董千野劍技高明下手狠辣,自己即便全力以赴也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還有個拳聖曹縱鶴在旁虎視眈眈。師兄崔遠鍾或者可以擋得住董千野,那麼,自己如今要做的,便是將他替來,下快手擊殺曹縱鶴師徒才能解脫這危機。

  「師兄,我們換一下!」

  他快步沖向崔遠鍾處,崔遠鍾搶攻幾劍,將方林等逼開,他知道論實力軒轅望無法接下方林,但軒轅望有連華閑之也稱讚的精妙劍式,或者可以出其不意取勝。乘著對手退開,他擺脫糾纏,與軒轅望擦肩而過。

  軒轅望對方林等人沒有那麼客氣,手中劍迅速遞出,直刺向對手。他這一出手便是緋雨近來教他的一套劍法,雖然不象此前兩式那般奇妙,但威力也是不小,因此將方林等人逼在劍光之外,無法搶近身前來。

  曹縱鶴此刻倒無事可做了,他心中一動,既然想殺人滅口是不可能的了,自己遲早是要同華閑之動手,那麼先看看華閑之弟子的劍路,也算是能知己知彼。

  「原來這些人空手也能如此強悍!」雖然暫時將方林等逼在劍式之外,但軒轅望心裏也由起初的輕視變得慎重起來,這些對手動作靈敏,自己出劍每每徒勞無功,而當自己回劍之時,他們便會抓住空隙逼近,尋找近身肉搏的機會。更有幾次自己的劍刃被他們用掌或指叼住,險些脫身飛了出去。在幾次快劍都無功而返後,軒轅望停住了手,一面喘息一面思忖對付對方的辦法。他淩厲的劍式也讓方林等一時間弄不清虛實,在他露出破綻之前不敢輕易攻來,雙方大眼瞪小眼,僵持在那裏。

  「不想出奇招,便無法擊敗對手,這不是普通的比試,而是真刀真劍的決鬥。他們五人,那個叫方林的功夫了得,我們卻只有兩個,且我們兩人都算不得劍藝高手,這是我們劣勢之所在;但我們手中有劍,我又能施出緋雨教的劍式,這是我們優勢之所在。避敵之所長,攻敵之所短,才能克敵制勝,可是,對方的弱點究竟在哪兒?」

  對手圍著他緩緩轉著圈,這圈子越來越緊,將軒轅望與石鐵山迫得背靠背擠在一起。軒轅望腦中飛快地轉著念頭,背後的石鐵山則比他更為緊張。他對崔遠鍾極有信心,對這個新投入華閑之門下的軒轅望則未必,但事已至此,卻不得不互為倚靠了。

  軒轅望凝住神,開始因為搶攻而有些急促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但他的心卻怦怦跳得更快了。這種僵持,絕不會長久,對方很快便會試探性地攻擊,緊接著就是暴風驟雨似的進攻。但直到現在,他仍未能找到對方的弱點。

  「若是對手無弱點,我當如何是好?」

  方林師兄弟的合擊,顯然是常在一起切磋的,因此五人邁步時的快慢節奏都契合如一。無論攻其中哪一個,必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除非對方自己打亂這節奏,否則便不會露出弱點……

  「有了!」當軒轅望緩緩轉得面朝西方時,掛在西南半空的太陽讓他靈機一動。「劍技有如兵法,兵法講天時、地利、人和,排兵佈陣講究背日面水,正對著太陽那是兵家大忌。」華閑之在為軒轅望講解劍理時,曾如是說。軒轅望他平視對手,陽光不曾直射入眼,因此對他影響不大,但若是讓陽光射入對方眼中呢?

  軒轅望緩緩轉動手腕,陽光照在他明晃晃的劍上,在方林發覺他用意之前,軒轅望猛然抖動手腕,劍上反射的陽光從方林的一個師弟眼前閃過,那師弟本能地伸手擋住眼前,腳下的步子也不由得緩了緩,軒轅望在這一瞬間,再次輕顫手腕,將劍上反射的陽光掃向方林雙目。這看起來簡單,但要想讓陽光在這一瞬間正射在對方眼中,手上動作的穩定是必不可少的。若是一個月前,軒轅望對自己能否做到這一點懷有疑問,但這十余日在華閑之門下枯燥的練習,讓他對自己的手上的力道增了不少信心。

  方林正在琢磨何時攻擊對手,卻不想眼前一痛,奪目的光芒射入他的雙眸,讓他禁不住閉上眼。他在刹那間意識到不對,再睜開雙眼時,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燦爛的光華。軒轅望在這一眨眼的時間裏,將八臂劍門的快劍絕技發揮得淋漓盡致,連著八劍,雖然劍劍是刺向空處,卻劍劍從不同角度將陽光反射到方林才睜開的雙眸中。方林根本無法看清混在陽光與劍光中軒轅望的身影與動作,他才想後退之時,森然的劍氣已經觸及他的身體。方林哼了聲,覺得肩膝關節處先是冰冷徹骨,接著巨痛難忍,他倒是個硬漢,膝部受了重傷仍不曾倒下,更不曾叫痛出聲。

  但他終究無法再動彈,只能勉強支撐身體而已,五人合擊的陣勢已然散開,軒轅望再施故伎,將劍上的陽光反射入第三個弟子眼中,他將陽光反射入對手眼中,除了當事人自己,旁人卻無法看出,因此那第三個弟子並不曾防備,軒轅望不想傷人命,劍又刺向對方關節處,正這時,聽到石鐵山驚呼「小心」。他心中一動,回劍想要自救之時,已然不及,一直在旁觀戰的曹縱鶴見事不妙,竟不顧顏面,沒有出聲警告便從旁一拳擊了過來。

  軒轅望左臂發出骨折的喀嚓聲,他人被臨空擊飛出去,曹縱鶴拳上之力極古怪,第一重將他臂骨擊斷,第二重將他擊飛,第三重則震動了他內臟,軒轅望在雪地裏滾了兩滾,自己的劍又在自己身上割了幾道口子,但他已經無知無覺,昏了過去。

  正在與董千野對劍的崔遠鍾心中登地一下,幾乎忘了出劍。方才曹縱鶴擊倒鳳羽,他不曾看見因此還不以為然,但曹縱鶴擊倒軒轅望這一下,卻被他看得清清楚楚。雖然曹縱鶴是偷襲,但這一擊時機與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即便是自己全神戒備,只怕也無法在這樣完美的攻擊前支撐多久。

  「難道,這便是一代拳聖的真正實力麼?」

  與之相比,眼前身為劍師的董千野幾乎算不了什麼,八臂劍門的劍式雖然快,董千野的劍式雖然多,但在華閑之的弟子眼中卻都有脈絡可尋。

  崔遠鍾從來沒有這般懷疑自己的實力過,曹縱鶴的速度與力量,都讓他覺得無懈可擊,即使自己擊敗董千野,可再面對這個拳聖之時,自己還能說出「黃金之劍在手便絕不會敗」的豪語麼?

  董千野明顯感覺到崔遠鍾劍上的壓力減輕了,他心中暗喜,對於崔遠鍾與鳳羽這兩個在東都赫赫有名的少年劍士,他早就仔細研究過,這二人少年得意,頗有幾分傲氣,示驕敵與弱以長其怠慢之心,正是董千野浸淫劍藝多年的心得之一。因此在換了崔遠鍾後,他並未曾全力施展,而今對手有了懈怠,正是以絕技反攻的良機!

  他心意已定,劍勢立即大變,速度比起方才快了幾乎一倍,每一劍式有如江水一般綿綿不絕,有時前一劍未收,後一劍的劍意便已先起。這突如其來的猛攻,讓原本揮灑自如的崔遠鍾立刻緊張起來,董千野在他眼中,竟象蜘蛛般長出了八隻臂膀,每只臂膀中又持著數只劍,這些劍組成一片劍林,將崔遠鍾逼得手忙腳亂。

  「怎麼回事,這董千野也變得如此厲害了!」崔遠鍾心中更是焦急,一面是強敵環伺,一面是向來瞧不起的對手忽然變得強大起來。他越是焦急,出手便越不穩定,無論是防還是攻,都露出了明顯的破綻來。

  「著!」董千野忽地暴喝一聲,手中萬千道劍影融為一道,挾著銳不可當的劍氣,呼嘯指向崔遠鍾露出的破綻右肋下。崔遠鍾此刻剛將劍遞出去,根本來不及回劍格擋,一刹那間,敗死的念頭浮在他腦中。

  時間似乎停止了一般,崔遠鍾耳朵裏什麼聲音也聽不見,眼中全是董千野這極速一劍的光芒。他握著黃金之劍的手也禁不住顫抖起來,自己多次豪言黃金之劍在手就決不會敗,可這一次黃金之劍也救不了自己……

  一種他以前從未品嘗過的失敗的痛苦在這極短的一瞬間在他心中翻滾,他自幼追隨華閑之,在與同齡人的較量中除了鳳羽可以勉強在他手下不敗外,便是軒轅望他也覺得不是自己的對手。因此,對於他而言,失敗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經歷,他還不適應這種面對逆境面對失敗的感覺。

  「死……」他在心中大叫,自己黃金之劍在手仍然敗北,那麼生命也就了然無趣了,死便死吧,那又有什麼可以害怕的?

  這個念頭一起,崔遠鍾更沒了抵抗之意,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來,石鐵山在旁邊看得明明白白,禁不住大聲喊了起來:「不!」

  這聲音象利箭一般刺透了崔遠鍾心中無聲的屏障,他猛然想起,自己可以敗,但受了傷的軒轅望、鳳羽,還有這個一直信任自己的鐵山小弟,不允許自己敗!

  董千野心性多疑,見到崔遠鍾臉上不驚反笑,這極速一劍之力就稍稍猶疑了些,這僅不足千分之的猶疑,卻給了崔遠鍾唯一的機會。他側了身,董千野的劍偏開了原先的目標,貫入崔遠鍾右邊肋間,透體而出,卻沒有要了崔遠種的性命。

  「遠鍾,一定要做個象你老師一樣,讓人相信的人!」巨大的痛苦讓崔遠鍾腦子中的紛繁雜念都消失了,一個溫柔的卻是動人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那是依素的聲音!

  董千野對於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些微猶疑也有些不滿,他用力想拔出劍再給崔遠鍾致命一擊,但卻發現,那劍被夾在崔遠鍾體力,他無法拔出來。

  「怎麼?」他心中登的一下,卻看見中劍後痛苦地垂下頭的崔遠鍾又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笑,這種笑浮現在崔遠鍾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顯得既詭異,又帶著某種奇特的誘惑力。

  「我敗了……」崔遠鍾的聲音卻很平靜,平靜得似乎那劍不是插在他體內,董千野驀然明白自己的劍為何拔不出了,崔遠鍾用力夾住了劍,左手也不知何時握住了劍刃!

  血從崔遠鍾的肋下和手上湧出來,片刻間已經將他的冬衣染得通紅。崔遠鍾又道:「我敗了,但我沒有輸!」

  他話聲才落,金黃色的光芒象閃電一般閃過,董千野發出驚人的狂嚎,放開了劍在原地直跳,他那原來才著手掌的右臂,卻只剩餘光突突的一根,血自他斷了的的腕裏噴射出來。

  崔遠鍾收回黃金之劍,方才他利用董千野被他震住之機,揮劍斬斷了董千野執劍的手掌。這一戰,兩敗俱傷。

  「我的手!我的手!」董千野從被踏得烏黑的雪地裏拾起自己斷了的手掌,象方才曹縱鶴的那個弟子一般,徒勞地想接回自己右臂,但已經斷了的手臂,如何能再續起來?

  頭髮剃了還能長起,但有些東西斷了,就再也不能續上。

  「下……下面是……你了!」

  崔遠鍾轉向曹縱鶴,黃金之劍上的光芒開始黯淡,他只覺隨著流血,自己的力量一點一點被抽了出去。但此刻,他還不能倒下,還有信任他的人要他守護。

  「哼!」曹縱鶴心思電轉,他發覺暗中還有人潛伏著,但卻不知道潛伏的是敵是友,因此只是哼了聲,卻沒有回應崔遠鍾。崔遠鍾用左指在肋下點了點,止住了傷口向外流血,卻不敢拔出董千野的劍來,他知道自己只能支持片刻,因此也不再多說,向曹縱鶴一步一步挪了過來。

  正這時,他熟悉的聲音響起:「別動!」

  這個聲音一響起,崔遠鍾立刻放寬了心,他膝蓋一軟,只覺方才在他重傷之跡仍支撐著他的力量都已經消失了,他慢慢蜷縮下去,靠在一棵樹上,眼前一片昏黑,再也看不見什麼。

  「遠鍾!」

  華閑之遠遠見了崔遠鍾身上還插著劍,也不知他傷勢是否致命,因此快步沖了過來,也沒有了平時的閒適。董千野此刻已經對自己的斷臂絕望了,見崔遠鍾倒地,竟滿臉猙獰地走過來:「砍斷我的手,竟然砍斷了我的手!」

  「董千野,滾開!」

  華閑之的聲音在董千野耳中如炸雷一般響起,這是華閑之凝神發出的怒吼,神志有些迷糊的董千野給震得呆在那兒,過了會兒狂叫著奔開。他原本已放棄了劍藝,趙王的英雄會讓他看到劍藝仍然能帶來榮華富貴的一線希望,而軒轅望挾神奇劍式的出現,更讓他覺得自己追求的財富權勢就在面前,可如今,不僅美夢破滅,更失去了握劍的右掌。

  為了某些虛無飄渺的身外之物,人們總是要犧牲已有的一切卻還不覺悟。

第五章 人之異於禽獸者

  華閑之快步沖向崔遠鍾,軒轅望與鳳羽在那兒生死不明,但崔遠鍾身上的劍卻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他加快步子,很自然地便沖在了柳孤寒身前。柳孤寒手指輕輕扣了幾下,終於握在自己的劍柄之上。

  「死——」

  柳孤寒撕裂一般的喝聲在華閑之背後響了起來,這喝聲掩住了他狹鋒劍刺出的劍嘯,讓華閑之無法判斷他這一劍會襲向哪兒。

  華閑之的身體奇怪地扭了一下,柳孤寒的劍貼著他的背部刺空。但柳孤寒這一劍並未到此結束,劍上的青芒猛然閃現,折向華閑之的後心。華閑之前進之勢未止,身軀卻再度扭轉,又避開這一劍。

  「沒有用的,還是讓埋伏的人出來吧!」

  頭也不回,華閑之扔下這句話,他明白柳孤寒誘自己來一定是個陷阱,但無論是怎麼樣一個陷阱,華閑之對自己的劍道依舊充滿信心。

  「那就出來吧!」

  從四周的樹上,躍下幾個人來,華閑之還未向他們望過去,奇變突現,積著雪的樹上,無數雪屑飛舞而至,將華閑之等人籠罩住,錚錚劍鳴聲不絕於耳,緊接著便是幾人先後的呼喝聲。曹縱鶴雙手握拳遮在胸前,這雪屑阻住了他的視線,他也看不清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雪霧散去,華閑之依舊站在原地,周圍倒了四個人,但他自己身上,卻被一副漁網一樣的東西緊緊裹住,另有幾人收籠了網上的線,將他手腳纏了起來。

  「哼,終於擒住他了!」

  章日升一手牽住網的線,一手卻緊緊握著劍柄,嘴裏說著話,眼睛卻不敢離開華閑之。

  華閑之臉上也閃過驚訝與憤怒的神情,但這神情只是一閃而過,便又換成從容不迫的神態,似乎被困在網中的並不是他。

  「殺了他!」

  倒在地上的柳孤寒掙扎而起,他在方才那陣雪中被華閑之不知從哪個手中奪來的劍刺中了腰間,而地上另外隱藏於雪中偷襲的劍匠,看來已經被殺死了。柳孤寒明白,方才華閑之也可以一劍刺死自己,但華閑之只選擇了重傷他,而非殺死。這讓柳孤寒極為羞愧,這已經是華閑之第二次不殺他了。

  華閑之冷電一樣的目光在柳孤寒臉上閃過:「小小年紀,為何如此好殺?」

  「哈哈,猛獸以弱肉為食,強者以弱者為食,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否則學劍又有什麼用!」柳孤寒終於站了起來,他捂住腰間的傷口,繼續道:「學劍便是為了使自己成為強者,你不就是用自己的劍殺死了這些人麼?」

  華閑之的目光順著他的手指在屍體上轉了一圈,淡淡的笑又浮現在他臉上:「這些人攻擊我之時,懷有極強殺我之意,因此為我所殺,你出劍之時只不過是逼我進入陷阱,殺我之意並不強,因此你活下來。」極短地停了停,他又道:「若是你學劍僅是為了使自己成為強者,那你便永遠無法達到劍的至高之境。」

  「夠了!」柳孤寒呐喊著打斷了華閑之,「你的那套說教,留著到地府裏去說給你的兩個弟子吧。」

  華閑之深深看了他一眼,長籲了口氣,自己明知是個陷阱,終於還是跳了進來。在旁一直冷笑的莫文輝插進話來:「華閑之,你心劍之術雖然高明,卻也奈何不了這蛟龍也無法掙脫的鮫網,如今你還有那麼多廢話,想多活片刻麼?」

  華閑之看了看他,一時間卻也無話可說。

  「等一等!」

  正當章日升提劍向華閑之行去,想要一劍將華閑之殺死之時,忽然有人喝道。

  眾人大吃一驚,這附近再無旁人,章日升等一早來埋伏的心中最為清楚。他們原來只想以朱順和柳孤寒誘來軒轅望與華閑之,卻不曾想曹縱鶴師徒引來了石鐵山崔遠鍾與鳳羽,好在沒有誤了他們的埋伏,而且還將華閑之師徒一網打盡。這個時侯,怎麼會有人喝止他們?

  「軒……軒轅望!」

  柳孤寒回過頭去,瞪大了他的雙眼,臉上的傷痕也變得古怪起來,明明被曹縱鶴重傷的軒轅望,不知何時,竟然又站了起來!

  軒轅望喘了幾口氣,忍住內腑刀絞一般的痛苦,將劍舉了起來:「助我,助我!」

  沒有人知道軒轅望是在向誰求助,曹縱鶴最清楚軒轅望的傷勢,現在的他,應該是走動都很艱難的,但軒轅望的劍上突然閃起了光芒,似乎軒轅望並未受傷,全力催動那柄劍,使得劍上發出劍芒。這劍上月華一般的光芒,慢慢將軒轅望包了起來。

  眾人看著軒轅望一步步走來,心中都知道他支撐不了多久,但卻不知,軒轅望每走近一步,從劍上傳來的暖流便又增強一分,當軒轅望走到距眾人不足六丈之時,劍上的暖流已經完全控制住了他的身體。

  「你們這敗劍技的敗類!」

  軒轅望用劍慢慢從眾人臉上指過,驕傲的神情在他臉上浮現出來,此刻的軒轅望,已經是緋雨了。

  「來吧,受死!」柳孤寒當先提劍沖上來,他傷勢頗重,但,軒轅望能挺著,他也要挺著,他不願在任何一點上輸給軒轅望。

  當柳孤寒沖上來的一刹那,眾人忽地發覺,原本微閉的軒轅望的眼睛猛然睜開,他的劍斜揮起來,劍上的光芒幾乎延展出三尺,柳孤寒橫劍格擋,但軒轅望的劍卻從縫隙中穿過,在柳孤寒右肩上深深劃了道口子。柳孤寒呀的一聲,右手無力執劍,只得任由劍落了下去。

  他失去了劍,也讓軒轅望緊隨而來的第二劍收了回去,軒轅望一腳踹在柳孤寒胯骨上,將他踢翻了個跟頭,靠在一棵樹邊。

  「攔住他,攔住他!」

  眼見軒轅望舉手投足之間,便將柳孤寒擊倒在地,這分明是個不遜于華閑之的劍技高手,哪里還是那個受了重傷的少年劍士!莫文輝心中隱隱生起不安,他的主要目的不是軒轅望,而是華閑之,不能為這個奇怪的少年壞了大事。

  莫文輝一面喊著攔住軒轅望一面提劍向華閑之走去,但就在這時,耳畔忽然傳來眾人的驚呼聲,他當機立斷,也顧不得華閑之,鬆開抓著鮫網的手便翻身倒躍,從化作一團光影沖從的軒轅望頭上倒飛了出去,「錚」一聲劍鳴,二人的劍在空中對了一下,莫文輝給震得在空中無法平衡自己的身體,摔落在柳孤寒身邊。

  章日升伸手遞劍,劍上紅芒有如朝陽初起時噴勃而出的陽光,想擋住軒轅望,但軒轅望長劍一抬,動作優雅閒適,時機卻拿捏得恰到好處,雙劍叮的一聲響,章日升劍上的紅芒黯然消逝,而直刺他咽喉的劍光讓他不得不也放開鮫網閃身後退。不等他反擊,軒轅望但穿過他,劍勢突然變得剛猛迅捷,將另一個想刺殺華閑之的劍師之劍絞起飛出,緊接著,最後一個還抓著鮫網的劍師也被軒轅望劍逼開。

  這兔起狐落的瞬間,軒轅望擊傷柳孤寒,逼開四位劍匠劍師,雖然有眾人大意的原因在裏頭,但軒轅望舉手投足間的風範,還是讓人看到一位頂尖的劍技高手的影子。

  「十二品……不,方才阿望的劍技,分明已經突破了十八品,無論是動作,還是時機,或是力量,都拿捏得恰如其分!只有這樣,才能逼開這些劍技高手!」

  華閑之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弟子,這個弟子擁有神奇的劍式,他早已經知道了,甚至軒轅望擁有一柄鍾靈神秀的古劍,擁有對劍超乎常人的理解力,這些他都知道,他也知道軒轅望藏著某些秘密,但卻不知道當軒轅望完全暴發出來時,他竟然會擁有遠遠超過自己想像的實力。

  他身上,究竟還有些什麼奇事會發生?

  扣在四名劍師劍匠手中的鮫網已經鬆開,華閑之自己從鮫網中掙了出來,拾起地上的一柄劍,他左指輕輕一彈,劍上發出龍吟一般的嘯聲。

  「現在來做個了斷吧!」華閑之挺起身,眼中的光芒有如晨星,「你們為何要設計這個陷阱對付我?」

  「你在趙王面前進言阻礙我們,讓我們不能得享榮華富貴,你死有餘辜!」

  不知是哪個劍師的回答,多少有些色厲內荏。華閑之怔了一下,這已是第二次聽到這種說法了,上一次偷襲自己時,董千野也如此指責。

  「是誰告訴你們,我在趙王面前進言使你們不得進用?」華閑之心念轉了轉,之所以引得這些東都的劍藝高手對自己如此仇視,關鍵問題還在於此。

  「與他說什麼廢話,一起上吧!」莫文輝大喝出聲,挺劍華閑之沖了過來,但攔在他與華閑之之間的軒轅望手中劍撩起一道光弧,將他的衣袍割開,若不是他退得快,只怕當場便會被開膛。

  眾人的目光都聚在莫文輝身上,狐疑的神色都浮了出來。華閑之阻塞賢路都是莫文輝傳出來的,東都的大多數劍士被莫文輝所勾勒出的成為趙王府劍技教習後的風光無限所吸引,欲望迷住了他們的眼睛,讓他們不曾產生懷疑。華閑之起初不屑辯解,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追究其中原故是不可能的了。

  從眾人的目光中看出了端詳,華閑之正視著莫文輝,在東都所有的劍士中,莫文輝只是區區劍匠而已,並不顯得突出,這幾年來行事也很低調,他雖然沒有自己的劍室,卻也無人見他為了生計去經商務農。想到這裏,華閑之心中一動:「莫文輝,你是從誰人口中聽到我在趙王殿下面前進言的?想趙王府戒備森嚴,這樣的事情怎麼會被你這外人聽見!」

  其餘的劍士心中也突的一下,這個疑問著實關鍵,為了爭奪趙王府劍技教習之職,他們狙殺華閑之是毫不猶豫的,但若是牽連到一些王府秘辛,便不是他們所能承擔得起,想到那可怕的後果,他們也禁不住毛骨悚然。

  莫文輝看了華閑之一會兒,露出一個深沉的笑來:「我自然有我知道的門路,怎麼能告訴你?華閑之,你是東都有名的敗家子,為何不敢承認自己在趙王殿下面前進了讒言!」

  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華閑之透過莫文輝眼神看到了畏懼,也看到了隱藏在畏懼之後的一些東西。

  「莫文輝散佈這流言,究竟是何用意?他劍技平常,即便是這些人將我殺死,他也無望成為趙王府的劍技教習,因此為利不太可能;我幾年前曾一一挑戰東都有名的劍士,但莫文輝不在其列,可以說是無怨無仇,因此為報復也不可能。那麼,莫文輝便不是為了自己來害我了,他是為誰?」

  念頭在華閑之心中一閃而過,將莫文輝擒下逼問並不困難,但華閑之卻不願用這等手段。他挺劍向莫文輝慢慢走過去,道:「據說,莫劍匠這兩年來在東都韜光養晦,一直深居而簡出,直到英雄會前,莫劍匠方才領著弟子活躍起來。」

  莫文輝嚅囁了會兒,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當華閑之執劍在手時,他就不再是那個慵懶閒適的青年,不是那個隨和沉默的醫生,而是一個絕世無雙的劍士。在這樣的劍士淩厲的劍意之下,越是懂劍者,雙腳便卻是發顫,甚至於有跪倒膜拜的衝動,因為站在那裏的,似乎就是劍神本身。

  「據我所知,你也曾如我一般遊歷天下,兩年之前才回到東都開定,這萬里之行,想必結識了不少英雄豪傑達官貴人吧。」華閑之眼角餘光見著那曹縱鶴緩緩向自己走來,心中不由一動,驀然想起卻趙王府中事極為關注的,除去太子,還有秦王與楚王來。這東都開定是趙王的地盤,太子在這安插了位趙王相國,那麼秦王楚王怎會放過這兒?

  一線光明開始照亮華閑之的思緒,既是無冤無仇,又無利害之爭,那麼莫文輝一心要害他,定然是各為其主了。

  莫文輝臉上那做出的沉靜消失了,華閑之臉上並沒有怒意,甚至近於平淡,這種隨意,正是莫文輝這些年來刻意想要追尋的。但當他在華閑之臉上看到這種神情時,他心中卻充滿對這種神情的嫉恨。

  「看來,確實有必要將你們留下了!」華閑之淡淡地道,手中劍緩緩上抬,作出個姿勢來。

  其餘幾位劍師劍匠,雖未直接面對華閑之的劍意,但仍覺察到華閑之淩厲的殺意。而默默站在華閑之身旁的軒轅望,雖然在大口大口喘息,但他方才身上那詭異的變化,和隨之而來突然暴漲的劍技,讓這些劍師劍匠們仍然心有餘悸。

  「一個數年前就橫掃東都劍技高手的華閑之,加上這個妖怪一般的少年,我們如何是對手?況且,聽方才華閑之與莫文輝的爭執,莫文輝所說華閑之在趙王面前進讒之事,牽連到王府秘辛朝庭政爭,豈是我們能參與的!如今之計,只有一法了!」

  章日升反應最快:「既然華閑之你不曾在趙王面前進讒,那今日我就放過你一回,再會了!」

  「你們想走已晚了,你們以為,姓華的會放過你們麼?」莫文輝眼睛一眨也不眨,盯著華閑之臉上,嘴裏卻反常地嚕嗦。今天若不是軒轅望突然變得象妖怪一般,那麼便是一個天衣無縫的佈局,這更加深了他對軒轅望異變的不解與恐懼。

  章日升與剩餘幾人相互對視,莫文輝的話倒提醒了他們,即便是這時華閑之不留難,誰知道以後華閑之會不會通過趙王的勢力來留難他們,想起英雄會上那魔石槍的威力,他們便不寒而粟,有哪一個肉體能禁得起那樣的武器?

  華閑之散淡的目光看在他們身上,一種隱隱的卻是深刻的悲哀藏在他的目光之中。頤苑湖畔的冷風,吹動他額前的黑髮,讓他原本就深邃的目光更顯得遙不可及。

  「這便是我的國人了,而且練劍到他們這個地步,他們算是有過人之處了,可他們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出於一己之私,當遇著困境之時,他們這些武人尚且只知內訌而毫無血性,遑論他人?看吧,這些人,馬上便要自相殘殺了……」

  章日升眼光在軒轅望身上劃了一下,軒轅望低著頭大口地喘氣,垂下的頭髮遮住了他半個臉龐,因此看不到他的神情。他又將目光移在華閑之身上,華閑之依舊從容,似乎沒有聽到莫文輝的話語。章日升心中一動,這師徒二人都讓他覺得莫測高深,自己毫無把握對付其中任何一個,既是不能打敗他,那便順從他,這是弱肉強食的法則,自己,當然要站在強者一邊!

  「莫兄說的似乎也有理。」章日升那口有些刺耳的蜀川聲調,聽在此刻莫文輝的耳中卻極為動聽。章日升慢慢走到他身邊,似乎是想同他並肩作戰了,莫文輝有些感動地也向邊上移了移。

  「弄成這個樣子,全怪一個人!」章日升慢慢說著,提起了劍,還沖莫文輝笑了笑,「莫兄說是不是?」

  「正是,全為了這華閑之一人,無論如何,今日都得將華閑之師徒留下,否則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莫文輝道。

  「那麼……」章日升劍上的紅芒蒸蒸而起,像是燃燒的火把一般,他銳利的目光在華閑之與軒轅望身上打了個轉兒,似乎在挑選對手,驀然間,紅色的劍芒與怒喝聲同時奪去了人的視覺與聽覺,當隨之而來的喧嘩靜下之後,突變的結果出現了。

  章日升自柳孤寒胸前拔出了自己的劍,而莫文輝已經移開老遠,正發力狂奔。這頤苑湖畔是一片樹林,他三閃兩閃,便混亂樹叢之中不見了。

  「別讓這罪魁禍首跑了,只有抓住他才能洗刷我們的恥辱!」

  章日升眼角余光見到華閑之正快速奔過來,便擲下這句話,向莫文輝消失之處跑去。其餘幾個劍匠劍師也立刻省悟,這正是脫身的良機,不走更待何時?

  「畜……咳……咳咳……畜牲!」柳孤寒在地上掙扎著,不住地咳出血來,方才章日升那一劍,穿透了他的胸部,他只覺得氣力與生命正迅速從自己身上消失。他並不是個大意的人,但卻沒有想到在這最後關頭,章日升等會出賣莫文輝來取悅華閑之,更不曾想到,莫文輝早已懷有戒心,將自己推上章日升的劍上。

  「好戲,好戲,這便是劍士們了。」

  曹縱鶴輕輕鼓掌,臉上堆起一團笑來。但他的心中卻沒有那麼輕鬆,軒轅望在異變之後的劍技,讓他大吃一驚,而華閑之的威勢,更讓他對自己能否取勝懷有疑問。

  現在最好的辦法,便是及早脫身,反正這個華閑之對趙王定然是極為重要,自己也算可以回去向太子交差了。看到華閑之揮手如飛地給柳孤寒止血,曹縱鶴心中迅速盤算了會,便道:「看來今日是不能向華先生討教了,那就再會吧!」

  華閑之根本不理會他,柳孤寒已經由於大量出血和劇烈的疼痛而昏迷過去,而軒轅望則仍低頭在那喘息,崔遠鍾、鳳羽都生死不明,便是石鐵山也遍體鱗傷。要找曹縱鶴麻煩,機會有的是,而要救人,時機卻不會等待。

  世上的事情,總是有輕有重,愚者只知道逞一時血氣之勇,出一腔不平之氣,卻全然不知分辨事情的輕重緩急,以至於在事後懊悔。

  柳孤寒的劍傷極重,章日升明知被推出來擋住他劍的是柳孤寒,但為了不被隱身于柳孤寒之後的莫文輝突襲,他不但沒有收劍,還加強了蘊在劍上的力道,因此,這一劍不但穿肺而過,而且他劍上赤焰之芒還給柳孤寒傷口摻了火毒。

  處理好柳孤寒的傷口,華閑之微微沉吟子會兒,頗覺這少年受的傷難治。他起身正要去看崔遠鍾與鳳羽的傷勢,一直站著喘氣的軒轅望忽然發出「呵呵」的聲音,倒在了地上。

  華閑之心中一驚,軒轅望突然而來的暴發,在他心中也引起疑惑,他快步來到軒轅望身邊,探了探軒轅望的脈搏,心中又是一顫。軒轅望的傷雖然沒有柳孤寒那麼重,但也需要靜養,而且他分明已經精疲力竭,按理早該不能動彈了……

  輕輕歎了口氣,華閑之又來到鳳羽身邊,比起柳孤寒軒轅望,他的傷算不得什麼,除了些外傷,只是在被擲出後重重撞在樹上,腦袋有些震盪而已。這讓華閑之略有些寬心,再看崔遠鍾,他肋下的劍已經拔了出來,血也止住了,好在他側身時肌肉扭曲,因此這傷口看起來深入肋下,實際上卻不曾傷著內臟,只需稍事包紮就無危險了。

  「華先生,遠鍾哥……遠鍾哥如何?」石鐵山緊張地問道。

  華閑之籲了聲,向石鐵山招手道:「不妨事,鐵山,讓我看看你的傷。」

  石鐵山倒只有一些皮肉傷,他身體強健,雖然才十四歲,卻長得有如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般,華閑之略一沉吟,道:「鐵山,麻煩你一件事。」

  石鐵山眼睛亮了起來,方才這陣打鬥,雖然他也參與了,但都是崔遠鍾和軒轅望在照顧他,如今能幫華閑之做上些事,那就再好不過了。

  吩咐石鐵山去找人將鳳羽與崔遠鍾抬回去並將自己病坊裏的藥拿來,華閑之又來到軒轅望身前,軒轅望的傷頗重,但不會有生命危險,但他身體中的怪異,實在是讓華閑之又忍不住想探究一下。

  密林中冰冷刺骨。胸像是被撕裂了一樣,輕輕呼吸都劇烈的疼痛,但身後傳來的陰森森的笑聲,讓自己不能停下來,必須跑,必須跑,要逃出去,不能停在這裏!

  父親臉色鐵青,說了聲「這樣不行」,他不跑了,把自己的手交給了母親,母親一邊拉著自己跑,一邊回頭,母親那倉皇的眼睛,母親那滿臉的淚痕,母親那強忍的哭聲……

  看不見父親了,胸口疼得厲害。快跑,快跑……那是什麼聲音?父親的叫聲!母親為什麼不停下來等父親呢,母親為什麼父親還不來呢?

  跑,跑,跑吧。那個陰森森的笑聲又響起來了。母親的腳步不穩,跌跌撞撞,母親停下來了,抱著自己親了親,「快跑,快跑,讓媽媽看你能跑多快……」

  「好啊好啊,媽媽你別哭,我跑給你看!」

  然後,自己又快跑了,跑得好快啊,自己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這麼快。後面沒有聲音了,啊,我撞著誰了?

  「大叔,大叔,我媽媽呢?」

  那個奇怪打扮的大叔沒有回答,只是歎氣,過了老久他才說:「孩子,你記著,這個世界的人,有的是殺人的,有的是被殺的,強者恒強,弱者恒弱,你一定要成為最強的那一個!」

  可是大叔也不是最強的那一個,他教自己劍,但他後來終於死在了劍下。執劍者恒為劍所傷。大叔死的時侯,火好大啊,火光刺眼,連樹林都被燒著了。

  為什麼這麼大的火,卻不能讓人覺得溫暖呢?仍然覺得冰冷……全身都要凍僵了……血要不流了……人要死了……父親,母親,大叔,我來了,我來見你們啦……

  一隻手摸在自己額頭上,這只手好暖,好暖,身上……不再冷了。火旁邊,真的很溫暖啊……

  收回放在柳孤寒額間的手,華閑之松了口氣,由於嚴重的傷勢加火毒內侵,柳孤寒這幾日一直高燒不退,他肺部的創傷太重,稍一顛簸便會傷口破裂,因此華閑之不敢把他也抬回自己的病坊,而是將他安置在頤苑湖畔的一座廢棄了的龍王廟裏。這幾日他不眠不歇,終於將柳孤寒的性命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

  「燒退了,再休養兩日,便可以把他帶自己病坊中去了。」

  華閑之默默地想,他站起身,來到龍王廟門口,外頭正是清晨,似紗似水的薄霧,將頤苑湖妝扮得像是在仙境中一般。

  「濃妝淡抹總相宜。」華閑之心中想,萬里江山,象頤苑湖這樣得天地靈秀的地方有的是呢,西嶺松海,關河日落,花山錦繡,窪江山水,自己足跡,可是踏遍了這大余國的山山水水。萬里河山如許,若是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不振作不奮發,不勇武不智慧,如何能守得住這無盡的財富,如何能對得起將這古時莽荒之地開拓成富饒肥美之居的祖先們,又如何對得起那些尚未出生將來要接過這江山的子孫?

  石鐵山送完飯剛回去,這破廟裏,很長時間就會只有自己和柳孤寒了。華閑之伸了個懶腰,收回在大地上馳騁的思緒,柳孤寒既無生命危險,那麼自己該稍稍休息一下。

  龍王廟裏的火堆更旺了,這個四面漏風的破廟,這幾日卻被從不間斷的火烤得暖烘烘的。火光下,華閑之進入深深的夢鄉中,他唇上的八字鬍隨著他呼吸輕輕顫動著,被火光映得紅通通的臉上浮起一層輕輕的笑意。

  看來在做一個美夢。悄無聲息側過身體的柳孤寒如此想。他細小的眼中射出蛇一般的光來,手慢慢移向放在一邊的那柄狹鋒劍。當他手握住劍柄時,劍出鞘發出的輕微聲音讓他的動作停了一停。

  柳孤寒的目光停在華閑之起伏的胸上,他慢慢支起自己的身體,胸部傳來劇痛,也許傷口又裂開了吧。他慢慢舉起劍,而這時華閑之翻了個身,由仰臥變成側臥,將背對著他。

  柳孤寒的劍一寸一寸向前遞過去,慢慢靠近華閑之的後心。龍王廟裏火堆發出燃燒的劈叭聲,空氣中彌漫著某種樹脂的香味,缺胳膊少腿的龍王神像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斑駁,這應該是那些俗人口中妖孽活動的地方吧,可自己覺得在這裏似乎很安全,很安心……

  身下墊著的棉被可真暖和啊。

  柳孤寒慢慢地又是無聲地把劍送回了鞘中,他躺了下去,象個孩子似的、無聲地抽泣起來。

  多久的時間,沒有哭過了呢?多久的時間,沒有心情哭過呢?多久的時間,沒有一個可靠的哭泣的地方呢?

  華閑之實在累極了,即便是他,在不眠不休地堅持了三天後,也覺得身心俱疲。因此他睡得極沉,直到中午石鐵山又給他送飯來才將他喚醒。

  「飯可真香啊,鐵山你還有這一手。」

  米飯的香味傳入鼻中,柳孤寒喉節輕輕顫了顫。華閑之沒有轉過身,卻問道:「醒了?」

  柳孤寒睜開眼,冷冷的目光停在華閑之背上,臉上似乎罩了一層冰。華閑之端著一碗蓮子粥轉過身來,迎著他的目光,卻不以為意。

  「還好,鐵山挺有辦法的,這粥還熱著。」華閑之將柳孤寒枕頭墊了起來,舀了一勺粥送到柳孤寒唇邊,溫和地道:「吃吧。」

  少年用來保護自己的堅冰幾乎在這溫和的聲音裏融化了,他偏過頭去,不讓華閑之看到自己的臉。

  華閑之微微一笑:「你現在傷口剛開始癒合,還不能自己進食,因此就不要不好意思了。」

  「是啊,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幾日裏你飲食便溺可都是華先生在照顧……」石鐵山也勸道。

  「飲食便溺……」柳孤寒臉騰地紅了起來,如果這是真的,那對他這樣的半大小子而言,確實是一種羞辱。

  「為什麼救我?」柳孤寒扭過頭,瞪著華閑之,終於說話了,「我是你的敵人,我輸了就得死!」

  「你錯了。」華閑之神色有些困惑,對於如何開導這個少年,他也有些不知所措,征服一個人是容易的,但征服一個人的心卻是困難的。華閑之停了一下,微笑道:「我救你之時,想到的不是你是敵人,不是要你死,想到的只是你是一個傷者,而我是一個醫者。」

  「什麼?」柳孤寒沒有聽到想像中的大道理,這讓他已經出現裂縫的心更加鬆動了。

  「說起來……一個醫者,若是坐視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不理,那他就不配作一個醫者。」華閑之若有所思,「醫者父母心,所以你不必掛懷。」

  柳孤寒看了看華閑之,慢慢張開嘴。

  人,難道說與禽獸究竟是有所不同的麼?人,難道說並不完全是弱肉強食的麼?人,為何會有醫者這樣的行當?

  隨著柳孤寒身體的恢復,再在這破廟裏住下去就越發地顯得不方便起來。終於在第七日,確認柳孤寒的傷口不會因為遠距離搬移而破裂,華閑之帶著他回到了自己的病坊中。他在頤苑湖遇襲的事情早已驚動了趙王,因此他回來不久趙王便遣人召見他。

  「幾個弟子傷勢如何?」趙王首先問傷情,讓華閑之心中一暖,雖然明知這是身為帝王者的權謀,但聽到耳中仍讓人舒服。他施了一禮,道:「托殿下之福,遠鍾與阿望都見好了。」

  請華閑之坐下後,趙王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華先生,孤將孤身家性命,還有這大余國十萬里江山,全都托在先生身上,以後請先生不要輕身試險。」

  「閑之知罪了。」華閑之微微一笑,這次困於鮫網,著實來得驚險,這世上有些事情並不是憑劍就可以解決的,自己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還是忍不住犯了劍士常犯的錯誤。

  「京師傳來密信,陛下已經准孤去扶英了。」見華閑之認錯,趙王又笑了起來,恩威並施,正是帝王之道。他將這消息告訴了華閑之,又道:「傳旨的欽差估計兩日後能到開定,華先生以為還需準備什麼?」

  華閑之沉吟了會兒,石鐵山與柳孤寒的臉在他眼前閃過,他道:「殿下,此去扶英不是一日兩日,何不招徠些少年一起去,既可讓他們在扶英學習魔石之技,又可給殿下培養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

  趙王輕輕撫了撫手,思忖了會兒道:「人數不宜多,孤遠渡重洋,若是國中有所變故,人太多了恐怕孤養不起啊,哈哈哈哈……」

  華閑之也微笑起來,若是大余國朝中穩定,即便是到了扶英,趙王的俸祿也是少不了的,但若是太子或秦楚二王執政,趙王的日子便沒有那麼好過了。

  但華閑之也明白,趙王早就不指仗親王俸祿來開支了。趙王喜好魔石之技,倒不是一昧沉於奇技淫巧,他早就托親信利用魔石之技斂財,怕只怕國中有變,這些斂財手段也會隨之遇上麻煩而已。

  「殿下,此去扶英,倒要看看能否有在扶英發財的機會。」華閑之展眉道,「殿下有沒有經商的人才?」

  趙王嘿然一笑,岔開了話題:「華先生以為,到了扶英孤又當如何?」

  「廣結英雄,多方留意,韜光養晦,以避小人。」華閑之輕而快地吐出十六字。趙王微微一笑,他聽出了華閑之言外之意。

第六章 劍之道

  大海波濤起伏翻滾永不息止,海面上水天空闊,極目望去,萬里碧空如洗。幾隻海鳥貼著海面飛掠,在浪尖之上舞蹈。海風拂面,調皮地撫弄著人的鬚髮衣衫,而被海風鼓起來的白帆,則象天上的雲彩。

  正是暖春時節,來自大陸的季風將船吹得向東南而行。柳孤寒斜靠在甲板上,經過幾日昏天黑地的暈船之後,他原本重傷未愈的身軀越發虛弱了,但好在肺部的創傷在一個多月的休養後已不礙事,他原本想悄悄離開華閑之,但卻被挽留下來。這一次趙王出使扶英所乘的寶船有三艘,再加上那些小船小艇,倒也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船隊。華閑之與趙王在最大的寶船之上,而他的弟子則與去扶英「隨侍」的少年們呆在這艘船中。最大的一艘寶船高有五層,上面若是滿載可乘六百餘人,大余帝國的造船業,倒不曾因為這些年的閉關鎖國而完全毀棄。

  「若是沒有什麼確切的地方可去,何不隨我們一起東渡扶英,看看那異國風情?」

  華閑之邀請的問很隨意,卻讓柳孤寒有種無法拒絕的感覺,現在想來都讓他自己覺得奇怪。除了他,石鐵山因為被車行老闆開革了無處可去,也跟隨而來。

  「遠鍾師兄,你隨老師日子最久,說說老師的心劍究竟是怎麼回事?」

  軒轅望收回木劍,這些日子他們便在寶船的甲板之上練劍,因為華閑之不在側他們害怕收不住手便換了木劍。

  柳孤寒向他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自己兩次為華閑之心劍所制,他明明手中無劍,但那劍意卻真真實實。

  崔遠鍾盤膝坐在甲板之上,寶船的甲板早被少年們擦得乾乾淨淨的,見他坐下,石鐵山也跟著坐了下來。

  「這個世上高明的劍技,無外乎三種。」崔遠鍾看了看滿臉崇敬之色的石鐵山,微微一笑:「第一種是烈士之劍,使劍者以精氣神御劍,手執三尺青鋒,劍鋒所指,雖鐵石莫能當;第二種是帝王之劍,使劍者吞食天地,包容四海,提劍者拓疆辟壤平定天下;第三種是仁者心劍,仁者心劍以至善為柄,以仁義理智信為鋒,以真、公、義為法,以變、通、易為式,內則修己身,外則制不平。烈士之劍,可逞平生意氣于一時,帝王之劍,可賜百姓安樂于一世,而仁者心劍,則窮達古今包容宇宙,為萬世之法,又謂之大道。」

  柳孤寒心重重跳了一下,雖然心裏本能地浮起「好大口氣好大道理」的譏諷,但這段話在崔遠鍾口中說了出來,再與這些日子來他對華閑之的認識相應證,他不得不承認,崔遠鍾的這段劍理著實有幾分依據。

  軒轅望卻是怔了怔,這段話他並不陌生,不過是前代聖人著書立說集之大成罷了,但將前聖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道理用來闡述劍,對於他來說卻是前所未聞的。他在心中反復咀嚼這段話,越是細品,便覺得其中越是激蕩著一股浩然之氣。石鐵山則在心中默默將這段文字背下來,他並不懂這段文字說的是什麼,但在他想來,既是崔遠鍾說的,那便定然是至理明言了。

  「其實這段話是老師說給我聽的,老師第一次拜謁趙王殿下回來後對我說了這些道理。」崔遠鍾見他們都用心在聽,臉上浮出喜色:「老師當時還說,我有烈士之劍,趙王有帝王之劍,再加上仁者心劍,那便沒有什麼不可戰勝的了。」

  「再加上仁者心劍,那便沒有什麼不可戰勝的了!」柳孤寒在心中重複了一遍,崔遠鍾的是烈士之劍,趙王殿下的是帝王之劍,那華先生的自然是仁者心劍了。哼,崔遠鍾的劍技勉強算得烈士之劍,可趙王殿下何時會劍技了,華先生純屬胡扯……啊!

  柳孤寒猛然間發現,自己在心中,並沒有叫華閑之的名字,而是恭敬地稱其為華先生。

  「我明白了!」軒轅望忽然道,「記得老師曾說過,修劍如修身,那劍道便與聖人所說修身治國平天下之道相通了!」

  崔遠鍾重重點了點頭,他看向遙遠的海天邊際,道:「有一天,我也會象老師那樣擁有仁者心劍的,阿望,我一定比你要快到那一個地步。」

  「是麼?」軒轅望卻垂頭沉吟,與崔遠鍾對華閑之的極端信任不同,軒轅望卻總覺得華閑之這番話裏還隱有深意。既然仁者心劍如此厲害,那為何不人人都練仁者心劍呢?為何還要烈士之劍與帝王之劍才能天下無敵呢?是團結之力亦或其他?

  「不說了,柳孤寒,你身體怎麼樣了,能不能和我比比劍?」

  崔遠鍾將木劍在手中拍拍,看著柳孤寒。柳孤寒冷冷哼了聲:「我的劍是殺人的,不是陪小孩子玩的把戲。」

  崔遠鍾一時語塞,他為人豪爽熱情,這些日子來與柳孤寒在一起,因此已經將他當作朋友了,卻沒想到碰了這個釘子。軒轅望忙打岔道:「看,那有條魚!」

  「海裏到處是魚,你要是想抓就跳下去吧!」柳孤寒又冷冷地道,石鐵山與崔遠鍾卻順著軒轅望所指看過去,只見一群魚在海面上飛躍,躍起之後還張開鰭在海面劃翔,就象飛一般。

  「那就是飛魚了,老師曾對我說過,海裏有種魚會飛,就是飛得不太遠呢。」崔遠鍾靠在欄杆上望去,在陽光上,這群躍起的魚閃耀著白光。

  「聽說海裏還有種魚,象山一樣大呢!」軒轅望也道,「象我們這樣的大船,它都能一口就把吞下來!」

  此刻已是船隊出海的第七日,已經離開了大余國水師巡視的海疆,大余國海禁之後,只留有距東都最近的唐城和南部的海衛港兩座港口允許海船停靠,因此眾人也算看了些船隻,還沒有哪一艘商船或漁船能與趙王的寶船相比的。故此,當軒轅望說有魚可以一口吞下寶船時,石鐵山第一個不相信。

  「阿望你吹牛!」石鐵山道,「哪有那麼大的魚,除非是海龍王!」

  「我可沒吹牛,我是聽人說的……看!」

  軒轅望正說著,忽然用手又指著海邊:「看,那是什麼!」

  只見他所指之處,海水異樣翻滾,緊接著一條水柱沖天而起,噴上長空足有二十余丈高。還不等眾人從這異變中驚醒,海水又是一陣喧囂,海浪四濺,一條他們從未見過的大魚猛然出現在海面上。

  「啊……」石鐵山緊緊抓住欄杆,牙齒都有些發顫:「海……海龍王?」

  「不是,是我說的那種大魚!」

  軒轅望也異常興奮,就連那些散佈在甲板其他地方的少年們也圍了過來,目瞪口呆地看這在陸地上他們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大魚比起他們所乘的這艘寶船尚要大些,象小山一樣橫亙在海面上。它似乎沒有發覺船隊,而是悠然自得地在海上飄浮,它只是隨意搖擺身體,便在海上激起十余丈高的浪花來。

  「還好……還好離我們遠啊。」石鐵山道,「遠鍾哥,你說它會不會追過來?」

  「放心啦,這魚叫巨鯨,雖然個兒大,性情卻溫順得很,只要不去激它,它不會來趕我們的。」

  一個水手的解釋,讓眾少年略略放下心來。那水手又自豪地一笑:「大海上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一條魚算得了什麼,更何況這寶船可是大余國最好的船,沒什麼能追得上我們!」

  正說間,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傳來,這聲音軒轅望覺得似曾相識。眾少年循身望去,只見後方一艘閃閃發光的船以驚人的速度趕了上來,那船從距寶船有六十餘丈處超了過去,發出牛哞一般的鳴聲,像是同這寶船船隊打招呼一般。

  「鐵……鐵船!」眾少年中眼力好的已然發覺那船並不是木材製成,而是鐵制的!正是因此,才在陽光下反射出光芒來。

  「鐵怎麼能浮在水面上!」少年們七嘴八舌地道,相互間討論得極熱烈。

  「莫非是用鐵皮包著木板?」軒轅望腦子一轉,當先問了出來,可立即就有人道:「這船好快,一下子就跑到前頭去了,鐵皮包的有這麼快麼?」

  眾人的目光全瞄向方才那個水手,那水手有些心虛,他雖然也是個老水手了,但這種鐵船他也弄不明白究竟是為何。柳孤寒哼了聲:「沒什麼能追上我們……是沒什麼我們能追得上吧。」

  他的刻薄話讓那水手好不自在,藉故離開了少年們。少年們對新鮮的東西總是充滿著興趣與幻想,有個少年忽然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還記得我們在開定看到殿下的魔石車麼,那就是鐵的,鐵車能跑,自然也能游泳啦!」

  這一解釋,倒讓少年們相信了大半,見多了魔石帶來的奇跡,少年們也習慣了。

  「魔石船……」

  趙王李景樓站在華蓋之下,目送那掛著奇異旗幟的魔石船遠去,口中喃喃自語。當那魔石船消失不見後,李景樓回過頭來,臉上失去了平和,代之以一種堅定而毫不動搖的威嚴。

  「閑之,你想到了麼?」他轉過頭來問華閑之,出了暗流湧動的東都開定,趙王頗有些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感覺,但稍稍放縱後他便收斂,與華閑之等謀士就今後的策略不斷磋商。

  「十艘這樣的鐵甲魔船,可以讓我大余水師全軍覆沒。」華閑之臉上神情還很平靜,他抬頭平視趙王,對於一向守禮的他而言,這樣是很少有的。

  「僅此而矣麼?閑之,在孤面前,你無須諱言。」

  「據說,自我大余向西行,經過天賜草原、瀚海沙漠,經過火焰山、冰河與毒沼,翻越怒龍山,可以抵達寶象國。」華閑之慢慢道,聽到寶象國的名字,趙王李景樓插了句:「可是前輩神僧大空前去朝拜的佛國?」

  「正是,寶象國方圓六千里,所屬藩國數十,曾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國,但近百年來,來自泰西諸夷不斷侵擾,如今已國滅廟毀了。泰西諸夷倚靠的便是這鐵甲魔船,在魔船上架起火炮或魔石之炮,便足以征服一個國家。」

  趙王雙眉皺了起來,華閑之微微一笑:「好在寶象諸國加起來較我大余還要大些,泰西諸國雖有魔石技藝,卻也無法一口吞盡,因此我大余如今還安然無憂。」

  「安然無憂……安然無憂?」趙王也微笑起來,笑聲中多少有些譏諷之意,「且不說泰西諸國對我大余的威脅,單說如今朝政,還真的能說是安然無憂麼?」

  「殿下!」華閑之臉上終於動了顏色,趙王向來謹慎地以沉迷於奇技淫巧來掩飾自己的真識面目,象這樣公然對朝政不滿還是第一次。

  「閑之,自打孤王幼時在皇宮中第一次接觸這魔石後,孤王便知道這將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因此,孤王便盡可能想弄明白魔石。哼,可憐那些鼠目寸光之輩,將魔石當作一種奇技淫巧……」

  華閑之沉默了。在余國風評之中,趙王的評價著實不高,但趙王一直對此不以為意,現在看來,趙王雖然胸懷大志,但終究還是個人啊。敵視新鮮的充滿生機的事物,抨擊一切可能導致變化的事物,不正是那些抱殘守缺食古不化的士人君子們,還有那些同劍藝一起墮落的劍士們愚蠢之處麼?

  道不行,吾將浮槎於海外啊……

  「閑之,為我說說扶英吧,這二十多年來,扶英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趙王打斷了華閑之的沉思。

  自唐城乘寶船東行十日,終於看見了陸地的影子。這只是一小島而已,但對於船上的乘客而言,這意味著即將腳踏實地了。

  寶船經過那小島又行了一日,開始順著陸地前行,進入一片狹長的海區,水手稱之為「紅潮海」,據說是因為每年夏季海潮會變成赤色而得名。

  「扶英國世世代代是我大余國藩屬,前朝時扶英國主每十年入朝一次,以所進貢東海鱺珠換取皇帝的封賞,我大余立國之後,念他們海路不易,免了十年入朝的常例。但扶英人對我大余人仍是敬愛有加,語言服飾乃至文字都與大余無異,甚至於姓氏也與大余一般,直到二十六年前扶英新國主親政變法,扶英開始學泰西諸國,才漸漸同我大余疏遠了。」

  寶船上的船長對這些少年非常客氣,當眾人問及他們將抵達的扶英時,他娓娓而談:「這二十六年來,扶英變化極大,可以稱得上是日新月異,但也亂得很。」

  軒轅望好奇地打量著港口岸邊的建築,大多和余國沒有什麼差別,斗拱飛簷應有盡有。岸上人物的衣著略有不同,比起余國如今的式樣更帶了幾許古意。但與他們起程時的港口唐城來看,這個名叫「貴立」的港城要繁華與喧熱得多。港中停著不少他們在航程中所見的鐵船,鐵旗上飄揚著各式各樣的旗幟,這些招展的旗幟給港口平添了幾分熱鬧。

  「回艙吧,就要靠岸了!」水員的招呼讓看熱鬧的少年們依依不捨地回到了艙內,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裝,期待著在這異國他鄉可能遇到的新鮮事物。

  對來自大余國的使者,扶英的接待至少從表面上看還是很熱情的。執政的宰相原秀澤雖然不曾親自來迎,但主管外務的禮務相藤西行卻自扶英都城河門城趕來了。畢竟,趙王可是有史以來第一位登上扶英的神洲大陸的王子,而對於向來存在於神洲上大一統帝國的陰影下的扶英,要想真正擺脫對大余國的敬畏,還必須有一個過程。

  隨同趙王來的人足有千餘之眾,這樣的排場頗讓扶英國的禮務相藤西行咋舌,賓主經過冗長的禮儀之後才開始正式會談,他們是如何談的,軒轅望等人是無從知曉。會談的結果,是趙王一行暫時在貴立住下來。由於人太多,尋常的館驛是無法安置下這麼多人的,好在扶英為他們騰了兩處大的院落,又將一處驛館擠得滿滿的,這才將眾人安置下來,好在有許多人是不久便要離去的。只在貴立住了兩日,趙王殿下與華閑之等重要臣僚便去了河門拜謁扶英國主,而軒轅望等人住的那個大院子則被指定為「余國會館」。

  「你去哪兒?」

  才一安定下來,扶英國負責接待的官員便將少年們分配到貴立城中的學堂上學。與大余的私塾不同,扶英國的學堂大都是國立,凡是孩童都免費啟蒙,直至考試通過。由於學堂中所學的東西實在是奇妙,完全不同于大余的那些百家經典聖人語錄,甚至還有泰西語言一科,這讓這些少年們頗吃了些苦頭。

  軒轅望等人自然也跟著去求學了,唯有柳孤寒對此不屑一顧。看到他在眾人求學之際溜出去閒逛,軒轅望禁不住問了一聲。

  柳孤寒停下來,冷冷的眼光瞄了軒轅望一眼,什麼話都沒說便離開了。軒轅望心中的疑惑更甚了,才來扶英不到十天,難道說這冰一樣的人竟然在外邊交了朋友不成?而且……別是女的吧……

  「阿望,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口水都出來了,是不是在想美女啊!」

  崔遠鍾重重推了軒轅望一把,將他從少年的春夢中驚醒過來。軒轅望臉立刻就紅了起來,不安地摸著自己的劍柄:「遠鍾哥你別胡說八道了,你才在想美女呢!」

  「嘿嘿,那麼急著撇清,看來我是說對啦。說起來,你在天香樓的那個小姑娘叫什麼翠兒來著的,你來的時侯有沒有和她打招呼啊?」

  軒轅望心咯登一下,告別時翠兒淚眼漣漣的臉又浮在面前。翠兒似乎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但最終沒有說出來。但此刻他更擔心的是,藏身在劍中的緋雨聽到了崔遠鍾的話。若是如此,自己又有得罪受了……

  「算啦,不逗你了。」崔遠鍾拍著夾在肋下的書卷,「快去學堂吧,若是晚了可要被罰的。」

  軒轅望笑了笑,深深呼吸了一下,石鐵山這平時難得有話的少年也禁不住說了聲:「如釋重負啊,看來阿望哥真的有事呢!」

  這些笑語,柳孤寒已經聽不見了。一個人徘徊在貴立城的街道上,雖然扶英受神洲影響很深,但多少還是有些異域風情的。人聲鼎沸,行人如織,車水馬龍間,城市裏特有的喧囂象霧一樣蔓延,這又是一座都市森林。

  行在兩邊高樓間的陰影裏,冷冷注視著陽光下穿梭往來的人們,像是看著森林中的飛禽走獸。柳孤寒漫無目的地在這異國城市中獨行,周圍人很多,但他感覺中天地間似乎只有他一人。

  「劍道……」

  想起這些日子來每天幾乎都要聽軒轅望提起數十遍的這個詞,柳孤寒心中充滿了疑惑,究竟什麼才是劍道,難道說,華閑之與崔遠鍾的那些大道理,真的就是劍道了麼?

  撫著自己腰間的狹鋒劍,柳孤寒茫茫然的心略微有些安定。劍,不過是殺人利器,劍道,不過是殺人之道……

  「醫者父母心。」

  正當他如此想時,華閑之那震憾他心靈的那句話又在他耳中響起。劍是殺人的,而華閑之卻是救人的醫者,這兩者間豈不是天生衝突麼?那為何,便是對華閑之一直有成見的自己也覺得華閑之的人與他的劍結合得實在是完美呢?

  華閑之知道自己是做什麼的,那自己呢?我又是做什麼的,我從哪兒來,又將往哪兒去?

  我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是殺人,亦或是被殺?我真的同那些無知無覺的禽獸一般,要過著無知無覺的弱肉強食日子麼?

  章日升、莫文輝他們也是習劍者,為何他們對劍的理解與華閑之有如此大的不同,為何他們更接近於禽獸?

  為何自己會同他們走在一起,難道說自己也更接近於禽獸麼?

  無數的問題紛至遝來,沒有一個問題柳孤寒能找到讓自己滿意的答案。越是思考,越是困惑。如果人真的象禽獸一般無知無識,只需為本能衝動而活著,那麼人應會更快樂些吧。

  「呼——」柳孤寒籲了口氣,暫且放開胸懷,同華閑之他們呆在一起久了,自己真的變得愛胡思亂想了,看來還是早些離開他們為妙……

  「都是些莫明其妙的東西,才不好玩呢!」

  在無旁人在的時侯,緋雨出來陪軒轅望的時間是越來越長了,特別是當軒轅望一個人躲在僻靜的地方看書時。對於他們的學業,緋雨很不以為然,在她看來學劍者就應專心於劍上,怎麼能為其他的事情分心。

  「這個你就不明白了,這些可都是為了學習魔石之技啊。」軒轅望笑了笑,又想起那艘在海上飛馳的鐵船。

  「我是不管你啦,真悶啊——」緋雨長長伸了個懶腰,似乎她也有形體一般。軒轅望側過頭看了她半晌,這讓她有些害羞了,嗔道:「快看你的魔石吧,看著人家做什麼?」

  軒轅望臉紅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地低下頭,緋雨輕輕一笑,過了處刻,軒轅望自書卷上移起目光,與緋雨眼神相對,臉再次紅了。

  「不准我看你,可你一直在盯著我啊!」軒轅望低聲道。

  「哼,我當然可以看你,但就是不准你看我!」緋雨拂了拂衣袖,軒轅望的書卷被風卷了起來,軒轅望手忙腳亂地抓住了書,連聲討饒道:「是是,我知道了,只准你看我,不准我看著你……」

  「還不服氣,對了,今天你師哥說的你在想念你那個小翠姐姐,是也不是!」軒轅望只覺自己耳朵似乎被什麼東西捏住了一般,連忙伸手護住耳朵,但緋雨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繼續嗔道:「說,是不是在想她?」

  「哪有哇哪能哇哪敢哇!」軒轅望哇哇叫著,「痛啊,饒了我……」

  緋雨知道他十分中倒有九分半是做作,但心中卻禁不住軟了,嘴裏卻道:「不准你想她,明白不?」

  「明白,太明白了……」軒轅望揉著耳朵,嘟噥著道:「若是再不明白,耳朵就沒了,真是的,吃什麼莫明其妙的飛醋……」

  「你說什麼!」

  兩人都被軒轅望那句無意之語驚住了。雖然情好日密,但兩人間的那層紙尚在,緋雨始終在內心說服自己,是為了讓軒轅望更勤快地練劍而與他接觸的,而軒轅望在心中也告誡自己,象緋雨這樣仙女一般的靈體,是自己所不能親近的。但此刻他無意中的一句話,卻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說出來了。

  二人沉默許久,又同時歎息了聲。軒轅望抬起眼看著緋雨,卻在緋雨眼中看到儘是憐惜與溫柔。二人對視了會,緋雨輕聲道:「好好看你的書,別的東西……別的東西先不要想。」

  「嗯。」

  軒轅望心中覺得說不出的滋味翻騰不止,他收斂住心神,將目光移回紙上,但心裏卻遲遲平靜不下來。

  天色漸晚,軒轅望看看約莫是回住處的時侯了,才收起書來。緋雨已經悄然回到劍中,軒轅望心中升起一種懶洋洋的什麼都無所謂的感覺,他尚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相思的滋味,只是覺得這時不願回到住處,而是想一個人在街頭逛逛。

  「老師隨趙王殿下去了扶英國都河門,遠鍾哥回去定然在教鐵山劍,柳孤寒這個孤魂野鬼不知混到哪去了,回去也無事可做,不如四處逛逛吧。」

  與東都開定不同,這異國的港城早早就進入了夜市,但街頭人來人往依舊繁華,各式各樣的小攤點傳來誘人的香味,提醒著人們晚餐之時快到了。軒轅望他們的零花錢有限,因此對於這些讓他垂涎三尺的食物他只能望而興歎,而那些經過一天忙碌的貴立城百姓,則難得有了空閒,許多收入尚可的人,挑了一個常去的攤子,一面看著稱作「晚報」的邸報,一面細細品嘗著食物。

  「呼——」

  軒轅望沒有方向地在大街上行走,兩邊店鋪五彩繽紛的燈具將街頭染得光怪陸離,繁華的夜景讓軒轅望逐漸放開了心懷。

  「可真熱鬧,明顯比東都要熱鬧啊,這只是扶英的一個港城呢,聽說扶英都城河門更要繁華得多。以前聽人說扶英,都只道是海外蠻夷,學了些我們神洲皮毛,如今看來,他們已經比神洲更繁華了。這一切,難道都是魔石之技帶來的麼?」

  這還是軒轅望來到貴立以來第一次近距離裏觀察扶英的百姓們,東張西望間,時間便飛快流逝了。正當軒轅望準備回頭時,街頭的喧嘩聲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來到扶英以來第一次覺得驚奇,一群扶老攜幼的扶英人,他們的衣著怎麼看也與這繁華的城市格格不入,在這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裏,只不過免強遮體而已。他們黑瘦枯槁的臉上,一雙眼睛裏儘是麻木與茫然,當他們經過之時,每個人都遠遠地避開,臉上浮現出厭惡的神情,似乎他們身上散發著惡臭似的。

  「這些是什麼人?」軒轅望再次向身旁的一人問道。

  「髒人。」

  「髒人?」軒轅望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他重複了一遍,那個被問者似乎對此沒有興趣,淡淡又說了句:「就是革新以前的那些達官貴人,如今嘛,嘿嘿!」

  軒轅望知道那人說的「革新」是指當今扶英國主繼位變法之事,因為當今扶英國主號「至德」,這次大變在扶英又稱作至德革新,那麼這些「髒人」應該是革新之前的官僚貴人了。二十六年的時間,竟然能將人改變得如此徹底,他們身上沒有一絲一毫富貴的痕跡,相反,他們粗糙的皮膚與乾瘦的身軀證明了他們是習慣于體力勞到與饑寒的人。

  「為什麼會這樣……」

  軒轅望想的,不僅僅是為他們前後生活的巨大落差而嗟歎,他更想到了,革新是不是意味著就要將以前的暴政完全摧毀,甚至於象眼前一樣以暴易暴?

  一種悲哀的感覺浮上軒轅望心頭,扶英的繁華之下,黑暗依舊存在,老師說的學習扶英,就一定能為大余國帶來興盛與大同麼?

  這群髒人漸漸消失在街道中,軒轅望慢慢跟在他們後頭,希望能更多地瞭解他們,但這群人自顧自地走著,始終也沒有停留下來。

  穿過繁華的街區,他們來到貴立城邊遠之處,與城中心地區高樓廣廈鱗次櫛比不同,這裏零亂破敗地分佈著矮舊的土坯屋子,地面上泥濘潮濕,空氣中散發著刺鼻的臭味。

  「大叔。」

  看到這群人散進屋子裏,軒轅望忙攔住了其中一位:「大叔,能不能找您打聽件事?」

  「不知道。」被攔住的漢子臉上有些不快,一口氣回絕了軒轅望。羞惱的感覺化成熱流湧上軒轅望的臉,他又道:「大叔,只打聽一件事情。」

  那漢子這才上下要量著軒轅望,見他衣著也很簡樸,才歎了口氣道:「你們這些外來的總愛打聽,聽你口音,不是貴立人?」

  「我來自神洲,是大余國人。」軒轅望簡單地自我介紹了句,聽說他來自大余國,那漢子睜大了眼:「大余國人?」

  「嗯,我想請教一下,貴國不是處處都在使用魔石之技麼,為何還會如此……」

  見軒轅望看著自己,那漢子苦笑道:「為何還會有我們這些髒人吧,嘿嘿,定然有人告訴你,我們在至德革新之前是所謂的達官貴人,如今這般慘狀是我們造孽的報應,對不?」

  軒轅望臉紅了臉,道:「我只是好奇,若是大叔不願回答那便算了。」

  「我實話對你說吧,我祖上三代不曾出過一個達官貴人,世世代代都在鄉間務農,如今魔石之技普及了,原本賺取口糧的地都改種棉花,我們無路可走,便只有來城裏碰運氣。」那漢子見他是大余人,便也不再防備,滔滔不絕地道:「我們之中真正是革新之前的達官貴人者不足十分之一,大多數都是同我一樣來城裏混碗飯吃的平民,我們自老遠的鄉間而來,到了城裏已是身無分文,只得租這些破爛屋子過活,與髒人混雜一起,久而久之,我們也成了髒人了。」

  「啊!」軒轅望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漢子的意思,他自家鄉去東都開定時,也是只有去的盤纏無回的路費。

  「髒人?哼,這個城市每一間華屋美宅,每一寸道路,都是我們這些髒人手把手地建起,我們將這個城市弄漂亮了,弄乾淨了,我們自己卻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我們成了所謂的髒人!這些城裏人看著我們都不順眼,似乎我們每一個都是賊,每一個都有病,他們除了命好生在城裏,還有哪一點比我們這些髒人強,哼哼!」漢子說到這裏,一時覺得滿腹怒氣都要湧出來,他哼了兩聲,便不再說話了。

第七章 髒人遺患

  離開了髒人住宅區,軒轅望極失落地向回走。

  老師以為若能學習扶英,便可增強大余的力量,充實神洲的財富,但來到扶英後才發覺,富者恒富,貧者恒貧。

  「烈士之劍、帝王之劍、仁者心劍三劍合一,就真的能解決世上一切問題麼?」

  能解決世間一切不平之事?

  「錚!」

  劍器破空的聲音從街那頭傳來,這讓軒轅望精神一振,暫且將滿腹的猶疑拋開,他本能地握住劍柄,難道是扶英的劍客在鬥劍?聽說扶英雖然僅是一個島國,但國內劍客比起大余來各有所長呢。

  他快步向街那頭沖過去,才跑了幾步,就聽到「啊」地一聲慘叫,軒轅望心中一凜,這分明是垂死的哀嚎,難道說,在街那頭並不是簡單的比鬥,而是一場仇殺?

  「多管閒事的余國狗子,納命吧!」

  這聲呼喝讓軒轅望拔出劍來,看來是餘國人與扶英劍客間的比鬥,那麼自己自然要幫餘國人了。這個念頭一起來,軒轅望立刻搖頭:「不對,不對,不可以國別來評判是非,老師的仁者心劍以真公義為法,我雖然劍技未成,也應該講究這個公字才是。」

  「哼!」

  當他靠近街道那頭時,一聲熟悉的哼聲傳入耳中,軒轅望心中一震,抬上望去,只見一群扶英人前,柳孤寒筆直地站在那兒,有如一根勁竹一般!

  「怎麼回事,柳孤寒?」

  瞥見柳孤寒身後牆邊縮著的一個人,軒轅望加快了腳步。那群扶英人見他們二人認識,軒轅望挺劍跑得又急,以為他是來助柳孤寒的,立刻分出二人向軒轅望沖來。

  「住手!」軒轅望雙眉一豎,他在華閑之身邊漸久,華閑之不怒自威的氣概倒模仿得有三分神似。奔向他的兩個扶英人被他氣勢一逼,腳下不禁慢了。

  「殺了他!」扶英人中為首的一個見手下被一個少年震懾,心中湧起怒火,那兩個奔向軒轅望的扶英人只得挺劍而上,直指軒轅望的咽喉。軒轅望劍上寒光閃了閃,劍出如風,那兩個扶英人見軒轅望劍上閃出劍芒,才知道這也是一個不弱的對手,二人左右一分,避開軒轅望劍鋒所指。

  但軒轅望出劍之快是他們二人沒有預料到的,他們分開之後,卻發現軒轅望的劍似乎同時攻向二人。他們揮劍格擋,「叮叮」兩聲輕響,軒轅望將二人劍撥開,身形從二人間沖了過去。

  見軒轅望背對自己,二人心中一喜,覺得軒轅望究竟年輕經驗不足,便都側身挺劍,刺向軒轅望後心。轅望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似的,反手自左肋下伸出劍來,刺在一人腕上,那人啊的一聲握不住劍了,軒轅望一劍刺出立刻收回,回身又是一劍,另一人劍距軒轅望後心不足一寸時再也無法前遞一點,略停了會兒,那人也抓不住劍,捂著流血不止的手腕竭力後退而去。

  軒轅望取巧輕易將這二人擊傷,緊接著又喝了聲:「住手!」

  扶英人已經在柳孤寒手中吃了虧,地上倒著幾具屍體都是在圍攻中被柳孤寒刺死的,而如今又來了個軒轅望,他們自知討不了好,那為首的冷笑道:「我知道你們,我會去找你們的。」

  還沒等軒轅望問明白怎麼回事,這群扶英人便消失在黑幕中,而周圍的人家寂靜一片,沒有半個出的,只有地上幾具屍體與血跡,才證明開始的事都是真的。

  「怎麼回事?」莫明其妙的軒轅望只有問柳孤寒了。

  「哼。」

  柳孤寒只是哼了聲,慢慢走向蜷在牆邊的那個人,軒轅望的注意力也轉到那人身上,那是個只有八九歲大的孩子。

  「你……」柳孤寒一出口,自己也覺得生硬冷澀,他在心中嘲笑了句自己,轉過頭對軒轅望道:「你來問問他。」

  那個孩子有些怯生生地抬起小臉,軒轅望嘟噥了句「我問他什麼」,卻不得不俯下身子向那個孩子伸出手:「小傢伙,來。」

  那孩子眼中的生怯變成了羞惱,他撥開軒轅望的手,自己翻身站了起來:「我自己能起來,你才是小傢伙!」

  「啊?」沒想到那孩子對自己給他的稱呼反應如此激烈,軒轅望撓了撓頭,哈哈一笑,那孩子說的也不錯,過了年關,自己虛歲才是十七,也只能算是個小傢伙。

  「有什麼好笑的!」那孩子翻了軒轅望一眼,向柳孤寒靠了靠,似乎冰冷有如嚴冬的柳孤寒比溫和隨意的軒轅望更可靠些。軒轅望看了看柳孤寒,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柳孤寒則對之以白眼:「你問。」

  「好,我問我問,小……啊,這位兄弟,你是什麼人,那些又是什麼人?」不必柳孤寒說明,軒轅望也猜得五六分,定是那群人追殺這孩子,偏巧遇上心情不爽的柳孤寒,又偏巧柳孤寒一到心情不爽便愛管閒事,於是便出現這樣的事情。

  「這個傢伙要是總心情不好,天下大約會太平許多吧。」軒轅望心中如此想,嘴裏卻不敢說出來。

  那孩子看了看柳孤寒,從柳孤寒冷漠的臉上似乎看到了什麼,他道:「我不知道……這些人突然出現,他們……他們殺了我媽媽……」

  孩子的哽咽讓軒轅望心中憐憫更濃,他掏出自己的帕子,遞給那孩子:「不哭,不要哭,你媽媽一定……一定到天堂去了,她在天堂裏看著你呢。」

  柳孤寒眼中則閃過一絲冰冷的光,這孩子的遭遇,讓他想起一些往事。

  孩子本來接過了軒轅望的手帕,聽到他的勸慰又擲還給他:「不要你的,我不是小孩子,你騙不到我……媽媽死啦,死啦,再也看不到我了……」

  軒轅望只有苦笑,自己真不適合哄孩子,不過看到柳孤寒那臭哄哄的臉,只怕比自己還要不會哄孩子吧。

  柳孤寒從懷裏掏出塊白布,遞到那孩子手,孩子接過去將眼淚鼻涕抹去,又還給他,但淚水卻滴滴達達流個不停。軒轅望大感頭痛,卻聽得柳孤寒說道:「是大人,就別哭,去報仇。」

  那孩子緊緊握住拳頭,眼圈紅紅的,卻不再流淚,軒轅望看了看柳孤寒,沒料到這個傢伙哄孩子比自己還要強啊,看來自己還得多鍛煉才行,否則將來有了孩子……啊,自己在想什麼呢!

  收攏住胡思亂想,軒轅望儘量放緩聲音問道:「那些人,為什麼要殺你媽媽?」

  「他們說我爹爹貪沒了什麼藏寶……」孩子斷斷續續地將經過說了一遍,軒轅望與柳孤寒連猜帶想,總算明白這孩子祖父曾是至德革新以前的高官,深得國主信任,在革新大軍攻入都城河門之前,受命管理國主私庫藏金,但在至德國主執政之後,他祖父將自己管理的金庫秘密獻出,以換取先國主家小的性命。這事情極為隱秘,知道的人並不多,尤其是以金庫換取先國主家小性命之事,更是當今扶英朝政的機密。但先國主部分臣屬卻知道這孩子祖父手中有這筆財富,在革新之後便開始追尋這財富的下落,開始還是夢想以此複國,到後來就純屬貪心作怪。於是孩子全家便被四處追殺,雖然隱姓埋名,卻也無法擺脫,此時這孩子所有親人都因此而喪命了。

  「為了根本不存在的財寶……」軒轅望眼圈有些發紅,當孩子說到他親人一一被殺,最後母親也為了掩護他逃走而落入追殺者手中時,他禁不住歎息。

  「哼,看吧,這就是人。」柳孤寒冷冷哼了聲,眼中殺意盎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與禽獸,原本就沒有什麼區別,什麼醫者父母心,純是狗屁!」

  似乎是有意將這些日子來壓在心頭的石頭扔開,柳孤寒的聲音很大,在黑暗幽深的街道裏,他的聲音顯得詭異惡毒。

  「不對。」軒轅望眉頭一皺,他思忖了片刻,卻沒辦法說出為何不對來。柳孤寒瞥了他一眼,嚅了嚅唇,似乎不屑于與軒轅望爭論這事情。

  「這麼說來,你是個髒人了。」軒轅望猛然想起這事,向那孩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微微遲疑了一會兒,揚起頭來道:「我叫陽春雪。」

  「哦,陽春雪……」軒轅望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過了會兒,他與柳孤寒對望了一眼,齊齊從陽春雪身邊退開了兩步,軒轅望驚問道:「這是個女孩子的名字,你……莫非你是個女孩子?」

  「人家幾時說過是男的了?」陽春雪髒兮兮的臉上浮起怒容:「是你們兩個傻瓜男女不分,還怪人家來著!」

  「這下難辦了。」軒轅望在心中嘀咕了聲,他方才本來邀陽春雪去余國會館暫住,但若是個女孩子,這就極不方便。他看了看柳孤寒,柳孤寒卻不理他,轉身便向回走去。

  「等等,柳孤寒,人可是你救的,你不能甩手就走!」

  「哼,傻瓜,我才不管那麼多呢。」柳孤寒停了停,冷冷道:「我只喜歡殺人而已,至於救人,那是你們師徒的事情。」

  「啊?」軒轅望還沒有反應過來,柳孤寒已經飛快地走進夜幕中去了。軒轅望撓了撓頭,嘟噥著道:「說的倒絕情,我還不知道你麼,就是把一個燙手的傢伙甩給我……啊唷!陽春雪你幹嘛擰我?」

  「我不是什麼山芋,我也沒有要你管!」倔強的小女孩昂起頭來,朦朧中她的眼裏射出堅毅的光,「沒有你們,我一定也可以活下去,媽媽說了,一定要活下去!」

  「是,是,我知道你沒有我們一樣能活得好好的,現在大小姐你能不能讓我有個效力的機會,暫時照顧一下你?」軒轅望無精打采地道,心中卻在想,若是緋雨能在眾人面前現身的話,她一個姑娘,照顧這小女孩子倒是極合適,兩個都是古怪精靈,湊成一對也不知會惹多少麻煩來。

  崔遠鍾看了看掛在牆上的自鳴鐘,這泰西傳來的機械比起沙漏更鼓可要強得多了,隨時可以看出現在是什麼時辰。按理說,這個時侯軒轅望早該回來了,為什麼到現在他還沒見人影,還有那個柳孤寒,老師帶他來扶英,本來是希望他能學上一門魔石之技,日後無需再做殺手,可這小子來了以後除了第一日進過學堂,以後便一直泡在扶英街頭,弄得自己要不斷向趙王委派的管事說好話,真是傷腦筋,為何這些小子都是長不大的傢伙呢。

  腳步聲打斷了他的胡想,他忙開了余國會館的門,柳孤寒悄然從門縫隙間擠了進來,崔遠鍾問道:「又去哪了,怎這麼晚才回來?」

  「要你管。」柳孤寒斜了他一眼,扔下了一句「又一個傻瓜」,便自顧自離開。石鐵山一蹦老高,脖子掙得通紅,伸手扯住他道:「你說什麼?」

  「第四個傻瓜。」

  「什麼,你說什麼!」石鐵山掄起拳頭,他年紀雖小,不過十五出頭,但個頭卻與崔遠鍾相若,粗聲粗氣地吼起來,倒也威風凜凜。

  柳孤寒冷冷看著他,手撫在自己的劍柄之上,他的眼神,分明說他隨時會出劍將石鐵山殺死。崔遠鍾雙眉擰了擰,來到兩人中間將他們格開:「吵什麼,有什麼好吵的!」

  「哼,誰願意和傻瓜吵。」柳孤寒翻了二人一眼,指了指門口:「去看,有兩個傻瓜來了。」

  被他這句話吸引轉移了注意,柳孤寒乘機離開二人,隱隱約約聽到他擲下一句「四個傻瓜會齊了」。

  沒等石鐵山去找他算帳,軒轅望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就是這裏,我去找我師哥,他一定會有辦法。」

  石鐵山挺起胸來,有人稱讚崔遠鍾他也覺得榮耀,緊接著軒轅望從門裏走出來,見了崔遠鍾與石鐵山大喜:「太好了,遠鍾師兄你在這裏。」

  崔遠鐘點點頭,向軒轅望身後看去,聽軒轅望方才的話,似乎有個人與他同來,而且這個人還頗有些麻煩

  「師兄,這位……」軒轅望正想介紹陽春雪,忽然靈機一動,道:「算了,讓這位自己介紹吧,我還沒吃東西,師兄一切就拜託你了。」

  見軒轅望迫不及待跑走,崔遠鍾與石鐵山還在納悶,陽春雪見自己被這些人一個推給一個早已是滿肚子不高興,哼了聲轉身就要離開,崔遠鍾忙拉住她:「別急別急,我那個師弟有些迷糊,還是和我細細說個明白,若是他做了什麼讓你為難的事情,我一定重重責駡他。」

  聽到他口氣中也是將自己當小孩子看待,陽春雪依舊滿肚子不高興,與軒轅望不同,雖然她自幼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但由於有家人照顧,大的苦頭倒沒吃什麼,髒人雖然沒有地位受歧視,但養家糊口的些許錢財還是賺得到的,畢竟在象個大工地的扶英,四處都需要勞力。因此她扁了扁嘴,似乎要哭的樣子,軒轅望回頭一看到,趕緊就撒腿跑了。

  第二天早,軒轅望與柳孤寒極有默契地起了個大早,因為地方有限,二人睡一間屋子通鋪,而崔遠鍾與石鐵山則在另一間。兩人早早吃了便想離開,在會館門口兩人遇到一起,難得地相互使了個眼色。

  「傻瓜也有聰明的時侯。」柳孤寒嘟噥了一句,軒轅望笑笑看了他一眼,二人便出了門。

  才出院門,便見殺氣騰騰的崔遠鍾與石鐵山站在那兒,崔遠鍾見二人出來嘿嘿冷笑道:「一大早就不見你們,到處找也找不著,我就猜你們要溜,你們可別想!」

  「啊……給抓住了!」軒轅望苦笑,「師哥,你可是師哥呢,若是你解決不了的麻煩,我們又如何能解決?」

  「哼,華閑之的弟子,會怕那小姑娘的仇家?」柳孤寒一句似激似諷,將崔遠鍾與軒轅望都算進其中了。崔遠鍾還沒有答話,石鐵山搶著道:「遠鍾大哥如何會怕那小姑娘的仇家,只是那個小姑娘實在是太可怕了!」

  「小姑娘可怕?」軒轅望與柳孤寒禁不住對望了一眼,崔遠鍾哼了聲,道:「這全余國會館裏上上下下沒有一個女子,你們昨日將這小姑娘扔給我們,你知道為給她找個住處我們到多晚才結束麼?這倒還罷了,最可惱的是,這小姑娘還逼著我與鐵山講故事唱歌她才肯入睡!」

  「啊?」便是柳孤寒也禁不住出聲,在那個女孩子如今的年齡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要求,但對於自幼跟隨華閑之的崔遠鍾與十一二歲便挑起生活重擔的石鐵山來說,這可是極難之事,換了自己與軒轅望,只怕更會頭痛吧。

  軒轅望的臉再也無法繃住,只要一想向崔遠鍾石鐵山兩人一個唱歌一個講故事的模樣,他便忍俊不禁。

  「還笑!」崔遠鍾猛然撲了過來,用手扼住軒轅望的喉嚨,「我讓你笑,讓你笑!」

  「哈哈,我服了……師哥饒了我吧……」軒轅望上氣不接下氣地求饒,但笑聲卻沒停止,柳孤寒略帶困惑地看著這一幕,困惑很快變成了一閃而逝的黯然,他能體會到在軒轅望師兄弟間那份隨和的情感,這是他此前不曾接觸過的,那些同齡人們不是相互勾心鬥角就是互不搭理,這樣的輕鬆氣氛是不曾有的。

  「求饒還不夠,哼,你今晚負責給那小丫頭講故事還有唱歌!」

  乘自己占了上風,崔遠鍾進一步提出了要求,臉上裝出來的怒容變成得意的笑來。軒轅望思來想去,覺得這比什麼都可怕,因此道:「那你還是扼死我算啦!」

  「你們在做什麼,玩遊戲嗎?我也要!」

  小姑娘脆生生的聲音比晴天霹靂還要可怕,利用崔遠鍾分神之時,軒轅望離開了他的魔爪。崔遠鍾大感頭痛時,卻發現那個小姑娘猛然蹦過來,跳得倒是挺高,伸手象他開始一樣扼住了柳孤寒的喉嚨。

  「哈哈,我抓住了!」陽春雪笑著,吊在柳孤寒脖子上不放。一股凜冽的殺意迅速在柳孤寒身上凝聚,他細細的眼睛眯成縫,目光有如亙古不化的冰山。想起昨夜石鐵山不過拉著他的衣袖他便幾乎出手,崔遠鍾心中一驚,手不覺便按在了劍柄上。但身旁的軒轅望卻按在他的手上,止住他拔劍的舉動。

  「哈哈,看來今晚給春雪說故事的人,已經有了。」軒轅望笑了笑,與柳孤寒掃來的目光相遇,軒轅望的眼神很坦然,顯而易見是一種真心的笑容,柳孤寒慢慢哼了聲,那陽春雪還沒有放手,她一個小姑娘胳膊上的力量倒不小,咯咯笑道:「是啊是啊,我要這個哥哥給我說故事,哼,昨天那兩個笨哥哥,說得一點都不好玩!」

  「這個哥哥……」柳孤寒眼中的殺意根本不是小姑娘這句話的對手,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簡單地擲了句:「我不會說故事,只會殺人。」便俯身掰開小姑娘的手將她放下。但陽春雪顯然比他還固執,伸手又牽住了他的衣襟:「哥哥騙人,我要哥哥講故事,現在就要!」

  軒轅望無聲一笑,向崔遠鍾施了個眼色,悄悄便離開。崔遠鍾也一把扯住莫明其妙的石鐵山,悄悄縮回了院子。

  「剛才柳孤寒要殺那小姑娘,我們不能讓他殺!」

  石鐵山也感覺到柳孤寒的殺意,因此一進來便低聲對崔遠鍾說。

  「哦,放心,沒事了。」崔遠鍾眼光閃了一下,連石鐵山也發覺了柳孤寒的殺意,那軒轅望方才一定對此也很明瞭,他故意按住自己的手,阻止自己拔劍的動作,應是因為他看透柳孤寒絕對不會殺陽春雪才是。自己印象中這個師弟除了幾式精妙絕倫的劍式外,平時總是有些憨憨的,倒與鐵山有三分相似,如今看來,阿望應是大智若愚啊,難怪老師曾贊他難得糊塗呢。

  這一天,柳孤寒哪兒也沒能去,陽春雪幾乎寸步不離的跟隨,讓他整一天都顯得無精打采,每每看到崔遠鍾與軒轅望,他便咬牙切齒,似乎恨不得將二人殺了才痛快。

  時光如箭,一晃便是三日過去了,這三日間,柳孤寒給陽春雪這個小丫頭治得哭笑不得,幾次他也動了殺機,但終究是沒有下手,漸漸地也就習慣了。到第四日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竟然對小丫頭的打擾無甚不滿了。

  「為何我會變得如此之快?」被自己內心深處的變化所震驚,柳孤寒禁不住暗想。出手救陽春雪,原本是一個意外,其實他在街頭閒逛早就發覺那些人在追陽春雪母女,他直到看見陽春雪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女兒而引開大多數追捕者時,他想起自己年幼之時,也正因此才會救下陽春雪。

  對於自己的改變,柳孤寒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恐懼。自從來到華閑之身邊,自己就開始變化了,自己如果還這樣變下去,總有一天,自己手中的劍會不夠狠毒。

  正當柳孤寒為自己該何去何從而煩惱時,陽春雪惹來的麻煩終於來了。

  若不是余國會館有扶英軍士護衛,這麻煩原本早就來了,也正因此,當被陽春雪逼著陪她逛街的柳孤寒看到四面圍過來的這群人時,心中反而有些怨他們來得太遲。

  「小子,給你最後一個機會,這是我大扶英帝國之事,同你老大余國無關,你走來我就不計較上回你殺人之事!」

  首先說話的正是上次狼狽逃走的那人首領。柳孤寒用自己的行動作了回答,他將咬牙切齒眼圈都紅了的陽春雪拉到身邊。

  「既然你這小子不知好歹……啊!」

  這群扶英人驚恐地發現,柳孤寒在一刹那間出手,他那狹長有如蛇信的長劍似乎變成了一溜黑煙,當他的動作停下來時,柳孤寒的劍已經從那說話的扶英人口中刺入,自他後腦透出。

  「你……你一出手就殺人?」

  一個顯然對此沒有心理準備的扶英人失聲問道,卻沒有人嘲笑他,柳孤寒此刻身上迸發出的殺氣,每個人都可以清清楚楚的感到。

  「哦,因為我討厭別人叫我小子,還有……」柳孤寒停了停,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臉上,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有如荒野中的狼,「還有就是,這傢伙早上一定沒刷牙,嘴巴太臭。」

  「混……混蛋!」意思到被這個余國少年愚弄了,扶英人用濃厚的扶英腔紛紛罵了起來,柳孤寒心中也大為詫異,自己向來是殺了不說,這種耍嘴皮子的習慣似乎應是崔遠鍾的才是,看來不僅是陽春雪讓自己變了,就連這崔遠鍾也能使自己受到影響,幸好不曾被軒轅望與石鐵山傳染那身傻瓜脾氣。

  柳孤寒若有所思,輕輕彈了一下劍刃,驀然又被自己這一個動作驚住,這種動作,應是華閑之的習慣吧,那日英雄會上,他彈劍擊敗天下劍士,那夜長街夜襲,他彈劍全勝而去,那天頤苑湖畔,他彈劍衝破陷阱。這短短數月間,自己竟然受華閑之師徒影響如此之大,就算是此刻抽身離開,自己心中或者自己的劍中,都會留下他們的影子吧。

  圍著的扶英人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看到他有些心不在焉,立刻有三人沖上前來,三柄長劍有如一個品字,同時刺向柳孤寒三處要害。另有一個人猱身撲出,用的似乎是扶英拳術中的摔技,想乘機奪過陽春雪來。

  就在這三柄長劍刺到中途之時,柳孤寒忽然輕輕一笑,他垂在額前幾乎遮住雙眼的黑髮輕輕擺動了一下,那黑漆漆的狹鋒劍象一道黑色的閃電,在扶英劍士面前亮了起來。那三個攻來的扶英劍士驚恐地發覺,柳孤寒出劍的速度遠遠超過他們的想像,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收劍自救。

  這三人劍一停止,柳孤寒劍式突折,刺向矮身撲來的那個想抓著陽春雪的扶英人後心,那扶英人本以為三個劍士便是傷不了柳孤寒也足以將他牽制住,卻不曾料到柳孤寒以攻對攻,迫那三人軒攻為守,從而騰出手來刺他。因此雖然感覺到背心傳來的冷冷的劍氣,卻只能魂飛魄散而無法躲避。

  「錚!」

  雙劍相交擊在一起,柳孤寒只是微微一怔,猛然間扯著陽春雪的衣袖向後退開,幸好那個來抓陽春雪的扶英人死裏逃生不曾繼續前撲,否則陽春雪只怕已落入他手中。

  伸劍攔住他的,是一個滿臉蝟須的大漢,那大漢與柳孤寒眼神相撞,都微屏了一下呼吸。

  「傅……傅苦禪……你認……認得麼?」

  大漢看似雄壯,說話的聲音卻陰柔,甚至還有些結巴。柳孤寒眯著眼看他,卻不曾答話,那大漢能及時從他勢在必得的一劍下救走人,劍技也讓他極吃驚,沒想到在這扶英國裏,還有如此高明的劍士。

  「趙冰……趙冰翼是不……是你的師姐……姐妹?」

  大漢第二聲問話,讓其餘的扶英劍士臉色都微微變了變,若是軒轅望在此,定然也會為之變色,那個傅苦禪,還有那個趙冰翼,一直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緋雨在他們身上感覺到的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

  「沒聽說過,拉交情也救不了你們。」柳孤寒不說話則已,一張嘴所吐出的話比起他劍技的惡毒不遑多讓。

  但那大漢臉上的表情明顯輕鬆起來,他一振劍,劍嘯聲有若龍吟,悠揚不絕,劍上瑩瑩流動著光華。

  「打就打,那麼多怪動作幹什麼。」柳孤寒口中如此說,卻將陽春雪拉到身後來。平日裏陽春雪刁蠻驕橫,此刻卻溫婉柔順,緊緊提捏著柳孤寒的後襟,一聲也不出,似是怕打擾了柳孤寒。

  「大扶英帝國神龍活殺流……」那大漢橫劍低聲道,一開始倒十分通順,但緊接著便又結巴起來:「……谷長川向……向……閣下……討教。」

  不知道這是扶英劍士鬥劍前的禮節,便是知道也不會將之放在眼中的柳孤寒慢慢籲了口氣:「上吧!」

  谷長川心中怒焰翻騰,幾乎讓他難以自製,長期以來,神洲的大余國便是扶英人心中的禮儀之邦,這少年卻毫無理儀,分明是不把自己這神龍活殺流放在心中,大余國雖然有傅苦禪那樣的宗匠趙冰翼那樣的新秀,可大扶英帝國的劍技流派也不是弱者!

  他的目光停在柳孤寒抱在懷中的劍上,方才二人雙劍相交後,柳孤寒便恢復了抱劍於懷的姿勢,看來這個對手定然是以速度與眼法取勝者,就象扶英拔劍術一樣。

  「拔劍術的危險,在於劍始終在鞘中。你不知道對手什麼時侯會拔劍,因此你出劍之時便不敢盡全力,不敢盡全力便無法在速度力量與精氣上達到完美,從而又給對手拔劍術留下可以攻擊的破綻。換句話說,拔劍術,其實是一種後發制人的劍術!」

  想起前輩對拔劍術的解析,谷長川開始凝聚精氣神,只有奮不顧身傾盡全力一擊,才能在速度與精氣神上勝過對手那致命一劍,只要自己的劍先于對手,那麼即便自己中劍也不會有致命之傷。

  柳孤寒掩蔽在垂在頭前的劉海之後的眼睛裏看不出什麼變化,谷長川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扶英的劍士,比之神洲余國,或者少了幾分大氣,但對於劍的虔誠卻是其長處。谷長川劍上的瑩瑩光華愈來愈亮,終於要將劍本身的形體掩去。

  「這扶英人為何不搶攻?難道說,他僅僅看到我方才一出手,便知道我的劍技是後發制人的劍技不成?方才幾個扶英人雖然習劍頗有根基,但劍技也只是平平,難道說這個才是真正的高手?方才他擋住我那一劍,拿捏得如此準確,莫非他已經看破了我的劍式?」

  一種冰冷的感覺從柳孤寒心中升了起來,他外表依舊冷漠如冰山,但陽春雪似乎查覺到他這冰山內心的悸動,慢慢靠在他背後。

  「無論如何,這個時侯我不能輸。」

  發現自己內心的波動正讓自己的手失去穩定,柳孤寒連忙甩開那些胡思亂想。正這時,谷長川發動了。

  「呀——」

第八章 扶英劍客

  軒轅望輕輕呼了聲,今天的學業可不是一般的累。

  很顯然,負責教他們的扶英老師對於他們的基礎是極不滿的,這些趙王花了兩個月時間才聚齊的據說是各地「神童」的少年們,吟詩作畫或者還可以,但談到法律制度,談到天文地理,談到格物煉化,大多是七竅通了六個——一竅不通。唯一的辦法,就是加重學業,於是眼見午飯時間將至,軒轅望卻還不得不坐在這裏聽課。好在無須背誦些聖人言語,無須制些格式文章,軒轅望對此還是很新鮮的。

  他棄學得早,因此比起其餘少年來說更吃力些,但同大字不識幾個的石鐵山比,他又輕鬆得多了。還是柳孤寒那小子好,整日裏都不來,每天逛街倒也愜意得緊。

  「好,今日便到此為止,請諸位回會館後將這些題做好。」老師的話讓這些余國來的學子們都如釋重負,自然也有專心於此的將老師圍住問些問題。軒轅望將劍系回腰帶,抱著書本慢慢走到屋外。

  「天氣不錯啊。」

  緋雨的聲音讓軒轅望嚇一大跳,見這非妖非鬼的美女微微笑著看自己,軒轅望心中一熱:「緋雨,你出來了。」

  「劍裏好悶。」眼見四周沒有什麼人注意,緋雨總算可以出來透口氣,因此她精神不錯。軒轅望心中卻略有些歉疚,這些日子來自己專心學業與劍技,倒是沒有多少時間陪著緋雨的。

  「老師方才說了,近來我們學業進步得快,今日下午就放假讓我們休息,緋雨,今天我可以陪你一下午啦。」

  「是嗎?」緋雨淡然一笑,但一雙大眼中卻閃著慧黠的光芒,軒轅望立刻頭大如鬥,知道這個女孩又在想法子捉弄自己了。

  「當然是的。」但話已出口,是無法收回的了,軒轅望半是甜蜜半是膽戰心驚地祈求,這次緋雨不會給他出個難題。

  「那好吧,今日你就陪我一起去逛街吧,這扶英待道上是如此繁華,定然有許多好東西賣!」緋雨幾乎跳起來,輕巧地繞著軒轅望的身體轉了圈,「我要逛街!」

  「啊?」軒轅望很少見緋雨如此興奮,他也不理解,為何女子無論年齡都會喜歡逛街。但自己只是答應陪她逛街便讓她如此高興,軒轅望心中隱隱覺得,這逛待便是再苦再累的事也是值得的。

  最難消受美人恩。不知為何,這樣一句話浮在軒轅望腦中,他定了定神,呵呵一笑:「這樣說就這樣定了,我也懶得回會館,我們現在就去吧。」

  扶英的街市,確實要比東都開定更為熱鬧,開定賣的東西天南地北,但大多是余國本土物產,而這扶英貴立城賣的則更包括泰西諸國的奇珍異寶與小玩意兒,象那種報時用的自鳴鐘,給孩子玩耍的布娃娃,緋雨每見一樣新奇玩意,一件漂亮的衣衫,一塊絢麗的布緞,她總會喜出望外流連忘返,每當見到緋雨在那些衣服前駐足時,軒轅望心中除了喜悅,還有一種隱隱的痛。

  要是能為緋雨買上一樣她喜愛的物件,要是緋雨能穿上這漂亮的衣衫,那……那該有多好。

  緋雨為自己每一個小發現而驚喜,到處都是她灑下的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即便是在追逐利潤的泥沼中浸泡了多年的扶英商人,也不禁對這個只看不買甚至不碰這些東西的女孩喜愛起來。軒轅望則是隨和地笑著,追隨著緋雨的腳步,什麼王朝霸業功名利祿,在他看來,或許都比不上陪緋雨逛街更有意義。這一刻,他甚至忘了劍,忘了劍道。

  「餓了不?」

  經過一片店鋪之後,緋雨象在這待上看到的扶英情侶一樣,貼在軒轅望的身邊,這一切都是極自然地發生,別人這樣,所以他們也這樣,二人也沒有覺得尷尬與不適。

  「你這一說,還真有點了。」軒轅望撫著肚子,緋雨臉上飛起一團紅暈,輕輕抖了抖衣袖:「你一定又在想魚頭豆腐!」

  絲絲寒意傳入軒轅望脖子,軒轅望忙縮頭道:「沒有,沒有,我想起那兩碗水餃……」

  「呵呵……」兩人相互對視,都笑了起來,緋雨微微偏頭,慧黠地道:「要不,我們再來一次?」

  軒轅望摸了摸懷裏,趙王發給這些少年們的零用還在,他一笑道:「上次是沒錢所以才吃白食,這一次不要啦。」

  「嗯!」緋雨贊同了軒轅望的意見,隨意挑了路邊的一個小攤位,軒轅望叫了兩碗水餃,依舊是一個吃,一個看。時間不同,地點不同,人卻依舊,二人間的情愫比起過年時節卻更深厚了幾分。

  這水餃還未吃完,一群人慌慌張張地跑著,軒轅望與緋雨二人根本不曾注意別人,因此對這變化也沒有發覺,過了會兒,有個人從他們身前奔過,見著軒轅望才「咦」了聲,停下腳步。

  「阿望,你快去看看,同你們一起的那個柳孤寒在街上同人打架了!」

  軒轅望抬起頭來,認出是一起的一個大余國少年,聽到柳孤寒與人打架,軒轅望先是一怔,緊接著便站了起來,他倒不擔心柳孤寒,憑柳孤寒的劍技,即便不能取勝脫身也不難,他擔心的是同柳孤寒打架者。柳孤寒出劍向來不留餘地,這架只要一打起來少不得殺傷人命,上回救陽春雪那次因為是在夜裏無人發覺,這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怕會給這些余國來求學的少年惹來麻煩。

  軒轅望向緋雨看了一眼,緋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點了點頭。軒轅望從懷裏摸出錢放在桌上,撒腿便向那個報信少年指的方向跑去。

  那兒已經聚上了不少人,但扶英的軍警卻遲遲未到。軒轅望排開人擠進去,只見到柳孤寒渾身浴血,而陽春雪身上也被血染得殷紅一片。

  「不好了……」感覺到頭有些發暈,柳孤寒心中暗暗想,「這人劍技……這人劍技為何如此高強,為何我的劍被他看破了?」

  「孤寒哥哥,孤寒哥哥!」陽春雪揪著柳孤寒的後襟,有些無力地喊著,方才柳孤寒與那谷長川同時起動身形,兩人劍芒相遇有如天上雷霆怒吼一般,但緊接著柳孤寒身上便不斷地流血,這血將她的身上也染紅了。

  「不成……得讓春雪逃走……」柳孤寒支撐著身體,他單手執劍,既然自己後發制人之術已被破解,那麼再保持那種抱劍姿勢便沒有什麼意義了。另一隻手慢慢伸向後頭,輕輕掰開陽春雪的小手。

  「春雪,聽著。」柳孤寒低沉的聲音清皙地傳進陽春雪耳中,「你混進人群裏,快走,去找……去找崔遠鍾和軒轅望。」

  「我不走,我不走,媽媽讓我走,然後就不要我了,孤寒哥哥讓我走,也是不要我了!」

  陽春雪哭著,用力握住柳孤寒的手,這只手是多麼的溫暖,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

  「你在這裏……我就打不過他們,我們都會死的!你想不想孤寒哥哥死在這裏?」

  柳孤寒眼睛死死盯著谷長川,這人實在厲害,自己必須萬分小心才成,不能給他任何機會,可是,他為何不搶攻阻止自己同陽春雪說話?

  「孤寒哥哥,我要孤寒哥哥活著!」陽春雪抹了一把淚水,慢慢鬆開手,緩緩向後退去,退了幾步,她忽然用盡全力大聲喊:「孤寒哥哥,你一定要活著來找我,我大了,一定要嫁給孤寒哥哥!」

  象晴天霹靂一樣,這句呐喊衝破了柳孤寒腦中的迷茫,他似乎是在黑暗中已久的人發現一點光亮一般,心中必死之念開始動搖。這一生,他是第一次,被別人將自己的命運與幸福託付。

  這種感覺,比華閑之的「醫者父母心」給他的衝擊更為強烈,自己不但有足以信賴的人,也是足以被別人信賴和倚靠的人啊。

  柳孤寒氣勢上的巨大變化,讓谷長川略有些不解,這小子受了幾次重傷,卻依然能挺立不倒,這已經讓他很驚訝了。

  「哼!」他向手下使了個眼色,兩個手下立即想繞過柳孤寒去抓陽春雪,就在二人要經過柳孤寒那一刹那,柳孤寒與谷長川又同時疾躍。

  「啊啊!」

  人死前的慘鳴讓圍觀的人群退了退,但人類的好奇心就是這麼重,離開的人遠不及擠上前來的人多。

  谷長川看著自己劍尖滴落的血跡,再看看那兩個正扭曲倒地的手下,臉色有些青了,方才自己雖然成功刺中對手,但卻沒有止住對手殺死自己的手下,這個余國少年究竟還有多少鬥志不曾熬盡?

  四個手下倒退著混入人群,極為關心柳孤寒的陽春雪三步一回頭,當見到柳孤寒又中劍時甚至回跑了幾步,柳孤寒厲聲道:「春雪,快走!

  陽春雪抹著眼淚,終於擠進人群中,但圍觀者都知道她是引發突沖的一方,她走到哪,哪兒的人便避開,她終究沒能混入人群,而被那四個谷長川的手下圍住。

  「孤寒哥哥!孤寒哥哥!」眼見這四個人離自己越來越近,陽春雪大喊著,柳孤寒心中一緊,卻紋絲不敢動一下,谷長川的劍氣已將他要害罩住,自己若是再中劍,失了性命事小,只怕就無人能保護陽春雪了。

  「我在這裏,放心。」

  一個熟悉的聲音及時傳來,刹那間,柳孤寒原本冰冷的心底升起一層暖意,這是軒轅望的聲音,那個在英雄會上幾乎被自己無情地殺死的軒轅望,那個在頤苑湖畔被自己牽制的軒轅望!有個能讓自己信任的朋友,在最關鍵最危險的時侯站出來,這種感覺……為何這種感覺卻讓自己有流淚的衝動?

  那四個手下正以為可以輕易捉住陽春雪,人群中擠進一個少年伸手將陽春雪拉到了身邊。

  「這樣是不對的。」軒轅望溫和地一笑:「在柳孤寒倒下之前,你們不能動這孩子。」

  四個手下眼睛停在軒轅望握劍的手上,這個少年會不會也象那個冷血的傢伙一樣厲害,只有試了才知道了。

  四人伸手去拔劍,但就在這同時,他們眼前劍芒如瀑布擊在砥石之上,飛花四濺,他們覺得手中一輕,掛劍的線全都斷了,佩劍錚然落在地上,不等他們去撿劍,腰間又是一松,褲子直往下滑,他們慌忙揪住褲子,卻發現自己的腰帶輕巧地飄落。

  「這樣就對了,只要你們一動,褲子可就掉下來了哦。」軒轅望嘿嘿一笑,他平日裏憨厚誠實,動了劍卻靈機百變,在東都便被人稱為妖劍,方才與緋雨逛街被這意外之事打斷,心中早有些不快,因此下手也就更增了幾分妖氣。

  軒轅望的意外出現,柳孤寒便再無後顧之憂,他深深呼吸著,調整自己的體能,谷長川一皺眉,又向身旁一人示意,那人微微一笑,慢慢從柳孤寒身邊走了過來,柳孤寒看著他一步步接近,但他腳步卻有韻律,竟然沒有露出一絲破綻!

  「原來還有個高手……軒轅望能對付這個傢伙麼?」柳孤寒心想,無論如何,若是打倒了眼前這谷長川,就算軒轅望不能對付這傢伙,那麼己方也無所畏懼了。

  「圓月明心流,平道一。」那個人與軒轅望一對面,軒轅望便感覺那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機。那人慢慢拔出腰間的劍,他的劍與旁人不同,劍極薄,劍身彎曲,倒有幾分象刀,但卻尖頭雙刃。軒轅望目光從他劍上一掃而過,那人又笑了笑:「閣下應是余國八臂劍門傳人吧,當代掌門?」

  軒轅望心中一寒,自己方才快劍制服那四人,卻被這人一眼看穿了去,柳孤寒的對手能重創柳孤寒,顯然也不是弱者,這扶英不過是小小島國,為何也有這樣多的劍技高手?

  平道一似乎也同他起了一般心思,輕輕抬起劍來:「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你余國老大帝國,雖然日薄西山,卻也人才輩出。半載以前,貴國劍師傅苦禪與其弟子東渡來我扶英,傅苦禪連破十七流派劍技,其女弟子趙冰翼在我扶英二十歲下劍士中幾無對手,我只道余國之大,只有這麼兩個人物,現在看來,倒是我井蛙之見了。」

  「傅苦禪,趙冰翼!」這兩個名字重重敲擊在軒轅望心中,緋雨說,這兩個人身上有「他」的味道,那個「他」身份究竟是什麼,「他」又與傅苦禪師徒有何關係?

  「閣下尊姓大名?」這個平道一行事從容不迫,軒轅望抬劍行了個禮:「劍道門下,軒轅望。」

  「劍道門下,不是八臂劍門?」平道一吃了一驚,「神洲余國何時出了個劍道門?」

  二人都收斂住心神,對手的實力看來並不象外表顯現的那麼簡單,這不是普通鬥劍,而是生死之爭,若是不小心,只怕會命喪於此。

  軒轅望一想到此,忽然心中一動,對手只怕勢力極大,同扶英國官府也有勾結,否則這當街行兇,為何也沒有人出面來管一管?

  「嘿!」平道一凝心屏氣,忽然察覺到軒轅望的心神稍稍分了分,他身劍合一,直劈向軒轅望面門,那弧形劍在他手,有如一柄戰刀一般。

  軒轅望抬劍格擋,但平道一的劍竟然不是直線劈下,而是走弧形,彎向軒轅望手臂,軒轅望咦了聲,好在他練習快劍有成,變式極快,翻腕撤肘,兩人劍交擊于一處,平道一的劍薄,發出刺耳的嗡嗡聲,讓人心煩氣浮。

  「奇怪!」軒轅望心中才一想,平道一騰身飛躍,又攻了過來,這一次他的劍走偏門,斜削了過來,軒轅望再度揮劍格擋,但平道一之劍又繞了個弧形,轉刺他肋下。

  軒轅望心中恍然,平道一劍之所以又薄又彎,大約就是為了施展這古怪劍式。明白歸明白,一時間軒轅望卻還沒有想到對付他的辦法,二人連拆鬥了幾劍,軒轅望有心看他這古怪劍式的奧妙,只守不攻,那平道一心中不禁有些懊惱,眼前少年不過十七歲左右,再這樣打下去自己的面子可就丟盡了。

  一念及此,平道一的劍更為輕靈,圓月明心流的要旨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軒轅望出劍雖快,一則要護住身後的陽春雪,二來隻守不攻,立刻險現環生,衣裳被裁出了許多道口子,血跡也滲了出來。

  軒轅望見自己一時好奇,便落盡了下風,那些小傷雖然無大礙,但也讓他覺得疼痛不便,心中便轉念想要搶攻,但先機一失,哪有那麼容易扳回來,連著又是幾劍,他不得不護著陽春雪步步後退,別說反攻,連自保都有了問題。

  「這樣下去不成,我得用那神奇劍式逆轉戰局才成。」軒轅望心意打定,便要乘機施展那神奇劍式,但這時劍柄之上溫熱的感覺慢慢傳來,好象是緋雨又準備控制住他的身軀代他作戰。

  軒轅望正想阻止緋雨,轉念又一想,原本答應了緋雨陪她逛街的,逛到一半就被這意外之事打擾了,緋雨之所以會想來控制自己的身軀,想來也是對這異國劍士的劍技感興趣,既是如此,自己何不讓緋雨過一回癮?

  平道一連攻了十餘劍,將軒轅望僅有的一些攻勢也完全壓制住,自忖勝券在握,這少年劍技雖然不錯,但還比不上另外一個,距離傅苦禪弟子趙冰翼就相差更遠。但就在這時,軒轅望雙眼中忽然寒光四射,動作變得靈敏輕捷,自他劍影中穿了出去,拉著陽春雪迅速退了數步,輕而易舉地擺脫了他劍氣的控制。

  「難道……難道方才這少年其實未盡全力?」

  平道一不知道此刻與他對峙的已換了緋雨,心中難免會生起這種念頭,卻見軒轅望伸出二指輕輕在劍刃上拂過,然後向平道一勾了勾食指,示意讓他再度攻來,平道一心中頓時大怒,這種舉動,也太瞧不起人了些。

  軒轅望自己的意識卻在暗暗叫苦,他想起緋雨那回擊敗鳳羽後為自己惹的禍事。但現在已經由不得他作主了,平道義大喝一聲,身劍如虹,直撲過來。

  「錚!」

  二人劍一錯,軒轅望手中劍劍尖在平道一劍尖三寸處點了點,平道一身體一頓,原本應連綿而至的後續劍式竟然無法用出。平道一心中大顫,抽身回退,但軒轅望卻沒有乘他露出破綻時搶攻,而只是向他勾了勾食指,擺出個輕蔑的表情來。

  「一定是僥倖!」平道一心中如此說服自己,凝神屏氣,再次舉劍向軒轅望攻來,又是「錚」的一聲,軒轅望出劍仍擊在平道一劍尖三寸處,平道一覺得呼吸一頓,後續的劍式依然無法使出。但這回他有所準備,立即跨步抬肘擺腕變式,一劍上撩,但軒轅望斜斜一劍刺出,出不見什麼精妙招式,卻正好又是擊在他劍尖三寸之處!

  「該死!」平道一粗重地呼吸著,動作暫時停了下來,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軒轅望,方才自己明明將他逼到絕對下風,為何一轉眼,他就能輕易破解自己的招式?

  「原來如此!」軒轅望卻心中雪亮,平道一之劍每一式都走弧形,正如蛇在地面遊動,無論身軀如何扭轉,蛇首七寸住卻是其要害,只要制住七寸,蛇便無計可施。

  「哼,不過如此。」緋雨撇撇嘴,再次向平道一勾手,平道一雖然憤怒,卻不敢再輕易攻出。自己既然攻擊劍式為敵所制,那就專心防守,乘隙反擊就是。

  緋雨微微一笑,她女性化的笑容浮現在軒轅望臉上,讓軒轅望更顯得妖異詭譎。「要攻過去了,小心哦。」

  平道一出了一身冷汗,他眼前忽然迷糊起來,軒轅望的身體與劍一時間似乎變成了十餘個。平道一心中大驚,將劍在身前舞成一片光幕,但軒轅望的劍仍輕巧自光幕中刺入,平道一的劍格在軒轅望劍上,發出鈧鏘的聲音,卻無法讓軒轅望劍移動分毫。噗噗數聲裏,平道一愴然後退,手中劍無力垂了下來。

  「好,好劍技!」平道一垂首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一個「敗」字,那一瞬間,軒轅望用劍在他胸衣上劃出這個字來,出劍之快,拿捏之准,即便是曾橫掃扶英十七流派的傅苦禪也不外如此。平道一臉上滿是失魂落魄,喉結堅難地蠕動了下,道:「十載之前我曾遊劍貴國,只道貴國劍技凋零後續乏人,不想……不想……唉!」

  見他掉頭而去,緋雨心中微有些惻然,這人風度不錯,自己倒是折辱他過甚了。

  軒轅望活動活動手腳,看了看身旁的陽春雪,微微一笑:「春雪怕不怕?」

  陽春雪方才在二人劍氣縱橫之間也沒有絲毫懼色,這讓軒轅望也頗為讚歎,見軒轅望問起來,陽春雪揚起頭:「不怕,有孤寒哥哥在什麼也不怕!」

  「啊?」軒轅望苦笑了,「方才打敗那個平道一的,好象是我啊……」

  但陽春雪的話,也讓軒轅望將目光轉向了柳孤寒與他對手的決鬥之中。他對柳孤寒還是頗有信心的,只要陽春雪不拖累柳孤寒,柳孤寒自保應無問題,可看見柳孤寒的苦鬥,他心中仍禁不住一寒。柳孤寒身上的衣裳,已經襤褸得僅能敝體,雖然大傷不曾看到,但那些影響動作的小傷卻極多。

  「哼,再來呀。」柳孤寒額前的劉海,由於汗水而緊緊貼在面前,他細細的眼睛隱在其後,只有那毒蛇一般銳利的目光才證明他仍充滿戰意。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森森的白牙,這與初見谷長川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為……為什麼這小子還不倒下去?」谷長川的全部精神,如今都集中在柳孤寒身上,他甚至沒有發覺平道一敗北遠遁,連續全力出劍,讓他極為疲憊,每一劍都似乎傷著了柳孤寒,但每一劍卻又對柳孤寒無可奈何。

  「打了多久了……為什麼……這樣累?」谷長川喘息著,當他看見柳孤寒笑時露出滿嘴森森的白牙時,他心中一顫,一股死一般的寒意浮上後脊。

  「難道說他早就有這打算……誘我全力出劍,讓我迅速耗盡精氣神?那麼,他身上的傷……全是誘我的?」

  「明白了嗎,那就不玩了。」柳孤寒見谷長川這次沒有迅速聚氣攻來,便又吐出這短短的一句。這一句沒有傳入聚精會神的谷長川耳中,但他的表情卻讓谷長川明白他說什麼。

  「死——」在柳孤寒短短的卻是有力的喝聲響起時,谷長川心中也浮起這個字來。柳孤寒的劍在這聲中化成一團極難用眼查覺的黑影,谷長川暴喝著長劍倒掛,希望能用自己這全力一擊逼開柳孤寒,他此前全力出劍都是為了進攻,此刻是第一次為了防守,但他凝聚的力量只用了一半,喉間的冰冷就讓他的力量渙散了。

  軒轅望伸手捂住陽春雪的眼睛,但陽春雪固執地將他的手掰開,柳孤寒全然不顧搖搖倒地的谷長川,只是冷冷看著剩餘的幾個隨谷長川來的人。

  這些人倒也硬氣,雖然臉上都有畏懼的神色,卻沒有一個人逃走。柳孤寒冰冷地道:「我不殺你們,會有人殺你們的。」

  這些人眼睛同時停在還不過是八九歲的小姑娘的陽春雪身上,他們明白柳孤寒的意思。他們默默將同伴的屍體抬起,擠出了人群。

  軒轅望與柳孤寒相互對視了一眼,軒轅望看到柳孤寒眼中那一閃一閃的殺意,連忙拉過陽春雪:「好了好了,快帶你孤寒哥哥回去包紮,我還要接著逛街,就不陪你們了。」

  陽春雪不知道這兩個人心中打的主意,連拉帶扯地要柳孤寒同她走。柳孤寒無可奈何,一步一回頭地盯著軒轅望,軒轅望嘿嘿一笑,柳孤寒身上迸發的殺意便是周圍的圍觀者也清楚,但軒轅望卻似乎一無所覺。

  「開玩笑,這個時侯同這個瘋子鬥劍,不被他殺了才怪。」軒轅望明白柳孤寒這次鬥得性起,如果陽春雪不將他拉開,只怕他立刻會向自己挑戰,以報年前英雄會上敗北之辱。

第一章 殺人

  「原來如此。」

  崔遠鍾聽到陽春雪將在街上的遭遇說了一遍,微微皺了皺眉。

  「殺幾個人而已。」在陽春雪跑出去玩後,柳孤寒眼中冷光閃了閃,淡然道。殺幾個人從他嘴中吐出來,顯得極為輕鬆。

  「殺人……不解決任何問題。」崔遠鍾沉默了會,站起身來道:「老師說過,用劍來解決問題,是不得已而為之,用劍殺人來解決問題,更是對人智慧的嘲弄。」

  「那是你們的老師,你們學的是劍道。」柳孤寒厲聲道:「而我,學的是殺人。」

  「殺人!」陽春雪握著一根竹棍子奔了回來,單手持竹刺向立在一旁的石鐵山,她人小力弱,石鐵山身體結實,近來又下苦功隨崔遠鍾練氣,自然不會真正傷著。但陽春雪這動作卻將崔遠鍾與柳孤寒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

  與才十五歲的石鐵山不同,崔遠鍾長期跟隨在華閑之身側,柳孤寒從小自立,二人的心智,已與成人無倆。陽春雪這孩子式的動作,卻讓二人都深思起來。

  「春雪,你玩這個做什麼?」石鐵山抓住竹子。

  「練劍啊!」陽春雪將竹子從石鐵山手中抽回來,在空中虛劈了幾下,側過臉去瞧柳孤寒:「孤寒哥哥,教我練劍好不?」

  「為什麼要練劍?」崔遠鍾慢慢問道,他問的時侯,柳孤寒的臉似乎更蒼白了些。

  「當然是殺人,幫孤寒哥哥殺人!」小姑娘響亮地回答,全然沒有孩子的膽怯與羞澀,似乎殺人是一件很輕鬆很隨便的事情。

  「殺人。」崔遠鍾看了柳孤寒一眼,淡淡重複這兩個字,然後移動腳步。被室內怪異的氣氛弄得有些迷糊的石鐵山問道:「遠鍾哥,你去哪?」

  「我……出去一會兒。」崔遠鍾的聲音傳來,他人已經走出了門外。

  「石鐵山,陪春雪一會兒。」

  呆了片刻,當石鐵山正考慮自己是否也離開時,柳孤寒也站了起來,他的聲音冰冷,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石鐵山「哦」了聲,當陽春雪笑著揮動竹子沖向他時,他立刻頭大如鬥,忙問道:「為什麼是我……你去哪?」

  「我……出去一會兒。」如此崔遠鍾方才說的一樣,但現在說話的是柳孤寒而已。

  「殺人,究竟是對還是錯?」

  柳孤寒緩緩行在街頭,心中各式各樣的念頭紛至遝來。他擺了擺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侯。

  陽春雪也要練劍殺人。

  雖然他殺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了,但陽春雪那聲殺人響在他耳中,敲在他心裏。那這樣一個尚童稚的女孩習慣了殺人,這究竟是自己的錯還是老天的錯?若自己在她面前對殺人表現得不是那麼無足輕重,她是否會還會如此?

  只有自己才明白,始終作著殺人準備者,同時也始終作著被殺的準備呵。自從自己第一次殺人以來,幾乎就沒有安睡過——直到頤苑湖畔,在華閑之的身邊自己才真正睡熟。每一個夜晚,當一丁點風聲蟲鳴將自己驚醒,那重重籠罩在心頭的恐懼之雲,便會催動自己再去殺人,殺更多的人來為自己壯膽,然後,就是更深的恐懼,如蛆附骨……

  這種恐懼,自己這一生都無法擺脫了,那麼是不是也要讓春雪這一生都陷入這恐懼之中?

  當然不要!春雪……春雪應當有一個如同正常人家女兒一般的平和的生活,慢慢長大,嫁人,生兒育女。無須有什麼福緣奇遇,只求能讓她平安,在平淡中咀嚼幸福,而不是象自己這般。

  柳孤寒長籲了口氣,既然是這,那就一定要斷絕可能讓春雪走上這殺人之路的誘因。

  「什麼,谷長川身死,平道一遠遁?」

  盤膝坐在蘆席上的老人重重摔下酒杯,清咧的酒灑了一地,價值不菲的青銅酒樽在地上翻了幾個身,委曲地縮進紫檀木的神案腳下。

  「對不起,屬下無能……」

  垂首跪在他面前者大氣也不敢喘,都深深地俯下頭,等待老人暴風驟雨般的怒火。但老人來回踱了幾步,喝斥道:「你們都退下去吧!」

  這幾個鎩羽而回的扶英漢子低頭退出這間精美的書齋,木門無聲地合攏,書齋裏的老人開始咆哮起來:「余國人,餘國人,我二十多年苦心經營,豈會因為餘國人的插手而中斷!」

  「幾個余國的劍士……還很年輕……」一個侍姬模樣的女子拾起那青銅樽,細心抹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她眼睛笑起來眯成彎月,甚是親切可愛。

  「太姬,你想出手嗎?」老人撫了撫那女子的手,堆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溫柔憐惜之意。

  「大人,半年前余國來了一對師徒。」太姬在那青銅酒樽中又滿滿斟上了酒,舉過眉間遞給老人,老人接過酒,但眉間卻因為她提到的人而擰在一起:「傅苦禪與趙冰翼。」

  「大人,海那邊可是被我們稱作老大帝國的國家呢。我們只以為那邊垂垂已老,卻不曾想還有這樣的少年,為大人大計,多傷海那邊一分朝氣,便是多為我扶英增一分銳氣。」

  太姬溫柔地說出這暗藏殺機的話來,老人卻深以為然。他慢慢點點頭:「既然這樣,那麼……怎麼?」

  慌亂的腳步聲在距門有十步之外就放輕了,但老人還是從中聽出了不安聲音,他沉聲喝問。門上傳來輕輕的扣擊聲,緊接著門被拉開,一個年輕俊秀的少年站在門外,躬身向老人行禮。

  「大人,有個少年闖進來了。」

  「少年?」老人揚了揚眉,與太姬相視一笑。那年輕俊秀的少年不動聲色站在那兒,等待著老人的吩咐。

  「星野,這一柄劍是我二十歲時任大君御侍時所用的,你拿這柄劍去,殺了那個少年這柄劍就是你的了。」

  被老人稱作星野的少年臉上飛起兩朵紅暈,慢慢走過去,雙手將懸在劍架上的一柄古劍捧起。他轉過身,向老人與太姬行了個禮,退出了書齋。

  「可能就是那些余國少年呢。」太姬溫婉一笑,「大人不想見見麼?」

  「能勝得過吉星野,才有姿格讓我見他。」老人伸臂攬住太姬,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動作輕捷有如一個少年。

  前院的騷動安靜了一會兒,緊接著,劍氣破空的尖銳嘯聲傳入二人的耳中。太姬秀眉輕輕挑了一下,又為老人斟了一杯酒。

  老人端起酒樽,卻沒有立刻飲下去。他沉吟子會兒,道:「太姬,從我第一次見你起,如今已十五年了吧。」

  太姬微微一笑,一股柔情自她眉眼間透了出來,似乎面對的不是一個鬚髮皓然的老人,而是一個風流俊俏的少年。老人被她唇角的兩窩淺窩熏得有些醉了,道:「十五年……你也從一個小姑娘變成如今的美人了。」

  太姬輕輕將自己的臉貼在老人手掌上,感受老人手掌上傳來的溫暖,半晌,才歎息道:「若不是大人,太姬還只不過是街上的髒人而已,運氣好或者在哪家妓院娼館中倚門賣俏,運氣不好,或者早已餓死街頭了。」

  「哼,髒人,髒人!」老人鬚髮因為提到這個詞而微微發抖,他擰眉道:「若是得到先王寶庫,我便可以起為資本,起兵舉事,將那些大逆之徒盡數誅殺,天下就不再有髒人了!」

  太姬星目迷離,沒有回應老人的話。老人攬著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正這時,前院裏又傳來一片呼聲。

  「嗯?」從驚呼聲中聽出不當,老人與太姬對視了一眼。太姬秀眉輕皺:「可惜了,星野倒是個人才。」

  「唔,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星野擊殺,來人果然值得我一見。」老人卻沒有可惜的意思,他慢慢推開太姬,端坐在書齋上首位置上:「太姬,迎客。」

  太姬垂首,半堆如雲的秀髮遮住了她半邊臉,她拉開書齋的木門,卻微微吃了一驚。

  吉星野面色古怪,提著劍出現在門口。太姬退回自己的位置上,老人的目光透過吉星野,似乎他不存在一般。

  「大人,我敗了。」吉星野緩緩跪下,「對手沒有殺我,我本應自盡以報大人,但是……但是我希望還有再向對手挑戰的機會!」

  老人的目光終於投在他身上,看到他身上破爛的衣裳與血痕,老人的目光中有了絲暖意:「我也曾敗過,我活下來了,你能活下來,這很好。活下來,就有機會,殺人的機會。」

  「謝大人。」吉星野深深俯下去,額頭碰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音。他行完禮,站起來轉身離開了。在他讓出的門前,出現了一個如同他一般衣裳襤褸的少年。少年不過十六歲左右,身材不算高大,長得有些清秀,但比起吉星野的英挺則相差頗遠。

  少年一步步行到書齋前,目光迅速在屋中掃過,沒有停在太姬那羞花閉月的容貌上,而是凝在老人臉上。

  「前輩。」

  見到少年低頭行禮,老人目光中也閃過一絲贊許,少年用前輩而非大人這個稱呼,證明了少年的身份,老人道:「余國劍士,果然不愧來自禮儀之邦。你是來向我挑戰的麼?」

  「我是來求前輩放過陽春雪的。」少年又垂下頭去。

  「陽春雪……陽家的那個小丫頭?」老人的眼睛突了一下,他道:「你叫什麼名字?」

  「軒轅望。」軒轅望抬起頭來,他知道若不從根本上將陽春雪的麻煩解決掉,那麼象今日這樣的街頭突襲以後還會有。對手在街市上的無所忌憚讓他明白對手在扶英官府中也頗有勢力,為了陽春雪的安危,必須讓對手知難而退,因此他跟在那幾個退回的老人手來來到了這裏。

  「來的,可不只你一個啊。」老人側耳聽著四面八方的喧鬧聲,臉上卻沒有因此現出愁容來。軒轅望單人獨劍能來到他面前,這只證明有更多的人牽制住了他手下。

  「不知道,或者前輩正巧有事吧。」軒轅望平靜地道。

  「哈哈,也就是說,你是來威脅我的。」老人半譏半諷地看了看軒轅望,「憑什麼?憑你胸中那口打報不平的少年之氣,還是憑你手中那柄劍?」

  「前輩說笑了,我是來懇請前輩放過春雪小妹,她一個小女孩兒,什麼也不知道,對前輩沒有任何用處。」

  「太姬,殺了他。」

  老人沒有理會軒轅望,而是轉向侍跪在一旁的太姬。太姬低低應了聲「是」,然後風情萬種地向軒轅望一笑:「少年郎,能擊敗吉星野,你的劍技不錯。」

  軒轅望看著這美麗的少婦,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他收斂住心神,不敢去看太姬的臉:「夫人,請賜教。」

  太姬來到劍架前,「錚」的一聲,她抽出一柄兩尺許的劍來,那劍色澤瑩潤,有如溫玉一般泛著淡淡的光芒。太姬向軒轅望一笑:「小心了。」

  「阿望,這一戰,讓我吧。」

  軒轅望凝神於劍,正準備而對太姬的攻擊之時,崔遠鍾的聲音忽然響起。他與軒轅望一般的心思,因此在出了會館之後便一路打聽來到這裏。雖然他來得晚,但軒轅望此前為老人的手下和吉星野所阻,因此還是給他在此時趕上。

  「一起來吧。」太姬微微一笑,噯昧地道。

  軒轅望有些遲疑,但他看到端坐在那兒自斟自飲的老人後,便讓開了門前的位置。崔遠鍾大步走了過來,向那老人抱拳行了一禮:「大余國劍道門下崔遠鍾、軒轅望,見過前輩。」

  「劍道門下?」老人終於微微動容,「余國似乎不曾有這樣一個劍技流派,名字倒不俗,劍中求道,劍中證道……」

  崔遠鍾還想再說什麼,老人揮了揮手:「太姬,看看他們的劍技是否配得上這個名字吧。」

  強烈的殺意刹那間從太姬嬌小的身軀裏迸發出來,太姬反握著劍,抬起手肘。崔遠鍾雙眸中寒光閃了閃,這女子身上的殺意已經證明她的劍技不同尋常。在余國東都開定城中,古月明雖是一介女子,劍技在年輕一代中卻也出類拔萃,崔遠鍾與她試過劍,卻不曾想在這區區小國裏也有這樣的女子!

  「嘿!」太姬嬌吒聲裏,她手中的劍織成一道光簾,披面卷向崔遠鍾,劍氣呼嘯著噴射而出,挾著勁風將書齋裏的物件震得嗡嗡作響。這間寬敞的書齋,此刻只能看見太姬劍上瑩潤的光華,而幾乎看不到眾人的身影。

  便在太姬劍華最盛之時,有如平地一聲霹靂,又象深淵騰出蛟龍,一道金燦燦的光芒飛躍而起,那是崔遠鍾黃金之劍出鞘!太姬激起的劍華微一窒,但立刻就又恢復如昔,將崔遠鍾的黃金之劍重重裹住。崔遠鍾劍式展開,卻好象陷入一圈蛛網中,無論他左沖右突,都無法擺脫太姬的劍芒。

  「果然不錯。」崔遠鍾心中暗想,但僅此就想困住他黃金之劍,那是絕無可能的。他微矮下身軀,在太姬劍網封住由於他收力而騰出的空間前的一瞬間,凝聚已久的力量突然爆發而出。黃金劍上的光芒在這一刹那將老人與太姬的臉都映出了暗影,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嘎然,崔遠鍾與太姬都是騰身躍起來,書齋的木牆早被二人劍氣穿透了無數窟隆,再被這一撞立刻倒了下來。塵土四濺之中,漫天飄落無數的青絲,而崔遠鍾與太姬則都退了幾步,凝神準備再戰。崔遠鍾左肩上外衣已經破裂,露出裏面的單衣,而太姬那如雲的黑髮也少了半截。

  「厲害。」老人輕輕擊掌叫好,外頭的喧嘩這時更大了,一個混身浴血的扶英人忽然自側門沖進這個院子,跪倒在院子之中:「大人,京城都檢的人來了!」

  老人揚了揚眉,表示他知道這事了,太姬回視著他,歎息了一聲。

  「京城都檢的人……那麼早些把這兩個小子解決了吧。」老人站了起來,伸手自劍架上取過一柄劍,拇指一彈,劍脫鞘而出。劍身有如一汪冷泉在月下反射出的光華,老人握住劍,轉向軒轅望。

  軒轅望吸了口氣,老人站起來時,整個院中的氣氛便變了,無形中正對峙的崔遠鍾與那個太姬便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他的全部精神,都不由自主地停在了老人身上。當老人轉向他時,他又真切地感覺到一種死亡的氣息。

  「這個老人……一點都不象老人啊!」軒轅望心中猛然生出一種敬畏,本能地想能離這個老人越遠越好,但他知道絕無可能。

  老人一步步走向他,軒轅望禁不住一步步後退,但老人每前進一步,軒轅望便覺心中的壓力大上一分,身上方才被吉星野留下的傷也更痛一分,他退了五步,終於站住了。若是再退,老人與太姬夾擊崔遠鍾之勢便將形成,自己絕不能讓崔遠鍾一個人去面對這樣可怕的兩個人。

  「你的對手,是我!」

  一股淩厲的有如春寒的殺意自院子正門傳來,因為軒轅望與崔遠鍾先後由此進來,那兒反倒沒有一個人阻攔。柳孤寒一步步走進來,藏在深處的眼眸閃著銳利的光芒。

  「柳孤寒!」軒轅望心中微微一喜,面對這樣一個對手,能有柳孤寒這樣的同伴,自然是件幸運的事情。

  「這個老頭是我的。」柳孤寒似乎沒有感覺到老人身上的壓力,軒轅望猛然發覺,他們兩人的氣質上倒有幾分相同之處。老人不曾因為柳孤寒的失禮而表露出自己的情緒,他微一招手:「兩個人一起來。」

  「不,你是我的!」柳孤寒邁過軒轅望的身邊,他每一步邁出去的長度幾乎完全一致,整個人都浸透在一個奇特的韻律之中。

  「大人,我要開始啦!」用眼角瞟了一下這邊,太姬盈盈一笑,似乎並未因為自己頭髮被崔遠鍾削去半邊而氣餒。她雙手握住劍,屏氣靜息,劍尖指向崔遠鍾腰間。崔遠鍾心中略略覺得不安,自己破去這個女子的優勢,已經重挫了她銳氣,為何她卻毫不在意,似乎另有殺手的樣子?

  當柳孤寒站到距老人一丈外時,老人前進的步子停了。柳孤寒那似乎是暗獄最深處爬上來的復仇者的殺意,讓老人也不得不暫時將軒轅望放開,全神以對。就在這時,那邊太姬猛然握劍前沖,直指崔遠鍾腰腹,崔遠鍾退了半步,對方這蠻幹的打法倒讓他真的吃了一驚。

  就在崔遠鍾撩劍想格開太姬之劍時,太姬驀然雙手一分,她手中那一柄劍竟然變成了兩柄!崔遠鍾這撩劍眼看落空,他原本也留有後手,無論太姬將劍從左還是右攻來他都有應變之道,但如今太姬左右手都有劍,從左右同時攻來,他那後手便不足以應付了!

  劍氣呼嘯,崔遠鍾在太姬怒濤一般的攻勢下勉力格擋,但太姬的劍氣卻見縫插針,將崔遠鍾衣袂劃開,刺傷他的肌體。崔遠鍾的身軀在一片耀眼的瑩光之下,有如狂風中的一片落葉,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為何明明是一柄劍,現在卻變成兩柄出來了?」崔遠鍾心中仍弄不明白,難道說太姬有一隻手中的劍是幻影?但自己舉劍格擋時分明撞上了真劍!太姬的第二柄劍究竟是何時拔出的,此前又藏在何處?

  崔遠鍾處於逆境中,柳孤寒比他更不好受。老人單臂舞劍,劍上也不見什麼光華閃動,但卻淩厲難當,雖然柳孤寒能看出老人劍式中的破綻,但老人劍勢是如此淩厲,將劍式中的破綻盡數彌補,無論柳孤寒如何試圖尋找老人最薄弱之處,都只是讓他自己一步步陷入危局。

  軒轅望提劍站在一旁,他心中也憂急如焚,但對方既是一對一,他便不好加入戰局之中。正遲疑間,四周的圍牆突然砰地被撞倒,當粉塵散盡之後,軒轅望猛然發覺,四周盡著身著黑夜勁裝的大漢,這些大漢們手中都抓著武器,不少人武器上的血跡證明他們將圍牆推倒前曾經地一番苦鬥。

  對於崔遠鍾等人的激鬥,大漢們視若無睹,一會兒,自大漢後走出一個中年人來,這人也著那勁穿樣式的制服,但兩肩上卻頂著幾顆金色的扣子,身位顯然遠遠高於這些大漢。他腰間也佩著柄劍,來到軒轅望身前道:「軒轅望?」

  「是我,閣下是……」

  那人臉如斧削般,眼中閃過的犀利光芒證明他絕對是個果敢的人,他皺了皺眉,道:「讓你的同伴退下。」

  這人能認識自己,頗讓軒轅望詫異,軒轅望搖了搖頭:「他們只怕不能輕易退開。」

  那人唔了聲,不再理會軒轅望,而是昂首走向正在激鬥的四人,他走了不過五步便停住,大聲道:「林政康大人!」

  老人早就看到了他,或者正是顧忌他的緣故,雖然占盡上風,老人卻沒有下狠手殺死柳孤寒。當那人喊出老人的名字後,老人揮劍將柳孤寒崩開,同時招呼太姬道:「太姬,放過那孩子吧!」

  太姬應聲住手,身體有如一片樹葉輕飄飄退開,崔遠鍾抹了一把汗水,這才發現太姬雙劍的奧秘,原來那兩柄劍都只有半邊,拼在一起,恰恰是一柄劍。

  「賀秀騰,果然是你。」

  老人林政康平靜地看著這個肩上有金扣的中年人,對於周圍的敵人他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太姬走了過來,依偎在他身邊,星眸流淌,有些好奇地看著賀秀騰。

  「政康大人。」賀秀騰恭恭敬敬地對老人行了個禮,「請大人隨我走。」

  「秀騰君在革新之後,就成了至德政府的要人呢。」老人慢慢笑了笑,「當年我們作御侍的時侯,我還教過你劍吧。」

  「大人當年的恩惠,秀騰一直沒有忘記,革新之後秀騰一直在尋找大人。」賀秀騰再次行禮,「秀騰得知大人在尋找前王秘庫,一直想告知大人,陽家早就將前王秘庫獻給了革新政府,以換取前代大君家人的安全。」

  林政康臉上浮起一絲冷笑:「這種謊話,我從陽家聽到不只一回了。其他的不用多說,秀騰,我是絕對不會隨你走的,如果你還有志向,就隨我一起去打倒這虛偽的革新政權,解救無辜的髒人!」

  「說的很好聽啊。」喘息已定的崔遠鍾忍不住冷笑了聲,「陽家便是髒人吧,淪落到這種地步不知是誰還不肯放過。滿嘴大義凜然,卻改變不了事實的真相!」

  「小孩子懂什麼,更何況你們是老大帝國的人!」林政康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向賀秀騰:「秀騰君,你還需要考慮嗎?」

  賀秀騰向老人行了一禮:「林大人,時代不同了,憑著劍和御侍身份縱橫扶英的時代已經結束,或許您應該考慮退休了。」

  「也就是說,你還是要來抓我?」林政康舞動了一下手臂,臉上沒有驚懼,他看了看依偎在身邊的太姬一眼。

  「大人……」

  「拔出你的劍,來殺死我吧,用你的劍來證明這個時代不再屬於我!」

  林政康的絕決讓賀秀騰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無奈的表情,他慢慢伸手握住劍柄:「大人,劍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在賀秀騰劍出鞘的那一刹那,太姬驚呼了聲,整個身體撲上來遮住了林政康正面。砰的一聲脆響,一道紅光閃過,太姬背後露出了碗口大的一個窟窿!

  軒轅望等人愕然回望,那些黑色制服的漢子閃出幾個執魔石之槍的!

  「太姬!太姬!」

  林政康沒有想到,賀秀騰拔劍實際上是一個暗號,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賀秀騰的眼中,他深知這些年來賀秀騰取代了自己以前的位置,劍技有長足的進步,絕不似開始三個余國少年那麼容易對付,卻沒想到賀秀騰根本沒有想用劍來解決問題。若不是側身依在他懷前的太姬發覺得早,用身體為他擋住這一擊,那個大洞就會開在自己腹部了。

  太姬輕輕撩動起眉,滿是愛憐地看了林政康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頭便垂了下去。林政康驀然仰首長嘯,一腔悲憤,讓他臉上深深的皺紋都刻入了恨意。

  「啊?」軒轅望也為魔石之槍這威力所震憾,方才太姬的劍技他們是有目共睹的,但在魔石之槍下卻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這讓三個少年的心沉重有如灌鉛。

  「卑鄙!」林政康一手攬著已經漸漸僵直的太姬的身體,一手執劍,目光炯炯有如噴射著毒焰,一股奇妙的氣流在他周圍流轉,軒轅望三人都覺察到這氣流的危險,禁不住向後退開。賀秀騰輕輕歎了口氣:「我說過,用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那麼,就讓你我一起來做這個時代的殉葬品!」林政康抱著太姬,動作卻依舊快捷,猛然向賀秀騰掠過來,眾人幾乎看不清他的身影。但賀秀騰卻也極快地後退,緊接著噗噗魔石之槍發射的聲音傳來,林政康在幾道光束之間扭轉身軀。不知為何,軒轅望心中這時又有些同情這老人,希望他能射過魔石之槍的光束,逼近賀秀騰。但魔石之槍的威力實在太大,即便是林政康,也只能躲過三擊,第四擊擊中了他左腿,他身體顫了顫,動作慢下來,緊接著又是三擊將他胸前擊得稀爛,林政康踉蹌著前行了幾步,用劍支撐著身軀,一面咳著血一面盯著賀秀騰,片刻,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終於倒了下去。

  賀秀騰慢慢向仍緊緊擁在一起的林政康與太姬的身體行了一禮,慢慢走了出去,他的部下也悄而無聲地退走,沒有一個理會軒轅望等人。

第二章 遠望寒山雪

  被陽春雪纏得焦頭爛額的石鐵山終於盼到軒轅望等人回來,即便憨厚如他,也從三人嚴肅凝重的表情中看出了不安。

  「陽家一直是誘餌,那個賀秀騰用陽家來吸引前朝遺臣。」看著陽春雪與石鐵山嬉戲,崔遠鍾悄悄對軒轅望說。

  軒轅望沒有作聲,崔遠鍾一說他便也明白了這一點,在那個賀秀騰眼裏,陽家只不過是髒人而已,他沒有給林政康任何公平的機會便令手下以魔石之槍殺死他,手段如此,那麼任何卑鄙的事情只要必要,他都能做出來。雖然林政康也不是好人,甚至於因為陽春雪的緣故成了他們的敵人,但軒轅望心中對他的同情卻始終無法排解,畢竟,林康政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劍士。

  崔遠鍾的憂慮比軒轅望還要更深一步,他雖然豪邁,但追隨華閑之日久,對於這些家國大事也早有見解。扶英自革新以來的繁盛自是不必說,如今看他們的軍士也是訓練有素,魔石之槍的威力更是驚人,等扶英國內安定下來,自然就會將目光投向國外,那時,大余是否能與之抗衡?

  柳孤寒沒有和他們在一起,他一個人回到自己屋中,靜靜地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崔遠鍾思來想去,終於將這些煩惱拋開,過幾天老師應當回來了,那時自己可以向他詢問這些問題。

  華閑之的回來比崔遠鍾預計的要晚,聽了崔遠鍾說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他只是哦了聲,沒有多說什麼。倒是陽春雪,一點都不怕生,見到崔遠鍾與軒轅望都恭恭敬敬地喊他老師,便也叫起老師來。

  柳孤寒在華閑之屋外徘徊良久,不知是否該進去見他。華閑之的弟子們已經出來了,陽春雪也被石鐵山帶到前院裏去「練劍」,自己似乎該乘這個機會把自己的事情結束來。

  天色漸暗了,再過會兒,華閑之的兩個弟子還有那個石鐵山應當又會來見他吧。柳孤寒心中想。他終於踱到華閑之的門前,伸手想去推門,但轉過身又想離開。

  「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華閑之溫和的聲音傳來,這為柳孤寒拿定了主意。他吸了口氣,確信自己的臉上不會有什麼表露出內心情緒的表情,才推開門。

  輕輕向華閑之行了個禮,柳孤寒心中也有些奇怪,自己似乎習慣了象崔遠鍾與軒轅望那樣向華閑之行禮。華閑之穿著便服,給他遞來一個古樸的陶杯,沏上滿滿的一杯水,開水激蕩著杯子裏的茶葉,隨著乳白色的水汽上升,整個屋子裏便是沁人肺腑的清香。

  「孤寒,品一品這茶味。」華閑之也給自己沏上一杯,揭開蓋子輕輕啜了一口,似乎非常享受的樣子:「以異國之水,煎神洲之茶,別有一番風味。」

  柳孤寒本能地也啜了一口,緊接著他便後悔了。除了清水,他向來是不飲茶的,但只要在華閑之身邊,他似乎就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

  「華先生……我……我是來請求一件事的。」

  柳孤寒垂下眼,他不習慣向別人懇請,因此說出這樣的話,讓他自己也覺得不自然。

  「哦?」華閑之放下茶杯,端正地坐著,臉上的表情仍然從容:「什麼事情?」

  聽到他這樣隨便地提起,柳孤寒心中輕鬆了些,但又有些懊惱,自己拜託他事情,他卻有些不太重視。柳孤寒抬起頭,正視著華閑之,但在華閑之的眼中,他看到的是清澈有如山泉。

  「是這樣,我想請您收留陽春雪。」柳孤寒緊盯著華閑之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什麼來。

  「收留小雪嗎,這應該沒有什麼問題。」華閑之微微一笑,他對於聰明伶俐又有些淘氣的陽春雪也頗有好感,而且,在兩個少年老成的弟子崔遠鍾與軒轅望以及那個憨實的石鐵山身上罕見的少年人的活潑,在陽春雪身上似乎多得過剩啊。

  他收斂了笑容,又說:「但只是收留小雪,想來你不會這樣正式的拜託我吧。」

  「這些天來,小雪一直在催著我教她劍技,教她殺人。」柳孤寒終於收回自己有些失禮的目光,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措辭,因此垂首低語:「我想……我想這樣是不好的,她一定要學劍,我想您能教她真正的劍技。」

  華閑之表情也嚴肅起來,那個雖然飽經苦難卻仍保有童稚之心的女孩,竟然要向柳孤寒學習殺人!

  室裏安靜下來,華閑之輕輕啜了一口茶,咀嚼著吸入嘴中的茶葉,品味著苦澀的味道,他慢慢說:「教小雪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教小雪不殺人,只怕不是我能夠做到的。」停了一下,華閑之微微一笑:「其實,只有救下小雪的你,才有資格教她如何去使用她的劍技吧。」

  柳孤寒有些失望,他又施了一禮:「華先生,我的劍……已經浸滿了鮮血,我不希望小雪也走這樣的道路……」

  兩人都沉默下來,華閑之輕輕搖頭:「既然你自己也知道,為何不換一條路?」

  「我殺的人太多,已經無法回頭……」柳孤寒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林政康的死,林政康之所以能懾住軒轅望,關鍵就在於他身上發出的那種殺人如割草的殺氣,這種殺氣證明他親手殺過的人絕不在少數,而自己敢於對抗他,憑藉的也是同他一樣的殺氣——林政康的結局,或許也就是自己的結局,林政康死時還有個太姬相伴無怨無尤,自己呢……

  不知道為何,柳孤寒想到了陽春雪,這個念頭讓他身上顫了顫。

  華閑之有些憫然地看著他,過了會兒道:「只要你願意回頭,還是有辦法的……」

  柳孤寒猛然抬起頭來,眼中閃著驚喜的光。華閑之肯定地道:「其實很簡單,劍是死的,人是活的,劍可以用於殺人,也可用於救人。你此前殺了一人,從今以後便救十人來贖!」

  一絲失望從柳孤寒臉上飛過,柳孤寒又垂下頭去,華閑之的辦法,他也曾想過,但如今他殺人幾成習慣,如何能住手不殺改為救人?

  看出了他心中的交戰,華閑之輕輕歎了口氣:「說到殺人,我也殺了。」

  施卓然的名字在柳孤寒心中閃現,但柳孤寒幾乎已經記不起這個曾經雇自己作弟子的劍匠的面容了,他雖然不是華閑之親手所殺,但確實是因華閑之而死。華閑之接著道:「殺人,有當殺與不當殺,每一個劍士心中都應有杆稱,這稱便是稱對手當殺不當殺的!」

  「可是……我又有何資格去稱對手?」柳孤寒禁不住問道。

  「古人論劍,以為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華閑之道,「你若能堅忍心志,做到這信廉仁勇四字,自然可以去評判他人。」

  「信則言行合一,廉則清正公平,仁則上合天心,勇則無懼奸邪。鄙語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你能做到這四字,上可不慚於天地,下可無愧於心,殺人與否反而是其次了。」

  柳孤寒目光閃動,向來冷漠的臉上終於露出激動的神色,華閑之不僅指明了他之所以內心深處隱隱不安的原因,更告訴了他如何擺脫這不安的方法。多年以來,他一直以為人與莽林之中的禽獸無二,都是弱肉強食。但頤苑湖畔一戰讓他分清了人形的禽獸與真正的人的區別,他開始惶惑,自己是與人形禽獸同流走那弱肉強食不擇手段之路,還是做一個真正的人。此後隨在華閑之身邊,那真正的人之路對他的吸引力越發的強了,甚至於與崔遠鍾軒轅望石鐵山在一起,自己也沒有那種須要小心提防的感覺。但此前濫殺一直是他心中的心病,現在華閑之所說,雖然還不能將心病立刻清去,卻也讓柳孤寒暢快了許多。

  「若是……若是早日遇上先生就好了……」柳孤寒終於失聲,他年輕的生命中經過太多的煩惱,如今心結解開,萬般情緒一湧而來。他終究是極能自製者,很快表面上又恢復了平靜。

  華閑之微微笑了起來:「其實,你方才便殺了一人。」

  柳孤寒一驚,抬起臉來不知華閑之言中所指。華閑之輕輕點了點他心臟位置:「你殺了你自己。」

  柳孤寒驀然驚覺,自己聽進了華閑之的話,不就是將此前之自己殺死,迎來了此後之自己的新生?此前自己種種不端與濫殺,都隨著此前的自己死去,而此後的自己,要做的便是替此前之自己贖那罪狀。

  華閑之又進一步道:「若說今日之你殺死的只是心中自己,那日在頤苑湖畔,實體之你也已經死在了董千野劍下。孤寒,你可明白?」

  「是……是……」柳孤寒心潮澎湃,深深拜伏下去,低低叫了聲:「老師!」

  華閑之微微笑了,他微微閉上了一下雙目,能將這樣的少年從那樣的道路上引導過來,他心中極為欣慰。

  「孤寒哥哥呢,我要孤寒哥哥!」

  陽春雪的聲音從外頭傳來,碎雜的腳步聲證明來者不是她一個人,想來崔遠鍾軒轅望石鐵山都一起來了。柳孤寒垂下頭,低聲道:「老師,我先出去會兒。」

  華閑之輕輕頷首,看著少年堅決地走了出去,他慢慢籲了口氣。柳孤寒的問題算是解決了,但還有別人的問題呢……

  崔遠鍾等人沒有看到柳孤寒,為了避開陽春雪,柳孤寒有意繞到了牆角。因此崔遠鍾他們進了華閑之的屋子,沒有看到柳孤寒後陽春雪便撲到華閑之身邊,推搡著他問:「老師,看到孤寒哥哥沒有?」

  華閑之伸手向她示意坐下,陽春雪見他臉上神情有些嚴肅,倒不敢再頑皮,規規矩矩地坐在華閑之身邊。華閑之微微笑了笑,這個女孩子其實很懂事啊。

  「鐵山,你一直想投入我門下,但卻一直不敢說出來。」華閑之轉向石鐵山,略沉吟了會,直截了當地道:「如今我來問你,你是否願成為遠鍾的師弟?」

  「啊!」

  對於石鐵山來說,再沒有比這個能震動他心靈的了。心潮有如春天的江水,立刻激蕩起來,他撲通跪倒:「華先生……我願意,我願意!」

  「嗯,入我們下,沒有那麼多的規矩,你為人質樸,我對你也放心得很。」華閑之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略有些不安的陽春雪,又對石鐵山道:「從今以後,你也叫我老師吧。」

  石鐵山砰砰亂叩著頭,崔遠鍾拉住了他,卻也禁不住被他滿臉的喜色所感染,二人手緊緊握了一下,軒轅望也過來輕輕與石鐵山握了握手。陽春雪見他們都如此,便也從座位上下來,跑過去握住石鐵山的手,引得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現在起,喚我老師的人有五個了。」華閑之站起身來,向著窗外,柳孤寒應當在這兒吧。

  「五個?」石鐵山怔了怔,崔遠鍾與軒轅望則對視一眼,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果然,華閑之慢慢道:「崔遠鍾,軒轅望,柳孤寒,石鐵山,還有陽春雪。遠望寒山雪,正是一句好詩。希望你們五人,也有這種感覺,你們五人在一起,就將是一句劍道之詩。」

  在貴立的停留只是躲暫的,替趙王處理完畢這兒的一些事情之後,華閑之便要再度赴河門,因此軒轅望等抓緊時間將這些日子在劍技上的一些疑問向華閑之問明白來。陽春雪年紀尚幼,華閑之便將她與無心求學的柳孤寒一起帶走,很快,這兒便又剩下崔遠鍾軒轅望與石鐵山三人了。

  「早知如此,我也不該去學什麼,這樣就可以隨老師去河門了。」崔遠鍾半是頑笑半是認真地看著石鐵山道,石鐵山臉上一紅,崔遠鍾說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的。

  軒轅望則呆呆看著遠去的魔石車,這呼嘯而去的大鐵車拖著十節車廂,隆隆聲即使是隔了老遠仍可以聽到。軒轅望的目光順著地上鋪著的軌轍延伸向遠方,據說扶英大多數城市都已經鋪通了這鐵轍,從貴立至河門,原本需要三日才能到達的路程,如今卻只需半日。若是余國也能如此,那無論是外出遊玩還是經商,都將方便許多,可惜的是,到如今為止,余國還不曾建這樣的鐵轍,趙王以自我流放性抽的出使扶英,換得修建東都開定至唐港長不過百餘裏的魔石車軌,卻因為要經過百姓的祖墳而陷入進退兩難之中,余國的百姓為何就是看不出這世界終究要被魔石之技改變呢?

  要麼是主動求變,要麼是被動變化……劍似乎也應如此,面對強敵若不能主動求變,便只有被動地應付對手招式,招式只不過是劍道之形式,這世界上任何形式式都是死的,唯有人才是活的,變才是活的!

  「阿望,走了!」崔遠鍾回頭走了幾步,見軒轅望還站在那兒發呆,高聲召呼他道。軒轅望這才從自己的沉思中醒來,從這異國他鄉的鐵轍,想到故國百姓那頑固的頭腦,再想到劍道,自己也太難胡思亂想了些。想到這裏,軒轅望自嘲地笑了笑,快步向崔遠鍾跑去。

  「砰!」

  斜地裏竄出個人來,同軒轅望撞在一起,軒轅望身體晃了晃,向旁趔趄了兩步,那人也退了半步,嘟噥了聲「對不起」撒腿便又跑開了,軒轅望捂著被撞痛的額頭,詫異地向那人望去,猛然發覺這個人有些眼熟。

  崔遠鍾大步走回來,拍了拍軒轅望的肩問道:「你沒事吧?」

  「沒……沒事!」軒轅望笑了笑,心中卻對那人有著揮之不去的疑竇,自己認識的扶英人並不多,那個人顯然不在此列,難道說,那人是餘國人?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崔遠鍾看了他一眼,再在魔石車站裏尋找撞著他的人人影時,卻已經看不見了。

  「那個人不簡單啊。」

  崔遠鍾一邊走一邊道。石鐵山有些莫明其妙,問道:「什麼人不簡單?」

  「方才撞著阿望的那個人,阿望練劍出身,腰力之強健與下盤之穩絕非常人能比,那人將阿望撞得一個趔趄自己卻只不過退了一步,如果說他只是個普通人,我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

  軒轅望驀然抬起頭來,崔遠鍾的話點醒了他,那人分明是他在家鄉見過的某人,對了,他在家鄉華州府城第一次見到傅苦禪與趙冰翼時,這人似乎也在場,他應是伴隨在趙冰翼身邊的兩個少年中的一個!

  那兩個少年的名字……自己如今已記不得了,但他為何不與趙冰翼等在余國京城,而來到這東海之外的扶英?他們與擊敗並封印起緋雨的那個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想起緋雨,軒轅望心中又略有些沉重了,只有自己能施展出驚神一劍,才能讓緋雨徹底擺脫劍的束縛。可是自己問過許多人,即便是華閑之也對驚神一劍究竟是何怎劍式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什麼時侯緋雨的記憶能全部恢復,那時自己就可以向她學這驚神一劍了。劍式高明與否還在其次,若是緋雨擺脫封印有了形體,自己便可紅袖添香夜讀書……

  「嘿嘿……」怪異的笑容與湊在面前的那張臉將軒轅望嚇一大跳,原來是崔遠鍾看他心不在焉在他面前作了個鬼臉:「阿望,又是在想哪個姑娘?」

  「沒……沒……」被道破了心事,軒轅望臉騰地紅了起來,忙不迭地想否認,但崔遠鍾一把揪住他,笑道:「別不承認,你問問鐵山,方才你臉上的表情,只差口水流出來了,不是想哪家的姑娘才怪!」

  聽他越說越象真的,軒轅望大感尷尬,他們這裏說話不打緊,緋雨在劍中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等沒有人的時侯軒轅望可就要慘了。因此軒轅望求援似地看向石鐵山:「鐵山,你作證,我方才雖然有些分心,但絕不曾想什麼姑娘……」

  石鐵山看了看軒轅望,又看了看向他擠眉弄眼的崔遠鍾,略遲疑了會兒道:「方才阿望哥有沒有在想哪家的姑娘,我可不知道。」

  軒轅望心中略一松,笑道:「本來就是,只怕是遠鍾師哥在想了,才故意要說我的。」

  「別急別急,鐵山還沒說完。」崔遠鍾攔住了軒轅望的反擊,向石鐵山示意。石鐵山臉上紅了紅,笑道:「不過,方才阿望哥臉上的表情,倒十分像是在想哪家的姑娘!」

  「鐵山!」軒轅望掙開崔遠鍾,沖過去一把拉住石鐵山,揮拳就揍:「讓你瞎說,讓你瞎說!」

  「哈哈哈,阿望惱羞成怒啦,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望你害什麼羞!」崔遠鍾也撲過來「救」石鐵山,「阿望,說來聽聽是哪家的美女讓阿望如此魂不守舍,我這作師兄的別的教不了你,教你如何『好逑』法倒是綽綽有餘……」

  三個笑鬧在一起,打成一團兒,路旁的行人見了,也都會心地笑起來,這般年紀的少年,哪個不曾經歷過,這般年紀的少年,哪個不多情?

  雖然華閑之不在身旁,但崔遠鍾在也是一樣,他為人雖然詼黠豪邁,但在練劍之上卻一絲不苟,每天雞鳴便將軒轅望與石鐵山趕起來。他們課業很緊,練到紅日東升便要停止,幾乎沒有什麼閒暇時間。好在三人都算是能耐得住寂寞的,日子雖然單調,三人卻頗覺其樂。

  光陰荏苒,白駒飛逝,轉眼間又是一月過去了。每隔十日左右華閑之便會來貴立住上兩日,緊接著又得趕回河門,軒轅望他們此時對余國正發生的大事並不太瞭解,只知道自趙王離開東都,原本三足鼎立的王子爭權之勢便換作了兩強爭嫡,一方是太子,另一方是秦楚二王,雙方各不相讓明爭暗鬥,余國朝中權貴夾於其中大多焦頭爛額,雙方漸漸劍拔弩張,呈現出水火不容之勢。

  那個趙冰翼身傍的少年,卻一直壓在軒轅望心頭。此後雖然一直沒有見到其人,但軒轅望心中總隱隱覺得,自己還會與他相見。

  這一日放完早學,軒轅望與石鐵山結伴回余國會館,而崔遠鍾則早不知跑哪去了。已是近暮春天氣,陽光明媚,街頭兩旁櫻紅柳綠,粉紅色的花瓣娉婷飄落,吹面不寒的楊柳春風吻上行人的臉,帶得人的心情也舒暢輕鬆起來。

  「這麼好的天氣,若是能去外頭走走就好了。明日與後日是扶英的花節,學堂要停兩日課呢。」

  「停課也沒地方可去,人生地不熟的。」

  軒轅望與石鐵山一面閒聊,一面來到會館。剛進會館,一股異樣的氣氛讓軒轅望與石鐵山都頓了一下。住在這會館中的應該都是余國來的學子商人才是,但如今院子裏東一個西一個站著好幾個穿著軍服的扶英人,難道說會館發生了什麼意外不成?

  「軒轅望,崔遠鍾讓你去他那兒。」

  見到軒轅望走了進來,一個立在門口的余國學子嚷道,軒轅望點點頭,先沒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拐向崔遠鍾與石鐵山的住處。

  推開門,崔遠鍾坐在榻上,而另一個則與他相對。那人的背景倒似曾相識,聽到軒轅望進來,那人回身站起,軒轅望見了一驚:「賀秀騰!」

  來人正是殺死林政康的賀秀騰,他點向軒轅望點了點頭:「上次失禮了,軒轅君。」

  石鐵山不認識他,但也聽崔遠鍾與軒轅望談起這人,知道他手段了得,眼中不由浮出了戒備的神情。賀秀騰又坐了下來,向崔遠鍾道:「崔君,這事還要多麻煩你。」

  崔遠鍾露出苦笑來,賀秀騰這樣的權勢與手段,如果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那就不僅是問題更是大麻煩了。

  「這位賀秀騰大人是邀我們七日後出席貴立城的一個宴會的。」迎著軒轅望探詢的目光,崔遠鍾道:「當然,這個宴會不只是吃喝那麼簡單,有位大人物聽賀秀騰大人說了在擊斃林政康之事中我們也頗出了些力,於是請我們去同他的手下比試一下劍技。」

  「不是手下,是客人。」賀秀騰糾正道:「那一次多虧了你們正面引開了林康政的注意力,又將他纏住無法脫身,否則我不一定能成功,他的屋下就有逃生的秘道。」

  軒轅望與崔遠鍾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在這異國他鄉,面對扶英手握大權的貴人,一舉一動都必須小心謹慎些。軒轅望輕聲道:「我們雖然學了些劍技,但正如賀大人所言,劍的時代已經結束,我們來貴國是來學習魔石之技,這較技之舉還是免了吧。」

  賀秀騰神情恭謹,與他那一日的冷漠好似換了個人,他垂下頭道:「諸君,劍技的時代雖然結束,但劍技本身卻不曾結束,下官也是學劍者,深知劍對一個劍士意味著什麼。因此,下官冒昧來請諸君前去參加這次宴會,如果諸君認為必要,下官可以派人去徵求尊師華閑之先生的允許。」

  聽到他提及老師,軒轅望不好再說什麼,又看向崔遠鍾,崔遠鍾也大感頭痛,過了會兒才道:「既然是這樣,那就等我們老師回來後再決定吧。」

  「也許不必那麼麻煩。」賀秀騰非常自然地抬起臉,幾乎同時,崔遠鍾與軒轅望都微微變了臉色,二人都聽到外頭傳來異樣的腳步聲,過了會兒,石鐵山也聽到這腳步聲。

  看見崔遠鍾與軒轅望忍不住握住劍柄,賀秀騰目光閃了閃,但臉色依然平靜。又過了會兒,門上傳來輕輕的扣擊聲,崔遠鍾看了賀秀騰一眼,道:「請進。」

  進來的是個陌生中年男子,身材不高但看起來極精幹,他目光在室內掃了一下,停在賀秀騰臉上後行了一禮:「大人。」

  「辛苦了,從河門趕回來。」似乎是說給軒轅望他們聽的,賀秀騰道:「得到華先生的許可了嗎?」

  「得到了,華閑之先生還派了另一位弟子來。」那人讓了讓,柳孤寒走了進來。

  「孤寒,好久不見啦!」軒轅望與崔遠鍾臉上露出驚愕的神色,賀秀騰做事縝密周道他們是知道的,但他們沒有想到華閑之竟然會同意他們去與人較劍!

  柳孤寒對著崔遠鍾與軒轅望點了點頭,表示那人所言不差。崔遠鍾微一沉吟,賀秀騰臉上終於露出微微的笑意:「那麼下官就告辭了。」

  「阿望,送一送賀大人。」崔遠鍾吩咐道,當軒轅望陪賀秀騰出去後,崔遠鍾問道:「老師為何會作如此決定?」

  「老師說,在扶英至德朝庭眼中,趙王地位不如以前了,老師要我們顯示一些力量。」柳孤寒簡單地道,他的眼中閃出冰冷的光來。他終於要為了救人而殺人了。

  送賀秀騰出來時,軒轅望有意落在賀秀騰一肩之後,到了院子門,他忍不住問道:「賀大人對我們參與較劍之事如此認真,只為了那個大人物麼?」

  賀秀騰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軒轅望,過了會道:「我說過,劍的時代結束了,但劍技還沒有結束。魔石之技慢慢蠶食著一切,甚至於國家都被魔石之技掌握了,而我希望劍技不要被吃掉,還能流傳下去,那個大人物能幫助我們大扶英帝國做到這一點。」

  不等軒轅望從他的話中清醒過來,賀秀騰微點了點頭:「多謝送我,告辭了。」

第三章 強敵

  劍的時代結束了,但劍技還沒有結束。魔石之技慢慢蠶食著一切,甚至於國家都被魔石之技掌握了,而我希望劍技不要被吃掉,還能流傳下去……

  軒轅望怔怔忡忡呆在院子裏半晌,直到石鐵山出來催他回去,他才醒悟過來。那個賀秀騰雖然不是用一個劍士應用的光明正大的手段擊敗林康政,但比起林康政來,他只怕更想維繫劍技的流傳吧。在魔石之技上較余國先行一步的扶英的今日,恐怕就是余國的明日,有朝一日余國的劍技也會走到這般窮途沒路麼?

  恐怕無須到那一天,現在余國的劍技,便已經沒落不堪了。老師之所以如此為趙王出力,除了是想讓神洲余國的百姓主動迎接即將來臨的變化,也有那麼一點為劍技傳承考慮的意思在裏面吧。

  「阿望,既是老師有意讓我們去,那就只好如此了。」把華閑之的意思向軒轅望轉述了一遍,崔遠鍾道。

  「明白了。」軒轅望點了點頭,即使這一點關係到扶英劍技的興亡,自己也不得不全力應戰。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但對於軒轅望師兄弟而言,賀秀騰口中的大人物與他的手下都是個迷,因此他們能做的便是充分利用這幾日的時間多多練習了。學堂一角的灌木叢中極少有人來,也就成了軒轅望練劍的絕佳場所。

  「這一劍不對,若是對手使的是三尺六寸長的長劍,你這一式不等劍中對手,自己倒先撞上對手身上了!」

  「手別顫手別顫,這一式叫白駒過隙,只有手極穩才能從對手劍式中那微小的破綻裏穿過。」

  緋雨自然在一旁指點了,兩人一個教的細心一個練的專心,都沒有覺察到時間的流逝。當日薄西山之時,軒轅望出了一身透汗,他收起劍,剛準備同緋雨說話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懶洋洋地道:「怎麼就這兩下子,我還以為有多厲害呢。」

  緋雨與軒轅望都是大驚,雖然二人過於投入,但那說話者能夠不讓二人發覺而接近,自然不是一般人。軒轅望看了緋雨一眼,那人聲音似乎不熟,否則的話問起自己緋雨是誰,自己還真不好答復呢。

  「誰,鬼鬼祟祟的!」

  緋雨明眸流轉,嗔問道。那人排開灌木走了過來,笑道:「早聽說東都英雄會上出了個妖劍軒轅望,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嘛。華閑之的弟子,竟然要一個女孩指點劍技,想來華閑之也不過爾爾。」

  軒轅望偏過頭,從樹枝間看到那人的臉,不由怔了下:「是你!」

  那人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軒轅望:「你認得我?」

  那人正是趙冰翼身側的兩個少年之一,也即一個月前與軒轅望撞著的人。軒轅望在華州府城便見過他,但那時他只是雲想綢緞莊的僕役,那少年早就將他忘記了。

  「我曾在華州府城見過你,那時你與傅苦禪劍師、趙冰翼小姐在一起。」軒轅望並沒有因為當時自己身份低微而覺得尷尬,相反自從投入華閑之門下後,他對自己曾執賤役更加坦然。

  「哦?奇了,我為何不記得了……」那少年旁若無人地走了過來,眼睛放肆地在緋雨臉上打著轉兒,「這位小姐芳名?」

  一股無名的火焰騰地從軒轅望心底燃了起來,啃噬著他的理智與耐性,他握著劍向前跨了一步,擋在那少年與緋雨之間:「你來這裏做什麼?」

  「哦,忘了自我介紹了。」那少年不以為意,繼續向緋雨走去,嘴裏對軒轅望說,眼睛可沒正眼瞧軒轅望一下,「我複姓諸葛,草字眠風。」

  緋雨見軒轅望臉上已漲得通紅,心中也極是憤怒,她原本就是喜好捉弄人者,那個諸葛眠風如此無禮,更讓她決心為軒轅望出這口氣。

  「阿望,你聽到什麼了麼?」

  她用親慝的口氣向軒轅望問道,軒轅望怔了一下,轉向她時,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狡黠。軒轅望心中一動,便附合道:「好象是聽到什麼了。」

  「這個傻子倒也開竅了,可見是最近調教得比較好。」緋雨心中暗想,嘴裏卻說:「好難聽的老鴉叫啊,我們走吧不聽這老鴉煩人。」

  軒轅望心中大喜,瞥了諸葛眠風一眼,卻發現他臉上一點怒容都沒有,倒是懶洋洋地笑了笑:「老鴉麼,要不要我替姑娘趕走?」

  緋雨見他毫不在意,心中略有些失望,她好勝心強,便擠兌他道:「你倒是趕走我看看。」

  一種強烈的不安的感覺襲來,軒轅望道:「算了,我們走。」

  「阿望別急,我倒是想看看他能怎麼樣!」緋雨有心讓諸葛眠風出醜,因此在原地沒有動。諸葛眠風已經離她不過三丈餘,他停住腳步,深深嗅了一下:「好香。」

  「你……」軒轅望大怒,但他斥責的話沒有出來,諸葛眠風懶洋洋的眼神瞥過:「何必著急,象這位姑娘這般國色天香,若是無人讚美那豈不是暴殄天物?看你就是不解風情的蠢才,可惜啊可惜,一朵鮮花險些插在了牛糞上啦!」

  雖然滿心怒火,但聽到他這般稱讚自己,緋雨還是有些喜悅,臉上也微露出一絲笑來,軒轅望眼角餘光看得真切,心中突然有如刀絞。他再向那諸葛眠風看去,這人臉上總是掛著那種懶洋洋的笑容,長得又風流倜儻,比起自己要強大許多。他又會稱讚人,那什麼國色天香的,自己便是想到了也不敢在緋雨面前說出來。

  「哼!」想到這裏,軒轅望重重哼了聲,他握著劍向諸葛眠風跨了一步,諸葛眠風似譏似嘲地瞄了他一眼:「現在,讓我為姑娘趕走那煩人的老鴉再與姑娘好好談談。」

  驀然間,諸葛眠風那種懶洋洋的神色收斂了起來,他身形未動,但全身卻都已被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包裹。空氣中隱隱傳來嗡嗡之聲,軒轅望錚然拔出半截劍,卻似乎被一股力量所制住,劍無法再拔出一寸。他身上剛消去的汗又冒了出來,諸葛眠風那含而不露的殺意,分明將他周身上下的要害都威脅到了!

  這一刻也不知有多久,軒轅望從未直接面對如此大的壓力,他幾乎覺得透不過氣來,全身的肌肉都酸痛無比,汗水如泉水般湧出,一種冰冷冰冷的感覺爬上了他後背。就在軒轅望快要無法忍受的那一刹那,諸葛眠風突地騰空,身形在半空中飛速旋轉,劍鳴聲有如蒼龍長吟,無數道劍光自他周身發出,劍芒在劍氣呼嘯聲裏形成連環不絕的螺旋向四周擴散,空氣被他劍式的壓力而排開,在四周形成了激蕩回折的氣流。灌木雜草在諸葛眠風這一劍之威下,有如經過颶風的肆虐,都被席捲而起,輕者扶搖直上飄向長空,重者翻滾竄動離開位置。

  這一劍之威讓緋雨也變了顏色,軒轅望目瞪口呆,握劍的手無力地松了開來,這樣的劍勢,是凡人所能施展得出來的麼?

  「錚!」

  諸葛眠風還劍入鞘,施展這一式他也耗去不少精神氣力,額頭微微見汗。他向軒轅望連跨了兩步,軒轅望心神還在他方才那一劍之威的震懾之下,禁不住退了兩步。

  「哼,老鴉現在該走了吧!」平定了自己的氣息,諸葛眠風臉上又浮起了懶洋洋的笑,似乎對於軒轅望毫無興趣,但他言語卻咄咄逼人。軒轅望呐呐了兩聲,才驚覺這諸葛眠風是將自己說作老鴉了。

  但軒轅望完全沉浸在諸葛眠風那一劍之威下,他無心與諸葛眠風爭執,別過頭去轉身便走。

  「阿望,你等等我!」

  有外人在時,緋雨不敢回劍中去,因此讓軒轅望等她。軒轅望走了一段路,沒見緋雨追上來,便轉過身去,見緋雨笑靨如花,沖著諸葛眠風嘀嘀咕咕飛快地說著什麼。軒轅望心中彷彿被什麼重重一擊,巨大的酸楚海潮一般包裹住了他,刹那間他覺得自己似乎給關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裏,周圍一片漆黑,黑得讓他窒息。

  「走不走,你不走我可先走了!」

  軒轅望只看了一眼,就不願再看下去,高聲招呼道。緋雨向他這邊望過來一眼,又轉過身去對那諸葛眠風說了什麼。軒轅望一堵氣,轉身便走,聽得緋雨在後面追來道:「阿望,等等我啦!」

  聽到她追了過來,軒轅望心中轉怒為喜,側過臉來,有意不向諸葛眠風處望去,對緋雨笑了笑:「晚了,咱們可要早些回去,否則遠鍾師哥他們又要問東問西了。」

  緋雨見他神色間仍有些不自己,心中一轉,便知道他是在吃醋了,又是好笑又是感動,輕笑出聲道:「阿望,你知道我後來跟那個臭老鴉說什麼嗎?」

  「啊……說的什麼呢。」軒轅望看了看緋雨,見她嬌俏的臉上浮起一片嚴肅,便將到嘴的「我才不想知道」收了回去。

  「這個傢伙身上,也有那個人的味道,而且他方才那一劍,是我見過最近於驚神一式的劍式了……」

  緋雨的話讓軒轅望驀地停了下來,他的臉上浮起驚愕與矛盾的神情:「要不我們再去問一問他?」

  「不用了,他也不知道。」緋雨見他為了自己,寧願再去面對那個可惡的諸葛眠風,心中大是欣慰。但另一件事,緋雨不知道當不當此刻對軒轅望說起。

  「若是告訴阿望,這幾日他定然都會不安,若是不告訴阿望,事到臨頭……他會不會更加驚惶?」

  這樣的念頭在緋雨腦中盤旋了許久,軒轅望也沉默前行,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停下來,握住劍柄道:「緋雨。」

  「嗯。」緋雨正在想著心事,因此只是隨意回了聲,軒轅望期期艾艾,終於一咬牙道:「緋雨,只要能施展出驚神一劍,你便可以從這劍的束縛中出來對不?」

  「應該如此吧……」緋雨道。

  「那麼,我把這柄劍交給那個……那個諸葛眠風,讓他再施展那一式,看看你能不能出來,你說如何?」

  緋雨心怦地一跳,怔怔看著軒轅望了許久,軒轅望言語之外的意思她很明白,只要她說諸葛眠風能夠幫她掙脫束縛,那麼軒轅望便會將這柄古劍送給諸葛眠風。這大半年來,二人情苗日長,軒轅望對她和這柄劍的依戀,緋雨是了然於心的,但為了她,軒轅望竟然準備捨棄這對他而言勝過生命的劍!

  「傻瓜!」半晌之後,緋雨吐出了這兩個字來。軒轅望不知道為何,心中既是高興,又微覺失望,他抬起手想要抓住緋雨,卻想起緋雨並無真實形體。緋雨明白他的意思,也抬起手來,輕輕放在軒轅望掌心中。托著虛無的緋雨的手,軒轅望卻象握著真正的手一般,胸中春潮澎湃,臉上也儘是欣喜欲狂之色。

  「緋雨,其實那個諸葛眠風長得比我好,劍技比我好,看他的學識更是遠勝於我,與他相比,我真的同牛糞一般……」一時間,軒轅望覺得口笨舌拙,說起話來有些語無倫次,「所以方才你同他說話,雖然我明知道你……你絕不會丟下我的,可心中就是惶恐得很……」

  聽得他坦露心曲,緋雨暗自決定,將那件事暫且放過,以後有機會再說與他知曉。她微微笑了笑:「那個臭老鴉雖然長得不錯,但阿望你也不差呀,他劍技雖然高,但阿望你才練劍不足一年便已到了這個地步,只要有時間超過他是肯定的,所以阿望,你千萬別以為自己不如他,就是……就是……天下所有的人眼睛都瞎了,都看你不起,也總有個人會看得你起,會真心待你好……」說到後來,緋雨也覺得羞澀,斷斷續續總算說完了。

  「真的麼?」見她臉上羞赧真摯的神情,軒轅望更是心花怒放,忍不住調笑了句:「那個看得起我真心待我好的人兒是誰?」

  「是……是……」緋雨眼波流轉,掃了掃軒轅望的臉,看到他臉上那絲壓抑不住的得意,忽然卟噗笑了出來:「當然是你師父華閑之先生嘍!」

  軒轅望呆了呆,也笑了。但緋雨心中對於那諸葛眠風嘲笑軒轅望是牛糞之事,現在想來著實可惱,過了片刻,她終於輕輕啐了聲:「哼,牛糞又怎麼了,鮮花開在牛糞上還更好看些,比起那臭老鴉,牛糞好到不知哪去了!」

  聽她莫明其妙又說了這樣一句,軒轅望先了一怔,緊接著便啞然,自己不在意了,反倒是緋雨這開解自己鎖的人不服氣起來。恰恰此時,不知何處有人拉起了小曲,纏綿輕柔的曲子飄入二人耳中,二人相視脈脈,只覺人世上任何煩惱都不足為慮了。

  柳孤寒獨自一個人靜靜立在長街之上,看著川流不息的人與車,聽著各式各樣的嘈雜,他的心反而更能平靜下來。

  這個城市,依舊象叢林,那些行人,依舊是在弱肉強食。但是,柳孤寒心中對這一切已經沒有恨意,他沒有過往常有的那種報復天下人的怒火。

  崔遠鍾遠遠看著柳孤寒的背影,這個師弟是屬於那種他敬而遠之的人,即使投入華閑之門下,他身上的殺氣也沒見著減少,相反,是更淩厲了,多了一種義無反顧的味道在裏頭,這種情況下的柳孤寒,即使是崔遠鍾也不願意去面對。

  「老師為何會讓他來,以他此刻的氣勢,遇上再高明的對手也不會敗北,但最大的可能應是同歸於盡……剛則易折,他氣勢雖然淩厲,可毫無內斂,在真正勢均力敵的比鬥中容易同歸於盡啊……老師不應看不出這一點,那為何還會讓他來參與鬥劍?」

  煩惱也罷,擔憂也罷,都改變不了時間的流逝,宴會之日轉眼便到了,因為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正式宴會,軒轅望師兄弟三人都好生打扮了一回,用崔遠鍾的話來說,便是「讓扶英富貴人家的女兒們也瞧瞧我們神洲大余男兒的風采」。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裳」,新趕制的衣裳穿上之後,站在大鏡前軒轅望自覺人也英挺了不少,便是柳孤寒也顯得格外精神。唯有石鐵山,雖然也換了新衣,去宴會的卻沒有他,他只能嘟噥著將悶氣出在自己的劍上。

  辰時三刻剛到,賀秀騰便來接人了。四輛妝飾得富麗堂皇的描金馬車,讓崔遠鍾心突地跳了一下,他明白這種馬車在扶英是用來迎接官府貴賓才動用的,自己三人不過是余國來的留學生,就算是華閑之本人在此,也不見得夠資格坐上這馬車。很顯然,出動這樣豪華的馬車不是因為自己等人,那麼,只有可能是邀請者了。

  「賀大人,這馬車……」

  賀秀騰沒有想到崔遠鍾會從馬車上看出名堂來,不禁看了崔遠鍾一眼,對於華閑之的幾個弟子,他留心已久了,但除去年紀尚幼的石鐵山與陽春雪,這三個人都讓他覺得有些琢磨不透,表面上豪放開朗的崔遠鍾,看起來平庸怕事的軒轅望,總是冷冰冰的據說殺手出身的柳孤寒,每一個都如同他們的劍技那樣,輕易難以看透。

  「請放心乘坐,到了就知道了。」賀秀騰低低回應,他當先進了最前一輛馬車,崔遠鍾向軒轅望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多加小心,至於柳孤寒,崔遠鍾自然明白他根本無須提醒。

  進了馬車,軒轅望被嚇了一跳,在外頭看這馬車除了華麗些並沒有什麼,一進來就發覺馬車內地方出奇的大,一個嬌美的女子跪坐在裏頭,向他溫柔一笑。軒轅望險些沒有立刻跳出去,那女子甜甜地道:「歡迎貴客來我大扶英帝國,請貴客安座。」

  「這是怎麼回事?」軒轅望心中怦怦直跳,他撤身想退出去,但那女子伸手挽住他:「貴客請安座,馬車要動了。」

  軒轅望還在猶豫,聽得崔遠鍾笑道:「既來之,則安之。阿望,你就踏踏實實坐著車吧。」軒轅望向前望去,只見崔遠鍾從第二輛車窗處伸出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軒轅望看出他的譏嘲之意,回瞪了他一眼:「坐就坐,又沒有老虎,怕什麼!」

  「沒有老虎,可是有比老虎更可怕的啊!」崔遠鍾的哈哈笑聲隱隱傳來,這馬車隔音極好,簾幕一放,崔遠鍾的聲音也變得僅隱約可聞了。軒轅望縮在馬車一角裏,使自己儘量遠離那個嬌美女子。車輕輕動了一動,看來是已經出發了。總這樣坐著也不是辦法,於是軒轅望掀起遮住窗子的簾幕,開始向外打量起來。

  到貴立城來起,軒轅望還是第一次乘著馬車觀賞街景,看了許久,他才輕輕一歎,難怪有那麼多有錢人總愛買最好的馬車,原來坐在車上看與走在路上看,風景一般,心情卻不同啊。

  馬車中跪坐的女子見軒轅望歎氣,溫柔地道:「貴客有什麼煩惱嗎,能不能說出來讓我聽聽?」

  若是真有煩惱,軒轅望只怕很難拒絕如此嬌美的女子如此溫柔的請求,但軒轅望只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他笑了笑:「多謝,我只是見到貴國街市繁華,不覺感慨歎息而已。」

  「多謝貴客。」那女子見軒轅望終於開口,眼波如水,臉上微微的笑意更為甜美:「至德革新以來,我大扶英帝國變化日異,在此經商可有一本萬利的收穫。貴客若是有意,不妨也到此開家店鋪。」

  軒轅望哈哈一笑,自己窮小子一個,哪有什麼錢去開店鋪,但笑容未斂,他心中又一動。他對於這家國大事,雖然沒有崔遠鍾反應那麼敏捷,此刻也隱隱想到這馬車非同小可,那麼這馬車中的女子自然也是別有用意的了。方才自己略有表情,便險些被她誘出自己心中煩惱,而自己略微對這貴立的繁華表示讚賞,她便誘自己在此經商……若這馬車真是扶英國官府特備,那麼往來的別國權貴富豪乘了這樣的馬車,會不會將自己的隱秘都洩露出來,會不會將自己的財富都轉移到扶英來?

  一念入此,軒轅望不覺有些毛骨悚然,扶英官府為求富強連這小處都下大功夫,在想到年關之時在開定與華閑之等見到的余國權貴政要,兩者成了鮮明的對比。看來老師鼓動趙王親臨扶英,便是想在此讓趙王潛移默化,不僅僅接受魔石之技,還要接受能讓魔石之技發揮最大功效的治世之道啊。

  學了扶英,比如今的餘國是要好得許多了,但這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麼?扶英有髒人,那在余國會不會也產生類似於髒人的受歧視者?

  軒轅望又歎了口氣,這一次歎氣,倒是真的有所煩惱了。

  大約用了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崔遠鍾下了車,發覺眼前是貴立城城主府,他心中動了一下,貴立城主的身份邀請客人倒是可以動用這樣的馬車,但若只是貴立城主邀請他們,怎會由扶英國都河門的高官賀秀騰出面邀請?

  賀秀騰匆匆走來,見三人都出了馬車,微微點頭:「如今可以告訴諸位邀請者的身份了,邀請諸位來的,就是我大扶英帝國皇儲殿下。」

  崔遠鍾與軒轅望對視一眼,都略略吸了口冷氣,帝國皇儲也即扶英太子了,難怪賀秀騰說他有能力將扶英的劍技傳承下去,難怪能動用這麼大的排場。

  「皇儲殿下平易近人,在京城與貴國趙王殿下相交甚好,希望你們在皇儲殿下面前不要失禮。」賀秀騰臉色緩了下來,「因為你們是受邀來鬥劍的,所以皇儲殿下特允你們佩劍拜詣,請進吧。」

  柳孤寒雙目一翻,心中冷冷哼了聲,那個皇儲什麼的見就見,卻要嘮叨這麼多,越是如此,倒越要試試尋皇儲了。他心中如此想,卻看見崔遠鍾與軒轅望都向他看了一眼,軒轅望還有意落後半步,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胳膊,用力地搖了搖頭。

  柳孤寒心中一暖,這兩個師兄雖然平時不大與他交談,但他們對自己還是挺瞭解的。

  貴立城主府沒有想像中的華美,相反,若是以余國同等職務官員相比,還略顯樸素了些。這讓崔遠鍾與軒轅望有些詫異,但旋即釋然,據他們所學,扶英這樣的地方官任期都不過六載,每任城主都只是這兒的過客,自然用不著大肆鋪張了。

  府邸雖然不算豪華,但侍者卻不少,在一些地方還鋪上了紅地毯。當眾人來到一個大廳外時,賀秀騰示意先停一停,他當先進去。不一會,裏頭傳來侍者的高喊:「余國劍士崔遠鍾、軒轅望、柳孤寒前來拜謁皇儲殿下——」

  崔遠鍾當先邁進了這個大廳。這個大廳充滿異國風味,多半是泰西諸國的樣式。進了大廳,崔遠鍾先是一忡,緊接著便依舊轉為坦然,原來大廳中數十貴立城的上層人物,盡數穿著泰西樣式的禮服,其中也不乏衣著暴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他們三人雖然著的是新衣,但樣式卻是大余國樣式,一進這裏就顯得格格不入。

  「有意思,實在是有意思。」

  臉上雖然坦蕩如常,但崔遠鍾心中卻著實憤怒,這樣的宴會,旁人都是泰西打扮,而賀秀騰在邀請他們時卻不曾提醒,三個土頭土腦的神洲大余國人,來到一群開化文明的泰西模樣的扶英人中,這分明是安排了一場好戲。

  「我可從來不白演戲給旁人看,既是耍弄我,就得付出代價!」怒焰在他的心中騰騰燃燒,這些日子他們與華閑之的交流中,也多次提到扶英人對神洲大余國的鄙視,看來今天,果然是宴無好宴,老師之所以讓柳孤寒來,也是想憑藉他的殺氣立威吧。

  一群男女簇擁著一個青年人走了過來,這人身材不過中等,年紀雖然不大但舉手投足間自有股威嚴。他在距離軒轅望等三丈之外就停住,軒轅望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三人的衣著上一掠後,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三位就是神洲余國少年劍士?」在三人向他行禮之後,這位皇儲客氣地道:「果然少年有為,在京城我見過尊師華閑之先生,貴國趙王殿下身邊有他這樣的大才,實在讓我羡慕。」

  敏銳地注意到這位殿下不象趙王那樣以「孤家」自稱,而是換之以極平民化的「我」,崔遠鍾心中也不禁對他略略有了些好感,在扶英呆了數月,多少他們也接受了些泰西傳來的民權與平等思想,因此崔遠鍾再次行了一禮:「多謝殿下稱讚家師。」

  「聽說在平滅前朝亂党之時,三位出了不少力,在此我向三位致謝。」那殿下竟然也向三人行了一禮。

  「不敢,賀秀騰大人自有萬全之計,我們三個誤打誤撞,沒有壞賀大人的事便已經萬幸了,何敢勞動殿下致謝?」

  「唔。」那殿下客氣完畢,又皺了皺眉:「但有一事我不知主事者是否交待過你們,我大扶英帝國與貴國不同,極重法度,三位日後行事還要慎重,象執劍尋仇這樣的事,在如今都是犯法之舉。」

  「是,我們初來乍到,請殿下莫怪。」崔遠鍾又行了一禮,這位皇儲殿下語氣中對余國的輕視已經隱隱顯露了。

  「你們先見識一下,過會兒我再請我的客人來見你們。」皇儲言語間有些倦意,對這三個余國少年的好奇心很快就被沖淡了。

  對於軒轅望三人而言,他們確實是在「見識」,這個所謂的宴會,倒不如說是舞會來得更恰當,不時傳來充滿異國情調的音樂之聲,大廳中便會有男男女女摟在一起跳舞。對此,崔遠鍾頗感興趣,他略通音律,自然明白這些人都是踩著節奏跳舞,雖然在神洲人中古板者看來,男女授受不親,這樣摟抱在一起實是荒唐,但崔遠鍾對此倒看得不很重。

  三人縮在一角之中,更顯得與此格格不入了,軒轅望覺得有些尷尬,只盼這宴會越早結束越好,而崔遠鍾則在注意那些舞者的姿勢,看來頗想學這些的舞。穿著整齊衣裳的侍者在人群中穿行,不時有人自他們手中的盤子中拿酒或食物。偶爾他們也經過崔遠鍾等三人,但三人慢出醜,沒有要任何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廳之中的氣氛也漸漸濃起來,沒有飲酒的三人也不禁被大廳中靡靡的氣氛所染,有些懶洋洋地只想放浪形骸。

  不時大廳中傳來女子半真半假的尖叫聲,想來是舞伴乘機揩油。軒轅望輕輕搖了搖頭,他記起年關之時東都那些少年權貴們也是如此,看來即便是精于魔石之技,也不能控制住人的欲望,不,或者正是魔石之技,更刺激了人的欲望,讓人有更多的閒暇與精力,投入到這縱情聲色中去。

  飽暖則思淫欲,古之人誠不我欺也。

  軒轅望輕輕歎息了聲,這又讓他覺得畏懼,華閑之在對他講魔石之技將會給神洲余國帶來的巨變時,多是提及不主動求變,便會為周圍諸國逼迫求變,這一點軒轅望是打心眼中贊同的,但這般巨變,並不能解決原有的一切問題,而且還新生出許多問題來。

  尤其是令軒轅望心中隱隱生憂的是,無論是余國還是扶英,魔石之技都伴隨著人的物欲而壯大,物有窮而欲無限,當人欲為這魔石之技引發之後,固然可以推動這世上的變化,但會不會有一日人之欲伴隨魔石之技吞噬一切,甚至吞掉人之所以有別於禽獸者?

  魔石之槍殺一人甚易,魔石之技殺千萬人呢?

  時間就這樣在紙醉金迷中晃過,軒轅望與柳孤寒等得都有些心焦了,終於在一曲之後,聽到扶英皇儲拍巴掌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諸位,今日的宴會還有個特別助興的節目,我請了三位老大帝國來的頂尖劍士,他們將與我的幾位劍士朋友鬥劍。」

  廳中議論紛紛,軒轅望聽得入耳最多的是「野蠻」二字,想來這些過慣了泰西式生活的扶英權貴對這鬥劍不大瞧得起。只聽那皇儲又道:「下面我的三位劍士朋友即將進來,請女士們不要暈倒。」

  崔遠鍾心中一動,這皇儲雖然威嚴直率,但終有些輕浮,他不知皇儲曾在泰西生活十餘年,身上自然沾染了不少泰西人的習慣,看在神洲人眼中是輕薄無行,但在泰西人眼中則是再自然不過了。

  大廳旁的一個側門無聲地推開了,一個身著泰西樣式軍服的男子大步走了進來,他龍形虎步,顧盼間不怒自威,年紀至多不過二十五六,混身上下透著股陽剛之氣。柳孤寒目光在他進來之時便盯在他臉上,他的劍技至陰至柔,與這男子散發出來的氣質正好相克,因此他對這男子也就分外留心。

  緊接著第二個人也走了進來,這人身軀修長,體態風流,長髮如絲般披散在肩上,眉宇清秀,乍看去倒有六分像是位年輕女子,他穿著傳統的扶英衣式,臉上掛著淺淺的笑,看上去便有種讓人親近的感覺。軒轅望心中一動,這人的劍技,必然與其人相若,帶著讓人難以抗拒的力量。

  當第三人走進來時,軒轅望目光一凝,倒吸了口冷氣,驚呼道:「是他!」

第四章 生與死

  聽到軒轅望脫口而出的「是他」,崔遠鍾與柳孤寒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軒轅望這一聲「是他」裏,不僅透露出軒轅望識得此人,而且還帶有驚訝、不安,與恐懼。

  軒轅望雖然不是好事者,但若是這人能讓軒轅望覺得恐懼,這人的劍技只怕真的極可觀。軒轅望內心深處畏懼于他,自然是不宜作這個人的對手了,崔遠鍾與柳孤寒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我的對手是他了」。

  軒轅望咬著牙,握緊了雙手,一種因恐懼而來的興奮讓他心潮激蕩。諸葛眠風,那個施展出最近於驚神一劍的劍式的少年。他那劍式的名字,緋雨說叫「飛龍在天」,《易》雲:「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自己真的遇上了這劍技中的「大人」了。

  「我要不要去挑戰他?若是挑戰他,他那式飛龍在天我該如何防備?」這個念頭在軒轅望腦中盤旋不散,他甚至有避戰這諸葛眠風的想法,讓劍技高於自己的崔遠鍾去對付他,或者更有把握些。

  「不成,這樣不成,我深知諸葛眠風飛龍在天的厲害,而遠鍾則不知,他與孤寒遇上了這人,若是被他猛然施展出來,他們絕無倖免!」

  「但我見過這一式,便有倖免麼?這一式……這一式比我那神奇劍式還要玄奧,我能在這一式下支撐住麼?」

  心怦怦直跳的聲音,軒轅望自己清晰可聞,他耳中能聽到的,也就是自己心在怦怦直跳了,他卻不知,緋雨那日同諸葛眠風說話時便得知諸葛眠風將參加這次鬥劍,因為發覺軒轅望被諸葛眠風那式飛龍在天震住,緋雨遲遲不曾將這個消息告訴軒轅望。

  看了看兩個師兄弟,軒轅望一時想自己去迎戰這諸葛眠風,一時想讓他們去迎戰,天人交戰之際,崔遠鍾發覺他神態的異常,重重推了他一下,才將他驚醒過來。

  「我的三位客人,這一位是我大扶英帝國大日天一流傳人宮貞時。」

  周圍傳來了鼓掌的聲音,那個著泰西式服的年表人向前跨了兩步,鞠躬為禮。緊接著,扶英皇儲又介紹道:「第二位諸葛眠風,也是自老大帝國來的,他半年之前就來到了我大扶英帝國,因為羡慕我國的昌盛而停留至今,他的師父諸位或許聽說過,半年前曾在我國連接十七戰不敗的老大帝國劍士傅苦禪。」

  掌聲稀稀拉拉的,但諸葛眠風似乎不在意,臉上依舊是那副慵懶,瀟灑地向四周行禮。聽到這個名字,崔遠鍾眼珠轉了轉,道:「原來是京城諸葛眠風,英雄會上聽沈醉雲提過此人。阿望,你認識他?」

  「送老師走的那日撞我的便是他,前幾天我見過他一面。」

  軒轅望簡單地說了一句,心卻還沒有靜下來,崔遠鍾看出他心神不定,但這時皇儲的聲音又傳來:「第三位,則是圓明心空流武哲光。」

  那個長得極俊美的少年站上前來,只微微一笑,大廳中人莫不被他所吸引。扶英人好劍,雖然這二十餘年來劍技衰頹,但故老相傳的許多典故中都有古時劍士的影子,其中圓明心空流更為眾人所景仰的一個流派,這個門派人數不多,但都是劍技極強之人,在割據混戰時期,他們著實做過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

  軒轅望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會,便又轉到諸葛眠風臉上,諸葛眠風早就發覺他的注視與驚訝,向他輕輕嚅動了兩下嘴唇,看口型,定是那「牛糞」二字了。軒轅望收回眼神,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介紹完了這三人,對於崔遠鍾等,皇儲卻不介紹,而是向賀秀騰使了個眼色。賀秀騰會意,高聲道:「殿下的三位客人大家都比較熟悉,來自老大帝國的三位少年劍士也絕非弱者,三十年前京城刀侍萬人斬林康政諸君都應知道,三位少年劍士卻能與他鬥成平手。」

  林康政的名字一響起,大廳中嗡嗡的人聲立刻靜了下來,看來這老人雖然已死,當年餘威卻還在。

  「殿下已經指定了出戰序列,第一是宮貞時,第二是諸葛眠風,第三是武哲光,你們準備如何應戰?」

  在眾人稍靜之後的紛紛議論聲裏,賀秀騰走近了三人,低聲問道。崔遠鍾與柳孤寒不約而同地道:「那個諸葛眠風交給我了!」

  二人異口同聲,都是怔了怔,崔遠鍾看了軒轅望一眼,笑道:「還是我來吧,我早就聽說他是京城名劍,一直想會會他。」

  柳孤寒見他開口,輕嗯了聲,不再多說,軒轅望牙齒咬得咯咯響,頓了頓終於道:「不,這個諸葛眠風是我的!」

  「阿望!」崔遠鍾微一皺眉,軒轅望向他展顏一笑:「無妨,多謝了。」

  崔遠鍾還想再說什麼,卻只嚅動了唇,他明白由於某種原因,這個諸葛眠風對於軒轅望而言是心中塊壘,若不能擊敗他,軒轅望此後習劍也會少了許多信心。他與柳孤寒交換了眼神,柳孤寒點點頭。

  「那麼,賀秀騰大人,我們的秩序是,柳孤寒、軒轅望、我!」

  聽到他們短暫的爭執,作為一個習劍者的賀秀騰已經發覺其中的問題,他點點頭。正這時,柳孤寒忽然又加了一句:「賀大人,寶劍無眼,生死自負。」

  「啊?」

  他這簡單的一句,讓賀秀騰心中一頓,崔遠鍾與軒轅望也驚呼出聲,崔遠鍾不解地看著柳孤寒,卻發覺柳孤寒神態冰冷。

  這個建議讓賀秀騰也有些發怔,死人他並不在意,但當著皇儲的面出現死傷,便不是他能作主的了。他急步向皇儲跑去,低低在皇儲身邊說著什麼。見從人的注意都被他吸引過去,崔遠鍾低聲問:「孤寒,你這是何意?」

  「殺那個皇儲銳氣。」柳孤寒目中寒意閃過,崔遠鍾與軒轅望心中頓時恍然,那皇儲與賀秀騰一提起神洲大余國便是「老大帝國」,分明將余國看作垂垂老矣。他們輕視一心如今生起,日後那個皇儲繼位,便極有可能妄動刀兵,只有讓他們明白神洲余國尚有人在,他們才會收斂些時日。

  崔遠鍾看了軒轅望一眼,他自己倒不是很在意,但以軒轅望如今心態,對上那個諸葛眠風敗勢極大,若是如此,軒轅望豈非危險?

  感覺到二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臉上,軒轅望垂首思忖,過了會兒,他緩緩點頭:「好,就如此!」

  正這時,那邊皇儲與諸葛眠風等三人商量了會兒,賀秀騰臉色極古怪地走了回來:「殿下的三位客人同意了。」

  仲裁自然是由賀秀騰擔任,他來到大廳之中,示意眾人讓出空位,舉起右手道:「第一場,宮貞時對柳孤寒,死生勿論!」

  這「死生勿論」四字一出,大廳中人都啊地驚呼出來,柳孤寒依舊鐵青著臉,一步一步走進鬥場中,而那宮貞時毫不示弱,大踏步走來,柳孤寒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那宮貞時已經逼至他身前。

  宮貞時橫劍行禮,目光並沒有因為眼前這少年的陰柔而放緩,柳孤寒舉了舉劍,也作行禮之勢。賀秀騰猛然放下手,暴喝道:「開始!」

  幾乎在賀秀騰聲音出口的一刹那,宮貞時與柳孤寒同時收劍,宮貞時還劍入鞘,作拔劍狀,而柳孤寒則報劍於懷,壓腰微退半步。兩人殺氣宛若有形,撞在一起,合力讓大廳中看熱鬧者齊齊後退數步。

  二人目光自接觸起便不曾收回過,宮貞時英氣逼人的臉上露出一股剛烈,而柳孤寒目光深深隱藏在垂在額前的劉海之後,看起來深邃悠遠。兩人對峙數息,卻都紋絲未動,旁邊觀看者雖然奇怪,但卻被兩人殺氣所懾,竟沒有半個人敢出聲詢問的。

  「兩人都想殺人立威。」

  崔遠鍾與軒轅望交換了眼色,這兩人都想一舉擊殺對手以壯己方聲勢挫對手銳氣,也正因此,兩人甫一接觸便都無法脫身,這樣下去,兩人間只怕非要死去一人才能分開。

  軒轅望伸出三個手指,示意三式之內便會分出勝負,崔遠鐘點點頭,臉上的笑容不覺微微收斂,這二人劍技正好相克,誰占住先機誰便能獲勝,但一來柳孤寒的劍技是後發制人,二來他如今的心態極易導致兩敗俱傷,這樣的看來,柳孤寒的處境比那宮貞時更危險些。

  這時軒轅望已然忘記了自己即將面對的是諸葛眠風,他心中想的是,若自己是柳孤寒,而對這樣的僵局自己究竟會如何去應付。

  死一般的窒息,從柳孤寒身上散發出來,與宮貞時那充滿的陽剛之氣比,柳孤寒帶來的是近乎地獄最深處那亙古不化的黑冰的氣息。這氣息讓圍觀者極不舒服,對於這個森冷的少年,他們是打心眼裏討厭。但軒轅望與崔遠鍾卻是柳孤寒的師兄,別人可以討厭柳孤寒,他們不行。

  對於四周射來的絕大多數都是厭惡和敵意的目光,柳孤寒毫無知覺,他眼中有的只有面前的對手。

  「拔劍式麼,那麼致命之處就很明顯了。」雖然心中這樣想,但柳孤寒卻始終不敢出劍,因為他明白,拔劍式的破綻同他的破綻一樣,在於出劍之後。

  空氣似乎停止了,旁觀者也感受到那可怕的緊張,汗水不覺中便爬上他們額角。正當眾人覺得心臟似乎也停止跳動之時,比最強烈的閃電還要刺目的劍芒閃過,眾人禁不住眨了一下眼,當他們再睜開眼時,柳孤寒與宮貞時已經交換了一個位置。

  「老師,孤寒哥哥為什麼還不回來?」

  華閑之沒有放下手中的書卷,只是側臉微微笑了一下:「小雪,你想孤寒了?」

  陽春雪一身傳統扶英服飾,碎花布的衣裳襯著她紅卜蔔的臉,只不過兩個月而已,她彷彿護了個人般。現在不僅是華閑之對她寵愛有加,便是趙王殿下對這粉雕玉琢般的孩子極其喜愛,少不得給她一些好吃好玩的。

  揉了揉自己的眼,陽春雪偎在華閑之身邊,搶過他手中的書:「老師,你說孤寒哥哥什麼時候會回來啊?」

  「嗯……大約就是這兩天吧。」華閑之心中微微動了一下,今日正是貴立城中自己三個弟子與扶英皇儲的劍士比鬥之日,柳孤寒……應該沒有問題吧。

  他微覺得苦澀,來到這扶英,上至趙王下至隨侍的少年,都廢寢忘食地學習扶英各方面學識,雖然扶英人對趙王殿下還算客氣,但就如今而言終究還是寄人籬下。便是與趙王交好的扶英皇儲,對於神洲余國也是頗為輕視,因此只得讓自己這三個少年弟子參與這種鬥劍,以此來提升趙王殿下在扶英人心中地位。

  「遠鍾雖然有些馬虎,但大事不苟,阿望小心謹慎,越是危機他越有急智,孤寒看似陰沈,其實剛烈倔強,他新入門不久,在劍技上我給他的指點不多……他的劍技談不上大家風範,純是實用的殺人之技,但他也有他自己的長處,臨去時我曾對他說過……」

  華閑之慢慢歎了口氣,暫時扔開這無用的雜念,輕輕撫了撫陽春雪的頭髮,輕聲問道:「小雪,今日的功課做完了麼?」

  「做完了,早就做完了!」陽春雪帶著驕傲的神情回答,這讓華閑之心中寬慰了許多,這個女弟子年紀雖幼,卻吃得了苦,其在劍技上的潛質更遠勝於其餘四個弟子。

  「老師。」

  石鐵山也進了屋子,他與陽春雪同樣練習,但無論是速度還是進展上卻比陽春雪都慢上一分。他看華閑之手中的書已經被陽春雪搶走,便走向水壺:「老師要茶麼?」

  「讓我來!」陽春雪蹦蹦跳跳地沖向茶壺,當她捧著一杯水向華閑之走來時,驀然外頭一聲春雷響起,巨大的震動震得屋子都顫動不已,陽春雪終究還只是個小女孩,心中大驚下手一松,瓷茶砰地摔碎在地面上。

  「啊?」華閑之與陽春雪心中同時重重跳了一下,一種煩鬱的感覺揮之不去。

  柳孤寒與宮貞時對視了足有五息,圍觀者才發出驚呼來,兩個人衣裳都開始有鮮血滲出,滴滴答答地滴在紅色的氈毯之上。

  崔遠鍾與軒轅望臉色都變得蒼白,方才這二人凝聚全部精氣神力一擊,這一擊之下勝負已分了。普通人在兩人強烈的劍光下無法睜眼,而崔遠鍾與軒轅望則清楚地看到,宮貞時劍要比柳孤寒快那麼一分,就是這一交錯間,柳孤寒已經中了六劍。

  柳孤寒忽然奇怪地笑了一下,向宮貞時伸出左手:「我左手比右手快。」

  宮貞時臉色一刹那變得雪白,正當崔遠鍾與軒轅望松了口氣時,柳孤寒忽然雙膝一屈,跌坐在地上。圍觀的扶英人紛紛發出歡呼,但站在那兒的宮貞時卻沒有發出任何時音,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仰頭摔倒下去。

  賀秀騰的臉色鐵青,他是少數看出勝負的人之一,他急跑到宮貞時身邊,伸手探在他頸側,好一會兒他站了起來,看著被崔遠鍾與軒轅望扶起的柳孤寒,冷冷地道:「他死了!」

  「我知道。」柳孤寒微弱地說了聲,這兩句對話傳入驚疑不定的扶英人耳中,立刻在他們中產生了輕微的騷動。

  「第一戰,柳孤寒勝。」賀秀騰極不情願,他冷冷地注視了柳孤寒一眼。

  崔遠鍾與軒轅望一語不發地將柳孤寒架到一旁,二人此刻已經明白,方才柳孤寒有意自對手左邊掠過,宮貞時出劍比柳孤寒更快,但他是右手執劍,自右攻向左邊的對手,劍要經過的距離比起左手出劍的柳孤寒自然要長,因此柳孤寒反而後發先至。但宮貞時劍極快,柳孤寒固然一劍刺中他要害,自己要害處卻也中了六劍,若非對手先中劍力竭,只怕柳孤寒也已是一具屍體了。

  即便是這樣,若不及時救治,柳孤寒的性命也很難保全。扶英的醫者倒不曾因為是柳孤寒而輕率,救治之時盡心盡力,讓崔遠鍾心中略略安定下來。

  第一場帶來的騷動,並沒有在這些扶英權貴們當中產生恐懼,相反,他們似乎被血腥吸引,死亡反而讓他們興奮,對於即將到來的第二場他們更為憧憬。

  「小心。」崔遠鍾按捺住內心深處的不安,輕輕拍了拍軒轅望的肩,軒轅望輕輕點了點頭,心裏卻暗暗歎息,諸葛眠風那一式「飛龍在天」豈是小心就可以破解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苦戰在即,若是不能調整自己的心態,只怕未戰便敗了。「他飛天在天固然是絕技,但我既然已經見過就生了警惕之心,更何況我的神奇劍式與銀河落九天兩式也精妙厲害,若是有機會,我突然施出這兩式,他也難以招架吧。」

  當他走到鬥場中間之時,心跳已平靜下來,諸葛眠風慵懶的笑臉離他不過三丈遠。

  「怕麼?」

  對於軒轅望臉上的平靜,諸葛眠風有些不可思異,見到自己那飛龍在天卻仍然心平氣和地來應戰,若不是被嚇傻了,便是有十足的破解把握,可自己那一式除了趙冰翼外,還從未有人能破解,軒轅望就更無可能。

  「有點怕。」軒轅望坦然道,他的回答反讓諸葛眠風心中更是狐疑,這軒轅望難道真的被嚇傻了不成,竟然會如此回答。

  但這狐疑象一滴水珠落入古井中,蕩起微微的漣漪之後便再無痕跡。諸葛眠風向軒轅望深深注視了一眼:「不管他是怎麼想的,都於我無防,鬥劍場中,我永遠是主宰。」

  「第二場,諸葛眠風對軒轅望,開始!」

  兩人觸劍行禮之後,賀秀騰用力揮手宣示開始,自己卻向後退了兩步。諸葛眠風與軒轅望沒有象宮貞時與柳孤寒那般相互瞪視尋找最好的出手時機,二人在開始的一刹那都移動了。所不同的是,諸葛眠風向前疾奔一步,而軒轅望是向後疾退了一步。

  「呵!」長劍在諸葛眠風手中輕顫,像是伺機而動的毒蛇,諸葛眠風輕輕喝了聲,一步既出,第二步緊跟著又踏了出來,連著三步,便成了小跑。軒轅望與諸葛眠風動作一般,也連著退了三步,二人一進一退,始終保持著三丈的距離。

  「膽小鬼,為什麼總退?」

  看他們比鬥的扶英人已經有性急的開始喝罵了,與柳孤寒滿身刺骨的殺氣不同,軒轅望長得平平氣勢平平甚至於連一舉一動都平平,在於這些見多識廣的扶英權貴看來,他根本就不象一個劍技高手,既是如此,他連著後退便是膽怯了。

  崔遠鍾猛然向前邁了一步,用淩厲的目光掃了四周一遍,那些扶英權貴心中都不覺一動,崔遠鍾只是環視一圈,而那幾個性急大叫的卻似乎覺得崔遠鍾瞪了他們一眼,讓他們到嘴邊的喝罵被堵了回去。

  「無知。」一直平靜地看著一切的武哲光心中哼了聲,這些外行看不出來,他卻看得明明白白,軒轅望每一步的距離頻率都與諸葛眠風一模一樣,若不是軒轅望的目光極敏銳判斷力極強,絕難做到這一點。這看是不足為奇,但

  「不敢面對我嗎?」諸葛眠風改變了自己小跑的速度,忽快忽慢,想讓軒轅望無法跟准,但軒轅望腳步也忽疾忽緩,始終保持著與他三丈的距離,讓他無法近身施展自己的劍式。兩人繞著鬥場中央跑了數圈,諸葛眠風的劍上因為蓄力不得發而閃耀著紅光,發出噗噗的劍鳴聲。

  「哼,原來如此。」諸葛眠風、崔遠鍾與武哲光同時明白了軒轅望的用意,軒轅望想用這拖延戰術來消耗諸葛眠風的精力,諸葛眠風臉上笑容漸漸收斂,劍上的光芒也逐漸黯淡了。

  「他力不止此,現在就露出不支之色,定然是誘敵之計。」軒轅望一面疾退,一面思忖,「但他若是裝的,為何要裝得這樣明顯,這其中是否還別有蘊意?」

  漸漸的,諸葛眠風的腳步都踉蹌起來,看來似乎體力不支無法再堅持這樣的疾跑。扶英皇儲翻了賀秀騰一眼,明明是鬥劍,如今卻變成了比試耐力跑了,這讓皇儲覺得有些無趣。

  軒轅望越是思忖越覺對手這般故作姿態另有深意,腳步更不敢稍緩,諸葛眠風忽然大口喘息了幾下,腳步又加快了些,象極了在做最後的努力。軒轅望退得也更疾,正退間忽地覺得腳後一磕絆,他腦中靈光一閃,刹那間明白諸葛眠風的用意,但此刻為時已晚,他退得太疾,這重心一失身軀便踉蹌後退,再也無法保持從容。

  諸葛眠風大笑一聲,疲態一掃而空,他方才固作姿態,目的便是將軒轅望的心思全引到自己身上來,實際上腳步踉蹌間將地上的氈毯勾起來,軒轅望雖然小心,卻也沒有料到他會如此,轉了一圈後不出他所料果然被隆起的氈毯絆倒。諸葛眠風在笑聲中,身體掠了起來,象一支離弦的箭一般直沖向軒轅望,軒轅望再也無法同速後退,只得向後一挫步,止住傾倒的身軀,長劍前指,迎向猛衝過來的諸葛眠風。

  「他這般疾速前沖,無法騰空而起,那式飛龍在天也就不能施展出來,只要拼過這一劍,我仍有機會!」

  見軒轅望再無可避只得迎上來,諸葛眠風目光中閃過一絲喜色,三丈距離對於二人來說不過是瞬息間的事情,諸葛眠風猛然彈腿,右腳在氈毯上重重一挫,沉悶的聲音還未傳開,他的身體已經借這一挫之力由前掠變成騰空了。而前迎的軒轅望,只有驚訝地瞪大雙眼,看著諸葛眠風收劍至腰間,飛龍在天,就在眼前了。

  「為什麼!」

  沒有料到諸葛眠風腿上的力量竟如此強健,不但傾刻間止住前掠,而且立刻轉飛騰空,軒轅望腦中驀然閃過那一日諸葛眠風施展這一式飛龍在天的威力來。這一劍劍罡四散,任何一個方向都是劍罡攻擊之所在,當諸葛眠風在空中旋轉起來時,他的劍是如何刺出發力的,根本無法看清,也就無從格擋。

  幾乎同時,宮貞時的屍體也在軒轅望腦中閃過,敗就是死,軒轅望已然有了這樣的覺悟。雖然諸葛眠風也是神洲餘國人,但此刻無論出於何種考慮,他都必須將自己殺死才能向扶英皇儲交待。更何況,軒轅望本能地覺察到諸葛眠風對於緋雨的一見鍾情,那日見到緋雨指點自己之後,他定然將自己視作死敵,有這樣光明正大殺死自己的機會,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無數念頭從軒轅望腦中一閃而過,直到想起了緋雨,想起自己未能施展出驚神之劍以釋放緋雨,想起自己從不曾為緋雨真正做上些什麼,想起緋雨指點自己習劍……他覺得呼吸已經停止,心也不跳動了,四周儘是冰冷刺骨的寒。這,就是死亡的感覺麼?

第五章 不殺之劍

  「這世上沒有無破綻的劍式,任何劍式終有其弱點,阿望,你平日裏雖然小心,但比劍之時從來靈機百變,暗合《易》中道理,對此我倒是放心得緊,除非對手強你四倍以上,否則你便不會敗給他。你讀過《易》麼?」

  「弟子不曾讀過。」

  「《易》是我神洲智慧之源,易者,變之道也。天下變化,莫不在《易》之中,習劍者若不通《易》,正如盲人嗅花,雖知其香,卻不知其理。阿望,這有我手錄的《易解》,其中有些我的見解,你不妨去看看。」

  「那個人的劍式叫飛龍在天,取名自《易》呢,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阿望,你老師給你的《易解》你看了麼,下一句是什麼還記得麼?」

  「《易》第一卦乾卦,下一句是上九,亢龍有悔。」

  在生與死的那一線之間,華閑之與他的對話,緋雨與他的對話,幾乎是同時浮現在他腦中。

  「這諸葛眠風不可能強我四倍以上,他的飛龍在天雖然近於驚神之劍但還不是毫無弱點,只要有弱點我就有機會,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在這等死!」

  「飛龍在天下句是亢龍有悔,亢龍為何有悔,只因升得太高盛極而衰,一陰一陽謂之道,飛龍在天乃極陽,那其中便暗蓄至陰,至陰……至陰!」

  軒轅望腦海中念頭百轉,卻只是彈指間事情,而諸葛眠風開始旋轉身軀,劍芒如夏日雨後之虹一般光彩絢麗,五色斑闌的劍氣一圈一圈有如水波向四周擴散,看在眾人眼中,有如登高山望著那初升起的朝陽一般,讓人心中激蕩澎湃。習劍者看這一劍,可以見這一劍中蘊含的那近乎無法抗拒的力量,而不懂劍者看這一劍,也會覺得美侖美煥,幾近於自然界最激動人心的風景。

  「呀!」

  軒轅望前傾的身軀在他聲嘶力竟的喝聲中驀然矮身翻滾,在諸葛眠風劍氣擊在地面前一刹那,他貼著地面前沖了過去,諸葛眠風的劍氣噗的一聲,將他後背連皮肉帶衣衫削下一大塊來,但此刻軒轅望已然沖到了諸葛眠風的腳下。

  「糟糕!」

  「好!」

  武哲光與崔遠鍾腦中同時響起不同的聲音,而這聲音也在諸葛眠風與軒轅望腦中響起,諸葛眠風發覺自己四散激發出的劍氣漫無目標根本是在浪費精力,而軒轅望則發覺諸葛眠風腳下果然沒有劍氣擊來,這,便是飛龍在天的死角與弱點!

  「嘿!」軒轅望對於背後的傷痛一無所知,猛然騰身躍起,手中劍上青芒有如夏夜裏的星河,崔遠鍾嘴唇微動,銀河落九天?不,軒轅望這一式又不同於和他交手時施展的那式銀河落九天,而是逆運劍式,將由上方向下方攻擊的劍式變成了自下而上的劍式!

  在軒轅望劍下,一條由數十道劍芒組成的飛龍騰空而起,直擊向已經騰空到了極點正要下落的諸葛眠風。諸葛眠風心中一片冰冷,自己這飛龍在天施展開來,在同齡的劍士中只敗過一次,今天卻第二次被人破解了。更讓他心中驚怒的,是軒轅望穿透自己劍幕上撩的劍光,自己在空中,這一劍該如何避開!

  扶英權貴們的歡呼尚未出口,便已經變成了驚叫,人身體在空中,畢竟不如腳踏實地那樣行動自如,而軒轅望的劍正迎著諸葛眠風下落的身軀撩上去。

  雖然是驚呼,但這群扶英人眼中卻射出了渴望的目光,似乎對即將到來的血腥一幕無比期待,或者是因為他們在內心深處仍未把代表扶英皇儲出戰的諸葛眠風當作自己人,在他們看來,這只不過是場神洲老大帝國余國人的內訌而已,因此越是頭破血流開腸剖肚他們就越覺快樂吧。

  諸葛眠風已經覺得力不從心了,他那式飛龍在天,原本就是極耗精力的劍式,但方才軒轅望面臨生死關頭,如今轉成他處於生死一線,與軒轅望在那刹那間找到了飛龍在天的破綻一樣,他也在刹那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來。

  他在空中的身軀努力扭動,變成了頭朝下,在這片刻間做出這樣的身形轉換,是常人難以想像的,軒轅望上撩的劍式與他下點的劍擊在一起,「錚」然一聲,借這一擊的彈力,諸葛眠風下墜之勢略止,緊接著二人之劍再度相交,利用這再次相擊的震力,諸葛眠風斜移過去。他只有兩劍之力,但憑這兩劍之力卻終於轉危為安側飄開來。

  但諸葛眠風心中雪亮,自己不過是將死亡稍稍推遲了些,軒轅望還有餘力再度追擊,那時自己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果然,軒轅望猱身而進,神奇劍式如萬叢碧竹般遞了出去,噗噗的劍氣聲中,尚未落穩的諸葛眠風能做的只不過是閉上雙目,等待軒轅望之劍入體。

  身上數處傳來冰冷的感覺,接著是錚的一聲劍鳴,諸葛眠風霍然睜開雙眼,軒轅望已經收劍入鞘,退在三丈之外看著自己。

  看了看身上衣裳的破處,諸葛眠風忍不住活動了下手腳,確信自己並沒有受傷,這才驚訝地瞪著軒轅望:「你……你為何不殺我?」

  「我為何要殺你?」

  靜下來的軒轅望,發覺自己身上早被汗水浸透了,特別是背上被諸葛眠風劍氣削破之處,更是火辣辣的疼痛,他呲了呲牙:「勝負已分了,苟能制侵淩,豈在多殺傷?」

  「苟能制侵淩,豈在多殺傷?」

  軒轅望的聲音並不十分響亮,但被二人兔起狐落般的比鬥驚得鴉鵲無聲的大廳裏,這句話還是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中。這句詩對於這些精通神洲典故的扶英人來說並不陌生,詩人原本是指兩國征戰,但用在此時此處,卻也極為合適。

  「若是你不曾見過我那式飛龍在天,負的會是你!」諸葛眠風臉色灰白難看,雖然他並未受傷,但在心靈上受到的打擊,讓他臉上再也沒有那種懶洋洋的笑來。這一戰是如此驚心動魄,讓他也不禁略有些失態。

  「是,我占了知己知彼的先機。」對此,軒轅望無意否認。

  賀秀騰揮了揮手:「第二場,軒轅望勝出。」

  「苟能制侵淩,豈在多殺傷……」扶英皇儲再次重複一遍這句詩,雙眉輕擰,若有所思,當聽到賀秀騰宣佈結果時,他不自覺地拍了拍巴掌,傾刻間,疾風驟雨一樣的鼓掌聲響徹大廳裏。殺人,固然是刺激的事情,但在殺人的最後關頭收住手者,似乎更易贏得眾人的敬意。

  扶英權貴們再看軒轅望的目光,再也沒有因他氣質外貌平平而產生的輕視,也沒有因他躲避與諸葛眠風正面交手而產生的譏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樣的敬意。方才這場比鬥,不僅是劍技的較量,還是智慧與人極限的較量,更是人性與人欲望的較量。每個人心中都有殺戮與破害的欲望,每個人都在等待殺戮與破壞的正當理由,當正當理由在手時,很少有人能夠克制住自己,此時能克制住自己,便是能超越自我者。

  「克己復禮是為仁也。」

  緩緩走向鬥場中的武哲光不覺吐出了這樣一句話,與他相對行來的崔遠鍾看了他一眼,武哲光一瞬間覺得,崔遠鍾在這長久未息的掌聲中仍聽到了自己的低語。

  掌聲仍未歇止,軒轅望不得不舉劍向四周致意,但這樣換來的是更多的掌聲。身為敗者的諸葛眠風眼中有些潮濕,他看了眾人注目中的軒轅望一眼,黯然後退。但他經過之處,有幾人喚住他,向他挑出大拇指,從他們臉上坦誠的笑意來看,他們是發自內心的。

  「一場比鬥,無論是勝者和負者都能得到歡呼,那是因為他們同樣展示了自己的劍技智慧與自己在危機之時那超越生死的能力。」崔遠鍾與武哲光目光相對,他知道對方能在這潮水一樣的掌聲中聽到自己的話:「這一戰,沒必要再比下去了。」

  「勝負已分,確實沒必要再比下去了。」武哲光握住劍,深深一鞠,向崔遠鍾行了禮,再向看著他們的軒轅望略點頭以致意。賀秀騰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方才那一戰已經將今日眾人的心情都帶去了,武哲光與崔遠鍾此刻心中都沉浸在那一戰的餘韻之中,對於鬥劍只怕都沒有興趣。

  他快步來到皇儲身邊,低聲向皇儲徵詢,皇儲點點頭,伸出雙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過了許久,眾人的掌聲才定了下來,皇儲道:「今日劍士的比鬥已經足夠精彩了,正如那位軒轅望劍士所言,勝負已分,再比下去毫無意義,因此第三戰便作罷。」

  扶英權貴們嗡嗡議論起來,聽到軒轅望耳中的,大多還是贊同。雖然這些扶英權貴也如同大余國權貴一般荒淫,但他們還有餘國權貴所不具備的朝氣與胸懷。

  「今日鬥劍讓我大開了眼界,劍士們的劍技非我等所能明白,但他們的智慧、勇氣、堅忍、奮發與仁恕,卻是我與諸君所都明白的,我不懂劍,卻懂這五種品格于民于國都至關重要,因此我將向內閣提議,將劍技定為國技,國庫每年將撥專款用於劍技之傳承與發揚。天佑我大扶英帝國!」

  「天佑我大扶英帝國!」

  大廳中數十人齊聲高喊,由於回聲,象有成百上千人齊聲高喊一般。崔遠鍾與軒轅望感覺到一種震動,在這種震動面前,他們個人的劍技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這一戰代表皇儲出戰的兩人一死一敗,原本是扶英國顏面丟盡,但皇儲這一番話卻不但將顏面挽了回來,更重要的是,這此扶英權貴表現出來的對自己國家的那種發自內心的熱情,讓崔遠鍾與軒轅望也禁不住變了臉色。

  畢竟,沒有哪個個人,可以對抗一個朝氣蓬勃的蒸蒸日上的國家。

  一片歡呼聲,崔遠鍾與軒轅望微垂下頭,面對著這潮水般的熱情,一切平息之後,他們向賀秀騰與皇儲告退。

  「此次招待簡慢了,還請諸位不要介意。」

  皇儲的面容極為謙和,不再象初見時那樣站在三丈之外,而是招呼二人來到他身邊:「我自幼在泰西求學,在泰西見過泰西人的搏擊,一直以為其不雅,回國之後便將國內的劍技拳術當作這搏擊一類,以為于國於民無所補益,因此也就不甚重視。今日見了諸位比劍,才知道我此前是見識淺顯,謝謝諸位指教了。」

  「不敢,您太客氣了。」崔遠鍾心中暗暗一凜,堂堂皇儲以如此態度對待兩個異國劍士,換了常人早就受寵若驚,恨不得粉身碎骨以報了。

  「唔……過幾日我就要回京城,還要多多去趙王殿下那兒拜訪,接受尊師華先生的指教才是。他能教出你們這樣的弟子,實在讓人敬佩,如果可能,我倒想請尊師收我這個不成才的弟子呢,哈哈,只怕趙王殿下不肯忍痛割愛。」皇儲將崔遠鍾的謹慎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不再客氣什麼,又道:「我讓賀秀騰大人送你們回去,以後在我扶英有什麼難處,儘管去找他好了。」

  「多謝皇儲殿下。」崔遠鍾與軒轅望深深一鞠,「孤寒師弟有傷在身,不能來向皇儲殿下行禮告退,還請殿下寬恕。」

  「無妨,無妨。」皇儲點點頭,目送崔遠鍾他們退開,在他們離開幾步之後,他又忍不住道:「看來我們總是稱神洲余國是老大帝國倒是錯了,那分明是個少年帝國麼!」

  似乎聽到了他的話,也聽明白了他的話,崔遠鍾與軒轅望都輕輕垂首。這一戰,不僅讓這些扶英權貴明白劍之大道,更讓他們意識到,他們以為落後的衰老的東西之中,原來還暗含著永恆的生生不息的真蘊。對於神洲余國,他們的輕視之心即使不曾全去,但至少將他們可能的侵淩之意暫且打消了吧。

  由於這一戰事關重大,華閑之在第二天便領著石鐵山與陽春雪來到貴立。看到柳孤寒的傷勢,華閑之也不禁有些心驚膽戰,不足一年的功夫,柳孤寒受了兩次幾乎致命的傷,他身體所受的重創,若不仔細調養只怕會留下很嚴重的後患。

  「那諸葛眠風的飛龍在天,果然威力驚人,我看到他施展出來時,幾乎都不能呼吸了。」崔遠鍾有些眉飛色舞,「我當時想,若是我面對諸葛眠風這一式,能如何去做,想來想去,也只有借我黃金之劍硬扛,即便接下了,身受重傷也是難免的了。」

  「飛龍在天……飛龍在天……唔。」華閑之重複了一遍這一式的名字,微微笑了起來,他眼前似乎也出現了一個慵懶的修長的身軀在空中旋轉出劍的樣子。停了下,他問:「那阿望是如何破他這一劍的?」

  「說起來阿望膽子也不小,迎著那劍的劍勢向前撲過去,那一刻阿望的速度只可用白駒過隙來形容,雖說如此之快,阿望背上也受了傷,他撲到諸葛眠風腳下,那兒果然是諸葛眠風攻擊的死角,阿望乘勢而起,反劍上撩。」

  「哦,阿望那時也打出真怒來了吧,那時勝負已分,若是阿望依舊平靜,這反劍上撩的殺手就不會施展了。諸葛眠風又是如何破解的?」

  「按理說諸葛眠風應是無從閃避,但他硬生生在空中翻轉,宛若停在空中一般,連著與阿望對了兩劍,借這兩劍之勢彈開,避過這致命之劍。」崔遠鍾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軒轅望在一旁看了心中也暗暗吃驚,當時他身在局中,反而不如旁觀的崔遠鍾看得清楚。

  「嗯不錯,這諸葛眠風在劍技上已窺庭徑了。接著阿望是不是乘機前跨,利用對方立足未定之機施展他的絕殺了?」

  軒轅望不由點了點頭,華閑之沒有看到比鬥,但說得卻與當時情形一般無二,崔遠鍾道:「正是,那一式我也見阿望施展過幾回了,因此一見阿望出手便覺得奇怪,這次他施展出來看似聲勢嚇人,中間卻缺了點什麼,事後想來缺的是殺氣,阿望出劍之時便不準備殺死那個諸葛眠風。」

  「好,阿望這一劍能不殺,比之於殺又進了一步。遠鍾,阿望在劍道上進展極速,只怕已能與你並肩了。」

  「已經超過我了。」崔遠鍾爽然道,「換了我,便是不殺,也會讓那諸葛眠風受些傷。」

  「非也,非也,你有你的劍道,阿望有阿望的劍道,孤寒也有孤寒的劍道。天生萬人,萬人各自不同,阿望之不殺與孤寒的必殺都與他二人心境經歷相合,你的劍道也應與你相合,聖人言因材施教,便是這個道理。」

  崔遠鍾撓了撓頭,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看到軒轅望與諸葛眠風那堪稱經典之戰,他的心中第一次產生強烈的危機感,不僅是軒轅望,那個諸葛眠風的劍技其實也不在他之下,這次戰敗,不過是偶然罷了。

  「阿望不下殺手,這做得很好,惟仁者方無敵。」華閑之向軒轅望點頭贊許,臉上露出欣慰的笑來:「若是因為這一戰能觸動扶英皇儲殿下,使之真正明白仁之道,那不僅是扶英一國的萬幸,也是我神洲余國億兆黎民的大幸。扶英皇儲……但願他能懂得這個道理。」

  軒轅望有些靦腆地笑了笑,他收住劍時卻沒有想到這麼多,因此華閑之的稱讚讓他有些不適。他正想岔開話題,屋外有個余國來的求學少年走了進來:「華先生,有個扶英人要見遠鍾與阿望。」

  「哦,請他進來吧。」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拜訪有了心理準備,華閑之從容地道。

  過了會兒,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這是扶英人的木履特有的聲音。軒轅望拉開了門,見到來人輕輕咦了聲。

  「軒轅君,正午好。」

  武哲光向他鞠躬行禮:「諸葛君說在你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等你。」

  「啊?」沒有想到來的雖然是武哲光,想見他的卻是諸葛眠風,軒轅望心中閃過一縷驚訝,他回頭看了看華閑之,華閑之默許地點點頭,軒轅望便向武哲光也行了一禮:「那麼我就失陪了。」

  「這位是華先生吧,早就聽說了您的大名,知道您今天來了這裏,我便來拜謁了……」

  武哲光的聲音慢慢消失在身後,軒轅望快步走出了門,一路小跑向學堂奔去。第一次見到諸葛眠風應是在余國華州府城吧,只不過諸葛眠風根本不將那當作二人的初次見面,第二次見面應是在魔石車站,諸葛眠風也早就忘了這事,他說的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應是他與緋雨第一次見面的學堂一角的灌木林中才對。

  「跑那麼快做什麼,又不是去見美女!」

  正當軒轅望心中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去面對敗在自己劍下的諸葛眠風時,緋雨的聲音及時地響起,軒轅望放慢了腳步,向不知何時從劍中出來跟在他身後的緋雨笑了笑:「呵呵……」

  「傻瓜!」

  見到他迷糊的笑容,緋雨忍不住薄薄嗔了句,但只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向軒轅望綻開一個如春花般燦爛的笑:「昨天可真是厲害啊!」

  「呵呵,還是要多虧了緋雨,我想到你說的飛龍在天下一句亢龍有悔,這才找到了他這一式中的破綻。」

  「嗯……算你知道好歹!」緋雨半是頑笑地道,停了停,她忽然伸出手來,慢慢與軒轅望手掌觸了一下,軒轅望本能地反手握住她的手,柔軟溫潤的感覺從自己手上傳來,軒轅望先是覺得夾著羞澀的歡喜湧上心頭,旋即驚跳起來:「你……你……」

  「發覺了吧?」緋雨咯咯嬌笑,臉上也滿是欣喜欲狂。

  軒轅望仔細打量著緋雨,伸出手去輕輕觸摸了一下緋雨的衣裳,當他確信自己似乎觸著了什麼時,狂喜已經爬滿了他的臉。

  「你有形體了?」他顫聲問道,但讓他的狂喜漸漸退卻的是,緋雨搖了搖頭:「還不能算有形體,那個人不知用什麼術法,將我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但只要你的力量足夠強,我終有一日會掙脫這柄劍有自己的形體。阿望,多虧了你呢。」

  軒轅望先是有些失望,但終於還是被歡喜所代替。緋雨選擇在他去見諸葛眠風之前告知這個消息,其用心是不言而喻的,更何況,隨著自己劍技一天天漸長,緋雨也一天天真實起來,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他覺得欣慰的!

  「你們來了。」見到緋雨也來了,諸葛眠風先是有些詫異,接著有些歡喜,旋即又是苦澀,這三種神情走馬燈一般在他臉上閃過,最終還是被他那懶洋洋的笑容取代。

  軒轅望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自己不僅在劍技上擊敗了諸葛眠風,在另一個戰場上也完勝對手,甚至於根本不曾給對手勝利的希望。

  「正午好……」

  實在想不到怎麼樣同對方打招呼,軒轅望不經意地學了武哲光的一句,卻再也不知說什麼好。

  正午的陽光從不算高大的喬木間隙撒下來,在諸葛眠風與軒轅望身上灑下了斑闌的影子,吹面不寒的楊柳春風在枝與葉間婉轉回旋,頑皮地拂動著二人的頭髮。諸葛眠風看著軒轅望,直到如今他還不願相信,自己竟然會敗在這個平平淡淡甚至有些靦腆的少年劍下。

  「這位姑娘,你能不能離開會兒……有些話,只能在男人間說。」

  輕輕咳了聲,諸葛眠風轉向緋雨,緋雨微微一愕,接著莞爾一笑:「好的,我明白,我也不會問他。」

  對於緋雨的聰慧,諸葛眠風半是讚賞半是遺憾地歎了聲,看著緋雨婀娜的身影消失在林外,諸葛眠風卻沉默了。

  「你……你要說什麼?」軒轅望有些困惑,在他想來,這樣沉默著呆在一起的,應該是能在心靈上契合的至交好友才對,但諸葛眠風分明是他的敵人啊。

  「哦……我是來說聲對不起的。」諸葛眠風微垂了下頭,似乎是表示自己的歉意:「昨天我是完敗了,最後說那些不服輸的話沒有任何意義。」

  「啊……」軒轅望無法回應諸葛眠風的歉意,他搜腸刮肚,也想不出有什麼適合此時此刻的話可以講,因此只能無意義地啊了聲。諸葛眠風略有些遲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這一聲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我想以我們二人的劍技而言,無論是你勝我還是我勝你,都不過是偶然。」軒轅望想了想,慢慢道。

  「哈哈……你還很謙虛啊。」諸葛眠風臉上又浮起了那慵懶的笑來,既然不知道如何說,那就不說廢話,直接說明自己的心意就是了。他眯了眯眼睛,躲避一線透過枝葉直射在他臉的陽光:「你的劍技,還有柳孤寒的劍技,讓我發覺神洲余國原來並不只有一人而已……」

  軒轅望側耳聽他緩緩訴說,心中卻百思不得其解,他說神洲余國不只一人,那一人是誰?

  「軒轅望,你可曾有過一個對手,自學劍起你就從不能取勝麼?」看到軒轅望眼中的疑惑,諸葛眠風問道。

  軒轅望低頭沉思了會兒,自己學劍還差些日子才滿一年,若不是緋雨為自己奠基,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達到今天的境界,但自從自己正式與人鬥劍來,似乎還沒有哪個對手讓自己覺得不可戰勝……不,除了那個人,那時自己不懂劍,因此看不出那個人的厲害,這些日子自己進展神速,每每回想起來,那人的劍技自己實在是沒有絲毫把握……

  「趙冰翼?」軒轅望緩緩吐出這個名字,側臉看著諸葛眠風。

  「正是她,趙冰翼。」諸葛眠風苦笑,吐出這個名字他的神情有些複雜,過了會兒他又道:「我十歲正式練劍,那時趙冰翼才六歲,如今我練劍八載,在京城年輕一代劍士中也算是個人物,與其他同齡劍士鬥劍總是互有勝負,但唯獨與趙冰翼十一次鬥劍十一次皆敗……」

  「不僅是我,整個京城習劍少年沒有人是她對手,甚至許多成名多年的劍匠劍師都敗在她劍下。雖然如今劍技式微,但我自認數百年來年輕劍士能到我這地步者並不多,可卻無法在趙冰翼處獲得半點機會,軒轅望,雖然你擊敗了我,但我說你如今還不是她對手,你信也不信?」

  軒轅望低下頭來,思緒傾刻間回到近一年前,趙冰翼與華州府城的劍匠丁垂雲丁大叔那一場鬥劍,趙冰翼任丁大叔狂攻數十劍,卻不曾給丁大叔一絲毫取勝之機,當她將丁大叔的厚土劍門劍式看完之後,只一劍滄海月明,便徹底擊敗了丁大叔。自己如今或者也有擊敗丁垂雲的能力,但象她那樣輕鬆自若恐怕還不可能。

  「我確實不是她對手。」想到這裏,軒轅望垂下雙眉,輕聲道。

  「我有個感覺,你與趙冰翼遲早會有一戰!」諸葛眠風揚起雙眉,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我相信我的感覺,我卻不希望你與趙冰翼交戰,與趙冰翼決戰的,應是我,也只有我!」

  他身上發出的強烈的鬥志讓軒轅望抬起頭來,諸葛眠風已近成年的臉上,不再有那慵懶的神情,而是堅毅與果決。

  「大半年前我隨傅恩師、趙冰翼來這扶英,看到趙冰翼橫掃扶英少年劍士,除了當時尚在深山修行的武哲光,趙冰翼在扶英仍是所向無敵。那時我心中便決定留下來,我若在趙冰翼身邊,便很難再在劍技上有所進展。但如今見了你,我又決意回神洲大余,我將遍訪明師,一定要讓自己劍技更進一步。」說到這兒,諸葛眠風猛然轉向軒轅望:「在那之後,在我擊敗趙冰翼之前,我定要先擊敗你。」

  軒轅望的心怦地跳了一下,他明白,諸葛眠風這樣當面說出來不亞於是立下了誓言,自己從今以後便要時時記著這個對手了。

  「所以,你要全力練劍,我不希望我再見到你時,你卻止步不前。」

  說到這一句,諸葛眠風的神情又由激動轉為平靜,他哈哈一笑:「總之這就是我要說的,代我向那位姑娘問好,軒轅望,再會了。」

  「再會了。」不自覺地,軒轅望拔出劍,與諸葛眠風擊劍行禮,諸葛眠風施施然走出了灌木林,軒轅望站在那兒發了會呆,也慢慢走了出去。

  看出了軒轅望神情有些異常,迎來的緋雨頑笑了兩句,軒轅望卻始終心事重重。因為,他對於有諸葛眠風這樣的一個對手並不擔憂,卻對諸葛眠風的預感極擔憂。

  「我有一個感覺,你與趙冰翼遲早會有一戰!」

  軒轅望驀然想起那天趙冰翼與丁垂雲鬥劍之時,自己原本可以站在一旁看熱鬧的,結果卻是拼命逃走,直到那最後一劍時自己才扭回頭看到趙冰翼施展那式滄海月明,自己當時為何會想逃走?

  難道說,自己那時心中,就也意識到了自己與趙冰翼遲早會有一戰麼?

  回到住處,迎面遇上崔遠鍾,他剛剛送武哲光回來。兩人見面,都是一陳沉默,在站進院門前,崔遠鍾忽然一笑:「阿望,武哲光約我一戰。」

  軒轅望一愕,看來有麻煩的,並不只自己一人啊。

第六章 萬水千山總關情

  初夏時節,應是海邊最美好的時刻吧,湛藍如玉的天空,燦爛如金的沙灘,澎湃激蕩的大海,再加上活潑舒暢的風,實在是讓人恨不得醉在其中,永遠也不會清醒過來。

  這裏大約是貴立城最好的一段海灘,但讓人奇怪的是,這兒遊人雖多,但海灘上倒還是乾淨,不少人用塊布墊著就躺在陽光之下,甚至於在海灘邊的青石路上也有這樣的人,據說這是自泰西傳來的風俗,偶爾還可以看到衣著甚少的泰西女子。

  當然,更多的還是穿著長長裙袂的扶英女子。特別是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她們自至德革新以來成長,前朝對女子的種種禁束早就被她們遺忘,雖然不象泰西女子一樣在這般的場合裏衣著暴露,卻也活潑歡娛,遠遠比神洲余國那些扭捏作態的大家閨秀們讓人歡喜。

  少女邁著輕步的腳步從躺著的人身邊繞過,她不好意思從別人身上跳過去,只得繞開來。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地上躺著的人,卻沒有注意在這附近玩鬧嘻戲的孩子,當她聽到一聲「小心」時,一個孩子們玩的氈球已經飛到了她眼前。她慌忙用手想護住頭臉,球雖然躲了過去,腳下步子禁不住亂了,踩在了一隻腳上,這讓她心中一慌,「對不起」三字脫口而出。

  「啊,是誰呢……」

  被他踩到的人臉上蓋著一本書,看書名似乎是什麼律法方面的學生教材,當那人坐起來嘟噥了一句時,少女注意到他那張年輕的臉。

  年輕人揉了揉被陽光刺得有些疼的眼睛,看了還站在旁邊似乎是等待自己處罰的少女一眼,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片狐疑:「你……你……」

  「對不起了,實在抱歉,方才是我不小心。」少女爽朗地回答,還用力地鞠了個躬,那年輕人聽了她的聲音才收回了驚疑不定的神色:「真是嚇我一跳,太象了,實在是太象了……」

  少女心中有些不安,自己已經兩次道歉,為什麼這個看起來很開朗的年輕人卻還在說些自己聽不明白的話來。少女的不開心立刻寫在了臉上:「喂,人家已經道歉啦!」

  「哦……」年輕人這才收回注視在她臉上的目光,是很象,但要年輕稚嫩些,更重要的是,這少女身上的健康與活力不是她象的那個人身上有的啊。

  年輕人心中有些微微的鬱悶了,雖然她平均每月會給老師來一封信,說東都開定城的一些變化,偶爾也談談自己的身體,但老師不在身邊,她的病……她的病應該沒有問題吧。

  少女的不開心變成了不滿,這個傻瓜一樣的臭男人,竟然對著自己毫不理會,難道說自己道歉了還不夠麼?她背過手,偏頭看著年輕人:「你倒是說句話呀!」

  「啊……沒什麼,不要緊,沒事,我沒事……」年輕人醒悟過來,有些狼狽,脫口而出了一大堆沒意義的廢話,少女噗地笑了出聲,「一個學校裏的書呆子」,她想。

  「因為你很象我家鄉的一個人,所以有些失禮了。」年輕人對少女很有些好感,輕輕點頭道。少女卻不將他的話當作真的,她對自己的美貌還是很自信的,也不知有多少輕薄少年以這「象我認識的某人」為藉口與她接近了,「一個好色的書呆子」便成了她心中給這年輕人的新評價。

  「那我就告辭啦!」少女點了點頭,那年輕人果然有些失望,但他並沒有象少女預料中的那樣出言詢問或是相留,只是微微頷首。

  「一個有色心沒色膽的書呆子。」少女立刻升級了自己對年輕人的評價,轉身離開了這裏,年輕人揉了揉被曬得發蕩的臉,又吐了句「真象」。

  海灘邊的偶遇,對於崔遠鍾來說只不過是在扶英期間萬千偶然中的一個,對於那少女而言更是轉首即忘的瑣事,但萍聚萍散,某種被稱作緣份的東西將兩個已經相互忘懷或準備忘懷的人,又推到了一起。

  由於在皇儲御宴前的表現,軒轅望與崔遠鍾都得以在會館中擁有自己單獨的小房間,幾天之後,崔遠鍾獨自坐在屋中看書時,他的屋門忽然砰地被推開來,崔遠鍾揚眉一看,軒轅望滿臉怪異的表情站在那兒。

  「阿望,怎麼了?」軒轅望向來謹慎小心,很少這般重手重腳,因此崔遠鍾立刻明白有事發生了,他合上書本問道。

  「怎麼了?」軒轅望嘿嘿笑了起來,他雖然老實誠懇,卻還是少年心性,因此崔遠鍾見他笑得怪異,只覺毛骨悚然,忙回想這兩日,覺得便沒有做什麼可能被他抓住小辮之事,這才再問道:「笑得那麼可怕,又起什麼壞心眼了?」

  「起壞心眼的是你吧!」軒轅望猛然撲過來,伸手卡住崔遠鍾的脖子:「老實坦白,你是什麼時侯認識那麼漂亮的扶英姑娘的?」

  不自覺中,那日海畔偶遇的少女浮現在腦海裏,但崔遠鍾立刻收斂了心神:「你胡說什麼呀你,我幾曾認識扶英姑娘了,倒是你,我可不只一次見到有個女子跟你在一起,每當我靠近的時侯那女子就跑了,哼哼,還是你坦白吧!」

  「還想隱瞞,遠鍾師兄啊遠鍾師兄,人家可是辛辛苦苦找來嘍!」軒轅望一聽便知他提到的那女子就是緋雨,心中倒是先怯了三分,但嘴上卻不肯示弱。崔遠鍾聽了怔了怔:「找來了?哪個?」

  「不逗你了,你自己出去看便知道啦!」

  崔遠鍾見他說得認真,心中暗自奇怪,他雖然豪爽,又正處於情苗萌動年紀,象所有正常男子一樣,口頭上風流總是有的,但實際上卻潔身自好,來到扶英真沒有認識什麼扶英的女子。帶著重重疑思,他隨口應付了軒轅望一句,便走了出門。軒轅望卻不想立刻放開他,賊也兮兮地跟著他身後。

  出了門,在會館寬敞的院子裏,零零散散有些余國的學子在活動,在雖然不多但卻雜亂的人群中,崔遠鍾一眼便認出了立在一邊屋簷下的那個扶英女子。

  「是她……」崔遠鍾心中遲疑了一下,自己那一日並沒有對她如何啊,她怎麼找上門來了,她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快去啊快去啊!」看到崔遠鍾遲疑,軒轅望立刻起哄,恨不得代替他過去似的。崔遠鍾白了他一眼,大踏步向那扶英少女走了過去,軒轅望卻厚著臉皮跟了上來。

  「啊,是你?」

  那扶英少女顯然也認出了崔遠鍾,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她沒有料到在海邊偶遇的那個有色心沒色膽的書呆子竟然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

  象扶英人那樣,崔遠鍾半鞠為禮:「我就是崔遠鍾。」

  「對……對不起,失禮了。」扶英少女臉上浮起一團紅暈,忙深深鞠了下去,長長的黑亮的頭髮幾乎拖在了地上:「我叫鹿之純,請多關照。」

  看到二人這個樣子,軒轅望忍不住噗的笑了出聲來,又趕緊捂住嘴,但二人的目光都轉到了他臉上,見到二人怪異的目光,軒轅望擺擺手:「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繼續……」

  鹿之純的臉再度紅了起來,她原本不是個靦腆害羞的少女,但面對著這個被自己認為是有色心無色膽的書呆子,不知為何她覺得有些不自在。崔遠鍾倒還是坦然,他瞪了軒轅望一眼:「去,有多遠躲多遠去!」

  軒轅望再忍不住笑意,哈哈大笑著跑了開來,看著他離開後,崔遠鍾才收回目光,開口道:「對不起……」

  鹿之純同時張口道:「對不起……」二人發覺自己說的和對方說的一模一樣,都怔了下,不覺相視一笑。崔遠鍾溫和地道:「你說吧。」

  鹿之純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內心似乎在做著掙扎。崔遠鍾呆呆地看著她的臉,輕輕歎了口氣,「真象」兩字個又浮現在他腦海中。比起那天海邊上的爽朗活潑的樣子,現在的鹿之純更象遠在余國的依素。

  崔遠鍾的歎息讓鹿之純省悟過來,她睜開眼,終於說了出來:「聽說……聽說您要與武哲光鬥劍?」

  「啊?」

  崔遠鍾心顫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麼,武哲光約自己比劍已經有些日子了,但比劍的時間卻始終不曾定下來。崔遠鍾心中倒是希望越早越好,但那個武哲光卻以受諸葛眠風與軒轅望之戰影響太大無法完成完美一戰為由而要求推遲些時日,崔遠鍾確信自己除了老師與軒轅望柳孤寒外沒有告訴別人,那麼鹿之純的消息,一定是從武哲光那兒得來的了。雖然相識不長,崔遠鍾卻以為自己對武哲光有了一定的瞭解,他絕不是到處宣揚此事的那種人。

  「是這樣,我是哲光君的未婚妻……」

  滿臉是紅暈的鹿之純鼓足勇氣,將自己與武哲光的關係說了出來。崔遠鍾慢慢垂下頭,低低「哦」了聲,兩人間陷入有些尷尬的沉默。

  「你來找我,是為了我與武哲光之戰麼?」

  「是的……」鹿之純也垂下了頭,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男子面前,自己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或者是因為自己在他身上,感覺到某種只有親近的人身上才有的味道吧。她慢慢將自己與武哲光自幼訂婚,但武哲光醉心於劍技,無論是離家修行還是與人鬥劍都讓自己提心吊膽的事情一一向崔遠鍾說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讓我在鬥劍中輸給武哲光?」

  鹿之純的傾訴停了下來,崔遠鍾慢慢地問道。

  「不是!我是希望您能夠徹底地擊敗哲光君,只有這樣他才能知道,離開這人世一個人躲進深山裏是練不好劍的,普通人的生活與劍並沒有衝突!」

  看著鹿之純極為堅決地握緊拳頭,似乎面對的不是崔遠鍾而是武哲光本人,崔遠鍾苦澀地笑了笑:「明白了。」

  「那麼您答應我了?」

  忍住自己轉過身去的衝動,崔遠鍾用手指拂開擋在眼前的頭髮,停了好一會兒才道:「不。」

  在鹿之純搶過話頭之前,崔遠鍾終於轉過身去,背對著她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我只能盡力而為,但武哲光的劍技……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勝過他。」

  「您一定能行的!」

  鹿之純先是失望,緊接著便是狂喜,她合攏雙掌,默默向蒼天祈禱。

  「真是個單純的女子,難道說就不怕我傷著武哲光麼?」一邊向回走,崔遠鍾心中一邊苦澀地想,「或許……或許……」

  「嘿嘿,遠鍾!」

  突然闖出來的軒轅望的臉讓崔遠鍾嚇了一跳,但心中被煩悶所困擾,崔遠鍾無心同軒轅望頑笑,揮了揮手不理他。軒轅望卻以為他是羞澀,不退反纏了上來:「說了些什麼?」

  積郁在心中的苦澀與煩躁忽然爆發出來,崔遠鍾猛然將軒轅望推開:「她是武哲光的未婚妻,來和我談武哲光的事,現在你滿意了吧?」

  「對不起……」被崔遠鍾的怒吼震住了,軒轅望立刻道歉,崔遠鍾心中怒意稍泄,又瞪了軒轅望一眼,不再理他便自顧自回屋裏去了。

  軒轅望摸了摸頭,心中頗覺無趣,也回自己屋中。聽到外邊軒轅望的腳步聲遠去,崔遠鍾卻禁不住喟然長歎,只覺自己這十八載歲月盡如鏡花水月,似乎什麼也不曾收穫到。

  「不錯,老師待我情如父子,但老師對阿望鐵山他們也會如此,鳳羽與我打出來的交情,但只要有鬥劍的對手就好,哪管那個對手是不是叫崔遠鍾,依素姐心中只有老師,這個鹿之純心中也只有武哲光……為何,為何就沒有一個人心中只有我?」

  心念一轉,想起一直對自己敬愛有加的石鐵山,但卻絲毫不曾減去內心深處的孤獨與寂寥:「鐵山對我是好,但他也不只是敬愛我,多半還是敬愛老師……」

  無邊愁緒,千回百轉,終歸到與武哲光之戰上。若不曾與武哲光約見,鹿之純與自己不過是見過一面的陌路人而已,根本不可能引起自己這愁腸百結,那在與武哲光之戰中,自己是否要當場將之殺死?亦或讓他重傷殘疾,讓那有眼無珠的鹿之純終身在淚水與懊悔中渡過?

  太陽漸斜,小小的屋子裏光線越來越暗,崔遠鍾漸漸籠罩在黑暗之中,他的臉上,也露出幾分陰冷。

  「你覺不覺得,近來遠鍾師兄有些古怪?」

  軒轅望敏銳地發覺了那一日之後崔遠鍾的變化,華閑之不在,他唯一能商量的人就是石鐵山了。

  「沒啊,遠鍾師兄每餐仍能吃三大碗,每日裏練劍讀書都和以往一樣努力,雖然話少了些,但並沒有生病啊。」

  石鐵山的回答讓軒轅望只有苦笑,或者在石鐵山看來,崔遠鍾這樣就是正常,但軒轅望卻發覺,在練劍之時崔遠鍾出手越來越狠辣,甚至有收不住手而誤傷之事,這在於崔遠鍾是極不正常的。

  「一定是那個女子來找他的事,那個女子是武哲光的未婚妻,自然希望遠鍾師兄敗在她未婚夫手中,扶英人有許多古怪的東西,莫非她對遠鍾師兄下了毒?要不是迷魂之術?不成不成,我必須救遠鍾師兄!」

  無法在石鐵山那兒得到幫助,軒轅望只有求助於緋雨,緋雨聽了先是一愕,緊接著是一陣嬌笑:「哈哈,阿望,我看你遠鍾師兄一切正常,不正常的倒是你啊,想得也太多了些吧!」

  「緋雨,我是請你幫我的,你不要嘲笑我啊!」軒轅望真有些急了。

  緋雨不再取笑他:「阿望,有些事情不是旁人幫助就可以解決的,只有自己心中分清楚孰重孰輕,才能對最終結果無怨無悔……」

  軒轅望眨巴眨巴眼睛,等待著緋雨繼續說下去,緋雨卻莞爾一笑:「我說這些做什麼,再說也是對牛談琴。」

  「啊,你說我是牛!」軒轅望哞哞學牛叫了幾聲,他知道緋雨不願再說,他也並非真的不懂緋雨所說的,顯然崔遠鍾如今正面臨著他人生以來最大的危機,這危機雖然不在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險,卻也關乎崔遠鍾今後的命運,旁人再著急,也無法越箸代庖。

  命運之路雖然有的崎嶇有的平坦,但始終是在每個人腳下,每一條叉路,都是自己所選擇。

  時間就在等待與消磨中流逝,華閑之回來了幾次,軒轅望不知道他是否發覺了崔遠鍾的變化,無論心中如何想,華閑之的表情始終是從容不迫。近兩個月後的酷暑之時,軒轅望終於看到了武哲光,出乎他意料的,武哲光竟是來找他的。

  「請替我將這封信交給遠鍾君。」

  從武哲光手中接過一封薄薄的信,軒轅望有些奇怪:「他就在這裏,為何你不面見他?」

  武哲光臉上浮起簡單的笑:「現在見他,我會控制不住我的劍。」

  從他這平淡的話中聽到了濃得難以化開的殺意,軒轅望禁不住顫了一下,他不明白,為何這個瀟灑溫和的少年有著如柳孤寒般的殺意,難道說,劍士出劍就非見血才能回頭麼?眼前的武哲光幾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甚至於每一句話,都帶著森森的劍意,軒轅望不由有些懷疑,此刻的武哲光究竟是人還是一柄出鞘的利劍。

  「我明白了……」軒轅望平視著武哲光,兩人目光相視在一起,軒轅望彷彿望著一潭深澗,清澈卻又看不見底。軒轅望移開眼睛,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什麼,但那武哲光卻又簡單地說了聲「拜託了」,便行禮離開,讓軒轅望到嘴的話又不得不縮回去。

  「三日後辰時正,玉龍澗香雪崖。」

  白淨的紙上寫著十二個整齊如一的字,每一字寫得都極細心,甚至可以看出一筆一劃的痕跡,顯然在寫這十二個字時,武哲光的全部身心都投入進去了。崔遠鍾慢慢將紙折了起來,沒有給在旁的軒轅望與石鐵山看。

  「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軒轅望看了石鐵山一眼,見他沒有詢問之意,只得自己出口。

  崔遠鍾長長吸了口氣,走到小窗之旁,推開窗子向外看去,軒轅望又問了一遍,崔遠鍾回頭一笑,窗外的夕陽正照在他臉上,讓他的笑容也帶上幾分血紅的慘淡:「不必擔心。」

  軒轅望深深看著他,張嘴想說話,但崔遠鐘擺了擺手:「阿望,管好你自己便成了。」

  軒轅望眼神一收,將目光移到石鐵山身上,石鐵山撓了撓頭,顯然對二人間的微妙氣氛無所發覺,軒轅望只得又看向崔遠鍾:「遠鍾,你是我師兄。」

  「當然是你師兄,你師弟是我呢。」石鐵山總算找著了發言機會,搶著道,崔遠鍾與軒轅望怔了一下,不由相視苦笑,那隱隱的對立便在這一笑中淡了。

  「不必擔心我。」崔遠鍾溫和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阿望,只要黃金之劍在手,即便是你也無法擊敗我,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強的少年劍客麼?」

  軒轅望目光閃了一下,「趙冰翼」的名字幾乎脫口而出,緊接著便是諸葛眠風、鳳羽、柳孤寒,甚至東都開定城中的古月明,若是論劍技,他們都強過自己。自己之所以能將他們擊敗,靠的並不僅僅是劍技。

  但他終究沒有說出這些名字,他明白崔遠鍾不願他介入此事,他的心中暗暗拿定主意,象那次陽春雪之事一般,自己暗地裏也要將這事介入到底。

  時間一晃眼便過去了,崔遠鍾發覺這兩日軒轅望暗中在監視自己,他卻不以為意,到了三日後淩晨,他極早便起了床,悄悄離開會館。當軒轅望起床練劍時,才發覺他已經離開了。

  「糟了,時間定是今日!」軒轅望心中極不安,這幾天崔遠鍾雖然正常了些,但軒轅望以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焦躁,如今的他,不可能是那個混身上下都是淩厲劍意的武哲光對手!

  「遠鍾嗎,沒有看到啊,他是你師兄,你都沒看到我怎麼看到?」

  「阿望,我還沒起床,哪看到你的遠鍾師兄了,你去別人吧,我還要再睡個回窩睡!」

  「別煩啦,說沒看到就沒看到!」

  焦急的軒轅望挨個平日裏與崔遠鍾常在一起的幾個學子,但得到的都是失望的回答,直到一個說崔遠鍾曾問過玉龍澗香雪崖在何處,軒轅望才省悟過來。

  玉龍澗是貴立城郊的一處絕佳風景,香雪崖又是玉龍澗最為出色之處,銀龍一般的瀑布自半空中落下,擊濺在澗底嶙峋怪石之上,碎成如雪如粉的水霧,其兩端有兩根砥石自瀑布兩端伸出直刺蒼穹,人可以攀援而上,頭上是青天白雲,腳下是怒濤飛瀑,遊人站在其上,頗有蕩胸生層雲的感慨。夏天天亮得早,雖然辰時尚有一段時間,但崔遠鍾盤膝在那砥石之上,看著東方水天之際漸漸由白變紅,萬道金芒掙脫雲層的重重阻礙噴薄而出,一輪朝陽彷彿是跳上來似的展現在面前,他原本也如這澗水般跌盪起伏的心突然覺得開闊起來。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句話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之中,「這旭日東昇,正是亙古至今的大勢,無論雲層如何厚重密集,無論山海如何遙遠險阻,終究不能止住朝陽。世上之事,紛繁複雜的外表之下也暗藏大勢,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阻止,喜歡誰或是憎恨,選擇或是放棄,人心之中想來也有這暗藏著的大勢,我這些日子蠅營狗苟,不過是自欺欺人,實際上怎能改變那人心中的大勢?我殺了那武哲光便能讓鹿之純忘記他麼,我……我再偷偷關注著依素姐,依素姐能喜歡我麼?既是我無力改變,何不順其自然?」

  「老師說人定勝天,並不是說一昧使蠻力便可以戰勝這天時,而是說人若順應天時才可能超越天時,逆天行事看起來豪爽霸氣,實際上卻是螳臂當車蜉蚍撼樹,我自命聰明,為何在這方面卻糊塗了?」

  深深吸了口氣,崔遠鍾驀地縱聲長嘯,彷彿要將這些日子積鬱在胸中的煩悶與陰邪盡數從內心中趕走。嘯聲穿破如雷的瀑聲,直上重宵,震得雲天似乎也顫了顫。

  「呀——」

  回聲未絕,又一聲清朗的嘯聲在水瀑那端響起,崔遠鍾雙眉一振:「來了!」

  果然,在嘯聲中,武哲光白衣似雪,一頭黑得發亮的長髮披撒在肩上,遠遠望去有如眉目姣好的女子。他提著無鞘劍,赤著雙足走在被晨露打激的草地青苔之上,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看上去絲毫沒有即將參與一場決鬥的緊張,卻有些象去赴友人之約。

  崔遠鍾瞳孔猛然收縮,他忽然明白軒轅望為何對這一戰如此擔憂了。武哲光邁著輕快的步伐漸行漸近,但他舉手投足間卻有著玄妙的韻律,整個人與劍有如一體,竟然沒有絲毫破綻可尋。而他雖然神色安祥,淩厲的劍意卻似乎無處不在。

  武哲光來到與崔遠鍾相對的山澗彼岸,信手揮劍,一棵碗口粗的松樹應聲而斷,武哲光一手提劍,一手拖著那松樹,輕輕一躍縱身上了砥石。兩塊砥石相距不過七丈而已,武哲光將手中的松樹用力一擲,一頭正落在崔遠鍾立足的砥石之上。

  自瀑布山澗中飛濺而起的水汽很快就將松樹打濕,武哲光向崔遠鍾一招手:「這樣的地方,如何?」

  「我隨你。」因為瀑布的聲音太大,武哲光又只是隨便說了聲,因此崔遠鍾幾乎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麼,連猜帶想明白之後,崔遠鍾微微一笑道。

  武哲光也應是猜出他的聲音,他又從懷中摸出兩塊絲巾,將其中一塊擲了過來,崔遠鍾伸手接住,這裏風大,武哲光仍能將輕飄飄的絲巾擲過來,他在煉神方面的修為頗為可觀。

  武哲光用那絲巾將自己的眼睛層層裹住,向前一跨步,站在了那松樹樹幹之上,道:「來吧?」

  「蒙住雙目比劍,在這樣的地方?」

  崔遠鍾看著穩穩站在松樹上的武哲光,心中不禁凜然生畏,這傢伙為了求得超越那天軒轅望與諸葛眠風的一戰,竟然想出這樣的辦法,這一戰無論勝負,都可謂前無古人了。

  被水打濕了的松樹原本就濕滑,普通人站在上面保持平衡已是不易,遑論舞動長劍!自己倒不怕這個,但要是蒙住了雙目,這難度何只增添了一倍兩倍!高明的劍士,要靠雙目來看破對方的劍式,並以此作出對應之策,現在雙目受限,豈非只是瞎打一氣?

  「方式是我出的,若是你不願意應戰,那便算了。」

  瀑布聲中,武哲光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讓崔遠鍾心中豪情一起,黃金之劍在手,便是再惡劣的情況下自己也足以應付,武哲光能蒙著眼睛,那自己也一樣可以蒙住眼睛。

  「好吧,就這樣。」崔遠鍾拿起絲巾,正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卻發覺那絲巾上繡著一個小小的「純」字,崔遠鍾心中一動,這絲巾想來是鹿之純送給武哲光的,卻被他如此隨意地交給別人,這武哲光對劍技如此癡迷,難道真的什麼也不顧了麼?

  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間,雖然此前他已將這些日子來的愁緒與偏激心理排擠了不少,但當這鹿之純繡的絲巾在手中時,他心中又不禁對武哲光產生濃濃的嫉妒與怨恨,嫉妒他這樣的人物也能得人垂青,怨恨因為有他在自己一見心儀的女子便此生無緣無份了。

  「或許……或許我可以擊敗他,讓他落入水中,從這瀑布中落下去,必死無疑……」

  這個有些卑劣的念頭一起,崔遠鍾便覺得自己無法控制住了。像是逃避什麼,他急忙將絲巾蒙在雙眼之上,將自己閃爍的目光藏了起來。

  「我好了。」崔遠鍾跨上松樹,大聲道。

  「只有心靜,在能在這一戰中獲勝。」武哲光緩緩道,「來吧!」

  「用不著你教訓我!」崔遠鍾聽到他的聲音正在慢慢近前,便猛然前跨一步,那松樹被他這用力一踏,猛然震了震,就在這震動中,龍吟一般的劍聲響起,黃金之劍已脫鞘而出,幻成一團光影,直指武哲光的胸前。

  「雙方都無法看見,那麼後發制人無法行通,誰搶先出手誰便制得先機了!」

  崔遠鍾是帶著這樣的念頭出劍的,這一劍又快又狠,劍嘯聲甚至掩住了瀑布水流聲。但劍一出,崔遠鍾心中猛烈跳了一下,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湧了上來。

  「他也應知道這個道理,為何他不曾搶攻?」劍遞到一半時,這電光火石般的念頭閃過崔遠鍾腦海,他立刻收肘縮膝,但為時已晚,武哲光似乎並未因為蒙住雙眼而無法看見他的劍式,「叮」一聲,武哲光的劍光閃過,崔遠鍾只覺臂上一痛,右手幾乎無法握住黃金之劍。與臂上的傷相比,更讓崔遠鍾難過的是心中受到的巨大震憾。

  「一式……一式都沒使全,我就中劍了!」

第七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武哲光單臂舉劍,象雕塑一般立在橫亙于砥石之上的松樹上,身體穩當當的一動也不動。

  劍上的光芒被一層濺起的水霧所籠,變成了七彩的虹色,但這種美麗卻無人能欣賞,他的對手崔遠鍾垂著右臂站在那兒,罩著絲巾的臉上沒有露出表情,但右臂滴滴達達順著手落入澗水中的血,證明了他的痛苦。

  「為何他能後發先致?難道說他乘我蒙著眼睛而揭下了絲巾,能清楚看到我出劍,因此可以發覺我的破綻麼?」

  「他一定是揭下了絲巾,一定如此!我也要揭下絲巾,我不能敗在他的卑鄙之下,我必須勝,黃金之劍在手,我決不會敗!」

  「可萬一他不曾揭下絲巾,我卻揭下了,我還有臉與他比劍麼?我這一生,傾盡血淚也無法洗去這般恥辱……這比敗還令我難以忍受!」

  「他究竟是如何明白我的劍的?武哲光、武哲光……我記得他是什麼圓明心空流的傳人,據扶英人說這一流派在扶英源遠流長,歷代都有了不得的人物,這一流派的劍技竟然如此玄奧,能不用雙目便發覺對方的劍式?」

  「我不相信有什麼其他劍士能做到的我卻做不到,他能發覺,我也應能發覺!可是,可是他究竟是如何發覺的?」

  紛至遝來的念頭讓崔遠鍾心亂如麻,暫時忘記了方才困擾他的是殺死武哲光還是只擊敗他,他心中甚至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即將敗北的想法,這種想法,便是在面對有拳聖之譽的曹縱鶴時也不曾如此強烈過。

  「對了,人有五感,視聽嗅觸味,他見不到,卻能聽到,他的聽力遠非常人能比,我出劍時劍氣的嘯聲讓他能聽出劍式來!一定是如此,我明白了!」

  隆隆如雷的瀑布聲猛然提醒了崔遠鍾,他似乎抓住了什麼,右臂緩緩抬了起來,劍上的金芒已然散去,他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著自己的劍。

  劍去勢極慢,也因此沒有絲毫聲息,武哲光果然仍是無聲無息,似乎毫無發覺。當崔遠鍾劍到了一半時,武哲光猛然長嘯,嘯聲中身形幾乎是滑過來一般向崔遠鍾的劍沖來,崔遠鍾心中又驚又喜,驚的是他聽出武哲光在這濕滑的松樹之上行動自若有如平地,喜的是對手分明是自己往劍上撞來。

  「我要勝了麼?」但不知為何,崔遠鍾心中反倒沒有平時的自信了。那種強烈的不祥之感又起,讓他的劍停住,不再向前移動。武哲光前滑的身軀猛然一擺,崔遠鍾只覺腳下的松樹顫了顫,武哲光的劍已經撥開了他的劍,夾著利嘯撲懷而來。這樣的距離讓崔遠鍾根本沒有第二個念頭,只能側躍開。當他躍到半空中時心中猛然一呆,這腳下就是玉龍澗瀑布,自己這一躍豈不是自尋死路?

  這生死一絲之間,所有雜念全都煙消雲散,崔遠鍾心中想的便只有華閑之了。老師自幼收容養育自己,待自己情如父子兄弟,自己早就打定主意為了老師殞身不恤,卻在今天在此敗亡,自己一敗,不但讓自己黃金之劍在手便決不會敗的誓言成為泡影,更于老師無任何意義……

  「不!」在空中的崔遠鍾大喝了聲,右手劍揮了出去,他感覺手上「噗」的一下似乎穿透了什麼,緊接著手上一緊,人似乎被吊在半空之中,他的心中反而微微一緩,自己的記憶沒有錯,這一劍正刺入了那松樹樹幹中,如今自己便懸在玉龍澗之上,暫時避開了落入瀑布之中摔死的命運。

  「認輸吧!」武哲光的聲音清楚地傳來,崔遠鍾心中一顫,對方對自己的窘境如此明瞭,難道……難道他真的拉下了蒙眼絲巾?

  「他不是如此卑鄙的人,能為了劍技而放棄塵世俗欲者,豈是這種人物?」生死懸空之時,崔遠鍾反而堅定起來,「他能在樹幹上輕鬆移動……定然是因為赤腳的緣故,他赤著腳能更好地感覺到這樹幹的伸展,也正是因此方才聽他移動時是貼著樹幹的,那他為何又能對我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

  「武哲光……武哲光……」一個念頭猛然間浮在他腦中,「那日老師說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劍道,阿望的、孤寒的劍道與我的劍道並不相同,其原因是因人而異,那麼武哲光的劍也與其人相通,他的流派叫圓明心空流,這圓明心空原本是謁語,講的是由靜生慧參悟無我之境,武哲光這名字,原本就有武者智慧之光的意思,難道說破解武哲光劍技的法門,竟然就在他的名字之上?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止,耳邊傳來了玉龍澗瀑布與山風的合鳴,懸在半空之中的崔遠鍾,驀然產生一種天地悠悠的感慨,這種感慨,並不是具體的思緒,而更像是一股衝動,自他內心深處湧出,片刻間散遍他全身,讓他有鬆手便放縱自己入這天地間的念頭。

  這種念頭,讓崔遠鍾心馳神蕩,恍惚中,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鬆手墜了下去,與天地融為一體。但就在這時,心中似乎隱隱有個影子閃了一下,那是武哲光在松樹上輕輕前滑了一半。

  「不認輸,便去死!」武哲光卻不給崔遠鍾更長久的思忖時間,他果然向前滑了一步,沖向崔遠鍾。在這一刹那,崔遠鍾猛然明白了武哲光是如何發覺他的動作的,他雖然蒙住了眼,但他的心卻不曾被蒙住,他可以用心感應周圍的氣機變化,自己只要略略起殺心,他便能察覺出來。腦中飛快地想,崔遠鍾猛然用力向下一墜,那松樹被他一帶之力轉了小半圈,武哲光腳下略有不穩,手中劍自然就偏了,沒能將崔遠鍾右臂斬落,而又是劃開老長的一道口子。

  借這一墜之力,崔遠鍾提氣收腹縮腰,甩掉鞋子自那松樹底下鑽了過去,在抽出劍的同時左手勾住松枝翻身又上了去。他這串動作極為驚險,若是他眼前沒有蒙上絲巾,看到腳下翻滾奔騰的澗水,心中產生畏懼,只怕反不能成功完成。

  「著!」

  武哲光不等他立穩,又是挺劍刺來,崔遠鍾也是赤足踩在松樹幹上,向後滑了兩步。

  武哲光劍刺出之後卻略有些遲疑,他收住劍似乎在等待什麼。崔遠鍾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臉上再無喜怒之色,他緩緩將劍交到左手,側耳傾聽武哲光的聲音。

  「果然如此,他出了一劍便停住,因為他發覺不到我了。此前他發覺我的動作,既不是靠視覺,也不是靠聽覺,甚至不是這五覺中任意一種,靠的只是心中感應。我一起殺機,他便能在心中感覺到,他蒙上眼反倒更能讓他清楚地用心去判斷……」

  武哲光用心去感應四周,卻沒有發覺任何殺氣,崔遠鍾再無半點氣息,整個人似乎與這玉龍澗香雪崖融為一體,這讓武哲光無法判斷崔遠鍾的動作,不敢輕易出擊。

  二人默默相對良久,武哲光忽然長歎一聲:「算了,到此為止吧。」

  崔遠鍾心中一動,這武哲光果然是追求完美劍技者,他已經明白自己尋著了他劍技中的缺陷,只要自己心中無求勝之念殺伐之心,與這周圍氣息融合,自己便可立於不敗之地,先為不勝而後再勝,正是兵法之道!

  「再鬥下去便無意義了。」崔遠鍾摘下眼前的絲巾,沒有還給武哲光,而是塞入自己懷中:「不分勝負,到此為止。」

  武哲光也摘下了絲巾,他的臉色卻有些沮喪:「我敗了,這天時地利都由我所擇,我卻仍舊不能奈何你,當然是我敗了。」

  崔遠鍾看了看自己右臂上深可見骨的傷,苦笑了一下:「不能奈何我?我臂上的傷可不輕,若是再拖下去,或者我便會血盡而死……」

  「我敗了便是敗了,我只想問一件事。」武哲光打斷了崔遠鍾的話,「你墜下香雪崖,已是必死之局,究竟是何種意識,讓你仍能死中求活?」

  武哲光的問話讓崔遠鍾微微怔了一下,他微皺起眉,遲疑了會兒才道:「這人世間有太多的東西值得我留戀,求生之心是人之常情,這有什麼出奇的?」

  「人世間的留戀?一個頂尖的劍手,應是將全付身心都獻給了劍,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才是真正的劍理,若是心染紅塵,便為俗世所纏繞,不能專心於劍,怎麼可能達到劍技的頂點?」武哲光盯著崔遠鍾,似乎是想在他的臉上找到答案,對於他這樣獻身于劍的武者而言,崔遠鍾太過世俗,世俗得都不象一名劍士了。

  想到比自己還要世俗些的軒轅望,崔遠鍾不覺搖了搖頭:「你錯了,俗世間故然有讓人分心之事,卻也是極好的修心修劍的所在。」但說到這裏,他又覺得俗世間的事情太多,紛繁複雜讓他一時間難以說得清楚,念頭一轉之下,他微微笑了起來:「我們說些這樣的東西,倒不像是來這兒比劍,而是來這裏論劍的了。」

  「比劍?論劍?」

  崔遠鍾只是隨口一句,武哲光卻困惑地皺起了眉頭,自從習劍以來,他便一直以為要追求至高無上的劍技,必須要為劍奉獻出一切,劍對他而言就是最神聖的存在,是不容世俗沾染的,但崔遠鍾的語氣,似乎劍道與世俗有著極其自然的關聯,這關聯是如此緊密,他甚至於不願意就此進行爭論了。

  「不跳出紅塵,如何能求得劍上至理?」武哲光無法從容面對崔遠鍾的這種態度,或者是由於兩人剛剛那場雖然極簡單卻又極驚險的鬥劍讓他覺得惺惺相惜的緣故,因此雖然明知多言無益,武哲光仍近乎自語地問了一句。

  「不入紅塵,跳出又從何談起?」崔遠鍾包雜自己臂上的傷,他又想起了鹿之純的請求,心裏微微一痛,但旋即將這痛楚拋開,方才那生死關頭打了個轉兒,他反而看開了一些事情。「太上忘情,是每個煉氣士都想達到的境界,但那些拋家舍子遠遁深山大澤裏的煉氣士們卻不知道,太上是忘情,而非無情。練劍要跳出紅塵的說法,也是同樣的愚蠢!」

  「啊?」武哲光心中如同響起了一聲驚雷,自己從習劍開始,便幾乎屏棄了世俗的一切,看起來是跳出紅塵了,可自己究竟是否入過紅塵?若是不曾先入世,如何談出世?

  「我老師曾說過,天下的劍道無外乎三種,一是開疆拓土的帝王之劍,一是逞勇鬥氣的烈士之劍,一是兼濟天下的仁者心劍,這三者無不在俗世中,便是你們圓明心空流歷代劍技高手,也不都活躍于扶英歷史之中,參與了許多大事麼?我曾聽說你們圓明心空流史上最出色的劍客,便曾在至德革新中為革新派出過不少力。」

  「難道說……難道說我錯了,我這麼些年來都尋錯了?」

  武哲光的心再一次被震動了,那日軒轅望與諸葛眠風之戰又浮現在他腦中,那一日裏,諸葛眠風應是逞勇鬥氣的烈士之劍了,而軒轅望則近於仁者心劍,他之所以不但擊敗諸葛眠風,更將圍觀的扶英權貴們的鄙視與敵意都擊敗,靠的更多的便是那塵世中升鬥小民都知道的一字:仁。

  唯仁者方無敵,仁者愛人,若不入世與人共處,如何談得上愛人,若不入世為人分憂,如何談得上愛人?

  「遠鍾!」

  正想起軒轅望,軒轅望的聲間便傳了過來,崔遠鍾聳聳肩,軒轅望終究還是找來了。

  「我走了。」他伸手抓起那繡著「純」字的絲巾,想還給武哲光,但終究還是沒有擲回去,而是小心地放入自己懷中。武哲光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崔遠鍾也不行禮,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便離開了那松樹樹幹,躍下砥石,向軒轅望奔來處行去。

  「傷得如何?」軒轅望沒有問崔遠鍾勝負,而是詢問他的傷勢,崔遠鍾哈哈一笑:「還好,只是皮肉之傷,這些日子麻煩你了。」

  他的謝意讓軒轅望有些莫明,崔遠鍾也無意多作解釋,用左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攬著他便行去。站在砥石之上的武哲光,靜靜看著這師兄弟二人,過了良久,他才離開玉龍澗。

  時間是這世上最玄妙的東西,有的時侯,便是一日,人們也嫌長了,而有的時侯,便是一年,人們也嫌短了。無所事事者往往覺得時間過得慢,但同時對於忙碌者而言,時間在不經意裏便溜走,這溜走是如此地絕決,與至於先人看到滔滔東去的江水不覺感慨:逝者如斯夫。

  時間也是最好的傷藥,讓一些不見於外表的傷慢慢收口、消失,但是在這同時時間卻又是最厲害的毒藥,讓傷口癒合後留下永不逝去的疤痕。

  時間治癒了崔遠鍾心中的創傷,卻也留下了讓崔遠鍾一生難以化解的記念,但至少表面上,那個爽朗而又豪邁的崔遠鍾又回來了,這讓軒轅望極為欣喜,

  夏天很快便過去,秋的到來,既讓貴立城炎熱的暑意一絲絲淡去,也為遠在異國的遊子們平添了幾分思鄉愁緒。餘國人對於家鄉故土的留戀,是被深深烙入靈魂中的,絕不是那些浪跡慣了的民族所能理解。這種愁緒,對於絕大多數都是初次遠離父母的學子們,更是強烈得讓他們不少人學業停滯。為了疏解這種難以壓制的愁懷,一方面他們所學的東西減少了些,另一方面不時讓他們出外遊覽。趙王殿下起初對此有些不解,他以為學子只有能挺過十年寒窗的孤寂,才有一舉成名時的榮耀。負責安排這個少年求學的扶英人江川則堅持如此,他以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和這樣可以培養少年們相互協作說服了趙王,因此,趙王在日益緊張的財貨中擠出了一部分,讓少年們乘魔石鐵車到扶英各處進行短期遊覽,或者是乘魔石鐵船在扶英諸島間來回。

  「貴立的港口可真大啊!」

  每次來到貴立城的港口,看著幾乎月月都在擴建的碼頭,軒轅望都禁不住如此感歎。

  「咦,好象有事。」崔遠鍾眼尖,遠遠看到圍在碼頭一處的人群,他道。

  「還是別過去了,少惹麻煩,這幾個月打的架可夠多了。」聽到嘈雜的人群中傳來的是打鬥的聲音,軒轅望有些擔憂,但他立刻明白,自己這句話是白說的了。

  「嘿嘿,只看一看不礙事。」崔遠鍾第一個快步走向那兒,緊接著石鐵山亦步亦趨跟了上去,軒轅望用巴掌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就知道會這樣,要是只是看一看那可就好了……」

  「咦,泰西人啊!」

  好不容易擠進人群中,軒轅望吃了一驚,是十余個金髮碧眼身高體健的泰西人在那裏。

  「知道他們是在說什麼嘛?」

  泰西語對於軒轅望而言實在是難於上青天,倒是崔遠鍾因為精研律法的關係,學了一些泰西語,聽到軒轅望問起,崔遠鍾撇了撇嘴:「老一套,什麼小姐真漂亮,要不要陪我玩玩之類的……」

  「哼,只怕你也聽不懂,說的是你心中想說的話吧。」師兄弟在一起的日子長了,再也不象起初那樣拘束,因此軒轅望也毫不客氣地揭穿了崔遠鍾的假面具,便是一向站在崔遠鍾一邊的石鐵山也極有同感地重重點頭:「就是,就是。」

  崔遠鍾哈哈一笑,這些泰西人說話又快又急,而且個個都滿嘴酒氣,要是能聽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除非自己也喝上幾斤烈酒才行。但看到他們圍著幾個扶英姑娘動手動腳,便是用膝蓋也能想出他們說的不是好話。

  扶英姑娘發出驚恐的尖叫,也有幾個扶英人走向前斥責他們,但都被身強力壯的泰西人架開。無論扶英人如何斥責,泰西人都是帶著淫邪的笑嘰哩咕嚕自說自的,似乎他們並不懂扶英與余國的通用語。軒轅望搖了搖頭,泰西魔石之技固然是極強的,但泰西人的教養可真不象他們自詡的那般是什麼「文明人」。這種情況,正是崔遠鍾最為喜歡的,想來崔遠鍾又要大展神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吧。

  「哈哈!」果然,崔遠鍾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來,「機會來了,阿望,這次你可別同我搶。」

  「我看你還是仔細瞧瞧清楚,這幾個扶英姑娘是不是長得漂亮,可別象上回那樣從流氓手中救了人,又嫌那群流氓眼光低……」

  軒轅望的嘟噥顯然崔遠鍾是沒聽見的,因為這個時侯,一個冷肅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如果,不想受傷的話,就收回你們的髒爪子,滾!」

  軒轅望循聲看去,一個腰間系著黑色綢帶的扶英大漢從人群中擠了進來。軒轅望與崔遠鍾的眼睛幾乎同時都盯在了這扶英人手中,那是兩根長長的用布包著的東西。那大漢雙眸發出冷峭的光芒,整個人站得筆直,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讓崔遠鍾與軒轅望的心怦然一動:這人難道是個劍技高手?

  「哼,東方的矮子,有什麼可以狂的!」扶英大漢的氣勢顯然讓泰西人怔了一下,或者是為自己壯膽,一個泰西人吐了這樣一句話,用的倒是扶英語,原先他那聽不懂扶英語的神情看來是裝的了。他握緊拳頭,踮起腳尖跳了跳,向那扶英大漢勾了勾手:「來!」

  「泰西的搏擊之技麼?」看到他那可笑的姿勢,崔遠鍾眼前一亮,東方的武者他們會過不少了,泰西的搏擊還真沒有親見,聽扶英皇儲所說極為野蠻,今天倒要看看究竟是怎麼個野蠻法了。

  「滾!」

  那個扶英漢子目光輕輕一挑,並沒有被泰西人那長滿長毛的粗壯胳膊嚇著。一個泰西人晃了晃拳頭,將頭縮在拳頭之後左右擺了擺,猛然向前沖步,一拳勾向扶英漢子的下巴,扶英漢子向後退了一步,這一拳夾著風聲從他面前擊過。那泰西人一拳落空,迅速收回去護住自己下頷,同時左手擺動,擊向扶英人的眉際。軒轅望與崔遠鍾同時歎了口氣,難怪皇儲說泰西搏擊極為野蠻,這樣的打法雖然迅速剛猛,卻無法奈何下盤靈活的武者。

  果然,那泰西人第二拳還只擺出一半,扶英漢子猛烈抬膝,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泰西人嗷叫著捧著要害跳了起來,崔遠鍾嘿嘿怪笑了聲,這一擊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犯規!犯規!他用腳!」泰西人紛紛喊了起來,大多是嘰哩呱啦的泰西語,倒也有幾個用半生不熟的扶英話說的。軒轅望有些莫明其妙地看著崔遠鍾:「犯什麼規?」

  「哈哈,可能泰西人打架不能用腳的。」崔遠鍾腦子一轉便想出了緣由,就在這時,那群泰西人已經將扶英漢子團團圍住,看著他們從四面沖上去準備群毆,軒轅望又歎了口氣:「不知道泰西人打架一群打一個算不算犯規。」

  他的歎息未落,猛然間似乎有萬千道金芒閃過,圍上去的泰西人都慘叫著後退,軒轅望與崔遠鍾臉上的輕鬆表情刹那間都收了起來,換上了錯愕與驚訝。

  扶英漢子手中的那兩根棍狀東西已經從布套中取出,而且二合為一,成了一根足有十尺長的刺槍!

  「卑鄙,卑鄙!」泰西人從那扶英人閃電般的槍勢中驚醒,開始叫駡,卻無一人敢逼近,他們這卑鄙罵得倒也字圓腔正義正辭嚴,似乎方才調戲女子與以多打少的都不是他們一般。

  「哼。」那扶英漢子目光如箭,輕輕哼了聲,泰西人被他淩厲的眼神所懾,聽到這一聲哼才反應過來,剛要再叫駡,忽然覺得身上有些涼嗖嗖的,緊接著便覺褲子在往下掉。他們再大膽卻也無顏在這大街上露出自己的屁股,慌忙用手拉住褲子,心中卻又是驚懼又是奇怪。

  「好槍術。」

  軒轅望與崔遠鍾看出在一瞬間,那扶英漢子不僅甩脫槍套,更是將原本是兩截的刺槍旋接在一起,連著刺出十餘槍,將圍上來的泰西人的褲帶盡數挑斷。一杆長槍在他手中是如此靈活,拿捏得也分毫不差,顯出他在槍上的造詣極深。

  「魔術……一定是魔術!」一個泰西人叫了起來,「我們不能和巫師作戰,快跑吧!」

  作鳥獸散的泰西人終於不見了,那扶英漢子將長槍收回布套中。周圍的人驚歎聲裏,他微微眯了眯眼,不理會那幾個扶英女子的感謝,抬步便離開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人倒有俠客遺風,不象某人啊。」軒轅望瞟了崔遠鍾一眼,半是認真半是打趣地道。

  「就你話多,好象怕別人不知道你能背幾首古詩似的。」崔遠鍾重重推了他一把,哈哈大笑:「走吧,回去了。此次出海倒也不錯,回來路上還看到這樣一場好戲。」

  眾人說說笑笑回到了會館,但在會館門前,卻都不由得收住了腳步。方才那使槍的扶英漢子昂然挺立于余國會館之前,那枝槍斜斜挾在他肋下的布套裏。

  軒轅望眉頭皺了皺,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這個素昧平生的扶英漢子只怕會給他惹來大麻煩。

  「我找軒轅望。」

  見到這群回來的學子,那扶英漢子簡潔地道,他電一般的目光迅速在眾人臉上打了個轉兒,落在了崔遠鍾的臉上。

  「讓開路。」崔遠鍾的回答比他更為簡潔,他邁步向前,似乎不曾看到攔在大門前的扶英人。軒轅望頭皮一緊,崔遠鍾豪爽義氣,顯然他已經看出這個使槍的扶英漢子來者不善,有意替自己接下這個麻煩。但這世上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別人代為承擔的,例如責任。

  因此,軒轅望伸臂攔住了崔遠鍾,自己迎了上去:「我就是軒轅望。」

  見軒轅望用極標準的扶英禮節向自己鞠躬,那扶英漢子眼神閃了閃,也鞠了一躬:「我叫連若齋。」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麼?」軒轅望在腦海中迅速回憶,不記得曾聽誰提過這個名字,這個人應當完全是個陌生人吧。

  「這個……」連若齋伸手入懷,掏出一撂紙,遞了過來。軒轅望接過一看,卻發覺是一張邸報。

  自魔石鐵車普及後,整個扶英興起了許多邸報,既報道國政要聞,也傳播些風情趣事,這些邸報由活字印成,起初是月報,後來漸漸有七日週報、日報出現,比之於對外界無知無覺的餘國人,扶英人的眼界大為拓展,而到這異國來的眾學子,也少不了合買一份看看。

  軒轅望有些奇怪地看著這張已經舊了的邸報,連若齋做了個手式,示意他打開來,打開後軒轅望一見那標題,不覺啊了聲。

  崔遠鍾側頭掃了一眼,只見那是「異國少年揚威舞宴,自此劍技成為國技」,再看內容,卻是那天皇儲宴會中的那場比劍。

  「沒想到連這……」看到上面不吝的讚譽,軒轅望臉不覺微紅,他抬眼看著連若齋:「連先生的意思?」

  「敗在你們餘國人手下的劍技,沒有資格成為國技,能成為國技者,只有擊敗你的槍!」

  連若齋目光中寒芒一閃,吐出的話讓軒轅望不覺錯愕,但旋即明瞭過來。扶英的魔石之技遠超過余國,余國武者,無論是拳術還是劍藝或是刀法,所面臨的危機在扶英只有更嚴重,那麼若是能得到當朝大力支持,不但可以挽回式微的頹勢,甚至可以迎來新的繁盛,而若是能擊敗自己,恰恰表明槍技勝過劍技,便可以取其國技之位而代之了。

  雖然明白這一點,軒轅望還是忍不住嘟噥了聲「為何是我」,連若齋再次頓首:「明日午時,西城紫金寺。」

  見他已有離去之意,軒轅望只得道:「我不應戰!」

  「嗯?」連若齋眼中寒光閃了閃,「為什麼,是不屑還是害怕?」

  「是覺得沒有必要。」軒轅望籲了口氣,如果同意這一戰,敗固然可畏,更讓他覺得麻煩的是此後來挑戰的其餘流派的武者一定是絡繹不絕吧。

  他歎息聲未止,眼前電芒閃過,連若齋半截槍已經探出,正抵在他咽喉之上。軒轅望可以感覺到槍尖上透來的森森寒意,那寒意甚至讓他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發覺軒轅望根本沒有拔劍的意思,連若齋收回了槍,他深深看了軒轅望一眼,片刻後道:「你會應戰的,當你改變主意,就去紫金寺尋我。」

  軒轅望看了看默不作聲的崔遠鍾,泛出一個苦笑:「遠鍾,你看到了……」

  「嗯,沒什麼。」這師兄弟的對話讓連若齋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沒有多說一個字便轉身飄然而去。

第八章 戰無可避

  軒轅望並不認為連若齋有什麼方法可以讓自己主動應戰,在他看來,這一年來的惡鬥已經夠多了,幾乎每一次都是自生死攸關中過來,能避免這種無意義的戰鬥就儘量避免。

  對於一個人無意義的東西,對於另一個人則有可能比生命還重要。因此,當次日傍晚幾個自學堂歸來的余國學子被人抬回時,軒轅望已經意識到,自己無法回避這一戰了。

  「卑鄙如此,向無還手之力的人動手!」崔遠鍾也被激起了怒火,他看了軒轅望一眼,若是軒轅望依舊不肯出戰,那他便去找那個連若齋。

  軒轅望看了看這幾個被人用槍紮傷四肢的余國學子,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憤怒。只為了引自己一戰,便不惜傷及無辜,若是自己依舊不肯出戰,他們是不是要一直傷下去,甚至於出了人命他們才肯罷休?那日在碼頭第一次見連若齋,他能路見不平拔槍相助,分明是有著俠義胸懷者,卻為何在這兒又倒行逆施起來?難道說在他眼中,扶英人不能受不平之辱,而餘國人就可以受了麼?

  「我出去一會兒。」軒轅望輕輕撫了一把劍,轉身就要離開,崔遠鍾卻伸手拉住了他:「明晨吧,也不急在一時。」

  看了看漸暗下的天色,軒轅望點了點頭,但他旋即笑了笑:「今晚你可不要亂跑,那傢伙是我的。」

  「那是自然,哈哈。」崔遠鍾有些尷尬,他確實有心夜裏去紫金寺會一會那些連若齋。

  當夜軒轅望一如平常地去睡了,倒是石鐵山有些擔憂,他在崔遠鍾房裏問道:「遠鍾大哥,軒轅師兄真的能對付那個使槍的麼?」

  「不知道……」崔遠鍾用書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頭,微微沉吟了會兒,連若齋在教訓那些泰西流氓時雖然聲勢驚人,但那應不是他的真正實力,他應該更強才是,槍比之於劍,可是有無法改變的優勢,莫說軒轅望,就是自己遇上了,又當如何去應付?

  石鐵山擔憂的也是這個,他知道軒轅望的劍技在年輕一代中出類拔萃,但對手不但是個成年漢子,而且使的是長度相當於劍三倍甚至更多的槍。

  紫金寺在貴立城,算不得什麼名刹,周圍較為冷清,紫金寺的僧人也習慣了香火衰竭的日子,就連寺前那一地黃葉,也沒有人出來打掃了。

  「我找連若齋。」

  枯瘦的老僧揉著雙眼,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早來敲門的人了,但眼前這余國服飾少年一句話,就讓他心中對香客的憧憬破滅了,他有些木然地「哦」了聲,也不請軒轅望進去,顫抖著又關上了門,只聽到走回寺中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遠處。

  軒轅望有些無聊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對於即將到來的一戰,他心中並沒有什麼把握,連若齋的長槍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威力,他也無法預測。

  門吱的一聲又開了,似乎有股涼意自門那邊傳了過來,軒轅望抬起了眼,連若齋仍斜挾著他的那兩個布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出現在寺院門口。

  「為什麼要傷及無辜?」軒轅望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質問。

  連若齋皺了一下眉,過了會道:「為了讓你出手。」

  「為了這樣一個目的,就可以傷害無辜者?」軒轅望握住了劍柄,目光炯炯,逼視著連若齋,「那日我見到你在碼頭打抱不平,教訓一群泰西人,為何轉日你就傷害無辜?」

  連若齋臉上浮起一絲冷笑:「你還年輕,這世上之人,你還看不透。」

  「什麼看得透看不透!」連若齋的蔑視讓軒轅望有些失去冷靜,他不明白為何這人面對自己的質問,卻依舊能泰然自若,如果他本性便是一個壞人,那麼倒沒有什麼難理解的,但那日在碼頭他的作為,分明顯出他是個有強烈是非觀的人。

  連若齋目光飄忽了一下,定在紫金寺前松樹上,在朝陽的照射下,松樹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有光就有影,有好就有壞。」連若齋的目光突然變得鋒利無比,直視著軒轅望,似乎要透過軒轅望的臉看到他的內心深處,他開口道:「每個人心中有善就也有惡,善有多強烈,惡便有多強烈。我本來不想說,但軒轅望,你捫心自問,你心中有沒有不容於光天化日之下的惡念?」

  他的話象十二月天裏當頭澆下的一瓢冷水,讓軒轅望心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只覺得他的目光,他的話,似乎從自己內心深處掃過一遍,自己內心深處那些肮髒的連自己都不敢觸及的地方,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你……」一時之間,軒轅望覺得理曲辭窮,一種惱羞成怒的感覺自胸中升起,他緊緊握住劍柄,將劍拔出一截來。

  「所以說,你看到的那個善的我,那個惡的我,都只是我之一面,而你義正辭嚴之下,還掩藏著另一個奸邪兇惡的你……」

  連若齋說的每一個,都象一個釘子一樣被打擊軒轅望心裏,軒轅望只覺自己內心深處掩藏著的那些平日裏克制的邪惡欲望,慢慢彙攏,慢慢聚集,慢慢成為一個人形,慢慢將自己的內心全都佔據住。

  汗水不覺中爬上了他的腦門,他手中的劍已然出鞘一半了,連若齋的眼睛有如晨霧中的燈籠,閃閃的,讓軒轅望心中更為惶惑。

  「你現在已意識到這一點吧,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完全的善也沒有什麼完全的惡,你所追尋的高尚背後,便是可恥與卑劣……現在,拔劍教訓教訓對方吧,不用任何理由,只因為你看不慣他!」

  明明沒有看到連若齋嘴唇嚅動,但軒轅望內心中的那個邪惡欲望集成的自己卻開始說話,軒轅望幾乎無法控制住自己胸中殺人的欲望,他現在想的便是拔劍將那連若齋殺死,將這個能清楚看到自己內心黑暗的人殺死。

  「他竟然能看透你內心,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活下去,要殺了他……」內心中的另一個自己仍在喋喋不休,軒轅望握劍的手卻有些顫抖,連若齋的目光越來越深遠,虛無飄渺得象冬夜的星星。

  「拔劍,快拔劍!」

  連若齋對於軒轅望能堅持這麼久也有些驚訝,或許是因為學劍者要修煉精氣神的緣故,軒轅望在他的異術下並沒有立即拔劍。因此,連若齋心中也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壓力,這壓力讓他希望軒轅望早些拔出劍來結束這一切。

  露出鞘外的劍刃上冷光流轉,這晶瑩的光芒證明軒轅望已然聚集了全力。連若齋明白,軒轅望終於將拔劍與自己一戰。

  當軒轅望之劍幾乎全部出鞘之時,他臉上忽然綻開一絲笑意,連若齋看在眼中,不由得掠過一絲「嫵媚」的感覺,但用嫵媚這詞來形容象軒轅望這樣不過清秀而已的少年,連若齋自己也覺得牛頭不對馬嘴。

  「原來懾心之術在扶英還有流傳,只是不知這何時成了槍術中的技巧。」對於連若齋而言,軒轅望口中緩緩吐出的這句話,卻不訝於晴天霹靂,緊接著慚愧與羞忿混合在一起沖上心頭。軒轅望劍上的光芒已然消散,他又將劍插回鞘中,悠然道:「難道說槍術也與你人一樣,有著另一面麼?」

  對於軒轅望識破自己的伎倆,連若齋極為不解,以軒轅望的年紀閱歷,應該不曾見過懾心術才是,難道說在余國懾心術氾濫得連軒轅望這樣的少年也知道麼?

  「你說每個人都有善惡兩面,這話不錯,但這卻不能成為為非作歹的理由。以善制惡,人之所以為人,以惡代善,人即不如禽獸!」

  軒轅望咄咄逼人的話語,讓連若齋極其惱怒,他不知道這少年為何討了便宜還賣乖,竟然教訓起自己來。

  軒轅望卻全然明白,方才說話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寄身於劍中的緋雨,她察覺到自己內心中被連若齋懾心術挑起的惡念在湧動,便搶先佔據了自己身體,她那番話,並不是說給連若齋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身體又回到了自己控制之下,軒轅望深深吸了口氣,抹去額頭的汗水,內心深處那個惡的自己已然平靜下來,似乎在等待自己的選擇。他看了看被斥責得臉上微微泛起紅潮的連若齋,目光中不由有些憐憫。

  「這是一個在善惡選擇中迷失了自我者。」

  被軒轅望的目光激得忍無可忍,連若齋一抖手,布套脫手飛出,兩截槍嚓的一聲,旋在了一起。槍尖在陽光下閃著殷紅的光,象傳說中魔鬼妖異的眼。

  「這個世界,絕不是你這樣的小輩所能看透的,無論如何,為了槍術的傳承,我必須與你一戰,為此任何惡行都在所不惜!」

  「既是這樣,那我就同你一戰!」出乎他意料的,軒轅望這次再沒有回避,軒轅望的目光極為堅定,「看看是你的善惡不分正確,還是我的揚善棄惡正確!」

  寶劍龍吟聲中出鞘,軒轅望單臂擎劍舉過頭頂,劍尖直指蒼穹,正在他凝息聚氣之時,一縷陽光穿過古松,直直照在他身上,讓他的身形在松樹的陰影裏閃閃發光,有如天人降世。一股讓連若齋覺得震憾的力量自軒轅望身上散發出來,那一刻,軒轅望肅然無聲,有如神聖般不可侵犯。

  「巧合,只是巧合罷了!」

  連若齋並非不信神明,他同大多數扶英人一樣,對於那些古老的神祗從內心深處懷著崇敬,但他也與大多數扶英人一樣,只信奉有力量的神祗,力量就是一切。因此,造物變化在軒轅望身上的異彩,讓他覺得震憾,卻不能讓他覺得敬畏。長槍上的槍纓在風中一展,象團噴射出的血霧,槍尖上閃爍著冰川一樣森冷的光,寒意直指軒轅望的咽喉,讓軒轅望頸上的皮膚不自禁地起了疙瘩。

  「錚!」

  軒轅望劍斜劈下來,撥開連若齋的槍,緊接著他腳步變幻,腰微下挫,風一般掠向連若齋。槍比劍長了兩倍有餘,若不能逼入,軒轅望便只有挨打的份了。

  連若齋唇際掠過一絲冷笑,收槍旋身,槍桿如棍橫掃向軒轅望腰間,軒轅望才前掠了兩步,但不得不又急急後退。不等他立足穩,連若齋抖槍前突,槍花怒放,在軒轅望面前似乎出現了數十個長槍槍頭,驟雨般刺向軒轅望胸前,軒轅望先是側身,但那槍頭如影隨至,軒轅望便又倒翻出丈餘,總算避過鋒芒。他還沒喘息過來,連若齋橫槍轉身,以單腳為軸迅速旋了過來,槍尾尖簇自腰後探出,直指軒轅望小腹。

  「槍乃百兵之王,只有槍術才應是扶英國技!」在他連綿不絕的攻擊裏,他的聲音依舊平靜,絲毫沒有全力攻擊的斷續。軒轅望被他逼得極速後退,猛然間砰的一聲,背後撞在紫金寺的圍牆之上。

  「去吧!」這一撞讓軒轅望胸口氣血翻騰,他還沒有定過神,連若齋突然大喝了聲,那槍上紅纓迎風招展,有如節日裏的焰火般絢燦,而原本在紅纓前的槍頭卻隱而不見,軒轅望心中登一下,「為何不見他的槍頭」的念頭剛浮現在腦中,只覺得胸前一冷,他幾乎本能地側倒下去,但只倒了幾寸,左肩便傳來巨痛,連若齋的槍已然透肩而入!

  「啊!」巨痛中,軒轅望禁不住大叫了聲,但緊接著連若齋抖手挑槍,肩部的巨痛讓軒轅望不得不隨著他的槍而動,連若齋嘿地又是吐氣開聲,槍尖在軒轅望肩中一攪,軒轅望甚至聽到自己肩骨被槍尖磨著的咯吱聲,他欲退,可背後是圍牆,欲進,可又被槍上紅纓所阻,雙重的巨痛讓他幾乎昏迷過去。

  「為什麼看不見他的槍尖?」

  軒轅望腦中支持他不曾昏過去的,便是這個念頭。或者正如華閑之所言,軒轅望學全的資質並不是最好的,但在比劍時的專心卻是最好的,當他比劍之時,無論身處何種困境,他都不曾放棄,都在全心全意地思忖對方的弱點,並能在最快的時間內做出相應的反應。軒轅望左臂根本無法動彈,要想從對手的槍下掙脫,只有棄劍用右手,但若是棄了劍,他還能以重傷之軀在連若齋槍下反敗為勝麼?

  「為何會看不見他的槍尖?」

  這個疑問依舊在軒轅望腦海中盤旋不止,軒轅望深信方才自己突然無法看到對方槍頭,絕非連若齋速度使然,而是另有原因。

  「那一瞬間,他的槍快速抖動……紅纓翻騰,槍尖便不見了!」猛然間,軒轅望腦中似乎又回到了自己中槍前一刹那,他突然意識到什麼般,微吸了口氣。

  「紅纓,那一刹那紅纓翻騰掩住了槍頭,讓我無從判斷槍尖所指方向,我的注意力為紅纓吸引,自然不能在那麼快的瞬間找到槍頭了!」

  當連若齋槍上紅纓映入軒轅望眼中時,他猛然省悟,槍上紅纓除去卡住對手的作用外,也可以用來分散敵手的注意力。

  「怎麼不說那些大話了?」連若齋咬著牙,唇際再次掠過一絲冷笑,軒轅望的頑強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就到此為止了,既然軒轅望在這種情況下也不認輸,那麼便只有廢了他,或者要他的性命更好些吧。連若齋用力擰槍,想用刺入軒轅望肩中的槍尖攪爛軒轅望的肩膀,但就這時,軒轅望發出了怒吼:「著!」

  「哼!」連若齋猛然覺得眼前劍芒奪目,軒轅望手中的劍竟然脫手擲了過來,在這麼短的距離內,這種速度飛來的劍讓他也無法全身避開,他幾乎是本能地側步暴退,手中的長槍也不由得自軒轅望肩中拔了出來,但軒轅望的劍依舊在他肋下開出一道口子,他不由得悶哼了聲。但他腦中旋即想到,軒轅望擲出了劍,此刻手中空空,正是一擊必殺的大好時機!一念及此,他不顧身上的傷,雙腿用力一蹬,急退變成了突進,手中槍因灌入全力而變得有些熾熱,突向軒轅望心口。

  脫手飛劍的動作帶動了肩上的傷口,而連若齋拔槍之時槍刃還是將傷口擴大了幾乎一倍,劇烈的疼痛讓軒轅望眼前金星亂冒,只覺得天旋地轉,雙膝不由得一軟,跌坐在地面之上。這一跌倒恰恰避開連若齋全力突擊,連若齋全力衝刺之下,無法立即止步換招,當他停住撤槍之時,與軒轅望不過丈許遠。

  「呀——」正當連若齋準備變招給在他想來應是手無寸鐵的軒轅望致命一擊時,眼前突然劍芒閃動,軒轅望挺劍前撲,在倒地之前劍自下向上挑過,連若齋心中如同雷殛一般,滿是「他手中為何還有劍」的念頭,這樣的距離中他已經無法閃避,只覺得雙臂一冷,緊接著胸前巨痛!

  軒轅望混身浴血,以劍撐地,掙扎半晌才又站了起來,痛出來的汗水與淚水交織在他臉上,讓他的臉顯得有些肮髒,他「噝噝」吸著氣,道:「我……我勝了!」

  似乎是為了證明他所說的話,連若齋手中的槍應聲落下,鮮血汩汩自連若齋雙臂與胸前流了出來,連若齋雙目再沒有那電一般的神光,而全部是茫然與不解。

  「劍……劍呢?」他似乎沒有感覺到傷痛,低下頭去在地上尋找。軒轅望心知自己方才那一劍只不過讓他雙臂短時間內無法再拿起長槍,他胸前那一劍也只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有餘力殺他,實際上入肉不深,與他相比,倒是自己肩上的傷更為嚴重,他現在失態,不過是方才一瞬間發生的巨大變化讓他難以接受而已。

  「劍呢……沒有劍,沒有劍,那就是我勝了,我勝了,槍技是我大扶英帝國國技啦!」連若齋起初只是喃喃自語,緊接著大聲喊叫出來,靜靜的紫金寺外,只有他幾近狂呼的叫聲在迴響。軒轅望心中一緊,再看連若齋,只見他雙目之中神光煥散,在原地手舞足蹈雀躍歡呼。

  「你怎麼了?」軒轅望顧不得自己的傷勢,奔到連若齋身前,探手想去摸他的脈搏,但連若齋雖然手上無力,腳下卻依然靈活,避開軒轅望伸來的手,臉上的喜色變成了驚恐:「劍……劍呢,為什麼還有劍?」

  「你用槍纓掩住槍尖,我用劍穗拉住劍,你以為我將劍擲出去,卻不知我又將劍拉了回來。」軒轅望解釋道,「嚴格來說這並非正大光明的劍式,但當時我只有用這詭道來化解危機,以正守以奇勝原本就是劍理。」

  連若齋似乎根本不曾聽到他的解釋,怔怔看著他的臉,過了片刻,臉上忽然綻開了笑來:「師弟,你來看我了?我打敗了那個叫軒轅望的餘國人,我們槍術將成為大扶英帝國國技!」

  軒轅望一愣,心中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覺,莫非這連若齋竟然瘋了?

  他還想伸手去摸連若齋的脈搏,一個乾澀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不必了,他已經瘋了。」

  軒轅望驀地回頭,方才那個開門的枯瘦僧人不知何時袖著手站在圍牆邊,說話的就是他。

  「他瘋了?」雖然心中也料到幾分,但軒轅望還是忍不住追問了句,那老僧慢吞吞走了過來:「懾心術被破解,對施術者心靈原本就是重創,明明勝利離他只有一步之遙,卻又眼睜睜看勝利溜走,期望越高失望便越痛,所以,他瘋了。」

  「啊……那該如何是好?」軒轅望有些惶惑,無論連若齋如何對他,想到這樣一個出眾的武者因為自己的緣故而陷入瘋狂之境,軒轅望心中便深覺不安。老僧微微一笑,對軒轅望的關切似乎不以為然:「你看他,如此歡娛,豈不遠勝過清醒時麼?」

  將目光轉到得意洋洋地對著棵松樹叫嚷的連若齋身上,軒轅望皺了皺眉,老僧的意思他明白,若是連若齋清醒過來,面對自己戰敗且心智失常的結局,那將是何等痛苦,但他心中總還是覺得,連若齋能清醒過來更好些。

  「六歲開始學槍,二十四載風霜渾如一夢,這二十餘年來他想的便是如何重振槍技,如今既是無望,這樣的結局也算善終了。」老僧的話別有深意,讓軒轅望難以接受,但不等軒轅望反駁,老僧又展一展眉:「我與他師門還算熟悉,因此他就交給我吧,你還是先去包紮好你的傷口吧。」

  肩膀上的痛苦已經有些麻木了,軒轅望也沒有精力去細思老僧的話,他點頭示禮,掙扎著離開了紫金寺,這麼嚴重的傷口,若是找郎中反而難以處理,有緋雨的異術,雖然不能讓傷口完好如初,但至少比之於直接去找郎中要快捷。

  老僧微眯的眼睛在軒轅望劍上飛快的一瞥,伸手拉住連若齋:「癡兒,回頭是岸呐!」

  「阿望還疼不疼?」

  緋雨小心地問著軒轅望,在軒轅望被撕開的肩衣上,血肉模糊的傷口讓人觸目驚心,雖然經過她異術的處理,但軒轅望仍痛得噝噝吸著冷氣。

  「還好……現在好多了!」她關注的眼神讓軒轅望心中一暖,這種憐惜的目光在自幼失怙的軒轅望看來便是受更重的傷也值得,他笑了笑,安慰道:「沒事,有緋雨在我想有事也難啊!」

  「亂講……」緋雨輕輕嗔了句,將內心的不安深深藏了起來,用劍者死於劍下,數千年來這已是人所皆知的道理了,自己身負國士無雙的稱號,卻也不在別人劍下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形狀麼,阿望劍技提高得很快,但他長進的速度卻還跟不上他對手變換的速度,從東都開定城裏那些劍門的少年劍士,到如今扶英劍客槍手,幾乎每一戰軒轅望都要受傷,幾次都險些喪命,將他引到劍之路上來,自己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對了,緋雨,有樣東西我想送給你。」

  雖然看起來恢復了平靜,但軒轅望還是從她的目光中捕捉到某種讓他覺得不安的神情,軒轅望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遞給緋雨。雖然沒有形體,但緋雨自然有辦法拿住這小包,這一點,軒轅望一直覺得不可思議。

  「是什麼?」緋雨沒有接過小包,而是偏著頭問道。軒轅望臉上浮起一團紅暈,「嗯」了會兒才道:「你打開就知道啦!」

  緋雨接過這小塊綢子包著的東西,感覺不是很沉,她將綢子打開,發覺裏面是一個精緻的胸飾,正是那日軒轅望陪她逛街時讓她流連忘返的泰西飾物,當時她問了價,雖然很小,價錢卻不菲,對於軒轅望這樣每月也沒幾個零花的窮人來說,買這個定然讓他動了不少心思吧。

  「你……」猛然想起近來軒轅望除去求學練劍外,經常早出晚歸,緋雨意識到軒轅望背著自己出外做小工去了,心中一股熱潮湧上來,她哽了哽,終於只吐出「傻瓜」兩字,便平空消失了。

  雖然不太明白緋雨為何躲回劍中,但軒轅望知道她並非生氣,柔聲求了半天,才見緋雨又出現,胸口已然別上了那胸飾,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該回去啦,再不回去,只怕你師哥要來找了!」不等軒轅望再說什麼,緋雨搶先岔開了話題,但她臉上的紅暈,卻證明她心中的無限歡喜。軒轅望心中也覺得極為高興,自己這些日子去扶英飯堂裏做小工總算沒有白費,緋雨這種打心眼裏出來的喜悅,值得自己用任何代價去換取。

  「阿望!阿望!」

  兩人脈脈相視,雖然口裏說要早些回會館,但卻都沒有行動,直到崔遠鍾的聲音傳來,二人才驚覺。緋雨象受驚的兔子般立即消失不見了,軒轅望站了起來,向急急奔過來的崔遠鍾道:「遠鍾,你來了!」

  自從師兄弟間日漸瞭解,軒轅望漸漸在私下裏不再叫遠鍾師兄,而是直呼其名,崔遠鍾也覺得這樣更親熱,一向是阿望阿望地叫,甚至帶得石鐵山也如此呼軒轅望,對於幾個弟子間的情誼,華閑之以深默表示贊許。

  「傷得重不重?」

  崔遠鍾看到軒轅望裸露在外的左肩,關切地問道。軒轅望笑了笑,表示並無大礙,見他精神尚好,崔遠鍾眼珠轉了轉,臉上浮起絲笑來:「剛剛我好象看到還有個人同你在一起啊。」

  「啊,沒、沒有!」軒轅望臉騰的紅了起來,雖然他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但看在崔遠鍾眼裏,只不過更讓他覺得可疑罷了。他四下瞟了瞟,確信沒有第三個人在,心中的疑惑更濃了。

  「沒有?可是我不只一次聽人說你同一個美女在一起哦。」崔遠鍾決定直截了當地「逼」出真像來,因此瞪大了眼睛,半是威脅半是企求地道:「我方才也明明看到了一個女子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見了,你把她藏哪去了!」

  軒轅望心怦怦亂跳,一則是因為羞赧,他畢竟還只是個不足十六的少年,二則是因為緋雨之事過於菲夷所思,他根本無法解釋,三則他也有些私心,緋雨的存在始終是屬於他一人的秘密,即便是老師與師兄,他也不願與之分享。

  「重色輕友,不講兄弟義氣的傢伙!」雖然劍技上已經讓許多劍匠劍師自歎弗如,但在性格上,崔遠鍾依舊是那個爽朗的年輕人,因此他對於師弟的「桃花運」是相當關注的。

  「呵呵,真的沒有……」軒轅望只能以傻笑應對,以前崔遠鍾也曾試探過,每次都被他如此搪塞過去,但這次顯然沒有那麼簡單了,崔遠鍾目光炯炯,伸手作勢要在他傷口上抓:「不老老實實說來,我可就一把抓下去啦!」

  知道他只是作個樣子,軒轅望並不害怕,仍是滿臉迷糊的笑著,崔遠鍾沒有真的去抓他的傷口,卻重重在他右臂上抓了一把,痛得他哇哇叫了起來:「還真抓啊!」

第一章 變

  二人說說鬧鬧回到會館,軒轅望肩上的傷讓不少人都出言詢問,進了院子卻迎頭碰上了柳孤寒。

  「嗯?」柳孤寒銳利的目光也停留在軒轅望肩上,頓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麽,軒轅望明白他也是在探問自己,搖了搖頭表示無妨,看到這二人有如打啞謎一般,崔遠鍾忍俊不禁:「兩個怪人。」

  柳孤寒根本不理會他,轉身便要離開,崔遠鍾心中一動,問道:「孤寒,你怎麽回這來了,是老師讓你來的麽?」

  「不是。」柳孤寒微沈默了一下,他的回答正應了崔遠鍾心中所想,二人目光猛烈地碰撞了一會,便都別過臉去。

  軒轅望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二人,崔遠鍾似乎又想取笑柳孤寒的樣子,而柳孤寒那不甘勢弱的目光分明在警告若是崔遠鍾敢亂說的話定然要給他好看,看來這二人有什麽事情瞞著自己啊。

  因爲失血較多的關係,軒轅望托人替他請假,便回屋去睡了,他離開之後,崔遠鍾收起了臉上的笑,跟著柳孤寒來到僻靜之處。

  「聽鐵山說是槍術高手?」

  知道他爲何跟著自己,柳孤寒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終於主動說話,只不過提到的是擊傷軒轅望者。崔遠鍾先是一怔,接著大笑起來:「你學誰不好,幹嘛學阿望那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

  「哼!」

  如他所料,柳孤寒用習慣性的冷哼來回答他的嘲笑,崔遠鍾道:「阿望已經解決了,那傢夥傷得阿望不輕,也不知阿望是如何對付長槍的。」

  「問題不在此。」柳孤寒輕輕咳了聲,他的目光便得極銳利起來,「你應想得到的。」

  崔遠鍾難得嚴肅:「不錯,今日是槍術,明日又是什麽?」

  「來挑戰者會絡繹不絕,我們在扶英永無寧日。」柳孤寒唇際掠起一絲冷笑,「來之前我在河門也與一個挑戰者比過,扶英皇儲好毒的計策。」

  「啊?」崔遠鍾眼中陰影閃了閃,他沒有問比鬥的結果,站在面前的既然是柳孤寒,那麽敗的肯定是對方了,在柳孤寒劍下,敗即意味著死。柳孤寒後面那乍似輕描淡寫加上去的一句才真正讓崔遠鍾覺得震憾。

  「你是說,這其實是扶英皇儲安排的?」

  「那倒不是,他無須刻意去安排。」柳孤寒半譏半諷地掃了他一眼,「他在宴會中丟了面子,嘴中不說,心裏卻難過得緊,於是弄了個國技出來,既挽回了面子,又爲我們引來對手。」

  這大約是崔遠鍾聽過的柳孤寒說過的最長的話了,但崔遠鍾無心因此去笑他,柳孤寒的話讓他心中猛然一省,那日宴會上見過扶英皇儲後,他一直爲其風度所折,但柳孤寒話語中,這個扶英皇儲倒是個心胸狹窄奸滑狠毒之人。雖然崔遠鍾心裏不大願意相信,卻偏偏無從反駁。

  「是老師這樣對你說的麽?」

  頓了會,崔遠鍾勉強問道,他受華閑之影響極深,雖然爽朗不拘小節,但卻以復興大余國爲己任,對於扶英皇儲這般風度氣概,心中極爲欽慕,只恨他不是余國貴人,自己不能爲之效力,因此對於柳孤寒的話,雖然無法反駁,卻也不願接受,因此便搬出華閑之來。

  「老師倒沒有說,但我想老師應該明白吧。」提到華閑之,柳孤寒的譏諷之色總算收斂,他轉過身去,不再理會有些失神的崔遠鍾,自顧自走開。

  拐過牆角,柳孤寒臉上禁不住浮起一絲笑來,輕輕扔下了「笨蛋」兩字,崔遠鍾依舊有些怔忡,半晌才猛然想起,自己原本要問柳孤寒是不是被陽春雪纏不過了「逃」到貴立來的,卻給他用扶英皇儲之事岔開了過去。

  「孤寒是有意岔開,還是心中真如此認爲,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這個問題稍稍纏繞了一下崔遠鍾,他便又放開了,爲這樣的問題去傷腦筋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擺脫了崔遠鍾,柳孤寒回到自己的小屋裏,其實崔遠鍾沒有猜錯,他確實是被陽春雪纏不過了「逃」到貴立來的。一向習慣與人保持距離的他,無法忍受陽春雪的親昵,也不知如何去與這個聰慧的女孩相處,唯一能做的便是避開了。

  軒轅望失血過多,雖然有緋雨的異術和扶英郎中的診治,卻也連著幾日身體不適,因此一直請假在會館中休息。崔遠鍾石鐵山與其他學子一切依舊,槍術好手帶來的風波看似平靜下來,唯有柳孤寒每日裏不是練劍就是逛街,便是一直呆在會館中的軒轅望,也很少能見著他的身影。

  「阿望,看到孤寒哥哥了麽?」

  當陽春雪突然出現在軒轅望身邊時,軒轅望著實嚇一大跳,沒想到她竟然跑到貴立來了。

  「是小雪啊,老師呢?」

  「怎麽,老師沒來我就不能來!」陽春雪聳了聳鼻子,微撇著嘴嗔著,這讓軒轅望立即頭大如鬥,他與陽春雪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還不知道如何應付這個越來越活潑的小丫頭。

  「孤寒哥哥呢?」陽春雪再次問道,軒轅望心中一動,自從被柳孤寒從大街上救回來起,陽春雪對柳孤寒就有一種奇特的依戀,雖然華閑之與趙王殿下的寵愛讓她日益活潑,但對柳孤寒的依戀卻一如既往,或許這便是柳孤寒突然回到貴立城的原因吧。

  「上街去了,嗯……大約再過一會兒他會回來吧。」

  陽春雪偏著頭沖過來,一把奪過軒轅望手中的書:「怎麽你也和老師一樣,書從來不離手呢?」

  「哈哈,因爲我是老師的弟子。」軒轅望有些無可奈何地看著陽春雪奪去的書,「前人智慧,盡在書中,只有多讀書,方能多明理。」

  「書中什麽道理都有嗎?」因爲出身「髒人」的關係,陽春雪啓蒙便晚了,華閑之收留她之後才開始識字,但對於讀書她的興趣始終不大,難得她對書如此有興趣,軒轅望便點頭道:「那是自然,書中自有顔如玉,書中自有谷萬鍾,書中自有黃金屋……」

  「騙人,若是書中什麽都有,那爲何大夥還要耕作做工,直接吃書不得得了?」陽春雪一句話便將軒轅望哽了回去,見軒轅望瞠目結舌,陽春雪晃了晃頭:「老師說了,那麽多書就一句話最有用。」

  「哪一句?」聽到她難得要調書包,軒轅望有些好笑。陽春雪賣了會關子,終於道:「盡信書不如無書!」

  軒轅望不禁愕然,陽春雪所說他自然懂,但這樣的話自陽春雪口中說出來,讓他大吃一驚。還不懂他回過神來,陽春雪忽然滿臉歡喜,一邊向外奔去一邊道:「孤寒哥哥回來了,我去尋他去!」

  「她究竟是真懂這句盡信書不如無書,還是只不過呈口舌之利呢?」這個念頭在軒轅望心中回旋了一陣,聽到外頭柳孤寒應付陽春雪的聲音,他又不覺啞然:「小雪對孤寒感覺還真靈敏啊,這麽老遠便知道他回來了。」

  外頭陽春雪歡快的笑聲象銀鈴一樣,給有些沈悶的會館院子帶來勃勃生機,軒轅望放下書,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笑來,陽春雪說得也是,一天到晚除去練劍便是看書,長此以往都要變成書呆劍癡了。

  「做些什麽好呢?」走出房門,一縷陽光自圍牆外透了過來,射在軒轅望眼睛上,軒轅望伸了個懶腰,肩上的傷口被牽動了一下,痛得他咧了咧嘴。

  陽春雪嘀嘀咕咕飛快地對柳孤寒說著話,柳孤寒臉偏向一邊,倒沒有不耐煩的神情,但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清陽春雪在說什麽。家人遭遇的不幸,似乎並未對這個女孩造成影響,或許她將那影響藏在了心底深處不表露出來吧。

  軒轅望忽然覺得,歡樂而活躍的陽春雪與陰沈冷郁的柳孤寒站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怪異的諧調,這讓他的心中動了一下。這種感覺讓他想起自己在雲想綢緞莊之時,曾聽那些精於制衣的老裁縫們說鮮明的對比也是一種「搭配」。

  「有事做了,自離開華州,還不曾裁剪過衣裳呢。」軒轅望微微笑了下,心中泛起一陣溫暖,他在雲想綢緞莊裏一向勤懇好學,因此也在幾個老裁縫那兒學到一手裁剪的手藝,起初他對此倒也有些興趣,但習劍以來便漸漸將之忘記,如今正好可以撿回來重溫舊夢。

  「若是有可能,讓緋雨穿著我做的衣裳……」

  一個小小的願望在軒轅望心中産生了,他如今情根深種,爲緋雨做些什麽,成了他最大的樂趣。

  但軒轅望卻不曾想到,當他買來工具材料,在自己房中擺開架式開始裁剪時,華閑之卻自河門趕了過來。

  「你這是做什麽?」見他在屋子裏物什,華閑之怔了一下問道。

  「哦……」軒轅望有些羞赧:「弟子想做件衣裳。」

  「你還會這個啊,倒是難得。」華閑之不覺大笑,過了會兒,他收斂了笑:「阿望,來這扶英,更多的是爲了習人之長,裁剪之事只能在餘暇做做,切切不要忘了正事。」

  軒轅望心中沈了一下,在很少說重話的華閑之口中,這其實就是責怪自己玩物喪志了。雖然明知華閑之所說是正理,他對自己師兄弟寄予厚望,希望能在復興大余的事上與他同心協力,但軒轅望心中卻仍有些猶豫。

  老師的願望固然是好的,他爲自己諸人指出的道路也是利國利民的正道,但若是自己胸中原本就沒有那般遠大的志向,老師指出的道路與自己的志趣不投又當如何?

  「小雪呢?」華閑之見他沒有作聲,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再說他,把話題轉到了陽春雪身上。軒轅望道:「隨孤寒一起出去了。」

  「這個丫頭,一日都離不開孤寒。」華閑之笑了笑,軒轅望覺得他的笑容中有些欣慰,他一時想不通爲何華閑之會欣慰,正思忖時,聽說華閑之回來了的崔遠鍾也走進屋裏。

  「老師,你來了!」見到華閑之,崔遠鍾極爲感興,大聲嚷嚷起來。華閑之頷了頷首,道:「小雪這個丫頭,一個人跑到這來,我有些不放心,因此跟來看看。」

  軒轅望猛然擡起頭來,他印象中,華閑之是不會向弟子們解釋的,他曾說過,所謂解釋不過是巧言令色欺人欺己,只要站在對方立場之上替對方著想,那麽自然能理解對方,也就無須什麽解釋。

  崔遠鍾也輕輕挑了挑眉,從華閑之的話語中,他似乎聽到了一絲不祥之意。

  「最近自大余來的信件,可曾少過什麽沒有?」

  看到無法在兩個弟子面前掩飾自己的真意,華閑之無奈了,這兩個弟子還不是一般的聰明啊。

  「啊?」崔遠鍾心中一動,他猛然想起一事,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起來,與華閑之眼神相對,二人都從對方目光中看到了擔憂。崔遠鍾想了會兒才道:「想來有些事情耽擱了吧,應該沒有事的。」

  「唔。」華閑之推開門,緩步行到會館院中,崔遠鍾也跟了出去,軒轅望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心中卻浮起一張有些蒼白的女子的臉。

  「那位依素姑娘,似乎有段時間沒有信來了。」他心中暗想。

  隨趙王來到扶英,並不意味著華閑之與大余國便失去了聯繫,每隔月餘便有一批信件家書由寶船運來,雖然有些遲了,但對於這些遠在異國他鄉的遊子而言,這是最讓他們覺得慰藉的了。鄉音愈遠,鄉愁愈深,休說是那些涉世不深的少年,便是華閑之也禁不住被這威力無比的情緒纏繞。來自東都開定的信件,不僅給了他心的慰籍,也讓他在枯燥繁冗的事務中得到放鬆。

  但已經有三個月不曾得到依素的信了,華閑之心中也有些焦急,在東都之時,他有意回避這個少女,但遠隔重洋時,卻總是夢回那小樓。從東都開定,到扶英河門,月仍如舊,心卻不同。

  望著天頂的這輪滿月,華閑之輕輕歎了聲,這樣的月夜,總是讓人浮想連翩,或者自己遠離鄉園故國而變得有些軟弱了吧,竟然被這樣的情緒所左右,甚至於找個藉口從河門來到貴立,爲的無非是離大余國更近些,能夠更早一日收到來自開定的信而已。

  「或者人總是如此,不在身邊的東西,才會覺得寶貴吧。」

  「嗯?」院子之外傳來的腳步聲讓華閑之終於擺脫了自己的思忖,他雙眉微微挑了起來,這樣的夜裏,這麽急的腳步,應當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吧。

  「華先生!」

  來者似乎知道他在這裏,在院子外低低喚了聲,華閑之開了院門,一個人縮在圍牆的陰影之中,一雙閃閃發亮的眸子給人極深印象。華閑之似乎認識他,神色微微有些變化:「怎麽你來了?」

  「國中將有大變,請華先生速回河門。」

  那人沒有同華閑之客套,簡潔地說了一句,將一張紙交到華閑之手中,轉身又遁入黑暗裏。華閑之關上門回到屋裏,就著燈光看了那紙上之字,一向鎮定的他,臉上也禁不住現出震驚來。

  「應當還有魔石之車通往河門吧。」他直起身來,大踏步又走了出去。

  「老師呢?」

  「昨晚趕回河門了。」崔遠鍾臉上的神色讓柳孤寒感覺到異樣,而陽春雪則吐吐舌:「老師沒罵我就走了,一定是生了很大氣啊,孤寒哥哥,我們也回去吧。」

  柳孤寒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崔遠鍾沈默了會兒,聳聳肩道:「不是因爲你們,是大余國出事了。」

  「大余國出事了!」石鐵山霍然站起,瞪大雙眼望向崔遠鍾,軒轅望也撓了撓頭,若不是出了大事,華閑之也不會如此急著趕回趙王殿下身邊,這國中巨變,會不會影響到他們這群在異鄉遊學的少年?

  正如華閑之所推斷的,當作爲太子與秦楚二王之間平衡者的趙王殿下離開大余國,太子與秦楚二王之間的矛盾便日益尖銳起來,隨著時間流逝,這些矛盾積累越深,終會不可收拾。但華閑之所未料到的是,泰西諸國擴張的腳步如此迅速,已經將觸角伸到了神洲大余國,在大余國最南之港城沽井,泰西人侵入港口,守軍雖然英勇作戰,卻奈何不了魔石鐵舟,一戰敗北,沽井水師盡墨,再戰又敗,炮臺失守,三戰之時,沽井守將棄城而逃,泰西人奪取了大余國的南大門。

  沽井戰敗,舉國震驚,不等陛下追究敗將之責,泰西使者已然抵達國都,陛下本有意見他好打聽泰西諸國虛實,卻因爲是否在正殿見這「化外」之臣而引發朝臣爭論,後來折中定在偏殿見泰西使者,又因爲是否行跪拜禮之事遷延數日。還不等陛下見了那泰西使者,南方戰報又傳來,南淮總督淩徹不等朝中旨意便出兵沽井,偕沽井居民奮戰擊退泰西之敵,迫使其退出沽井逃回海上。從大敗到慘勝不過是十五日之事,泰西人入侵帶來的震動象石子扔進死水一般,激起一圈漣漪後便無聲無息,見泰西使者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一時間滿朝又是歌舞聲平,太子與秦楚二王之爭再起。

  「愚蠢,愚蠢!」

  接到華閑之帶來的消息,趙王將手中青瓷茶杯重重摔在地上,雖然鋪著毯子,那青瓷杯子依舊摔得粉碎。趙王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踱著,過了會問道:「閑之,你以爲如何?」

  「若是泰西諸國舉國來犯,雖然淩徹這樣的能臣,只怕也無法取勝。我料想來的只不過是泰西一支先遣軍,爲的是試探我大余國虛實。」華閑之沒有正視趙王李景樓,臉色倒依然從容,「若是我朝能由此驚覺,則尚有回天之術,若是依舊頑固不化,則危在旦夕……」

  「正是如此!我那太子哥哥與秦王楚王二位兄長卻對此一無所知,江山社稷交給他們,讓我如何甘心!」

  趙王臉色深沈,不再問華閑之意見,直接決斷道:「閑之,如今看來再等下去只會延誤時機,只得提前發動了!」

  華閑之雙眉緊鎖,沈默了會兒長長歎了口氣:「是,我這便去安排。」

  原來按華閑之之計,太子與秦楚二王遲早會自相殘殺,無論誰勝誰負,必然會兩敗俱傷,甚至於雙方動用私兵在國都交戰,但泰西諸國入侵將這按部就班的計劃完全打亂,爲了能在最短時間內定下大局,有些與華閑之本意相左之事也不得不做了。

  「真的要如此麽?」華閑之雖然應承了趙王,心中卻翻滾不止,出了屋子,他默默仰望著天空,自己爲的是那個「道」字而將自己的人與劍都交給了趙王,希望借他之手將這個已經漸漸丟失的「道」重新布灑于大余國,但爲達到這個目的,卻不得不做有違於「道」之事,這究竟是對還是錯?

  「世上之事,是與非之間還真的很難分清。」當幾日之後柳孤寒與陽春雪回到他身邊時,他如此對柳孤寒說。比起過於信任他的崔遠鍾,柳孤寒這個跟隨時間並不長久的弟子有時能提出極尖銳的問題,回答柳孤寒這些問題,也是華閑之自省的一種方式。

  「我明白。」柳孤寒的回答依舊簡單,「世上之事,有所得必有所失,想要獲得首先要付出代價。」

  「大道之行,也要付出代價啊……」華閑之回過頭來,「我只希望,來到這求學的少年們不要成爲代價。」

  柳孤寒沈默了,華閑之勸動趙王挑這數百少年來扶英,爲的是給將來播下希望的種子,那被扶英人稱作老大帝國的大余國,實在是需要這批新鮮血液。

  「老師,我回大余國。」屋外傳來陽春雪的笑聲,柳孤寒沈默許久,突然道。

  「啊?」華閑之怔了一怔,瞳孔猛然收縮。

  「做任何事都必須付出代價,老師不能回去,那麽就由弟子替老師付這代價。」柳孤寒什麽也沒說,將自己的目光移向一邊,華閑之卻似乎聽到了他心中的聲音。

  「孤寒,如果你只是爲了躲避春雪的話,沒有必要如此。」華閑之歎了口氣。

  「那麽,老師,我去準備了。」柳孤寒卻笑了起來:「明天我就回貴立。」

  柳孤寒的離開讓軒轅望有些吃驚,但他與崔遠鍾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爲保護更多的人,柳孤寒不得不重新拿起他的殺人之劍,現在是柳孤寒,或者有一日,他們也要拿起那樣的劍吧。

  「說起來,阿望你還從來沒有傷過人命呢。」

  軒轅望停了一下手中的剪刀,道:「你如此說是何意思?」

  崔遠鍾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希望你永遠也不需要殺人啊。」

  「永遠也不需要殺人嗎……」軒轅望又開始裁剪手中的布料,這些日子他漸漸找回了兩年前的感覺,剪刀在他手中漸漸得心應手起來。「我也希望,我的手永遠只是用來握劍,或者是執剪刀,而不必沾上人的性命。」

  「阿望,老師說過,遠望寒山雪,我們五個人合成一句劍道之詩。」崔遠鍾拍在軒轅望肩上的手沒有拿開,他看出軒轅望心中的惶恐,軒轅望原本就不是喜好紛爭之人,只不過踏上了劍之路,出於對劍的喜愛與求勝之心,他才放棄了作爲一個普通人生活下去的夢想,崔遠鍾不知道這其中什麽原因起了關鍵作用,但他卻知道,這種惶恐,對於應付余國驚變而帶來的危機,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的。他微微沈思了會,又道:「我希望我們五人,能永遠在老師身邊,爲將劍道光大而戰,故此即使是被迫要奪人性命,我也希望你不要猶疑,我們的對手並非都是劍士。」

  「哦。」軒轅望的心被一股熱潮包圍住了,對於任何一個成長中的男子而言,這種情感都是極寶貴的,絕非男女情感所能代替。

  令華閑之與崔遠鍾稍稍安心的是,不久扶英駐泰西使節傳來消息,泰西諸國爲爭奪與東方的貿易權而相互反目,戰勢一觸即發,暫且無暇東顧,讓大余國迫在眉睫的危機得到了暫時的緩解。這些遊學的少年暫時無須面對回國的危機,但替趙王殿下掃除政敵之事卻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柳孤寒慢慢行在京城的長街之上,撲朔而下的黃葉在秋風中打著轉,繁華亂舞,有如這看似景盛的城市。不過中秋時分,天氣最冷得緊了,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將那份肅殺也遮掩住了,或許只有柳孤寒,才與這寒冷的天氣是一體的吧。

  「張伯略,京城南城守備使副將。」柳孤寒在心中背了一遍這個名字,唇邊噙起一絲冷笑,這個人官不大,卻是個要職,掌管京城南城門守備,是秦楚二王插入京城的一顆關鍵棋子,太子想除去他遠非一兩日了。

  張伯略爲人倒也謹慎,向來都前呼後擁戒備森嚴,但他的夫人卻是京城裏出了名的醋罎子,因此他收了個花兒般嬌嫩的小妾卻不敢接入府中,只得在這歪柳胡同裏買了座院子藏起來,每次來與小妾相會也不敢大張旗鼓,這也就給了柳孤寒機會。

  前面張伯略的小轎拐進了巷子裏,柳孤寒加快了腳步,在超過小轎的一瞬間,他的劍無聲無息刺入轎內,轎裏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聲,轎夫的視線被柳孤寒背部所擋,什麽也沒有瞧見,轎裏的聲音他們雖然聽見,卻沒往心裏去。

  將劍收回布套中僅是一瞬間的事情,柳孤寒拐向路旁的一個小胡同裏,迅速消失在陰影之中。對於他這自幼便幹著殺手勾當的人來說,這是一件極輕鬆的事情,但對於處於微妙對峙的太子一黨與秦楚二王一黨,這則是一觸即發的弓弦被鬆開,想來很短時間之後,一片血雨腥風便將籠罩住這千年古都之上吧。

  「幹得很利索啊。」

  一個呆板的聲音忽然從陰影中傳出,在聲音傳出的同時,柳孤寒的身軀緊緊貼上了牆。

  「雖然你做的正是我想做的事情,但是,爲了萬全起見,你還是跟我走一趟吧!」

  隨著那個聲音,一個人影緩緩從小巷那端行了出來,這個身材不高,因爲背著光看不清面貌,但聽聲音似乎並不蒼老。

  「他發現了我出劍!」柳孤寒把劍夾在肋下,右手牢牢握住劍柄,屏住呼吸盯著來人,腦子裏迅速判斷來者會是什麽樣的人物。他的目光從來人臉上迅速滑到腰間,那兒系著一柄劍,以一個刺客的本能,柳孤寒確信此劍絕非裝飾用品。

  「看來你還真是個有經驗的刺客啊,但遇上我不要妄圖反抗!」那人一步步逼近,黑暗中一雙眼睛閃閃發光,有如墳場裏的磷火。柳孤寒沒有避開來人身上淩厲的殺氣,而是向前邁出一步,二人衣袂同時嘩嘩響了起來。

  「第一次出手便被人發覺了,看來追隨老師之後自己手腳沒有以前迅捷了……」柳孤寒心中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來人身上強大的氣勢讓他不由得緊張起來,他不只一次遇到高明的對手,但象來人這樣能給他帶來死亡壓力的還很少很少。

  「爲什麽不說話,怕了嗎?」來人的聲音呆板單調,讓人聽了極爲厭惡,柳孤寒哼了聲:「囉嗦!」

  刹那間劍光閃了起來,讓這陰暗黝黑的小巷也明亮起來,兩人的劍「錚」一聲交擊在一起,緊接著密如連珠般的劍擊聲不絕於耳。

  「咦,原來不是一般的刺客!」柳孤寒出劍的狠准迅捷大大出乎來人意料,他原以爲可以輕易解決這樣一個刺客,卻不料對手劍技極強,二人心中同時想到,如果不出狠手這一點將會持久下去。

  柳孤寒微壓下腰,目光如炬盯在來人左肋之下,而那人則舉起手臂,手中劍尖指向天頂,劍上星芒閃動,顯然已凝聚全力。

  這一刹那間二人都意識到對方將下狠手,卻都爲對方殺意控制住,無論隨先出手都會露出自己的致命破綻,因此二人反而僵持住了。

  驀然遠方傳來叫嚎與奔跑聲,二人知道那是張伯略的死已被發覺了。柳孤寒心中念頭一轉,這人雖然跟蹤自己到這裏,卻不曾大叫大嚷,看來也不想被人發覺。

  果然,那人手中劍芒散去,黑暗中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那人嘿嘿一笑:「看來還會見面的,下次再見,我必殺你。」

  「哼,囉嗦。」

  二人都緩緩後退,足距有二十餘丈才各自轉身,這黑暗的巷子裏,柳孤寒只在劍光閃過時隱隱看到那人的面容,那是一張陌生且年輕的臉。

第二章 不測之風雲

  京城之事由快使傳到扶英已是兩個月後了,華閑之得到密報後,也不由爲自己一手導演的血腥而心驚。短短三日之內,京城中的軍衛下層官員遇刺者多達一百餘人,忠於雙方的京中禁軍間也常有衝突,本已在病中的老王連氣帶嚇,所有太醫都意識到這位平庸守成的帝王再也熬不過這個冬天,而這個消息自然也爲太子、秦楚二王甚至遠在扶英的趙王所知,於是各方的衝突便更激烈起來。

  這場風波顯然也波及扶英,海對岸那個龐大而暮氣沈沈的國家面臨著一場暴風雨,扶英的邸報中少不了來自對岸的消息。但比起山雨欲來的余國,扶英依舊繁榮。

  「煌煌我扶英,日神之所居。聖英我初祖,舉劍拓疆土。怒海斬蒼龍,玄黃血如雨……」

  沙啞的歌聲吸引了軒轅望與緋雨的注意力,緋雨向街那頭望去,一小群人正圍在一起,那個沙啞的聲音便是從人群中傳來。見有了熱鬧,緋雨扯過軒轅望的衣袖便奔了過去,軒轅望笑了笑,心中湧起一股溫馨,雖然他對此並不感興趣,但爲了寵著緋雨,他還是跟過去了。

  「諸君,我大扶英帝國巍然立國三千載,雖飽經憂患卻綿延不絕……」當二人來到人群邊時,那個沙啞的聲音卻不再唱了,而是大聲說著什麽,軒轅望知道這與他方才唱的詞句一般都是扶英人誇耀其祖先功業的,扶英人傳說他們是日神後代,第一代君主聖英大王自神州東渡而來,在怒海中斬殺興風作浪的蒼龍,蒼龍之身化作了扶英本島,而蒼龍之血灑在海中便成了一串串島礁。

  「可如今泰西人自西洋而來,泰西人粗鄙無禮,遇神不拜,見聖不尊,所恃者不過魔石之技,所喜者莫過金銀珠玉,其爲民者貪,其爲君者殘。正所謂:狼子野心豈有厭,泰西人滅了寶象諸國,更將矛頭直指我極東諸國。」

  人群擋著看不清那人,但那人沙啞的聲音卻讓軒轅望心中一凜,緋雨毫不費力便「滑」進人叢中,看了看那人便沒了興趣,又飄了出來。

  「時窮剛節現,勢危聖主出。」那人又唱了一句,「幸有當今至德大王英明神武,我大扶英也有了魔石之技,那泰西諸國不識進退,垂涎神州膏沃,竟然調兵遣將進犯余國,那余國老大帝國,上迂下愚,如何能敵得過泰西諸國魔石之技,沽井一戰師喪國辱,再戰將逃兵死,三戰血流成河,可憐聖人之國,神仙之地,竟狼狽如此!」

  聽到扶英人說到本國戰敗的慘狀,軒轅望胸中熱血沸騰,雙目微微瞪了起來,緋雨拉了他兩下,示意他離開,他腳步雖然移了兩下,卻又停了下來。

  「想我聖英大王原本自神州東渡而來,神州百姓與我扶英同文同種,聖人云『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我扶英如何能棄神州於不顧,況且那泰西諸國富庶強盛,若是神州老大帝國爲其所滅我扶英又如何倖免?爲今之計,唯有我大扶英入主神州,以我扶英之智勇,合神州之人力,攜極東之財物,與泰西諸國決一死戰,我大扶英種族文明方能延續傳承!」

  那人的話象晴天霹靂一般,重重打在軒轅望心頭,他對大余國皇帝官府倒並無多少挂懷,早年讀的那些忠君愛君的聖賢書都在這些年的困頓中忘卻了,雖然趙王待他師徒極爲禮遇,他也極感激趙王,但這感激也僅限於趙王殿下一人。但當那扶英人話語中明顯露出對神州余國的野心之時,軒轅望仍然有如雷殛一般。

  「我們來扶英便是想學習扶英的,數千來年一向是扶英學我們,如今我們調過頭來學扶英。可扶英這老師爲何會打我們這學生的主意,爲何會想吞併我余國?」

  想到扶英的先進與余國的落後,想到在面臨狼子野心的泰西諸國時還要面對這虎視眈眈的扶英,軒轅望膝間禁不住有些軟綿綿的感覺,難怪平日裏老師雖然對扶英人極客氣,卻總要自己師兄弟盡可能挫扶英人銳氣,無非就是讓扶英人知道神州尚有人在,暫時延緩扶英人的野心。誠然,一年多前的比鬥讓扶英王儲不得不暫時收斂對神州余國的輕視,但這只能讓他更慎重……

  與他心靈暗通的緋雨體會到他內心中的沈重,卻不知他爲何如此,對於不知生在何時的她而言,家園故國早已成了一片黃土。但軒轅望心情不好,她便也高興不起來。

  悶聲不響回到會館,遠遠就看到崔遠鍾在門口張望,見他回來似乎松了口氣:「終於等到你來了。」

  「怎麽?」

  軒轅望有些吃驚,聽崔遠鍾的口氣似乎有急事要他去辦,果然,崔遠鍾向他使了個眼色:「帶上劍隨我來。」

  「劍在呢。」軒轅望將腰後的劍向前移了移,崔遠鍾拉住他的胳膊,伸手拉下一個人力車:「去魔石車站。」

  「爲什麽去那?」軒轅望看了看天色,覺得很快便是黃昏,禁不住問了一句。崔遠鍾又給了他一個眼色:「去玩唄。」

  一股鬱悶積蓄在軒轅望胸中,他微閉起眼,到了魔石車站,他才睜開。

  「去河門。」看了看周圍,崔遠鍾壓低聲音說道。軒轅望心中一動,他們此前也去過河門,但卻沒有象這次這般謹慎小心。

  上了魔石之車,崔遠鍾才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先皇駕崩,老師要我們去河門秘密護送趙王殿下。」

  軒轅望的心突地跳了起來,作爲維繫舊秩序的最後象徵大余國先皇也終於熬不住了,已經風雨飄搖之中的余國必將因爲這個變故而更加動蕩。

  但無論是太子一黨還是秦楚二王,他們的手腳應當都伸不到扶英,爲何要秘密護送趙王殿下?

  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原本在扶英躲避太子與秦楚二王鋒芒的趙王殿下,在這裏也不安全了,因爲先皇駕崩,余國的王子兼特使身份已經不能保護趙王殿下,對於有心介入神州的扶英而言,趙王殿下應算得上奇貨可居,想來他們已同趙王殿下談過,讓趙王殿下成爲他們的棋子,但以趙王殿下隱忍多年的心志,必然不會真心同意。爲了擺脫他們的控制,趙王殿下能做的便是逃走,悄悄逃回大余國去。只要趙王殿下活著,便有可能成爲大余之主,而留在扶英的求學少年也就一定會受到扶英人的禮遇。

  河門作爲扶英京都,比起貴立更爲繁華,古色古香建築滿目皆是,而在一片飛簷斗拱之間,高大巍峨的牌坊見證了歷史的滄桑變故,將威嚴與壯麗展示給每一個初來者。

  出了這古意昂然的車站,軒轅望覺得有些困頓,畢竟一整夜在魔石鐵車上難以合眼。但他只低下頭揉了揉眼,便撞在了崔遠鍾的背上。

  「怎麽……」他還沒問出口,便捂住了嘴,在車站口,一個臉如斧劈一般的中年男子立在那兒。

  「又見面了,二位。」

  「賀秀騰大人……」

  對於這個指揮著扶英內務軍隊的高官,崔遠鍾與軒轅望有幾分畏懼,想起過去他對付林政康的手段,二人不由得交換了一個苦笑。

  「二位匆忙趕來河門,不知道有何貴幹啊。」賀秀騰露齒一笑,笑容卻說不出的陰森。崔遠鍾撓了撓頭:「阿望,你是不是強搶民女了?」

  「胡說!」軒轅望臉騰的紅了,「遠鍾你說什麽?」

  「要不就去搶錢莊了!」崔遠鍾笑了笑,「否則賀秀騰大人爲何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啊?」

  「我才沒有作奸犯科,若是我們中一定有人強搶民女,倒是你的可能性比較大!」

  軒轅望明白崔遠鍾是借這胡扯來拖延時間尋找對策,便與他一唱一和,倒將賀秀騰放在一邊。賀秀騰也不著惱,只是笑眯眯地看著二人,見他不理會二人的唱和,崔遠鍾只得嘿嘿一笑:「賀秀騰大人是在這等我們的麽?」

  「那是自然。」賀秀騰的回答讓軒轅望心突地跳了下,賀秀騰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找上他們。

  「有人想找二位鬥劍。」賀秀騰笑了笑,但軒轅望卻感覺到他眼中閃過的一道冷光,這冷光讓軒轅望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我們老師不允我們再與人鬥劍。」崔遠鍾冷靜地道,此刻賀秀騰突然出現絕非偶然,雖然看起來只有他一個人,但誰知道這魔石車站的角落裏是不是站滿了執著魔石武器的扶英士兵。

  「是麽,不知華閑之先生如今在何處,我願替二位去求他。」

  賀秀騰咄咄逼人,讓崔遠鍾撓了撓頭,他發覺自己無法對付這位老奸巨滑的扶英高官,只得看向軒轅望,軒轅望看起來樸實誠懇,但華閑之曾贊他隨機應變是諸弟子中第一位的。

  「我們不知老師現在何處,我們與老師失去聯繫了,因此才來河門看看。」軒轅望行了一禮,「賀大人位高權重,能替我們找到老師那就再好不過了。」

  賀秀騰微微閉了一下眼,軒轅望的應對讓他有些驚訝,但比起他來說,軒轅望畢竟還嫩著:「願意效勞,那麽在找到華閑之先生之前就請二位與我在一起吧。」

  軒轅望與崔遠鍾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可奈何。

  「賀大人公務繁忙,我們怎麽敢打撓,我們去趙王殿下宅院,賀大人有了老師的消息遣個人去通知一聲便可。」軒轅望道。

  「哪里哪里,說起來二位幫過我大忙,還不曾好好謝過,此次正好招待二位一次。」

  崔遠鍾默然聽著二人繞著彎兒的唇槍舌劍,雙方都明白對方的真意,雙方卻都盡力不撕開面皮來。自己與阿望遠在異國孤立無援,忍這一時之氣是迫不得已,但那賀秀騰挾扶英一國之威,爲何也不敢揭破?如此想來,必然是趙王殿下與老師脫離了他們的監視,他們唯一的線索便只有自己二人了。既是這樣,那無論怎樣鬥嘴,賀秀騰也絕不會輕易放二人離開。

  「阿望,不必說廢話了。」

  當這簡單的一句話吐出來時,賀秀騰驚訝地發覺,那個爽朗豪邁的崔遠鍾象換了個人一般,變得霸氣十足起來。還沒等他接嘴,崔遠鍾瞥了他一眼:「請問賀大人,我們師兄弟是否觸犯了貴國法律?」

  「這個……」賀秀騰眉毛輕輕聳了一下,他明白崔遠鍾實際上是在責怪他將二人當作犯人看待,這確實不符至德新政之後的扶英律法,但爲了扶英利益,連當年一手栽培自己的林政康大人都必須除去,何況這兩個異國少年。

  「二位劍技高超,想必也是明理的人,多言無益,還是請告訴我趙王殿下的下落吧。」既然扯破了臉皮,那就沒有什麽好顧忌的,賀秀騰輕輕拍了一下手,目光炯炯瞪著二人。

  看著從魔石車站周圍蜂擁而至的扶英士兵,軒轅望吸了口冷氣,那黑黝黝的魔石之槍,彷彿傳說中地獄裏惡魔之眼。

  「哼,果然如此。」崔遠鍾手搭住黃金之劍的劍柄,軒轅望卻按住他的手:「賀大人真的要我們師兄弟血濺當場麽?」

  「只要你們二位不亂動,自然不會。」

  「我師兄弟確實不知趙王殿下與老師的下落,正是因此才來河門尋找。」軒轅望吸了口氣,強捺住怦怦亂跳的心臟,如果面對的是一位超級劍士他也不會這麽緊張吧,但現在緊張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賀秀騰背著手,他完全不相信崔遠鍾與軒轅望的話,但他從崔遠鍾眼中看出了一種堅強,即便是死,崔遠鍾也不會告訴他任何消息的。與之不同,華閑之的另一個出色弟子軒轅望似乎並沒有那麽堅強,想起他那次鬥劍中未曾殺死諸葛眠風,他的心腸似乎沒有那麽堅毅,或者他才是突破口吧。

  四周舉著魔石之槍的扶英士兵慢慢靠攏過來,賀秀騰作了個手式,他們便強行將軒轅望與崔遠鍾分開,崔遠鍾幾乎忍不住要拔劍,卻被軒轅望用目光制止住。有些時候衝動,對於當事人來說沒有任何幫助,只能誤事而已。

  「遠鍾師哥放心,絕對不會誤事的。」當扶英士兵推開二人時,軒轅望的聲音傳入崔遠鍾與賀秀騰耳中,崔遠鍾頓了一下身軀,而賀秀騰臉上則掠過一絲冷笑。

  「賀大人,你也曾是一名劍士,當知劍對我們的意義。」當扶英士兵要來繳二人的劍時,軒轅望高聲道:「如果你定然要如此侮辱我師兄弟,我們不惜一死。」

  賀秀騰擺了擺手,這些年來他對魔石武器的威力已經極熟悉了,他深信即便是崔遠鍾與軒轅望這樣的劍技好手,在魔石武器的威脅下也束手無策。扶英士兵見他示意,便也沒有強解二人的劍,而是將二人又帶上了兩輛蒙得死死的馬車。

  比起上回參加宴會時乘坐的馬車,這兩輛馬車就簡陋得多,裏面密不透風,更沒有溫柔美麗的扶英少女。軒轅望聽得外頭車聲轔轔,心裏有些不安,他摸了摸劍柄,感覺到劍上傳來的溫潤,心中總算定了下來。

  「老師讓遠鍾與我一起來定有深意,以老師之智,不會不知道我二人容易被扶英軍方監視,那麽……」

  與極度相信華閑之並且想做到華閑之要求的一切的崔遠鍾不同,軒轅望對華閑之的信任並沒有那麽盲目。他深信華閑之絕不會害他和崔遠鍾,但他也知道華閑之不會讓他們知道一切,比如說,柳孤寒回國去執行的任務,華閑之便不曾讓他們知曉。也正是因此,在執行華閑之命令之時,軒轅望比起崔遠鍾而言更能自己思考一些。

  雖然將他們帶走,賀秀騰倒沒有更無禮的舉動,甚至沒有把二人關進牢獄,只不過將二人分開軟禁在兩個小院子裏,互相通不得聲氣。

  崔遠鍾知道暗地裏有許多雙眼睛盯著自己,因此沒有輕舉妄動,但心中卻極爲焦急,華閑之約他們到河門相會必然有其用意,如今被賀秀騰扣住極有可能會誤了華閑之的計劃。

  正有些惶惶之時,忽然聽到軒轅望的聲音從院子那邊傳來:「遠鍾師哥,快過來!」

  軒轅望的聲音壓得很低,他也只是隱約聽見,一開始崔遠鍾還有些不相信,但聽牆那邊催得急,便伸手在院牆上一搭翻了過去。剛落在地上,便被軒轅望一把按住頭:「當心!」

  「你怎麽做到的?」崔遠鍾看到地上橫七豎八倒著的扶英士兵,倒吸了一口冷氣,軒轅望劍技雖然不錯,但如何能無聲無息將這許多士兵同時擊倒?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快走!」

  軒轅望幾乎是伏在牆下,聲音壓得極低,他無法向崔遠鍾解釋是緋雨將看守全部擊倒,因此只有搪塞過去。

  看守軒轅望與崔遠鍾的雖然是扶英軍人中的精銳,但神出鬼沒的緋雨是他們無法防備的,他們甚至來不及發出警訊便昏迷過去。崔遠鍾跟著軒轅望身後,看著這一路的扶英士兵,心中滿是狐疑,難道說軒轅望是已經出去後又回來救自己的麽?他擊倒這麽多扶英士兵爲何沒有驚動自己?

  從側門出了這處大宅院,軒轅望向崔遠鍾一笑:「遠鍾師哥,現在該往哪走?」

  崔遠鍾撓了撓頭,將到嘴的問話咽了回去,他相信軒轅望不說定然有其用意。

  「這樣的守衛竟然還給他們逃了,劍道門下果然不凡啊!」

  半是憤怒半是感歎的聲音從賀秀騰嘴中吐了出來,但他的臉上卻沒有什麽激動的表情。

  「對不起,是我的錯!」負責守護的軍官頭上還綁著繃帶,深深垂下頭向賀秀騰認錯,「大人,他們逃不了多遠,我們立刻去追!」

  「唔……追回來也沒有多大意思,他們還是堅決不說出趙王殿下的下落,我們又不能刑訓。」賀秀騰抹著自己的下巴,一絲狡猾的表情從他的眼中掠過去,「不如讓他們爲我們帶路吧……說起來,帶著劍的少年在京城河門的大街上行走是相當引人注意的啊。」

  「是,大人英明!」軍官領悟了賀秀騰的意思,比起老謀深算的他來,那兩個余國劍士還嫩得很。

  「但也不能讓他們這樣輕鬆……正餐之前得安排點甜點才是。」賀秀騰微微眯起眼,定了一下道:「去請他們過來。」

  「這個城還真大!」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河門,但軒轅望還是驚詫於河門的龐大與繁華,若不是事情緊急,他真想好好遊覽一番。二人小跑穿過三條街道後,這才放慢腳步,崔遠鍾看了看四周,也不知身處何方,正這時,一輛在街頭招徠乘客的馬車緩緩來到二人身邊,車夫甩著鞭子問道:「二位要不要車?」

  這樣的馬車和人力車一樣,在河門城中並不少見,崔遠鍾正不知該如何走,而車夫對於城裏的道路應是最爲熟悉的,因此他跨上車,對車夫道:「去……。」

  「去雙泉寺。」他身後的軒轅望突然插嘴,讓崔遠鍾到嘴的地名又咽了回去。崔遠鍾怔了一下,軒轅望向他擠擠眼:「遠鍾哥,快上車吧!」

  這馬車頗爲簡陋,沒有車廂而只有靠背和氈布做的蓋子。崔遠鍾被軒轅望連推帶搡弄上了馬車,心中漸漸明白過來,他們二人衣著打扮與普通扶英人有較大差別,若是直接去老師約定的地點,只怕用不了多久扶英軍警便會趕到。軒轅望細心謹慎,這種自己較難注意到的小處,他卻能彌補。

  「真不愧有一手好裁縫,阿望還是你謹慎啊。」想到這裏,崔遠鍾笑了笑,從路旁常青樹縫隙中透過的陽光正好照在他的笑容上,讓他表情極爲燦爛。軒轅望有些羞赧:「你就別嘲笑我了,爲了那個,我不只一次被老師說呢。」

  「老師其實不是怪你會裁縫,只是希望你不要浪費在扶英求學的大好時機,多學些回國後學不到的東西,至於裁縫回國後再練也不遲嘛。」崔遠鍾壓低了聲音。

  「我知道……」軒轅望苦笑了一下,爲這事情華閑之與崔遠鍾都說過他許多回,他雖然覺得如此強求隱隱有些不對,卻說不出道理來。

  馬車不急不徐地行著,崔遠鍾催了兩回才快起來,花了泰西時間給有半點鍾才到了雙泉寺。在距雙泉寺還有段距離時二人便下了車,從一片樹林之中穿了過去,沒有進寺院,而是直接繞到寺廟另一端。

  「幸會啊,二位。」

  「啊……」

  正當二人準備再攔一輛馬車時,自身後追上三個人來,遠遠地他們中的一個便向二人打招呼,軒轅望與崔遠鍾回頭一看,心中都不由一顫。

  「你們……」

  崔遠鍾認得這三人中的一個,那是與他在玉龍澗上有過殊死一戰的武哲光,當這白衣似雪逍遙脫凡的男子來到他面前時,崔遠鍾便又想起玉龍澗那一戰。當日那一戰後不久收到武哲光來信,說他將遠行苦修,過段時間會再來挑戰,哪知時間過去近兩年,卻在扶英京都遇上了他,這近兩年來他劍技應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吧。

  「他突然出現難道說只是巧合?還有,與他一起來的那二人……那個僧人倒還罷了,另一個年輕人好俊俏……但感覺起來也不是弱者,這年輕人是誰?」

  軒轅望無可奈何地撓了撓頭,臉上現出迷糊的神情,與崔遠鍾不同,這三個人他都認識,但他們湊到一起,實在讓軒轅望有些難以想象。

  「難道說不記得我了麽?」那個俊俏得幾近美麗少女的年輕人臉上露出純淨的笑,目光在崔遠鍾臉上一掠而過,與軒轅望對在一起。軒轅望搖了搖頭:「你……你是吉星野。」

  俊俏少年正是吉星野,與他那一戰應當算是到扶英後第一場惡戰吧,雖然時間很短,但對這個少年兇悍的劍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反,那個被緋雨擊敗使弧形劍的人,連名字都被忘了。

  「幾年不見了,軒轅君還記得我啊。」吉星野鞠躬行禮,一如當年初次相見,軒轅望回了一禮,心中未免百感交集,太姬飛燕一般的身形,林政康龍王一般的氣勢,都已經化作塵土,他們的劍技連同他們的努力,都在魔石之技推動的時代前進中煙消雲散。

  「軒轅君這幾年在我扶英做了許多大事,我多次聽人提起。」似乎也在回憶往事,吉星野稍停了一下,才又接著說起來:「每當遙想軒轅君的劍技,我身上的血好象都要沸騰一樣呢。」

  軒轅望含糊地應了兩聲,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而且更讓他覺得奇怪的是跟在二人身後的那個僧人,自己在貴立城紫金寺與槍術高手連若齋對決時出現的那個枯瘦老僧。

  「這位是本如寺無想隱劍齋法師,我們隨他在這雙泉寺挂單。」發現軒轅望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老僧身上,吉星野介紹說。

  「本如寺無想隱劍齋法師……」這個古怪的名字從軒轅望嘴邊不經意地流了出來,本如寺應當是這枯瘦老僧受戒的地方,無想應是他的法號,而隱劍齋是他的自號吧,這似乎是扶英高僧的習慣呢。敢用隱劍齋這樣的自號,這位老僧想來不是一般的自信啊。

  「又和施主見面了。」無想合掌施禮,臉上還是枯槁得沒有任何表情,眼睛與任何一個到了殘燭之年的老人沒有差別,只不過稍稍在軒轅望腰下的劍上停了一會兒:「癡兒,回頭上岸呐。」

  軒轅望心中升起一種極不好的感覺,無想渾濁的目光似乎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他盡力摒去這種感覺:「無想法師,那位連若齋先生現在好些了麽?」

  「多謝施主挂懷,世人笑他癡顛,他見世人亦是癡顛,從來不曾壞過,又從何來談好?」

  無想的話語讓軒轅望頭暈腦漲,只是隱隱聽出連若齋依舊神志不清,他不敢再細問下去,向崔遠鍾道:「遠鍾師哥,我們快走吧。」

  「二位這麽急著去哪兒?」武哲光似笑非笑,「難得在這雙泉寺遇著,爲何不進來坐坐?」

  吉星野也道:「正是,不在這裏遇上二位,我們也準備去貴立找二位呢。」

  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話,軒轅望與崔遠鍾心中卻同時跳了一下。這句話中隱隱藏著挑戰味道,而且是極爲自信的挑戰味道,如果應付得不好,只怕立刻就要拔劍相向了。

  「是嗎,我們萬分歡迎。」崔遠鍾吸了口氣,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太急於完成老師交給的任務,已經讓他失去了平時的冷靜判斷了,面對這三個人,如果再不能冷靜下來,只怕會讓軒轅望很爲難吧。說起來還真有些嫉妒阿望呢,也不知道爲什麽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冷靜,是他神經太精還是反應太遲鈍呢?

  一絲笑浮在崔遠鍾的臉上,軒轅望突然間覺得心中很安定,似乎站在身邊的不是崔遠鍾,而是老師華閑之了。

  天突然陰了下來,厚厚的雲層迅速從東南方向飛卷過來,隱隱聽到遠方的雷聲。軒轅望擡頭看了看天,天有不測之風雲啊。

第三章 擺脫

  「我們還有急事,如果有緣,到貴立再與諸位好好敘一敘。」崔遠鍾向無想頷首爲禮,想要告辭離開。無想默不作聲向後退了幾步,吉星野卻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相見便是有緣,有緣不可錯過,既然遇見二位,如果不比試一下怎麽能成?」

  崔遠鍾沒有理他,而是把目光投向武哲光,武哲光微點了點頭:「正好可以請隱劍齋法師爲我們作評判。」

  崔遠鍾伸出手來與軒轅望手輕輕觸了一下,制住軒轅望繼續說話,事到如今已經很明顯,對方絕不會輕易讓二人離開的,崔遠鍾也不相信他們在這遇上這三人是什麽「緣份」或者巧合。

  「那就請吧。」

  五人默默來到雙泉寺圍牆外的一處空地上,這裏雖然不是適合鬥劍的劍室,但對於他們的劍技而言影響不會很大。

  軒轅望緩緩拔出劍,與吉星野手中的劍交擊了一下,吉星野卻又收劍回鞘,左腳貼著地向外挪出半尺遠,腰向右擰,側對著軒轅望。

  「拔劍術啊……」

  這兩年來應對了衆多扶英挑戰者,軒轅望對於扶英的劍技已經相當瞭解,這個姿勢是扶英劍技中標準的拔劍術。

  「把所有的精氣神都集中在劍上,所以現在看他似乎沒有任何殺意呢。」軒轅望慢慢繞著吉星野轉了一個圈,吉星野則以右腳跟爲軸,左腳尖移動,始終保持著側身對著軒轅望的姿勢。軒轅望尋不著他這個姿勢的破綻,也感覺不到對方的鬥志,這讓他心中暗自凜然。「殺意應當也藏在那劍鞘之中,當劍出鞘之時,殺意也會噴薄出來,那時必然會給我心中造成震撼,甚至在應對時出現閃失……」

  但軒轅望並不畏懼對方用這一手,當初在英雄會上與柳孤寒決鬥,柳孤寒的殺意與出劍速度絕不會弱于眼前的吉星野,當時自己劍技平平,不過仰仗隨機應變與神奇劍式與柳孤寒鬥了個兩敗俱傷,現在則不然,自己的劍技與閱曆與當初已經有天壤之別了。

  「最好的方法是讓他無法發出殺氣,只要我不攻過去,他殺意與精氣神凝而不發必不然持久,當他心神無法再保持現在這樣高度集中時,我再出劍。」

  軒轅望停止繞對方轉圈,雙腳微分,手自然下垂,劍尖指著腳前方的地面,臉上神情也平和沈靜。崔遠鍾盤膝坐了下來,軒轅望的選擇應是最好的選擇吧,若是自己,也只有如此應付對方了。那個叫吉星野的俊美少年絕非庸者,他全身上下沒有任何戰意,也就沒有任何破綻可尋,冒失進攻只怕會陷入困境中呢。

  武哲光也坐了下來,只有那個枯瘦老僧垂眉合什,似乎一無所覺。崔遠鍾閉上眼,視覺有時會欺騙他,但與武哲光玉龍澗一戰中發覺的那種神奇感覺卻不會欺騙他。表面上看,軒轅望與吉星野都沒有殺意,但閉上眼後卻能感覺到二人劍上凝聚的精氣神。那邊強大的力量應是武哲光吧……可是,爲何感覺不到這個無想隱劍齋法師的精氣神呢?即使是普通人,自己也應感應到的啊……或者這個看起來枯槁的老僧,實際上是實力遠超過自己還有阿望的高手?

  「多長時間了?」

  雖然兩人都沒有將自己的殺氣傾泄在對手身上,但兩人的注意力卻都不敢有一絲毫的分散,因此過去了多長時間對於軒轅望與吉星野來說很難判斷。軒轅望盡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心中漸漸覺得不對,吉星野上一次與自己交手雖然劍技不弱,但在自己神奇劍式與疑似銀河落九天銜接而出下還是徹底敗北,當時他的劍技造詣自己可以看出來,但現在自己卻看不透他的深淺,這幾年來他竟然能進步如許?

  「他的精氣神沒有衰弱的跡象,爲何他能這麽長時間地保持這種蓄勢待發的狀態?時間……啊,時間!」

  軒轅望猛然想起,自己與崔遠鍾並不是專門來與人鬥劍的,趙王殿下與華閑之還等著他們前去會合,吉星野能耗下去,自己卻不能耗下去。

  「只有攻了,哪怕拼著受點輕傷,也要在最短時間裏擊敗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軒轅望手中的劍一寸寸上移,當他將劍平舉至胸前時,猛然大喝了一聲:「著!」

  像是冬日裏的晨霧一般,軒轅望劍上的青芒應聲而起,將吉星野的整個視線都籠在一片模糊中,就是旁觀的崔遠鍾與武哲光也覺得眼前霧濛濛的一片。只有無想法師還是合什垂眉,似乎什麽也沒有發覺,又似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當這一片劍芒幻作的青霧迅速擴大,將吉星野全身都籠罩于其中時,吉星野依舊一動不動,這片劍芒雖然看起來聲勢驚人,但軒轅望真正的殺招應當隱在其後才是。

  「嘿!」

  在軒轅望劍芒上發出的冷氣觸及皮膚之時,吉星野終於喝出聲來,擰腰移腳,劍芒象閃電一樣從他腰肋下劈出,漫天的青霧在這強烈的電光下煙消雲散,刺耳而短促的劍交擊聲還未落定,吉星野與軒轅望便換了個位置。

  「好……好劍!」軒轅望彎著腰艱難地捂住肋下深可見骨的傷口,血從他指縫間汩汩流出,他左肋下的衣衫片刻就濡濕了。

  「哼!」

  對於這樣的結果,似乎並不是很滿意,吉星野雙手握住扶英長劍的劍柄,慢慢將手擡了起來。崔遠鍾伸手握住自己的劍,但立刻就鬆開了,武哲光的目光也同時從他身上移開。

  「他們並非真的想比劍,而是有意在此殺死阿望和我!」

  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雖然有這種感覺,吉星野與武哲光決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裏,但至現在崔遠鍾才確認對方不僅有惡意,更有將二人在此處除去之意。軒轅望一個回和便身受重傷,而對方不僅吉星野毫髮未損,武哲光虎視眈眈,更有一個深不可測的老僧在一旁,自己當如何是好?

  無論如何選擇,都不能誤了老師交待的大事……不,不但不能誤了老師交待的大事,也不能誤了阿望的性命,阿望不僅僅是自己的師弟,更像是自己的親兄弟,寧願自己力盡戰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在自己面前殺死他!

  可……可對方若是在這種公平鬥劍中殺死阿望呢?

  在鬥劍中死去,崔遠鍾並非沒有想到過,身爲劍士就應有劍士的覺悟,死于高手的劍下總勝於老死于床席之上。但與軒轅望朝夕共處這麽久,軒轅望的生死反而勝過了他自己的生死讓崔遠鍾擔心起來。

  「這幾年來吉星野果然沒有虛度……」看到吉星野並沒有急著乘自己重傷攻過來,軒轅望慢慢直起腰來,雖然肋下很痛,流血甚多,但還沒有倒認輸的時候,方才自己用劍消去了吉星野劍上大半力量,又臨空扭轉身軀,所以才避免了被由肋至肩撩成兩段的命運,自己可能只餘一擊之力,無論如何也要在這一擊中重傷對手,否則遠鍾的壓力就太大了……哪怕同歸於盡也要重傷對手!

  軒轅望沒有意識到,自己第一次在面臨生死存亡之時不曾想起借助緋雨的力量,如今的他,已經從質到表都成了一個自信自尊的劍士,對於一個劍士而言,在鬥劍場之上他有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要捍衛。

  「他方才那一劍力量精氣都銳不可當,所以雖然我全力防備也受了重傷,但此刻他雖然氣勢比剛才強了無數倍,我卻沒有了剛才那種危險的感覺……」軒轅望吸了口氣,腦中飛快地想:「爲何方才我沒有感覺到他的壓力卻覺得危險,而現在感覺壓力卻一點都不畏懼?」

  「竟然被你熬過了我的疾電斬,那麽現在就來嘗嘗我的八龍殛吧。」吉星野一步步向前來,手中的劍上像是貼了一道金線一樣閃起光芒,他每向前走一步,那金線就多一條,當走了八步之後,劍上就象有八條金龍在遊動飛舞一般。

  「這是什麽劍技?」這種劍上變化,軒轅望此前還沒有遇到過。那八道金線應該是吉星野的精氣神蘊在劍上而發出的光芒,就象自己運足了力劍上會發出青芒一樣,但對方竟然能控制住劍上的光芒,這讓軒轅望與崔遠鍾都非常吃驚。

  在吉星野劍上閃出第一條金龍時,一直沒有作聲的無想法師皺起了眉,似乎對於吉星野即將施展的劍技有些不滿,他微微後退了兩步,卻沒有引起別人的發覺。

  劍上八條金龍閃爍跳躍,猛然間從劍中破壁而出,張牙舞爪直擊向軒轅望,八條電龍所放出的光芒,將由於彤雲密布而顯得陰晦的天空都照得亮如晴日,八條電龍所挾帶的呼嘯,將由於風雨欲來而傳來的滾雷聲都掩住。軒轅望只是「啊」的一聲,只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在撕裂顫抖!

  「劍還未觸體,體劍上的劍芒就有這樣大的威力!」在旁觀者看來,八條電龍彙成的電流不過是圍著軒轅望身體而已,軒轅望卻體會到那凝聚了吉星野精氣神的劍高速舞動造成的強大傷害。對方劍太快,他無法看出這一劍的軌跡,而他的傷勢又不允許他將力量浪費在徒勞的格擋之上,唯一之道,就是拼了。

  「呀——」裂帛一樣的嘶啞的吼聲從軒轅望喉中吐出,這個時候唯一能救他的只有一個辦法,迎著吉星野劍上的壓力,他的人艱難躍起,在空中猛然旋身,手中劍暴雨般劈出,兩人的劍氣撞擊在一起,發出龍吟一般的嘯聲。

  崔遠鍾與武哲光都霍然站了起來,發出「咦」的驚呼聲,軒轅望這一擊並非他自己的劍式,而是諸葛眠風的「飛龍在天」!

  「竟然用別人的劍式!這個時候竟然用別人的劍式!」

  「竟敢用別人的劍式!這個時候竟敢用別人的劍式!」

  兩人心中掠過相近的念頭,但就在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兩人又意識到,軒轅望這一劍並非諸葛眠風的飛龍在天,軒轅望在空中飛轉時劍是豎劈出去,而正確的飛龍在天,劍應是斜掃。崔遠鍾心中明白,這更像是用了飛龍在天的身法,卻施出銀河落九天的劍式。

  軒轅望急速旋轉,帶動周身精氣形成一個旋渦包裹住了他的身軀,吉星野劍氣擊在這旋渦之上被帶得也旋轉起來,無法再滲入軒轅望肌膚。吉星野變招極快,他猛然擡起劍尖上撩,劍上的八條金龍呼嘯騰空,有如暗空裏放的焰火,飛擊軒轅望下半身。但在他劍勢欲起未起之時,軒轅望手中的劍已連環劈斬下來,劍芒有如九天上的星河紛紛落下。如果將吉星野劍上騰起的金芒比作燎天之火,那麽軒轅望劍下泄下的便是天河中的雨水,兩股截然不同的劍氣激蕩交斥,在連成一片的錚錚劍鳴聲中綻放出眩目的光。

  「呀!」吉星野咬緊牙,此刻雙方以硬碰硬,自己疾電斬帶來的優勢已被對方妖怪一般的劍式所抵消,比的就是誰的意志更爲堅強了。

  浮懸在空中的軒轅望似乎不要換氣,只借著吉星野劍上的反震之力便能保持住身體,但吉星野卻分明感到自己劍上承受的壓力一分分增加,雖然自己傾盡全力格擋自半空中瀉下的敵劍,又尋機反擊,卻總也奈何不了軒轅望。二人劍擊越來越快,到後來無論是青芒還是金龍都看不見了,只看到半空中由於二劍相擊産生的火星紛紛落下。

  「唔……」

  崔遠鍾與武哲光緊張地看著這一切,無想法師卻唔了一聲,他這一聲未停,「鐺鋃」一聲急響,軒轅望自空中飄落下來,而吉星野手中的劍只剩下半截。

  吉星野臉色蒼白不斷地喘著粗氣,和他相比軒轅望更狼狽些,雖然肋下血被他用華閑之傳的特殊手法止住,但巨烈的疼痛卻讓他幾乎直不起腰來,掙扎著向吉星野行了一禮後,他退了出來。

  「軒轅望勝。」

  無想乾澀的聲音讓衆人清醒過來,這一戰軒轅望雖然勝了卻勝得十分僥倖,甚至於可以說不過是勝在劍上,在軒轅望與吉星野二人強大的精氣神力下,兩柄劍都承受了強大的壓力,比起軒轅望那柄不起眼的古劍,吉星野手中扶英名匠用秘傳法煆制的寶劍更爲脆弱,終於在二人的力量下崩潰斷裂了。

  「哼,敗在了劍上……」吉星野明顯心有不甘,軒轅望受了傷,如果不是他的劍撐不住,最後獲勝的就一定是他了。

  「住口,你敗了。」無想老僧雙眉豎了起來,表情雖然沒有變化,但語氣卻很重,「七十一擊都擊在同一個地方,你的劍因此不能承受而斷裂,如果軒轅施主想殺你,你已經死去至少三次了。」

  吉星野臉上的不甘瞬息消逝了,他仔細看了看自己手中半截劍的斷痕,猛然將劍擲在地上,長長歎息了一聲便轉身離開。

  「如果他不擲劍,或者過幾年還可以向你挑戰,現在……斷劍雖然擲了,但心魔卻種在他心中……」

  無想慢慢吐出這一句,臉上浮出了笑來:「你不借助劍上之力,而是憑自己的智慧戰勝對手,很好,很好。」

  軒轅望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早就覺得這個枯瘦老僧有些古怪,現在他這句話更證明了這個老僧能感覺到緋雨的存在!

  此時此刻,他無話可說,只能向老僧行了一禮,默默退了下來。武哲光與崔遠鍾則取代了他們。

  「那日別後,我一直在思忖如何取得劍技上的進步。」

  武哲光緩緩拔出劍來,一汪春水般的劍刃閃著寒意,他道:「有資格指點我劍技的,只有隱劍齋法師,因此我找到隱劍齋法師,追隨他閱曆這人間百態,我明白我上次爲何會輸給你了。」

  「哦。」

  崔遠鍾微微沈吟,他想起玉龍澗一戰自己的險勝,今天一戰會不會比玉龍澗一戰更爲艱難?

  「我不能受傷,阿望已經重傷了,若是我再受重傷,便是這個僧人不找我麻煩,呆會與老師會合後我們也派不上用場。但要想擊敗武哲光,不受傷只怕很困難啊……」

  「開始!」

  無想法師話聲落定,武哲光與崔遠鍾舉劍交擊然後各退了六步。武哲光舉起劍,風中他衣袂飄飄,臉上容光煥發有如天人,軒轅望在旁邊看了心中一動,武哲光身上的變化證明他已經能輕鬆做到入世而後出世了。讓他在這麽短時間內做到這一點,喚作隱劍齋的無想法師應該功不可沒吧。

  面對武哲光之劍,崔遠鍾極自然地立在那兒,右手反握黃金之劍,看起來毫無戒備。武哲光猛然大喝了聲,人與劍融爲一體,淩空飛掠起來,還不等崔遠鍾有反應,他的人與劍都消失不見。

  「咦!」崔遠鍾不禁變色,明明武哲光就在面前,爲何自己會看不到聽不到?

  「他在哪里?爲何會突然消失?他是不是來到了我身後?」

  雖然驚訝,崔遠鍾卻沒有因此轉身回顧,種種疑問只不過電石火花一般閃過他的腦海,很快他就又恢復了平靜,整個人古井無波地站在那兒,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殺意。

  彷彿是自古以來就立在這裏的一塊石頭,又彷彿是一棵無人注意自榮自枯的樹,崔遠鍾整個人的氣息在那一瞬間消失了,如果說武哲光消失的是形,那崔遠鍾消失的便是神了。

  「停!」

  猛然間無想藏劍齋法師的低喝聲傳了來,他兩邊衣袖飄飄,卷住兩柄刺出的長劍,而軒轅望的劍也堪堪伸到他的胸前。這一刹那,原本「消失」的武哲光又出現在崔遠鍾身前,而軒轅望也重新沖入場中。

  「這一戰勝負已分,崔遠鍾施主勝了。」

  崔遠鍾與武哲光的臉色都是青白不定,一瞬間的事情卻似乎讓他們耗盡了力量,軒轅望收回劍,他發覺身爲仲裁的無想藏劍齋出手後便出劍助崔遠鍾,但看來倒是他多心了。

  武哲光心中明白,如果無想法師不阻止他們,他可以殺了崔遠鍾,但在那之前他也必然會中劍身亡,但無想法師判他輸了一定有無想法師的道理。

  無想的目光停在崔遠鍾的左手,微微一笑:「崔施主有大智慧。」

  武哲光順著他眼睛看去,原本挂在崔遠鍾腰間的劍鞘不知何時被捏在了他手中,武哲光微吸了口冷氣,如果按方才兩人的動作,崔遠鍾一劍定然會殺了他,而他那一劍的結果是刺入崔遠鍾鞘中!

  「難道說我將劍影與身形都掩住了,他也能準確判斷出我的動作?」

  「哲光君,崔施主的肉眼雖然看不到你,但他還有一雙慧眼呐。」

  看出武哲光的疑惑,無想鬆開了兩人的劍,又恢復了枯槁老僧的模樣,心中卻微歎息了聲,武哲光與吉星野應該是扶英最出色的少年劍士了,他們的資質讓自己也心甘情願地指點他們,但面對兩個同齡的余國劍士,他們卻敗得很徹底,那個看似老大的帝國,枯萎了的根部仍然能萌發出強壯的新芽啊。

  「謝謝二位指點。」無想隱劍齋法師合什彎腰,再也沒有說什麽就轉身離開,武哲光也行了一禮,跟在他身後走了。他們來得突然,去得也迅速,留下一片疑惑給崔遠鍾與軒轅望二人。

  「阿望,傷得如何?」

  見軒轅望沈默不語,崔遠鍾問了一句。軒轅望正陷入深思之中,因此沒有聽見,崔遠鍾輕輕推了他一把,他才明白過來:「啊……還好,還好,我好多了。」

  崔遠鍾俯下身掀開他的衣衫,仔細看了看他的傷口,雖然傷口很深,但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危險。崔遠鍾替他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哈哈一笑:「好了,走吧!」

  軒轅望默默隨他前行,半晌沒有說一句話。崔遠鍾斜瞄了他一眼:「阿望,你說這個無想隱劍齋法師厲害不?」

  「哦……應該吧……」

  「武哲光比起雙龍澗之時要強大多了,當時一戰雖然驚險,但我知道他不如我,今天一戰雖然簡單,我也知道他輸我不過是一線,你那個對手,叫吉星野的是不是也如此?」

  「嗯……可能吧……」

  「他們突然在這雙泉寺出現,難道真是巧合?我總是懷疑這其中有問題,巧合到了這個地步也太讓人難以相信了,阿望,你以爲呢?」

  「啊……或許吧……」

  「你還在擔心劍上藏著的秘密被那無想隱劍齋法師看出來了麽?」

  「唉……是……啊!」

  一直嗯嗯應付崔遠鍾問話的軒轅望猛地停了下來,側臉看著崔遠鍾,崔遠鍾卻神態自若,似乎什麽也沒有說,只顧望著前方大踏步行走。

  「師哥……遠鍾師哥,你方才說什麽?」

  不顧肋下的疼痛,軒轅望追了幾步,又重新和崔遠鍾並排前行,崔遠鍾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我是說你在擔心那個無想法師看穿了你劍上的秘密麽?」

  「啊……」

  軒轅望默然無語,崔遠鍾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對他的劍産生懷疑的並不只有那個無想隱劍齋法師啊。

  「知道我如何擊敗武哲光的麽?」兩人又默默走會兒,見軒轅望始終不說話,崔遠鍾道,「武哲光很聰明,才短短兩年時間他便能掩住自己的形體,這其實是他養氣與練力都有所突破的結果,養氣可以讓他遮住自己的氣機,練力讓他的速度達到頂點,因此他那使那一劍時便象消失了一樣。只可惜他的對手是我,黃金之劍在手我是絕不會敗給旁人的。」

  「你的意思是……使劍原本應精氣神三合爲一,精即力,武哲光雖然能憑藉精與氣掩住身形,而神卻不足?」

  「不,他並非神不足,我並不是用肉眼去看或者耳朵去聽他的身形,我甚至不是用感覺卻測他的動作,我不過是用神去感應他……這大概就是那個無想隱劍齋法師說的慧眼吧。」

  軒轅望垂下頭去,這是崔遠鍾自己在劍道上的體會,雖然他還有些疑惑,但他想他遲早會明白的。

  「有了這慧眼之後,總能感應到一些奇怪的東西,象什麽藏在劍中的奇怪力量之類……」

  崔遠鍾緊接著一句話,讓軒轅望心象炸開一般狂跳不止,緋雨的存在遠遠超過一般人能接受的範圍,也正因此他從來不敢對別人提起,另一方面他心中也隱隱覺得這個秘密只有自己與緋雨知道實在是一種幸福,而崔遠鍾的話恰恰將他心中最隱秘也是最害怕爲人所知的東西說了出來,雖然說得還不夠確實,但也已足以讓他驚惶不安了。

  他緊緊盯著崔遠鍾的臉,想從崔遠鍾臉上看出什麽來,崔遠鍾給了他一個爽朗的大笑:「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老師早就說過,有些秘密其實不是秘密,對於不認爲那是秘密的人來說甚至沒有說出去的必要呢。」

  軒轅望收回自己的目光,皺著眉想了片刻後也笑了:「其實我也不是有意隱瞞,只是有些事情還是不說爲好。」

  「我都知道!」崔遠鍾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吧,到街口去攔一輛馬車!」

  雙泉寺也算是這河門城的一個名勝,因此不少富貴人家前來遊玩,今天並非休息日,因此遊客不是很多,但街前等待遊客的馬車卻依然不少。軒轅望與崔遠鍾很容易就上了一輛比來時要舒適些的馬車,軒轅望又搶在崔遠鍾之前報了個地址:「天羽閣,請快些。」

  「看來你還真將這次來河門當作遊玩時間了。」崔遠鍾哈哈笑了笑,卻沒有反對,馬車行到一半,軒轅望突然又叫道:「停,停,就在這下了。」

  那車夫吃了一驚:「客人,不是說到天羽閣麽?」

  「就在這下吧,我們還要買些東西過去。」看到路邊的店鋪,軒轅望從車上下來,那車夫卻不肯走:「客人,你們明明說了去天羽閣,半路下可以,不能少我的車錢。」

  「哪有這個道理,只行了一半路,當然是付一半車錢,剩餘的錢我們呆會還要找車呢。」

  「那我就在這等二位客人,二位買好了東西再載二位去吧。」車夫極爲熱情,真地將車停在一邊要等二人。軒轅望卻笑了笑:「我們也不知要買多久,這樣吧,我們不少你車錢,你就不必等了。」

  車夫從他手中接過車錢,掂了掂終於離開了,軒轅望拉著崔遠鍾走進一個鋪子:「如何?」

  「果然……應是賀秀騰的人吧。」

  「除了他也沒有人能那麽快派人來,無想法師他們看來也是賀秀騰請來的,現在他的人肯定去了天羽閣,我們快走吧。」

  「師父說你表面上誠實,實際上是諸弟子中最機敏的,果然不曾說錯啊。賀秀騰是老狐精的話,你便是小狐妖了。」崔遠鍾低聲頑笑道,軒轅望也不以爲意:「我在東都不是被稱作妖劍麽?」

  二人從後門出來,穿過兩道小巷,這才又攔了一輛馬車,中途再次下來,到了第四輛馬車崔遠鍾才說出了目的地:「到安寧塔。」

  隆隆的雷聲從天上滾過,雨水激打在一片紅牆綠瓦之上,飛濺起煙一樣的水氣,這些水氣四處擴散,與紅牆綠瓦邊的鹿子川中的水光共一色,將景致妝扮得像是一幅潑墨山水,而高達十一層的安寧塔,巍然聳立在這脫塵離俗的風景之中。

  遠遠地便看在安寧塔前那座著名的石碑,數百年前一位余國的才子來到扶英河門,登高作賦慷慨悲歌,寫下了傳遍扶英與余國的登安寧塔詩並序,其中「天不怨人而人自怨之,時不毀人而人自毀之」的警句更是讓人耳熟能詳,軒轅望與崔遠鍾也不只一次曾聽到華閑之引用這賦中文句,這石碑上面刻的便是狂草的安寧塔詩並序了。

  「謝謝了。」

  向那馬車夫付費道謝後,軒轅望民崔遠鍾快步跑到一座雨亭之中,一方面是偏僻,另一方面是下雨,所以安寧塔附近遊客很少。

  「傷口如何了?」

  崔遠鍾又問了軒轅望一句,軒轅望活動了一下身軀:「還有點痛,不過沒事。」

  「小心別沾上雨水,這個鬼天倒是說變就變。」崔遠鍾將自己的衣衫脫了下來,遞給軒轅望,示意他用來擋住傷口,他自己則光著膀子,露出精壯的肌膚。

  軒轅望一笑接過衣衫,崔遠鍾警覺地掃視四周,在零星的遊人中搜索,這些遊人看起來很平靜。

  「爲何看不到來接我們的人?」

  又等了一會,一個人打著油紙傘迅速走了來,進了亭子那人也不收傘,而是將腰下夾著的一柄傘遞過來:「二位隨我來。」

  雖然不認識他,但崔遠鍾明白這就是接他們的人。跟著那個人,他們離開安寧塔前,而是來了鹿子川的一個小渡口,那有只帆船正泊著。

  「等一下!」

  正當他們要上船,身後突然傳來喝聲,崔遠鍾與軒轅望猛然一震,這聲音分明是賀秀騰,他們接二連三換馬車竟然也沒有擺脫掉他!

第四章 爭奪

  「趙王殿下辛苦了,鄙國王儲殿下請趙王殿下一晤。」

  賀秀騰緩緩走過來,他的皮靴踩在積水的石板上,發出咯咯的聲音,他身後只跟著幾個人,但軒轅望與崔遠鍾明白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定然有數以十計的扶英士兵和密探躲著。

  「賀秀騰!」

  崔遠鍾心中巨浪翻湧,沒想到最後還是將趙王殿下的下落泄露了,即便是老師不責怪自己,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見老師!黃金之劍當琅一聲破鞘而出,劍嘯有如龍吟,遙遙指向賀秀騰。

  「哦,謝謝二位了。」

  賀秀騰似乎沒有把指著他的劍看在眼裏,依然大步向前,當距二人十余步時,他身邊兩人忽然加快,挺劍沖向崔遠鍾。但軒轅望動作也不慢,猛然間青芒閃爍,軒轅望出劍攔住這兩人,他肋下有傷,但這一連攻出的劍式迅捷無比,即便是傳他快劍術的董千里看到了也會自歎弗如吧。

  崔遠鍾明白軒轅望攔住那兩個人的用意,於是揮劍沖向賀秀騰,但賀秀騰身邊又有兩人迎上來,將他死死纏住。賀秀騰斜斜看了兩人一眼,只不過稍稍繞開便來到船邊。

  船上的船夫沒有將船開走的意思,而那個領著軒轅望與崔遠鍾來的人進了船艙就消失了。賀秀騰心中微微覺得不對,他出聲招呼這麽久,船上竟然沒有一個人回應。

  「趙王殿下,賀秀騰求見。」

  他嘴中說求見,卻只稍稍遲疑就踏上舷板,船身輕輕晃動了一下。

  「趙王殿下?」

  他又問了聲,依然沒有回答,他吸了口氣,大步走向艙門,但猛然間眼前寒光一片,劍氣觸及他的毫毛,讓他頸上的皮膚都了微小的疙瘩。

  「華閑之先生嗎?」

  趙王殿下身邊的劍技高手就是華閑之師徒,其中崔遠鍾軒轅望二人就在身後,柳孤寒遠赴余國,石鐵山向來平平無奇,陽春雪一介女子年紀尚幼,那麽劍上能發出如此威勢的就一定是華閑之本人了。華閑之在,趙王殿下一定也在。想到這裏,賀秀騰心裏的狐疑被打消了,他不擔心華閑之會真的對他下殺手,因爲他明白華閑之絕非不知輕重者。

  逼在他面前的劍芒又收了回去,緊接著一個聲音道:「讓你失望了,趙王殿下與老師都不在這裏。」

  隨著聲音落下,一個秀美的女孩巧目盼兮出現在他面前,女孩手中劍長二尺六寸左右,劍波盈盈,正是開始抵在賀秀騰胸前的那柄。

  「是你!」

  對於華閑之及其五位弟子,賀秀騰都曾遣人調查過,這位唯一的女弟子陽春雪,也是華閑之弟子中唯一的扶英人,賀秀騰甚至知道她就是自己用來誘出林政康的那個髒人家族的最後一員。但賀秀騰卻不知道這短短三年時間,她竟然從孤苦伶仃的女童成長成爲一位出色的少女劍士了。

  「老師讓我在這裏等候兩位師兄,順便問候一下賀秀騰大人。」陽春雪如漆美眸流轉,在賀秀騰身上晃了晃便轉到崔遠鍾與軒轅望身上:「遠鍾哥,阿望哥,不要打了。」

  賀秀騰並沒有因爲這個女孩的無禮而憤怒,他大步走進船艙中,過了片刻又默默走了出來,正如陽春雪所說,趙王與華閑之都不在船中。

  「趙王殿下與華閑之先生走得太匆忙,讓我失去送行的機會了。」賀秀騰看著得意的陽春雪,問道:「他們是何時離開的?」

  「老師讓我告訴你也好讓你死了追他們這條心,趙王殿下與老師三天前就離開了,你們發覺他們不在,將注意力全都集中到遠鍾哥與阿望哥身上,老師就讓遠鍾哥與阿望哥來河門引開你的注意。」陽春雪鼻子微微皺起來,睨了賀秀騰一眼表示自己的輕蔑。

  「原來上當了……」心中微微歎了聲,賀秀騰搖了搖頭,趙王殿下既然脫身,他有朝一日就可能成爲老大帝國的皇帝,爲了兩國關係起見,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傷害眼前的這些少年了,既然不能將趙王追回來,倒不如放這些少年離開,還爲將來留下一分人情。

  「老師交待的事情完了,現在是我自己的事了。」他正沈思間,陽春雪忽然展顔一笑:「我家三代人成爲髒人,無論逃到哪兒都爲人追殺,賀秀騰大人,這其中你出了不少力吧。」

  「唔?」賀秀騰斜了陽春雪一眼,突然間眼前劍波如瀑,寒氣從他臉上一掃而過,當劍波止住時,他的鬚髮紛紛落了下來。

  「該死!」跟在他身邊的隨侍怒吼著沖向陽春雪,但被賀秀騰一把拉住。陽春雪臉上怒意勃然:「三代十餘口的性命!三代十餘口的性命!賀秀騰,如果你還能用劍,我一定會殺死你的!」

  賀秀騰與她對視片刻,眼中沒有絲毫悔意:「我確實對不起你家人,但我不會覺得良心不安,這種事情你不會懂。」

  「你……」

  「代我向趙王殿下與華先生問好。」賀秀騰擺手離去,他目的不曾達到便立刻離開,沒有絲毫猶豫,讓崔遠鍾與軒轅望心中都不禁凜然。

  陽春雪看他離去之時眼神極爲複雜,既有仇恨,又有不甘,還有那麽一分欽佩。見賀秀騰與他的手下都開始離開,崔遠鍾拉了軒轅望一把:「走吧,快上船。」

  船蕩蕩悠悠順著鹿子川而下,雨點打在船頂烏篷上發出密集的聲音,兩岸繁華也好蕭瑟也好都漸漸落在船後,江山八百里,宛若夢幻中。

  「悶死了!遠鍾哥,你爲什麽不說話,還有阿望哥,你怎麽也變啞巴了?」

  陽春雪體會不到崔遠鍾與軒轅望心中的感觸,她伸了伸懶腰,無聊地玩著劍上的紅穗,終於開口說話了。

  崔遠鍾笑了笑:「小雪怎麽這麽高興?」

  「當然高興,當然!馬上就可以去余國了,可以見到孤寒哥哥了,我很想他啊!」

  崔遠鍾與軒轅望對視一眼,都不禁苦笑,三年過去,昔日的幼女變成了今日的少女,可對柳孤寒的依戀卻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可以說,距離與分別反而讓小妹對兄長的依戀變成了少女對情郎的相思,或者陽春雪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旁觀者清,崔遠鍾與軒轅望是早就覺察到了這情愫的變化。

  「孤寒自己也覺察到了吧,孤寒比起我與阿望更爲孤苦,在殺手行當裏沈淪數年更是讓他不善交際,有小雪這樣冰雪聰明的孩子等他好,也算是老天不棄……」崔遠鍾心裏如此想,又微微有些苦澀,連孤寒都有小雪待他好,爲何自己卻沒有,甚至中意的女孩都心有所屬呢?

  「這次見了孤寒哥哥,他會不會認不出我呢,半年多了,我可早高不少呢!」

  陽春雪一提到柳孤寒便眉飛色舞,也不叫悶了,軒轅望忍不住吃吃一笑:「小雪,這次到了余國,或者可以看到孤寒找了個媳婦呢。」

  「啊?」陽春雪眼波流轉,卻沒有軒轅望意料中的嫉妒與惱怒,相反,倒滿是喜悅:「孤寒哥哥找了嫂子嗎,那嫂子一定又漂亮又好心……」但一會兒,她又嘟起嘴:「就是不知道嫂子喜歡不喜歡我。」

  「小雪又漂亮又聰明,沒有人不喜歡的,更何況孤寒未必會找媳婦。」對於軒轅望的頑笑,崔遠鍾略有不滿,安慰了陽春雪兩句,軒轅望也自知失言,笑了笑岔開了話:「老師他們現在不知到了哪了,鐵山就留在這麽?」

  「嘻嘻……」陽春雪忽然笑了起來,眉宇間露出狡黠的神情:「你們真相信老師他們走了三天?」

  「啊?」崔遠鍾與軒轅望一齊愕然,過了會兒省悟過來:「你是說老師他們還沒有離開?」

  「離開了河門,卻還沒有離開扶英呢,其實啊,鐵山哥才肩負重任,他負責護衛趙王殿下!」

  當陽春雪在船上想念柳孤寒時,柳孤寒也在京城想念著他們。

  引發大動亂的目的達到了,昔日歌舞升平的京城燕安如今已滿是血雨腥風,太子與秦楚二王在燕安附近相互攻伐,死傷者日以千計,兵禍蔓延到平民身上,原本人煙繁稠的京畿十府再也聽不到雞鳴犬吠之聲,京城燕安人口也少了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雖然兩方兵馬在外廝殺,太子與秦楚二王都離了京城,但雙方在京城的勢力依舊明爭暗鬥,每日都會留下百十具屍體。

  看了看腳下這幾具屍體,柳孤寒搖了搖頭,忍住胃部的翻滾,死成這個樣子,一定是魔石之槍幹的。

  「那邊是誰,舉著手過來!」

  一個漢子的喝聲傳來,柳孤寒向聲音來處看過去,幾個官兵全神戒備地盯著他。柳孤寒舉起手,一步步走過去:「過路的。」

  「過路的?兵荒馬亂的還有過路的!」官兵顯然不相信他的話,他腰間的劍也加深了官兵的疑慮,這些官兵用的並非魔石武器,看來並非最爲精稅的羽林軍,因此柳孤寒在心中倒不是十分害怕。

  他走近了那群官兵,一個官兵伸手在他懷中探了探,摸出一個腰牌來。這群官兵見了那腰牌都肅然行禮:「不知是殿前侍衛大人,失禮了。」

  「無妨,我有要務要辦,能否讓我過去?」

  「請,請!」

  這些日子城中殺伐不斷,文武官員都不放在這些官兵眼裏,但對於擁有相當兵力的殿前侍衛,他們還是有所顧忌,因此柳孤寒一路順利,來到了與人約定的宮城西門。

  往日莊嚴肅穆的宮城西門如今卻蕭條冷清,太子與秦楚二王忙著爭位,在打出個結果前誰都無心來照顧先皇靈柩。柳孤寒冷冷看著眼前的大門,就是想住在這裏面的那些利欲熏心之輩,他們才是天底下最殘暴的殺手,他們一舉一動,都可以造成成千上萬的人流血,死亡……

  「趙王也是這樣的人吧,但至少比那幾個要強。」柳孤寒快步從宮門前經過,伸手在門前石獅的嘴裏掏出一樣東西便離開了。

  「把東西交給我!」

  他剛走出不幾步,一個低沈的聲音傳來,這讓他吃了一驚。回過頭看去,從御河中爬起一個濕淋淋的人來,柳孤寒心中一動,這人埋伏在此不只一時半會了,但能讓自己毫無知覺,應當是個武技上的高手。

  「誰?」

  柳孤寒喝問了一聲,石獅嘴中的東西是趙王派往宮中的內應放置的,這人提前埋伏于此,定然是宮中內應出了差池。

  「拿來!」那人全身黑色的水衣,連臉都被黑布掩著,只留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露在外頭,他伸出的手上滿是老繭,指骨粗大,看來手上的功夫極高。

  「哼!」

  柳孤寒緩緩拔出劍,他的劍出鞘時無聲無息,黑色的劍尖指向對方:「說出一切,讓你死個痛快!」

  那人向柳孤寒勾了勾手指,絲毫沒有把柳孤寒放在眼中。柳孤寒吸了口氣,這是在宮城門口,雖然現在京中大亂,但宮中侍衛還保有一定力量,如果不能速戰速決,驚動了宮中侍衛那將是個大麻煩。

  「來啊!」那人挑釁道。

  柳孤寒瞳孔收縮如針,手中劍開始輕輕顫動,他的劍技原本是要找著對手破綻後再施出必殺一擊,但這兩年來跟在華閑之身旁,他對劍的理解上更深一步,再也不拘泥于對手破綻了。

  那人雖然表面上托大,心中卻不敢小看自己的對手,他盯著柳孤寒的眼睛,同時用眼角余光注意柳孤寒劍上的顫動。

  柳孤寒的劍越顫越快,發出嗡嗡的鳴聲,聽到那人耳中只覺得分外刺耳,而那人眼角余光看到柳孤寒的劍顫出的幻影突然間變成了一條黑蛇,昂然吐芯向他遊了過來,那人大吃一驚,回身撤了一步,當他猛然驚覺這只是幻象時,柳孤寒人已經突了過來,一劍刺中他的右肩。

  「糟,這人竟如此強!」

  那人心中悔念電轉,猛然大喝聲揮手,左手手指如爪在柳孤寒腰上抓過,柳孤寒擰身扭腰,只覺得腰間涼嗖跟的,他沒有去看腰間的傷,而是回肘背劍,劍尖輕顫,從那人完好的另一肩穿了過去,那人悶哼一聲,挺身飛足,一腳踢中柳孤寒後背,柳孤寒雖然全力閃避,卻沒有那人動作迅速,只覺得後背有如千斤鐵錘擊中一般,人向前沖飛出數丈,喉中傳來酸澀的味道,似乎有血吐了出來。

  柳孤寒心中也升起一陣悔意,這人的強大更是出乎他意料,他原想制服對手後探知對方是那一方勢力,因此第一劍雖然搶了先機卻沒有刺向要害。

  「嘿!」兩人身體這一次交錯,相互間距離已經有數丈之遠,二人同時明白對手極強,心中立即改變了念頭,什麽話也不說便背道奔走。

  「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太子與秦楚二王手下還有這樣的人物留在京城裏面?」

  一面跑柳孤寒心中一面思忖,對方雖然雙肩中劍,但仍然有一拼之力,之所以象自己一樣逃走,應該是因爲有更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那應當是自己懷中的東西吧。對方是否看過自己懷中的東西?從他一出現就要自己交出東西來看,似乎沒有見過,但這也說不准,或者對方已經見過了這東西,只是用這個來引出自己。

  不管怎麽說,自己都得趕快回去,否則這次任務便要失敗了。

  柳孤寒要回的地方是他位地南城的住所,這兒四通八達店鋪衆多,柳孤寒選擇這裏落腳原本是希望借助來往的人潮隱藏行跡,但自太子與秦楚二王交兵以來,這裏的行人就少了。

  來到一所挂著「富記典當行」牌子的店鋪前,柳孤寒輕輕敲了三下門板,接著又敲了三下,裏面傳來一個平淡的聲音:「誰呀,今天不開門。」

  「余總管讓我來拿東西,前天就約好了的。」

  門「呀」一聲被打開,從裏面伸出一個頭來,看到是柳孤寒,那人點了點頭:「快進來。」柳孤寒側身進了門,那人便立刻將門鎖上了。

  柳孤寒沒有理會那人,而是直接走進後面一個門,門裏坐著幾個大漢,見到他都恭敬地行禮。穿過這條走廊,柳孤寒走進後面的正房,將懷中的東西交給了等在正房中的一個人,也將取得這個小包時遇襲之事向那人簡單地說了一句,那人打開這個小包,從其中拿出一個臘團,捏碎了臘團之後,那人長長出了口氣:「北畈方玄……」

  「什麽時候去?」

  旁邊的人問了一句,這個問題引發了短暫而激烈的爭論,柳孤寒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無聲無息靜靜等著他們做決斷。他明白自己現在的身份,現在他就是趙王手下隱藏在京城中最鋒利的那柄劍。

  每個人都會是別人的武器,這是人擺脫不了的命運,作爲武器時如果有了自己的思想,那麽也就有了許多不必要的痛苦。

  「雖然可能有人也知道這上面的消息,我們也不能在白天輕舉妄動,別忘了太子與秦楚二王,京城裏他們任何一方都可以輕易將我們殺光!」接過小包的那人做了最後決定:「殿下不久便將回來,我們不可在此時露出馬腳誤了殿下的大事,就這樣定了,今夜三更,諸位帶領手下在北畈會合,屆時不至者格殺勿論!」

  「北畈方玄可是不好惹的人物,他府中戒備森嚴,他自己又是御前侍衛副統領,據聞武技在京城中可排名前五,我們是否要用魔石之槍來對付他?」又一人問。

  「不可,魔石之槍過於招搖,只要一用必然會引起太子與秦楚二王手下警覺,我們只有硬奪,方玄會有人對付的。」

  「誰,誰能對付方玄?」

  「這不是你們該問的事,快去準備吧!」

  擠在屋中的七八個人都沈默下來,他們向那個主事者行了禮後便走進內堂,柳孤寒知道那裏面有秘道可以迅速離開。

  「那個方玄就有勞你了。」

  當衆人走開後,主事者對柳孤寒說話變得極客氣,作爲少數知道柳孤寒來京後所作所爲的人,他對於這個少年背負的一切深爲敬佩。

  「唰唰……」

  柳孤寒沒有回答,他拔出了劍,用厚布死勁地擦著劍身,陰暗中他閃閃發光的眼睛回答了主事者的問題。

  夜深沈,晚風如情人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沈睡了的大地,野犬在遠處低吠,吠聲悠遠淒涼,與晚風的溫柔格格不入。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裏,老天的好心也不能讓百姓睡得安穩。

  居住在北畈的多是京城官吏,他們品秩不是很高,但職務相當重要,和方玄同樣職務的御前侍衛副統領有八個,其中倒有五人府邸在北畈。方玄武技高明,爲人深沈多智,頗受御前侍衛們尊敬,此刻先皇駕崩新主未立,倒有不少侍衛在他家中商議對策。

  「現如今我們只要靜觀其變就好,太子與秦楚二王兩虎相爭,我們只需做那撿便宜的獵人。」

  一個縮著肩膀的漢子低聲說道,方玄爲之頷首,他之所以做下一件膽大妄爲的事情,便是希望能火中取栗,身爲御侍副統領,他深知自己如果不能做上一件大事,新帝及位後他十之八九是會被人取代,而且,他見慣了皇帝,深知這天下之主遠不象傳說中那麽神聖,既然元始皇帝憑藉武力可以奪取天下,自己爲何就不可以取其子孫而代之?

  衆人又密議了會兒,猛然間方玄眉一皺,其他人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外頭傳來哀鳴與怒吼之聲。

  「熄燈!」

  方玄第一時間下令,屋裏立刻陷入黑暗中,方玄伸手在懷中掏出一柄匕首,無聲無息移向後門。

  「砰」的一聲,想來是院子門被打開了,闖進院子的入侵者與沖出來的人混成一團,對於有人入侵方府中人並不覺得畏懼,這些日子逃進京城的敗兵與地痞流氓們乘火打劫,京城中不少富貴人家都遭了難。

  「殺!」

  方玄聽到這聲呼喝時,院子裏哀嚎一片,既有他熟知的聲音,也有完全陌生的。聽聲勢來人不少,方玄輕輕拍了拍手,引起屋內衆人的注意:「出去殺,一個活口也不要留。」

  衆人低聲應命,紛紛破門而出。方玄對他們的武勇很有信心,這些都是御侍中的高手,因此從兵器架上拿起一柄鐵槍也走了出來。

  一出門他就覺得身上發冷,僅僅這片刻的功夫,方才出來的御侍高手竟然倒下一半,一雙蛇一般的眼睛牢牢盯住了他,讓他心禁不住狂跳。

  黑衣人中離他最近的那一個,那雙眼睛就是他的,他身上的殺意也最重,隔著這麽遠自己都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大概就是他出其不意出手,將自己的親信殺了一半吧。

  「大膽賊人,竟敢夜闖御前侍衛副統領府……」

  一個屬下鼓起官威,還想拿身份來嚇唬對方,但那人毫不遲疑揮手,黑暗中也看不出他用的是什麽兵器,那個屬下便如被割了喉嚨的雞一般,發出咯咯的哀鳴後倒下了。

  「交出來!」

  對方森冷的話語讓方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是要自己交出什麽,難道是交出自己從宮裏帶出的東西麽?

  鐵槍無聲無息掄了起來,指向對手小腹,方玄身體一壓,猛然向前滑步,槍如遊龍出海,挾帶著風聲沖向對手,當槍刺出一半時,他突地抖手,雖然黑暗中無法看見槍的軌跡,但方玄明白自己這一抖手,槍尖幻成了五朵槍花,每一朵都足以致敵死命。

  那人沒有用兵器格擋,方玄身隨槍動,全力攻向那人,但當他抖出的槍花快要擊中那人時,那人猛地躍起,動作迅捷有如驚鴻,恰恰閃過這一槍,方玄一擡頭,借著殘月微光,看到那人在空中揮手,方玄右手下沈左手上掀,原本氣勢如虹的一槍生生改變了方向,直挑向空中的對手。

  方玄變化之快槍技之高,顯然讓對手大吃一驚,那人在空中手堪堪揮出,不得不又收了回來,方玄覺得槍頭上一沈,是那人縮足在槍上點了一下,借這一點之力飄了開來。

  「這人是個高手,只怕沒那麽容易分出勝負!」方玄心中念頭一轉,棄那人不顧而沖入人群之中,槍左刺右挑,將幾個黑衣人都打翻在地。他這時已經知道來人用意,因此下手極爲狠辣,中槍者無一例外立即斃命。

  「哼!」

  比起他的狠辣來那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方玄剛收槍回身,就發現那人哼了一聲,身形在混戰的人群中一閃而過,微光下那人手中似乎發出黑色的閃電一般,自己的屬下紛紛驚呼倒地,看來也都無法救治了。

  「該死!」方玄心中咒駡了一句,那人如此冷酷,並沒有象他想的那樣來解救自己同伴的危機,而是同他採取一樣的對策,這讓他不得不放棄開始的打算。自己手下中頗有御前侍衛中的高手,來敵竟然與他們能戰得不相上下,而這個最厲害的又心狠手辣如此,只有想法先將他殺死了。

  一瞬間下定了決心,方玄橫槍旋身,將幾個不知厲害沖來的敵人掀翻,腳下步伐有如夢幻一般沖向那最厲害的對手。

  那個對手突然矮身,幾乎是蹲在地上,方玄單手執槍以槍爲棍向下全力掃過,他的槍長而對手劍短,因此他以己之長擊敵之短,不讓對方有近身的機會。

  「哼!」

  對方又是冷冷哼了聲,方玄心中一動,猛地覺得小腹一冷,他吃了一驚,全力縮腹撤身,但爲時已晚,對方借著黑暗擲出劍,一劍穿透了他小腹。

  「怎麽會這樣!」

  方玄只覺得自己的力量隨著血液向外流走,他一擺槍刺死兩個想上來撿便宜的對手,單槍拄地,伸手在腹上一摸,摸到插在自己腹部的劍柄,想拔出來又不敢,這樣穿透而過,腹內臟器十之八九受損,就是再強健的體魄也無法可想了。

  「死,去死!」意識到自己無救了,方玄有如瘋狂般沖了過來,就算死也要同歸於盡,那個卑鄙地擲劍刺死自己的傢夥,一定要拉著他一起去地獄!

  柳孤寒在擲出劍之後便遠遠避開,當他發覺方玄是槍術高手時就想起軒轅望曾經與扶英槍技高手連若齋的死鬥,正是因爲槍比劍要長,所以用槍者一般都會習慣地以爲只要將使劍都逼開便沒有危險,軒轅望在比鬥中最不拘泥,也只有他會想到將劍擲出去傷人這幾乎違背一切劍理的方法擊敗對手。因此,方玄雖然厲害,卻也被柳孤寒一擲擊殺,現在的狂暴雖然聲勢嚇人,但只不過是夕照的輝煌而已。

  只掙扎了便刻,方玄便再無力氣,他拄槍喘著氣坐了下來,沙啞著聲道:「逃,都逃了吧……」

  「副統領!」

  兩個同伴沖過來想摻起他,但立刻被人從背後殺死,方玄搖了搖頭,這些既忠心又義氣的兄弟!只因爲自己起了貪念,從宮中帶回那東西,讓他們在這裏送了性命!

  「別管我……你們走……走!」

  「都停手。」

  來人中有一個走了過來,這人顯然很慎重,他在距方玄還有四丈左右便停住:「交出東西,我們立刻退走。」

  方玄慘然一笑,事到如今他的野心已經完全破滅,只希望自己這些忠心耿耿的屬下不要再白白丟了性命,他叫來一個屬下,低聲吩咐了兩句,那人進了屋裏,過了會兒拿出一個用黃綢裹著的包出來,憤憤地交給了來人中爲首者。

  那人伸手掂了掂,用身體擋著打開了包看了一眼,雙趕緊將裏頭的東西包起塞入懷中,但他似乎還覺得不妥,向柳孤寒道:「放在你身上?」

  「不。」

  黑暗中柳孤寒的眼睛閃閃發光,像是夜空中的星星。

第五章 動搖

  爲首者也沒有再說什麽,他雖然不明白柳孤寒爲什麽拒絕保管這件最重要的東西,但以這麽長時間與柳孤寒共事以來的認知,他明白柳孤寒自有深意。因此,確認得到的東西不錯之後,他便下令撤出,方玄也于此時不支死去,留下滿院子裏的仇恨與怒火。

  「這個少年,其實背負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重擔,我不知他爲何會走上這一條路,也不知殿下與華先生爲何會派他來,但……」

  心中想著有關柳孤寒的念頭,爲首者回撤的速度卻不慢,留下六人斷後,其餘的人迅速離開,出了北畈就立刻分道揚鑣,甚至死屍都不曾留下。

  柳孤寒仍然陪在爲首者身邊,今日之事太順利,那天在宮城西門遇上的傢夥沒有出現,這讓他心中隱隱有些失望,那人是一個好手,找對手便要找那樣的傢夥,遠鍾與阿望此刻應在扶英練劍吧,他們兩倒是最好的對手呢。

  幾個人默默前行,爲了擺脫身後可能的追蹤者,他們足足繞了半個京城。同行者也漸漸散去,突然柳孤寒伸了伸手:「停!」

  「怎麽?」

  爲首者低聲問了一句,柳孤寒閉上眼睛側耳聽了聽:「出來吧,跟了這麽久了。」

  「還是被發覺了,了不起。」

  這時正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月已西垂,天地間空朦陰森,肅殺清冷的氣息在街頭彌漫。柳孤寒悄悄將劍拔出了鞘,在方玄斷氣之後,他將這劍收了回來。

  他們轉過身來,隱約聽到了有人的腳步聲在數十丈外,柳孤寒向首領作了一個手式,首領立刻明白他方才爲何不肯保管那東西了。

  「保重!」首領重重握了一下柳孤寒的手,向另兩人招手,三人悄無聲息地向前走去,柳孤寒則一個人留下。

  從黑暗中走來的人也不多,只有五個而已,柳孤寒早就習慣了黑暗中的生活,因此別人看得朦朧不清時,他已經能看清來人的臉了。這五個人都沒有蒙面,顯然是不怕別人認出來,他們的神情輕鬆,並未把柳孤寒放在眼裏。

  「我來收拾這個小子,你們去追那三人。」

  一個瘦長的人快步向柳孤寒走過來,另外四個則向兩邊繞開,柳孤寒靜靜地看著他們,想從他們的動作中看出更多的東西。

  「這個瘦長的手足雖長,動作卻不大,走路時雙肩上聳,黑暗中眼睛也閃閃發亮,定然是個硬手,他肋下夾著的包裹裏不知道是什麽兵器,他很自信,現在還不曾將兵器拿出來……」

  「旁邊幾個人也不弱於他,這樣的對手任何一個都極難應付,但在這裏竟然出現了五個,他們是誰,何時開始跟著我們?」

  柳孤寒心中明白,這五個人中任何一個可能都不在他之下,只要放過去一個,那麽首領等人就很難走得脫。今天晚上的行動事關重大,否則首領也不會冒著被太子與秦楚二王黨羽發現的危險,召集在京城的所有人手來突襲了。因此,無論如何,他必須死守此處,不讓這五人中任何一個追去。

  「去!」

  他的身體猛然貼地前掠,看起來倒像是只毒蛇在草間遊動,那個瘦長個兒看出他的目標是右邊繞開的同伴,便大步向前:「且住,你的對手是我!」

  瘦長個一面向前一面打開自己肋下的包,但就在這時,柳孤寒的身體猛地一折,以大違常理的方式從撲向右邊的同伴轉向他,速度比開始快了不只一倍。瘦長個兒剛剛打開裹著兵器的包,還沒有露出自己的兵器就覺得胸前一冷,他大吼一聲,聲音有如霹靂一樣,手中的包裹擲向柳孤寒,柳孤寒一擊偷襲得手,橫劍將那包裹擋開,只覺得胸前被巨大的衝力撞得發悶,長劍也被震得嗡嗡作響。

  「殺……殺他爲我報仇!」

  瘦長個子只因爲一時大意而被柳孤寒刺中要害,同伴們都大驚,原本繞開的身形不自覺變成了圍住柳孤寒。柳孤寒慢慢向後退卻,他知道自己一擊得手實屬僥倖,對方沒有以多打少才會給他這個機會,現在起,將是他的苦鬥了。

  「我的長處是黑夜,在這夜裏,我看的比旁人清楚,我的衣衫、劍都是黑色,對方要想看清我的身形與動作並不容易。」柳孤寒心中飛快地想,臨陣之時判斷敵我長短優劣,是華閑之對劍道五弟子的嚴厲要求,即使是腦子不是很靈活的石鐵山,華閑之也要求他不能只靠蠻勇。

  那瘦長個子很快死去,另一個人似乎成了首領:「兩個人留下,兩個人追過去!」

  他說話的時候,柳孤寒猛然前躍,手中劍悄而無聲遞了出去,直指他的咽喉。劍遞出一半,「叮」一聲響,柳孤寒覺得手中發麻,幾乎無法再握住劍。那人冷笑一聲:「偷襲成功一次,還想成功第二次?」

  柳孤寒向後退出兩步,那人力氣極大,拉開距離對自己會更有利些吧。他沒有回答那人的話,這是生死搏鬥,而不是鄰居閒聊,任何廢話都沒有用處。

  人總是喜歡動嘴更甚於動手,似乎只憑嘴就可以實現一切,卻不知道在絕大多數時候說得越多也就越誤事。華麗的辭藻,美妙的許諾,狂熱的宣教,都比不過一點點行動。

  柳孤寒深深明白這一點,他的對手似乎並不明白,仍在喋喋不休:「小子,你同伴抛下你一個人,如果你立刻投降我會考慮讓你死個痛快,本來你可以不死的,但你殺了我們的人……」

  「哼!」

  這人的嘮叨讓柳孤寒禁不住哼了聲,就在他哼這一聲的同時,這人身影突然閃了一下,柳孤寒疾退如風,手中劍不假思索刺了出去,「錚」一聲,劍刺在這人手臂上,卻發出金鐵交鳴的聲音,想來這人戴著鐵臂套。

  「說那麽多廢話原來不過是擾亂我的心神,這人不象表面那麽簡單!」

  柳孤寒的念頭剛起來,身側另一個人也向前躍過來,這人手中揮動齊眉棍,棍上嘯聲如雷,橫掃柳孤寒腰間。

  看出這一棍還留有後手,柳孤寒雙膝用力,遠遠避了開來,但他身體還沒站穩,那個戴著鐵臂套者「呀」一聲喝,掄臂又搶上前,雖然是黑暗中,柳孤寒仍然看到那人手指奇粗,伸向自己胸口。

  「破綻被抵消了!」

  那個戴鐵臂套者的動作狂放,原本有幾個致命破綻,柳孤寒深信自己只要出劍即使殺不死他,也能讓他重傷。但另一個人的齊眉棍恰恰彌了同伴的破綻,兩人合擊,給柳孤寒的壓力絕不止增加一倍。

  「這兩人都好強,另兩人若是和他們一樣,他們追上了一切都完了。」閃躲的同時,柳孤寒的眼睛斜斜瞥了另二人一眼,那二人動作舒展迅速,看來不把他們留下來不行。

  他稍稍分心,戴鐵臂套者便抓住了機會,猱身矬腰,伸手抓向他小腹,柳孤寒想要揮劍反切迫其自救,那個用齊眉棍者卻把他的劍攔住,柳孤寒只得後退,但那個戴鐵臂套者早知如此,懸空側身擺腿,急退中的柳孤寒避無可避,腰間被他一腿踢中。

  腰部傳來的痛楚讓柳孤寒幾乎暈過去,他被這一腳踢飛起來,那戴鐵臂套者雙足一觸地便立刻又彈了起來,騰空又是一記飛腿,緊隨柳孤寒飛起的身軀。

  「當心!」他踢出一半,猛然喝出聲來,那個執棍的也驚呼著飛掠而來,齊眉棍排山倒海一般掃向柳孤寒。柳孤寒冷笑了聲,在空中折轉身軀,手中劍悄然無聲刺了出去,一個準備繞開的漢子目瞪口呆地仰首望著他,他這一劍自口中刺入,那漢子吼了聲便萎縮著倒下。

  「該死的東西!」

  另一個漢子回過神來,反手揮刀上撩,柳孤寒在牆上用力一蹬,那一刀從他腰下劃過,斬下半幅衣襟。

  「去!」

  躲過那一刀並沒有讓柳孤寒松下這口氣,戴臂套者的腿正踢在他後肩上,錐心的疼痛讓他幾乎以爲自己的肩骨碎裂了,還沒有穩住身軀,戴臂套者在空中彈腿,又是一腳踹向他的後心。雖然背對著對方,無法準確判斷對手的動作,柳孤寒還是憑藉自己出生入死鍛煉出的本能,他左手回擺,一肘撞在那戴臂套者腳上。這一肘雖然讓他沒有被直接踢中,但他仍被巨大的反震力從空中踢翻落下,重重摔在街頭。

  「嗡!」

  幾乎在他落地翻滾的同時,一棍齊眉棍重重擊在他剛剛掉落的地方,鋪地的青石立刻四分五裂,飛濺的石屑火星擊打在柳孤寒臉上,就象北風劃過一樣疼痛。

  「殺死他,先殺死他!」

  柳孤寒的兩次突襲便殺死了兩人,而他雖然也受了傷,卻不影響繼續戰鬥。這極短時間內發生的事情讓他的對手再次判斷失誤,他們收起了輕視之心,不再認爲柳孤寒只與他們水準相當,而是認爲柳孤寒比他們每個人都要高明。因此,他們心中都生出了畏懼,沒有哪一個敢留下來單獨面對柳孤寒,希望能憑藉三人合力,用最短的時間先殺了柳孤寒再去追離去的人。

  事實上如果是公開的比鬥,柳孤寒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只會是互有勝負,但這不是公開比鬥,而是生死相搏,柳孤寒長時間作刺客的經驗與多次生死邊緣打滾的體會起了決定的作用。

  柳孤寒貼著地旋身,手中劍也迅速掃出,將對手的攻勢略略阻了一下,借這機會他向後翻,暫時擺脫了對手咄咄逼人的攻勢,終於站了起來。對手見時機已失,出於慎重也沒有冒失進攻,三人排成品字形,一步步向柳孤寒逼了過來。

  柳孤寒隨著他們的步子慢慢後退,對手沒有給他可乘之機,相反,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對手下一擊將是致命的。面對三個這樣的高手全力夾擊,就是老師在這裏,他也會選擇遠遠避開吧。

  「砰」一聲,他後背貼在了牆上,已經退無可退了。

  無論多強的人,終會有進退不得的時刻。身上的傷又痛了起來,這讓柳孤寒難得地露出了微微笑意。

  「看來這堵牆下就是我埋骨之所了。」

  面對死亡,柳孤寒心中卻很平靜,他想起了許多事情,幼年的純稚,童年的不幸,少年的血腥,象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中一一掠過,很短的時間裏,他回想起很多事情。到了最後,所有的事情都慢慢消去,只留下華閑之的臉。

  「人之異於禽獸者。」

  老師的話似乎就在耳邊,自己爲了他的理想而死在這裏,沒有絲毫可以遺憾的了,自己這條沾滿了血腥的命,能爲救千萬人而死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華閑之的臉也終於消去,突然間,他黑暗一片的腦海中亮光閃了一下,陽春雪的臉又浮了出來。

  「小雪……」

  像是洪水衝破了大堤,巨大的心潮在柳孤寒心中翻騰,小雪如果知道自己死在這裏,她會怎麽樣?她一定會不顧一切來爲自己報仇,這樣她的手也會象自己一樣沾上血腥,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死去,一定會萬分的傷心吧……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小雪傷心啊。

  陽春雪對他的依戀與這依戀中隱隱生成的情愫,即使是冰冷如他者也能感覺出來,面對這種最純真的情感,他選擇了逃避,但他也明白,他終有逃無可逃的那一天。他心中一面暗暗乞求那一天晚些到來,一面又有些期盼那天到來。

  但那一天恐怕永遠不會到來了,眼前三個人太強,自己連和其中一個同歸於盡都困難。京城裏什麽時候出現了這樣的一群高手,而他們又爲什麽會追著自己?

  柳孤寒猛然想到白天在宮城西門遇到的那一個人,他心中隱隱感覺,那一個人和這群人是一夥的。

  「小雪以後爲了給我復仇,她絕不會讓遠鍾阿望和鐵山插手,她一定會單獨面對這些高手,她那個倔脾氣……」

  心中想到這裏,柳孤寒的死意漸漸消失,他早有一死以贖早年濫殺之罪的念頭,但卻不想因此讓陽春雪陷入危險之中。

  「我不能死在這裏!」他吸了口氣,向後面的牆上擠了一擠,與這三個人對決,沒有絲毫勝算,但如果連取勝和活下去的心都沒有,那就連希望都喪失了。

  而希望是人存在的力量之源。

  「你完了!」

  從原本黯淡的眼中看出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戴鐵臂套者咬牙切齒:「殺了我們兩個兄弟!」

  「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則無往而不利。」

  靈光像是閃電一樣從柳孤寒腦海中擊過,老師是什麽時候告訴自己這個道理的?那似乎也是一個黑夜,老師回憶起在東都開定自己與施卓然他們第一次偷襲的事情,老師曾經微笑著說,如果自己不是正面襲擊,而是隱身在黑暗中的話,將會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

  自己的目的並不是和這幾人分出勝負,而是阻止他們追上首領,除了正面襲擊,自己有的是其他方式……

  功夫在劍內,而方法卻在劍外,老師似乎也說過這一樣句話。

  戴臂套者心中隱隱浮起一絲不安,對方太安靜了,靜得幾乎像是不存在一樣。但自己又分明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息,那種強大的黑暗的氣息。

  「去!」

  這種氣息讓三人都覺得不安,他們幾乎是同時喝斥運力,向柳孤寒發出最後一擊。

  就在他們這一擊欲落未落之時,柳孤寒沙啞的嘯聲忽然響了起來,他的身軀瞬間似乎變大了,「砰」一聲,三人的攻擊穿過了柳孤寒的身體,擊在他身後的牆上,將厚厚的圍牆砸倒一截。

  「糟!」三人心中同時如此想,一瞬間他們旋身揮手,背靠背站在一起,他們擊中的只是柳孤寒的影子,他們雖然可以肯定柳孤寒在那一擊下也受了不輕的傷害,但卻沒能象他們想的那樣失去性命。

  柳孤寒像是消失了一樣,隱沒在黑暗之中,三人明白他剛才閃過致命一擊後,借助圍牆坍塌崩壞而藏了起來。

  「出來,我看到你了!」

  戴臂套者喝道,目光有些慌亂,以他們的能力五個人出來,除非遇上使用魔石武器的正規軍隊,否則應當很容易解決問題。但這一次不但損失了兩個人,更重要的他們的對手消失在黑暗中,不知何時會刺出那致命的一劍。如果說開始他們要擔心的是被柳孤寒拖得太久而無法追上離去的人,現在他們更爲自己的生死問題擔憂了。

  戴臂套者的虛張聲勢讓柳孤寒無聲地笑了一下,這人武學很強,但對於生死搏鬥顯然沒有經驗。這數十年來魔石之技不斷發展,學武者越來越少,武學已經不再是那種在生死搏鬥中體驗力量並超越自我的技能了。這幾人在真正的搏鬥中,或許連一大半能力都無法發揮出來吧。

  他身體貼在一棵樹上,側著眼看站在身上的人們,對方防的很嚴密,他沒有可乘之機,但他有的是時間等下去,急的人不會是他。

  使齊眉棍者小心翼翼地移動,他慢慢來到柳孤寒藏身的樹下,柳孤寒緩緩移動劍尖,他手中的劍無聲無息向下伸了過去,慢慢靠近使齊眉棍者腦門。

  使齊眉棍者沒有察覺到逼近的死亡氣息,他緩緩轉動身軀,配合著同伴四處搜尋柳孤寒的下落。

  柳孤寒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只要悄悄一劍下去,這個使棍者必然赴他兩個同伴的後塵。就在他準備致命一劍時,使棍者突然擡頭,手中齊眉棍如奔雷滾動,直擊向他的小腹。

  「可惜了!」

  柳孤寒從樹上飛快飄開,大樹被齊眉棍掃中,轟地折下一側樹幹。柳孤寒將劍在自己衣裳上拭了拭,開始就是劍上的血滴落在使棍者頭上驚動了他吧。

  隱藏在黑暗中的柳孤寒分外危險,因此他一暴露出身影,這三人的攻擊便連綿不絕,不讓柳孤寒再有抽身逃走的時機。柳孤寒也不格擋招架,轉身就跑,他動作迅捷,又是不顧一切全力奔馳,因此雖然給戴臂套者一爪在背後抓出老長的五道印子,卻很快擺脫這三人的攻勢。

  「追!」

  戴臂套者甩掉手中抓下的布,一面向前急追一面下令,長街之上立刻響起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小心!」

  追了幾十步,柳孤寒突然冷喝了一聲,追得最急的戴臂套者大驚,雙腳猛然一頓,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步子,身後兩人險些和他撞在一起。但柳孤寒並沒有回頭或者停留,仍然全力奔跑,他們這一停,與柳孤寒的距離便又拉開了些。

  「該死,這小子奸詐!」

  戴臂套者咒駡了一句,心中卻越來越驚悸,柳孤寒的劍技雖然出衆,他卻並不是十分擔心,但柳孤寒殺人的技巧,讓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先回去。」

  略微思忖了一下,戴臂套者斷然下令,這一戰的損失已經足夠了,再鬥下去,沒准自己三人也會死在這裏。

  柳孤寒靜靜隱在黑暗之中,劍上傳來的血腥味讓他心跳得厲害,那種對血腥的渴望難以壓抑,在他胸中翻騰不止。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慢慢轉了過來,跟向那三個剩餘對手。

  「我怎麽了?」

  柳孤寒心狂跳,唇舌尖傳來乾澀的味道,握著劍的手有些松了。對手緊逼的壓力消失之後,他內心的壓力又浮了出來。這些日子他接二連三刺殺,讓心中對殺戮與血腥的渴望重新復活,而面對強手後的突然輕鬆,讓這渴望失去了控制,不可扼制地泛濫開來。

  他象個幽靈一樣,借著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悄悄跟在那三個人身後。他心中明白自己不應如此,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一個低低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停誘惑:「去,殺了他們!去,殺了他們!」

  柳孤寒的目光漸漸有如死魚一般,臉上的痛苦也慢慢被麻木取代。眼前的長街陰暗深幽,像是通往地獄的黃泉之路,一種讓人恐懼卻無法拒絕的力量,吸引著柳孤寒一步步向前行。他的步子越來越快,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不曾驚動警覺的家犬,他整個人,似乎已經與這黑暗的長街,與這寂靜卻代表死亡的夜完全合爲一體。

  「仁義之心有什麽用,還不是須要血腥手段才能維護嗎?」

  「一切建設都必須先破壞,破壞才是宇宙之源,若是說有什麽是亙古不變的,那一定是破壞!」

  「何爲道,殺戮便是道!我的存在,天生便是爲了殺戮,站在對立一面如此,站在老師這一面也是如此。即便老師他無意讓我走向血腥之路,但這時勢卻讓我不得不變成修羅!」

  「老師的道是匡濟天下,遠鍾、阿望的道非義即仁,而我不同,我的道,就是殺戮!妄想跟隨老師來化解我的殺戮之氣原本就是錯誤的,我的道,其實早就注定了!從父母遇害之時起,不,更早的時候,從我一出生起便注定了!」

  「啊!」

  「怎麽了,小雪?」

  軒轅望敲了敲艙門,裏面傳來穿衣服的悉縮聲,過了會兒,門開了,借著微光,軒轅望看到陽春雪眼裏透著的驚惶與不安。

  「作噩夢了吧?」軒轅望溫聲問道。

  陽春雪從船艙裏走了出來,慢慢來到船頭,江風把她的頭髮吹了起來,她靜靜站在船頭上,薄薄的霧氣讓她顯得朦朦朧朧,有若月宮中的神女。

  「我夢見孤寒哥哥了……到處都是血……孤寒哥哥被血淹沒了……」

  像是夢囈,陽春雪慢慢說出了自己的噩夢,軒轅望默然無語,關心則亂,他實在無法勸慰這個被柳孤寒從悲慘的深淵中解救出來的少女。

  「很快就可以見到孤寒了,有小雪在他身邊,一切都會沒事。」

  帶著異樣的神情,崔遠鍾抱著手靠在船艙上,他的話讓陽春雪精神一振:「是啊,我一定能幫上忙的!無論如何,對孤寒哥哥我都不離不棄!」

  似乎是回應她的話語,在遙遠的東方,第一線曙光刺破蒼穹。這是一絲極細極弱的光芒,但卻穿透了那看似牢不可破的黑暗,將溫暖帶給人間。這是一種被稱爲愛的光芒,給絕望者以希望,給墮落者以拯救,給苦難者以慰藉,給奮鬥者以鼓勵。

  幾乎在映入陽春雪眼中的同時,這線曙光也映入了遠在大余京城燕安的柳孤寒的眼睛。像是被利箭擊中一樣,他的身體顫了一下,腳步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我……這是去做什麽呵!」

  柳孤寒的身軀巨烈地顫抖著,他抱住了自己的頭,額間傳來迸裂一般的疼痛。他覺得自己的神志有些恍惚了,連帶著視線也不清晰,朦朧中看見有誰站在他面前,他用力閉了一下眼,那人似乎是陽春雪。

  突然間,柳孤寒覺得自己身上沒有了一絲力氣,從未有過的軟弱感讓他身心俱疲,他急切地希望有人來扶住他,或者與他說一句溫暖的話。他向陽春雪的身影伸出手:「小雪,別……別抛下我……」

  那個身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慢慢淡去,柳孤寒眼睜睜看著她消失,驚恐與絕望潮水般湧起來,將他捲入一片痛苦的汪洋中,他覺得自己在沈沒,在窒息。他掙扎,呼號,但天空中投下的全是冷漠與仇恨的目光,這些目光有那些不認識的,也有認識的,甚至還有華閑之、崔遠鍾與軒轅望等人的。所有的人都不理會他的哀求,所有人都用一種冷漠對待他,似乎他根本不存在,又似乎對他極端厭惡。

  「不……都是幻覺,一定都是幻覺!」

  柳孤寒咬住自己的下唇,一個聲音穿透了他腦海中的幻境,那是「不離不棄」四字,陽春雪是何時對他這樣說過,或者是根本不曾這樣對他說過,他已經分不清了,但他卻可以清楚地聽到這四個字,來自陽春雪口中的這四個字。

  一刹那間,浸透他全身的血海迅速退卻,像是這天空一樣,他們內心深處被那絲雖然還很微弱卻堅定的曙光佔據,那種有如地獄黃泉般深幽的黑暗開始消去,壓在他心頭的絕望化作了泡沫,向虛空中飛散。

第六章 豬也有夢想

  雨是停了,路兩旁樹上卻還不時滴下水滴,在這樣的天氣裏,雖然水滴不會讓人覺得寒冷,但混身濕漉漉的畢竟難受得很。

  石鐵山理了理頭髮,象他人一樣,他的頭發黑而且粗密,雖然被雨水打濕了,卻仍然倔強地挺立著。唯一的傘給了趙王殿下,他自己只有在雨中淋了一上午,好在趙王殿下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嬌慣,無論是長途跋涉帶來的勞累,還是泥濘道路帶來的麻煩,都沒有讓他哼出聲來,相反,他一路上倒是笑語不斷。

  疾雨過後的天幕湛藍如玉,但看在石鐵山眼裏,仍然只是一片天空而已。趙王頗爲有趣地看了看這個木訥少語的少年,華閑之沒有派劍技高明的崔遠鍾與軒轅望來護送自己,而派了這個向來不起眼的少年,對他的信任絕非一般啊。

  「殿下,很快就可以穿過這片林子了。」

  石鐵山不知道趙王內心所想,他指了指眼前的道路,這條道路是在至德革新之前由河門通往貴立的一條近道,但自從魔石車軌鋪成之後,這條道路便漸漸荒棄,只有少數人還在使用。因爲沒有官方維護,道路日漸殘敗,據說還有髒人盜賊出沒。

  這條道路的終點就是貴立,華閑之的計謀一環扣一環,以崔遠鍾和軒轅望誘開扶英人的注意力,再以陽春雪誤導其判斷,最後自己先行離開加深扶英人的誤會,而趙王卻不緊不慢隨著石鐵山來到貴立,從容不迫離開扶英。

  「辛苦你了,鐵山。」富商打扮的趙王背著手,長長舒了口氣,身邊的侍從小心翼翼打著傘,爲了避免被發覺,跟在趙王身邊的除了石鐵山便只有兩個侍從。對於趙王的話,石鐵山憨然一笑:「這原本是應該的。」

  趙王還想再說,石鐵山忽然雙眉挑動,伸手示意停住:「有人!」

  兩個侍衛立刻搶身將趙王護在中間,石鐵山握緊肩後的劍柄,虎目怒張:「出來!」

  「不簡單啊,這麽遠都能發覺。」

  回應他的是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石鐵山向前跨了兩步,從路旁林子裏緩緩走出一群人來。看他們的衣著,似乎並非扶英官兵或巡捕,但身上的剽悍之氣,也證明他們絕非普通百姓。

  即使是自幼生長在深宮的趙王也明白這群人來意不善,但石鐵山卻鬆弛下來,放開劍柄道:「原來是路人,各位中午好。」

  那群人都是大怔,他們相互打量,怎麽也不覺得自己象「路人」,有人忍不住「吃吃」笑了出來:「原來是個傻瓜,那後面的富人怎麽雇了這樣一個保鏢?」

  「啊?我不是保鏢,也不是傻瓜!」石鐵山嘟噥了聲,卻換來了對方更大聲的嘲笑,他不明白對方爲何會嘲笑自己,但被嘲笑多了他也沒有回應對方的興趣。

  「應該不是什麽富人吧,若是富人,會乘魔石之車的頭等車廂去貴立,而不會走上這條路。」那個飄忽的聲音又傳了過來,石鐵山的目光從人群中移到那人身上,那是個中等身材的漢子,嘴唇極薄,面容瘦俏,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看見石鐵山望向他,那人又道:「雖然你的扶英話說得不錯,但我曾去大余國遊歷數年,能聽出你扶英話中的異國腔調,你應是來自那老大帝國的。嗯,你身後背著劍,老大帝國劍士這數年來到我大扶英者頗爲不少,但比較著名的不過是傅苦禪師徒與華閑之師徒。你身後那人雖然平常富人打扮,但騙騙一般人可以,卻騙不過我的眼睛,應該是老大帝國的重要人物吧……莫非是……」

  看到他眼神漸漸變化,趙王心中暗暗焦急,這人只從些許線索便推斷出自己的身份,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華閑之千算萬算,偏偏漏算了會在路上遇到這樣厲害的人物,這人腰間有劍,石鐵山能否是他的對手?

  「我知道是什麽人了,哈哈哈哈,沒料到今天竟然遇上大人物!」那個扶英人道,「難得,難得,有了這位,榮華富貴便唾手可得。你們走這條路,一定是爲了避開官府,想來賀秀騰對我送他的禮物會極爲開心,也不會計較我們的過去了。」

  「啊,你真的知道是什麽人了?」趙王心中焦急萬分,石鐵山卻依舊反應遲鈍地問道。那人笑了笑沒有回答,轉而向趙王行了一個扶英禮:「閣下,過會兒要失禮了,還請閣下不要見怪。」

  「大膽!」

  侍從怒吼了聲,趙王卻止住了他們:「你確實聰明,若是你隨了我,榮華富貴同樣唾手可得。」

  「恐怕不成,我雖然喜好榮華富貴,卻還不想爲此背棄故國。」那人緩緩握住自己的劍柄,轉向石鐵山:「你應是華閑之先生劍道弟子吧,我曾與你同門交過手,他叫作軒轅望。」

  石鐵山目光凝了一下,那人又道:「華先生劍道門下弟子劍技高明者三,軒轅望與柳孤寒我都見過,看你模樣氣勢,似乎不是大弟子崔遠鍾。時隔數年之後,又能同劍道門下交手,實在讓我高興,請問你的姓名?」

  「劍道門下,石鐵山。」石鐵山行了一禮,當他擡起頭來時,他的目光中的呆滯全部不見了,「請教前輩姓名。」

  「圓月明心流,平道一。」那人遲疑了會,略帶自嘲地說了名字,「你的劍技,比起軒轅望與柳孤寒來說相差多少?」

  「相差甚遠,十個我也未必能打得過阿望師哥與孤寒師哥。」

  「那麽你還是覺悟吧,退到一邊,我不願殺人。」

  「不踏過我的屍體,你不可能靠近一步。」石鐵山的回答鈧鏘有力,他從肩上拔出巨劍,微微挫下身軀。

  「氣勢倒是很驚人呢,就是虛有其表。」平道一冷冷笑笑,身邊的同伴也鼓噪起來:「一起上,殺了這小子,抓住那富人!」

  「不,讓我來,我一個人就夠了。」平道一制止了同伴們,「因爲敗在劍道弟子手中,我不得不離開林政康大人,不得不與你們這些盜賊爲伍。現在,我要在劍道弟子手中奪回我失去的一切!」

  盜賊們咆哮起來:「你說什麽,你瞧不起我們?別忘了是誰把你從瀕臨餓死中救了出來!」

  「哼!」

  平道一的哼聲與盜賊們的驚呼同時響起,那個叫嚷得最響的盜賊的頭飛了起來,落在石鐵山腳前,石鐵山退了半步,驚愕地看著平道一。

  「你們都乖乖地聽我的,從今以後就可以同我一起享受榮華富貴。但如果有誰敢反對我,這就是你們的榜樣!」

  盜賊們本來就是烏合之衆,平道一的霹靂手段把他們都震住了,再沒有人敢出聲。平道一將弧形劍送入鞘中,向石鐵山招了招手:「來吧!」

  石鐵山撓了撓頭,側著頭思忖了片刻,突然問道:「你那劍……你那劍是弧形的?」

  平道一險些大笑起來,只要不是瞎子,自然可以看到他的劍是弧形劍,但石鐵山卻在慎重思忖之後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莫非眼前這個牛高馬大的少年竟然真是個傻瓜不成?

  「一定是弧形的,否則劍式變化不會那樣詭異……」石鐵山沒有理會他嘲弄的目光,又自言自語了一句,臉上浮出愁容來。

  「難道說他剛才根本沒有注意我劍是什麽形狀的,注意的只是我的劍式?」平道一正要大笑,忽然心中一動,笑聲還沒有出口便又被他咽了回去。

  「不好辦,不好辦……先試試吧!」石鐵山臉上愁容未展,喃喃自語了兩句,緩緩舉起自己的劍。他的劍長四尺六寸,遠遠比一般的劍要長,劍寬超過五分,幾乎是普通劍的一倍。巨大的劍與他高大強健的身材相配,頗讓人望而生畏。

  平道一伸開右掌,五指輕輕顫抖,卻沒有觸著劍柄。石鐵山向前邁了一步,右手擎著巨劍舉過肩膀,劍尖指向天空,左手則撚了個劍訣,斜斜指向大地。

  「我要攻過去了。」

  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將是一場生死之搏,石鐵山甕聲甕氣地提醒對方,然後快步向前。平道一迎著他走過來,步伐不是很大,但速度卻也不慢。不過是五度呼吸的時間,兩人便相距僅三丈遠。

  石鐵山的喝聲有如晴天霹靂,震得趙王耳中嗡嗡直響,在這暴喝聲中,兩人間三丈的距離瞬息拉近,石鐵山高舉的右臂突然下擺,巨劍轟然劈下,宛若山崩一般。

  平道一猜到石鐵山的特長在於力量,因此沒有硬接石鐵山的巨劍,而是迅速側身閃躲。但石鐵山的劍速遠遠超過他的想象,他雖然避開劍勢,卻仍然被劍風掃中,胸口禁不住一悶。

  石鐵山這一劍餘勢未消,雖然他回肘收劍,但劍上罡風仍撞擊在地上,弄得泥漿四濺。就在這髒水與爛泥齊飛之時,平道一低嘯了聲,劍芒脫鞘而出,像是夏夜晴空裏的流星,劃出美麗的弧線。

  「啊!」

  趙王忍不住驚呼了聲,石鐵山一劍擊起的只是泥漿,而平道一這一劍則帶起了血花!雖然因爲兩人動作較快看得不是很輕楚,但從方向來判斷,石鐵山執劍的右臂外側已經中劍!

  劍光隨著二人身形交錯黯淡下來,但這黯然僅僅是片刻的事情,平道一再次喝了一聲,手中弧形劍橫掃而出。雖然是背對著石鐵山,但他對石鐵山的形體與動作判斷得極準確,這一劍的目標是石鐵山後脊。「錚」一聲響,他的劍刺在石鐵山劍身上,震得他手隱隱生痛。

  這一劍沒有得手,平道一心中微微怔了一下,但立刻就明白,石鐵山並不是真正識破了自己的劍式,而只是本能地護住要害。平道一念頭急轉,立刻有了主意,他揮手揚劍,「噗」一聲,劍在石鐵山臀部劃開一道口子,而石鐵山卻絲毫沒有防備。

  平道一連接兩劍都不過是二人身形交錯後一瞬間的事情,石鐵山背劍護住要害,全力向前突進,與平道一拉開距離之後才轉過身來,雖然僅僅三式他就中了兩劍,但平道一卻發覺他臉上沒有驚恐,相反,似乎有種莫名的興奮。平道一心中又怔了一下,他生性多疑,不太相信華閑之的弟子、軒轅望的師弟真的會是一個傻瓜,因此有些擔心石鐵山是在扮豬吃虎。

  他卻不知道,石鐵山之所以會覺得興奮,是因爲這是他第一次正式與人比鬥。幾年前的頤苑湖畔之戰他劍技未成,只是僥倖砍斷了一個敵人的手掌,而拜入華閑之門下後,崔遠鍾、軒轅望雖然都指點他劍技,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對決。

  「不管他是不是扮豬吃虎,我都得留下一分心眼,若是殺了他,便會與餘國人結下不解之仇,這對我沒有什麽好處。」平道一吸了口氣,腦中飛快地掠過這個念頭,接著便騰空而起,向石鐵山撲擊過去。

  石鐵山看到他的劍刺向自己咽喉,振臂擺劍想撥開對方的劍,但眼看著兩劍相交之時,平道一的弧形劍忽然轉了個彎,從石鐵山的劍旁滑過,又是「噗」的一聲,將石鐵山袖子切下半邊來。石鐵山嗷嗷吼了一聲,心中老大奇怪,自己明明判斷出了對手弧形劍的軌跡,但爲何總是無法迎擊到呢。

  劍光又暴烈地閃起,那是平道一不給石鐵山喘息的時機,在落地之後再次騰身飛躍,弧形劍上發出「嗚」的怪異嘯聲,掃向石鐵山的脖子。石鐵山舉劍相迎,卻又落了個空,這一劍從他右肩處刮過,將開始的傷口又切深了幾分。

  「還想再試嗎?」

  平道一收住了劍,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石鐵山的反應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石鐵山無法應付他的弧形劍式,意料之外的是石鐵山的對應方法過於笨拙。難道說眼前這高大魁梧的少年竟然隱藏得那麽深,寧願挨上幾劍也不輕意暴露出自己的實力?

  「當然要,勝負尚未分出來!」石鐵山沒有看傷口,或許是天賦異稟,他受的皮肉傷很容易癒合,象這樣的傷口,連血都不會流什麽。

  「對方的劍過於詭異,變化實在太快,正是我最討厭的那種。」石鐵山再次舉起劍,這一次他沒有茂然突進,而是左足微撤半步,擺出防守的架式。

  平道一伸出手,他出劍姿勢非常奇怪,劍柄在前而劍尖向後,左手則拇指蜷曲四指並攏虛指石鐵山的額間。兩人在極短時間內做好了攻防準備,遠遠旁觀的趙王與衆劫匪還沒來得及判斷兩人動作的用意,平道一的喝聲又響了起來,他上身向下壓了壓,以極快的速度向前奔去,手中劍在空中呼嘯著幻成一道光華。趙王與劫匪們刹那間覺得那劍似乎活了起來,成了一條藍光組成的長蛇,在空中蜿蜒前沖,飛向石鐵山。

  「這小子挺能扛打的,我必須下手重些,逼出他的真實力量,就讓他嘗嘗千蛇舞的滋味吧!」

  飛掠中的平道一如是想。石鐵山努力瞪大雙眼,想看清他出劍的軌跡,但眼前那一條長蛇突然膨脹起來,砰一聲炸開,由一條變成了幾十條,就像是節日裏在空中迸開的焰火,升上空中時只是一道光芒,但爆炸後則化出幾十道幾百道的火星。只是一道劍跡石鐵山判斷已經很困難,這下突然變化讓他更是無法應付,他只能將的撤回腹前,用自己的劍儘量封堵住頭臉與胸腹要害。伴隨著他吃痛的吼聲,平道一這一式千蛇舞帶來的劍芒與他撞在一起,將他人擊得倒飛了起來,重重撞在路旁的樹上,又從樹幹上跌落下來,在泥濘中打了兩個滾。

  「原來劍道門下也有這麽差的弟子……」平道一心中不再懷疑,沒有人會爲了掩飾自己而去忍受這樣的劍傷,這一式千蛇舞至少在石鐵山身上留下二十多道傷口,雖然沒有致命傷,但這樣的傷害足以讓他喪失繼續戰鬥的能力。

  「閣下,請放棄無意義的反抗。」

  在確信石鐵山無法阻攔自己後,平道一轉向趙王,他很明確地警告趙王與兩個隨侍不要輕舉妄動。

  「你以爲就這樣結束了?」出乎他意料的,趙王臉上沒有絲毫驚恐,相反,趙王臉上的譏笑倒是很明顯。平道一正狐疑之時,趙王從懷裏迅速摸出一樣東西指著他:「認識這個嗎,這是你們王儲送我的禮物。」

  「魔石槍……」

  望著這比普通魔石槍要短一大半的傢夥,平道一倒吸了口冷氣。這個時代,再厲害的劍士也不會是魔石槍的對手,即便是將劍技練到極至的林政康大人,也毫無反抗之力地死在了魔石槍下。難怪趙王只帶著這麽兩三個人就敢走,難怪護送他的劍道小子那麽差,有了魔石槍,再厲害的功夫也無用武之地啊。

  「雖然威力小了點,可能打不死你,但被這魔石槍擊中的滋味也不會好受。」趙王慢慢道:「如何,你這膽大妄爲的傢夥要不要試試?」

  平道一收劍回鞘,舉著手一步步後退:「原來如此,看來我還是得意得太早了,先笑不如後笑,真是亙古不變的至理啊。」

  趙王用魔石槍指著平道一,心中盤算如何處置他們,正這時,平道一突然暴喝了聲,趙王凝神一看,一個身軀向他撲了過來。趙王撤了一步便扣動機關,「砰」一聲響,那空中的人被魔石之光擊中,發出痛苦的呻吟。

  雖然一擊得中,趙王心中卻大叫了聲「糟糕」,果然,被他擊中在地上呻吟的是平道一擲起的一個劫匪,平道一本人則飛掠起來。趙王聽到他弧形劍在空中出鞘的錚錚聲卻無計可施,魔石槍的最大弱點便在於每一擊之後必須要有一段補充魔石之力的時間!

  眼看兩人間距離也縮短一半,趙王的兩個隨侍挺身擋在趙王身前,正這時,炸雷一樣的怒吼響了起來:「住手!」

  兩道人影在趙王眼前撞在一起,當兩人錯身之時,比剛才魔石之光還要絢麗的劍華閃了起來,刺得衆人都無法睜開眼。當劍芒閃過之後,平道一已經落在地上,而石鐵山則單膝觸地,以巨劍支撐著身軀,在那兒劇烈地喘著粗氣。

  與石鐵山一半是泥濘一半是血污的身軀不同,平道一只是臉色有些難看,全身上下看不到哪兒有傷口。他靜靜地站了會兒,艱難地說了聲:「果然是扮豬吃虎……」

  隨著他說話,一縷血絲自他唇角滲出來,石鐵山蹲伏在地上,目光中仍然充滿警惕,又過了片刻,石鐵山才直起身軀,再次舉起自己的巨劍。但平道一的臉色也恢復了正常,他再次擺了那個怪異的姿勢:「我不出全力,看來是不能擊敗你了,但我要是出全力,你就只有死路一條,我不想與你師傅還有那個妖劍爲敵,因此你還是放棄吧!」

  「我知道你一直在猜想我是不是真的笨。」根本沒有回應他的要求,石鐵山開口讓他吃了一驚,「其實我真的很笨,雖然老師和師哥都沒有說我,但小雪常說就是一塊石頭也比我聰明三分。」

  「我是笨人,體會不到老師的劍道,也不明白遠鍾哥的劍理。我不是扮豬吃虎,我本來就是生了一個豬腦……我也很多次都想放棄學劍,老老實實地去做一個普通人,象一頭豬那樣生活,死去……」

  雖然體質特異,但遍體鱗傷讓石鐵山失去了大量的血,強健如他也禁不住有些虛弱。一幕幕往事飛快在他腦海中浮了過去,父母死後自己孤苦無依,被權貴打傷後在街頭遇見了華閑之,跟崔遠鍾身後偷偷學劍,華閑之答應教自己劍技,在與陽春雪一起練劍時多次被她罵作「笨豬」。當這一切都飄起之後,在他耳畔響起了那個冷漠的柳孤寒在他絕望時說的一句話:「就算是豬,也未必想圈在欄裏等待屠宰。」

  平道一冷冷看著石鐵山,心中殺死他的念頭越來越深,但就在這時,平道一卻發覺石鐵山身上散發出來的不再是那種單純的鬥志化作的氣機,而是一股讓人喘不氣的沈鬱,這沈鬱越積越深,有如夏日午後的悶熱,帶來一種雷雨欲來的壓抑。平道一警覺起來,他深深吸氣,將精氣神都凝在劍上,決意立刻殺死石鐵山,不給趙王爲魔石槍填充魔石之力的時間。

  「但是,我要告訴你……」與此同時,石鐵山努力瞪大眼,再次發出炸雷一樣的怒吼:「豬也有夢想!」

  像是給悶雷炸中了,已將千蛇舞施出一半的平道一被石鐵山巨劍帶來的衝擊生生震了下來,石鐵山完全無視他的攻擊,巨劍揮舞如斧,就如同從混沌中誕生的始祖神劈開天地一樣,將開始積蓄的沈鬱之氣劈開,劍氣夾在那沈鬱的氣機中迸發,空氣中的劍鳴有如奔雷。平道一瞪大了雙眼,他可以將千蛇舞完全施展出去,但面對石鐵山這渾厚的劍芒,任何劍式都是徒勞,自己攻擊最多只能給石鐵山再添上幾道傷口而已,而石鐵山的劍芒如果攻破了自己的防御,那麽自己必然要同那沈鬱之氣一起被絞碎。

  「氣壯山河呵!」

  趙王看到了這驚人的一幕,原本更爲高明的平道一在突然迸發的石鐵山面前變得弱不禁風。雖然平道一放棄了攻擊全力側翻,希望能從石鐵山劍式的威力下擺脫出去,但石鐵山大踏步跟時。先是平道一那引以爲傲的弧形劍被絞脫手,在脫手的瞬間便被石鐵山的巨劍擊成碎片,緊接著平道一本人也發出一聲短嚎,他的身軀在半空中「砰」一聲變作一團血霧,石鐵山似乎是收不住手,巨劍對著已經肢解的屍體接連揮出,餘力所及,將路旁幾株大樹也劈折。

  驚惶失措的侍從拉著趙王避開倒下的大樹,當一切平靜下來,石鐵山在一片被血染紅了的泥濘中佇立不語,他劍仍在手中,餘勢尚未消盡,讓他頭髮無風亂舞,有如鬼神一般威風凜凜。那些盜賊見厲害如平道一者也被他一擊碎屍,立刻撒腿逃命,只留下趙王與隨侍面面相覷。

  「唔……看來又一位劍中高手在閑之門下産生了。」

  看出石鐵山在逆境之中終於突破了天賦限制,踏上了劍技頂級高手的臺階,甚至有可能尋到了他自己的劍道,趙王禁不住有些感慨。

  「鐵山,鐵山!」他喚了石鐵山幾聲,但石鐵山卻依舊站在那裏沒有回應他,一個侍從大著膽子上去推了石鐵山一把,石鐵山卻應手而倒,讓他們再次大吃一驚。

  當石鐵山醒來時,他已經倒在床上,身上也包紮好了。他覺得床似乎在搖擺,便吃力地擡起頭看了看周圍,原來這是在船艙之中。

  周圍沒有人,石鐵山腦子裏亂糟糟的,什麽都在想,又什麽都沒想。當他的意識回到與平道一的那一戰時,想到自己最後那一劍的感覺,因爲自己終於能突破天賦限制,他心中有幾許激動,但想到自己沒有控制住那種力量失手殺死了平道一,他又有著幾分不忍。一會兒是爲自己的劍技而高興,一會兒爲自己初次殺人而懊悔,這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樣的心思不斷翻滾,直到艙門被人推開他才回過神來。

  「遠鍾哥,是你,我終於成功了……」

  見到進來的是崔遠鍾,石鐵山歡快地叫了出聲,但立刻又轉爲低沈:「我殺了人啊,雖然我沒看到最後,但那一劍肯定是殺了他……」

  「我都知道啦!」崔遠鍾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看到石鐵山的心結,便重重擂了石鐵山胸口一拳:「別去想了,你不是阿望,象阿望那樣不殺人的劍技,未必適合你我。更何況,你若不殺那人,那人便要殺你,你爲自衛而殺人,根本無須挂懷!」

  「哦。」

  石鐵山終究是個單純的人,他接受了崔遠鍾爲他做的解釋,他深深看著崔遠鍾,嘴唇蠕動了幾下,再一次說:「遠鍾哥,我終於成功了?」

  看到他那恍惚如夢的表情,崔遠鍾終於大笑起來:「傻兄弟,你當然成功了,我可是去看了你們對決的地方,那一劍的威力就是我也不能接下來啊!」

  石鐵山跟著他憨憨地笑了,這種成功的喜悅潮水一樣浸透了他,讓他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一種流了無數汗出了無數力終於得到回報後的喜悅。

  「努力付出,堅持到收穫,這便是我的劍道了。」

  這個念頭不知不覺地在他心中産生,崔遠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問道:「你的劍技終於突破,此後一段時間將是關鍵,不僅是你那一式劍式,其他的劍式在你手中也將和以往不同,要不要來試試?」

  「當然要!」

  這一次,石鐵山的反應並不遲鈍,他一翻身便下了床。

  月夜下的大海是一顆神秘的寶石,雖然沒有白天那麽浩瀚,但增添了幾分深遠與虛幻。

  華閑之盤膝坐在船板上,在他身前,石鐵山也以同樣的姿勢坐著。被水手洗得鋥亮的甲板上,只有他們師徒二人。

  「開天闢地……開天闢地,這是個不錯的名字。鐵山,你能達到這一步我很高興。」

  重復了一遍崔遠鍾爲石鐵山劍式取的名字後,華閑之微微露出喜悅的表情,石鐵山看到他象扶英人一樣留著的濃黑的鬍鬚也動了起來,知道他這種喜悅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喜悅。

  「多謝老師,比起遠鍾哥、阿望哥和孤寒,我還差許多呢。就是小雪,她的那式『小雪初晴』連老師你都歎爲觀止啊。」

  雖然口舌笨拙,但石鐵山還是由衷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不一樣,你與他們不一樣,我的劍道,其實質是希望通過學劍讓人們修煉身心,我之所以要你們稱爲老師而非師傅,便是希望學習劍道者並非僅限於少數人,一個師傅能帶的弟子有限,而一個老師則可以教更多的弟子和更多的東西。遠鍾自幼跟隨我他的資質極佳,孤寒自幼遭遇特殊他的劍技一半來自於他的殺氣,小雪更是天縱之才,他們三人都不足普通人能學習的。阿望資質尚可,但如果說遠鍾孤寒與小雪這樣的經歷與才華每代人中都會有,那阿望的機緣實在是可遇不可求。因此,能讓普通人對劍道動心並引爲師範者,就只有資質平平卻堅持不懈的你了。」華閑之緩緩將五位弟子一一點評,石鐵山聽到他對崔遠鍾等人的評價時不住點頭,但評到軒轅望時他卻不甚明白,但華閑之既然不說,他也無意去問。

  華閑之接著又道:「遠望寒山雪,這劍道之詩中遠望寒雪都是天上的星月,他們的劍技可以吸引普通人投入劍道之中。而山則是載著我們的這大寶船,普通人要沿著你的足跡才能取得象遠望寒雪那樣的成就。只要我大余百姓將自己找到的劍道帶到生活中去,既牢記我大余古人的智慧,又求新求變,那麽我大余就永不會被人稱作『老大帝國』,爲趙王效力不過是對我大余積弊的治標之藥,而道才是治本。鐵山,你要再接再厲。」

  石鐵山第一次感受到老師對自己的厚望,他的心怦怦直跳,血也沸騰不止,腦子裏一時間亂糟糟的,不知該說什麽的好。正猶豫要說什麽之時,華閑之的神情卻轉爲嚴肅:「鐵山,你如今要做的是儘快控制住自己的力量,你那式開天闢地在你不能控制自如前,我不允許你再用,你能做到麽?」

  華閑之的語氣中,石鐵山直覺感受到一種不容拒絕的期許,他默默跪起,然後伏下身去,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

第七章 故土

  唐港自從魔石車軌鋪就之後便迅速發展起來,魔石之車究竟是要比畜力之車要快捷,運載的人貨也遠遠多於牛車馬車,因此唐港一躍而成大余國北方最重的港口,若不是鎖國之策,扶英貴立那萬邦商船雲集的景象在這裏也能看到。敏銳的商人嗅到魔石車軌鋪就之後隱隱暗藏的東西,再加上京城燕安附近正在大戰,雖然太子與秦楚二王沒有把燕安城當作戰場,但燕安附近的城市鄉村卻都遭受了兵禍,許多商人或富人都東遷開定,而唐港也頗接納了些。因此,唐港人的生計開始變化起來,但是唐港的米價並未因戰禍而擡高,來自各處的商船帶來了平抑物價的貨物,糧食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內容。

  「說起來,還是趙王殿下好啊,雖然他在國中時,我們都覺得他不務正業沈迷於奇技淫巧……」

  孫存達走在略顯擁擠的街頭時,忍不住這樣想。當然,他是不敢將這種想法說出來的。從搬來的人家嘴中,他聽到了無數關於戰火的恐怖故事,起初他也擔憂自己日漸好起來的生計也會捲入戰火之中,但太子殿下與秦楚二王似乎有某種顧忌,他們的部隊都沒有進入趙王領國,而是在燕安附近大戰,都希望能儘快擊敗對手取得決定性勝利。

  「圍棋中有一子定天下的說法,燕安就是那中腹天元,雙方都想奪取這天元以定大局,但是,圍棋中也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趙王領地便是這金角啊!」

  作爲一個巡檢,這些國事距他是很遙遠的,因此孫存達的念頭很快就轉到圍棋之上,他雖然不是讀書人,琴棋書畫這樣的風雅大多與他無關,但唯獨對棋有別樣嗜好,正是因此,他想方設法投入定居于唐港的著名國手黃鳳鳴門下學棋,十年來棋技增長很快,但黃鳳鳴卻依舊不滿意。

  街上的一切都很正常,沒有可疑人物。孫存達隨步到了碼頭,碼頭也一如往常,孫存達在碼頭轉了一圈,算是完成了今天的任行巡視。

  「真是好久不曾回來了。」

  在他回衙署的路上,旁邊一群人的議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群人衣飾打扮倒沒有什麽問題,但他們在說話時,孫存達覺得腔調有些怪異,這原本是跑天下人的特徵,但這群人卻又不像是四處奔波的商旅。

  「古人說近鄉情怯,想到馬上就可以回開定了,我的心還真是怦怦直跳啊!」

  一個年輕人率地說著,他右邊的身材高大卻面帶稚氣的少年呵呵笑了笑:「我也一樣。」

  另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長長吸了口氣:「回來了,真好!」

  孫存達立刻判斷出這群人剛剛下海船,他們應是在海外漂泊了一段時間的遊子吧。今日入港的海船中來自海外的只有兩艘,一艘來自扶英,另一艘則來自與扶英隔海相望的大余屬國麗海郡國。看這幾個年青人的年紀,他們不像是出海經商的海商,他們應當是隨趙王殿下去扶英的那批少年中的幾個吧……可是,從不曾聽說他們會回來啊。

  孫存達猜的不錯,他遇見的正是從扶英歸國的軒轅望一行。趙王這次回程極爲隱密,爲了不至於泄露風聲,他甚至不曾通知趙王府。同樣是爲了保密,他們沒有在碼頭安置迎接的車馬,而是扮作普通行人從碼頭街道經過。趙王非常明白,雖然太子與秦楚二王怕將他逼到對方陣營而不曾攻擊他的領地,但他們也同時沒有放鬆對自己的警惕。

  看慣了貴立的繁華,唐港的發展對於軒轅望他們來說不過如此,匆匆從碼頭街道上經過後,崔遠鍾與軒轅望交換了一個眼色:「有人跟著。」

  「捉活的……」軒轅望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崔遠鍾哈哈一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放心,即便是對手的人,也不會殺了他的,他還有用。」

  孫存達遠遠跟在這幾個少年身後,對他們來歷的懷疑讓他不知不覺捲入了他不應接觸的事情。當這幾個少年分開之後,他心中一動,不知道該跟哪一個,思量了會兒,他決定把那個個頭最大的當作自己的目標。

  他在石鐵山之後跟了一會兒,發覺這個大個子不停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什麽人,孫存達終於決定上前去問問,但就這在時,一樣東西擊打在他耳後,耳腦中嗡的一聲就什麽也不知到了。

  孫存達醒來之時,耳中聽到的是轟轟的機械聲,他發覺自己在魔石之車上,一雙溫和的眼睛在看著他,雖然這雙眼睛的主人沒有任何威脅的意思,但孫存達還是感到畏懼。

  「我乃唐港巡檢孫成達,你們是何人,竟敢當街擄人!」

  那雙眼睛的主人遲遲沒有說,孫存達不得不先質問他。華閑之微微一笑:「原來是位巡檢,看來你們抓錯人了。」

  孫存達順著他目光看去,那幾個少年正有些尷尬地笑著。眼前這人終於轉向他道:「孫巡檢,這是一場誤會,但是只怕要委曲你同我們呆上一段時間了。」

  孫存達心中怦地一下,猛然間猜到了這批人是誰,他的臉色一刹那間變得蒼白,老久才恢復正常。見他沒有詢問,華閑之頗爲讚賞地點點頭:「看來你知道我們是誰了,那麽你也應明白不放你走是迫不得已吧。」

  「是……是……」

  孫存達心中不但沒有不滿,甚至還帶著一些僥倖。他已經明白自己被捲進了一場巨大的風波之中,按照常理,對方應把自己殺了滅口才對,現在留下他的性命,他不該再奢望其他了。

  離開孫存達所在的包廂,華閑之與崔遠鍾二人在車廂過道中慢慢前行,崔遠鍾忽然問道:「老師,到了東都,我們是不是停一下?」

  華閑之停下腳步,轉身看了看他,從崔遠鍾眼中,華閑之看到了一種關切。華閑之微微歎了口氣:「不必了,大事要緊,我們不停了。」

  「可是……」崔遠鍾猶豫了一瞬間,他還是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回來了,又從開定過,似乎應該去看看吧。」

  在這一刻,華閑之忽然顯得有些苦惱起來,他微微搖了搖頭:「不要再提了,遠鍾。」

  「是。」

  崔遠鍾沈默了,兩人的對話大概只有兩人才懂吧,雖然華閑之與開定的親友走動得少,但並不意味著在開定沒有值得他們牽挂的人啊。那個美麗卻病弱的身影,那個溫柔且甜美的聲音,那雙盈盈似水的眼睛……

  「沒有關係,只要殿下大事一決,我就回開定去看她,我們一起去看她。」

  某種煩惱像是被春風吹起的水波,在華閑之心湖中蕩起陣陣漣漪。踏上這故國土地,那種被被稱作相的思的愁緒並沒有消除,反而更濃更纏綿。

  「我還是很喜歡在扶英乘魔石之車的感覺!」

  緋雨輕輕掩著鼻子,湊到軒轅望耳邊低語,軒轅望覺得耳邊熱熱的有些癢,禁不住呵呵笑了出來:「是吧,扶英的魔石之車裏乾淨得多啊,這裏亂七八糟的。」

  緋雨看著眼前橫七豎八或坐或躺的人們,有的人甚至就倒在暈車的嘔吐物裏,雖然她沒有嘔吐的身軀,卻也禁不住露出嫌惡的神情。軒轅望並不覺得她這種神情有什麽不對,喜歡好的厭惡差的是人之常情,並沒有必要因爲是故國的所以連其髒亂差的一面也無條件喜歡。

  車廂裏很是嘈雜,坐在這末等車廂的大多是普通百姓,而只有達官貴人與大富豪商才會考慮去乘坐昂貴的包廂。軒轅望是借著察巡車上是否有可疑人物之名,來到這裏讓緋雨出來透透氣的。

  汗味、旱煙味、嘔吐物的臭味混在一起,讓車廂裏的味道極渾濁,這種被戲稱爲「悶罐」的車廂沒有窗戶,兩頭的鐵門在魔石車行駛時都關得牢牢的,因此異味根本無法消散。軒轅望幾乎是屏住呼吸經過一節一節的車廂,在他回頭時,一個讓他想不到的聲音喚住了他:「阿望!」

  「啊?」

  軒轅望注意到叫他的人縮在這節車廂的角落裏,那是個眯著眼睛的老人,剛才經過時他用毯子遮住了頭,因此軒轅望沒有認出他來。老頭見軒轅望看向他,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果然是阿望,有五六年未見,你可是大變樣了。」

  「管……管伯?」

  在記憶最深處翻了翻,軒轅望找到了老人,他喊了老人一聲,臉上露出驚喜交加來的神情,老人對他呵呵笑了笑:「阿望,不是聽說你……」

  「等一下!」

  軒轅望搶聲堵住了管伯的話語,對於這位華州府順風車行的老人,軒轅望內心中充滿著感激,正是他將自己從華州府帶到了東都開定,但關於自己行蹤的事情,車廂裏人多口雜,最好還是不讓他說出的好。

  軒轅望的無禮讓老人吃了一驚,老人打量了軒轅望一眼,眼神有些不對。軒轅望意識到老人的誤會,臉上浮出苦笑:「管伯,這些年來你老身體可好?」

  「還好,沒病沒災的。」老人臉上的親熱勁散去了,他淡淡地回了一句,但片刻後他臉色一變,似乎想到了什麽,瞪大眼睛看著軒轅望:「阿望,莫非……」

  自己投入劍道門下,隨趙王出海的事情,老人果然是聽說了啊。軒轅望無奈地點了點頭,沒料到才回余國不到一日,便接二連三被人猜出了趙王殿下的行蹤,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了。

  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越是到關鍵時候,越容易遇上這樣的事情,劍技也是如此,越是擔心對方施展哪類劍式,對方往往就會施展,讓人避無可避啊。

  「是這樣……難怪了。」管伯微微笑了笑:「對了,阿望,你眼光不錯啊。」

  一直跟在軒轅望身後的緋雨滿臉紅暈垂下頭去,軒轅望回頭看了看她,臉上浮起傻乎乎的笑來,但這幾年來的「慘痛」經歷告訴他,若是真將緋雨弄得害羞了,事後緋雨總會在他身上尋求「補償」,因此他立刻岔開了話題:「管伯,你怎麽來這了?」

  「哦,我來乘乘這魔石車,也開開洋暈。」管伯從年輕人臉上看到了羞澀,心中不由蕩漾起一種久違的感覺,自己也有過這樣面皮薄的時代,他寬容地笑了笑:「這車不錯,跑起來又快又穩,既可以帶人也可以載貨,若是這車多了,我們順風車行也只能關門歇業啦。」

  管伯的話裏,多少有些無奈與擔憂,軒轅望有些遲疑,若是趙王能順利當政,運用魔石之技的何只道路,現在已經給余國民生帶來衝擊的魔石之技,將會掀起更大的波瀾,進而改變大多數人的生活吧。

  這將是個變化且複雜的時代,會是最好的,也會是最壞的。舊有的秩序將在魔石風暴前崩潰,新的秩序則會漸漸形成,有人會在這波瀾中幸福的笑,也有人會瑟瑟發抖痛苦哭泣。一切高興的悲哀的動人的辛酸的戲劇都將上演,每個人都將是這大時代舞臺裏的演員,每個人又都是台下的觀衆。沒有人能知道下一幕自己將會扮演什麽角色,也沒有人能夠猜到下一幕將有什麽戲上演。

  即便是引領這場風暴的趙王殿下和老師,也未必知道未來會怎麽樣吧。軒轅望突然對未來産生了一些恐懼,他再次暗問自己,老師走的這條道路究竟是對或不對。

  他當然無法找到答案,每當這個時刻,他就佩服老師的堅定,無論多複雜的事情,老師似乎有一雙能看透時間的眼睛,能夠堅持他認爲正確的東西,一直到最後,結果也無一例外會證明他的正確。

  「不過,新東西總會代替舊的東西,該消亡的終究是會消亡。」管伯又發了一句感慨,「就象阿望你一樣,當初我送你來東都時,你還只是個孩子,如今已經是身強力壯的男子漢了,還找了這樣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孩兒,哈哈哈哈。」

  他的話讓軒轅望與緋雨都紅了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緋雨的手用力地擰著軒轅望的後腰,讓軒轅望不得不強忍著痛苦,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情。

  「算啦,你就不必陪我這老傢夥嘮叨,你的正事要緊。」在與軒轅望略略聊了幾句後,管伯終於放過他,軒轅望與緋雨來到另一節車廂裏,當他們一離開老人的視線,緋雨便迫不及待擰住了他的耳朵:「臭小子,我是你找的女孩兒嗎?」

  「不……唉,好痛啊。」

  軒轅望側著頭,雖然耳朵上痛苦,但他心中卻覺得甜蜜。在緋雨的手略略松了一些時,他小時嘀咕了句:「雖然不是我找的你,可是你找的我啊……」

  「你說什麽!」緋雨再次用力,將他的耳朵拉得老長,看到緋雨那板起的臉,雖然明知道她是在玩笑,但軒轅望還是表現出了畏懼:「我什麽都沒有說啊,你聽錯了吧。」

  「可是我明明聽到你說了什麽!」

  「啊,那我一定是在說,緋雨真是個聰明美麗善良的好心女孩兒,一定會可憐可憐我的耳朵……」

  「不對,這個哥哥開始明明是說『雖然不是我找的你,可是你找的我』,他現在在撒謊,撒謊不是好人!」

  他們二人沈浸在自己的天地之中,渾然忘記這是在魔石車廂裏,一個孩子清脆的聲音驚醒了他們,幾乎讓他們嚇一大跳。

  緋雨的臉足以同紅綢相比,就是軒轅望,也只能用傻笑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羞赧。車廂裏大多數人都善意的笑了,只有一個老學究模樣的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喃喃說著「非禮勿視」。

  「對不起……」

  大家的笑讓二人更覺得羞澀,軒轅望拉起緋雨,飛也一樣地從人群中擠走,在他們身後,一節車廂裏發出轟笑聲,這歡樂的笑聲裏,連車廂中的沈悶與異味都似乎飛走了。那個說真話的孩子不解地看著周圍,心裏再次覺得,大人的世界可真是奇妙啊。

  「都怪你……都怪你……」

  逃離了那節車廂,緋雨又開始埋怨軒轅望,軒轅望吃吃笑了笑:「不要擰我,要不又會和那節車廂裏一樣了!」

  緋雨看了看正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兩人的乘客,恨恨地收回了手,心中暗暗盤算在無人處要好好「收拾」軒轅望,軒轅望看著她的表情,心中既是幸福,又是惶恐。

  「所有的人都知道緋雨對我好……可是,我如何向大家介紹她?說她是被煉氣士用異術封在劍中的,有幾人會相信這個?大夥會不會把她當作妖怪?老師他們會不會阻拉我同緋雨?那些劍技名家會不會爲了緋雨記憶中的古劍式將她從我身邊奪走?」

  緋雨不解地看著他,覺得他神情非常怪異,她隱隱猜到了軒轅望在想什麽,但卻又無法替軒轅望排解。未來會怎麽樣誰也不知道,她只是希望幸福,但幸福往往不會持久。

  「是我的,緋雨是我的!」

  讓她吃驚的是,軒轅望再次拉住她的手,大聲向車廂裏的人說著。緋雨的臉再次變紅了,一向小心的軒轅望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這讓她一時間無法接受,而軒轅望的大膽舉動也讓整個車廂變呆了,緋雨覺得那一雙雙好奇的眼睛讓她無地自容,她想甩開軒轅望的手,軒轅望卻握得緊緊的,她只得拉著軒轅望從這節車廂裏逃走,身後還傳來「鮮花插在牛糞上」的不平之聲和一片轟笑。

  「你瘋了啊?」

  連接跑過了兩節車廂,緋雨惱怒地看著軒轅望,但軒轅望臉上似乎永遠挂著他那傻乎乎的笑:「我要告訴所有人,你是我的,這樣他們就不會來和我搶了!」

  「你……你……你這個傻瓜!」或者是被軒轅望這大膽的話語嗆住,或者是因爲不適合這種直率的表白,緋雨只抛下這一句話,再顧不得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消失了。好在他們只是剛來到這節車廂裏,軒轅望又擋住了她,還不曾引起衆人注意,只是有幾個眼尖的隱約發覺一個人突然不見,但也都當作自己眼花。軒轅望知道她並非真的生氣,心中仍沈浸在這種幸福裏,輕輕鬆松回到了自己的車廂中。

  自唐港到東都開定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若是乘馬車,大約要一整日才能到,而魔石車則僅用兩個時辰。在開定車站趙王一行轉到另外一輛專車之上,無數旨令在此時被傳達到趙王府,早已布署周全的計劃立刻啓動,當太子與秦楚二王的密探發覺到趙王府兵的異動時,所有的安排都已就緒了。

  這些事情與軒轅望等人沒有多大關係,在用劍上他們現在都算是好手,華閑之盡力避免他們因爲這些政務而分心,因此他們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充當趙王護衛的角色。

  在乘魔石之車自東都前往重鎮霸郡時,由於車軌遭到破壞,他們不得不停在半途中,修復大約要兩個時辰,對於寸時寸金的趙王而言,這是難以忍耐的時間。

  但不能忍也必須忍,無論多好的計劃,都無法避免意外的發生,他從河門脫身,就沒有料到路上會遇著平道一。趙王深切明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這是成大事者不可缺少的品質。

  「好無聊呵……」

  陽春雪伸了個懶腰,初到余國的新奇勁兒已經沒了,對扶英的懷念又開始占上風,雖然余國的美食讓她大飽口福,但故土的生魚片更是難忘的美味呢。最重要的還是因爲孤寒哥哥不在身邊啊,不知道身陷險境的他如今是否可好,他常犯胃痛的毛病,現在是否好些了呢。

  幽幽細細的歎息將她自己驚醒起來,她忽然覺得臉上發燒,心怦怦跳得厲害,以前似乎沒有這樣過,今天爲何想起孤寒哥哥時會如此?

  「一個小丫頭!」

  意外的聲音傳來,讓陽春雪吃了一驚,她分心在柳孤寒身上,卻放鬆了對周圍的警惕。她的反應卻很快,立刻在臉上堆上了迷茫的神色:「誰啊?」

  大約見她是個少女的緣故,來人慢慢接近了魔石之車。來的是十餘個人,看起來並不是很厲害,但在黑暗中還不知隱了多少人。陽春雪細柳一般的眉毛輕輕挑了起來,看來這些人都不懷好意。

  「丫頭,讓開,讓李家的小混蛋出來受死!」

  爲首的長須男子解下身上的一個布包,從裏面拿出一對沈重熟銅鐧,他對陽春雪有些輕視,畢竟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能做有多大的本領。

  聽到他言語中對趙王極爲不敬,陽春雪微有些著惱,雖然她並不是熱衷權貴之人,但趙王殿下這幾年來對她都極爲照顧,更何況老師竭盡心力便是爲了趙王殿下的大業,這人的無禮必須受到懲罰。

  「你說的是趙王殿下麽?」心中著惱,陽春雪臉上卻仍是笑嘻嘻的,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更象幼兒一般純稚。

  那執熟銅鐧的長須男子見陽春雪語氣和藹天真,一張小臉又如桃花般嬌豔可人,也不想嚇著這美麗的少女,緩了口氣道:「正是……」

  他剛一開口,突然間眼前寒光飛散,一片銀芒撲面而來。長須男子啊的一聲驚呼,撤鐧回步,但爲時已晚。他只覺得臉上一寒,那小姑娘突然住了手,笑吟吟看著他:「就你也想見趙王殿下?」

  執熟銅鐧的男子心中驚怒交加,驚的是這少女看上去柔弱嬌俏,動起手來卻迅猛敏捷,方才她出手自己幾乎沒有看清;怒的是自己對她有些憐惜輕視,所以才會放鬆警惕,卻不想給她可乘之機。

  「你……」

  他剛一啓唇,突然間覺得不對,自己的鬚髮就象被秋風掃過的枯葉一般紛紛落了下來,方才陽春雪那一劍,雖然沒有傷著他,卻將他的一蓬美須給剃了半邊!

  「呵呵,趙王殿下不見你這樣五官不正之徒,你還是退下吧!」見他狼狽不堪的樣子,陽春雪笑得花枝亂顫,她原本就鬼精靈,華閑之、柳孤寒不在身側的話,幾乎沒有誰能制住她,這執熟銅鐧者過於托大,結果被她結結實實捉弄了一番。

  「賤人!」見自己長須去了一半,執熟銅鐧者心中暴怒,他一向自視甚高,而且非常愛惜自己美髯,陽春雪的舉動讓他心中的憐惜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雙手一分,劈頭就是一鐧擊來。

  陽春雪身體輕盈飄逸,宛若天上的仙女一般平移,向後退了足有兩丈,執熟銅鐧者剛猛的一擊落了個空。陽春雪輕輕的笑聲裏,執熟銅鐧者揮臂橫掃,雙腳交替上前,也不見他邁出多大步子,卻一轉眼便沖到了陽春雪身前,熟銅鐧恰恰此時掃到陽春雪腰間。

  「咦!」一擊得手的陽春雪並沒有料到這個對手竟然如此迅速,這時才知道自己過於輕視他了。她不敢探劍去格,不僅僅因爲她力量肯定比對手小,也因爲劍與鐧格擋時肯定會吃虧。因此,陽春雪騰身而起,手中劍挽出一蓬星芒,從那人鐧上躍過去,同時劍芒直指那人的咽喉。

  她這一下兼顧攻守,顯示出了與她年紀不一樣的冷靜。但她的對手突然猙獰一笑,原本看似使老了的熟銅鐧猛然上撩,擊向她的要害。

  已經騰空而起的陽春雪在對方露出笑容時心便突的一跳,幾乎同時,她舒展身軀,在半空中提氣撤劍,原先攻擊出去的劍芒象慧星一般劃出一道漂亮的光軌,掉過來正迎在對手的鐧上。

  「錚!錚!」

  扶英國最出色的刀匠用密傳術打造而成的劍,雖然不至於在這樣的攻擊下擊斷,但陽春雪的腕力不足以控制住劇烈震蕩下的劍,雖然這兩次交擊讓她身形飄起,她乘機換了一口氣,代價是手中的劍脫手飛了出去。

  執鐧者並未因此而放過她,他向前又邁出一步,始終未動的另一隻手這時揮動起來,那只手中的熟銅鐧帶著風雷滾動的聲音,橫掃向陽春雪的腰間!

  「留活口!」眼見那少女無法避過這一擊,執鐧者的同伴喊了一聲,他們需要知道趙王確切位置。

  但就在這「留活口」三字出口的那一刹那,衆人眼前一花,無數寒意如冬日的小雪,紛紛揚揚撲面而來。當這些寒意散去,衆人直愣愣地盯著從空中緩緩飄落的陽春雪。

  陽春雪仍是輕笑盈盈,說不出的柔媚可人,但她手中一柄長不足尺半的短劍,卻寒光四射。

  她身軀落在地上,那個執熟銅鐧者才晃了晃,手中的銅鐧突然脫手落下,砸在地上發出沈悶的聲音,緊接著,那人身上十余處向外噴出鮮血,像是被紮破的血囊一般無法制止。陽春雪向後退了幾步,避開那人身上的血,雖然是第一次殺人,她心中卻不覺得畏懼。

  「誰還要來?」她臉上的輕笑微斂,細聲細氣地問道。

  「嗵!」她聲音才落,那個執熟銅鐧者的屍體也倒了下去,這聲音讓那十餘人臉上都變了顔色。他們本想借著趙王殿下輕車簡從過來之機,集中人手進行突襲,爭取一舉擊殺了趙王,使得大余國局勢更爲混亂,但沒有想到趙王沒有見著,見著的這個少女卻如此棘手。

  他們都是當代武技的高手,其中也不乏精於劍藝的劍匠劍師,但都沒能看清陽春雪剛才那劍式,現在聽到這少女再次挑戰,禁不住面面相覷。

  「好毒的劍式……」看到衆人銳氣被這奇怪少女重挫了,人群中的一個中年男子哼了一聲,他提著柄長劍,大步走向前來:「丫頭,你的心好毒!」

  「哼……」陽春雪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自己開始如果不是施展了絕技「小雪初晴」的前半式,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會是自己了,這人的意思難道說是讓自己做只能挨打不能還手的傻瓜麽?

  將別人當作傻瓜者,自己才是最大的傻瓜呵。

第八章 受命於天

  「劍道門下,崔遠鍾!」

  「劍道門下,軒轅望!」

  「劍道門下,石鐵山!」

  「劍道門下,陽春雪!」

  當從幢幢的黑暗中又接二連三撲出幾十個人來時,崔遠鍾、軒轅望與石鐵山也從魔石車中出來,他們一一報上名字,神色肅然。

  「劍道……嘿嘿……劍道……」

  那個提長劍的中年人尖著嗓子道,神情既是不屑又是憤怒:「數千年來,我昆吾神洲劍藝大大小小數百種流派,從來沒有你劍道這一門。華閑之狂妄之輩,竟敢自己開宗立派自稱什麽劍道,來,來,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劍道門下的孽障有些什麽出奇之處!」

  陽春雪再次撇了撇嘴,她回頭看著軒轅望:「阿望哥,你們大余國人,都是這樣多的廢話麽?」

  軒轅望笑而不語,陽春雪這句話,原本就不是說給他聽的。那提長劍的中年人果然惱羞成怒,一振手中的劍,劍發出嗡嗡的嘯聲,隨著這嘯聲,一股肅殺之氣將衆人籠罩起來。

  「好叫你們知道是死在誰的手中。」那中年人的聲音夾在劍嘯聲裏,顯得分外詭異:「長林劍門……」

  他話音未完,突然間魔石之車上的十餘扇窗子被人拉開,從每扇窗子中都伸出一個黑洞洞的東西。軒轅望顯然也未曾料想到這事情,回頭看時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魔石槍!」

  他的表情還未斂起,十余枝魔石槍同時噴射出紅光,這些趕來的各家武學好手在一片痛呼聲輾轉倒地,那個長林劍門的中年人當先中槍,半邊腦子都被掀了起來,身體也在衝擊力下飛出丈餘遠倒在地上。其他的人雖然也做出了應變動作,但在這不到五十丈的距離之內,他們再快也快不過魔石槍的射擊,只不過數息之間,仍然站著的就只有劍道門下四弟子了。

  軒轅望臉色慘淡,看看崔遠鍾與石鐵山,也同他臉色一般,而陽春雪,甚至彎下腰不停地嘔吐。他們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這不僅僅是死人,更是單方面的大屠殺。

  「那個人……我知道,長林劍門的劍師……」崔遠鍾喃喃吐了一句話,用力搖了搖頭,軒轅望垂下頭去,臉上神色變得極爲復仇。

  能入崔遠鍾耳的名字,必然是華閑之曾對他談起,而華閑之都談起過的人,那劍上的造詣一定非同小可。這麽一個劍藝高手,剛剛還生龍活虎,只是砰一聲就橫屍當場。他苦練一身的劍藝,在這最後時候一點忙也幫不上。

  「爲什麽?爲什麽!」

  雙手握劍的石鐵山沈重地喘了會氣,他突然暴叫著向魔石車內吼道。他性格耿直,胸中藏不住話,因此不象崔遠鍾與軒轅望那樣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這不是鬥劍場上的決鬥。」魔石車中一個沙啞的聲音淡淡地說道:「這些大逆之徒,竟敢來圖謀行刺,若非柳孤寒及時傳來消息,趙王殿下便將面臨危險。單論他們的罪狀,便是誅連九族也不爲過!」

  石鐵山聽那人說了出來,臉色也變得複雜起來,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心中突地跳了一下,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之處,但又不知道這不妥在哪兒。

  軒轅望卻知道這不妥在哪兒,他一直垂著頭,心中狐疑翻滾不止:「趙王殿下以自己爲餌,一舉誘殺了這些刺客……這並非鬥劍場上的決鬥,可老師與我們卻介入進來,我們以執劍之身,參與到這種事當中,究竟是對還是錯?還有,這些習武之人,僅僅三息間便倒在魔石槍下,難道說,武學,劍技,在魔石來臨的時代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學劍三十年,到頭來一無用……習文二十載,今日方知紙上儘是荒唐言……」

  不知何處傳來這蒼涼的歌聲,隨著這歌聲,軒轅望原本輕鬆娛快的心漸漸沈了下去。這種沈重的思考盤施在他腦海中,良久不能散去,他想向崔遠鍾出言相詢,但看崔遠鍾的臉色,似乎崔遠鍾也有一些茫然。

  「遠鍾哥並不會太過關注這個問題,他相信自己的劍,他相信老師。可是,我爲何不能象他一樣相信自己的劍,相信老師?我是懷疑自己的劍道還是懷疑老師選擇的方向?」

  或許,在軒轅望內心深處,這二者皆有之吧。

  回到車廂之中,軒轅望看了開始指揮趙王府兵用魔石槍擊殺刺客的人一眼,這個叫展修的幕僚一貫果斷,趙王令他指揮對刺客的伏擊,他先是讓陽春雪一介少女警戒以驕敵,又令崔遠鍾軒轅望石鐵山迎擊以惑敵,最後才出殺招。就連崔遠鍾軒轅望他們也被展修瞞住,不知道魔石車中還載有這麽多魔石戰士。這些戰士一路上既不曾在車廂中走動,也不曾發出聲音,實在是出乎軒轅望他們意料。

  「華先生足智多謀,但論及果決還是差了些,他讓你們跟著我,便是要跟我學這一個。」展修昂然說道,目光中閃過陰厲之色。

  「哼,我們用不著你教這個!」

  因爲他方才的手段太毒辣也太缺乏英雄氣概的緣故,石鐵山對此是相當不滿的,言語間極不客氣。軒轅望看了看崔遠鍾,又看了看石鐵山,本來崔遠鍾在,石鐵山不會如此輕率地出言,現在之所以如此,想來是給氣壞了。

  「愚蠢,我們此次回國,面對的將不僅僅是那些劍士。」展修厲聲喝斥,短而濃的眉擰了起來,形成一個倒「八」字:「我們面對的敵人,可能無處不在,以最小之力擊倒敵人,讓敵人再無還手之力,這是兵法之道。記住,你們現在的戰場,並非劍技場上,而是殺場!你們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致使成千上萬顆人頭落地,而不僅僅是你們一身的生死!」

  他的話讓崔遠鍾與石鐵山悚然動容,他們猛然意識到,自己此刻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劍士,不僅僅是華閑之門下的劍道弟子,更是趙王殿下的屬下,是趙王殿下將來新政的執行者。他們的敵人,並非僅存於鬥劍場上,凡無變革之心者,皆是他們的敵人。

  有些敵人,用劍便可以擊倒,有些敵人,僅有劍是遠遠不夠的。

  「可是……」雖然心中已經被展修銳利的辭鋒說服,但崔遠鍾仍覺得有些不妥,他看了軒轅望一眼,發現軒轅望仍然緊緊皺著眉頭,似乎對展修所言不以爲然。

  「趙王殿下受命于天,這些愚頑之徒妄圖與天命對抗,死是他們最好的結局。」展修眼中的光芒又閃了一下,他負著手,再也不看崔遠鍾他們一眼,而是走進了另一間車廂。

  「受命於天……」

  軒轅望嘴中禁不住重復了一遍,臉上狐疑的神情仍然沒有完全消失。

  「受命於天!」

  華閑之一面在心中想著這句話一面緊緊跟隨在趙王殿下的身後,兩人的腳步都有些急促。

  在那些刺客們阻擊魔石車時,早一天離開的趙王殿下與華閑之便已經乘馬車趕到霸鎮。這是趙王府兵聚集之所,而發現趙王府兵在此聚集之後,太子與秦楚二王的軍隊也不得不重作部署。

  自霸鎮,向北可攻擊太子軍勢後方,向西南可突入秦楚二王控制的南方數府。無論趙王殿下對付的將是哪一方,都意味著那一方將自己最薄弱的腹部露在趙王府兵面前。當趙王殿下與幕僚們分析戰局時,曾嘲笑自己的兄弟們沒有戰略眼光,竟然丟下霸鎮不管,一起去搶燕安。

  其實並非太子與秦楚二王沒有意識到霸鎮的重要性,只不過雙方都想一舉擊敗對方,在趙王得訊趕回來之前定下大局。雙方都過於自信,其結果是雙方在燕安附近連日血戰,都成了騎虎難下之勢,而趙王回來的又極爲迅速,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料。

  因此,趙王府兵一至霸鎮,太子與秦楚二王就很有默契地收兵,戰爭暫時停了下來,雙方都調兵譴將,將重心移向霸鎮。華閑之極力想避免的內耗,仍然發生了。

  「受命於天?」

  跟在趙王殿下身後,華閑之仍然在思考,先皇過世太早,太子與秦楚二王反應太快,自己的準備工作尚未完成,是造成如今局面的關鍵原因。這種僵局若是持續下去,其結果必然是大余國國力消耗在內亂之中,而且,從柳孤寒傳來的情報可以得知,除去太子、秦楚二王與趙王這三股勢力外,尚有一群身份不明者蠢蠢欲動。

  對於這種情況,趙王殿下倒不是十分在意,雖然準備尚不充分,但華閑之爲他佈置的局也足夠應付了。他深信,自己將能在這一場爭鬥中勝出,因此方才見華閑之有些低沈,他甚至以「受命於天」來勸慰華閑之。

  在魔石戰士的護衛之下,他們匆匆趕到大軍營中。趙王府兵數量上並不多,但這幾年來,按華閑之的計謀,趙王頗物色了幾位經商奇才,利用唐港與扶英、寶象、巽它諸國商人進行貿易,經商的收入幾乎可與舉國所得相當。利用這筆錢,趙王從扶英購得大量魔石武器,先皇剛剛駕崩,這些魔石武器便被裝備到士兵手中。魔石武器使用簡便,加上華閑之獻計以輪訓的方式讓趙王府兵、家丁都熟悉了這種新式武器,因此這些士兵一裝備了魔石之槍便成了合格的魔石戰士。趙王府兵中的魔石戰士數量,遠遠超過了太子與秦楚二王,便是舉大余全國之魔石戰士,也最多只及其一半。

  更重要的是,作爲大余國官軍中魔石戰士主力的御林近衛軍,直到現在仍然未曾表明立場,也正是因爲他們拱衛京城燕安,太子與秦楚二王才未曾將燕安作爲戰場。

  「閑之,爲我說說下一步當如何吧。」

  趙王殿下指著鋪在幾上的地圖,向華閑之道。華閑之收攏了思緒,他伸手指住地圖上的霸鎮所在地:「殿下,我軍爲生力軍,士氣正旺,而太子與秦楚二王爭鬥數月,師老而將疲,無論是先攻誰,我軍都能一鼓而破之。但如此勢必迫得太子與秦楚二王聯手與我軍相持,戰事將曠日持久。」

  「我大余物華天寶地域遼闊,各地封疆大吏此時尚舉棋未定,不知當從太子、秦楚還是從殿下,因此,若能爭取他們的支持,我們便可事半而功倍。」華閑之突地話鋒一轉,不再糾纏在戰場之上,而是指向地方大臣。

  趙王先是一愕,接著微笑起來:「閑之啊閑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天命之所在,不得不發。我那幾個哥哥要戰那便戰吧,唯有徹底擊垮,方能讓天下知道我的力量。」他話語間意氣風發,全然沒有這些年來在東都開定的輕浮,見華閑之還要再言,趙王斷然揮臂:「閑之,自古以來未曾有過無武功之英主,我先立武功再行文治,唯有如此,今後推行那新法方能少些阻力!」

  華閑之神色一變,他微微歎了口氣,明白自己選擇的君主也免不了有在青史上重重留下一筆的雄心壯志。他明知道自己此刻再諫只能掃了主君的興頭,但越是此刻,自己就越得進諫不可。

  大丈夫行事,有所不爲,有所必爲呵。

  「殿下,以殿下雄略,破敵自然輕易,但殺人上千,自損八百,我軍將士,肩荷殿下重望與大余國脈,若是在與敵相持中損耗過多,泰西諸國乘機而來,殿下以何御敵?」雖然決意進諫,但華閑之語氣卻婉轉了些:「我觀太子秦楚二王,皆非殿下敵手,那泰西諸國方是殿下心頭大患——即便他們不來,還有扶英隔海虎視,我料扶英國內此刻必然在爭執是否要乘火打劫了!」

  趙王的興致像是被人當頭用冷水澆過一般,他面色沈了下來,背著手踱了幾步,遲遲沒有看華閑之。華閑之站在那兒,其他的幕僚都微微露出不滿的神情,但他卻恍若不知。

  「閑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是,你終究只是一個好軍師,卻成不了好的元帥。」

  良久之後,趙王長歎了一聲,再也不理會華閑之,快步離開營帳而去。

  華閑之目光眼在趙王的背影上,也是過了良久,他慢慢歎了口氣。

  陽光穿透營帳上的縫隙,將幾根光柱射入營帳之中,無數灰塵在光柱之中歡快地翻滾跳躍,對於它們來說,光柱便是舞蹈的場所。

  歷史便是雄才大略的帝王將相們舞蹈的場所,不破而不立,他們每每要建立一個新的世界,必然先要打破舊的世界。自己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卻又變得優柔起來,這真不是一個好習慣啊。若是比劍的時候,自己一定不會遲疑,毫不客氣地便將劍揮出去了吧。

  可是,這一次趙王殿下揮出去的是王者之劍,這一劍落下,不僅僅是千萬顆人頭在血泊中滾動,不僅僅是千萬個家庭破碎流離,更是關係到這個古老國家的道統與傳承呵……

  獨自在營帳中呆了會兒,華閑之舒展開眉頭,快步出了營帳。

  正如殿下所言,自己是個好的軍師,卻不是一個好的元帥。但自己不必做個好的元帥,輔助趙王殿下,實現自己富國強民的夢想,那便足夠了。這個過程中,必然要付出代價,自己能做的,就是讓這個過程盡可能地短,讓這個代價盡可能的小。

  掀起門簾時,陽光直射在華閑之臉上,他皺了一下眉,突然間意識一頓:「自己在答應輔佐趙王殿下之時,便已經決心不計榮辱毀譽也要完成這一大業,讓這千年古國重煥生機,但今天爲何在這個問題上遲疑不決?

  心中念頭一轉,華閑之恍然大悟,自己心緒不寧呵。

  微微苦笑了一下,一張秀麗清瘦的臉龐浮現在華閑之腦海中,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自己到了這個時候,卻還在爲她擔憂呵。在東都幾乎不曾停歇便趕來霸鎮,應當遣一個人去見見她才是……太久沒有收到她的信了,也不知道她的病情是否穩定……

  思緒像是打開閘門的洪水,從華閑之心底深處傾泄而出。他定了定神,大業未成,何以家爲,趙王大事定下,自己便要回東都繼續做自己的郎中,那時將考慮這事吧。

  他趕到軍營門口時,趙王殿下已然點齊人馬離開了。華閑之正準備走,突然間有一匹快馬疾馳過來,華閑之心中一動,向那馬上騎士望過去。

  他目光敏銳,一眼看到那騎士滿身是血,顯然經過一場苦戰而來。正當大營前警哨要喝問時,華閑之的身體突然平掠而起,迎著那馬沖過去。警哨端起魔石之槍,話才出口,那馬突地長嘶了一聲,被華閑之扣住了繮繩人立而起。

  「華先生!」

  警哨暗暗咂舌,雖然都知道趙王殿下對這位「華先生」寵信無比,但這些警哨大多以爲他不過是策士幕僚之流,並不知道他在劍技上的造詣,這突然見到華閑之的身手,讓警哨們刮目相看。

  「幫我一下。」

  華閑之安撫住馬,將那馬上乘客抱了下來,交給了營門前的警哨。那人已經昏迷過去,這時突然清醒過來,見到華閑之神情一松:「華先生,這……」

  順著他所指,華閑之從他皮帶中掏出一截破布,破布上有黑褐色的字跡,華閑之心中一動,這是沾血寫的。將此匆匆看過之後,華閑之神色一變,趙王與大軍已然開拔,自己即使趕上去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們也晚了,唯一的辦法,便是派人告知趙王,自己親自去處理這事情!

  「來人!」他高聲呼喝,召來一個侍衛:「你將這個速速送給殿下,並替我稟報殿下,我去處理此事了。」稍停了一停,他又說道:「另外,你們記著,若是我的弟子回來了,讓他們去柳集接應我。」

  柳集在霸鎮東北三十餘裏處的地方,因爲這些日子大軍調集,柳集的人大多逃兵災去了,剩餘的舍不下家園又無力逃命的老人也將大門關得緊緊。因此,整座鎮子都象死了一般的寂靜,唯有三兩隻失去主人而遊蕩的狗,不時發出咆哮與吠鳴。

  靜靜的卵石鋪舊的街道上,柳孤寒一拐一拐地行走。這一次他沒有行走在陰影裏,而是將整個身體投入陽光中。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很容易起懈怠之心,這是柳孤寒一直避免在陽光下活動的原因。但現在不同,他身上失血過多,渾身冰冷,如果不走在陽光之下,他甚至以爲自己即將會被凍僵。

  自己流了多少血呢,大概這個身體之內的血已經流去一半了吧……

  柳孤寒有些神不守舍地想,身體的極度虛乏,反而讓他的大腦活躍起來。他不知道同伴是否順利地傳出了消息,也不知道華閑之是否能及時趕來接應,他只知道,自己還得撐下去。

  撐下去,直到看到希望爲止。自己是如此在命運中掙扎,這個國家也是如此在命運中掙扎,撐不下去就意味著死亡。

  「孽障!」

  身後的怒斥聲讓柳孤寒心神一凝,對方終於追上來了。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了看,六個人正在身後全速追趕。

  柳孤寒唇跡掠過一絲殘酷的笑,這笑不僅是對對方的,也是對自己的。這一路上對方不斷有人來追捕自己,至少已有二十名好手被自己殺了吧,這又來了六個……對方人可真不少呵。

  直到現在,柳孤寒還不知對方屬於何方勢力,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對方既非太子的黨羽也非秦楚二王的死士。

  「來吧,我是不會死在這裏的……」柳孤寒提起狹鋒劍,目光有如窺視著獵物的毒蛇,雖然從追蹤而來的六人動作來看,他們都是高手,但柳孤寒深信自己不會死在這裏。

  他也不能死在這裏,不僅僅是爲了華閑之所說的理想,不僅僅是爲了自己的性命。

  「孽障,好狠的心腸!」

  那六個人見他停了下來,也稍稍放緩了腳步,在距他二十丈左右的時候,他們散開準備將他包圍起來。柳孤寒臉上毫無表情,直直盯著那個說話的老人。

  老人身高約有六尺,一蓬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白鬍鬚爲他培養添了幾分威嚴。讓柳孤寒特別注意的是,老人雙手極長,下垂時超過自己的膝蓋。

  「我的三個弟子,全都是你這孽障殺害的吧……」見柳孤寒瞪著他,老人濃密的白眉挑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濃烈的殺意。

  「什麽?」柳孤寒茫然地問道,臉上的神情有些迷糊。

  「我現在的表情,一定象極了阿望吧……傻得可以……」他的心中如此想。

  老人並沒有因爲他臉上的表情而放鬆警惕,這個少年,雖然年紀不大,但出劍極爲狠辣,據此前與他交過手的同伴說,他殺人時心硬如鐵手毒如蛇。

  「孽障……咄!」

  老人正要再說話,突然見柳孤寒身形閃掠而出,狹鋒劍象一道黑色的閃電,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沖向包圍圈最右側的那個中年男子。老人出聲示警的同時,那個中年男子也反應過來,他提劍自護,柳孤寒的狹鋒劍在距他咽喉不足兩寸處被他擋住。

  「該死,竟然如此偷襲……啊!」

  另一人正張口喝罵,卻沒有想到柳孤寒的劍與對手只是一碰便收,他身體一折,借雙劍交擊的那一點力量橫掠過去,避開白須老者的劍的同時,一劍自那張口喝罵者口中刺入。

  「錚!」

  柳孤寒一擊得手,立刻回劍,與那老人的劍交擊,擋住老人剛猛的攻擊之後,他連著退出了十步,脫離了這幾人的包圍。這幾人都在關注那個中劍者,倒沒有乘機追來。

  「好毒……好卑鄙!」

  白須老人提劍的手微微有些顫抖,自己幾個得意弟子死在柳孤寒劍下時,自己不在場,因此並沒有如此深刻的震撼,但剛才柳孤寒先是裝出老實的樣子而迷惑己方,接著佯攻一人,引得自己揮劍去救,卻又虛晃一劍後直接刺殺了另一個。這種劍式,是專門用來殺人的劍!

  「廢話……」柳孤寒輕輕喘著氣,不屑地吐出了兩個字。

  劍的出現,原來就是武器,而武器,原來就是要殺人的。將劍變成舞蹈的器具,將殺人的劍式變成華而不實的藝術,這才是對劍的背離吧。

  我的劍道,就是用劍刺中人的要害,就是奪取人的性命。我要用我的劍,爲老師的劍道殺出一條血路!

  這樣的念頭在柳孤寒心中一閃而過,他定住神,輕輕一振劍,目光停在白須老人的胸口。老人似乎覺得有一道冰冷的水流注在自己胸部,讓他極爲不自在。

  「咄!」

  老人騰身而出,也顧不得是不是與其他人聯手,他的劍矯若驚龍,揮動之時帶著一團灰濛濛的光暈,有如青龍從雲層中探出鋒利的爪子,氣勢極爲迫人。柳孤寒被他一連串的攻擊迫得一退再退,雖然那老人的劍式並非沒有破綻,但他的氣勢卻彌補了這些破綻,令柳孤寒無法擇機反擊。老人一連攻擊二十余劍,柳孤寒便一連退出二十余步,退著退著,他便覺得自己腳下飄忽,身上失血過多導致的虛弱感又浮了起來。

  「該死!」心中暗暗咒駡了一聲,柳孤寒細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眼角餘光見著老人的同伴正快步從側翼奔來,準備在身後截住他。雖然他開始出其不意一舉殺死一人,但老人的這些同伴絕非庸手,如果給他們圍上了,即便是老師也無法全身而退吧。

  必須在自己體力完全枯竭前脫困……

  目光與老人目光相對了一下,柳孤寒心中一動,老人此次來,恐怕不只是爲他弟子報仇那麽簡單,他的弟子,還有此前追捕自己的高手,都是爲了一件物品而來。這老人雖然眼中冒著怒火,但出劍時仍然極爲沈穩老辣,證明他絕不是那種爲仇恨沖暈頭腦者,那麽對於這老人而言,殺死自己復仇並不是第一目標。

  「與人鬥劍之時,誘之以利害,惑之以聲色,亂之以威勢,這都是攻心之術。」華閑之曾說的話在他腦中浮現出來,柳孤寒竭力後翻,又避開老人一劍。那老人換了口氣,剛準備再一連串的攻擊劍式揮出時,柳孤寒突然將劍交到左手,右手伸入懷中,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裹來。

  「啊?」

  看到柳孤寒手中的包裹,老人硬生生將替出去的劍收住,露出驚疑的神情:「那個?」

  「對!」

  柳孤寒冷冷一笑,他突然一揚右手,那個小包裹被擲了出去,迎面擊向已經奔到他身後的一大漢。那大漢哈哈大笑,伸手便要接過小包裹,口中說道:「拿到了……啊!」

  柳孤寒突然右手一招,那飛出的小包裹又被他拉了回來,原來那系著包裹的絲巾還在他右手之中。不等敵人呼喝,柳孤寒又是一抛,將那小包裹再度擲出。

  「哼,故伎重施,豈會有用!」

  剛才被他的舉動驚住了的老人縱身便向那小包裹奔去,他手臂遠較旁人長,這全力伸出,更是比普通人長出一半。因此,他雖然距柳孤寒較遠,劍卻搶先抵達,準備將柳孤寒手中的絲巾撩斷來。

  柳孤寒一面回扯,一伸左手挺劍刺出。雖然他這一劍也使得中規中矩,但以衆人的眼光,卻能感覺到這一劍遠不如他此前出劍那般淩厲兇悍。

  左手遞劍!衆人立刻意識到,柳孤寒是在反手運劍。

  那白須老人心中卻是一凜,柳孤寒此前的表現證明他絕不是一個冒失的人,他突然用左手運劍,這太不合常理。

  「小心!」

  他的喝聲才出,眼前突然一黑,像是一團迷霧罩著自己眼睛一樣。他大叫著向後一退,但他幾乎每退出一步,便聽到有個同伴的慘嚎聲。

  一手捂住自己的左目,白須老人獨眼怒睜,盯在單膝跪伏在地上的柳孤寒身上。剛才一瞬間的變化,讓他雖然積鬱了滿腔仇恨,卻不敢撲上去。

  柳孤寒輕輕咳了幾聲,隨著他的咳嗽,血一點點從他嘴角滲了出來。方才他磬盡全力,連殺了四人,可惜那給他威脅最大的白須老人只是被他刺傷了一隻眼睛。

  「你……左手比右手還快?」

  「哼!」柳孤寒用看白癡一般的眼光看了那白須老人一眼,這些頑固不化不知變通的傢夥,明明親眼見到了自己左手快劍的威力,卻仍然要多此一問。他們這樣的人,定然是變革的懷疑者與反對者吧。

  那個方方的包裹落在柳孤寒腳前,剛地白須老人還是斬斷了系著包裹的絲巾,也正是利用他得手後同伴心中大喜的機會,柳孤寒那原本中規中矩的左手劍變得如同迅雷一般猛烈,他近乎兩敗俱傷的攻擊之下,沒有拼命之心的對手四死一傷,他自己也中了數劍,其中至少有兩劍幾乎要了他的性命。因此,雖然那個包裹就在眼前,柳孤寒卻無力去將拾取回來。

  包裹已經散開了,露出其中包著的一枚黃澄澄的金印,金印底朝天躺著,側面「受命於天」四個古字正對著柳孤寒,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刺眼。

第一章 生人傑兮死鬼雄

  「傳國玉璽呵!」

  黃澄澄的東西讓白須老人終於回過神來,他近乎呻吟的說道。

  這個數千年的古國一直以來最具權威的符印,便是這枚傳國玉璽。對於昆吾神洲的百姓官吏而言,這枚符印有著某種奇特的魔力。這是皇權的向征,也是昆吾神洲自古以來大一統的向征。

  這一路來血流成河,爭的便是這個東西,現在這個東西終於出現在自己面前,白須老者雖然練劍多年,卻也禁不住神馳目眩。

  有了這個東西,也就意味著有了問鼎天下的資格,在爭奪這廣闊豐饒的土地時比別人要多出幾分優勢。

  柳孤寒知道這東西的重要性,爲了奪取和保護這東西,從燕安城起,已經有成百的人死去。但是,已經到了極限的他,卻再也無力去保護這東西,他的神志已經有些恍惚了。他身軀晃了晃,緩緩伏下去,暈倒在那傳國玉璽之旁。

  白須老者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傳國玉璽上移開,在那一刹那,無數念頭讓他修練多年的心也狂跳不止。這枚傳國玉璽所向征的權威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但由這權威帶來的富貴與盛名卻讓他無法抗拒。

  「有了這個……我們劍藝就能恢復往日的榮光,我們天龍劍門便可以在天下衆多的流派中獨佔鰲頭!」

  帶著這樣的念頭,白須老者開始向傳國玉璽靠近,當走到離玉璽不足兩丈之時,他又突然一頓,目光警覺地盯在柳孤寒身上。這少年詭計多端,誰知道現在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是不是裝死呢?

  白須老者略一思忖,決意先徹底解決了柳孤寒再拿那傳國玉璽。他騰身跨步,挺劍刺向躺著的柳孤寒,而柳孤寒卻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眼見著白須老者的劍要觸著柳孤寒之時,突然間傳來一個略帶著些深沈的聲音:「傳國玉璽!」

  「噫!」

  那聲音發出之聲還在五十丈之外,但當「璽」字落下時,離白須老者已經不足三十丈,這短短的瞬間,那人竟移動得這麽快!

  心念電轉之間,白須老者立刻判斷出孰重孰輕。他撤劍前翻,伸手從地上抓起傳國玉璽。當他定神準備再殺掉柳孤寒之時,一道淩厲無比的劍氣已經飛擊而來,直沖他抓著傳國玉璽的左手,讓他不得不側身避開這一劍。

  來人單臂抱著柳孤寒,疾退了幾步,將柳孤寒又輕輕放下。白須老人心中一動,立刻明白比起傳國玉璽,來人更加擔憂的是自己殺了柳孤寒,開始那出聲呼喝,目的不過是轉移自己的注意而已。

  兩人對視了一眼,白須老人臉上滿是血跡,一隻左眼已經中劍,看起來極爲猙獰可怖,見了來人他忍不住老臉一紅,自己這幅狼狽樣子,竟然給他見到了!

  「原來是天龍劍門的賀伯玉賀劍師。」華閑之伸手在柳孤寒脈搏上測了測,發覺他雖然傷勢極重,卻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因此稍稍放心。他直起腰來,再次盯著那白須老人:「請將傳國玉璽交還給我。」

  白須老人賀伯玉獨目眨了幾下,不怒反笑:「華閑之,爲了這東西,我失去五個弟子,失去一隻眼睛,你認爲我會將傳國玉璽交給你麽?」

  華閑之明淨的臉上有著細密的汗珠,那是方才爲了救柳孤寒而疾奔産生的,他平抑住自己的呼吸,雖然這個天龍劍門的賀伯玉曾經敗在自己劍下過,但他的劍技倒頗有可觀之處。

  「既然如此……」華閑之提劍擺了個起手式:「劍道華閑之,請。」

  「天龍劍門賀伯玉!」賀伯玉看著華閑之的劍尖一會兒,想起十年前華閑之年方弱冠時與自己的一戰,十年來自己雖然苦心修習,卻仍然沒有把握對付得了當年的華閑之。他長歎了一聲,這一戰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退縮,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叮!」

  兩人劍尖輕輕交擊,發出清脆的鳴聲。華閑之微一撤步,雙眉微微皺在一起,舉劍便刺向賀伯玉心口。他出劍不顯很快,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緩慢,但賀伯玉卻覺得這一劍藏有極精妙的後手,使得自己難以格擋,不得不退了一步。

  他退一步,華閑之便跟進一步,劍依舊平舉,緩緩刺向賀伯玉心口。賀伯玉連退三步之後心一橫,他旋身劈劍,不理會華閑之刺出的劍,而是快劍搶攻過來。

  華閑之贊了一句「好」,他十年前曾與賀伯玉交過手,因此知道賀伯玉劍上造詣的深淺,他不理會自己的逼迫而放手搶攻,這證明十年來賀伯玉的劍技頗有進展。

  「錚!」華閑之撤劍回格,雙劍交擊之下,兩人各退一步。但賀伯玉只一退便立刻突進,身體迅捷有如矯龍,一點也看不出老邁與傷痛對他的影響。他的劍上青芒暴吐,組成幾團青色的光影,有如山岫飛出的雲彩,讓華閑之看得眼花繚亂。

  「去!」

  華閑之被逼退了兩步後挺劍縱身,手中劍有如蒼龍出海,直擊向賀伯玉額間,這一劍透過賀伯玉舞出的劍雲間隙而發,如果是十年前的賀伯玉,這一劍就足以破掉他的劍式。但賀伯玉已非當年,他猛然躍起,貼著華閑之的劍身飛快地劃出五劍,不但將華閑之的劍彈開,而且從他青雲般的劍光中伸出幾道電一般的劍芒,分刺向華閑之身上的要害。

  兩人身體都騰空而起,想獲得居高臨下的優勢,華閑之在空中側身折腰旋腕,動作一氣呵成,他手中劍上傾泄出玉脂一般的光華,與賀伯玉劍上的電芒衝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嗡鳴聲。這一刻,兩人較的不僅僅是劍上的變化,更是精氣神的合一了。

  劍上傳來的震擊讓兩人都向後飄開,但就在後飄的一刹那,華閑之猛然擺劍,他的劍從賀伯玉胸前劃過,將賀伯玉的胸襟拉開,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你!」

  賀伯玉發出尖銳的喝聲,身軀才一落地,他轉身便疾奔,自己一隻眼睛不便,根本沒辦法在華閑之劍下久撐,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逃走。

  但才跑了沒幾步,賀伯玉聽到身後劍嘯聲傳來,他將手中的劍向身後飛擲出去,想要以此來暫時阻止一下華閑之的奔行。劍擲出去本來就是無奈之舉,對於一個劍士而言,劍無異於自己的生命,華閑之避開這近乎自暴自棄的一擊,雖然腳下緩了一下,卻很快又趕了上去。

  兩人狂奔了兩百余丈,華閑之手中的劍一寸寸在向賀伯玉迫近,賀伯玉終究年老體衰氣血枯衰,無法在這樣的疾奔中持久,因此雖然咬牙硬撐,卻也無法改變兩人間距離越來越近的事實。

  「無……」

  正在華閑之將要刺中賀伯玉時,一陣奇怪的聲浪傳了過來,華閑之心裏稍微怔了一下,接著就發覺手中的劍重如千斤,竟然無法再遞出一寸!

  「術士?」

  在那一刹那間,華閑之心中狂跳了一下,這個念頭讓他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能夠使用聲浪在遠距離裏制住自己的,只有術士了。

  「咄!」

  春雷一般的喝聲從華閑之嘴中發出,他左手握在右腕,將全身精氣神凝聚在劍上,他劍上玉脂一般的光芒突然間暴漲起來,直刺入賀伯玉的後心。如此淩厲的劍芒,與劍本身刺中沒有什麽區別,賀伯玉啊的一聲,又向前跑了幾步,終於還是萎頓在地上。

  掙脫了術士的束縛,華閑之縱身跳到賀伯玉屍體旁邊,從他懷中拿出傳國玉璽。包著玉璽上的綢緞已經被血染紅了,華閑之扔掉了綢緞,直接將玉璽放入懷中。溫潤的寶玉貼著身體,讓人覺得通體舒暢,但華閑之卻微微苦笑了一下。

  這件由完整的璞玉雕磨而成的鎮國之寶,從誕生起就浸泡在血腥與仇恨之中,爲了它,兄弟反目父子相爭,爲了它,豪傑並起英雄輩出,爲了它,這古老的大地上古老的民族血流漂杵……

  這種感慨只持續了很短暫的時間,華閑之立刻斂住了心神,他還要面對未知的對手,那個開始束縛住他的術士。

  他握緊劍,慢慢倒退著向回走去,年輕時周遊天下,他會過不少武技的高手,也曾接觸過術士。這些被愚夫愚婦尊爲「仙長」或「活佛」的術士們,大多是招搖撞騙之徒,但其中也有極少數極有本領的人,他們擁有一些驚人的秘術。

  窺視著他的對手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發覺他雖然倒退而行,步履卻仍然很從容,他的臉上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緊張,手中的劍光芒雖然褪去,但在他走動之時仍然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

  「難辦……」

  窺視者不得不搖了搖頭,術士的秘術固然玄妙,但面對一個心如鐵石般堅定的劍士,絕大多數秘術都失去了作用,如果選擇面對面硬拼的話,結果會是什麽樣子還很難說吧。

  突然間,華閑之展顔一笑,目光正對著窺視者。窺視者的心怦然一跳,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也就無法隱住自己的身體了。

  如果普通人看到空地上突然出現一個人,定然會被嚇壞來吧,但華閑之對此卻鎮靜如常:「術士的秘術,果然玄妙無比。」

  現身的窺視者是一個外表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他臉上還帶有震驚後的餘波,華閑之淡淡看了他腰下的劍一眼,沒有再理會他,而是轉身離開。

  「竟然能看破我的隱形術……這不可能,他明明只是一個劍士罷了,爲什麽能看破我的隱身術?」

  單膝曲跪在地上的術士一手按住劍,手上的青筋盤節突起,顯示出他內心的劇烈震憾。他盯著華閑之的背影,幾次想出手,卻又被華閑之的氣勢壓住,不敢出手。

  華閑之轉過身去,微微笑了一下,這個年青的術士年紀與阿望差不多吧,看他的樣子,倒是一個使劍的好手。術士與劍本來就有很密切的關係,據自己所知當今劍宗裏就有一位是術士,但這麽年輕的……這少年天賦看來相當不錯呵。

  就在他轉身的一刹那,年青術士清喝一聲,腰間的劍鋃鐺出鞘,他身體與劍繃成一個奇特的形狀,像是拉滿了的弓上搭著一枝利箭,直沖向華閑之的背後。

  「咦!」

  華閑之微呼了一聲,年青術士身劍合一,這種姿勢倒很少見,與軒轅望的那招神奇劍式很象,都極具古韻,應該是數百上千年前的劍式吧。

  如果不是傳國玉璽實在重要,真想與這年青術士一戰,看看還有什麽古代劍式自己未曾見過……

  一面想著,華閑之一面側身揮劍,劍上流脂般的光芒傾泄而出,在年青術士面前像是玉帶一般。錚錚的劍擊聲裏,年青術士翻腕要施展出後續劍式,卻發現自己的對手已然退出數丈了。

  「不要走!」

  年青術士還要再追,華閑之淡淡的聲音卻傳了過來:「你看看你的胸口……」

  年青術士低下頭一看,卻發現自己胸襟上一道劍痕,開始華閑之回手一劍,竟然切開了他的衣襟,而他對此一無所知!

  「這……這怎麽可能?」

  年青術士不是那種愚頑的人,華閑之能看破他的隱形術,這讓他第一次對自己的秘術效果産生懷疑,而一招便破了他的劍式,這又使得他對自己的劍技的信心也開始動搖起來。

  十餘年苦修,難道說就一無是處麽?

  目前眼前的人背起地上傷者離去,年青術士怔怔了會兒,他突然揚聲說道:「你是誰?」

  華閑之停住腳步,側過頭來看了看他,唇際浮起一絲微笑:「我姓華,華閑之。」

  「我會擊敗你的,一定會!」

  年青術士的聲音傳入華閑之耳中,華閑之再次回頭:「或許吧,我跟你這麽大的時候,沒有你這麽厲害呢。」

  不太明白這個對手爲何會說這樣的話,年青術士再次發起愣來,剛才因爲受到重挫而産生的懷疑、猶豫卻隨著這句話消失了。那原本會困擾他許久、甚至有可能成爲他終身道術與劍技上最大障礙的心節,就被眼前那叫華閑之的人春風一般的言語化解了。

  「我是在替遠鍾和阿望他們培養一個勁敵呢……」

  一面快速奔走,華閑之一面這樣想。

  「真的嗎真的嗎,這就是傳國玉璽?」

  一面把玩著手中四四方方的印璽,陽春雪一邊懷疑地問道。她有些不敢相信,代表神洲大余至上權威的東西,老師卻當作一個玩具一樣隨自己擺弄。

  所謂權威,就是這樣一種東西,當人們將之神聖化時,它就擁有無上的力量,但當人們以一顆平常心去看待時,它便不過是小女孩子的玩具而已。

  「你們來得倒是挺快的。」華閑之看著陽春雪把玩傳國玉璽,微微一笑沒有干涉,他看了崔遠鍾一眼,崔遠鍾笑了笑,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展先生在,我們沒有耽擱什麽時間。」

  只是很簡單的一句回答,但華閑之卻從中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陽春雪將玉璽又交還給華閑之:「老師,孤寒哥真的沒有大礙?」

  「當然,對老師的醫術,你還不放心嗎?」背著柳孤寒的軒轅望笑著說道,陽春雪伸了一下舌頭,華閑之最自負的並不是他的劍技,而是他的醫術呵。

  一行人回到趙王府兵的營寨,這個時候天色漸晚,如果不是處在激戰的戰場之上,附近的鄉村應當已是炊煙嫋嫋。但現在,喊殺聲與哀鳴聲擊破了傍晚的寧靜,血腥代替了飯香。

  「還沒有分出勝負呵……」

  站在高處,軒轅望向殺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卻只見到煙塵滾滾,像是烏雲壓城,又像是有無數人馬攪在一起。營寨離戰場有近十裏,但隔著這麽遠,軒轅望仍然覺得一種震憾人心的殺氣。他現在也算是身經數十戰了,但對著這殺氣,他仍然覺得心膽俱寒,恨不得轉身就逃走。

  他側目看了看華閑之,發現華閑之臉上也沒有平時的從容,而是明顯的黯然神傷。這讓他的心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但立刻就明白,華閑之並不僅僅是被這戰場的氣勢所震動,更重要的是,這一場戰爭下來,無論勝負如何,雙方都將有多少戰士成爲荒郊野鬼,大余將有多少家庭破碎離散!

  帝王將相的武勳功業,需要多少平民百姓用血汗性命去換取呵!

  但是,若不犧牲這些性命,老師的夢想怎麽能實現?

  軒轅望內心中似乎也有著兩股兵馬在激烈地進行交戰,一邊是華閑之的夢想、大余國的新生,一邊是百萬蒼生的性命。即使是爲了一個崇高的目的,便能夠將千百萬人作爲賭注送上祭台麽?

  師徒數人在高地上遠眺良久,突然間,一隊騎兵從西南角沖了過來,像是一道無法阻擋的激流,以一泄千里之勢沖了過來。雖然相隔約有三裏,但那排山倒海一般的聲勢,仍然讓軒轅望臉色變了。

  再厲害的劍技高手,在這千軍萬馬之中,也會生起同他一樣的無力感覺。任何個人的力量,都不足以阻擋這種氣勢的衝擊!

  「秦王鐵騎……秦王鐵騎!」

  整個大余國,擁有這種氣魄的騎兵便是封地在西隴的秦王鐵騎,這支騎兵部隊不過兩千人馬,但其攻擊力之強,可以稱得上是舉國無雙。這是秦楚二王爭奪帝位的殺手鐧與最大倚靠,但現在秦王鐵騎卻出現在這裏,難道說,趙王府兵已經敗了?

  華閑之雙眉一揚,心中開始有些擔憂,按理說趙王不應戰敗才是,他手中有大余國最龐大的魔槍戰士軍團。可是,這隊騎兵突然出現在這裏,其目標直指趙王營寨,而趙王營寨中留守的部隊並不多,根本無法阻擋這大隊的鐵騎!

  「老師!」石鐵山第一個忍不住,他握緊自己的劍,那些騎兵距他們已經不足一裏了,這幾乎要踏破大地的蹄聲,讓他全身戰慄。當恐懼到了極點時,恐懼就會變成戰意,現在,石鐵山便有一種衝動,沖進這排山倒海一般的鐵騎中,揮動自己的劍,殺人或者被殺。

  「別急……」華閑之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扶英三年,這個少年的身材長得已經超過了自己,身體也更加結實了。雖然華閑之對於自己師徒的劍技很有信心,但卻也知道,這區區幾人投到戰場中去沒有任何用處。

  華閑之心中生起一種無力的感慨,在這樣的戰場之上,在這樣的歷史洪流之中,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微不足道呵。

  正思忖間,在那隊騎兵斜側方,突然間插出另一隊士兵來。看這隊士兵的軍服顔色,倒是趙王府兵,這讓華閑之心中安定下來。但旋即他的眉頭又擰在一起,出來阻擋騎兵的趙王府兵都是步卒,數量也並不多,僅僅三千人左右,怎麽可能擋住這支以勇悍聞名的精銳?

  可惜了,自己雖然一人一劍天下難有對手,在這千軍萬馬中卻派不上用場……

  那隊出來攔截的趙王府兵突然散開,第一列伏在地上,第二列蹲下身軀,第三列則直立。華閑之神情突然一變,看這隊趙王府兵的行動,他們應該是魔槍戰士才對!

  彷彿是印證他的猜測,在秦王鐵騎距趙王府兵不足兩百丈之時,「砰砰」的魔石之槍擊發的聲音傳了過來,伴隨著騰騰升起的輕煙,趙王府兵陣營中射出一道道火舌,凡被這火舌擊中的秦王鐵騎紛紛在人嚎馬嘶聲中墜落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淡紅色的血霧。

  秦王鐵騎不愧是天下第一精騎,雖然受到這驟雨一般的攻擊,他們卻沒有絲毫遲疑,相反,這隊騎兵的速度沖得更快了。魔石之槍的填裝需要時間,而這短短的填裝時間便足以讓他們沖到敵人陣前!

  但前三排趙王府兵突然後撤,一邊後撤一邊快速填裝魔石。與此同時,第四第五第六排的士兵向前跨出,仍然是從前到後以伏倒、下蹲、站立的姿勢迎敵。在砰砰的魔石槍響聲中,數百道死亡之光又從趙王府兵中發出,在第一輪打擊中幸存的秦王鐵騎如同被收割的莊稼一般紛紛從馬上滾落,他們和戰馬的屍體又阻礙了身後同伴的前進,將少數同伴的戰馬絆倒下來。

  這使得秦王鐵騎的錐形衝鋒陣出現了輕微的混亂,就在這輕微的混亂中,第二輪射擊的魔槍戰士後退,第三輪的又向前踏出一步,以伏倒、下蹲和站立的姿勢進行了一輪齊射。第三輪齊射將殘餘的沖在前面的秦王鐵騎幾乎全部擊殺,僅有少數沖到了趙王府兵陣前的,又被已經填裝好魔石的第一輪魔槍戰士散射擊中。

  僅僅三輪齊射,原本聲勢浩大的秦王鐵騎,幾乎完全被射殺,而他們的對手卻毫髮未損!

  「這……這……」

  就連華閑之,也禁不住瞠目結舌,這究竟是戰爭還是單方面的大屠殺?

  舊時代最精銳的鐵騎,在魔石戰士面前脆弱不堪,這種景象,除了給華閑之師徒與震憾之外,還有幾分悲哀。

  「如果不能及早變法新政,大余國與泰西諸國……甚至是與扶英發生衝突,舉國精銳便要象這秦王鐵騎一樣……」

  戰鬥到這個地步,已經無需再看了。殘餘的秦王鐵騎在重整隊伍,看樣子他們準備再次衝鋒,但這是徒勞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你們先回大營,不要亂走。」

  華閑之聲音有些沙啞,他向弟子們吩咐道。崔遠鍾應了聲「是」,便當先離開,軒轅望走在最後,行了百余步,他回過頭去,卻發現華閑之不再站著,而是盤膝端坐下來。

  軒轅望隱隱覺得華閑之這個姿勢,與其說是盤膝端坐,倒不如說是在跪下祈禱。軒轅望知道華閑之從不相信什麽神靈,因此,他認爲這是自己的錯覺。

  就在這時,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傳了過來,這聲音響徹雲霄,就象天崩地烈一般。激烈的馬蹄聲,震得腳上的山崗都在顫抖,軒轅望的心也怦怦跳個不停,他把華閑之的吩咐忘在腦後,轉過身飛快地跑了回來。

  在他跑的時候,他聽到了砰砰的魔石槍齊射聲,聽到這聲音,軒轅望跑得更快了,在距華閑之不過三十多步的地方時,他又聽到了第二次魔石槍齊射。軒轅望深吸了一口氣,腳下再次加緊,即使是在與人鬥劍,他也很少跑得這麽快過!

  當他沖上山崗之頂時,看到的是趙王府兵魔石戰士之前,只有一匹孤零零的戰馬還在衝刺,戰馬上的騎士高舉彎刀,一個人呐喊著向前沖。

  軒轅望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幕,那個戰士前沖沒有多少步,數十道魔石之光擊中了他,他的人和馬都爆炸成一團淡紅的血霧。

  戰場平靜了下來,剛才那激昂無比的喊殺聲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的屍骸狼籍。

  不知不覺中,軒轅望也跌坐在地上,如同華閑之一般。現在,他明白了,華閑之並非在祈禱,而是在致敬,向這些舊時代的勇士作最後的致敬。他們的歷史,從此結束了。

  他們回到營寨良久之後,才聽到大軍歸營時人馬的嘶鳴聲。趙王遠遠地看到了迎接他凱旋的華閑之,發出暢快的笑聲:「閑之,如何?」

  「大勢所趨。」

  華閑之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淡淡地說了這樣四個字。趙王下了馬,哈哈笑著扶住了華閑之的肩膀:「閑之呵閑之,運籌帷幄,你可擔此大任,但決勝千里,則需要我來做了……」

  華閑之看了看跟著趙王的將士,這些獲勝歸來的將士們雖然都有風塵之色,但都鬥志昂揚,顯然這場大勝讓他們非常興奮。這個時候,如果再宣佈那個消息,效果將更好吧。

  「恭喜殿下……」華閑之揚聲說道,一面說著,他一面將四四方方的盒子從懷中捧了出來。

  趙王殿下的眼睛猛然突了一下,他早就想詢問華閑之了。小心翼翼地從華閑之手中接過那盒子,他打開一看,接著便高高舉起。

  「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

  將士們與幕僚們都發出驚呼,雖然這些幕僚大多到過扶英,或多或少都接觸過泰西文化,但對於這傳國玉璽的敬畏,仍然深深藏在他們的骨子裏。當他們認出這就是象徵著蒼吾神洲數千年至高權威的傳國玉璽時,他們都無法控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

  「萬歲!吾皇萬歲!」

  早有機靈的人跪了下來,先只是一個兩個,接著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到後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萬歲」的聲音連成了一片,這聲音驚天動地。

  只是長揖的華閑之心中微微一冷,他有些懷疑自己的舉動是否正確了。在這樣一片「萬歲」聲中,趙王殿下,仍然能保持清醒麽?

  多少不世的英雄,在這樣的「萬歲」聲中迷失了自己……

  當「萬歲」的呼聲響起來的時候,趙王殿下也飄飄然,他昂然四顧,只覺得躊躇滿志,這個龐大而古老的帝國,似乎都在向他跪伏。他不僅僅是作爲一個繼承者成爲這個帝國的主人,更是作爲一個征服者淩駕于衆生之上。

  但當他的目光投到華閑之身上時,卻禁不住停了一下。一大片跪倒的人中,華閑之只是長揖的身形分外顯眼,這是一個警告,也是一種無聲的抗議。趙王殿下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心中浮起濃濃的不快,但當他的目光停在傳國玉璽上時,這不快又化成了喜悅。

  「諸位請起吧,朕……孤……我早就說過,不再興這跪拜之禮。」趙王殿下一連換了三個稱呼,雖然從華閑之的表情上看不出什麽來,但他憑藉自己敏銳的直覺感到了華閑之因爲這三個稱呼變化而産生的情感波動,他微微笑了一下:「傳國玉璽到我手中,天下可傳檄而定!」

  看著他的笑容,站在華閑之身後的軒轅望不知道爲何又想起了開始那死傷狼籍的戰場,那最後舞刀衝鋒的騎士,那一地散亂的屍體。

  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帝成業呢?

  騎兵已經被這個時代淘汰了,那劍士呢,劍士是否也將成爲歷史中的記憶?自己選擇劍士這條路,是不是也會象那些鐵騎一樣,成爲某位帝王將相功績之上微不足道的一筆?

  一種異樣的寒冷在侵襲者軒轅望,讓他禁不住輕輕哆嗦起來。

第二章 京城劍宗

  霸鎮會戰的結果,讓天下爲之側目。趙王府兵一舉擊潰了秦楚二王與太子的大軍,號稱天下第一精騎的秦王鐵騎在魔石戰士面前不堪一擊,潰敗的秦楚二王與太子逃回封地,但隨著加蓋了傳國玉璽的詔書紛紛傳到封疆大吏手中,這些原本騎牆觀望的地方權勢派很快做出了選擇,沒過多久他們便將前太子與秦楚二王獻給了趙王。

  等待他們的命運是什麽華閑之並不關心,他還沒有同情心泛濫到那種地步,更何況,在華閑之看來,爲了個人野心而阻撓歷史前進的他們,必須爲從燕安到霸鎮陣亡的將士與百姓付出代價。

  雖然各地還有零星的叛亂,但大局已定,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進京。燕安城是大余國都,也是經濟與文化的中心,而且,同樣作爲魔石戰士的御林軍便駐防於此。雖然憑藉傳國玉璽,趙王已經得到了御林軍統林的效忠,但夜長夢多,若不早些進京,恐怕還會生出什麽變故。畢竟,有野心的人多著呢。

  「閑之,你看看這個……」將一份文書遞給華閑之,趙王殿下哈哈大笑著向後一靠。

  華閑之接過文書一看,是一折勸進表,無非就是勸趙王殿下上應天心下合人意登基稱帝。華閑之微微一笑,難怪趙王會輕蔑地大笑,這些假惺惺的僞君子,以前他們爭先恐後彈劾趙王沈溺於「奇技淫巧」,痛斥趙王不重視「聖人之言」,現在卻紛紛歌功頌德,稱讚趙王「天生聖人」、「大智大勇」、「文成武德」,這些話語看得華閑之幾乎毛骨悚然了。

  「閑之,你在擔心什麽?」

  趙王殿下輕蔑地噗了一聲,只有在華閑之等少數幾個心腹面前他才能表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但華閑之覺得近來他這種表露自己真實想法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雖然這些人無恥,但殿下治國卻必須用這些人……對此,我很擔心。」

  華閑之吐露出自己所擔心的事情,趙王深有同感地拍了拍他的肩:「閑之,所以我倒希望是經過一場大戰之後再得到天下……這樣,這些人大概會被殺得差不多吧。」

  趙王嘴中冷冰冰的話語讓華閑之心顫了一下,這位殿下對自己人親切溫和,但對敵人卻是毫無憐憫,他可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

  「殿下,登基之事倒是刻不容緩。」華閑之微微欠了一下身,當他擡起頭來時,目光炯炯有神起來:「名不正則言不順,殿下只有登基之後,才能以天子之尊號令天下,才能推新政行變法。現在時不我待,早一天安定天下,我們便能早一天準備好……」

  準備好什麽,華閑之沒有說,但趙王明白他所指。內憂外患,安定天下只不過是暫時解決了內憂,來勢洶洶的泰西諸夷與隔海狼顧的扶英才是外患。

  趙王殿下的登基大典將於這一年七月十八日在燕安舉行,但趙王進京不久,便爲這登基大典的事情與群臣大吵了一番。冗長的祭天祭地與祭祖儀式,裝腔作勢的八侑之舞,枯燥的韶樂,這些都讓趙王覺得不合時宜。他想變革,便要從這「禮制」變起,因此他爲這登基大典行何種禮與先皇遺下的群臣發生了激烈衝突,雙方各不相讓,這讓趙王苦惱無比。一方面,這些大臣極具聲望,必須依靠他們來安定人心;另一方面,這些頑固不化的傢夥動輒以「祖宗之法不可變」之類的大道理來壓制趙王,使得趙王幾乎無法在任何事情上自己拿主意。

  「殿下,還在爲登基大典煩神麽?」

  皇宮的劍室比起任何一個劍士的劍室都要顯得富麗堂皇,但華閑之曾說,這樣的劍室其實是劍道的大敵。不過,在擁有自己的劍室之前,華閑之與五個弟子只能將就著借用這裏。他用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渾身熱汽騰騰地向趙王說道。

  「那幫子老頑固!」提起這件事情,趙王便覺憤怒,他看了看華閑之,臉上憤憤的表情很快就收了起來:「閑之,如果給他們看到你在我面前這個樣子,御史台的那幾位大人少不了又要找你麻煩,你還是想辦法對付他們吧。」

  華閑之啞然失笑,趙王用幽默的方式將事情轉嫁到自己頭上來了。

  「殿下,看阿望的劍技!」

  沒有立刻回應趙王的請求,華閑之倒將注意力轉移到劍室中的鬥劍來,這只是劍道五弟子之間的練習比試而已,並不求分出勝負,因此並不是十分激烈。趙王目光移到軒轅望身上,軒轅望的對手是石鐵山,自從領悟開天闢地劍式後,石鐵山劍上的造詣便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與軒轅望交手並不落在下風。

  當趙王看著他們時,石鐵山恰好搶步前突,手中巨劍左右激蕩,劍芒有如兩團光輪,從兩側夾向軒轅望。軒轅望的動作很輕捷,他沒有與石鐵山硬碰硬,而是側身移步,伸劍搭在石鐵山巨劍之上。石鐵山的巨劍似乎被軒轅望的劍牽引一般,那兩團光輪在空中折轉回去,刺向石鐵山自己。石鐵山不得不連連後退,但軒轅望卻步步緊逼,一直將他逼到劍室一角。石鐵山在避無可避之時,突然棄劍前跨,雙掌一合,將軒轅望的劍夾在掌中。他臂力奇大,軒轅望又怕傷了他,因此劍勢一滯,停了下來。

  「來過!」石鐵山顯然不太服氣,他拾起自己的劍,兩人回到劍室中間,又開始新的一輪比試。趙王看了好一會兒,遲疑地回過頭去:「閑之,你的意思?」

  「殿下,聖人之言也好,祖宗之訓也好,那都是死的,而人是活的。死的東西就象鐵山的劍,既可以被鐵山用來攻擊阿望,但也可以被阿望引來攻擊鐵山自己。」華閑之垂下頭看了看自己的劍,微微一笑道:「殿下,祖訓中有『君如舟民如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之句,聖人之言中有『不以天下奉一人』之句,現在戰亂稍定,國庫空虛百姓疲憊,與民休息,不正合祖宗之訓聖人之言麽?」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趙王恍然大悟,他笑了笑,再次拍著華閑之的肩:「閑之,我們來試試劍吧!」

  次日在早朝之上,趙王與大臣們進行了激烈的辯論,當趙王擡出「方經大難民生疲憊當與民生息一切宜簡」的理由,並搬出一大堆聖人與祖先強調從簡戒奢的理由來時,那些滿口「禮禮禮」的老頭們瞠目結舌了。若是再反對,就是他們在與聖人、祖宗爲敵。因此,雖然他們心知不對,卻也無法再反駁。

  新皇登基,自然少不了改元之類的過場,在議定新的年號時,新皇決意以「大新」爲號,以表示自己推行新政的決定。緊接著他便改革上朝制度,用泰西鐘點來計時,將原先辰時不到便要召開的早朝推遲至上午八點半,雖然有大臣進諫說這未免太不勤於國事,但陛下卻給這些大臣算了一筆帳:按新的上朝制度,皇帝每天要花上九個小時處理政務,大臣們除了花一個小時上朝外,也必須在自己衙署工作八個小時,處理政務的時間比之以前並未減少。

  隨著一件又一件的新制出來,朝堂之上漸漸形成了兩大派,一邊是以先皇遺臣爲主的保守派,一邊是以原來趙王幕僚爲主的革新派,兩派幾乎天天激辯,形成了嚴重的黨爭。這原本是朝庭大忌,但趙王不但不加制止,還頗有些推波助瀾。保守派大臣對此極爲不滿,他們將自己的怨恨除了在革新派頭上發泄之外,還將矛頭指向身爲陛下劍技指導的華閑之身上。這些保守派大臣都是見慣了政壇風雨的,因此知道華閑之是陛下一大謀主,對陛下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對華閑之彈劾的表章便源源不斷地遞了上來,陛下接到這些表章之時心中既是憤怒,又是佩服華閑之的先見之明。

  作爲陛下登基功臣之一的華閑之,當初婉拒了一切官職,如果他有官職的話,面對這如潮的彈劾,依慣例只有請辭一途,但現在則不然,他本身就不是官,再如何彈劾總不能讓他辭去平民的身份吧。

  「今日朝會又是一樣……」談起早朝,陛下搖了搖頭,臉上堆起了疲憊的苦笑,原本以爲身登大寶之後,憑藉皇帝的權威,他可以大力推行新法,但是沒有想到,身爲天下至尊卻也有那麽多的阻礙。

  「陛下,那些大臣不過是借攻擊我來攻擊陛下的新政而已。」華閑之熟練地泡茶,將茶水推到陛下面前,雖然陛下已不再是趙王,但在華閑之眼中似乎什麽變化都沒有發生。

  陛下身邊的一個侍衛搶先一步將茶端了過去,他的動作很迅捷,華閑之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軀。陛下從侍衛手中接過茶杯,制止了侍衛要檢查茶水中是否有毒的舉動:「閑之的茶藝,如果不能及時品嘗到,那味道就失去大半了。」

  華閑之微微欠了一下身,過了會兒,他說道:「陛下,其實這未嘗不是一個機會。」

  因爲沒有遭遇太大的戰火,燕安城很快便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市面上又有了天南地北的特産,瓦肆勾欄又開始歌舞升平。一切如舊,似乎泰西人不曾入侵過,似乎廢太子與廢秦楚二王之爭不曾發生過。行在這樣的街道上,雖然人流如織,但軒轅望還是覺得有一些壓抑。

  他總覺得,比起扶英的城市,這座千年古都總是少了些什麽。不僅是少了魔石之車的轟鳴,更是少了一種無形的東西,那種生機勃勃的氣勢。

  「不過,燕安城可真大,比起東都開定和貴立城加起來還大!」

  青石板鋪就的永安大街,是燕安城最主要的街道,作爲這座古城的中軸,這條大街北連宮城,南抵燕河,長達十六裏。街道兩邊,櫛比鱗次,是權貴人家的居所。與開定不同的是,這主街兩旁竟然沒有什麽店鋪,店鋪大多集中在東市與西市之中。

  「夥計,請問哪兒有劍室?」

  軒轅望最關心的,還是京城的劍士們。他探頭向馬車夫問道,馬車夫咧開嘴笑了:「您問我可真問對人了,在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劍門,沒有我不熟悉的。京城三大劍宗傅苦禪、左思斂、駱鵬,傅苦禪常年在外不說,左思斂與駱鵬,我可都見過他們鬥劍!」

  軒轅望精神一振:「夥計,你見過左思斂與駱鵬鬥劍?」

  「對呵,樹大招風,這兩位劍宗可是名人,早些年全國各地來挑戰的人多如牛毛。不過現在,仗著一柄劍混飯吃可是不容易了,來挑戰的便少了,畢竟在劍宗手下混個三招五式又填不飽肚子……」

  車夫的話讓軒轅望苦笑了,連這市井小民都知道,劍技的末日在一天天逼近了。他們也應當明白,魔石之技將吞噬的不僅僅是劍技……任何人,任何行業,如果不迎難而上,必然將在這時代的大潮中淹沒消逝。

  「劍宗左思斂,出身混沌劍門,四十二歲被劍會評定爲劍宗,是混沌劍門近百年來第一位劍宗。成爲劍宗後在劍會記錄中正式鬥劍一百二十九戰,勝一百二十八戰,負一戰。」

  「劍宗駱鵬,原本南海人士,十二歲進京,拜陰陽劍門前輩劍宗董蟬露爲師,十七歲即爲劍匠,二十二歲即爲劍師,三十四歲爲劍宗。自成爲劍宗以來劍會記錄曾鬥劍七十三戰,勝七十二戰,負一戰。」

  腦子裏回憶起有關這兩位劍宗的信息,軒轅望覺得有些好奇,左思斂今年已經六十二歲,而駱鵬也有五十歲,兩人都只有一次敗績,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對手,能讓這兩位劍宗俯首稱臣。

  不知爲何,在華州府見過的傅苦禪的臉在軒轅望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劍會中記載,傅苦禪年輕時以「嗜戰如命」著稱,在成爲劍宗前曾有六百余戰全勝。每當想起這個數據,軒轅望就會覺得不可思議,這將成爲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紀錄吧。

  「如果是老師的話……」將華閑之與傅苦禪在心中比較了一下,想起當年引領自己走上劍技之路的趙冰翼與丁垂雲之戰,軒轅望心不知不覺産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既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客官,客官!」

  馬車夫見他沈吟了許久沒出聲,回頭招呼他道,軒轅望這才從沈思中清醒過來,他聳聳肩,如果在這同一個城市裏,那遲早是會遇上的。他吸了口氣,抱緊自己懷裏的古劍:「左思斂劍宗或是駱鵬劍宗,哪邊近就去哪邊吧!」

  「那就去駱鵬的陰陽劍門吧。」馬車夫回頭看了他懷中的劍一眼,心裏暗暗嘀咕了聲,這兩年象這樣抱著劍去拜見劍宗的人並不多呢。

  馬車拐進向西的一條街道,在大街小巷中鑽了好一會兒,終於來到西肆的一幢宅院前。這幢宅院占地倒是不小,門口也很整潔,但是院落與房屋都有些破舊了。

  「謝謝了。」

  付完錢,軒轅望將馬車夫打發走,自己站在宅院的門口。宅院的大門很古怪,被漆成了一黑一白兩種顔色,軒轅望微笑了一下,這大概就是陰陽劍門的標誌了。

  院門緊緊閉著,軒轅望正準備扣動門環,卻聽到裏面傳來「刷刷」的聲音。軒轅望心怦一跳,這應當是劍氣破空的聲音,這院子裏有人在練劍!

  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將眼睛貼上了門縫,悄悄向裏面瞄了一眼,但很快他就站直了,偷窺別人練劍是劍士的大忌。

  「哼!」

  他再次準備扣動門環時,一個冷冷的哼聲從身後傳了過來,軒轅望回過頭去一看,是一個他不認識的青年人站在身後。

  那人見到軒轅望的臉明顯露出錯愕的神情,軒轅望有些奇怪,即使是看到自己剛才的舉動,那人也不該露出這樣的表情吧。

  「軒……軒轅望?」

  讓他吃驚的是,那人竟然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不認識我麽,我叫沈醉雲。」

  這個青年人的話讓軒轅望心中一驚,他想起當年東都劍賽的時候,崔遠鍾在最後決勝戰中的對手,就是這位來自京城燕安的沈醉雲!

  「沈醉雲!」幾乎是本能地,軒轅望握住了劍柄,而沈醉雲也做了與他完全相同的動作。兩人互相瞪視了一會兒,突然都笑了起來。

  「軒轅望,陛下在東都辦的英雄會,我見過你和柳孤寒的那一戰。」沈醉雲上上下下打量了軒轅望一會兒:「和那時候比,你個子是長高了,臉倒沒什麽變化。」

  軒轅望微笑了一下,一時間覺得不知該說什麽好。沈醉雲眯了眯眼,那一刹那眼神中露出與他年齡不相乘的世故:「軒轅望,華閑之先生還好吧,崔遠鍾劍技大長了吧,你們是同陛下一起來到燕安的麽?」

  他的口氣相當親切,軒轅望幾乎以爲是一個老朋友在向他問候了,他一一回答道:「老師一切安好,遠鍾的劍技遠勝於我,我們是同陛下一起來燕安的。」

  「哈哈,你是來拜會駱前輩的吧,來,我來敲門!」

  沈醉雲一邊笑著一邊用力扣動門環,大門砰砰地響了起來,裏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哪一個?」

  「長歌,開門,有貴客上門了!」沈醉雲老實不客氣地嚷著,顯然他與這陰陽劍門上下都很熟悉。裏面的人聽出了他的聲音,一個略顯得稚嫩的聲音斥駡道:「該死的沈醉雲,你算哪門子貴客!」

  隨著這斥駡聲,大門打開了,裏面走出一個娃娃臉的青年,見到軒轅望後怔了一怔,接著看到沈醉雲,臉上的驚愕才收住:「果然是你這傢夥!」

  大概是看到有陌生人在的緣故,這個娃娃臉的青年沒有說別的什麽,而是瞪了沈醉雲一眼,向軒轅望施了一個禮:「請教這位……」

  這年輕人長了張娃娃臉,行事也有些稚嫩,遠沒有沈醉雲給軒轅望的那種圓滑感。軒轅望也行了一個禮,搶在沈醉雲之前說道:「我叫軒轅望,想來拜會駱前輩,希望有幸能得到劍宗的指點。」

  「是麽?」年輕人眼神一亮,雖然這個叫軒轅望的同齡人話說得很客氣,但很明顯,這是一個外地來的劍士,已經有許久沒有外地來的劍士了,今天也許可以同他比試比試呢。

  「我是陰陽劍門弟子展長歌,請進。」娃娃臉的年輕人將軒轅望引進了院子,鋪著鵝卵石的院子倒很整潔,只是沒有任何花草山石,使得若大的院子顯得有些空蕩。軒轅望目光在院子裏的腳印上一掃而過,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他卻發覺出這些腳印的怪異之處。

  「這些腳印,雖然分散卻不零亂,而且相互間沒有踐踏的痕跡,如果是這展長歌留下的,那證明他的步法極爲純熟,每一步都分毫不差,但這也證明他爲人有些古板,在變通這一點上必然有所欠缺……」

  「請問軒轅……軒轅先生是哪個門派的弟子?我好向我師父通稟一聲。」

  展長歌領著軒轅望來到另一扇月亮門前,他停住腳步,向軒轅望問道,在對軒轅望的稱呼時,他稍稍停了一下,這讓軒轅望微微一笑:這個年青人一定不常與人打交道吧。

  但這也讓軒轅望有些悲哀,從他的口氣中,這位展長歌應該是劍宗駱鵬的弟子,居在京城中的一代劍宗的弟子與人打交道的少,只證明這位劍宗已經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了。

  「劍道華閑之先生門下,軒轅望。」

  「劍道……」展長歌皺著眉苦苦思索,天下各大劍門中,並沒有一個劍道門啊,沈醉雲在旁邊微微一笑,也沒有爲軒轅望解釋,軒轅望心中一動,這位沈醉雲雖然與展長歌很熟悉,但似乎相處得並非十分融洽啊。

  長一輩的劍技高手們在勾心鬥角中讓重振劍藝的時機白白流逝,而新一代的劍技高手又要重復他們的道路,國人爲何總是喜歡在內鬥中消耗自己的聰明才智,而不主動將這些能量用於開創新的境地?

  「啊,對不起。」發覺自己有些失禮,展長歌向軒轅望點了點頭,他大步向園子裏走去,走了五步突然停住,滿臉驚容地回過頭來:「華閑之?英雄會的魁首,今聖的劍技之師?」

  「正是。」軒轅望微微垂下頭來,他終究還是想起了老師的名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展長歌連著說了兩句「原來如此」,第一句裏滿是驚訝,第二句裏則充滿戰意,軒轅望的身份,讓他與軒轅望交手的願望更加強烈了。

  他快步消失在月亮門之內,出於對一代劍宗的尊敬,軒轅望立在門前等待,原本想跟進去的沈醉雲只得停住腳步,小聲向他說道:「陰陽劍門的駱前輩待人極和氣,豪爽大方又不太拘泥禮儀,早幾年,來他這兒混飯吃的人多著呢。現在是門庭冷落車馬稀了,但你越是拘禮,恐怕駱前輩越是不歡喜呢。」

  軒轅望笑了一笑,心中卻有些不以爲然,駱鵬歡喜不歡喜,那是駱鵬的事情,自己表示不表示敬意,那則是自己的事情。

  大約等了一會兒,展長歌匆匆走了過來,表情有些古怪:「軒轅望,請進來吧。」

  月亮門內,別有洞天,與外院的空曠不同,這裏有些花木,假山與盆景安排得錯落有致頗俱匠心。軒轅望心中一動,華閑之在自己的院子裏,也總愛擺弄些花草樹木。他的這個愛好,聽崔遠鍾說很早以前就有了,而且,他佈置的花草樹木,總是暗合劍理。

  軒轅望的腳步在這些花木盆景前稍稍一停,展長歌的表情變得更爲古怪:「軒轅兄,爲什麽停下來了?」

  「哦,這些花木盆景應當是劍宗前輩親手佈置的吧?」

  軒轅望的問話讓展長歌的目光怔怔盯在他的臉上,半晌他露出歡欣的表情:「軒轅望,果然不愧是華閑之先生的弟子,走,快走,我師父見了你一定很歡喜!」

  他對軒轅望的稱呼從見面起到現在先後換了三個,先是軒轅先生,接著是軒轅兄,再接著是軒轅望,一個比一個更親近,大約是對軒轅望的看法在不斷改變的緣故吧。

  「這位是我師父。」

  他們從花木盆景間穿過,來到了一座已經明顯有些老舊的廳堂,一個衣著樸素的長袍的老人負手而立,從外表看上去,他有些其貌不揚,如果不是展長歌介紹,軒轅望甚至會把他當作駱鵬家中的園丁。

  「劍道門下軒轅望拜見劍宗駱前輩。」

  軒轅望深深施了一禮,並沒有因爲駱鵬的外表而有絲毫輕視。駱鵬擺了擺手:「不要多禮,你也懂園藝?」

  「晚輩不懂。」軒轅望擡起頭:「不過,晚輩老師對於園藝也很有興趣,他常說,園藝與劍理相通。所以,晚輩能從前輩院落佈置看到劍意。」

  「哦,你說來聽聽吧。」聽到軒轅望稱華閑之爲「老師」,駱鵬稍稍怔了一下,接著向軒轅望問道。

  「這……」軒轅望看了他一眼,心中猶豫了會兒,看到駱鵬嘴角浮起一絲似嘲似譏的微笑,他雙眉輕輕揚了起來:「引而不發,舒而不展。」

  「引而不發,舒而不展!」

  展長歌與沈醉雲在心中重復了一遍軒轅望的話,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軒轅望與駱鵬對望了一眼,發現駱鵬的目光有些複雜,既有驚訝,又有惋惜。

  「我說錯了麽?」

  軒轅望的問話使得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駱鵬的臉上,駱鵬搖了搖頭:「不,你說得很對……軒轅望,有沒有興趣與我試試劍?」

  軒轅望心中一喜,他來的目的就是見識一下京都劍宗的絕技,雖然駱鵬主動提出與他試劍讓他覺得有些怪異,但想到沈醉雲對他的評價,軒轅望又釋然了。而且,與劍宗交手讓他非常激動,很難冷靜下來去想其他的事情。

  「師傅,請讓我與軒轅望試劍!」

  軒轅望的興奮只持繼了一會,展長歌的話聲讓他平靜了下來,以身份而言,展長歌與自己試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果然,駱鵬微微一笑:「那好,就由我這個弟子代我請教一下劍道,軒轅望,你看如何?」

  軒轅望無法拒絕,他心中有些遺憾。

  衆人一起來到了前院,這麽大規模的宅邸竟然沒有劍室,讓軒轅望對駱鵬現在的處境有了更深一步的認識。這位陰陽劍門的劍宗,並不是簡單的家道中落呵。

  「請!」

  當兩人行禮交劍的時候,軒轅望已經完劍收攏了心情,他微退一步,將劍收在胸前,看著展長歌。

  展長歌手中的劍長二尺九寸,他沒有急於進攻,而是微側身軀,擺出一個半收半放的姿勢。軒轅望見他不搶攻,於是向前邁了一步,隨著他身軀晃動,劍上青芒一展,直刺向展長歌的左胸。

  他的劍遞出一半時,看到展長歌慢吞吞地劃出一劍,雖然展長歌動作看起來並不怎麽迅速,但卻非常恰好地搭上了軒轅望的劍身,這讓軒轅望微微一驚。但更讓他驚訝的事情在後頭,展長歌的動作雖然看上去緩慢,但一氣呵成,他擰腰翻臂旋腕,劍隨著他身與手的動作,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光。

  本來兩劍相交,劍上的反彈之力會將雙方的劍震開,但是,隨著展長歌的動作,軒轅望不但沒有感覺到劍上的反彈之力,相反,他覺得自己的劍似乎被一種陰柔的力量牽引,甚至連他的腳步也不自覺間隨著這股陰柔之力帶動,向前邁了一步。

  緊接著,展長歌又是擰腰翻臂,還向側前方邁了一步,軒轅望覺得自己的劍再次被他的劍帶動,迫使得不得不再向前跨出一步。

  當軒轅望被對手劍上怪力引導向前跨出第三步時,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離對方極近了,他猛然回身奪劍,卻發現原本牽引著他劍的那股陰柔之力突然消失了。他幾乎失去重心,向後踉蹌數步,恰在這時,展長歌向前連環跨步,手中劍突然變得迅捷如電,直指軒轅望的胸前!

第三章 知我者謂我心憂

  「陛下,這些大臣們既然把矛頭對準我,陛下不妨就用我來做餌。」華閑之再爲陛下沏了一杯茶,微微眯了一下眼:「雖然陛下的劍技老師既沒有品級又沒有爵位,但想要這個位子的人多著呢。」

  「閑之,你是說再以這個位子爲餌?」

  「對,朝中大臣食古不化,陛下剛剛說了,他們攻擊我很時多數提到了我擅改古制變劍藝爲劍道。」華閑之目光中閃過一絲譏諷,不管什麽時候,在這個國家裏,變革者總是會成爲受攻擊的對象。他慢慢撫摩著自己的膝蓋:「陛下,據我所知,陛下有意重編御林軍是不是?」

  「是,要重振我大余國,必須改官制、財政和軍制。軍制之中,首先便是要改這御林軍,不僅因爲御林軍拱衛京城,也因爲御林軍是我大余少數有魔石戰士的部隊。我已經校閱過御林軍,發現這御林軍戰力與我的府兵尚有差距,如若不採用新的軍制,御林軍只不過空有其表而已。」

  「陛下,我記得扶英軍制之中,軍隊都配有劍技教官,雖然劍技對魔石戰士實戰用處不大,但至少可以強其體魄煉其意志。御林軍劍技總教頭,這在我大余也不是沒有先例,如果陛下……」

  雖然拒絕了那些阿諛大臣「上尊號」的請求,但按照慣例,趙王即位之後還是得有一個尊號,趙王選擇了「武泰」這兩個字,這兩個字也就成了趙王去世前臣民們提起他的尊稱。他微微笑了一下:「閑之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苦了你們師徒了。」

  華閑之輕輕低下頭,沒有說什麽,正在這個時候,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聽聲音應當是崔遠鍾的,但他現在腳步極爲虛浮,顯然遇到了什麽惶急的事情。

  武泰帝看到崔遠鍾臉上帶著焦急與悲哀的表情出現在門前時,關切地問道:「遠鍾,什麽事情讓你這麽焦急?」

  「陛下……老師,依素……依素姑娘她……」

  華閑之猛然站了起來,但又頹然跌坐下去,雖然崔遠鍾沒有繼續往下說,但他帶來的是個什麽消息華閑之心中已經很明白了。

  他們還在扶英的時候,依素的來信便停止過一回,但他們回到大余後,陸續又收到了依素的幾封信。信裏的內容都相當簡單,無非是問好與回憶,但每一封信華閑之都細心保存了下來。對於這個體弱多病的女子,華閑之既憐惜,又關愛,不僅僅因爲自己與她亡姐那有名無實的姻緣,也因爲這女子是天底下最瞭解自己最支持自己的異性。自己雖然以醫術自負,但大余的傳統醫學卻無法治好依素先天不足之症,自己在扶英也曾經多方打聽,雖然得知泰西醫學另辟蹊徑,卻暫時無暇顧及此事。

  見到華閑之如此頹然,武泰帝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這位素依姑娘與華閑之的關係,自然有人向他彙報過,他微微歎了口氣,華閑之年過三旬仍然未娶,爲的就是這個不幸的女子吧。

  「素依怎麽了?」

  過了好一會兒,華閑之恢復了平靜,他擡起頭來看自己最鍾愛的弟子,卻發現他已經滿臉淚痕,他知道結果了,這結果與他心中預感的沒有什麽兩樣。

  「遠鍾,你回屋去歇一會吧。」

  從崔遠鍾手中接過一個信封,華閑之平靜地說道,崔遠鍾哽咽著點點頭,也顧不得向武泰帝施禮,轉身便離開了屋子。

  「閑之,節哀。」武泰帝歎息了一聲,拍了拍華閑之的肩膀說道。

  「多謝陛下關懷。」華閑之微微行了一禮:「事不宜遲,爲了儘早全力推行陛下的新政,陛下明日早朝時便請下旨命我爲御林軍劍技教頭,那些頑固大臣必定會全力阻撓,他們必然會推薦各大劍門的劍宗劍師,陛下便下旨在京城舉行劍技大會,擇優勝者爲御林軍劍技教頭,那些頑固大臣對此無法反對。到時只要我與遠鍾他們能獲優勝,那麽陛下便可以用識人不明、識勢不清責備他們,進而陛下可用新人行新政。」

  屋子裏很靜,只有華閑之朗朗的聲音,武泰帝雙眉漸漸擰在一起,他明白,這個時候不是自己插話打斷的時候,等華閑之的話全部說完,武泰帝站起了身:「閑之,我知道了,我先回宮準備,你保重。」

  送別武泰帝,華閑之回到自己的書房,夕陽的光芒從窗紙外透了進來,罩在書桌前的他身上,他拿了一卷書,無意識地在手中翻動著。

  如果五位弟子進來,一定會被淚流滿面的他驚呆。這位在五弟子心目中深沈如海的老師,這個時候,象個孩子一樣,無聲無息地抽泣著。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呵……

  「去!」

  幾乎在展長歌喝聲傳入耳中的同時,軒轅望也感覺到他劍上的劍芒。軒轅望因爲腳步踉蹌,整個身軀已經完全散了,對方這一劍,他既無法用劍撥擋,又無法側身閃避。

  「糟了……」

  軒轅望心中登一跳,在危急之間,他身軀突然直挺挺向後倒了過去,展長歌的劍貼著他的胸與鼻刺了過去,劍芒帶起的勁風讓他臉上隱隱覺得疼痛。

  他這倒下去的姿勢與展長歌知道的任何劍式都不相符,相反,倒像是一個人暈迷後直挺挺地倒下。展長歌本來可以乘勝追擊的,而且如果他乘勝追擊的話,躺在地上的軒轅望幾乎無法再閃避,但他的對敵經驗比起軒轅望來說差了許多,那一刹那間竟然沒有追擊,而是略微怔了一下。

  正是這極短暫的一下怔忡,讓軒轅望有了喘息之機。躺在地上的軒轅望單臂側撐,一腳踹在展長歌的膝蓋上,展長歌被踢得向後退了幾步,當他穩住腳又沖上前來時,軒轅望已單膝跪地挺劍做好了防御姿勢。

  兩人交手不過是片刻的事情,軒轅望落入不利局面更只是一瞬間,但這一瞬間雙方的長處與短處都被駱鵬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弟子展長歌雖然深得陰陽劍門的真諦,但在實戰上還有很大欠缺,更缺乏那種在生死關頭鍛煉出來的隨機應變;而這個上門來求教的軒轅望,則極善隨機應變,不過基本功卻稍稍不夠火候。

  「如果長歌經驗更豐富些,現在應該已經取勝了。但那個軒轅望神情不但沒有絲毫沮喪,卻顯得更加興奮,這是爲什麽?」

  駱鵬撚著自己有些散亂的鬍鬚,牢牢盯住軒轅望。軒轅望依然保持著那半跪的姿勢,當展長歌沖上來伸劍直刺時,他猛然彈身跳起,手中劍自下而上劃出一道光弧,「錚」一聲將展長歌的劍格開。

  展長歌翻臂抖腕,隨著他的動作,軒轅望又感覺到他劍上傳來的牽引之力,這一次他心中有所準備,因此沒有向前幾次那樣被對手帶動步伐,但他反擊的幾劍都因爲這牽引之力而落空。

  「是了,陰陽劍門,陰陽劍門,這個叫展長歌的用陰力守,用陽力攻,陰陽變化使得我無法隨心所欲……」

  腦子裏疾轉,軒轅望思考著對策,他並不想單純憑藉緋雨傳授的神奇劍式擊敗對手,隨著他劍技的提升,他越發地覺得,一兩式神奇的劍式固然在實戰中對劍士有很大幫助,但在真正提高劍士在劍的造詣上卻用處不大。他與華閑之練劍時,發現即使是再平凡的劍式,華閑之使出來都擁有無窮的威力,他向華閑之請教其中原因,華閑之給的答案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對方的動作極爲簡單,不管是在進攻還是在防守,無非是翻臂旋腕,但配合他的步法與腰力,産生了防守用的陰力與攻擊用的陽力……陰陽二力交織在一起,因此産生了無窮無盡的變化,這大概就是老師說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了……」

  身體與展長歌交錯而過,回手震開展長歌攻來的兩劍時,軒轅望的腦子裏仍然在分析著對手。他對劍技的悟性堪稱超一流,這一點就連華閑之也讚歎不已,認爲五弟子中只有陽春雪或者可以與他相比,但比起他對劍的專心執著,陽春雪則差了許多。因此,雖然與展長歌交手不到十式,他已經對陰陽劍門劍技的特徵有所瞭解。

  「好!」

  展長歌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對手,他與沈醉雲交手過許多次,但兩人知根知底,遠不如軒轅望這陌生的對手來得有趣。他精神一振,側身提步,劍在身前斜向劃過,這不太象劈刺,倒有點象農夫用鐮刀收割。

  「錚!」

  軒轅望側劍挑開對方的劍,這一次他又感覺到對方劍上傳來的怪力,雖然明白對方的特徵,但對於這劍上的怪力是如何産生的又該如何對抗,軒轅望此時仍然一籌莫展。

  因此,軒轅望向後退了幾步,避開展長歌的鋒芒。但展長歌步法嫺熟,步步緊逼過來,軒轅望注意到他的步法與地上的腳印暗合,他心中一動,努力回憶起地上的腳印起來。

  「去!」

  幾乎在他憶起地上腳印的同時,他將劍遞了出去,這劍正指向展長歌必然會踏的地方,迫使展長歌身形緩了一緩。展長歌「咦」了一聲,後續的劍式不禁滯了一下,沒有繼續使出來。

  展長歌的這一滯原本是軒轅望反守爲攻的最好時機,但陰陽劍門的劍式已經引起了軒轅望的極大興趣,他放棄了這個機會,而是挫身頓劍,凝望著展長歌。

  一直關注著他們的駱鵬眉頭一挑,他當然看出軒轅望是有意放棄這個機會,軒轅望明明處在下風,卻放棄能逆轉戰局的機會,目的只是爲了見識自己陰陽劍門的絕技麽?

  展長歌的凝滯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很快揮劍來引開軒轅望的劍,軒轅望不等雙劍相遇,立刻撤劍回避。但展長歌揮劍的劍式並沒有用老,而是半途變式,又劃了一個圈,刺向軒轅望胸前。

  「好!」

  軒轅望再次稱讚了一聲,他飛快地遞出三劍,這三劍迅捷如電,深得八臂劍門的精髓,他想以快制動,破了展長歌的劍式,但他三這劍一刺入展長歌劃出的光圈中,就覺得劍尖被某種力量牽引,讓他這三劍有如石沈大海,沒有激起任何風浪。不等軒轅望撤劍,展長歌的劍揮舞如風,一個光圈又一個光圈地劃了出來。軒轅望面前大圈套小圈,正圈連斜圈,全是展長歌的劍芒。這些劍芒就象天空中的星河一樣,讓軒轅望看得神馳目眩,他雖然左支右擋,卻沒辦法從這些光圈中掙脫出來。

  「按理說他劃出這麽多劍芒,他的精氣神消耗得應該非常厲害才對,可是我看他雖然微有汗跡,呼吸卻不算急促,證明這並沒有耗費他太多力量,爲什麽他能做到這一點?」

  連著退了幾步,軒轅望腦中飛快盤算著,透過展長歌的劍芒,軒轅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神情,還可以看到他身後的月亮門。剛才他們出來的時候,月亮門並沒有關上,因此軒轅望眼睛餘光穿過月亮門看到了內院的那些假山草木。軒轅望心中一動,像是抓住了什麽:「引而不發,舒而不展,綿綿不絕,生生不息?」

  雖然還無法明白陰陽劍門這陰陽二力是如何産生的,但這一瞬間的靈感,讓軒轅望完全看破了展長歌發出的光圈的秘密。這些光圈每一個都留有餘地,也正是因此,這些光圈每一個展長歌都未盡全力。要破這光圈,一昧去拆去擋都是不正確的,而應當聚力一擊才行!

  「呵!」

  軒轅望發出清嘯,他突然提劍從展長歌的劍圈中掙脫出來,接著不去理會展長歌舞出的絕大多數光圈,而是身心劍三合爲一,找准了那些劍圈中最中間一個,猛然全力突了過去。他這一擊就象奔雷滾過一樣,帶著震耳的呼嘯聲。兩人劍芒砰然相撞,在一片轟鳴聲中,兩人身體貼在一起。

  「果然破了!」

  展長歌劍上的劃出的漫天光圈已經全部消失了,兩人都是雙手握劍,粘在一起。這時已經不再是劍式的較量,而是兩人臂力的較量了。

  劍咯咯吱吱相互磨擦了好一會兒,兩人同時發力,將對方推開。軒轅望哈哈一笑:「陰陽劍門的劍式,果然奇妙無比!」

  沈醉雲眉頭挑了一下,他側過臉去看駱鵬,卻發現這位劍宗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在那兒微微笑著。這個笑容讓沈醉雲心突的一跳,總覺得這其中似乎別有用意,他常來拜會駱鵬,當然知道這位劍宗脾氣。

  「這麽短時間就看出了我陰陽劍門劍式的秘密,這少年的悟性……可惜,可惜,他不是我陰陽劍門弟子。長歌的悟性也算極高的了,但比起他來似乎還差上一些。而且,他的見識更非長歌所及……」

  「再來!」展長歌並沒有因爲軒轅望破了他的劍式而沮喪,他揮劍跨步,動作不是很迅速,但又是漫天的光圈隨著他劍的揮動而形成了。

  「被我破過的劍式,再對我就沒有任何用處了!」軒轅望突然跨步扭腰翻臂旋腕,動作與展長歌幾乎沒有區別,但不同的是,他劍上只畫出一個光圈。這一個光圈擊入展長歌那大大小小的光圈之中,刹那間火星四射,展長歌的劍脫手而出,他臉色蒼白,看著指在自己胸前的軒轅望的劍,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軒轅望收回劍,還劍入鞘後行了個禮:「多謝指點。」

  展長歌呆呆地看著他,好一會兒還沒有回過神來,他根本沒有弄清楚,自己在那一瞬間是怎麽被對方擊飛了劍。軒轅望第一次破到他的劍式,他認爲那只是一個巧合,但第二次不但破掉自己的劍式,還順勢制住自己,這不可能又是巧合!

  「夠了,長歌,你輸了。」

  從自己弟子臉上的表情中看到了迷惘,駱鵬苦笑了一下,這個弟子什麽都好,就是有些愛鑽牛角尖,這一戰的失利,必然會讓他的信心産生巨大動搖,如果他能從這一戰的失利中掙脫,那麽他便突破了目前的局限,可以進一步深窺陰陽劍門的劍理,相反,如果他無法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也就意味著他在劍技上的成就僅此而已了。

  或許,對於他而言,後者才是一個更好的結局吧。劍技已經到了窮途沒路,但這最後一代的少年劍士中卻是英傑輩出,趙冰翼、諸葛眠風、沈醉雲,這些都是橫在長歌之前幾乎無法突破的對手,現在又來了個軒轅望……據說,華閑之劍道門下,軒轅望只不過是二弟子呢。

  就讓陰陽劍門與自己一起,被這無可抗拒的命運卷走……

  「駱劍宗……還請駱劍宗指點。」

  看到展長歌默默退下,軒轅望轉向駱鵬,從展長歌的劍技之中,他發覺陰陽劍門的劍技確實博大精深,如果能得到駱鵬的指點,自己獲益會更多。

  駱鵬微笑著看了軒轅望一眼,正當軒轅望以爲他要應戰時,他卻說了一句讓在場所有的人都吃驚的話:「罷了,我老了,未必是你的對手。」

  「軒轅兄,要不要我送你回府?」出了陰陽劍門那貌似龐大實則簡陋的院子,沈醉雲關切地問道:「京城很大,如果你不熟悉的話,容易迷路。」

  「謝謝沈兄,沒有關係,這不有馬車嘛。」

  軒轅望向他行了一個禮,伸手招了一輛馬車,他登上馬車時,發現沈醉雲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著他,軒轅望心中一動,向沈醉雲揮揮手:「沈兄,我與老師住在慶王胡同,你有空不妨去玩玩吧。」

  沈醉雲也揮了揮手,軒轅望轉過頭來,心中回憶起剛才駱鵬的話來。

  「看了軒轅少兄的劍技,劍道門下,果然非凡。我老了,給不了你什麽指點……呵呵,我的人老了,我的劍也老了……」

  無論軒轅望如何自負自大,也絕對不會相信這一位堂堂劍宗給不了自己指點,雖然大驚之後的他再三懇求,但駱鵬總是用這麽幾句話來打發,到後來軒轅望明白這位劍宗是打定主意不同自己交手了,因此不得不告辭離開。

  駱鵬究竟是出於何種思考而拒絕與自己交手呢?

  「人老了……劍也老了……」

  軒轅望心中反復咀嚼著駱鵬的這句話,覺得這句話中還有別的意思。陰陽劍門是一個大劍門,千年來幾乎代代都有劍宗出現,那龐大的宅邸也見證了陰陽劍門在大余朝曾經的輝煌,但是,現在的陰陽劍門空有其表,自己在裏面許久,也只看到駱鵬與展長歌兩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駱鵬確實老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僅三十四歲就成爲劍宗的劍士了;而他的陰陽劍門也老了,不再是人聲鼎沸全國劍士都向往的聖地,而是一處門可羅雀的破落宅院……

  駱鵬守著這麽大的宅子,既不賣掉也不租出,無非是想用自己的清高維持這個千年劍門的最後尊嚴,維持他所堅持的劍技之路的最後尊嚴。沈醉雲說早些年有許多劍士來陰陽門混飯吃,那時駱鵬大概還想以一己之力讓劍技能繼續輝煌下去吧,但現在的情景,他的心可能已經冷了。

  哀莫大於心死。

  可是,自己的出現,應當能激起他的求勝心,事實上,他讓展長歌與自己試劍,不就是爲了求勝麽,爲什麽勝負分出後,他不出手替弟子找回顔面,而是自承不如呢?

  從駱鵬的目光裏,自己看到一種練達,一種此前只在老師眼中看到的智慧的光芒。這位劍宗,是不是從自己身上、從他的弟子身上看到了什麽?他似乎有些擔心,他是在擔心陰陽劍門還是在擔心劍技?或者是在爲天下苦苦掙扎如他一般的劍士擔憂?

  夏天的京城,悶熱潮濕,即使是坐在馬車之上,軒轅望也沒有感覺到風的涼意。那匹拉車的馬噴著濕熱的汗汽,看上去既是饑渴又是疲憊。軒轅望覺得有些煩躁,空氣讓人覺得窒息壓抑,像是有什麽事情將發生似的。

  大概要打雷下雨了吧。

  從陰陽劍門到慶王胡同的華閑之宅邸,因爲車夫愛惜馬力,不讓馬全力奔跑的緣故,馬車大約跑了泰西時間半個鐘點。等軒轅望在府前從馬車上下來時,天空中閃電比十個太陽還要亮,緊接著一個炸雷響起,震得人心怦怦亂跳。還沒等他跨進門,雨點嘩嘩地落了下來,帶起了一陣泥土的腥味。

  「險些成了落湯雞了……」

  抱著劍,他推開門,卻禁不吃了一驚。華閑之與崔遠鍾兩人赤著胳膊,在這大雨之中正在鬥劍,看他們動作都是全力以赴,倒不像是師徒在較技,而是生死仇敵在搏殺。

  「老師,遠鍾哥!」

  他叫了一聲,正在激鬥的兩人停了下來,華閑之看了他一眼:「阿望,你也要來試試麽?」

  從駱鵬那兒帶來的一股悶氣,突然間在這時被引發了,軒轅望關上院門踏向前來,只走了幾步,雨點就將他全身打濕了,他索性將衣服也脫了,同華閑之、崔遠鍾一樣,打了個赤膊站在雨中。

  「一起上?」

  看到華閑之與崔遠鍾都沒有退出的意思,軒轅望問道。雨點劈劈叭叭打在他的臉上,讓他幾乎睜不開眼,他抹了一把臉,卻發現華閑之做了個手式:「一起上!」

  三人也不知道是誰先動手,突然間就沖到了一起。剛開始時,是軒轅望與崔遠鍾兩人攻擊華閑之,但後來三人完全各自爲戰,時而軒轅望與崔遠鍾聯手戰華閑之,時而華閑之與軒轅望合夥攻崔遠鍾,時而華閑之與崔遠鍾齊襲軒轅望。起初軒轅望還有些束手束腳,但打著打著他完全放開來,劍氣夾著水珠四處飛濺,院子裏他們的劍嘯聲甚至壓住了天空中的雷聲。

  在西廂自己屋子中的柳孤寒悄悄從床上爬了起來,推開窗子,他靜靜看著自己的老師與同門的惡鬥。兩團熾熱的火焰在他的眸子中熊熊燃燒,如果不是他的傷勢還沒有痊愈,他一定也會加入到這戰團之中,與華閑之他們一起揮灑著自己的汗水。

  這樣的大時代裏,這樣的大命運中,一個人,是何其渺小呵。

  激鬥持續了許久,三人身上已經全部是泥水,就象三個泥人一樣。因爲疲倦,三人停了下來,就這樣坐在泥地上,任雨水洗刷著自己的身軀。

  「好了,我累了……」看到崔遠鍾與軒轅望眼裏仍然有戰意,華閑之這時已經收攏了心情,他站起來擺了擺手:「去洗個熱水澡吧,不要著涼了。」

  軒轅望早就猜出有什麽事情發生,但華閑之沒有說,他也就沒有問。洗了澡之後,他踱到了柳孤寒的屋子,柳孤寒這時又回到了床上,一接觸他詢問的目光便偏過頭去:「少管閒事。」

  「這不是閒事!」

  雖然軒轅望很想這樣說,但看到柳孤寒臉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他退了出去。柳孤寒就是這個脾氣,軒轅望也不著惱,柳孤寒不說,一定有他不肯說的理由。好在,院子裏還有一個最精明的人在。

  陽春雪噘著嘴,老大不高興地看著軒轅望,看上去不象個半大的姑娘,倒像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軒轅望心怦地一跳,他可是非常瞭解這個從街上救來的小師妹,雖然她臉上的稚氣始終未脫,但拔劍殺人時,她也絕對不會皺一皺眉頭。

  比起她來,自己這個從未殺過人的師兄,實在是嫩得可以啊。

  「不要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嘴巴上如此說,但陽春雪的表情分明在告訴軒轅望:「快來求我吧,我什麽都知道,快求我,接受我的條件,我才告訴你。」

  「呵呵,小雪,你關心不關心老師,關心不關心遠鍾哥?」

  「阿望哥,你好狡猾!」

  對於軒轅望給自己扣上的大帽子,陽春雪眼珠一轉,就想到了辦法,既然是小師妹,耍賴那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她嗔了軒轅望一句,自顧自躲進了臥室裏。軒轅望在外頭叫了她兩聲,見她不理會,也只有退了出來。

  乾脆直接去問老師吧,如果有什麽大事情,他不會瞞著自己的。

  抱著這個念頭,軒轅望來到華閑之的書房。他敲了敲門,聽到了華閑之說的「進來」才推門而入。

  華閑之的書房裏很簡單,除了堆積如山的各類書籍,就只有挂在牆上鬥大的「道」字比較特殊了。

  「老師。」

  「阿望……」

  看了軒轅望一眼,神色如常的華閑之放下手中的書,他指了指自己書桌前的椅子:「坐,陪我看會書吧。」

  軒轅望隨手從書架子上拿到一本書,是原前人寫的「撫案驚奇傳」,軒轅望翻了幾頁,裏面的故事他早就看過了,因此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書上。

  但是,華閑之只是默默地坐著,專心地看著自己的書,偶爾看到高興的地方,他的眉頭會輕輕挑了起來,看到難解的地方,他的雙眉則會緊緊地皺起。在看書的時候,華閑之的表情就象一個小孩兒,豐富而多變。

  「難道說什麽事也沒有?老師的表情……不象出了什麽事的樣子呵。」

  軒轅望開始有些懷疑自己的猜測,但是,以老師沈穩踏實的性格,怎麽會象開始那樣與自己和遠鍾在大雨中肉袒相搏?

  「看書如同練劍,要專心,雖然你手中那本撫案驚奇傳只不過是世情小說,但從中也可看到不少道理。阿望,如果你專心在看,自然會發現這些道理。」

  沒有擡頭,華閑之便知道軒轅望在分心,他平靜地說道。

  「是。」軒轅望微垂下頭,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手中的書上,雖然華閑之沒有說別的什麽,但軒轅望卻感覺到一種濃濃的甚至於可以說是化不開的哀愁。這是一種哀愁,也是一種惆悵,更是一種擔憂。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第四章 他鄉遇故知

  大余國將在國都燕安會集天下劍士舉行「劍聖戰」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傳遍了京城。京城因此而沸騰了,對於剛經過一場血戰的百姓來說,這是個非常吸引人的話題。至於京城的劍士們,更是如同被春雷驚醒的生物,前所未有地活躍起來。

  種種小道消息與傳聞,通過各方渠道傳播開,隨著這消息的傳播,大余國各地的劍門都被驚動了。對於絕大多數都陷入窮困潦倒境地的劍士們而言,參加「劍聖戰」獲取一個好名次,甚至引起今上泰武帝陛下的注意,從此榮華富貴平步青雲,這是他們最好的出路。可能想象得到,四面八方多少會三招兩式的劍士們,必然都將已經抛下的劍重新握在手中了。

  「這一戰關係到我劍技之命運,只能勝不能敗!」

  燕安東市的某所大宅院裏,一個長眉的老人端坐在中間,他表情非常嚴肅,當他捋須說話時,也頗有幾分威嚴。

  「可是,陛下將開始劍聖戰的時間定在半年之後,以方便舉國劍士參與。」另一個老人似乎是有意與他唱反調:「你以爲舉國數百劍門參加的大戰,我們就一定能勝出?」

  「我們在座之人,或許未必能勝出,但天下十七位劍宗,我們京城裏便有三位,而且是最出色的三位!」

  「他們,他們會參戰麽?」那個唱反調的老人撇著嘴,那幾位劍宗,傅苦禪常年在四處飄泊,混沌劍門的左思斂與陰陽劍門的駱鵬又都心高氣傲,他們會替京城的劍門出戰?

  「我們京城所有劍士聯名懇請,責之以大義,動之以真情,他們必然出戰。」那個長眉老人冷笑了一聲:「他們也不希望劍技從此沒落,這一戰很有可能就是我們劍技的最後機會!」

  唱反調的老人沒有再說什麽,但臉上的懷疑卻再明顯不過了,其他人這時也七嘴八舌參與進來。那個長眉老人靜靜聽了會兒,覺得這些人並沒有拿出什麽更好的主意,因此他示意衆人安靜下來:「那麽,我們便以劍會的名義去請左思斂與駱鵬。」

  他的提議再也沒有人反對,劍會這個組織,原本是各大劍門的聯盟,隨著劍技的衰微,現在也是名存實亡,但這個牌子還存在,對於絕大多數劍士還有影響。

  「有一件事……」

  坐在角落裏遲遲未做聲的一個劍士突然說話,他環視衆人,臉上露出陰沈的表情:「華閑之這人,你們聽說過沒有?」

  在座的怎麽可能沒聽說過華閑之!事實上,當初華閑之周遊天下,在京城也頗與一些劍會的人交過手,更何況,幾年前在東都開定舉行的「英雄會」上,華閑之一舉折桂,在座的有些人就是英雄會上的仲裁。聽到那人提到華閑之的名字,衆人低低的議論聲突然都停了下來。

  「陛下原本是想將御林軍劍技總教頭這個職位給他的……諸位,我們的大敵,並非外地趕來京城的劍士,而是現在便居住在京城中的華閑之。他膽大妄爲擅立門戶,自稱什麽劍道,甚至將劍會品評劍士的劍匠、劍師、劍宗三級改爲三十六品……如果讓他再猖狂下去,數十年之後天下就沒有劍藝二字了!」

  滿座都陷入沈默當中,華閑之的劍技這裏的人或多或少都明白,誰都沒有把握能擊敗他,即便是駱鵬與左思斂這兩位劍宗,在這些劍士心中未必能比華閑之強。

  姑且不算華閑之那鬼神莫測的劍技,就憑他現在得到的泰武帝陛下的恩寵,那些歪門邪道的把戲便無法施展出來。萬一惹得陛下勃然大怒,「劍聖戰」被取消了,那麽劍技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將沈入水底,而這些劍士們十之八久將會成爲陪葬品。因此,這裏的人都意識到華閑之是實現他們目的的最大阻礙,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挑頭去對付華閑之。

  「華閑之之所以能得到陛下恩寵,無非是因爲他在『英雄會』上折桂而已。如果我們能在劍技上擊敗他,陛下自然不再信任他!」那個角落裏的人出言鼓動道:「即使不能擊華閑之,難道說華閑之的弟子也不能擊敗麽?」

  「擊敗他的弟子!」

  衆人心中立刻雪亮起來,這次「劍聖戰」有年齡分組,各劍門劍士執戶籍所在官府的年齡證明,參加二十五以下組、五十以下組及無差別組的大戰。華閑之要麽是參加五十以下組要麽參加無差別組,但他的弟子十之八九是會在二十五以下組,如果能讓門下弟子擊敗他們,那麽也能給陛下留下一個好印象了。

  燕安這個城名的由來,是因爲燕水從附近的安山中流出,再彙入開江,向東注入大海。東都開定便在開江之畔,因此,過去的詩人以「船首飲開定,船尾枕燕安」來形容兩地之間的聯繫。

  由於暴雨的緣故,燕水顯得比平時寬闊了許多,渾濁的河水滔滔東流,兩岸醉柳拂堤碧草搖曳,再配上水面上的點點白帆,確實能讓文人騷客如癡如醉。

  但是,軒轅望卻沒有心情去體會這些,他跟在華閑之與崔遠鍾的身後,慢慢來到了水邊。華閑之注視著河水許久,從懷中掏出一疊信來。

  軒轅望可以體會到華閑之的心情,素依的噩耗他也已經得知了,華閑之的五個弟子中,除了崔遠鍾,大約就是他和素依比較熟悉,因此,他們兩人跟隨華閑之來到燕水之畔。一想到這個紅顔薄命的女子,軒轅望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在他心中,也只有這樣美麗溫婉的女子才配得上華閑之。但是,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病魔奪去了她的生命,這對華閑之而言是非常痛苦的打擊。

  一位長期以醫術自負的郎中,沒有辦法拯救自己的愛人……

  華閑之拆開一封信,慢慢將那信紙打開,折成一隻紙船,他將紙船拿在手中,反復良久,輕輕蹲了下去,將紙船放進水中。

  紙船在燕水裏打了個旋兒,似乎是有些留戀,但還是被河水帶走,向下游飄了過去。軒轅望目送著紙船慢慢離開,漸漸消失在東都開定的方向,他突然覺得嗓子裏癢癢的,鼻腔也透出一股酸意來。

  素依其實在一年以前便已經病逝了,她明白華閑之在扶英籌劃大事,也知道自己的病逝必然會讓他心亂,甚至於有可能抛下手中的事情回國,因此,在她大病一場後的最後日子裏,只要她能清醒,就一封封地給華閑之寫信。每封信她都標了時間,讓家人每個月給華閑之寄一封去。因此,在她去逝之後,華閑之仍然能收到她的來信,仍然以爲她還安康。

  「素依,你何其癡也……」

  想到素依的良苦用心,華閑之心中便是一陣酸楚,他知道素依一向膽小,她病中一定非常希望自己能陪在她身邊,但她又是這人世間最瞭解自己的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願意讓自己分心——如果她身體康健的話她甚至希望能替自己負擔一些。因此,她將她的身體狀況瞞著,甚至連死後都瞞著。她一心爲了自己想,可爲何就不曾爲她自己想一想呵!

  從手中抽出另一封信,華閑之瞄了一眼,只看了時間,他便知道這信裏的內容,這些信,每一封他幾乎都能背下了。在扶英的日子裏,每天勞心勞神,而這些信便是夜深人靜時他寄託相思的慰藉。相思如刀催人老,素依之所以早逝,除了先天不足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對自己的相思吧,在她彌留之時,口中仍在不停念著的,想來是自己的名字,她如此想念自己,自己爲何就沒有抽空回一趟開定,去陪她說說話兒……

  第二隻紙船被放入燕水之中,這只紙船在原地停滯良久,才被一個小小浪花兒帶著,輕輕盈盈向下游飄去。軒轅望突然間覺得無法按捺,如果自己在這繼續呆下去,自己一定會淚流滿面,甚至失聲嚎淘。他向華閑之的背影深深伏下,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轉過身大步離去。沒走幾步,他便聽到背後崔遠鍾的哭聲,他的眼前也模糊了。

  一股鬱悶之氣憋在他的心頭,他發瘋了似的在燕水邊奔走,幸好這不是什麽踏青的時節,燕水河畔人並不多。他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片靜靜的松樹林中,他才恢復了平靜。

  「阿望……」

  緋雨低低的聲音讓他清醒過來,他看了看不知何時跟在身側的緋雨,勉強笑了一笑:「緋雨,我沒事。」

  「阿望,你老師與那位素依姑娘的事情我也知道,不過,我不贊成他們的做法……」

  緋雨的話讓軒轅望憤怒了,華閑之與素依的情感,在象他這樣的少年心中,那是最美麗最聖潔的戀情,但緋雨卻對此不以爲然。如果是別人,軒轅望至多覺得那人淺薄,但是緋雨這樣說,除了讓軒轅望感到憤怒之外,還讓他覺得失望。

  在軒轅望內心深處,多希望自己的戀人如同素依理解和支持老師一樣理解和支持自己呵。

  面對著軒轅望勃勃的怒火,緋雨輕輕將自己的手交在軒轅望手中,或許是因爲軒轅望劍技大進的緣故,她現在已經相當有形體了。軒轅望想甩開她的手,但迎著她坦然而溫柔的目光,不知不覺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氣。

  「你一定有你的理由,說給我聽聽吧。」

  雖然他有意壓抑,但話語還是有些生硬,緋雨微微點了一下頭:「阿望,人一生長不過百年,如果相愛者不能……不能自私一些,那麽就會象華先生與素依姑娘那樣成爲一個悲劇。素依姑娘爲何不隨華先生去扶英,即使這樣對她身體沒有好處,但還會比相思對她身體更壞麽?華先生爲何不帶素依姑娘走?就算是素依姑娘仍免不了天妒,但至少她最後的日子華先生可以陪在她身邊,讓她快快樂樂地渡過……」

  軒轅望沈默了,緋雨所說的雖然大膽,但確實讓他無法反駁。儘管素依姑娘的身體注定了她與華閑之的情感只會是一場悲劇,但至少,華閑之與她原本是有機會讓這一場悲劇之中多一些歡笑爲點綴的。甚至,如果素依姑娘真地與華閑之到了海外,她在華閑之的懷裏最後閉上雙眼之時,或許是一種幸福的逝去。

  「素依姑娘終究不是劍士。」沈默了許久,軒轅望向緋雨笑了一笑,只有女劍士,才能有緋雨這樣違背綱常禮教的想法吧。

  他突然想起開定的那位少女劍士古月明,當初英雄會上她那「喜歡劍」的言語彷彿還在眼前呢,現在的她,是繼續在劍技之路上追尋,還是已經嫁爲人婦了?

  離開了松樹林,軒轅望發覺自己迷路了——雖然他知道這是燕安郊區,但到底是在哪個角落他就完全不知道了。好在龐大的京城城牆是最好的路標,他一個人慢慢向燕安城行去,而緋雨則又躲回了劍裏。

  「有輛馬車就好了。」

  開始狂奔的時候他不覺得累,但現在則不同了,他對著自己抱怨,兩條腿因爲走了許久的緣故,都有些酸痛了。

  離燕安城已經很近了,因此官道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軒轅望四處打量,希望能找到一輛空的馬車,但旋即他又嘲笑起自己來,大概是受了華閑之與素依姑娘之事的打擊,自己的雙腳竟然如此軟弱了。

  「咦……」

  正當他收攏心神全力趕路的時候,一輛馬車從他身邊經過,車上傳來女子輕脆的驚呼聲。這聲音有幾分熟悉,讓軒轅望心中一動,他側過頭來,卻發現這輛馬車停了下來。

  馬車車廂一側的簾子被掀了起來,裏面露出一張如花似玉的臉。這張臉上帶著驚喜、嬌嗔還略微有一絲惆悵,這麽複雜的情緒,也只有這樣美麗的女子的臉上才會出現。

  「阿旺?」

  馬車裏的這位美麗女子輕啓櫻唇,吐出了這兩個字,軒轅望吃了一驚,他也覺得這個女子眉眼間似曾相識,但仔細想想自己並不認識她,可是她又能親熱地叫出自己的名字。

  這個女子神情複雜地看著軒轅望,良久她道:「怎麽,不認識我了?」

  「你是……」

  軒轅望撓了撓頭,露出尷尬的神情來,這個女子輕輕笑了一聲,讓軒轅望覺得有些輕浮。她伸出蔥蔥玉指,輕輕向軒轅望耳邊擰了過來,軒轅望反應得快,連退了兩步避開後皺起了眉:「姑娘!」

  「我是翠兒,你忘了?天香樓!」

  女子連珠炮一樣的話語讓軒轅望思緒微微恍惚起來,眼前這張成熟的豔麗的臉龐與記憶中那張臉重合起來。在東都開定,那個自己最爲落魄的時候給予自己關懷的妓院丫環,現在竟然又出現在眼前。

  「你是翠兒姑娘?」

  軒轅望想起那個寒冷的大年三十,那碗熱騰騰的魚頭豆腐,他心中湧起一股感激,目光也就變得熱切起來。

  兩人相視了一會兒,翠兒心中忽地湧起一種恨意,當初自己多希望能借眼前少年之力跳出火坑,可是這個沒良心的人兒卻突然間消失了……

  「你還好吧,怎麽會到京城裏來了?」

  看見她目光盈盈沒有做聲,軒轅望有些奇怪地問道。

  「還好?還好!」翠兒臉上浮起了一絲淒涼的笑來:「有什麽好的,做婊子的,無非就是那個樣兒。」

  她的話裏粗俗之中還帶著一絲憤憤,軒轅望微微有些愧疚與不安,翠兒終究還是沒有跳出那個火坑。

  「倒是你,我記得你當時就在爲聖上做事,現在呢,是不是當了將軍了?」

  翠兒接下來的話裏就略有些挖苦了,軒轅望現在的樣子怎麽也不像是當了將軍。軒轅望哈哈一笑,全然沒有把她的挖苦放在心上,他這憨憨的神態讓翠兒心中一軟,又想起當初他那幅傻乎乎的模樣,因此也就沒有再難爲他:「阿旺,你要進城是麽,如果不怕被人說閒話,就坐在我車上吧。」

  軒轅望稍微遲疑了一下,見翠兒哼了一聲便回到了馬車裏,他笑了笑:「那謝謝你了,翠兒姐姐。」

  他這一句翠兒姐姐正是當年翠兒強迫他叫的,這聲音讓翠兒雙足一軟,差一點就沒有站穩。背對著軒轅望,翠兒鑽進了馬車,軒轅望則爬上了車夫的副座,馬車車夫笑眯眯地看著兩人,見他們都安靜下來,用力甩了一下鞭子:「駕!」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軒轅望危襟正座,許久也沒有說一句話,他也沒有聽到裏面翠兒說話的聲音。

  車聲轔轔,軒轅望的心也怦怦跳個不停。這次與翠兒的見面,緋雨恐怕會不高興吧,但這種巧合是老天造成的,自己總不能拒絕翠兒的好意,那樣的話她肯定會認爲自己是瞧不起她……

  燕安城共有九座正式城門,其中南面有三座,翠兒的馬車就是從三者中的「瓊門」進入的。馬車進了瓊門便上了「三棵松街」,這是東西二市之外平民居住的一個主要場所,雖然不是正街,但倒也繁華。街兩旁店鋪林立,街道上商販雲集,叫賣聲呼喚聲吵嚷聲不絕於耳,讓人沒有會刻清靜,也讓坐在馬車裏的翠兒心神更加煩躁。

  今天原本是去城外的慈恩寺許願的,卻沒想在回來的路上遇到這個冤家,遇到倒也罷了,如果自己裝沒見到就這樣經過,豈不是什麽事情都沒了,但自己偏偏鬼使神差一般要停下馬車與他相認……這個冤家、這個冤家幾年前就扔下自己不見了,現在爲何又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又爲何如此不爭氣?

  微微歎了口氣,翠兒茫然地啃著自己的手指。突然馬車停了下來,翠兒心有些慌慌地,於是問道:「怎麽了?」

  「這位少爺要下車了。」車夫不緊不慢的聲音傳了進來,翠兒心突的一下,怨恨也好惆悵也好都被抛開了,她抛開車簾,伸出頭去看著軒轅望,張開嘴想說什麽,但又咽了下去。

  「翠兒姐姐,多謝你了。」

  軒轅望還是象幾年以前在開定天香樓時那樣對待她,這讓她心中一陣溫馨,也讓她心裏微微酸楚。她點了點頭,按捺住心神:「順路而已。」

  「我從這裏下車,還要去拜訪一位朋友。」軒轅望行了一個禮:「翠兒姐姐,你落腳在哪里,有空的話,我會去看你。」

  這話讓翠兒心中一暖,如果軒轅望只是告別,無論他說什麽後會有期之類的祝語,都不過是虛情假意的應付,但他問自己的地址,那倒是真的想來看望自己了。否則的話,京城這麽大,怕不有上百萬人,要想再見一面該有多難呵。

  「我在含煙閣……東市柳條兒巷的含煙閣,記著了?」

  軒轅望點點頭:「放心,我記著了。」

  翠兒正要收回頭去,但又想起一件事情:「對了,阿旺,如今我叫翠雨,記著了?」

  「翠雨?」軒轅望吃了一驚,這個名字與緋雨倒有幾分相似,他笑了笑,再次向翠兒揮手,正當他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間聽到一個聲音:「這不是含煙閣的紅牌翠雨姑娘麽?」

  抹去自己的淚水,崔遠鍾覺得胸中的鬱悶消散了許多,他擡頭看著華閑之,華閑之表面上依然平靜,只有那雙微微發紅的眼睛泄露了他內心的秘密。

  「你先回去,我要一個人呆會兒。」

  華閑之淡淡吩咐了一聲,聲音略有一絲顫抖,崔遠鍾也象軒轅望一樣,深深施了一禮,獨自離開了。

  剛才軒轅望離開時他還有些不解,但現在他才發覺,自己比起善解人意的軒轅望在這一方面還是有差距的。老師的痛苦,是那種必須一個人細細咀嚼並將之咽下的深沈,自己雖然有心與他分擔,但在他與素依姑娘之間,原本就插不進去另外一個人呵。

  離開華閑之,崔遠鍾在燕安城外茫然四顧,這座城市對他而言過於陌生,雖然來了也有一段時間了,但還沒有結識多少朋友。與軒轅望不同,他要幫華閑之處理許多事情。

  也許,自己該四處轉轉,阿望說他曾去拜會過京城的劍宗駱鵬,自己是否也去拜會拜會京城的劍士們,結識一些年紀相近志趣相投的朋友?

  帶著這樣散亂的思緒,崔遠鍾來到燕安城南門,城門的士兵衣甲鮮明,比起東都開定的要肅穆得多,從他們的服飾上看,應是以前的趙王府兵。崔遠鍾心裏升起一股親近的感覺,對於他們的盔甲也有些羡慕。

  不過,這些盔甲很快就象扶英的軍人那樣換成制服了吧,羡慕歸羡慕,在魔石之槍面前,這些鐵制的盔甲與布制的制服一樣不堪一擊。其實何止士兵的衣服,整個大余國都在魔石的威力面前不堪一擊,如果不能利用魔石的力量,那必然會被魔石所打倒……

  「崔遠鍾!」

  正當崔遠鍾分心的時候,一個聲音讓他一怔,他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那是一隊穿著制服正向大門走來的士兵,這些率先換成制服的士兵是在奪位之戰中立下大功的嫡系,崔遠鍾可以感覺到門口那些還穿盔甲的士兵看著他們時熱切的目光。

  「鳳羽?」

  那個聲音崔遠鍾很熟悉,用那種腔調叫他的,一向只有京城中他的對手劍癡鳳羽。他在那群士兵中尋找,很快便找到了一個身材結實臉上帶著笑意的身影。崔遠鍾跑了過去,在鳳羽的身前停了下來,卻發現鳳羽回過頭去向他們這隊士兵的軍官說了幾句,那個軍官點點頭,鳳羽才奔了過來。

  崔遠鍾敏銳地發覺,鳳羽腰間佩著的並不是劍,而是一柄單刀。

  「鳳羽,真是你?」

  眼前的鳳羽眉眼輪廓倒還是一如當年,只是少了些稚氣多了些滄桑,當年的狂勁倒還在,不過,崔遠鍾又覺得這狂勁與在開定時見到的略有不同。

  「當然是我。」鳳羽重重握著崔遠鍾的手,遲遲不肯放開。在崔遠鍾打量他的同時,他也上下打量著崔遠鍾,良久之後,他才鬆手退了一步:「我料想有可能在燕安見到你,果然不出所料。」

  「你怎麽當了兵?」崔遠鍾定定看著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覺,鳳羽既是原來那個鳳羽,又不是原來那個鳳羽了。

  鳳羽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表情,崔遠鍾覺得這表情非常複雜,稍過了會兒,鳳羽撇了撇嘴:「我爲何當不得兵,當兵有什麽不好的?」

  崔遠鍾怔了一下,然後笑著拍了拍他的胸脯:「你還是和以前一般地驕傲啊,說實話,怎麽當兵了?」

  「家裏出了些事情,當兵求生。」鳳羽淡淡地說了一聲。

  「那你的劍……」

  崔遠鍾的目光停在鳳羽的腰刀上,忍不住問道。鳳羽不屑地拍拍自己背上挂著的魔石之槍:「劍?劍有什麽用,有這夥計厲害麽?」

  「你!」

  崔遠鍾雙眉一擰,怒火莫明其妙地湧了上來,在東都開定,鳳羽是極少數能被他看得起的年青劍士,而且,鳳羽對劍技的癡迷與熱愛,也讓他非常感動,兩人之間交手過無數次,不僅打出了交情,而且惺惺相惜。因此,開始看到鳳羽時,崔遠鍾的興奮與熱情是發自內心的。但出乎他意料,鳳羽不僅已經放棄了劍,甚至於在言語中對劍還極爲輕蔑,這讓崔遠鍾覺得失望和難以忍受。

  「遠鍾,我說得沒錯,有了這魔石武器,還要劍做什麽?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劍技的天下了,我學了一身劍技,家裏出事時卻沒有任何用處,甚至無法養活自己……遠鍾,你也儘早放棄劍吧!」

  崔遠鍾深深盯了鳳羽一眼,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失望、憤怒還有同情,都混雜在一起佔據了他的內心。他慢慢向鳳羽點了點頭,轉身便離開,再也沒有向鳳羽說一個字。

  鳳羽看著崔遠鍾的背影,也良久沒有說話,直到同隊的軍官喚他,他才疾步跑了回去。

  「那個人挺眼熟的,是誰呢?」軍官向鳳羽問道。

  鳳羽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鳳羽,因此他規規矩矩地回答軍官的話:「在東都時的一個朋友,是陛下劍技師傅的弟子。」

  「陛下劍技師傅的弟子……你是說華先生的弟子?」軍官臉色微微動容,象他們這樣從東都就追隨陛下的軍人,自然是聽說過武泰帝最信任的謀士,因此他臉上的表情立刻轉成了羡慕:「那他常和陛下見面……鳳羽,你如果請他在陛下面前說上一聲,豈不立刻高升了?」

  鳳羽笑了一笑,沒有回答。雖然已經放棄了劍,但作爲劍士的自尊卻不是那麽容易全部抛棄的。

  「哈哈,就知道你小子會這樣!」見他不言不語,軍官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奶奶的,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非要靠他人才能建功立業麽?鳳羽……咦!」

  軍官突然皺起了眉,像是想起一件事情:「劍技師傅……劍技師傅,對了,鳳羽,你聽說過陛下要爲我們御林軍挑選劍技教頭之事麽?」

  「聽說了,那又怎麽樣?」

  「嘿嘿,鳳羽,我聽說你在東都也是很有名氣的少年劍士,爲何不去試試?」

  鳳羽聽了又是笑了笑,心卻有些熱了起來。如果能憑自己的劍爲自己弄上個一官半職,這既不是求別人,又能讓自己的處境有所改善,何樂而不爲?

  這幾年來的浮沈風雨,鳳羽已不再是當年的鳳羽了。

  這一天輪值時間野,鳳羽都有些心不在焉,下了崗回到軍宮中,他從自己的行囊裏找出自己的劍。這劍已經閒置許久,鳳羽反復摩挲,一會握著劍柄,一回拔劍出鞘,心中既是興奮,又是渴望。

  天下少年劍士雖然衆多,但象崔遠鍾軒轅望那種可以與自己抗衡的又能有幾人?

第五章 禁戰

  「這不是含煙閣的翠雨姑娘麽?」

  傳入耳中的聲音相當輕浮,讓軒轅望非常不高興。翠兒看了看他的臉色,心中極爲痛恨這個叫自己的人,但她終究是在風塵裏打慣滾了的,心裏不快,臉上卻沒有露出來,而是挂上了微微的笑意:「是哪位在叫我?」

  「翠雨姑娘,幾天不見,你可更美了,有沒有想我?」

  從人群之中走來一個身材高挑的男子,大約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倒有幾分風流瀟灑。他笑吟吟看著翠雨,手中擺弄著一隻摺扇。

  「原來是薛大少……薛大少不是寒煙的恩客麽,怎麽會記著我這醜陋女子?」翠雨似笑非笑地白了一眼,言語間倒有三分幽怨。

  「翠雨姑娘如果是醜陋女子,那這京城燕安中不就找不到美人了?」那位薛大少這時轉過來向軒轅望點了點頭,顯然將軒轅望當作一個嫖客了。軒轅望看著翠兒熟練地與這位薛大少談話,不論是言語還是動作,都顯得輕車駕熟。軒轅望微微有些悲哀,當初翠兒的心事他也約摸能猜出來,但是,命運還是將翠兒推上了一條她所不希望的道路,而她似乎對此已經習慣了。

  每個人都象她一樣在命運中掙扎,即便是象老師那樣的人物也不例外,他和素依姑娘的事情……

  「翠兒,我先告辭了。」

  軒轅望雖然沒有看不起翠雨的意思,但也覺得現在的氣氛他不適合再呆下去,因此向翠兒行了一個禮,轉身離開了。那個薛大少在他轉身時眼中精光突然一閃,停留在他的劍之上。

  幾乎是本能地,軒轅望向側前方邁了一步,手握住了劍柄。在他轉身的一瞬間,身後傳來了淩厲的劍意,雖然只是一瞬間,但軒轅望仍能感覺到其中毫不掩飾的殺機!

  兩個人的對峙只是很短的事情吧,大約就是眨了一下眼睛,軒轅望又若無其事的前行,而那個薛大少也笑容可掬地與翠雨繼續談話:「說起來,倒有些日子沒有上含煙閣去了,寒煙可好麽?」

  身後的談話聲漸漸消失在一片人聲之中,軒轅望獨自走在大街之上,人海茫茫,他突然間覺得有所感觸,但細細去想又不知道那感觸究竟是什麽。

  天空隱隱傳來了雷聲,大約是又要下雨了吧……

  「前回書說到我大余國開國聖祖腰懸三尺龍泉之劍手提八十斤玄鐵之戟,身先士卒,帥兩千孤弱之兵破十萬虎狼之敵,輾轉兩千里,來到這東都……」

  說書先生誇張語調傳入耳中,讓軒轅望不經意地笑了笑,這段評書他幾乎能背得下來,小的時候,父母尚在,他沒少在華州府城聽過。「聖祖開國記」大概是流傳得最廣的一部評書吧,對大余國開國皇帝文治武勳的極大誇張的同時,隱隱也暗藏著對現實的不滿,這些街頭的藝人總是能用最委婉的方式將人們心中的事情說出來。

  「請問,翠雨姑娘在不在這裏?」

  雖然絕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無知少年,但這些煙花之地,軒轅望來得並不多,因此,這裏的熱鬧頗讓他嚇一跳。翠雨說的含煙閣遠比東都的天香樓規模大,幾乎佔據了半條街,這裏不僅有尋花問柳的風流子弟,也有酒客在此飲酒、說書人在此說書,這還是生意人攏著袖子談生意的場所。軒轅望站了許久,才想起找個人問問。

  「翠雨姑娘?」

  被他問到的小廝瞪起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然後笑了笑:「公子是外地來的吧,寒煙翠雨滿西樓,寒煙姑娘與翠雨姑娘當然住在西樓。」

  軒轅望臉微微紅了起來,這個小廝大概從自己的口音裏判斷自己是外地來的尋芳客,他覺得四周客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這讓他非常窘迫不安。

  「喏,從這門過去,就是西樓,公子有空不妨去看看。」

  那小廝年紀不大,但琢磨人心的功夫卻已經有了,看出軒轅望的尷尬,他輕聲將這尷尬化解。軒轅望對他點了點頭,快步向他指的那扇門走去。

  出了那門,從假山水池間迂回而過,軒轅望暗暗有些吃驚。在他看來,青樓一般都是那種大紅大綠的地方,沒有想到這含煙閣卻將之佈置得曲徑通幽別有風味。這含煙閣的主人絕不是一般做人肉生意的俗商,腹中別有乾坤呢。

  經過小巧而別致的院落,前院的嘈雜喧嘩幾乎都聽不見了,軒轅望來到西樓之前。一個丫環模樣的小姑娘見了他立刻迎了上來:「公子,請入內小坐吧?」

  這兒拉客的不是經驗豐富的老鴇,而是年未及笄的少女,這又出乎軒轅望意料。他訥訥了兩聲,然後道:「姑娘,我是來找翠雨姑娘的,請姑娘替我轉告一聲,說是軒轅望來訪。」

  那小姑娘抿著嘴笑了笑:「公子,翠雨姑娘可不是說見便能見到的,公子還是請往裏坐會,我去通稟翠雨姑娘一聲,至於能否見到,要看公子的造化了。」

  軒轅望略微恢復了正常,跟著小姑娘進了西樓。小姑娘獨自上了樓,軒轅望則不肯按她的安排坐下來,而是站在門口。來往的丫環姑娘看了他那有些慌張的樣子,頗有幾個笑眯眯地向他抛來媚眼,這讓軒轅望更加坐立不安。

  沒有等多久,那個小姑娘帶著一臉的詫異下了樓:「公子,翠雨姑娘請你上去。」

  翠雨的屋子裝飾得極爲豔麗,空氣中彌漫著某種濃郁的香味,但軒轅望驚奇地發現,這裏豔而不俗濃而不膩。雖然裝飾也好氣味也好,並不對軒轅望的胃口,但他卻無法批評這裏的主人低俗。

  「阿旺,你真來看我了!」

  見到他,翠雨明顯露出歡喜之色,那個帶路的小姑娘抿著嘴笑了笑,悄悄退了出去。軒轅望一邊怔怔看著她的影子,一邊回應著翠雨的話:「嗯,我說了有空閒就來拜訪翠兒姐姐的。」

  從他們上次分別,已經過了五天,翠雨本來以爲軒轅望不會過來了,卻沒有想到今天軒轅望竟然真地來看她。因此,翠雨頗有些驚疑不定,當看到來的確實是軒轅望時,她的神情明顯變得愉快了。

  「你坐著,我替你沏杯茶。」

  看著有些手足無措的軒轅望,翠雨噙起一絲笑意,幾年不見,阿旺不僅外貌變化不大,便是性格也依舊有些靦腆。她沏了一杯茶,溫聲問道:「阿旺,你現在還在陛下手下做事麽?」

  「嗯,也算是吧。」

  對於自己的身份,軒轅望也覺得有些古怪,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幾個是武泰帝的侍從,但又沒有正式的名份。華閑之倒是有俸祿,陛下內庫中每月都支付一筆豐厚的薪水給華閑之,這其中也包括軒轅望師兄妹的份,加上陛下自己也沒少給過他們師兄妹賞賜,軒轅望還算積下了些錢。

  「你的劍練得如何了?」

  翠雨又問了一句,軒轅笑了笑:「還行。」

  見自己問一句他才答一句,翠雨心中有些埋怨起來,這兩年她也算是紅了半個京城的名妓,見慣了善解人意溫柔多情的風流公子,聽慣了貼心貼肺的體己話兒,象軒轅望這樣仍然保有幾分質樸的訪客,還真是絕無僅有呢。

  「翠兒姐,我想……我想……」

  軒轅望對著翠雨的笑臉,說話有些結巴起來,翠雨柔和地看著他,等待著他說出下面的話來。軒轅望臉漸漸漲紅了,他終於鼓足勇氣:「翠兒姐,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替你贖身。」

  翠雨的臉在一刹那間變得通紅,她沒有想到,軒轅望要說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

  事實上,爲翠雨贖身的事情,是軒轅望與緋雨細細商量的結果。當初翠雨對軒轅望的照顧,緋雨雖然有些吃醋,但卻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傢夥,因此希望翠雨能夠跳出火坑。

  「爲我贖身?」看到軒轅望窘迫的樣子,翠雨恢復了平靜,她不能判斷軒轅望的想法是真心還是一時衝動,因此她有意問了一句:「爲我贖身……然後呢?」

  軒轅望愕然,他想到的就是將翠雨從火爐中救出,至於救出以後該如何,他確實沒有細想過。

  翠雨心中的熱切像是被冰水澆過一樣,熄了,冷了。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阿旺說的贖身與自己希望的贖身根本是兩碼事呵。

  「我知道了……」翠雨臉上的紅豔又變成了蒼白,她坐回自己的位子,淡淡地說了一句,但很快她臉上又挂起了微笑,這微笑雖然嬌媚,但看在軒轅望眼中,遠沒有開始的親切。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想休息一會,身體有些不適呢。」

  翠雨淡淡地對軒轅望說道,軒轅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誠然,自己或許可以爲翠雨贖身,但贖身之後又當如何?她一介弱女子,又是這種出身,贖身之後,她要如何維持生計,又如何在這滿是危機與貪婪的時代裏生存?

  這並非一個好人就能一生平安的時代呵……

  默默向翠雨頷首,軒轅望退出了西樓,他來到院子裏,神情略有些恍惚,險些與一個人迎面碰上。

  「嗯,是你。」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時認出了對方,這個與軒轅望差點撞在一起的就是幾天前在街頭遇到的那位薛大少。

  「你也在這裏……」薛大少深深一笑,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你叫軒轅望?」

  軒轅望心中立刻警覺起來,他並不認爲自己知名度高到隨便遇著一個人都能認出自己的地步。他目光停在對方腰間,那兒一柄不過兩尺二寸左右的短劍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是軒轅望,請問你是……」

  「我姓薛,薛春林,你記住這個名字。」

  這位薛春林的年紀比軒轅望要大上好幾歲吧,但說話卻相當無禮,這讓軒轅望心中有些不喜,而且,對方咄咄的口氣中充滿敵意,這也同樣讓軒轅望不滿。

  「我告辭了。」

  軒轅望淡淡地說了一聲,邁步就想離開,突然間那薛春林揮臂拔劍,劍鳴聲清脆悅耳,那二尺二寸長的短劍在他手中瑩光跳躍,像是一條不斷掙扎的銀蛇。

  軒轅望微挫了一步,手也按在了自己的劍柄上,他微微挑起眉,平靜地盯著薛春林。

  兩人劍拔弩張的局勢沒有持續太久,一個小廝端著什麽東西走了進來,見到這兩人互不相讓,驚叫了一聲。這讓兩人意識到現在並不處於劍室之中,互瞪了一眼後終於分開。

  「記住,我會擊敗你的!」

  兩人交錯離開時,薛春林憤憤地抛下了這樣一句話,這更讓軒轅望莫明其妙,他想來想去,自己與這個薛春林算上這一次也只見過兩面,他爲何對自己如此充滿敵意?

  與劍宗駱鵬的弟子展長歌比起來,兩人氣度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呵,但從他拔劍的動作來看,他劍技也相當高明,倒算得上一個好對手。

  回到了華閑之府,迎面遇上崔遠鍾,軒轅望發覺崔遠鍾的神情有些不太對,看上去也是一幅不太高興的樣子,兩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現在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默契,竟然異口同聲地說道:「打架了?」

  「我沒有打起來,不過是有個傢夥找我的麻煩,很討厭。」軒轅望一邊與崔遠鍾肩並肩走向劍室,一邊將自己遇到薛春林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我打了一場,對手不弱。」崔遠鍾講得則更簡單,兩人進了劍室,發現華閑之與柳孤寒正在試劍,而石鐵山、陽春雪則在一旁觀摩。

  軒轅望與崔遠鍾都閉上嘴,在自己習慣的位置盤膝坐了下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華閑之與柳孤寒停下了手。

  「擦擦汗,老師。」

  陽春雪乖巧地爲華閑之與柳孤寒遞上毛巾,華閑之笑了一笑:「我大約是托孤寒的福吧。」

  「老師!」陽春雪微微有些羞窘,偷偷看了柳孤寒一眼,卻發現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讓她又有些幽怨。扶英女子大多早熟,雖然陽春雪跟在華閑之他們身邊,在這一點上卻也不例外,她的心早就系在柳孤寒身上,但柳孤寒對她卻始終算不上熱情。稍讓陽春雪安慰的是,自從他們到燕安以來,柳孤寒已經不再刻意回避她。

  「呵呵……遠鍾,阿望,你們都回來了!」

  華閑之明白這兩個弟子心態比較特殊,因此玩笑也只是點到爲止。他轉向崔遠鍾:「事情辦得如何?」

  「事情倒還順利,就是回來時與人打了一場。」崔遠鍾將自己的經歷說了一遍,他本來是奉華閑之之命去劍會拜訪,劍會的人對他倒沒有失禮,只是離開劍會之後被人攔住,在一個廢棄的園子裏打了一場。

  「對手如何?」

  「大概和三年前的我差不多吧。」

  華閑之又轉向軒轅望:「阿望,你呢?」

  「也被人攔住,險些打了一場,對方似乎對我有極深的敵意,但我卻不認識他。」

  「唔……那些老傢夥們,果然蠢蠢欲動啊。」華閑之淡淡一笑:「劍聖戰快要開始了,二十五歲以下組的爭奪,只怕比起二十五以上的更爲激烈吧。」

  「他們是爲了那劍聖戰找我們?」

  崔遠鍾吃了一驚,雖然華閑之說劍聖戰快要開始,但實際上那還是半年之後的事情,華閑之的意思是指劍會的那些老傢夥們將二十五歲以下組當作了突破口吧。

  「遠鍾,阿望,孤寒,還有鐵山和小雪,你們記住。」華閑之環視這些弟子,因爲自己的緣故,這些弟子在劍技世界中處於某種程度上的孤立狀態,他們還太年輕,有些陰謀與陷阱他們還看不破。自己不希望他們遇到難以應付的危險,特別是那些不必要的危險。他微微深吟了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從今天起,一直到劍聖戰開始,我不允許你們與同門以外的任何人鬥劍。」

  「什麽?」

  劍道五弟子幾乎都失聲喊了出來,華閑之這禁戰令來得過於突然,他們心中都沒有任何準備。他們都喜愛劍,希望在一個又一個的劍士手中見識更精妙的劍式,希望從一次又一次的鬥劍中更深入地感悟劍道,對於他們來說,練劍,戰鬥,就象飲水吃飯一般平常。以前華閑之也鼓勵他們多與別人交手,既可以增長見識,又能增加實戰經驗,但今天華閑之卻一反常態要求他們禁戰!

  「老師,爲什麽?」

  崔遠鍾雖然吃驚,並沒有說什麽,軒轅望與柳孤寒卻在第一時間裏體會到華閑之的用意,石鐵山則天生少言寡語,因此只有陽春雪問了出來。

  「有些人爲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什麽手段都能施展出來。你們年紀尚小,對於人心險惡體會尚不深……孤寒,你不要撇嘴。」華閑之瞪了柳孤寒一眼,接著又說道:「即使你警覺心高,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你們現在算是陛下的侍衛,那些嫉妒你們的人難免會以鬥劍爲藉口對你們痛下殺手,因此,爲避免不必要的危險,你們從今天就不能與外人鬥劍了。」

  五弟子沒有反駁,但是,華閑之明白他們內心對此還是有些不以爲然,因此,他加重了語氣:「如有違反,逐出門下。」

  五弟子的目光一瞬間都凝聚在華閑之的臉上,他從來沒有這麽嚴肅地對五弟子說話。軒轅望深深看著他,心中略有些驚疑,華閑之如此慎重,是聽到了什麽消息麽?

  又看了一遍五個弟子,華閑之不知不覺中想起了素依,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個最要的親人,再也不想失去這些親近自己信任自己的弟子。

  由於華閑之的嚴格約束,接下來一個多月裏,軒轅望幾乎不曾出過門,除了在府邸中練劍讀書,就是陪華閑之進宮城見泰武帝。日子過得雖然有些枯燥,但倒也算平安。偶爾出門,他們也會遇上挑戰者,但都被他們推託了,有些挑戰者甚至來到了華府,弄得衆人煩不甚煩。

  泰武帝大新元年九月九日,正是重陽。軒轅望一大早就起來,將院子裏掃得乾乾淨淨,華閑之府中沒有僕役,所有的家務都是華閑之與衆弟子幹好的,當他掃到大門口時,卻發覺一個依稀有些眼熟的女孩站在門前準備扣動門環。

  「姑娘,你找誰?」

  「就是找你!」女孩脆生生地說道,伸手遞過來一封信:「真想不到你有什麽好的,不過是官宦人家的一個僕役,我們姑娘竟然要我送信給你!」

  軒轅望先是一愕,接著記起這個女孩是在含煙閣西樓見到的那個丫環,她大概是見著自己掃地,便把自己當作是一個普通的僕役了,不過她的性子果然與當年的翠兒有幾分相象,這讓軒轅望禁不住微笑起來。

  「笑什麽笑,快看信,我們姑娘還等著你回訊兒!」小丫環瞪了一下眼。

  信裏寫的很簡單,無非是重陽佳節,請軒轅望傍晚去吃飯,以解翠雨的鄉愁。軒轅望有些爲難,這個時候華閑之未必會准許自己外出,況且,常去煙花之地,即使自己什麽事情也不做,也難免會産生是非來呢。

  他臉上的遲疑落入那小丫環的眼中,小丫環立刻嘟起嘴:「我們姑娘念念不忘,常說起在東都時的事情,你可莫做傷我們姑娘心的事情!」

  軒轅望微笑了一下,他想起翠雨在東都對自己的照顧,自己即便無法將她從火坑中拉出來,那麽讓她開心一些也是好的。他點了點頭,對那小丫環道:「放心,我一定會去的。」

  小丫環滿意地離開了,軒轅望卻陷入短暫的苦惱之中,這件事情,一定是要對華閑之說的,雖然老師並不干涉自己的交往,但自己要去哪兒至少還得徵詢一下他的意見。

  想了會兒,軒轅望決定直說。當他經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對華閑之說完之後,華閑之眼裏湧出一股淡淡的笑意:「原來如此,這位姑娘倒不是一般的煙花女子。阿望,她既然邀你,你不能失了禮數。」

  當日傍晚,軒轅望提了一小包禮物來到含煙閣。這裏還是一如既往地熱鬧,燈紅酒綠中神魂顛倒的人們在此醉生夢死,如果單純看這裏,似乎大余朝仍是太平盛世。但軒轅望卻知道,這個古老的國家已然被內憂外患蛀得千創百孔,如果再不下藥,那必然會成爲泰西諸國的口中美食,甚至扶英都會狠狠撲來咬上幾口。

  這一次來到西樓,他算是輕車熟路了。穿過那別致的庭院,軒轅望就看見給他送信的小丫環正等著,見他來了,臉上浮現出喜悅的笑容,但很快又將臉板起:「這個時候才來,請你吃飯就不能早些麽?」

  「是我來得遲了。」軒轅望沒有和她一般見識,只是淡淡一笑。小丫環引他到了翠雨門前,敲了敲門,裏面傳來翠雨慵懶的聲音:「怎麽了?」

  「姑娘,你等的人到了。」

  小丫環抿著嘴偷偷笑了起來,軒轅望覺得有些尷尬,他停在門口沒有動,那小丫環推開門,又在身後搡了他一把,將他推進了屋子。

  門從身後被帶上了,屋子裏光線很柔和,這給屋子裏平添了幾分神秘的感覺。軒轅望覺得有些異樣,他慢慢向裏走了幾步,看見翠雨從裏屋迎了出來。

  比起上回相見,翠雨明顯瘦了些,軒轅望稍稍怔了一下,看來上次別後她過得並不是很快樂。

  「阿旺,你來了,快坐。」

  召呼軒轅望坐了下來,翠雨用熟練的手法爲軒轅望泡了一杯桂花茶。軒轅望接過茶時道了聲謝,然後輕輕啜了一口,只覺得滿口芬芳,讓人神清氣爽。

  「這是我自己制的桂花茶,我院子裏有三棵桂花樹,你見到沒有?」

  「見到了,上回來的時候,桂花正剛開花,院子裏很香。」

  「是啊,我用草席鋪在地上,將落下的桂花收攏來,再曬一曬,與上好的茶葉放在一起……」

  翠雨象拉家常一樣娓娓說來,軒轅望饒有興趣地聽她說著,心裏漸漸平和下來。翠雨偶爾也問問他在華閑之那的習劍與生活情況,聽到軒轅望講到些有趣的事情,她便輕輕笑出聲來。

  聊了也不知多久,天夜漸暗,高燭初上,翠雨擺出的糕點都被軒轅望塞進了肚子,翠雨又命那小丫環上飯菜。飯菜算不上豐盛,家常便飯而已,但最後一個湯上來時卻讓軒轅望百感交集。本來這個時候天氣還不太涼,上魚頭豆腐未免有些不合時令,但軒轅望卻仍然將這魚頭豆腐吃得乾乾淨淨。他吃完之後,翠雨用塊香噴噴的手帕爲他拭去額間的汗水,軒轅望偏過頭去想讓開,卻沒有成功。

  「別閃,只不過是替你擦擦汗而已……」

  翠雨輕聲說道,見軒轅望沒有再躲閃,她的眉眼間滿是盈盈的笑意,似乎非常高興。

  正在這時,門砰一聲被推開了。軒轅望與翠雨都吃了一驚,軒轅望伸手將翠雨推向身後,自己手已經握在劍柄之上。

  「果然是你,軒轅望。」

  來人臉上帶著令人厭惡的傲氣,軒轅望雙眉挑了一下:「原來是你……」

  「我說過,要你記住我的。」那人搶了一句,目光在翠雨臉上停了一下,露出譏諷之色:「翠雨姑娘,我聽說你病了,但現在看起來你精神還不錯嘛。」

  那人對軒轅望傲慢倒還罷了,但他對翠雨極不尊重,這讓軒轅望心中非常惱怒。軒轅望站了起來:「原來是你……對了,你的名字叫什麽?是張狗兒還是王驢兒?」

  軒轅望有意找了兩個最粗俗的名字來羞辱對方,果不出他所料,那人臉立刻變紅了:「軒轅望,你這是……」

  「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情,便請你離開吧,我對你這無禮之徒的名字沒有任何興趣。」軒轅望淡淡地說道,雖然聲音沒有對方響亮,但語氣堅定卻是一聽即知的。

  「你……」

  軒轅望雖然在翠雨面前顯得有些木訥,卻不意味著他真的不會使用言語爲武器,特別是師從華閑之後,他看了許多書,對於揣摩別人的心意與攻擊別人的弱點頗有心得。而那人雖然狂傲慣了,但別人因爲他背後的力量往往讓他三分,這使得他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

  「錚!」

  隨著這聲劍鳴,高高的蠟燭跳了一個美麗的燭花,翠雨驚呼了一聲,連連向後退卻。軒轅望看著眼前那二尺二寸的短劍,臉色先是繃得緊緊的,但慢慢緩了下來。

  「你想做什麽?」

  「薛大少,你不要亂來!」

  軒轅望與翠雨幾乎是同時說話,薛春林撇了撇嘴:「放心,我不會亂來。軒轅望,你也是一個劍士,我現在就給你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跟我來。」

  看了看自己腰間的劍,再看了看對方手中的劍,軒轅望微微一笑:「不去。」

  他的笑容看在薛春林眼裏,是畏懼與退縮。薛春林輕輕一震劍,劍尖發出嗡嗡的聲音:「軒轅望,你就這一點膽子麽?」

  軒轅望沒有理他,轉過身面向翠雨:「翠兒姐,給你惹麻煩了。我先回去,下回再來看你。」

  翠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薛春林,大著膽子上來拉住軒轅望的衣袖:「不要去!」

  「放心,我不會與他打架的。」軒轅望瞥了薛春林一眼,搖了搖頭:「你且放心。」

  「哼,如果不敢來的話,你就繼續呆在這婊子的襠裏,讓這千人騎萬人壓的賤人護著你吧。」

  沒有等翠雨說話,薛春林哼了一聲,擲出一句惡毒無比的話來。他這話不僅僅是對軒轅望不敬,對於翠雨而言也是極大的污辱。軒轅望雙眉緊緊皺在一起,目光炯炯瞪著薛春林,半晌又移到翠雨臉上,發現她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了血色,眼中淚光盈盈,顯然薛春林那惡毒的話已經深深刺傷了她的心。

  如果她只是普通妓女,那薛春林這歹毒的話雖然會讓她難堪,卻也必然會遭到她的反擊。但翠雨雖然自幼在青樓長大,卻仍然養成了心高氣傲的品格,不但有姿色,而且頗多才藝,因此深深爲自己的身份不恥,而這兩年來她在京城結交的都是騷人雅士,就象這薛春林也一直風度翩翩,卻沒有想到現在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軒轅望心中一顫,他握緊劍柄,這樣的侮辱,只有用對方的生命與尊嚴才能償還。但一想到華閑之的禁戰令,他的手不覺又鬆開。

  戰,還是不戰,這是一個問題。

第六章 一怒拔劍

  「翠兒姐,我先走了。」

  向翠雨行了一個禮,軒轅望從薛春林身邊出門,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就這樣離開了屋子。翠雨盈盈的淚光沒有留住他,薛春林那滿是詛咒的髒話也沒有留住他。

  走出門來,一輪彎月當頭照在軒轅望的身上,軒轅望擡頭望月,長長歎了一口氣。

  他並不是古井無波的僧侶,更做不到太上忘情,如果不是華閑之的禁戰令,他一定會拔劍與薛春林大戰一場。或許他不會殺死薛春林,但折辱是難免的。

  但是,生活之中,有些事情是人們想做而不能去做的,有些事情是人們不想做卻必須去做的。

  回到華閑之府中之後,他的心情因爲這件事情變得極爲糟糕,因此,他提了個木桶來到水井旁,赤著上身拼命用冷水沖洗自己,直到夜很深了,他才回屋睡去。

  又過了幾天,軒轅望心態漸漸恢復了平和,將這件事情抛在腦後。這些日子裏,來華府挑戰的人越來越多,簡直讓劍道諸弟子煩不勝煩。泰武帝幾次微服來訪都遇到這種事情,最後他令一隊御林軍魔槍戰士來守門才使那些無理取鬧的劍士們退散。

  軒轅望本以爲就此會安靜下來,但九月二十一日,華閑之與崔遠鍾都入宮了,翠雨的丫環卻再次來訪。

  「怎麽了?」見到那丫環滿臉都是委屈的神情,軒轅望問道。

  「你這無情無義的東西,得罪了人自己就一走了之,可憐了我們姑娘,這十日來倍受折磨!」

  丫環見了軒轅望仍然是沒有什麽好言語,但至少知道軒轅望並不是什麽官宦人家的僕役。軒轅望吃了一驚,他立刻明白,那薛春林奈自己不何,就去尋找翠雨的晦氣。

  「是那個薛春林是不是?」

  丫環眼圈紅了:「就是那個傢夥,他這幾天包了我們姑娘,拼命折磨她,我們姑娘嬌弱的身子,怎麽禁得起這些傢夥?」

  她說得極爲噯昧,軒轅望臉禁不住一紅,倒是這丫環在青樓裏呆長了,對此恍若不覺。軒轅望微微遲疑了會兒:「那麽,你們老闆呢,他不管?」

  「那薛春林有的是錢,老闆怎會管這個!」丫環嘟噥著道:「我們姑娘也不讓我告訴你,但我想,你一定有辦法對付那個薛春林!」

  軒轅望皺起了眉頭,他明白薛春林的用意了,他不僅僅是要在翠雨身上發泄對自己的嫉恨,而且是以翠雨爲餌逼使自己與他鬥劍吧。

  翠雨也想到這一點,所以不讓這小丫環來找自己……

  軒轅望覺得非常苦惱,他並不畏懼與薛春林之戰,但是,華閑之的禁戰令卻讓得不得不三思而後行。華閑之是相當和靄,但同時他也相當執拗,令行禁止是他對弟子的要求,即使是陽春雪,也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對他撒嬌,象這樣慎重交待的事情,弟子中絕對沒有誰敢違背的。

  也許,自己該向他請示一下吧……但是,如果自己開了這個頭,以後其他來挑戰的劍士必然會有樣學樣,那時劍道門下師徒都要被弄得焦頭爛額……

  「喂,你趕緊跟我走啊!」

  那丫環見他站在原地不動,只是呆呆地在想什麽,越發地覺得他這人無情無義了。她催促了一句,軒轅望才如夢初醒:「啊……這事,這事只怕我幫不上什麽……」

  「你!」

  小丫環一雙杏目翻了起來,臉上露出又驚又怒的表情,在她看來,她們姑娘從沒有對哪個男子這麽好過,這男子理應感激不盡,聽到翠雨有難,應立刻趕去救援才是,但是軒轅望的回答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們姑娘……我們姑娘瞎了眼,竟然對你這樣的人付出真心……」

  小丫環瞪視軒轅望好一會兒,霧氣打濕了她長長的睫毛,她憤憤地一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最後的話讓軒轅望呆在原地,半晌無語。軒轅望也覺察到翠雨對他的情誼,但事情沒有被說破之前,他總是以種種理由寬慰自己,緋雨對他與翠雨的事情也沒有說什麽,這讓他更加自欺其人。但是,如今所有用於說服自己的理由都被擊破了,軒轅望深切地明白翠雨爲何會拒絕他的贖身建議。

  翠雨希望的,是自己給她贖身後將她娶爲妻子,而自己雖然願爲她贖身,卻不願娶她爲妻啊。

  在門前徘徊良久,軒轅望終於還是回到自己屋中,但是,他的心完全被這事情弄亂來,拿起一卷書在手中翻了半天,卻沒有看進一句話。

  「心亂了?」

  緋雨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軒轅望勉強一笑:「有些亂,你放心,沒有什麽事情。」

  「我自然放心你的。」緋雨輕輕一笑,頗有些狡猾的味道,軒轅望先是一怔,接著就明白了,自己劍不離身,緋雨自然也就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她如何會不放心自己!

  「不過,我有些不放心你的翠兒姐姐。」雖然說是說對軒轅望放心,但緋雨話語裏還是帶著幾分酸氣,她看了看軒轅望:「如果你一直不去,你翠兒姐姐可能會受到更多的折磨。」

  「我去了她就能少受折磨麽?」軒轅望摸著自己的劍,喃喃自語了一聲。

  「阿望,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麽。」緋雨的表情轉爲嚴肅,她將自己的手放在軒轅望手背之上:「一邊是翠兒,一邊是你的老師,你覺得兩難對不?」

  避開她的目光,軒轅望困惑地皺起了眉:「緋雨,你說我該怎麽辦,我不忍心翠兒姐姐受那惡人的折磨,可是我如果不拔劍又無法幫她……但我拔了劍,老師會不會將我驅逐出師門呢?」

  「華閑之先生言必信行必果,恐怕他會的,不過,阿望,何輕何重你要仔細考慮過了。」緋雨輕輕歎了口氣,一味逃避不是辦法,軒轅望必須儘快拿出主意才行。有時候,選擇是無可避免的,只有當事人自己做出的選擇,雖然自己與阿望關係非同一般,但越是如此,越應讓他更加堅毅果決。

  「唔……」

  這一夜,軒轅望都在輾轉反側,他本來就有些優柔,只在鬥劍的時候才會變得當機立斷,因此思前想後也沒有想出一個結果來。

  第二天華閑之看他精神不振,也沒有說什麽,泰武帝的新政制定正到了關鍵時刻,他沒有時間爲些小事操心。

  「我去見見翠雨,看看她究竟怎麽樣了,再決定該如何選擇。」思前想後許久,軒轅望下了一個不是決心的決心。

  這是他第三回到含煙閣,進了西樓院子,迎面恰好遇上翠雨的那個小丫環。她一見軒轅望,原本就愁眉苦臉的表情立刻變得冰冷起來:「你來做什麽?」

  軒轅望撓了撓頭,頗有些靦腆地道:「我來看看翠雨,她還好麽?」

  「好?好得不得了!」

  小丫環冷言冷語,眉毛險些豎了起來,她原本想將軒轅望趕走,但一想到那些管事的手段,又將到嘴的惡毒話兒收了回去:「我家姑娘正有客人!」

  軒轅望臉上微微一紅,妓院裏的客人當然與他不同,不會是來尋親訪友那麽簡單。他遲疑了一下,又問道:「她何時有空?」

  「我家姑娘都沒空……」小丫環眼珠轉了轉,露出譏諷的笑容:「要不要我介紹別的姑娘?」

  軒轅望知道她是有意刁難,一時間覺得無計可施,正在他遲疑的時候,薛春林那驕傲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今天我要帶你去城外楓嶺,這暮秋時節,天地蕭蕭,只有楓嶺的楓葉仍然繁華似錦,景致別有不同,翠雨姑娘,在那擺上一席酒菜……」

  「薛大少倒是有好雅興,只不過我這卑賤之軀,未必能讓薛大少滿意呢。」

  聽到薛春林與翠雨的對話,軒轅望看了小丫環一眼,那小丫環吐了一下舌頭,伸手將他推到一旁的廂房裏:「別讓那姓薛的看見你,否則他拿你沒辦法,卻又要來折磨我們姑娘了!」

  軒轅望剛剛躲進廂房裏,那邊薛春林與翠雨便走了出來。軒轅望悄悄向兩人望過去,發覺翠雨濃妝豔抹,與前幾次自己見到的她都有很大不同,她表情倒是笑語盈盈,看不出因爲那天薛春林的話有懷恨之意,而薛春林單臂攬著她的肩,看上去輕浮無比。

  不知爲什麽,軒轅望覺得薛春林經過時,似乎用眼角的餘光往這兒瞟了一眼。

  他們出了小院,從軒轅望的視野中消失,那個小丫環也跟著他們離開了。又等了會兒,軒轅望才離開含煙閣。

  走在長街之上,軒轅望攔了一輛兜客的馬車,本來是準備回華閑之府的,但話到嘴邊又變了:「去楓嶺吧。」

  楓嶺在燕安西南,山雖不高,卻是燕安城一個遊覽勝地。楓嶺秋葉,燕水春潮,並稱京城雙景,向來是文人雅士們流連忘返的地方。

  時值深秋,楓嶺的楓葉象火一樣燃燒著,秋風吹過,發出嘩嘩的聲響。踏著楓林間的小路向上,一股沁人肺腑的香味撲鼻而來,讓軒轅望精神一振。

  向四周看了看,軒轅望沒有發覺翠雨與薛春林,那兩人大概已經上了山吧。他信步上山,環山小道彎彎曲曲,每到窮盡之處就會柳暗花明,讓人有眼前一亮霍然開朗的感覺。軒轅望本來是帶著心事來的,但這樣走走看看,他幾乎忘了翠雨的事情,全副身心地投入這大自然的傑作之中。

  「老師曾經說過,造化鍾神秀,最高明的劍式都蘊藏在天地自然的變化中。古時各劍門的開山祖師,往往是見到山川形勢而有感,創造出獨出心裁的劍式來。老師之所以喜愛園藝,便是園藝與天地自然的變化有相通之處,通過這個可以揣摩出更實用的劍式,那位劍宗駱鵬也是如此……我看楓嶺的山勢與紅葉,似乎也可以融入劍中……」

  他一邊想著一邊前行,大約到了半山腰的時候,突然聽到薛春林的笑聲:「你看,這不就是軒轅望麽,我可賭贏了。」

  軒轅望雙眉微微皺起了起來,發現薛春林與翠雨站在面前,薛春林臉上浮起了得意的笑,但這得意的笑與此前見到的那種飛揚跋扈的笑不同,少了些輕薄狂妄,多了些自負。

  「怎麽了?」軒轅望深深盯了他一眼,然後將目光移到了翠雨臉上,卻發現翠雨也在笑,只不過那是一種疲憊的無奈的苦笑。

  「軒轅望,這些日子你們師徒都拒絕與人鬥劍,但是今天,你還想避戰麽?」

  軒轅望將目光移回到他的臉上,他畢竟也只是個少年,被人如此相逼,心裏很自然動了怒氣:「你要做什麽?」

  「與我一戰!」

  「爲什麽?」

  兩人說話都很不客氣,翠雨聽了臉上的苦笑更濃起來。這些日子,薛春林沒少折磨她,雖然她也算是京城名妓之一,但在這有錢有勢的大少爺眼裏,卻是沒有任何身份,更何況,薛春林的「折磨」即使她告訴別人,別人也至多認爲薛春林是「風流」而已。

  她的身份擺在那兒,一個妓女,再高級的妓女在那些大人物眼中,也不過是千人騎萬人壓的角色而已……即使是阿旺,他也不是因爲這個而寧願爲自己贖身也不願意娶自己麽?

  紅顔自古多薄命……

  她將目光投注在軒轅望身上,發覺軒轅望緊緊皺著眉頭,像是不願意與薛春林交手。她輕了輕嗓子,開口說道:「薛大少……」

  「叭!」

  她才說出三個字,薛春林回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她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這一巴掌激發了她內心的倔強,她瞪著薛春林:「你……你!」

  這同時,軒轅望也指著薛春林,臉上又驚又怒地質問:「你怎麽這樣!」

  「哼,我花錢包的婊子,我愛如何就如何……如果你不與我鬥劍的話,我難免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話,難免就會打打女人出氣,你看著辦吧你!」

  軒轅望心中怒潮洶湧,如果說此前的薛春林給他的映象只是狂妄自大,那麽現在的薛春林則是無賴卑鄙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劍柄,但在這時,華閑之的話又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如有違反,逐出門下!」

  華閑之說那句話時,口氣非常嚴肅,軒轅望可以肯定那絕對不容更改。他回首自己學劍的歷程,從得到這柄古劍,到見到趙冰翼與丁垂雲的那一戰,到被緋雨引入劍的世界,再到東都開定的種種遭遇……

  學劍不易啊。

  淚花在翠雨眼眶裏打著轉兒,終於流了下來,這並非她軟弱。軒轅望臉色變得極爲難看,他看了翠雨一眼,又立即將目光移開。

  「哈哈哈哈……看你那個樣子,脂粉全都被淚沖了!」薛春林冷笑著對翠雨說道,這好生生地說這樣一句話,讓軒轅望有此示解,因此目光又轉向翠雨。仔細一看,他驚訝地發覺,翠雨臉上的脂粉已經掩不住本來的神色,憔悴與疲乏寫滿了她整張臉。軒轅望這個時候才明白,那個小丫環所說的「折磨」不是虛言。

  本來已經鬆開的手又重新握緊,軒轅望慢慢的,一寸一寸地將劍拔了出來。劍聲在劍鞘裏磨擦,發出吱吱的聲音,刺耳而尖銳。

  「如、爾、所、願。」

  軒轅望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道,他從來沒有這麽鄙視一個人,也從來沒有這麽想殺死一個人,因此,他甚至用上了極不禮貌的「爾」字來稱呼薛春林。

  當軒轅望的劍完全出鞘時,他已經將憤怒全部壓制住了。雖然沒有與薛春林交過手,但他敢於一再向自己挑戰,想必在劍技上有所長處,不要輕視任何一個對手,這是柳孤寒給自己的很少的忠告之一。

  薛春林將翠雨推開,他握住劍柄,深深吸了一口氣:「好!」

  軒轅望突然發覺,眼前的薛春林又沒有了開始那種令人厭惡的輕浮感覺,相反,如今的他,冷靜裏透著股森然,倒與柳孤寒的氣質有些象。

  「這個人……怎麽像是兩個人一樣?」

  軒轅望腦子裏一刹那間掠過這個念頭,雖然痛恨對方,但他還是按規矩舉劍前探,與對方擊劍行禮:「請指教!」

  「終於開始了。」

  在離軒轅望他們兩百步之外,有七八個人站在一坡上正向他們所在地方觀望。見到兩人拔劍相向,其中一個微笑著說道。

  最年輕的一人則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瞧不起,這只不過是達到目的的第一步而已,這人便高興成這個樣子。劍會之所以日漸頹微,與這些人的無能有很大的關係吧,若是換了自己的話……

  「錚錚!」

  劍擊聲將他從沈思中喚醒,他又轉向軒轅望那邊,軒轅望與薛春林緊緊貼在一起,兩人雙劍交錯,都希望能在力量上壓制住對方,劍身磨在一起,發出咯吱咯吱難聽的聲音。

  「不過如此啊……」

  薛春林一面用力一面冷笑著道,軒轅望對他越發地不理解了,他還沒有見到過其他哪個劍士在搏鬥中如此的。

  「我聽說過華閑之的禁戰令了,如果與人鬥劍就要被追出華門,所以你們這些華門弟子個個拒絕出戰……」

  兩人僵持了數息,雙方力量不相上下,因此都發力將對方彈開,距離大約有六步遠。薛春林又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陰陽怪氣,讓軒轅望覺得極不舒服:「爲了一個妓女,你竟然不顧華閑之的禁戰令,你可真是多情種子啊。」

  軒轅望心止如水,他不再是那個被董千野領著的初學者,而是一個身經數十戰的劍士,因此,薛春林的挑釁至少沒讓他在表情上露出什麽破綻來。他雙手握劍,貓腰側行,尋找薛春林的破綻。

  「原來……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個原因!」

  在一旁氣也不敢喘的翠雨突然間再次淚流滿面,此前軒轅望沒有爲她而戰,她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到現在她知道了原因,她覺得某種幸福象潮水一樣將她卷了進去,這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被人關愛的幸福。

  「他爲我甚至要被革出師門……他如果不是在乎我、不是關心我,怎麽會如此!」

  翠雨雙手緊緊握著,指甲幾乎掐進了肉裏。軒轅望爲她而戰,讓她覺得幸福,但一想到這有可能毀了軒轅望的前程,她又覺得憂慮。

  正是這個原因,她對薛春林也更加痛恨,如果不是薛春林的詭計,軒轅望怎麽會陷入這種境地?

  「去!」

  她正痛恨著,軒轅望的吒聲讓她趕緊抹去了眼淚,她並不懂劍,但也知道兩人的搏擊極爲驚險,稍有不慎,就會失去性命,因此她大氣也不敢喘。但當她看到相鬥之處時,一顆心立刻狂跳起來。

  軒轅望身上已經有幾處挂彩了!

  反觀薛春林,他身上仍然完好無損,看不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但是,再看兩人的表情,薛春林雙眉緊緊鎖起,嘴巴上也不再說些費話,每次出手更爲慎重了,而軒轅望則輕鬆得很,單臂擺劍揮灑自若。

  「怎麽了,怎麽了,究竟怎麽了?」翠雨心急如焚:「是阿旺占了上風還是那個該千刀萬刮的賊子占了上風?阿旺怎麽受傷了還在笑,那個千刀萬刮的賊子神情怎麽象他才受了傷一樣?」

  她看不懂鬥劍,站在遠處的那小群人卻看得明明白白。那個微笑說話的人神情有些倨傲:「不過如此,一套劍式竟然不熟悉就拿出來了。華閑之的弟子,看來終究缺乏苦練啊。」

  有兩人立刻隨聲附和,而那年輕人則與其餘幾人交換眼色相互苦笑。在這群人中,以這三人眼光與劍技最差,他們只看到了表像,卻無法推測出實質來。

  人們總是願意相信他們想看到的東西,而不願意透過這隨他們心意的表像看到更深處。

  「我看他這套劍式雖然滿是新意,但因爲不熟悉,必然會換一套更熟悉的劍式。我看這時春林應該乘勝追擊,不能被他一套新奇劍式震住!」

  三人中的一個說道,另一個也點了點頭:「不錯,雖然剛才春林在占了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那新奇的劍式逼退,但也給軒轅望造成了幾處傷害,這時乘勝追擊,必然能一舉定勝局。」

  相反,倒是那有些倨傲的人搖了搖頭:「你們這說法不對,事情不是那麽簡單。」

  那年輕人心中一動,倒覺得有些奇怪了,難道說以他的眼光,真地能看出薛春林爲什麽沒有乘勝追擊麽?

  「請曾劍師指教。」三人中的一個說道。

  「我們這次來,不是爲了擊敗華閑之門下的一個弟子,而是瞭解華閑之的劍式。要想在劍聖戰中擊敗華閑之與他的弟子,就必須多瞭解華閑之及其弟子的劍式。既是如此,讓這軒轅望多施展施展又有什麽關係!」

  「正是,正是,是我們欠考慮了,曾劍師高瞻遠矚,非我們所能及啊。」

  年輕人聽著這令他作嘔的吹捧,幾乎啞然失笑。劍會凋零,連這些劍會的主持劍師都生計艱難,劍會一年的費用開銷,倒有大半是這位巨富的曾劍師提供的,難怪他們會如此吹捧了。

  年輕人這時沒有想起,自己的費用開銷,也大半要靠這位曾劍師……

  「如果只是這麽簡單就好了,薛春林分明是看出,軒轅望剛剛的那套劍式,雖然只不過是七式而已,卻是他自己新創的劍式!多少高明的劍師窮其一生,也無法在前人基礎上創造出自己的劍式來,但這軒轅望不過二十左右,卻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想到這裏,年輕人的心象有一團火燃燒了起來,這種叫做嫉妒的火焰,具有極爲可怕的威力。它既能讓一個年輕人有著永不枯竭地前進動力,又能讓他墮進黑暗中無法自拔。

  與他懷有同樣心情的還有薛春林,他在剛才的激鬥中親身體驗到了軒轅望新創的劍式。誠然,這些劍式還有些稚嫩,威力也算不上強大,但薛春林清楚地明白,這七式劍技,脫胎於這楓嶺的紅葉!

  「他竟然能從這紅葉中悟出新的劍式來……他爲何能做到這一點,我來這楓嶺也不知有多少回了,爲何卻沒有覺查到這一點!」

  薛春林握劍的手幾乎有些顫抖了,在京在新一代劍士中,他相當自負,除去趙冰翼諸葛眠風與沈醉雲之外,他覺得自己應該算是第一等的人物了——甚至可以與前三者並駕齊驅。但是,軒轅望的表現讓他惶惶,在他看來,這應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來吧!」

  見他遲遲沒有再攻過來,軒轅望擺了擺手,新創的劍式還不成熟,正需要一個好的對手讓自己去蕪存菁。

  薛春林壓低了身軀,手中的寶劍指向軒轅望的心口,如果說此前他只是爲了試探華閑之門下的劍式而來與軒轅望鬥劍的話,那麽現在他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取軒轅望性命了。

  任何威脅到自己前進的東西,都必須摧毀!

  猛然間,薛春林雙腳彈地,人象被彈弓射出的石丸一樣飛擲而出,他的劍突然消失在一片黑影之中,在軒轅望眼裏,這片黑影越來越大,片刻間就佔據了整個視野!

  軒轅望原地未動,像是在暴風驟雨中的山岩,任那雨點擊落在表面之上,卻沒有任何動搖。他手中的劍在那團黑影最盛的時候,猛然揮蕩而起,有如萬棵幼芽破土而出,將那團黑影撕開了無數道細微的裂痕,這裂痕極小,任何一個都不能給這團黑影造成威脅,但當這些裂痕連成一片,便象樹木生長一樣沖天而起,在一片叮叮噹當的劍擊聲中,將那團黑影撕成了碎片。

  就連薛春林本人,也幾乎被這突然而起的劍光撕開,如果不是他反應得快,恐怕此刻他已經成了一團碎肉了。即使如此,他也遍體鱗傷,衣衫襤褸有如乞丐。

  「好!」

  翠雨並不知道這一劍的奧妙,但她卻知道,看起來氣勢洶洶的的薛春林在這一劍後便狼狽不堪了。她本能地歡叫起來,這聲音聽到了薛春林耳中,讓他更加憤怒。

  「咦……這一劍,這一劍……」

  遠遠觀望的劍會的人這時都覺得不可思議,軒轅望這一劍開始沒有施展過,但衆人卻覺得與開始那七式有相同之處。那年輕劍士念頭一轉,立刻想明白其中的原因:這一劍根本就是將那七式融合在一起後的産物!

  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將新創的劍式加以改進,而且是在實戰之中,這個軒轅望究竟是過於醉心於劍技還是大膽得近乎瘋狂?

  年輕的劍士如此想,他目光停留在軒轅望的身形之上,轉也不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漏看了軒轅望身上的某個變化。

  「麻煩了,沒想到這小子如此難纏,早知這樣,不應讓春林去做這件事情……」

  那位曾劍師又說起話來,這讓年輕劍士更爲厭惡,薛春林與曾劍師的血緣關係,讓兩人都會如此嘮叨,但是,比起這位薛春林的舅父,自己要更瞭解這位同齡劍士一些。

  如果認爲他到此爲止,那還未免太早了,那傢夥,還有更讓人討厭的手段沒有施展出來呢!

第七章 集破門

  「呵呵,嘿嘿,呼呼……哦哈哈哈哈!」

  衣衫襤褸的薛春林呆立了會兒,慢慢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如此詭異,讓翠雨覺得毛骨悚然。

  翠雨與軒轅望都不知道爲什麽薛春林會發出這樣詭異的笑聲,在一旁觀看的那幾個劍會的人卻一清二楚。那個曾劍師皺起眉頭:「不好,春林要發狂了。」

  「沒事,沒事,醉雲在這裏,即使他發狂,也有人能與他抗衡。」

  年輕——與軒轅望有過一面之緣的沈醉雲苦笑了一下,當軒轅望施展出那融會貫通了新創劍式的招術之時,他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麻煩……」

  幾乎在沈醉雲在心裏嘟噥的同時,薛春林突然間挺身而起,他站直身軀,象一杆標槍一樣立在那兒,用輕蔑的眼光睨視了軒轅望一眼:「你是什麽東西!」

  軒轅望臉色微微沈了下來,這人真是不知死活,如果自己乘勝追擊,他只怕已經斃命當場了。自己對鬥劍的興趣遠遠勝過殺人,因此與他開始交手之後,先前那種怕不得立刻將他殺死的仇恨之心已經淡了,但現在又被撩了起來。

  「今天,我要破那殺戒?」

  這個念頭在軒轅望腦子裏一閃,與此同時,薛春林胡亂揮動著劍,沒有任何規律可循。他瘋狂地向軒轅望撲了過來,雖然他的劍式雜亂無章,但正是因爲如此,軒轅望無法判斷他的劍將會刺向哪兒,軒轅望不得不選擇退卻。

  「雖然他的劍式散亂,但是,爲何這劍式之後有股強大的劍意?」一面退,軒轅望一面想:「有劍意,證明了這些劍式並非毫無目的,他究竟是想做什麽?」

  薛春林上撲的身體完全沒有任何防御,如果軒轅望一劍刺中他的話,立刻能讓他失去戰鬥力,但是,軒轅望發覺,自己刺中他必然要付出同等代價,也許逢己能讓他失去戰鬥力,可他卻能要了自己性命。

  「就是這樣的……沒有任何防御,全力進攻,因爲進攻便是最好的防御!」

  沈醉雲再次苦笑,軒轅望不知道,他卻一清二楚,這個薛春林是少有的雙重個性的人物,每當他受到劇烈刺激的時候,他的另一個性格就會表露出來,那種近於猛獸的危險性格,每次都會惹來極大的麻煩。

  如果軒轅望無法對付他,那就只有自己去面對這個猛獸了……傷腦筋啊,以那天在駱鵬那兒與展長歌一戰他展示的實力,軒轅望應該能撐過一段時間吧……

  「去吧!」

  正當他在猜測軒轅望能支撐多久的時候,軒轅望的吼聲突然響了起來,只看見軒轅望騰空旋起,手中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光圈,無數劍芒龍捲風一樣向四周擴大。所有的人都驚呼出來:「飛龍在天!」

  不,不是飛龍在天。沈醉雲立刻否認了這一點,飛龍在天是諸葛眠風的絕技,那人遠渡扶英,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軒轅望或者在扶英與他交過手,所以這一劍明顯受到「飛龍在天」的啓發,但在骨子裏,這一劍仍是軒轅望見到那無邊的紅葉所悟出來的劍式。面對瘋狂了的薛春林,面對這種不要命的攻擊,軒轅望竟然還敢用新悟的劍式,他的瘋狂,只怕不在薛春林之下吧。

  但他的瘋狂,是一種對劍的瘋狂,是對精妙絕倫的劍式與博大深幽的劍理的瘋狂追求呵……

  劍芒襲出的風讓薛春林有些睜不開眼,但他沒有退縮,相反,在他那顆已經瘋狂了的心中,對於血與痛苦有著某種執著的快意。無論這血與痛苦是來自對手還是來自自己,都讓他覺得興奮,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精氣神。他的狂吼有如狼嚎,在這狂吼聲中,他的劍蕩起無數黑影,像是一群瘋狂的狼在嘶咬自己的獵物,襲象罩在軒轅望身邊的劍圈。

  「這是攻守之戰,軒轅望這一劍式,主要目的還是用於防守,如果對手避開他,他這一劍式用處不會很大——但瘋了的薛春林不會管這個,他只知道進攻、進攻,這樣看來,這一劍就要分出勝負了!」念頭如電在沈醉雲腦中閃過,他迅速判斷出了結果:「至銳之矛對至堅之盾,結果必然是盾穿矛折,這兩人一定是兩敗俱傷!」

  「錚錚錚!」

  連絕的劍擊聲響成一片,像是一連串的瓷器碎裂,翠雨已經掐破了自己的手,但她卻渾然不覺。她不懂劍,但憑著女人的直覺,她明白她所遷挂的人正處在生死一線的邊緣。

  比起他們,軒轅望更清楚自己的處境,他不知道薛春林有這種特殊性格,因此他的判斷是基於自己此前鬥劍的經驗,以此前的經驗,自己施展出這樣淩厲的劍式,對方只會等待自己這一式的精氣神衰竭之後才會進攻,但是,眼前這對手卻不要命一樣撲了過來,與此前的冷靜截然相反,這讓他大吃一驚。

  如果換了別人,一定會選擇殺死薛春林,他的劍式雖然具有極大的防守威力,卻並不意味著沒有攻擊之力,相反,薛春林不顧死活地攻擊,正好能讓劍式之中的攻擊之力發揮得淋漓盡致。但是,軒轅望不想殺人,即使面對的是這樣讓他憎恨與厭惡的一個對手,他也不想殺人。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存方式,如果因爲厭惡憎恨別人的生存方式,便要剝奪別人的生命,那麽每個人都有取死之處。自己既非天上的命運主宰,也不是人間的執法者,自己的生存方式絕對不是取人性命!

  軒轅望在半空中收住了劍,那漫天的劍影消失無蹤,象天羅地網一樣的防御也完全不存在,軒轅望在那極短的一瞬間,也象薛春林一樣毫不設防!

  「怎麽會這樣!」

  沈醉雲大驚失色,在這樣激烈的鬥劍中,毫不設防也就意味著將自己的生命白白地送給對手,已經瘋了的薛春林怎麽會放棄這個機會!

  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春林在軒轅望蕩起的劍芒消失之時短短地怔了一下,這並不是薛春林的理智重新控制住了身體,而是因爲,薛春林那瘋狂的進攻是向軒轅望漫天的劍芒發出的,當漫天的劍芒消失之後,在很短的時間裏,薛春林失去了攻擊的對象!

  軒轅望需要的就是這短暫的一瞬,雖然出現這樣的結果也不是他能預料的,但憑藉對劍的那超凡脫俗的感悟,他做出了最好的選擇。他在落下的同時,劍探了出去,粘住了薛春林亂舞的劍。他並沒有發力崩開薛春林的劍,那樣的結果無非是薛春林回手再次攻擊,他選擇了順著薛春林用力的方向跟著用力,薛春林的劍速因爲這雙重力量的推動下快了一倍。這樣的速度,是薛春林手臂無法承受的,他只覺得手一軟,劍竟然脫手飛了出去!

  「嗷?」

  失去了劍,薛春林迷茫的神志恢復了一些,他縱身想去撿回劍,但軒轅望的劍毫不客氣地伸了過來,平平拍在他的後頸之上,軒轅望沒有用太大的力量,但薛春林仍是全身一震,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沒有殺他。」

  回過頭來,略帶著一絲倦意的軒轅望看了看奔出的曾劍師,用非常平淡的、甚至可以說平淡得近於冷漠的語氣說道。

  曾劍師腳一停,軒轅望的語氣讓他覺到某種前所未有的畏懼。他家大業大,雖然劍技也還可以,但還從來沒有與人生死相搏,獲得劍師的稱號,一大半是因爲多年來沒少給劍會資助,只有很小的原因才是自身劍技,因此,雖然與薛春林有舅甥關係,面對著軒轅望他還是遲疑起來。

  「諸位!」

  他的反應並不慢,只一轉眼就想到了同來者,回過頭時,發現同來者沒有一個跟來,這讓他更加心慌,因此他顧不得泄露衆人的本來面目,回頭向同行者求助:「替我攔住這小子,我要去看看春林的傷勢!」

  「爲什麽不是你攔住那傢夥,讓我們去看看薛春林的傷勢?」

  劍會的同行者們幾乎都如此想,但是,這位曾劍師既然已經出言求助,他們就不得不站出來。

  只有沈醉雲仍停留在原地,誠然,這樣有可能得罪心胸算不得寬廣的曾劍師,這對於他的生計會有影響,但這個時候去面對軒轅望,更會影響他在劍聖戰中的表現,如果能在劍聖戰中獲得優勝,自己的前途便有了保證,甚至劍技的振興都有了保證,爲此,得罪一個曾劍師又算得了什麽?

  曾劍師倒沒有注意這些,他看到小丘上有人奔來,心就放下了大半。即使這個軒轅望再強,也不會強過劍會的這些管理者吧,這些管理者可都是京城劍技界的名宿,雖然沒有劍宗在,但大都擁有劍師身份,即使那個年輕的沈醉雲沒有,但他的劍技可不弱於這裏面任何一人呢。

  而且,軒轅望真想殺死薛春林,剛才那一拍只要稍稍側腕,薛春林現在就已經身首異處了吧。

  「原來是你,曾大爺,劍會的主持……」

  翠雨雖然不懂劍,但對於常逛含煙閣的熟客還是認識的,況且這位曾劍師沒少吹噓過自己的身份,不但家財萬貫有財有勢,而且是劍會主持之一。劍會雖然衰微,但劍會的主持在普通人眼裏仍是神秘而強大的存在,對於曾劍師縱橫風月之所倒頗有助益。

  曾劍師微怔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他們原本只是在暗中觀看軒轅望的劍式,以此推斷出華閑之劍道門下劍式的特點,好在將來的劍聖戰中料敵先機,但被認了出來也就意味著他們成爲華閑之的正面敵人,原先藏在暗處的優勢就不存在了。

  心中念頭轉來轉去,他沒有選擇殺人滅口,一來軒轅望的劍技讓他覺得不能冒險,二則想到如果失手即將面對的不僅是華閑之的利劍,還有可能是泰武帝陛下的憤怒,這讓他什麽勇氣也沒有了。

  「幸好,沒有什麽大礙。」裝模做樣在薛春林頭上摸了摸,曾劍師架起了薛春林,他想不到該同軒轅望說什麽好,於是乾脆裝作沒看到,他召呼了同伴一聲,就快步離開這裏,扔下有些愕然的軒轅望與翠雨。

  在他們走遠之後,軒轅望才轉向翠雨:「翠兒姐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沒事……」翠雨想起軒轅望這次鬥劍面臨的後果,聲音再次哽咽起來。

  「謝謝。」

  雖然是泰武帝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之一,但是華閑之仍然沒有什麽僕人,更沒有轎夫與馬車夫,因此,他每次上朝都是雇上一輛車。從車上下來,他將錢付給車夫,還道了一聲謝,這讓那車夫極爲意外,等他走了好幾步才回過神來。

  「老師,這些朝臣頑固如此,就算是用魔石之槍也打不穿他們的腦袋呵。」

  抱著華閑之的東西,崔遠鍾緊緊跟在華閑之身後,半是玩笑半是當真地說道。這一天朝堂之上,泰武帝與那些保守派大臣又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一個開掘礦山的問題,保守派大臣們先是說破壞風水,接著是切斷大余國國脈,爲此與新黨爭執不下。陛下召華閑之商討對策時,難得地發了大脾氣,這使得華閑之的心情也極不好。這個國家,幾乎病入膏肓,而這些所謂的士人君子清流賢者,卻一個個以爲只要學習數千年前的君王行仁政復古禮就自然天下大治了。難道說,關上屋門,門外的盜賊就不存在了麽?

  愚蠢。

  在心中痛斥了一聲,華閑之跨進了門。眼前看到的情形讓他心跳了一下,但表面上卻沒有露出什麽。

  「咦,阿望……」

  崔遠鍾也看到了,赤袒著上身跪在庭院中的軒轅望沒有說什麽,只是垂下頭,深深地跪著。崔遠鍾目光從他身上一掃而過,那裏新生的傷痕證明了一切。

  「你與人鬥劍了?」

  華閑之什麽都沒有說,崔遠鍾看了他一眼,大著膽子向軒轅望問道。

  「是。」

  「哦……」

  崔遠鍾突然覺得心情更爲壓抑了,以他對華閑之的瞭解,如果軒轅望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這件事情會很嚴重。

  「唔……」

  華閑之淡淡地哼了一聲,他看了崔遠鍾一眼:「遠鍾,跟我進來吧。」

  他沒有理會軒轅望,徑直走進了自己的屋子,雖然他沒有什麽表情,但弟子們卻都知道,他非常生氣。崔遠鍾跟隨華閑之時間最久,他也從未見過華閑之這麽憤怒。

  軒轅望跪在那兒,一動不動,華閑之進了裏院,沒多久他聽到了屋門砰一聲關上。

  夜深了,人靜了,軒轅望依然沒有站起,他也拒絕了給他送來的晚飯。做錯了事情,就必須付出代價,就象鬥劍時用錯了劍式就會失敗一樣天經地義。

  他只希望,自己付出的代價能挽回自己的錯誤。

  月光透過小樹,將斑駁的影子灑在他的身上,他袒露的肌膚在夜風上微微顫抖,冬天即至,夜涼如水啊。

  這一晚無人安眠,第二天早上,華閑之將軒轅望叫進了自己的書房。

  「我說過禁止與人鬥劍,你還記得麽?」

  華閑之的問話證明他餘怒未消,軒轅望深深垂頭:「記得。」

  「五個弟子中,你最懂事,你明白我爲什麽禁止你們鬥劍麽?」

  「明白。」

  軒轅望當然明白,華閑之禁止他們與人交手,一方面是怕別人在交手中施展陰損的招數,另一方面也是避免被別人過早地摸清底細。劍聖戰不僅僅關係到他們個人的命運與榮辱,也寄託了華閑之對未來大余國國勢走向的希望,在這個問題上,他當然會慎之又慎。

  「你記得你明白,你還這樣……」華閑之深深看著這個弟子,他歎了一口氣:「阿望,我知道你做事不可能沒有理由,但現在沒有什麽理由比禁戰更重要,因此,你必須受到懲罰,以免其他人也象你一樣犯錯。」

  對此軒轅望沒有任何意見,事實上,那些劍會的人可以用翠雨來挑得自己與人鬥劍,那麽自然也可以找到其他方法讓崔遠鍾柳孤寒石鐵山與陽春雪出手,只有重罰自己,才能讓他們吸取教訓。

  「所以,我決定了。」見到軒轅望沒有爲自己辯護,華閑之臉色又沈了下去:「你可以從這離開了。」

  軒轅望猛然擡頭,他猜到了這個結果,但又不敢相信這個結果。自己長跪一夜,華閑之仍然沒有改變主意,他雖然沒有直說,但是,他讓自己離開,就是將自己逐出門牆了呵!

  「老師!」

  「阿望,你以後好自爲之。起來吧,我送你離開。」

  華閑之語調很平靜,平靜得象什麽都不曾發生,但軒轅望心裏卻驚濤洶湧,他幾乎想放聲痛哭,但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被一隻有力的手拉了起來,又被這只手拉出了屋子,回到自己的房中,他失魂落魄地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好。拜入華閑之門下後的事情一一在他腦子裏浮現,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記得清清楚楚,他第一次發覺自己的記憶竟然如此好。他動作很慢,希望能多逗留一會,多回憶一會,多在幸福之中沈浸一會。

  但是,世界上沒有不散的筵席,他少得可憐的行囊終於收拾好。他混混噩噩地接過華閑之給他的銀兩——儘管陛下在策劃改用銀元,但現在銀兩還是最常用的錢幣。

  當他被送出門時,其他的四個劍道弟子都默默來送行,華閑之決定的事情,他們也無力改變。

  「記住,阿望,你可以以無門派劍士身份參加劍聖戰,但是,在劍聖戰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再與任何人鬥劍。」

  華閑之最後對軒轅望說道,他不知道軒轅望是否聽進去了,但看到軒轅望點頭,他還是覺得有些欣慰。

  望著軒轅望離去,崔遠鍾覺得鼻子裏酸酸的,雖然一步三回頭,但軒轅望的背影終究還是消失在長街的人群之中。被抛入這茫茫人海裏,失去華閑之羽翼庇護的軒轅望,他會何去從?

  「老師……」

  正當他們準備轉身回去時,軒轅望的聲音遠遠傳來,華閑之轉回身去,看到軒轅望在人群之中,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又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個大禮。

  華閑之擺了擺手,終於回屋了。軒轅望看著依依不捨的師兄妹們,淚水突然間奪眶而出。

  天地之大,何處是自己安身之所?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穿行在人群之中,軒轅望沒有方向也沒有目標,只是本能地邁動雙腿而矣。聽到有人在如此高唱,他的神志才稍稍清醒。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那唱的人反反復複吟著這一句,聲音蒼涼,像是有著無究無盡的心思與愁緒。軒轅望突然間覺得這人心情與自己相似,他想見一見這個人,因此就踏進了這間酒樓的門。

  沒有理會上來獻殷勤的夥計,軒轅望目光在店一轉,這店不大,因此一目了然,他看到靠牆角的位置,有個老人一面用筷子敲打著酒壺,一面放聲高唱,他旁若無人,而那些酒客似乎也見怪不怪。

  軒轅望來到老人面前,老人擡起眼光瞄了他一眼,大大咧咧地用筷子一指對面的座位:「坐!」

  軒轅望也不覺得突兀,他放下包裹坐了下來,老人將酒杯向他身前一推:「喝!」

  在華閑之那兒,軒轅望只在逢年過節才偶爾接觸酒,丁垂雲的事情讓他對酒敬而遠之。但此刻他心中積蓄著一股鬱悶,讓他想也不想將那酒一飲而盡。老人點了點頭,又一指酒壺:「倒!」

  軒轅望倒了一滿杯酒,剛喝下去的那杯酒酒力這時上來,讓他覺得喉嚨裏象火燒過一樣,他想把這杯酒再倒入自己喉中,以熄滅那股烈火,但老人一把從他手中搶過了杯子:「是我的!」

  老人將杯中酒也是一飲而盡,接著他又開始敲那酒壺:「五花馬,千斤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萬古愁……嘿嘿……」軒轅望多少有些酒意,忍不住插了一句,見那老人用輕蔑的眼光看著他,顯然認爲他並不懂得什麽是萬古愁,軒轅望從老人手中搶過一根筷子,也敲著酒壺:「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老人先是輕蔑,接著冷笑,再然後笑容漸斂,慢慢變成了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樣。他拍了拍軒轅望的肩,彷彿理解了軒轅望的心事。軒轅望只覺得心潮洶湧,險些熱淚盈眶,爲了掩飾自己,他一把奪過了那酒壺,也顧不上禮儀,嘴對嘴便將酒壺裏的烈酒喝得精光。

  「夥計,上酒!」

  看到老人用略帶苦笑的目光看著自己,軒轅望一拍桌子,大聲嚷道。

  「我想見阿旺,還請爲我通稟一聲。」

  女子的聲音很好聽,帶著些東都味道,這讓崔遠鍾不由得仔細打量了她幾眼。這個女子素面朝天,神色有些憔悴,但可以看出她資色相當出衆。

  「你是……」

  「我是翠兒,我想見阿旺。」

  翠雨認識眼前的男子,在東都時見過他與軒轅望在一起,現在細細想來,自己在軒轅望身上寄託了那麽多情思,卻連他叫什麽名字也不清楚,只是阿旺阿旺的叫他,自己還真是有些粗心呢。

  崔遠鍾歎了口氣:「你來晚了,阿望已經不在這兒了……」

  「那麽他什麽時候會回來?」

  女子的回答很堅定,顯然有不見到軒轅望便不回去的念頭,崔遠鍾苦笑了一下:「他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翠雨的臉色變得煞白,她想起薛春林的瘋言瘋語,他說如果軒轅望與他鬥劍,那麽就會被逐出師門,她顫聲問道:「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雖然猜測這女子與軒轅望很熟悉,但崔遠鍾還是不願意解釋這件事情,他甚至有些固執地認爲,只要不提這件事情,那麽這件事情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軒轅望仍然是劍道之詩中的第二個字,華閑之門下仍然有五個弟子。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在五弟子中年紀最大,最遠不及軒轅望與柳孤寒成熟。

  因此,他沒有回答翠雨的問題,而是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他不會回來了。」

  「是不是華閑之大人因爲他與人動手鬥劍,將他逐出門牆了?」

  翠雨的聲音有些發顫,這句話讓崔遠鐘表情大變:「你怎麽知道的……難道說,阿望是因爲……」

  翠雨沈重地點了一下頭:「他是爲了我與人鬥劍的。」

  崔遠鍾對於軒轅望劍中的秘密略有所知,因此有些詫異地看著翠雨,翠雨微微閉上眼睛,似乎是在沈思,接著她堅定地向崔遠鍾說道:「請問,華閑之大人在麽?」

  「你要見我老師?」

  「是的,我要見華閑之大人。」

  心底深處那股潑辣勁兒湧了上來,翠雨大聲宣告,全然不管自己的聲音引來了路人的目光。崔遠鍾有些受不了這些注視,也希望由一個不畏華閑之權威的外人來說服華閑之,因此將翠雨引進了院門。

  「你先等一會兒,我去請老師。」

  崔遠鍾匆匆離開客廳,翠雨一個人留在屋裏,她四下打量了一下客廳裏的擺設,以這客廳的規模與樣式而言,這裏的陳設原本應比較豪奢的,但現在看來,卻樸素得有些不協調。

  大約等了一會兒,崔遠鍾陪著一個三十多頭的英俊男子走了進來,翠雨估計這就是華閑之,因此端端正正地向華閑之下跪行禮:「華大人萬安。」

  「我記得陛下已經下令廢止這跪禮了,我也不是什麽華大人。」華閑之的目光非常敏銳,雖然翠雨沒有任何打扮,但還是帶有一絲風塵之味。他想起軒轅望曾經提到的事情,大致推斷出了翠雨的身份:「你叫我華先生即可。」

  「華先生,阿旺是因爲我而與人鬥劍的。」回到座俠的翠雨稍稍沈吟了一會兒,決定將事情合盤托出,她擡頭直視華閑之:「華先生,請不要將阿旺逐出門牆!」

  「唔?」

  華閑之輕輕唔了聲,這女子有風塵之味不錯,但她看自己時是很坦然的,目光清澈。阿望結識這樣一個風塵女子,倒也算是一件好事。他不動聲色地說道:「那麽,你將事情經過說一遍。」

  翠雨將事情源源本本說了起來,從那一年大年三十與軒轅望認識開始,說到當初自己希望能借軒轅望之手脫離風塵,說到自己最終還是落入苦海,說到自己從東都輾轉來到京城。她說自己的事情時,很平靜,並沒有因爲自己的遭遇怨天尤人,甚至有一種麻木了的冷淡,但當她說到在京城又遇上軒轅望時,她的語氣就完全不同了。

  「華先生,重陽那天阿旺到了我那兒,他說了一些在你門下的事情,對你極爲敬重,說你是這世上最智慧的師父。你所想所念,往往只是別人而忘了自己,你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的劍永遠不沾上別人的性命……」

  華閑之擺了一下手,打斷了翠雨的話:「這些暫且不提,你說說阿望爲何會與人鬥劍。」

  翠雨怨毒地說道:「是薛春林那瘋子以我脅迫阿旺,逼得阿旺不得不出劍……」

  她將在楓嶺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也略微提及薛春林對她的折磨,這讓站在華閑之身後的崔遠鍾怒髮衝冠,心裏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這個名字:「薛春林,薛春林!」

  「原來如此……」華閑之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垂下雙眉。

第八章 仁者愛人

  「頭好痛……」

  軒轅望呻吟了一聲,從紙窗上透進來的暈暈暗暗的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他微眯了一下眼,他看了看四周,自己爲何不是在自己屋裏?

  他立刻想起來,自己已經被華閑之逐了出來。他細細思考被逐出之後自己的經歷,只記得與一個老人在酒店裏喝酒狂歌,後來的事情他便記不清了。大概自己將滿肚子的鬱悶都傾訴給那個老人聽了吧,喝酒果然容易誤事呵。不過,現在心中的鬱悶倒是好了許多,這究竟是酣醉的好處還是傾訴的結果?

  生命中總有困惑的時候,這個時候,一個好的聽衆往往勝過任何靈丹妙藥呵。

  「醒了?要不再來幾杯?」

  老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軒轅望翻了個身坐起,自己在一間還算寬敞的屋子裏,而那老人正盤坐在床的另一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老伯……」軒轅望撓了撓頭,心中覺得有些羞愧,自己大醉了,那麽醉後照顧自己的一定是這位老人了。他端端正正坐起來,向老人行了一個禮:「多謝老伯了。」

  「沒有什麽好謝的,聽聽年輕人的牢騷,讓我也覺得自己年輕了。」老人擺了擺手,這個年輕人謝的不僅僅是自己照顧他而已,更是在謝自己能在他煩悶時陪著他呵,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個年輕人其實是在陪自己。

  「打擾老伯了,不知道老伯怎麽稱呼?」

  老人微笑著看了看軒轅望,又看了看擺在一旁的軒轅望的行囊,當他目光掃在軒轅望的劍上時,很是停留了會。

  「拿上你的劍,跟我來。」

  老人長身站起,軒轅望有些莫明其妙,但他還是提起了劍。老人引著他出門,這是一座比較簡陋的院子,老人來到東廂大屋子前,回頭看著軒轅望:「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

  軒轅望心怦怦跳了起來,這屋子的規模,他一看就知道,這是一間劍室。

  老人竟然也是一名劍士!

  「來吧。」老人簡單地召呼了他一聲,推開門便進了劍室。當發覺他遲疑不前時,老人哈哈一笑:「放心,我又不是與你鬥劍。」

  軒轅望臉一紅,他慢慢走進了劍室,空蕩蕩的劍室裏彌漫著劍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覺得很親切。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懷有壯志,覺得一劍在手天下我有。」老人慢慢來到劍室正北,從牆上摘下一柄長劍,他撫摸著劍柄,慢慢地說道:「但後來我發覺,我雖然一劍在手,但什麽也做不了。我的劍與我一起老去,我的雄心壯志也在魔石之技前變成了螳臂當車的笑話……軒轅望,昨晚我聽了你一席話,覺得我這麽多年都白活了。」

  老人突然如此說,讓軒轅望驚疑不定,突然間,老人向他一拱手:「聽了你的故事,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情,即使是螳臂當車也必須去做的……什麽也做不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或者不去做!」

  軒轅望愕然望著他,自己喝多了酒將所經歷的事情全告訴了這個老人,自己的執著與無奈,自己的幸福與悲傷,都隨著滿腔酒意一起向老人傾訴。他本來以爲這只是一個有些特別的狂士,卻沒有想到這個老人竟然也是一個劍士,在小酒店裏,自己竟然絲毫沒有看出來,這證明自己的眼光還不算犀利。

  而且,他爲什麽會從自己的經歷中得知了那個道理,自己卻對此無所知覺?

  當局者迷,軒轅望並不明白,在他看來再自然不過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卻極不尋常。華閑之明知事不可爲而爲之,還有他自己對已然沒落的劍技的追索,都讓老人覺得感動。老人不是那種遇著一些小事就熱血沖頭的青年,他會被感動,那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你拔出劍吧,我要與你試一試劍。」

  突然間,老人將劍從鞘中拔了出來,當冷泉一般的劍身暴露在軒轅望視線之中時,老人身上的劍意也象這脫鞘而出的劍一樣,蓬勃而出,這一刻老人的氣勢,讓軒轅望幾乎握不住自己手中的劍。

  他從來沒有遇到哪一個劍士有這樣的氣勢,即使是華閑之、傅苦禪,身上也沒有這麽雄渾的氣勢!

  「你……你……」軒轅望顫慄著,這不是因爲畏懼,而是因爲面對強手的興奮,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手中的劍柄也被得灼熱,那是劍中的緋雨也希望能與這樣的強手一戰吧。但是,軒轅望還是有些遲疑,不知道是否應該拔劍。

  「來,我們只是試劍,不是鬥劍,不違背你老師的囑咐。」

  老人像是知道軒轅望心中在想什麽一樣,微笑著說道。

  軒轅望的心早就躍躍欲試,老人的話打消了他的顧慮,同門之間、好友之間或是前輩與晚輩之間的試劍,對於每個劍士來說都是很平常的事情,華閑之囑咐他不要與人鬥劍,卻沒有說不准他與人試劍,雖然被逐出了門牆,至少到現在爲止,軒轅望還沒有放棄劍技的打算!

  因爲,自己實在上喜歡了劍啊!

  兩柄劍輕輕交擊了一下,軒轅望按照晚輩向長輩請教的禮節,先行了一個彎腰禮:「請賜教!」

  老人則點了點頭:「開始吧!」

  軒轅望握緊劍,牢牢盯著老人,老人的姿勢不變,看不出有什麽特意的舉動,但給他的壓力卻遠勝過此前遇到的任何對手。軒轅望甚至有撤步退後的念頭,但他控制住內心對這壓力的恐懼,而是向前踏了一步。

  劍光如泉水一樣噴湧而出,軒轅望搶先進攻,他用的正是在楓嶺新悟的劍式,而且動作比在楓嶺時更快,八臂劍門的董千野這時如果見到,只怕也要瞠目結舌,在速度上自歎不如。

  但那老人只是輕輕皺了皺眉,他信手揮劍,軒轅望只覺得漫天都是他的劍影,自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自己的劍式則像是狂風中的楓葉,被老人的劍式吹得七零八落。

  「好強!」軒轅望心中更是一驚,在東都的劍師裏,自己也沒有見過誰的劍式如此剛猛!他心念一動,想起駱鵬陰陽劍門劍技「引而不發舒而不展」的特點來,對方劍式如此剛猛,硬碰硬的話,自己恐怕不是對手,那麽就應順勢而動,再大的風也有停歇時候,那時風中飄動的樹葉便會自然落下!

  軒轅望的劍式一變,讓老人眉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甚至有了些笑意:「你去拜訪過駱鵬了吧!」

  他一面說一面出劍,劍式並不快,但劍上的壓力卻讓軒轅望不得不快劍應付,甚至無暇回答他的話語。連著引開老人三劍之後,軒轅望才答了一聲「是」。

  突然間,老人揮劍更慢了,原先那剛猛無比的氣勢也爲之一變,軒轅望只覺得對方的劍式象一大團泥沼,讓自己深陷其中,並不斷地從四面八方給自己造成壓力,使自己幾乎要窒息。他心中驚訝,這老人的劍式竟然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如果說開始是至剛至猛,那麽現在就是至陰至柔。

  軒轅望小心應付著,這個時候他已經無心攻擊,只是一昧防守。但是,老人出劍雖然慢,身法卻極快,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像是一隻上下翻飛的蟲蛾,而老人的劍式布成的光網,像是一隻巨大的繭,將軒轅望牢牢困在其中。這繭不斷地縮小,給軒轅望造成的壓力也不斷增大,軒轅望覺得自己束手束腳,每遞出一劍都要花費比平時多出幾倍的力氣。汗水一下子湧了出來,將他的全身都浸透了。

  「怎麽辦?」

  他在心中焦急地想,雖然只是一般的試劍,但他並不想就此放棄。

  對劍技的追求,就在於擊敗一個又一個的對手,就在與更強的對手對抗中獲得領悟。

  老人有些欣賞地看著軒轅望,這個年輕人和他自己說的一樣,確實是一個骨子裏寫著頑固與頑強的傢夥,在這種境地裏,他還不認輸放棄,這只不過是一場普通的試劍而已,難道說他對勝利的渴望到了這種地步麽?從他的言談裏倒看不出他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呵。

  既然這樣,那麽自己就增加壓力,讓他痛痛快快地敗北,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他的頑固與頑強!

  心念一定,老人劍上的壓力又增了幾分,軒轅望左支右突,這樣的壓力下他甚至無法伸直手臂,許多劍式也因此變形而失去了威力。

  老人見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關頭,卻仍不肯放棄,雖然他對自己的出手很自信,但也有些擔憂自己的劍會傷著軒轅望。他稍稍遲疑了一下,就是這一遲疑,軒轅望突然長身躍起,劍華如逆飛的瀑布,又如從海中騰躍而起的巨龍,在長嘯聲中沖空而起。兩人的劍連著互擊了十餘下,老人劍式形成的巨繭再也無法束縛軒轅望,軒轅望破空飛躍,從那無比的壓力中脫困而出!

  「好,到此爲止吧!」

  老人收住了手,對方已經破了自己引以爲傲的劍式,再試下去沒有什麽意義了,他或許可以擊敗這個年輕人,但老人認爲沒有這個必要。

  自己老了,該讓年輕人一頭地了。

  軒轅望一邊喘息一邊看著老人,目光中滿是欽佩,事實上,從開始的試劍中,他已經猜到了老人的身份。

  能夠讓他這樣狼狽,幾無還手之力的,除了劍宗還會是誰。京城三劍宗裏,傅苦禪自己見過,駱鵬自己拜訪過,就只有混沌劍門的左思斂自己不認識,這位老人,應當就是他吧。

  「劍道門下……不,軒轅望見過左劍宗,多謝前輩賜教。」

  他恭恭敬敬向老人行了一禮,當他習慣性地說自己是劍道門下時,又很快改了口,語氣中未免有些黯然自傷。左思斂輕輕擺了擺手:「呵呵,不必不必,我算不得什麽前輩,如果你願意,就當我是你的老友吧。」

  「這……」

  軒轅望有些遲疑,但很快坦然了,這是他在與崔遠鍾同門過程中從崔遠鍾身上學來的東西之一。

  「老師,我是不是去將阿望找回來?」

  看著靜靜地用毛筆寫字的華閑之,崔遠鍾小心翼翼地問。

  「唔,爲什麽把他找回來?」

  華閑之放下筆,回過頭來看著他,臉上出現了這兩天來的第一次笑意,這讓崔遠鍾心情也好了起來,他撓了撓頭:「既然老師已經知道他是被迫的,而且是爲了救人,老師也說了不再逐他出門牆,那當然要把他找回來!」

  「呵呵……」

  華閑之發出輕輕的笑聲,他搖了搖頭:「遠鍾,在這方面你還不及阿望啊。」

  崔遠鍾愣了一下,軒轅望自入華閑之門下後,劍技飛漲,再也不是當年只靠那神奇劍式一招取勝了,雖然嘴巴上不承認,崔遠鍾心裏對這個師弟還是相當欽佩。但華閑之說他不如軒轅望的地方,似乎不是指劍技呢。

  「阿望做錯了事,無論他這個目的是什麽,都必須受罰,這是一;孤寒與春雪都是膽大妄爲的脾氣,鐵山倔得就算撞了牆也不肯回頭,而你麽,遠鍾,你自幼就跟在我身邊,萬一離開了我,恐怕連生計都艱難。」華閑之拍了拍崔遠鍾的肩膀,崔遠鍾並不因此覺得恥辱,相反,自幼跟隨在華閑之身邊,這一直是他覺得最幸運的事情。

  「只有阿望,他雖然自幼孤苦,但卻磨練了一副好脾氣,你看他不言不語,但無論是同哪樣的人都能處好來。他與孤寒原本是死敵,但現在兩人間親熱得很,這絕大多數還是因爲阿望讓著孤寒。他在東都淪落到拉車爲生,但那翠兒姑娘小小年紀卻對他另眼看待……即使是我,收他入門下除了他對劍的執著與悟性,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爲他的脾氣。」

  「如果阿望不受處罰,依著你們四個的脾氣,遲早也會和人動手。連阿望那麽好耐性的都被人算計,何況你們?所以,阿望被逐,是爲了讓你們不敢效尤。」

  華閑之的聲音不高,但聽到崔遠鍾心裏卻像是有鼓在敲一樣。華閑之這樣處置,固然是爲了他們,但對於軒轅望來說又是何其不公?

  「呵呵,遠鍾,你不要胡思亂想。」從崔遠鍾的臉色裏看出了他的心思,華閑之哈哈大笑:「你們遲早也是要離開我去自闖天地的,阿望現在只是第一步,只有多聽多見多經歷,你們才能更深切地領悟自己的劍道。有一天,我也會讓你離開的。」

  「我絕不離開老師,哪怕老師趕我走!」

  雖然還是不太理解華閑之的真正用意,崔遠鍾仍然固執地說了一句。華閑之搖了搖頭,對這個弟子,他也覺得有些無奈。

  「阿望爲救人而拔劍,他的仁者之劍已經不再停留在恕人之上。我想,他這一去,一定會遇到很多人,也會經歷很多事。當他想通了回來了,那時他的劍技很可能已經遠遠超過了其他同門呢……我倒是相當期待那一天啊。」

  正當他神思飛馳的時候,石鐵山推開了門:「老師,遠鍾哥,有人求見。」

  華閑之從石鐵山的表情中看到這個求見的人不一般,他問了一句:「求見的人你認識?」

  「是,是鳳羽。」

  「鳳羽!」崔遠鍾目光閃爍,既是懷念,又是不屑。這個名字對於他來說有特殊的意義,還在軒轅望與柳孤寒沒有到東都開定之前,這個鳳羽就是他最好的對手與朋友。

  但是,這個曾經有「劍癡」之稱的劍士,已經放棄劍了……

  雖然如此,崔遠鍾還是想見一見他,華閑之聽崔遠鍾說過他的事情,對於他爲何會來訪,也頗爲感興趣。

  鳳羽在前廳裏等著,有些患得患失。他知道上次見面之後,崔遠鍾對自己極不滿,但那之後不久他們隊伍就被調出了京城,直到前天才又回來。他請了假,立刻來到華閑之府邸,希望能見到華閑之與崔遠鍾。

  「你就是鳳羽?我遠鍾師哥常提起你,說你劍技很好,是他的好對手,不過,你怎麽一副官兵的打扮?」

  陽春雪的嘰嘰喳喳讓他有些不耐,他從來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如果不是從陽春雪的語句裏聽出她與華閑之、崔遠鍾的關係,他早就翻臉了。

  腳步聲讓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總算從這個小丫頭的糾纏中脫身了,來的應該是華閑之與崔遠鍾吧。

  果然,華閑之與崔遠鍾先後從側門進來,崔遠鍾走到華閑之面前深深施了一禮:「華先生,好久沒有拜見了。」

  他執禮甚恭,這有些出乎華閑之意料。他有趣地看著這年輕人,鳳羽的年紀比崔遠鍾要小,在開定時一張娃娃臉還似乎就是昨日的事情,但現在他臉已經顯得有些蒼老憔悴,看起來倒和自己年紀差不多。歲月的風霜侵襲著他的生活,改變的不僅僅是他的臉。

  「請坐吧,鳳羽,不必客氣。」

  招呼鳳羽落座,陽春雪這時象個乖乖女一樣去給鳳羽倒茶,但鳳羽一看到她古怪精靈的眼神,就始終懷疑自己的茶水裏被加了什麽料,因此他不敢喝。

  坐在那兒呐呐了幾聲,過了會兒,他鼓足勇氣:「華先生,我這段時間駐守京城,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到你這兒來練劍。」

  「什麽?」

  最先忍不住的是崔遠鍾,他站了起來,瞪著鳳羽:「你不是放棄劍了麽?」

  鳳羽垂下頭,不讓崔遠鍾看到自己的臉,也不讓他看到自己眼神裏的痛苦。自己是放棄劍了,那是因爲這樣的時代裏劍不能換來身上衣裳口中食,自己又重新握住劍了,那是因爲他發覺劍又能給他帶來一個至少還過得去的前程。

  天下攘攘,非爲利來,便爲利往。

  「唔,我知道了……」

  華閑之閉上眼,稍微沈思了一下,他明白鳳羽爲什麽會改變主意。華閑之心中有些不快,因爲在他看來,劍道與醫道,都有一種神聖的精神在裏面,自然,他不排斥用劍技換出前途,但是,劍並不僅僅是爲了換取前途的。

  他有心拒絕,但想了一想,他還是改變了主意:「好吧,如果你願意來,就和遠鍾他們一起練劍吧。」

  拉一個人一把遠比推他一把要難,如果自己不拉他,那麽鳳羽這一生都會在劍技上進入歧途吧。

  「謝謝……謝謝華先生,那麽,我也能象遠鍾他們一樣,得到華先生的指點了?」

  鳳羽心怦怦直跳,對他來說,有個練劍的地方這是第一目的,這個練劍的地方並不僅僅是劍室,而且還有合適的對手,華閑之劍道門下幾個弟子,個個都將成爲磨礪自己劍鋒的好幫手;第二目的則是得到華閑之的指點,華閑之的劍技,還在東都的時候鳳羽就極佩服,那時他師門尚全,因此也不好向華閑之請教,現在不同了,如果能得到華閑之的指點,自己的劍技一定能更上層樓。

  或許華閑之會要自己拜入他的門下吧,如果那樣就更好了。

  「唔,你在我這兒,我自然會對你一視同仁。」

  看到鳳羽因爲自己的話而眼前一亮,華閑之心中微微歎息了一聲,這個鳳羽劍上的天份相當不錯,但是,這個時代卻讓他的天份浪費了,造化弄人,命運更將他逼到如此功利的地步……

  與阿望比起來,真的差了不只一點呢,仁者愛人,阿望爲了救人,寧可違背自己的禁戰令,更沒有將前途放在心上,爲他人而忘己身,仁之至矣。

  「阿望,你真的不怪你老師?」

  長街之上,人潮湧動,各種各樣的氣味撲鼻而來,讓緋雨覺得相當不適,她儘量靠近軒轅望,但又有些羞澀,不敢貼在軒轅望身上。

  「嗯……」軒轅望伸了個懶腰,剛才與左思斂的試劍雖然不算長,但還是讓他覺得精疲力竭。他漫無目的地將目光投向街上的人潮,隔了一夜又大戰一場,讓他心情舒暢了許多。

  「你真這樣想……」

  緋雨側過臉打量著這個年輕的男子,心裏百感交集,與初次結識的時候相比,軒轅望的變化不能說不大了。那個時候,自己還總擔心他沒有主見,過於依賴別人,但現在他已經完全不一樣……

  「當然真這樣想,昨天的時候,我確實慌了,但今天細細想起,老師逐我出門牆,應該另有用意。」

  「嗯?」

  「老師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人,他將我逐出門牆,多半有借題發揮的用意,目的不僅僅是我,還有遠鍾他們。」軒轅望一面說著,一面沈思。

  緋雨拉了他一把,避開迎面而來的行人:「那麽,現在你該怎麽辦?」

  「我想……或許我去懇求左劍宗,讓我在他那住上一段時間,如果不行的話,我就在郊外找家清靜的旅店投宿,等劍聖戰之後再作決定吧。」

  與當年在東都是身無分文不同,現在軒轅望身邊不缺錢財,不僅有自己的積蓄,臨別時華閑之還給他塞了不少,雖然將他趕出了師門,但華閑之還是有些憂心他的生計。因此,軒轅望並不急著爲自己的未來考慮,對愛劍如命的他而言,「劍聖戰」將是見識各方劍士的大好機會。

  緋雨微微一笑:「你覺得怎麽樣開心那就行了,阿望,我想吃水餃了。」

  軒轅望立刻頭大如鬥,翠兒的事情緋雨還沒有找他算帳,或許是因爲他被華閑之逐出門牆的事讓緋雨決定暫緩一緩,但現在發覺他心情好轉了,緋雨又將這事情翻了出來。

  「這個……好吧,我們就去吃水餃……」

  本來想反對的軒轅望看到緋雨閃閃發光的眼睛,立刻改變了主意,如果不乘緋雨的意思,還不知道她會想出什麽樣的方法來罰自己,還是老實些的好。

  兩人說說笑笑拐進路旁的店子,將要進門的一刹那,軒轅望突然覺得一股殺意直逼而來,他幾乎本能地側身避讓,伸手握住了劍柄。

  緋雨臉色立刻變了,她心中十分氣憤,這個時候有人來打擾她與軒轅望!

  軒轅望向那殺氣騰騰之人望去,那人身材高大手長腳長,年紀足有五十,精神雖然不錯,但臉上的風霜之色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了。

  「你是……」

  這個人的面容軒轅望很熟悉,而這個人怨毒的目光讓軒轅望有些不寒而慄。看到軒轅望隱隱認出了自己,這個老人哈哈一笑:「難得,難得,今上的劍士侍叢竟然也會來這小店?」

  「曹……曹拳聖?」

  終於認出眼前的老人,軒轅望心中一凜,這位是廢太子手下的曹縱鶴,一位拳聖,在東都曾經擊傷過自己,但被緋雨驚走。

  「托你和華閑之的福,我沒有死掉……」

  看到軒轅望,曹縱鶴心中就浮起無數的怨毒,如果不是當今泰武帝奪取了帝位,廢太子能夠順利登基,自己擁立有功,自然能爲拳術在廟堂之上爭一席之地。但是,所有的夢想都隨著泰武帝從扶英帶來的魔石之槍破碎了,中興拳術的誓言成了空談,自己的榮華富貴也成了泡影,甚至於險些成了廢太子的殉葬品。

  曹縱鶴自然不敢怨恨泰武帝,能怨恨的就只有爲泰武帝出謀劃策立下大功的華閑之了,恨烏及屋,連帶著華門弟子中他最熟悉的軒轅望,也成了他痛恨的對象。他不知道軒轅望已經被逐出了華門,他只記得當初在夢苑湖畔的那一戰中,最後就是大發神威的軒轅望將華閑之從網中解脫出來。

  這個滿身妖氣的小輩!

  曹縱鶴用「妖氣」來形容軒轅望,他倒不知道軒轅望在東都劍士之中原本就有「妖劍」的稱呼。

  「曹拳聖有什麽事情麽?」

  軒轅望沈下了臉,對方話語中帶刺他當然一清二楚,曹縱鶴不懷好意他也明明白白,因此他也就沒有給對方好臉色。

  「沒什麽事情,不過是與你打個招呼,畢竟相識一場。」曹縱鶴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唇角,這動作讓他臉上露出一股殘忍的味道。軒轅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周圍,當年擁簇著他的弟子們,現在一個都看不到了。

  無論是他臉上的神色還是他的衣著,都證明他現在活得並不舒坦。

  「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就告辭了。」

  軒轅望向曹縱鶴行了一個禮,也不等他回話,自顧自進了小飯館。早有夥計來招呼他,他要了兩碗水餃,與緋雨面對面坐著,一如當年在東都時。

  「那個傢夥不懷好心。」在等水餃上來的同時,緋雨提醒他道。

  「嗯,我知道,他一個堂堂拳聖,落魄成這個樣子,其實也蠻可憐的。」

  聽到軒轅望的回答,緋雨輕輕笑了一下,脈脈地看著他。如果說,當初自己選擇軒轅望得到這柄劍只是偶然的話,那那麽現在的軒轅望讓自己覺得所選不錯啊。

  好心腸的冤家,明知道別人不懷好意,還爲別人考慮……不過,大概就是這副好心腸,才讓自己不顧一切、忘了一切……

  緋雨的注視讓軒轅望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不想躲開她的目光,相反,緋雨的目光讓他覺得很自豪。

  「嗯,本來是要罰你吃上八大碗的,但這次算了,把這兩碗吃掉就成了。」

  水餃上來之後,緋雨眨了眨眼,微笑著說道。軒轅望的臉卻轉成了苦瓜色,他剛在左思斂那吃了早餐,肚子裏正飽著呢。

  雖然如此,軒轅望還是很香地將水餃吃得一乾二淨,當最後一個水餃也進了他肚子時,緋雨忍不住又笑了:「別又沒帶錢!」

  軒轅望也笑了,想起當初他們吃霸王餐,他道:「要不我們再來一回?」

  「算啦,偶爾爲之,迫不得已,時常如此,我怕你會養成這習慣……」緋雨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答。

  離開小店之後,他們又在街頭閒逛了會兒,直到晌午才回去。當他們來到人較少之處時,緋雨突然拉了軒轅望一把:「有人在跟蹤我們!」

  軒轅望沒有回頭,他悄悄拔出劍,劍身被他磨得能映出人的影子,他將劍身對準身後,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

  「是他!」軒轅望心想。

第一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軒轅望絕對沒有想到,曹縱鶴堂堂拳聖,竟然會做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悄悄跟隨在他後面。

  曹縱鶴跟在他身後,自然是不懷好意,但是他究竟想什麼,還有,是怎麼樣的仇恨,讓曹縱鶴這堂堂拳聖墮落到這個地步?

  軒轅望歎了口氣,覺得有些煩人,雖然知道是曹縱鶴跟蹤自己,但自己又能怎麼樣?

  「怎麼辦呢?」

  緋雨看出了他的煩惱,問了他一句,不知何時起,兩人之間已經習慣由軒轅望拿主意了。軒轅望搖了搖頭:「還是避一避他吧,雖然我們不怕他,但是因此起了衝突,我就又要違背老師的禁戰令了。」

  「你被逐出師門了還要遵守什麼禁戰令。」緋雨撇了撇嘴,有些躍躍欲試:「要不讓我去教訓教訓那老傢伙?一個拳聖,倒算是一個好對手呢。」

  「你去與我去有什麼區別?」軒轅望柔聲說道:「老師送我出來時,跟我說的那句話懷有深意,他說在劍聖戰之前我不要與人相鬥,老師一向不愛說廢話,他這樣說,大概是在劍聖戰之後又會允許我重入門牆吧。」

  「你呵你……」見他心情轉好,緋雨也高興起來,半是嬌嗔半是埋怨地點了他一下:「總愛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呵呵……」軒轅望微笑了一下,他來到街中,伸手攔下一輛馬車,與緋雨上了車子:「去護國禪寺吧。」

  京城總少不了一些道觀禪寺,除了郊外的慈恩寺,城內比較著名的就是這護國禪寺。護國禪寺的年代頗為久遠,其中的寶象塔高十八層,是京城裏最高的建築之一,也是外地來京的遊客必來的勝景。

  馬車遴遴而行,早就把跟蹤的曹縱鶴甩掉了,軒轅望的目的就是如此,他不想把麻煩帶到左思斂那兒去。兩人在護國禪寺參拜遊玩,最後爬上了寶象塔頂層,居高臨下,讓兩人覺得神清氣爽。

  「看,那兒在起高樓呢!」

  比起扶英的城市,燕安規模雖大,卻沒有什麼高樓,按照所謂「古制」,民居不許高於宮城城牆。但是,泰武帝即位後不管這許多,用魔石為動力,以從扶英學來的方法築樓,雖然時間還不長,但一座十層的高樓已經拔地而起。只不過迫于保守派大臣的壓力,樓沒有如陛下之願建在燕安中心,而是西南一隅。從寶象塔這兒看過去,正好遙遙相對,因此,翠雨指著那兒說道。

  「奇技淫巧,邪魔歪道,有什麼好瞧的?」

  軒轅望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旁邊一個中年人不屑地說道。軒轅望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一副讀書人的打扮,從氣質上看倒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但是軒轅望敏銳地發覺,他在盯著那十層高樓時目光有種怨恨。

  「有益民生,當然好看!」緋雨白了他一眼,心中極為不快,好不容易出來與軒轅望上一趟街,接二連三都被人打擾,這些傢伙為什麼都一點也不識趣?

  「你……你……」那讀書人顯然沒有想到緋雨會回嘴,在他看來,男人批判時女人是不應反駁的,他瞪著緋雨:「聖人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你母親可也是女子,你責斥女子,豈不是在責斥你母親?責斥母親,不孝之至!」

  緋雨最厭惡的就是拿出所謂聖人之言來責駡女子,她也瞪起了眼睛,毫不客氣地回駁。

  那讀書人面色蒼白,這個時候他倒有了肚量,把目光轉向軒轅望:「你就是這樣管教家中女子的?」

  軒轅望心中也是不快,他淡淡地回道:「我只看一個理字,女子也是人,女子也知理。」

  那讀書人冷笑了一聲,他看到軒轅望腰下的劍,將到嘴的話又收了回去,用力搖了搖頭:「原來是一介武夫……」

  「掃興!」

  那讀書人離開後,緋雨喃喃說了一聲,軒轅望微微一笑,但他的心中也興起了波瀾。很多事情,在華閑之身邊時,他無需去思考,但現在離開了華閑之,他必須完全用自己的目光來看這世界了。

  「老師希望夷為我用,使用這從泰西傳來的魔石之技,來變革我大余國的制度,增長大余國的國力,復興神洲道統傳承。但是,傳承的就是象這讀書人想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之類的聖人之言麼?」

  有些東西,已經腐爛到了極點,即使「復興」,也只不過是讓其苟延殘喘。滅亡,遲早還是會到來的。

  兩人終究是年輕,即使是不知道自己多少歲數的緋雨,從心理上講始終是停留在被封印的年紀上,直到遇上了軒轅望才又重新成長起來。因此,沒多久他們就將不開心的事情忘懷了,有說有笑地從寶象塔離開。

  「要不再去哪兒玩玩?」

  軒轅望並不急於去左思斂那兒,難得有閒暇,他想多陪緋雨一會兒。

  「好啊,我們再去這東邊的送目樓看看吧,說起來,這送目樓很久以前我來過呢……」

  緋雨提到送目樓時,眼神微微有些迷失,顯然是想起了什麼久遠的記憶。但她對自己以前的記憶始終是模模糊糊,對於自己會突然提到送目樓,她也有些奇怪,自己能記起這裏,證明這裏曾經對自己很重要過,但是,在千餘年前的這裏,自己遇見了什麼事情?

  軒轅望見她默默沉思,也沒有打擾她。在內心深處,軒轅望對緋雨除了敬愛還有更多的憐愛。她不但沒有真實的身體,甚至沒有真實的連貫的記憶。除了對劍的專注外,別的事情對她來說似乎都沒有發生過。如果說自己自幼失怙算是不幸的話,那麼象緋雨這樣連身體與記憶都失去了,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不幸?

  世上的幸福只有一種,世上的不幸卻成千上萬,再不幸的人,總能找到比自己更不幸者。

  他們攔了輛車正準備上去,突然間街頭的喧嘩讓他們停住了腳步:「怎麼回事?」

  車夫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用很平常的口氣說道:「沒什麼,無非是些拳師又在找人打架,這些學拳的和練劍的,整天就不知道找些正經事做做,盡惹事生非……客官,我可不是說您。」

  車夫話說了一半,看見軒轅望的古劍,立刻改了語氣。這讓軒轅望有些赧然,車夫雖然不是在說自己,但他的態度轉變,分明證實了他對劍士也沒有什麼好感。

  「你放心,這柄劍不過是我用來裝樣子的,你看我象個練劍的麼?」

  軒轅望是個老實人,但老實人有老實人的狡猾,他說了個善意的謊言。車夫微微一笑,沒有再說道歉的話,但也不曾繼續說這個問題:「客官,你去哪兒?」

  「我們去城東的送目樓,這路上你給我們講講怎麼回事吧,我們是外地人,初來京城遊玩的呢。」

  「我聽口音也象,客官應是東都一帶的人吧。」看到兩人上車坐穩了,車夫一揮鞭,「駕」一聲,馬開始跑了起來。

  「嗯,你好眼光。」軒轅望應承了一句。

  「那麼客官聽說陛下開劍聖戰麼?」

  「劍聖戰?」作為華閑之的弟子,軒轅望對劍聖戰的瞭解當然遠超過別人,他明白這劍聖戰的由來,也明白圍繞著這劍聖戰背後的風風雨雨。但是,這是引車夫說話的話題,所以軒轅望裝作不知道。

  「就是兩個月前陛下發佈召令,要在我們京城舉辦劍聖戰,全大余的劍士都將來這裏一較高低,優勝者可以入御林軍為劍技教習——客官,御林軍教習可不是一般的官位,我有個親戚便是御林軍的,他們的軍餉那是沒得說的,如果成了御林軍教習,榮華富貴豈不是囊中之物!」

  「動之以利,而不是動之以情,老師這劍聖戰的提議究竟是好是壞?」車夫在那兒說,軒轅望卻如是想。

  「這兩個月來天下劍士奔走相告,但結果是那些拳師不幹了,劍士能做御林軍教習,拳師當然也能做,於是他們也紛紛進京,要官府開什麼拳王戰,拳王拳王,這可有一個王字,王字是那麼好稱的麼,這些膽大包天的傢伙,也不怕因此丟了性命……」

  軒轅望啞然,雖然他對劍聖戰的動之以利頗有微辭,但他也明白,這個時代裏,滿嘴仁義道德者往往滿肚男盜女娼,將利字擺到明處,反而會削弱因為逐利而帶來的不良影響。但是,他沒有想到劍聖戰這個原本引動全國劍士和轉移朝中頑固大臣注意力的誘餌,吸來的遠遠不只想釣的魚呢。

  這個問題,老師應該有考慮過吧,他是不是在借劍聖戰向拳術還有其他的古老絕技流派展示一條新的道路,一條由自己爭取前途的道路呢?

  「說起這些劍士拳師,他們一個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就想著打打殺殺的事情……」車夫說得性起,一不留神又將劍士批了一頓,但很快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軒轅望一邊聽著他說一邊若有所思,就是沒有氣憤的神情,這讓他安了心,於是接著說道:「你說說,魔石槍多厲害,有了那玩意兒,劍技拳術還有什麼用處?客官,聽說東都是我大余最早用魔石的地方,那兒甚至修了魔石車路,你說我們這京城裏如果也修了這樣的路兒,我們這些趕車的不就沒了飯碗了麼?所以,那給聖上出餿主意要在京在裏修魔石車路的傢伙,一定是奸臣!」

  這話象晴天霹靂一樣擊在軒轅望心中,他沒有想到,在普通百姓心裏,鼓動陛下變法求新致強的老師,竟然是一個「奸臣」!是的,他知道奸臣,小時在市坊裏聽說書人說到那些歷史上的奸臣,他也每每恨之入骨,只希望奸臣就在眼前自己一劍把他殺了,但是,那個為了大余國國運而殫精竭慮、甚至於犧牲了自己幸福的老師,怎麼可能會被當作奸臣,會與歷史上的那些或飛揚跋扈或陰險狡詐的遺臭者相提並論!

  他想開口辯駁,但那車夫又不是直接指向華閑之,讓他不知道從何駁起。那車夫這次沒回頭,甩了一下馬鞭,大概是想到如果今的有那一天,自己的飯碗肯定不保,一家老小的生活就沒了著落,他更是激憤:「魔石魔石,一切都是那該死的魔石害的,我看朝庭應當下令,禁止魔石傳入我大余!」

  緋雨噗一聲笑了起來,笑聲裏滿是譏諷之意:「趕車大叔,你覺得魔石儘是害人的麼?」

  「當然儘是害人的,弄得那麼多人沒了生計……」車夫嘟噥了聲,向著路旁的一幢大院子重重吐了口唾沫:「看,這兒,原來這兒是家磨面的鋪子,在京城裏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店,雇了幾百個夥計。但半年前用了魔石後,現在只剩餘四十多個夥計,其他的都衣食無著,魔石不是害人難道說還是幫人麼?要幫,那也只幫富人,而不會幫我們這些窮人!」

  軒轅望張嘴欲言,又啞然無語,如果僅僅是站在車夫的角度上而言,他說的沒錯,那魔石確實在方便了人們生活的同時也害了人。

  難道說老師嘔心瀝血選擇的一條道路,不是保民利民富民的路子,而是害民坑民傷民的路子?

  緋雨悄悄用手搭住了他的手:「別想那麼多。」

  「嗯……」軒轅望輕輕揉了揉因為深思而有些發腫的頭部,重重歎了口氣,這樣的問題,困擾的絕對不會是自己一個人,自己遠非老師那樣的天縱之才,想要憑一己之力解決這個問題,那是絕無可能的了。

  念頭轉到這裏,軒轅望突然怔了一下,猛然間靈光閃現,他想到了問題的癥結:老師是在憑一己之力解決大余千年沉屙!

  是的,完全憑一己之力。泰武帝雖然對他信任有加,但對於泰武帝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穩固自己的帝權,如果華閑之的策略對此沒有益處,那麼他定然會拋棄華閑之。諸弟子雖然敬重遵從華閑之,但有誰能理解華閑之,有誰真正明瞭他的一番苦心?至於外人,就更不必提了,那些朝中新黨推行新政,大部分倒是為了自己能得到高官厚祿,而在野的平民百姓,大多想的是新政中推廣魔石,會不會損了自己的生計……

  老師面對的負擔,可不是一般的重,唯一能真正理解他的人已經芳魂遝然了啊。

  「自古以來,沒有誰能憑藉一己之力改變天下的,老師雖然是順勢而為,但是是否操之過急了?」

  他的沉思讓車夫覺得沒了談興,也就閉嘴不說一心趕路,緋雨有意為他排遣心中的鬱悶,指著這兒那兒一些新奇有趣的事情給他看。軒轅望臉上漸漸也有了笑容,偶爾也插上一兩句,這才讓一路上的時間不至於在沉默中渡過。

  送目樓比起寶象塔要低,但是因為處在燕水邊上的緣故,風景比起寶象塔那兒要好。這個時候雖然已經不是賞景的最佳時期,但天色空朦景致飄渺,仍然讓二人覺得不虛此行。

  但是,軒轅望心中隱隱覺得,今天不是他出門閒逛的日子,逛街遇上曹縱鶴,登寶象塔遇到那腐儒,乘車被車夫教訓了一頓,那麼在送目樓大約也會遇上什麼事情。果然,他們正下了送目樓,遠遠地就聽到有人喊:「阿望,阿望!」

  軒轅望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回過頭來一看,卻是一個老人。軒轅望驚喜地迎了上去:「管伯,你怎麼在這兒?」

  「呵呵,來京城轉轉。」管伯笑眯眯地看著兩人,目光慈祥,像是家中長輩打量著後輩情侶。緋雨面對他的目光,總覺得有些忸怩,但這種羞澀的感覺並不讓她討厭。

  「上次在魔石車上見面時,你老人家不是說要回鄉麼?」軒轅望四處張望了一下,看到路旁的一座茶樓,他向老人行了個禮:「這兒人來人往的太吵了,我們去那茶樓吧?」

  「你管伯可是窮人,聽說這京城裏米貴如珠水貴如油,這茶錢得你付……」管伯年紀雖然大,口頭上卻仍然有些滑稽,半真半假地說道:「阿望,現在陛下登基了,你也該有功名在身了吧?」

  軒轅望苦笑了一下,怎麼同管伯解釋自己被華閑之逐出門牆的事情呢?自己能理解華閑之的理由,但是向別人解釋起來,那可就說來話長了。他含糊其辭地說道:「還好,還好,當然我請管伯。」

  茶樓厚厚的布簾子放下後,將路上的喧囂都隔在外頭,管伯撚著鬍鬚,看著軒轅望招呼小二上茶點,等軒轅望忙定了,他說道:「阿望,如今你可是大人了,做事很是熟練呢。」

  「呵呵,都二十的人了,再不成大人,豈不要令管伯擔憂麼?」親自為管伯沏了茶,也在緋雨面前象徵性地擺了一盞,軒轅望回答道。

  「唔,這倒也是。」輕輕啜了一口茶,管伯微微閉上眼睛。軒轅望仔細打量著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他現在的眼光與幾年前的孩子不一樣了,因此從管伯身上感覺到了一種異樣。

  「原來管伯也是深藏不露啊……」他的心怦的一跳,雖然表面上管伯只是個普通的老人,他叼著旱煙坐在那兒時,與任何一個鄉下的老農沒有什麼差別,但軒轅望卻發現了一些以前未注意的事情。

  像是察覺到他的注意,管伯瞄了他一眼,笑著道:「阿望,何時回華州府看看呢?」

  「近期還不成……」軒轅望猶豫著回答,突然隔壁一間廂房裏傳來砰一聲響,好象是有人在拍桌子,這打斷了軒轅望的話,把他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

  「劍聖戰……劍聖戰……」

  隱隱從那廂房裏傳來這樣的嚷嚷聲,軒轅望心中一動,又是劍聖戰!

  那間廂房門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門口向眾人頷首為禮:「對不起諸位,我朋友一時激動打擾諸位了。」

  管伯幾乎不為人知地搖了搖頭,軒轅望注意到這個男子背後斜背著的巨劍,這劍長有三尺,即使是石鐵山那樣的力量,用這種劍都會非常吃力吧。那男子正好目光移來,看到他的劍,向他微微點了下頭。軒轅望覺得那男子目光閃爍如電,氣質極為不凡,讓他禁不住也點了點頭。

  那男子移過目光,當他看到屋子角落一人時,神情又稍稍變化了一下,軒轅望順著他目光望過去,發現角落裏坐著一個孤身客人,那人向男子笑笑,似乎是不經意地翻了一下手腕。

  軒轅望幾乎本能地也翻了一下手腕,而那在廂房門口的高大男子則退了一步,他露在衣外的肌膚都在一瞬間繃得緊緊的。

  三人都是互望了一眼,那高大男子笑道:「兩位如果沒事,不妨進來小坐。」

  角落裏的人搖了搖頭:「謝了,不必。」

  那人又轉向軒轅望,軒轅望含笑搖頭:「我還有事,多謝相邀。」

  那高大男子並沒有顯出失望,他點了點頭,然後又回到廂房裏,屋門在他身後被緊緊關上,將裏面與外面隔絕開來。

  「安嶺武氏,世世代代都是用那巨劍,世世代代都是那套雷霆九式……」角落裏那人低聲說道,語氣有些不屑,軒轅望心中有些不喜,那個高大男子豪邁大方,軒轅望對他印象挺好,而角落裏那人在背後說別人短長,則使軒轅望對他的看法有了改觀,剛開始時他以手指比的劍式雖然精妙,但人品就遠遠比不上劍式了。

  「請教這位兄台高姓大名與門派。」那個人見軒轅望沒有接口,向他行了個禮問道。

  「哦……我叫軒轅望,暫時沒有門派。」

  軒轅望苦笑了一下,對方詢問時謙和有禮,讓他無法拒絕回答,那人顯然把他的苦笑當作了友好的笑,微微點了一下頭:「我姓賀,賀新桐,南淮春水劍門。」

  軒轅望仔細回憶了一會兒,南淮春水劍門這個名字他隱約聽過,在廣南這算是一個較為有名的劍門了,但賀新桐這個名字卻從沒有聽到。

  賀新桐比了個手式:「你也是來參加劍聖戰的麼?」

  「嗯……算是吧。」軒轅望與緋雨對視了一眼,這賀新桐對那姓武的高大男子態度相當不友善,但對軒轅望卻分外熱情。

  「來的人可真不少。」賀新桐有些尖刻地說道:「我見到的有名有姓的就有好幾十位了,劍聖戰還有幾個月就大老遠地來了。」

  緋雨忍不住插嘴道:「南淮也很遠啊,你這不也來了?」

  賀新桐怔了一下,接著有些自嘲地笑了:「我確實也來了,不過我倒不是為了劍聖戰而來的。」

  牽涉到別人的私密,軒轅望無意打聽,他岔開話題:「賀兄如何看待劍聖戰?」

  「哼,當此之時,還玩這樣的名堂!」賀新桐忍不住發了聲牢騷,臉上憤憤之色溢於言表。軒轅望吃了一驚,這還是第一個對劍聖戰表示不滿的劍士!老師提出劍聖戰,一則是為了陛下的變革大業,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天下劍士謀出路,為此已經聽見有人在罵,但軒轅望沒有想到甚至有劍士也會反對!

  「國事如此,南淮那邊形勢如此緊急,陛下放著我們總督不見,放著我們總督的治國救國之策不用,卻去關心這些小事……」看到軒轅望這群人臉上的疑惑,賀新桐補充了一句:「我們總督,便是淩徹淩大人!」

  軒轅望猛然想起,迫使陛下提前發動計劃的泰西諸國入侵之事,當時是這位南淮總督淩徹擊退了敵人,對此人華閑之也相當欽佩,曾經多次提起。而自己之所以知道春水劍門,就是因為密諜傳來的消息中,淩徹得到了當地春水劍門的大力相助。

  「原來是淩總督……原來是春水劍門!」軒轅望正視賀新桐,開始的不快與輕視一掃而空,無論這個賀新桐個人如何,春水劍門在抵抗泰西入侵時流的血出的力都足以讓軒轅望對他們表示尊重。

  賀新桐年紀並不大,因此頗有些氣盛,對於軒轅望態度的轉變,他坦然接受了:「正是,泰西侵入沽井,淩總督越界擊敵,才讓我大余免去滅頂之災,但淩總督見了泰西諸國船堅炮利,深知不變法不足以圖存,所以借陛下召他入京之機,想要面呈變法事宜,可惜的是,他來到京城多日,卻只在朝會上見過一次陛下……」

  軒轅望苦笑了一下,對此他是有所瞭解的,泰武帝不是不用淩徹,而是想大用他,但為了避免頑固的保守派攻訐,不得不暫緩此事。

  「天下劍士,都看不到迫在眉睫的危險,鼠目寸光地追求什麼劍聖戰……陛下與其為此操心,還不如去聽聽我們總督的治國變法之策!」

  雖然膽子很大,但談到這些抨擊時政的話時,賀新桐還是壓低了聲音。大余國將南方的南淮人稱為南蠻子,大多數京城與東都人認為他們蠻橫粗暴膽大妄為,這性格在賀新桐身上倒頗有體現,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不知輕重。

  「呵呵,劍聖戰至少讓天下劍士有了一線希望……」一直沉默的管伯突然插進嘴來:「多少人對此羡慕有加,天下的拳師無不為此憤憤不平啊。」

  「為了爭這個虛名而置國之安危於不顧……」賀新桐不屑地撇著嘴,大概是因為管伯的年紀原因,他沒有說更尖銳的話。

  一時間眾人陷入沉默,過了會兒,賀新桐又接著說道:「我這次護送淩大人來京,原本懷有極大希望,希望能從京城劍士特別是劍會中得到支持,但來到京城後發現他們只關心一件事情,那就是劍聖戰。不僅他們,各個武學流派都是如此,拳術也好槍術也好,都是如此,這讓我大失所望……交淺言深,軒轅兄不要見怪。」

  軒轅望啞然無語,賀新桐對他發這一通牢騷,一來是賀新桐在京城憋悶已久,二來也是因為軒轅望謙和可親,讓人忍不住說出心裏話來。賀新桐牢騷發了一半,猛然省悟自己是在向一個陌生人說這些東西,因此收住了話題。

  從賀新桐嘴中,軒轅望又得知了一些在華閑之身邊他無法得知的事情。只不過離開華閑之兩天而已,他就發現這個世界與他在書本上看到的或是華閑之身邊時想像的都有不同。

  看到在華閑之身邊看不到的東西,這或許才是華閑之將他從自己身邊放逐出去的真正原因。畢竟五弟子中,只有軒轅望才真正擁有獨立的思想,才會從不同的方位來看華閑之的舉措。

  又與賀新桐聊了會兒,軒轅望從他嘴中聽到一串串名字,既有京城的那些名劍,又有從外地趕來的劍師劍宗,拳術與槍技的好手也有不少都彙集在京城。雖然離劍聖戰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但京城已經成了八方風雨交會的中心。軒轅望明白,這還只是表面上的風雨,在這底下,還掩藏著泰武帝陛下真實用意與那些頑固保守者的衝突,對於大余國而言,劍聖戰是可有可無的,但泰武帝陛下與頑固保守者的衝突才是真正的狂風暴雨。

  風雨會京華,山雨欲來風滿樓,劍藝會向何處去,大余國會向何處去?

第二章 劍聖戰

  時間如水,光陰似梭,幾個月時間對於軒轅望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罷了。

  這幾個月,他在京城和京城附近州府遊歷,拜訪了不少劍技名家,也見了不少在華閑之身邊見不到的事情。這些事情讓軒轅望深思,也讓他極為憂慮,對於華閑之的「大道」,他從未曾這麼懷疑過。

  老師的「大道」,對於為了生計而奔波的百姓而言,實在是相距甚遠。他想以劍道精神復興古代聖人的智慧,但那些自以為稟承聖人微言大義的儒者卻對此毫不認同;他想以泰西之制重振大余帝國的國力,但那些高居廟堂的官僚大多對此反對;他想以魔石之技帶動平民百姓富裕,但那些習慣了千百年來簡單生活的人們卻此卻有種莫名的恐懼。他幾乎找不到理解者,也幾乎找不到支持者,放眼天下,除了泰武帝,他一無所恃。而泰武帝雖然現在對他信任有加,但誰能保證這信任能一直持續下去?

  更何況,在千百年形成了的固有模式之下,泰武帝任何想突破這模式的舉動都受到掣肘,甚至將變革的希望寄託在一次鬥劍大會上……老師能從泰武帝那兒得到多少實質性的支持,還真很難說呢。

  這個讓人束手無策的時代啊……

  無論軒轅望怎麼想,劍聖戰還是一天天臨近,京城也越發地熱鬧,三天兩頭有鬥劍之事發生。左思斂身為京城三劍宗之一,自然少不了來討教的人物,左思斂卻從不出手,也沒有讓軒轅望代他出戰,任那挑戰的人如何冷言冷語,他都置之不理。軒轅望在左思斂家還遇上了沈醉雲,對於軒轅望出現在左思斂這兒,沈醉雲似乎不覺意外,倒是軒轅望頗有些尷尬。

  「軒轅望,你報了名麼?」

  在劍聖戰即將開始的前一天,左思斂突然在院子裏問道。這段時間他一直沒有與軒轅望談過劍聖戰的事情,軒轅望覺得他似乎有心事,卻又不好出言詢問,這回他起了頭,軒轅望乘機答道:「報了,明天第一日我就要參與鬥劍,左劍宗是否也會參與?」

  左思斂抬頭望天,良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他轉向軒轅望:「我學劍至今,大大小小數百戰,僅輸過一回,你知道麼?」

  軒轅望垂下頭:「略有所聞。」

  「你見過陰陽劍門的駱鵬,他與我一樣,也僅輸過一回,你想必也知道吧。」談起自己的敗績,左思斂倒沒有顯出什麼難過的表情來,他只是輕輕歎了口氣:「我們兩個是敗在同一人手中,不僅是我們,幾乎與我們同一時代的劍宗、劍師,都敗給過那個人。」

  軒轅望心中一動,那個人是誰已經呼之欲出了,除了那個人,還有誰能擊敗駱鵬與左思斂這樣的劍宗!

  「傅苦禪?」

  他忍不住吐出了這三個字,左思斂緩緩點頭:「不錯,就是傅苦禪。雖然我們三人並稱京城三劍宗,但我與駱鵬都知道,我們與傅苦禪相差甚遠。如果不是我們的根基都在京城,當初戰敗之後我們就會遠遁他鄉,像是被傅苦禪擊敗的京城十大劍門一樣……這麼大一個京城,竟然只剩下我與駱鵬、傅苦禪三位劍宗,原因就在此。」

  對於這件事情,軒轅望記憶裏是有的,當初丁垂雲之所以找傅苦禪挑戰,為的就是報師門之仇。軒轅望幾乎可以想到,二三十年前的傅苦禪風華正茂,挾一劍橫掃天下劍士,那時他年青年盛,做事免不了有些不留餘地。

  「傅苦禪是我見過的最有天份的劍士,軒轅望,你的天份也不錯,但與他相比仍然相差甚遠。他不但有學劍的天份,而且為人多才多智,我甚至可以斷言,他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能在那條路上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

  說到這裏,左思斂似乎又陷入了深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接著說道:「正是因為天縱之才,所以傅苦禪野心極大,他不僅僅想做一個劍宗,更想做數千年來劍藝第一人。這次劍聖戰,如果不出意外,他一定會來參戰,雖然從上次敗在他手中到如今已經有二十年,但我仔細思量,我的劍技或者可以同二十年前的他一較短長,但這二十年來他難道就沒有進展麼?以他的天份,他的進展應比我更大,如果遇上他,我除了棄劍認輸幾乎毫無勝機。」

  從他的口氣中,隱隱吐出他也報名參加了劍聖戰,軒轅望既是高興,又有些擔憂。高興的是左思斂消沉已久這次重又振作起來,擔憂的是如果他遇上了華閑之必然要吃平生第二場敗仗,這對於這位好不容易重整旗鼓的劍宗來說可能會是致命一擊。

  「傅苦禪雖然厲害,但卻也未必無懈可擊。他的滄海月明之劍……他的滄海月明之劍……」口中寬慰著左思斂,軒轅望望又想起丁垂雲與趙冰翼之戰,滄海月明之劍並不是在傅苦禪手中施展出來,但那氣勢那威力,自己究竟能不能接下來?如果自己遇上了傅苦禪,自己該怎麼辦?

  「你見過滄海月明之劍?」

  左思斂語氣中很有些懷疑,以軒轅望的年紀,不大可能看到傅苦禪出手,這十年來傅苦禪出手的次數極少,少得讓左思斂覺得不太正常。

  「我見過他的弟子趙冰翼與人鬥劍。」軒轅望咽下了到嘴的半句話,改口回答左思斂的問題。

  「趙冰翼那小丫頭?」左思斂雙眉緊緊皺起:「你是什麼時候見到的,她的對手是誰?」

  「有好幾年了,趙冰翼的對手是厚土劍門的劍匠丁垂雲丁大叔。」

  軒轅望將當年的事情詳細說給左思斂聽,左思斂苦笑著搖頭:「十二歲……那時趙冰翼才十二歲,就能得滄海月明之劍的真諦,看來傅苦禪不但是個好的劍士,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劍藝師傅。如果趙冰翼這次隨傅苦禪回來,少不得又來找我們這些老傢伙的麻煩了。」

  雖然對趙冰翼的瞭解不算多,但想起當年那張幼小卻滿是躍躍欲試神情的臉,想起在扶英聽到的趙冰翼橫掃扶英劍技的事,軒轅望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個女孩確實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人。

  「如果她回來,一定也會參與劍聖戰的,她的年紀讓她只能在二十五以下組中出戰,軒轅望,很有可能會遇上你呵。」

  左思斂看著軒轅望,微微露出了笑意,年輕一代的劍士正在成長,他們有的是激情,有的是活力,更重要的是,他們有的是好對手。

  這次劍聖戰準備得相當充分,因為事前大肆宣揚,所以參與的劍士多達千餘人,而趕來看熱鬧的更是不計其數。借著這個機會,泰武帝不顧國庫空虛,狠狠地操辦了一回。對此朝野都頗有非議,但以魔石之術為魂魄的劍聖戰開幕式,讓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們大開眼界直呼過癮。站在高臺之上的陛下聽到百姓們山崩海嘯一般的歡呼,心中就覺得自己這大筆的錢沒有白花。

  這些人來自大余國各地,他們回去之後,這次劍聖戰的開幕式必然成為他們津津樂道的話題,魔石之技也將隨著他們嘴巴傳播出去,讓那些對魔石感到恐懼與仇恨的百姓也知道,魔石之技除去奪走他們的工作之外,更能為他們的生活帶來好處與便利。

  軒轅望前兩戰的對手都算不上強,他很迅速地擊敗了對手,因為想仔細思考一下華閑之的問題,他有意避開了崔遠鍾等人,故此雖然崔遠鍾在劍賽處找過他幾回,卻都撲了個空。

  第三天軒轅望沒有鬥劍,為了避免遇上熟人,他也沒有去鬥劍之所,而是留在了左思斂的家中。雖然混沌劍門與陰陽劍門一樣已經凋落,但左思斂在持家方面明顯要強過駱鵬,因此他的住處雖然簡單,卻還沒有顯出破壞的樣子。左思斂也有不少藏書,在他這兒,軒轅望至少不覺得寂寞。

  「軒轅兄,軒轅兄!」

  正當他饒有興趣地翻看著一本古書時,外頭傳來一個聲音叫他,軒轅望聽出是沈醉雲的聲音,對於這個年青的劍士,軒轅望總覺得他有些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老練與事故,比起驕傲的諸葛眠風要成熟得多。他將沈醉雲迎了進來:「今天你沒有鬥劍麼?」

  「已經結束了。」沈醉雲口氣很淡然,但軒轅望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一絲自負,他應該是很輕鬆地擊敗了對手吧。

  「軒轅兄為什麼沒去看鬥劍呢?」

  看到軒轅望攤在桌上的書,沈醉雲心中有些不以為然,身為劍士,涉獵別的學識固然必要,但放著劍聖戰不看縮在屋子裏看書,這未免有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嫌疑。

  「唔,沈兄不也是沒有留在鬥劍場嘛。」軒轅望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以退為進。

  「哈哈,軒轅兄說的也是,這前七天的鬥劍,大多強弱懸殊,沒有什麼意思。」

  這次劍聖戰在規則上與陛下在東都開的英雄會一樣,都採取的按實力分組的方式。劍會來安排賽程,自然少不了私心,他們深知華閑之門下的實力,因此有意在安排時將劍道師徒與京城各劍門的參戰者錯開來。按這個賽程,最初幾場華閑之與五弟子遇到的都不是什麼厲害的對手,但當他們從小組之中出線後,對手都是外地來的高手,幾乎每前進一步,都將遭遇苦戰。

  對此沈醉雲當然心中有數,雖然他有自信憑自己的實力可以擊敗華閑之門下任何一個弟子,即使對上華閑之他也自認為不會落於下風,但是,以他的性格,能省心省力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不過,軒轅兄要當心了,你下一個對手可不象前兩個那樣差勁。」念頭一閃而過,沈醉雲從容地笑著又說道。

  「是麼?來自大漠的白泰和……我看了他的資料,是狂沙劍門的弟子吧。」

  「嗯,大漠環境惡劣民風剽悍,這些年來很不太平,馬賊雲集,這位白泰和卻單人獨劍,橫掃幾股馬賊,而且出手毫不容情,有人說他劍下的人命沒有一千條也有八百條了……軒轅兄,你殺過人麼?」

  「軒轅兄,你殺過人麼?」

  這句話象雷一樣擊打在軒轅望心中,劍道五弟子中,自己是唯一沒有真正殺過人的。自從學劍以來,他就沒有把劍當作殺人工具,而是將劍當作自己的良師益友。他希望學劍、進步、快樂,對於劍上沾染血跡與生命毫無興趣。華閑之對他的不殺之劍也相當讚賞,但柳孤寒對此不以為然,柳孤寒多次說過,單純鬥劍他未必是軒轅望的對手,但性命相搏死的一定是軒轅望。原因很簡單,殺人與鬥劍是兩回事。

  如果明天的對手劍技真的相當高明、他又將自己逼到不殺人不足以自保的地步,自己能痛下決心取他性命麼?

  「軒轅兄,殺人或者被殺,有時候就是如此,所以我今天特意來拜訪軒轅兄,就是希望軒轅兄明天能做好準備。」沈醉雲深深一笑:「象軒轅兄這樣的好對手,我還是希望能在最終戰中遇上的!」

  軒轅望沒有將自己內心深處的猶豫表現出來,或許是一個劍士的本能,讓他覺得這個沈醉雲相當危險,至少不能對他毫無保留。因此,軒轅望只是笑了笑:「多謝沈兄的關心,我也希望能有機會與沈兄公平一戰。」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沈醉雲告辭離開。他沒有見過崔遠鍾等其他劍道弟子出手,因此軒轅望就成了他判斷劍道諸弟子深淺的標準。在他看來,軒轅望確實有可能成為自己在劍聖戰二十五歲以下組中的對手,自己有勝他的信心,卻沒有絕對的把握。

  這樣一個對手,給他弄點麻煩出來,原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想到這裏,沈醉雲目光閃動著,露出微微的不易覺察的笑意。

  沈醉雲當然不是出於提醒軒轅望的目的而來,他見過軒轅望兩次出手,無論是對陰陽門的展長歌還是對那有雙重性格的薛春林,軒轅望的每一次出手都讓沈醉雲感到威脅——雖然還不象趙冰翼曾經給過他的震憾那樣,但也足以讓他將軒轅望列為這次劍聖戰的大敵之一。但是,沈醉雲也敏銳地發覺,軒轅望便不習慣傷人,即使面對的是薛春林,他也沒有殺了對方。沈醉雲懷疑軒轅望從來沒有殺過人,從開始軒轅望的表情是雖然無法確定自己的判斷是否真實,但沈醉雲是那種極端自信的人。

  「白泰和,希望你的殺人經驗能幫你一把,我已經替你在軒轅望心中種下了不安的種子,只要你名副其實,應當能讓這顆種子發芽、結果吧……」

  白泰和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握住自己的劍,向眼前的對手抱拳行了一個大漠中的禮節。

  這個對手身材只能說是中等,模樣有幾分清秀,看起來不像是個劍士,倒像是一家大店鋪裏的夥計。白泰和目光炯炯,並沒有因為對手的貌不驚人而輕視對手,相反,這個對手他還是相當清楚的。

  「得饒人處且饒人,分出勝負即可。」

  鬥劍的仲裁老生常談沒有讓白泰和聽入耳中,在大漠那惡劣的環境中成長,他用劍與盜賊們的馬刀抗衡,根本不存在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問題。他的劍,就是你死我活的劍,雖然他無意多傷人命,但當他的劍式施展出來後,那就由不得他了。

  軒轅望雖然沒有殺過人,卻對白泰和身上流露出的強烈殺人欲望並不陌生。他心中苦笑一下,當初在東都遇上柳孤寒,柳孤寒身上的殺氣就和這個白泰和非常相似。

  不,白泰和的殺氣更勝過柳孤寒吧,如果說柳孤寒是縮在黑暗角落裏的蛇,那麼白泰和就是見著獵物的狼。

  「去!」

  在軒轅望心神稍動之時,白泰和敏銳地發覺了他的鬆懈,他助跑,縱身,手中的長劍象大刀一樣劈頭斬過來。這一擊沒有什麼技巧,非常簡單地劈擊而已,但卻讓軒轅望所有的精妙劍式都一籌莫展。

  退!

  軒轅望別無選擇,他只有退,但對手並沒有因此止步,劈斬之後前跨半步斜撩、又前跨半步橫掃,劍在他的手中,象旋風一樣轉個不停,幾乎沒有給軒轅望任何喘息之機。

  劍芒與殺意混在一起,組成一團土黃色的霧氣,將軒轅望捲入其中。軒轅望除了退以為似乎別無選擇,但是,他已經從對手的連續攻擊中發現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白泰和的氣勢隨著他一步步的進逼越來越強,就象騎兵衝刺之後聲勢越來越盛一般!

  「不能讓他再攻擊了……」

  憑藉自己對劍超人一等的感悟,軒轅望意識到眼前的對手是那種越來越興奮的傢伙,而且,他的殺意是絕對真實的,換言之,他確實有意將自己當場斬殺。想起沈醉雲的警告,軒轅望心突地跳了一下,自己是否也要殺了他?

  如果沒有扶英數年的經歷,這個問題或許會困擾軒轅望很久,甚至於讓他在鬥劍中出現遲疑,給白泰和以充分施展的機會,甚至因此喪命。但是,在扶英見慣了那種兇悍惡毒的劍式,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物,對於生死抉擇,已經習慣了。

  特別是那次在扶英王儲面前的一戰,讓軒轅望受益菲淺,白泰和確實不弱,但與他當時的對手諸葛眠風相比,還有一段距離。

  唯一勝過諸葛眠風的,就是他那在實戰中練出的凜然殺機了。

  軒轅望低嘯了一聲,雙手握住劍柄,挫腰貼地滑動,順著白泰和的劍式向前奔行,他是繞著白泰和跑動的,因此白泰和只需原地轉身就可以繼續攻擊他。但軒轅望跑得是如此迅捷,讓白泰和發覺自己的攻擊總是落在他的身後。

  「他要靠衝刺進逼來增加自己的攻擊力,想必他已經習慣了在馬上揮劍,那麼,如果我讓他在原地打轉,他劍上的威力便必然會下降!」

  在見到白泰和借助衝刺增加自己劍上的威力後,軒轅望立刻想到了對應之策,他在白泰和的劍前疾奔,看似使自己陷入險境,實際上卻讓對手最大的優勢無法發揮。白泰和原本連貫的劍式也因為他的選擇而變得稍稍出現了停頓,這種停頓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但卻給了軒轅望反擊的機會。

  古劍從漫天的黃塵中悄然伸出,雖然只是輕輕的一點,卻帶起了閃電一般的光芒。「錚錚」的劍鳴聲裏,白泰和覺得手臂象被什麼東西扯住一樣,劇烈地抖動起來。他心中一驚,自己縱橫大漠,也遇到過不少臂力驚人的對手,但還沒有誰能讓他連劍都握不住!

  「不對,並非他的臂力強,而是他用了巧力!」

  這個念頭在白泰和腦中一閃而過,他立即應變,全力抽身後退,從開始的前沖變成了疾退。軒轅望收住劍,心中暗暗叫了聲可惜,自己攻擊得還是早了些,如果稍晚一會,白泰和舊力用盡新力未生,必然會給自己將劍纏脫來。

  「好!」

  瞪著自己的對手,白泰和喝了一聲,雖然是稱讚對手,但他的聲音卻帶著怒火與殺氣。

  是個好對手,但是自己來這裏絕不是打到第三場便要回去的!

  他又是縱身前撲,這次他沒有急著將劍遞出,而是將長劍斜拖在地上。劍身在青石的地面劃動,在發出刺耳的磨擦聲的同時,也迸出一連串的火光。

  「殺!」

  當軒轅望搶先出劍,想要阻住他的突擊時,白泰和再次怒吼,劍霍然上撩,劃出一道燦爛的光弧,尖嘯著奔向軒轅望的胸前。

  這一劍就象大漠之中升起的狼煙,自下而上直沖蒼穹。軒轅望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如何破解這一劍式,而是那句傳誦四方的名詩「大漠孤煙直」!

  絢麗的光芒一瞬間就升到軒轅望胸前,軒轅望的劍輕輕搭在白泰和的劍上,他明白對方這一式已經是全力而出,硬擋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避開要害不當場丟命,只有以巧力引開對手劍上的沖天之力,才能為自己爭來勝機!

  軒轅望的劍搭在白泰和劍上,白泰和心中冷笑,如果這樣就能破掉自己這式大漠孤煙直,那麼自己早就死在大漠之中了。他將全部力量都灌入劍中,劍上的黃芒變得刺目起來,雖然要了對手性命有些可惜,但是,凡是阻擋自己的人,無論是馬賊還是劍士,都得死在自己劍下!

  然而,讓白泰和大吃一驚的是,軒轅望的劍搭在他的劍上輕輕劃了個弧,雖然沒能阻止他這一劍,卻讓他劍的方向發生了變化,斜斜偏出了三寸,而這偏出三寸的結果,讓原本會被開膛的軒轅望只被劃開了胸襟。

  「糟……」

  這個念頭在白泰和腦中浮現出來,因為力盡,他還未來得及做其他的反應,軒轅望的劍順著他的劍劃了下來,重重拍在他劍鍔上。他覺得手腕像是被巨錘擊中一般,劍再也握不住,脫手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當鋃聲。

  「不……不可能呵……」

  自己引以為傲的劍式,就被對手這樣輕鬆地破解掉,這讓白泰和失魂落魄,這甚至比失敗更讓他難以接受。他茫然盯著軒轅望,軒轅望卻已經後退了三步,向他行了一個劍禮:「多謝指教。」

  仲裁舉起了示意勝負已分的手,白泰和失去了鬥志,即使是一個外行也明白這一點。軒轅望看著仍然呆若木雞的白泰和一眼,心中微微歎了口氣,這人應當是個堅強的人,這次打擊雖然大,但他應當能恢復過來吧——只是以後他是否還會選擇劍技之路,那就很難說了。

  在軒轅望內心中,倒是希望白泰和放棄劍。一個劍士的劍,沾染了太多的血腥,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呵。

  好殺者不祥……

  「阿望!」

  正當他默默從鬥劍場上退下來時,崔遠鍾迎面走了過來:「阿望,終於遇上你了!」

  軒轅望撓了撓頭,自己這幾天其實是在避著他們,但他心中也明白,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他勉強笑了笑:「遠鍾……老師還好麼?」

  「當然!」

  崔遠鍾上下打量著軒轅望,雖然分別的時間並不長,但他敏銳地發覺軒轅望有了些變化。或許這才是真正的軒轅望,只不過在華閑之身邊時,他沒有表現出來而已。崔遠鍾腦子轉了一下,決定還是先說軒轅望最想聽的消息:「阿望,你知道麼,老師要你在劍聖戰後去見他。」

  軒轅望心中一動,華閑之將他逐出門牆有多重用意,一是懲罰他不遵從禁戰令,二是警告好惹事生非的崔遠鍾、柳孤寒與陽春雪,三則也是讓自己獲得一個獨立的機會。這三重意思軒轅望已經漸漸能體會得到,他猜想華閑之在一段時間後又會重新接納自己,但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大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吧。

  發覺軒轅望並不象他想像的那樣喜出望外,崔遠鍾怔了一下,他不是笨人,只不過不太愛去想些這樣的事情,因此倒沒有誤會軒轅望對華閑之仍然心存不滿。他又說道:「這可是你那位翠雨姑娘來將事情源源本本說出後,老師親口對她說的,她沒有找著你麼?」

  軒轅望搖了搖頭,向崔遠鍾笑了笑:「沒呢,這段時間我都在閉門苦思,也沒見什麼熟人。」

  聽軒轅望將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說了一遍,崔遠鍾有些羡慕地道:「阿望,你的運氣可真不錯,不但見過駱鵬劍宗,還在左思斂劍宗處呆了這麼久。老師說京城三劍宗都非浪得虛名的人物,如果我也有機會得到他們的指點那就好了。」

  軒轅望先是愣了愣神,緊接著也點點頭,自己的運氣確實是好,這些普通劍士想見而難見的劍宗,自己都見過呵——或許,自己的命運,從得到這柄古劍起,就與劍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開吧。

  婉言推託了崔遠鍾要他立刻回華府的建議,軒轅望懶得再在鬥劍處呆下去,他獨自上了一輛馬車趕回左思斂處。雖然劍聖戰很熱鬧,但軒轅望卻覺得,熱鬧是別人的,自己什麼也沒有。

  「我只是因為喜歡劍,喜歡與人鬥劍時的感覺,才參與劍聖戰的。」軒轅望如是想。

  但是,自己這一身,就除了劍之外什麼都不顧麼?

  這個問題困擾著軒轅望,他遲遲沒有想到答案,此時的他心中還不知道,這個問題不僅僅困擾著他,而且還困擾著所有執著的人。這個時候,他希望能得到一個華閑之之外的人的指點,他想到了左思斂。

  讓他意外的是,這一日左思斂回來得很晚,當他回來後軒轅望去見他,老遠就嗅到了濃烈的酒氣。軒轅望心中有些不解,從見到自己之後,左思斂便不再酗酒,但今天卻又喝得醉熏熏地回來。

  他腦子裏念頭一轉,今天左思斂也要出戰,他的對手並不著名,只是一個劍匠而已,左思斂取勝應是相當容易的事情,難道說是這裏出了意外?

  「軒轅望……」

  雖然有些熏熏然,左思斂倒沒有喪失神志,他拍了拍軒轅望的肩:「我沒事……今天你勝了吧?」

  軒轅望點了點頭,左思斂這副模樣,讓他將到嘴的疑惑又咽了回去。左思斂哈哈笑道:「軒轅望,好好練劍……好好練劍,被逐出門牆對你而言或許是件好事。」

  左思斂此前對軒轅望的事情並沒有什麼評論,他突然這樣一說,讓軒轅望心中一動:「他為什麼會這樣說?」

  「回去吧,回去吧,早些休息……」

  左思斂使勁揮了揮手,興奮的神情難以遏制,軒轅望甚至覺得他有些失態。

  回到自己屋中,軒轅望良久不能將息。聽到外頭的更鼓聲,軒轅望乾脆爬了起來,來到了院子之中。

  月色如水,晚風習習,淡淡的泥土味兒彌漫在周圍。夜是如此靜謐,讓一種亙古流傳的寂寥從軒轅望心中升起。

第三章 縱鶴擒龍

  軒轅望懶洋洋地行在街道上,明媚的陽光灑滿一身,讓他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因此,他沒有乘馬車去劍聖戰鬥劍場,而是選擇了步行。

  人生中的每一次選擇,都可以將自己的未來改變,如果軒轅望是乘馬車而行,或者他將會很快回到華閑之門下,或者他能在劍聖戰中揚名天下……但是,人生又不允許或許,每次選擇都只有一個機會,做出了選擇,就無法回頭。

  時值初春,雖然還看不到草長鶯飛,但大地已經開始復蘇。原本局限於肆中的店鋪,由於新帝的「特允詔」而擴大到燕安城的每一條街道。這令街頭顯得混亂而煩忙,雖然不盡如人意,但至少可以看出燕安城已經不是他們初進時的那種暮氣沉沉的樣子。

  「出事了,出事了!」

  突如其來的喊聲讓軒轅望的好心情化為烏有,他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但是此刻卻想多瞭解一下民生民情,因此隨著人流來到了事情發生之處。

  「可憐……」

  圍觀者中傳來嘖嘖的聲音,軒轅望踮起腳向裏看,卻看到的是一個孤零零跪著的身影。

  「怎麼回事?」

  有好事者問了起來,立刻有更好事者接口回答:「還怎麼回事,無非是在鄉下沒辦法活了來城裏闖世界,結果又沒找著活幹,病死了老的累著了小的而已……」

  這樣的故事,數千年來每天都在這片土地上上演,軒轅望心中有些悲哀,他剛想排開眾人走過去,突然有人搶在了他前面:「姑娘,你父親的後事,我來幫你打理……」

  軒轅望向那人望過去,那人身材不高,正是曾有一面之緣的賀新桐。當初見到他時,軒轅望對他並沒有什麼好印象,但今天才發覺,他原來也是急公好義之人。

  「切,你這南淮蠻子,欺負京城裏沒有人是不?」

  本來以為事情到此結束了,沒想到有人卻橫生枝節,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一步三喘地擠了進來,用不屑的目光看著賀新桐:「你替這姑娘辦了她父親的後事,然後呢,將這姑娘帶到你那南淮瘴鬁之地作老婆麼?」

  圍觀的人都哄笑起來,軒轅望暗暗搖頭,這胖子言語粗鄙,但話裏卻不是沒有道理。如果那姑娘真的孤苦無依,那麼即使替她辦了父親後事又能如何?

  賀新桐顯然也想到這點,他沉吟了一會,反問那胖子:「那你說該如何?」

  「那還用說,自然是來我的招財織布行了,我招財織布行用魔石織機織布,在我這做工又輕鬆工錢又多……」胖子口沫橫飛,周圍的人都沉默著看他的表演,軒轅望看到他眉飛色舞的神情,覺得這人有將一橫稻草說成金條的本領。

  看他吹噓了半天,賀新桐也有些將信將疑了,他猶豫了會,然後轉向那個跪在屍體邊上的女子:「姑娘,你以為如何?」

  默默哭泣的女子猛烈地搖頭:「我不去那織布行……我不去有魔石的所在,如果不是魔石,我與父親何必要來這城裏討生生,我父親又怎麼會死在這異鄉……」

  軒轅望心中一動,這女子來到京城與魔石之技又有什麼關係?他向身前一個不停搖頭的老人低聲問了一句,那老人看了他一眼,確信他不是什麼官差後道:「以往這姑娘家裏是鄉下弄豆腐作坊的,生計還可以,後來豆腐作坊也用上了魔石之技,他們生計便沒了著落,所以才來城裏。」

  軒轅望點了點頭,心中哦了一聲,雖然在官僚與儒林嘴中,魔石之技還只是奇技淫巧,但在百姓的生活中,魔石之技不僅改變了生活,更成了再真實不過的威脅。這種威脅有如洶湧的潮流,無人能夠抗拒這種潮流,可百姓對此並不理解,他們痛恨魔石之技,此時老師全力推動新政,全力引進魔石之技,是不是有些拔苗助長了?

  「那麼,你還有別處親友可以投靠麼?」

  賀新桐也有些為難,他是那種容易衝動的人,所以才會在茶館裏出言不遜,才會見那女子可憐而挺身而出,但當冷靜下來想到後果,他有些遲疑了。

  那女子搖了搖頭,賀新桐大感頭痛,自己是一個外地人,難道說還真將她帶回南淮麼?

  「姑娘,這事情就這麼定了,到我招財織布行,你就不要給別人惹麻煩了,自己一雙手養活自己,多好!」胖子狡猾地眨著眼,他看出了賀新桐的遲疑,又開始鼓動自己的如簧之舌。

  那女子的堅持在胖子天花亂墜一般的許諾中動搖了,她緩緩點頭,接著胖子興沖沖地召來兩個閑漢,買了口薄皮棺材將女子的父親收斂起來。這時女子才放聲痛哭,圍觀者則議論紛紛。

  賀新桐正要離去,那胖子又拿出一張紙給了那女子,讓她在紙上按上手印。女子剛按好手印,賀新桐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他從胖子手中抓過那張紙:「讓我看看。」

  才看了幾眼,賀新桐就勃然變色:「這……這不是賣身契麼?」

  「什麼?」

  那女子正愁腸百結,聽了賀新桐的話大吃一驚,胖子冷笑了一聲:「南淮的鄉巴佬兒,就是不懂,這是賣身契?拿來,我指給你看看!」

  賀新桐將那契紙遞還給了胖子,胖子卻沒有指給他看,而是笑吟吟將紙收了起來:「南淮蠻子,也敢管京城裏的事兒,別說這不是賣身契,就算是,也是你情我願,什麼時候輪到你這鄉巴佬兒管了?」

  賀新桐雙眉猛然豎了起來,他握住自己的劍,怒氣勃然噴發:「狗賊,你是欺負我外地人?」

  「劍?」

  胖子這才注意到他腰間的劍一樣,裝出一臉的懼容:「原來是個劍士……來參加劍聖戰的吧,我好怕啊……不過,幸好我這也有人,曹拳聖,這小子得你老來教訓教訓,讓他懂懂什麼是京城的規矩。」

  軒轅望聽到這句話時吃了一驚,果然,曹縱鶴從人群中擠了進來,他本來相貌不凡,但現在卻顯得有些猥瑣,堂堂拳聖,竟然淪落成了奸商的打手?

  胖子口中「曹拳聖」、「你老」的叫他,但卻沒有一絲真正的尊重在裏頭,大概在胖子眼中,這個所謂的拳聖,只不過比一般的保鏢多了些名氣而已吧。

  「拳聖?」

  賀新桐的注意力完全被曹縱鶴所吸引,他目光集中在曹縱鶴的雙眸之上,劍在咯吱磨擦聲中出了鞘:「春水劍門,賀新桐。」

  「唔。」

  曹縱鶴唔了一聲,目光向四周掃了一圈,心中有些無奈,他也曾經豪情萬丈,希望拳術能在自己手中壯大起來,但現在卻淪落為奸商的保鏢打手,強烈的反差讓他極為失落,而這極大的失落感又使得他極自負。他始終認為自己之所以壯士未酬,是因為小人壞事,而最壞事的小人,莫過於劍道師徒。眼見劍聖戰的開幕,他心中的失落更甚,仇恨也更深,連帶著所有的劍士都厭惡起來。

  「打死他,沒事。」

  胖子尖叫著起來,為自己壯氣勢,而周圍的圍觀者紛紛避讓,閃出了一個大圈子。

  曹縱鶴的無禮激發了賀新桐的傲性,他也不顧禮節便遞出了一劍。軒轅望在茶館裏見過他以手代劍,知道他劍技不錯,但與曹縱鶴比還差得太遠,即使加上自己,與曹縱鶴交手的勝算也不會高。

  「這並非鬥劍,因此,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只要有效便可。」

  心中默默打定了主意,眼看曹縱鶴將賀新桐逼到一角,軒轅望突然排開眾人沖到那胖子面前,什麼廢話也沒說便將劍架在他的脖子上:「讓曹縱鶴住手。」

  「住手……住手……曹縱鶴……」

  胖子先是一怔,接著冷汗如泉湧,他並不知道軒轅望沒殺過人,但他卻知道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明晃晃的劍絕不是假的。因此他大聲尖叫,生怕喊晚了曹縱鶴收不住手。

  曹縱鶴停手回頭,看到軒轅望先是一怔,接著咬牙切齒:「又是你這小子,又是你這小子……壞我的事……」

  軒轅望撓了撓頭,露出一個不太好意思的笑來:「是麼?」

  雖然對軒轅望恨之入骨,但眼見自己的雇主落在對方手中,曹縱鶴一時半會也沒有什麼辦法。軒轅望沒有再理他,又向那胖子一伸手:「拿出來!」

  胖子哭喪著臉將那張契紙拿了出來,軒轅望將它遞給那女子:「收好。」

  賀新桐這時也認出了他,與軒轅望打了聲招呼,軒轅望看到雖然被曹縱鶴逼得狼狽不堪,但臉上的憤激神情卻沒有消失,心中一動,有想捉弄他的念頭。

  「賀兄,帶這姑娘走,我得守著這胖子。」

  看著賀新桐將那女子拉走,軒轅望心中微微一笑,這女子是個大包袱,現在賀新桐算是徹底接上手了,以他的性格,只怕會管到底吧。

  別人的麻煩是未來的,自己的麻煩則是眼前的。眼前的局面怎樣收拾,還要軒轅望動一番腦筋呢。

  「官差來了,官差來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聲音有些蒼老,緊接著人群就亂了起來。官差這種人,向來是在事件快結束時來的遲到者,但眼前的混亂還是給了軒轅望一個機會,他將胖子向曹縱鶴一推,自己便擠入人群中逃走。

  「小輩!」

  他聽到身後曹縱鶴的怒吼,彷彿就在身後一樣。軒轅望心中一怔,曹縱鶴竟然沒有理會那胖子的死活?

  他卻不知道,就在人群混亂的一瞬間,曹縱鶴已經下定決心,不顧一切也要擊殺他。但是,軒轅望身體靈活,夾在人群中左奔右突,雖然有幾回曹縱鶴都接近了他,可總是又被軒轅望甩開來。

  「甩掉了吧。」

  人群已經散開了,軒轅望奔入一處巷子裏,聽到身後沒有了聲音,軒轅望這樣想,但這個念頭還沒有定下來,一股巨力擊在他後背上,讓他悶哼一聲向前翻了出去。

  「小輩,你以為你逃得掉麼?」曹縱鶴喘著氣,一步步逼向前來。軒轅望翻身爬起時,曹縱鶴離他已經不到十步了。

  「十步之外,拳上的力量就能擊中我……不,剛才他離我更遠!」軒轅望心中的第一個念並不是害怕,而是驚訝。拳聖的實力,竟然達到這個地步,能在十步以外憑空擊翻他,這樣的話,雖然拳師手中沒有武器,但攻擊距離並不比他這有武器的劍士差啊。

  「越學劍技,便越知道劍道無止境,拳術也是如此……」軒轅望拔出劍,因為興奮,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深深吸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端劍行禮:「劍道……軒轅望。」

  曹縱鶴看著這個少年,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憤怒,自己最鍾愛的小弟子也象他這般年紀,可是在奪位戰中陣歿了,自己其他的弟子或是死亡或是逃走,自己也淪落至此……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少年與他的老師造成的,華閑之深不可測,自己沒有把握勝他,但這少年……這少年……

  看著曹縱鶴的臉扭曲變形,軒轅望揚了揚眉:「曹先生……」

  「死吧!」

  曹縱鶴突然出拳,拳聲有如霹靂,砰然擊向軒轅望胸前。軒轅望橫劍掃過,劍芒噴湧如泉,與曹縱鶴拳上的力量擊在一起。

  雖然是兩股沒有實體的力量的交擊,但還是發出巨石撞擊般的轟鳴,軒轅望覺得身體像是被巨浪拍中一樣,幾乎要粉碎了。他心中一驚,曹縱鶴拳上的力量如此強勁,如果自己一味防守,絕對無法支撐長久。

  「進攻便是最好的防御!」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軒轅望縱身躍起,劍風一般揮出,在曹縱鶴身邊撩起一大團光影,像是楓嶺的紅葉,燎原漫野。曹縱鶴哼了聲,側身,縮肩,擺臂,橫腿,軒轅望劍覺得手上一沉,劍竟然被曹縱鶴二指夾住,接著曹縱鶴的腿掃在他的腰間,如果不是軒轅望順勢橫身,化去了大半力氣,這一腿就足以讓他腰椎骨折了。

  「該死……我還是大意了……」

  從曹縱鶴手中抽回劍,軒轅望忍住腰部的劇痛,憤怒地想。明知對手實力超凡脫俗,自己還用那套不成熟的楓嶺劍式,許久未曾與這樣高明的對手生死之爭了,自己似乎有些麻痹呢。

  對於一個劍士而言,搏鬥時任何一次微小的麻痹與疏忽,都是不可原諒的。軒轅望在落地之時反手刺出一劍,但由於腰間的劇痛,他這一劍軟弱無力,劍尖又被曹縱鶴抓住。軒轅望全力抽劍,卻覺得手中力量一空,曹縱鶴似乎早料到他會如此,突然又松了手。軒轅望被自己的力量反震得失去了平衡,向後趔趄了一下,還沒有等他定住身形,一股巨力再次襲來。

  這一次軒轅望正當其沖,完全無法避開曹縱鶴的拳掌,他象枚小石子一樣被曹縱鶴擲了出去,重重落在幾丈之外。

  「咯……」

  軒轅望發出痛苦的呻吟,只因為一時大意,他便落入這種極度危險的境地。劍柄這時變得炙熱起來,想必是緋雨也發覺了他的危機,想要替他一戰吧。

  「去!」

  在緋雨掌握身體之前,自己仍需堅持一會。雖然神志有些模糊,軒轅望還是本能地回手揮劍,想要阻攔緊跟而來的曹縱鶴。但曹縱鶴只是側身彎腰,不知怎麼就闖入他懷中,一手搭住他握劍的手,另一手揪住他胸襟,右腳在他左腿內側一拂,人順勢倒地。軒轅望則被從他的頭頂飛擲出去,劍都幾乎脫了手。

  「糟……」

  眼見自己離磚牆越來越近,電光火石中軒轅望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他整個身體已經散了架,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做出保護動作,但如果就這樣撞上圍牆,即使不當場斃命,頭破血流昏迷過去是至少的!

  這一瞬間,自己這短短二十年的經歷在軒轅望腦中飛閃而過,生活中的艱辛與幸福,練劍時的勞苦與暢快,都讓軒轅望覺得回味無窮。但是,自己只能回味而已……

  「要活下去,繼續學劍……」

  在最後一刹那,軒轅望仍未放棄努力,他全力轉動身體,伸出手臂希望護自己的頭。就在他即將撞到的時候,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搭在他的肩上,曹縱鶴施在他身上的巨大力量,被那只手順勢一帶,消解得無影無蹤了。

  「你……你是!」

  臉幾乎貼在牆上了的軒轅望聽到曹縱鶴驚怒交加的聲音,他勉強回過頭去,發現了一張蒼老而熟悉的臉。

  「管……管伯?」

  「曹縱鶴,到此為止吧。」

  那個華州府城車行裏的管事,看上去蒼老而飽經風霜的管伯,慢吞吞地說道。軒轅望第一次發覺,這個平易近人的老人聲音裏有這樣的威嚴。

  「管、擒、龍,你也來壞我的事情?」

  「管擒龍?」

  軒轅望還是第一次聽到管伯的名字,這個名字非常響亮,但顯然是個武技者的名字。他雖然身體幾欲崩潰,但腦子卻還清醒,猛然間他將管伯的名字與曹縱鶴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縱鶴擒龍……

  「縱鶴,夠了。」管伯慢慢歎了口氣,看著原本比自己要年輕但從外表看比自己還要蒼老的曹縱鶴,他原本嚴厲的目光緩和起來:「縱鶴,他只是個晚輩。」

  「晚輩?」曹縱鶴用力握著拳頭,像是饑不擇食的猛獸:「便是這個晚輩和他的同門,壞了我的大事——你還記得麼,當初我們發誓,要在我們手中將拳術弘揚光大的!本來我有了這樣的機會,殿下曾言口允諾只要他登基便將拳術定作國技,天下的拳師便不須再為一日三餐而殫精竭慮,可是,這個小輩助那狗王篡奪了帝位,劍技也壓在了我們拳術的頭上,你能忍麼?」

  管伯輕輕將軒轅望放了下來,靜靜等著曹縱鶴說完,當曹縱鶴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呐喊結束時,他又輕輕歎了口氣:「縱鶴,二十年了,你還未變啊。」

  「我自然不會變!我永遠不會變!」曹縱鶴振臂說道:「我永遠記得當初的誓言,你呢,管擒龍,你呢,你忘了麼?」

  管伯眉頭顫抖了一下,神情也有些激動起來,但這種激動只是古井微波,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縱鶴,二十年了,我老了,你也老了。」

  曹縱鶴先是一愕,緊接著怒髮衝冠:「管擒龍,你以老了為藉口,要忘記當初的誓言麼?」

  「我老了,你老了,拳術也老了……」管擒龍怔怔看著曹縱鶴,搖了搖頭:「縱鶴,老了的東西,遲早是要死去的。」

  「你……你……」

  沒有想到管擒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曹縱鶴憤然指著管擒龍,幾乎說不出話來。管擒龍又搖了搖頭:「縱鶴,我知道你這些年來為振興拳術殫精竭慮,但是,若你的目光只是盯在振興拳術上,是不可能成功的,風物長宜放眼量,你知道為何你敗了而華閑之勝了麼?」

  曹縱鶴怔住了,他沒有想到管擒龍對自己的事情如此瞭解,在他心中,自己未能成功的唯一原因,只是運氣欠佳而已。

  「華閑之其人,目光遠不僅在劍技之上,他將劍技更名為劍道,你難道就沒有細細體量這其中的意思麼?」

  「技和道,不過是一字之差……」曹縱鶴勉強說了一句,但立刻住嘴,技與道,在他這樣的拳聖眼中,當然不僅是一字之差而已。

  「你敗就敗在這個道字上,縱鶴,下決定心便不再更改,這一點你比我強,但我跳出圈子後也有跳出圈子的好處,看事實比起你這當局者就要清楚些。」

  從曹縱鶴臉上看出猶豫與矛盾,管伯咳了聲,決意換個話題:「況且,你想的是振興拳術,與殺了這晚輩又有什麼關係?殺了他,拳術就能振興了麼?」

  這句話象個驚雷一樣打在曹縱鶴的腦子裏,他見到軒轅望起,滿腦子就是殺掉他以泄心頭之憤的念頭,卻從來沒有想過,殺了軒轅望與重振拳術有什麼關係。他看了看管擒龍,又看了看軒轅望,如此來回幾次,臉上的表情也忽陰忽晴。

  「做大事,走正道,莫橫生枝節。」

  管伯提高了聲音,曹縱鶴張開嘴巴想要反駁,卻半晌說不出什麼話來。

  「罷了……」

  他終於黯然長歎:「有你管擒龍在,我是傷不了這小子了,不過,他也不好會到哪去,縱鶴手挫骨術的傷,你擒龍爪是無法治的,這小子只能慢慢休養,他復原得再快,也趕不上這劍聖戰了……」

  雖然嘴巴上很強,但曹縱鶴話語中仍隱隱有一絲愧意,他長籲了聲:「蒼天!蒼天!」

  軒轅望想支撐著爬起來,但像是散了架的身體卻不聽他的使喚。曹縱鶴已經揚長而去,小巷裏只剩下他和管伯兩人。

  「管……管伯……」

  看著這個熟悉而陌生的老人,軒轅望有些不習慣,自己把老人當作家中的長輩慣了,但突然間發覺這個平凡的老頭竟然有一個不平凡的身份,這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嗯,我該早些阻止他的,但是,曹縱鶴的脾氣我知道,如果不讓他出口氣,以後還會沒完沒了……」管擒龍苦笑了一下:「我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想取你性命,苦了你了。」

  管擒龍暫住在京城郊外的一處小莊子裏,因為軒轅望無法動彈,他將軒轅望帶到了自己住處細心照看。縱鶴手挫骨術果然象曹縱鶴說的那樣,讓軒轅望幾乎失去了活動能力,即使有緋雨的相助,短時間內也無法與人鬥劍了。

  自己不告而別大概會讓左思斂有些失望吧,這位劍技前輩對自己相當不錯,幾乎將自己視作子侄一般,如果不是他深深明白自己還想重回華閑之門下,他一定會收自己為徒——即使如此,他混沌劍門的劍式密珍,他還不是隱隱點給自己了麼。

  想到這裏,第二天軒轅望便委託管伯帶了封信去向左思斂告別,他怕左思斂擔心自己的身體而影響劍聖戰,便謊稱自己故鄉有急事不得不離開,來不及向左思斂面辭,只有留書一封,以後當登門致歉。

  「那左思斂劍宗倒是一副很忙碌的樣子,似乎在做什麼大事呢。」

  回來後管伯將與左思斂會面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深深一笑:「阿望,沒想到你在外頭也學會撒謊了。」

  軒轅望臉紅了一下,雖然是善意的謊言,但謊言就是謊言。他岔開話題:「管伯,你留在京城很長了啊。」

  「嗯。」管伯停了會兒:「我不瞞你,我是留下來看這劍聖戰的,拳術也好,劍技也好,還是已經快銷聲匿跡的槍法也好,這樣大的場面算得上是史無前例,雖然我對拳術已經灰了心,但還是想來見識一下。」

  果真是對拳術灰了心,還會來見識劍聖戰麼?軒轅望心底對管伯的話有些懷疑,但他知道一個老人的內心,沒有將自己的懷疑說出來,而是轉到了劍聖戰上:「管伯,今日戰況如何了?」

  管擒龍呵呵一笑:「阿望,你劍道門下算是大出風頭了,自然是全勝而過。左思斂也勝了,陰陽劍門的駱鵬苦戰半時辰才擊退了東海蓬萊劍門的一個無名劍士——那人除了劍式了得,還是個術士,駱鵬勝是勝了,但我看他下一場恐怕無法出戰。」

  雖然沒有多說,但是軒轅望還是從管擒龍的口氣中聽出駱鵬那一戰的艱辛,他浮想連連,一個劍技高手如果遇上了神出鬼沒的術士,應當如何是好?

  華閑之曾在追討傳國玉璽之戰時遇到過一個年輕術士,他說所謂的「術」,其實也不過是人創造的一種修身的方法而已,只要是人創造的,那麼人就一定也有辦法對付它。劍技與術到了頂峰,都有相通之處,象看在普通人眼中,劍技高手劍上的劍芒就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

  想了半天,軒轅望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他乾脆放棄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又沒有具體的可以參照的標準,無論如何想,也只是閉門造車而已。

  「阿望,你那丫頭呢,要不要我去幫你說一聲?」

  看到軒轅望在沉思,管擒龍以為他為自己只有中途放棄劍聖戰感到遺憾,於是半玩笑半認真地說道。看著老人笑眯眯的眼神,軒轅望臉色微紅,握劍的手緊了一下:「管伯,你就別取笑我了。」

  「呵呵,有什麼取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管伯笑道:「阿望,那是個好姑娘,練劍習武的人,難得遇上一個好姑娘,你不要一心只在劍上而輕視了人家。」

  軒轅望點了點頭,卻聽到管伯長長歎了一聲:「在手中的東西,若不去珍惜呵護,等失去了再想找回就難了……」

  軒轅望心中一動,這老人似乎也有某種心事。念頭一轉,他又想起扶英國的那個武哲光,崔遠鍾曾偶爾提起過,他便是那種在手中的幸福不珍惜的人呢。

  想起緋雨對自己的情誼,軒轅望心中湧起一股甜蜜的感覺。確實,緋雨只是一個靈體,這讓他有些遺憾,但是,比起遺憾更佔據他心靈的,是那種有一個志同道合的紅顏知己的幸福與驕傲。她不僅引導自己走上了劍的道路,而且會永遠在自己的劍道之路上相伴相隨。

  前些日子困擾他的問題也在這一刻迎刃而解,自己是為什麼踏上劍道的路,又為什麼將會在劍道的路上繼續前行。不久是為自己的興趣,也為那些喜歡自己的人與自己喜歡的人。在劍中體味這世界的道理,在劍道之路上與喜歡的人同行,這便是自己習劍的目的了。

  「管伯,明天你再去的話,幫我留心一下這些人……」

  雖然覺得幸福和驕傲,但年輕人的靦腆還是讓軒轅望轉移了話題:「唔,鳳羽,據說他也參加了劍聖戰,真想見到他與遠鍾的對決……駱鵬的弟子展長歌,如果駱鵬下一場要棄戰,陰陽劍門的聲望就要靠他了……」

  一邊思考,一邊報出了一串名字,不知道是有意無意,沈醉雲,這個京城少年劍士中最響亮的名字沒有出現在他的話語,或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軒轅望本能地討厭這個人的緣故吧。

第四章 陰謀

  大約是長期積累的疲乏選擇了軒轅望最虛弱的時候一起發作,軒轅望在床上躺了兩天後,身體不但沒有康復,反而發起高燒來。管伯不得不留下來照顧他,也顧不上劍聖戰了。

  軒轅望心中有些歉疚,管伯都近七十的老人了,反而要他來照顧自己。幸好在華閑之門下除了學得了劍技,華閑之那第一自傲的醫術也多少學了些,軒轅望給自己開了個方子,病情漸漸好轉起來。

  「管伯,你去看劍聖戰吧,說實在的,知道劍聖戰的確實消息我心裏才放得下來。」

  病情一好轉,軒轅望就勸管擒龍,管擒龍知道這有一半是托辭,但他對劍聖戰確實有興趣,而且軒轅望也漸漸好起來,因此他便前去鬥劍場看劍聖戰了。

  「阿望,你怎麼會這麼大意!」直到這個時候,緋雨才開始責怪他:「曹縱鶴一代拳聖,他的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他的時候還會這樣疏忽!」

  「我……」

  「我知道你是因為好的對手難得,所以想與曹縱鶴好好交手,試試自己新創的劍式。但是,阿望,你知道我對你最不放心的是什麼嘛?」

  軒轅望沉默無語,緋雨對他最不放心的是什麼,他隱隱有所覺察。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心太善太軟,對誰都是如此。這是好事,但你也得小心……害人之心雖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你是想與曹縱鶴切磋,但曹縱鶴想的卻是要你的命!」

  看到軒轅望還想反駁,緋雨輕輕用手指按住他的唇:「聽我說完,你別插嘴!」

  她的神情有幾分薄怒,看上去甚是嫵媚,軒轅望癡癡看著她,過了許久才「啊」了一聲:「你、你做什麼?」

  「哼,我問你你聽見我說的話了麼?」

  擰著軒轅望的耳朵,一股冷絲絲的氣息從緋雨手指頭上傳了過來,緋雨的神情既是嗔怒又是無奈。軒轅望裝出痛苦的表情:「好痛……我生病了啊……」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麼?」

  「啊,你再說一遍,我就聽見了。」

  「油嘴!」

  緋雨用力擰了一下,軒轅望真地痛得哇哇叫了起來,緋雨才鬆開手:「阿望,人心難測,你應該明白啊。」

  軒轅望輕輕揉著耳朵,嘴角露出了苦笑,緋雨只是在借題發揮而已,她不滿的遠不只與曹縱鶴對決這一次。翠兒姑娘的事情,還有在自己身上曾發生過的其他許多事情,都是如此。自己有的時候,確實過於心軟了。

  「緋雨,我會小心的,象曹縱鶴這樣的事情,鬥劍時再也不會有了。」軒轅望沉吟了會兒,開口說道:「你曉得我不是沒有戒心的人,如果是那樣,老師也不敢放我出來了。」

  「哼,只是鬥劍時再也不會有了麼?」對於軒轅望的回答緋雨有些不滿意,但她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小心眼女了,她明白,軒轅望有軒轅望的自尊,自己確實是引領他踏上了劍技之道,但至於如何個走法,那就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了——自己要扮演的是同行者而絕非發令者。

  「緋雨,有些時候,別人看起來我是吃虧了,但我不這樣認為。」對於緋雨沒有說的話,軒轅望是心知肚明的,他繼續解釋:「相反,我認為我是佔便宜了,我想做個好人,只要是沒有違背這個,即便是受了些損失,我仍然是占了便宜。」

  他的話說得很質樸,算不上什麼豪言壯語,卻讓緋雨不得不重新審視軒轅望起來。

  跟在軒轅望身邊已經有好幾年了,自己是否真地瞭解眼前這個男子?

  與此同時,劍聖戰中,崔遠鍾正神情複雜地看著自己的對手。

  正如軒轅望猜想的那樣,命運就是這麼喜歡捉弄人,崔遠鍾這一戰的對手,正是鳳羽。

  劍癡鳳羽,在家門突變後為了生計就放棄了劍當了兵,本來他以為自己會從此忘記劍,但是,與崔遠鍾的相遇,讓他那顆為劍而生的心再次跳動起來。他的手又重新握在自己的劍上,為了儘快恢復自己的劍技,他甚至忍著心底深處的屈辱,來到了華閑之府中,與華門弟子共同練劍。因為他明白,手中的劍不再僅僅是自己的興趣,更是自己謀求榮華富貴的武器。

  「我要打敗你!」

  就象在東都開定時那樣,鳳羽驕傲地向崔遠鍾宣佈。

  「說過很多遍了,但是你從來沒有勝過我。」崔遠鍾收斂住心神,他不象軒轅望那樣同情心氾濫——相反,他是那種愛之也深恨之也切的人,鳳羽對劍的放棄讓他失望,而為了榮華富貴重新撿起劍更讓他厭惡,所以,他決心要用自己的劍教訓鳳羽。

  「黃金之劍在手,我永不會敗!」

  鬥劍場外人頭湧動,靠近些的人都聽到了崔遠鍾的話,雖然崔遠鍾是二十五歲以下組中公認的大熱門,但是聽到他這樣的狂言,這些圍觀者還是忍不住起哄。

  「哼……」

  冷冷哼了一聲,鳳羽凝神聚力,將劍伸了出去。兩人的劍在空中輕輕撞擊,發出清脆的鳴聲。

  「呵呀!」

  也不知道是誰先動手,在兩人行劍禮之後的一刹那,原本沉穩聖峙的兩人變得狂野起來,像是一陣風和一團火,猛烈撲擊向對風。隨著這兩人劍式大開大闔地展開,無數道氣流四散迸射開來,靠近的圍觀者被這無形的壓力逼迫,禁不住向後開始退卻。

  「我一定要勝……一定要!」

  鳳羽一面用力揮舞著劍,軍人的經歷、戰場的搏殺,讓他的劍式與在東都開定時比有了很大不同,那時他狂野有餘而淩厲不足,現在則不然。在華閑之府中這月餘的苦練,讓他驚喜地發覺,自己的劍技雖然生疏,卻以極快的速度恢復並進步了。

  「有時,退幾步後反而能跳得更遠。」

  對此,華閑之如此評價,鳳羽天資極佳,在放棄劍一段時間後,體驗了人間百態,再次拾起劍來反而突破了以前的瓶頸。也正是因此,鳳羽自覺能與崔遠鍾抗衡並且戰勝他。

  「對於華先生那樣的人來說,最好的報答方法,便是擊敗他的弟子!」想起這段時間華閑之對自己的傾心指點,鳳羽手中的劍式更緊了,劍上紅光象熊熊燃燒的火焰,將崔遠鍾整個人都裹在裏面。

  但是,如果說鳳羽是火,那麼崔遠鍾就是那風,火勢表面上看猛烈無比,但凡是風所壓迫之處,火不得不避讓開來。崔遠鍾的劍上金芒象蛟龍翻騰一樣,吞吐變幻,每一攻都攻敵必救,每一守都一夫當關。

  「好呵,這樣的鬥劍才好看!」

  圍觀者從起初的驚愕中清醒過來,紛紛發出叫好聲,他們中有內行的,能夠看明白這兩人出手的精妙,而那些外行,也因為他們令人眼花繚亂的劍式而覺得不虛此行。

  「有些難呵,老師這段時間都不准我們與這鳳羽正式鬥劍,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厲害呢。」

  陽春雪擠在人叢中,她年紀小身材矮,踮著腳才能看到崔遠鍾與鳳羽的激鬥。

  「唔。」

  「老師也是的,留那鳳羽做什麼!」見到鳳羽的劍式,陽春雪雖然沒有明說,但口氣裏還是透露了她的心思,對於鳳羽,她還是有幾分忌憚的。

  「唔。」

  她身邊的石鐵山完全心不在焉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本能地唔唔著。陽春雪側過腦袋看著他,心中覺得非常無趣,於是道:「鐵山哥,你擔心遠鍾哥麼?」

  「不擔心。」

  提到崔遠鍾,石鐵山倒是聽到了,他簡單地用三個字回答了陽春雪的問題。陽春雪有些好奇:「怎麼,你沒看出這鳳羽的厲害麼?」

  「哼,再厲害也沒有遠鍾哥厲害,遠鍾哥說了,只要他黃金之劍在手,就絕對不會被擊敗!」

  「呵呵。」陽春雪忍不住笑了起來,石鐵山對崔遠鍾幾乎是盲目崇拜,其實他自己的劍技已經與崔遠鍾相去不遠了,特別是他的「開天闢地」,即使崔遠鍾遇上了也只有退避的份兒。如果不是因為這一劍動輒要傷人碎屍,華閑之嚴禁石鐵山在鬥劍中使出,或許石鐵山也將是劍聖戰二十五歲以下者有力爭奪者吧。

  「閑之,這小子不弱啊。」

  舉著一個泰西傳來的千里鏡,泰武帝陛下一面看著鬥劍一面對身旁的華閑之說道。今天華閑之輪空,泰武帝便把他召到身邊,當自己的鬥劍講解。

  「單以劍技而論,鳳羽與遠鍾相差無幾,誰勝誰負都有可能。」

  「哈哈,真的麼,我看你倒是一副毫不擔心的樣子。」聽了華閑之的話,泰武帝哈哈笑道。

  「陛下,鬥劍並不僅僅是在較量劍技,劍技差不多時,劍士的精氣神將在這樣的激鬥中起決定作用。」華閑之微一沉吟,考慮好如何措辭後說:「鳳羽天資極佳,但他心態未必有遠鍾好。」

  「唔,你這當師傅的放心,那我也就放心了。」陛下放下千里鏡,回過頭來對華閑之說道:「你那個趕走的弟子呢?」

  華閑之搖了搖頭:「不知為何,他棄權了。」

  雖然表情平靜,但華閑之心中還是有著深深的遺憾。這次劍聖戰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給劍士一個機會,更是轉移朝中頑固不化的大臣們的注意力、同時向天下百姓宣傳新政的一個機會,如果代表革新的劍弟子都能順利過關,那麼「變勝於不變」的道理將隨之傳來。阿望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他為何要放棄呢?

  華閑之終究不是神靈,他偶爾可以推測到未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卻無法象神一樣全知全覺。

  「啊!」

  正當他思索的時候,鬥劍場中突然傳來了歡呼聲,華閑之一愕,難道說現在就勝負已分了麼?

  崔遠鍾與鳳羽確實勝負已分,就象華閑之判斷的那樣,兩人劍技相差無幾時,決定勝負的便只有精氣神了。鳳羽好勝救勝之心異常強烈,這既是他的優點,同時也是他的缺點,他實在是太急於取得勝利了,崔遠鍾看出這一點,一點一點將他引入自己的設想之中,露出了自己的薄弱之處,鳳羽雖然知道這可能是誘敵之計,卻還是忍不住對勝利的渴望,結果反而被崔遠鍾擊飛了長劍。

  「你錯了……」

  看著面如死灰一片絕望的鳳羽,崔遠鍾收回了劍,淡淡地對他說道。

  「我……我錯了?」

  鳳羽茫然看著勝者,自己還有餘力,還能再戰,怎麼會自己敗了?

  難道說,自己真的象崔遠鍾說的那樣,錯了麼?

  崔遠鍾慢慢收回劍,看著鳳羽的目光也有些悲哀與同情,如果不是心態錯了,鳳羽應該還能支撐下去吧。而他之所以心態會錯,與他的遭遇有莫大的關係,他太需要劍聖戰的勝利了。

  只是,自己比他還需要這場勝利,什麼東西都可以讓給他,但這鬥劍自己是堅決不會讓給任何人的!

  象夢遊一樣從鬥劍場中出來,鳳羽對於接下來的鬥劍沒有任何興趣,他孤零零地從劍聖戰大場子出來,漫無目的地遊逛在大街之上。

  自己該何去何從?劍聖戰負了,自己想借此飛黃騰達的夢想也破滅了,難道說,自己真的就只有去繼續當自己的小兵,最終戰死在哪個荒野中麼?

  自己究竟該怎麼做?

  人們常常會這樣問自己,當面對的困難超出了想像時,當前進的道路沒有了目標時,當艱苦的遠征失去了後援時,人們都會這樣問自己。有的人找到了答案,從失敗與陰影中走了出來,有人則在這樣的疑問中迷失了自己,最終成為厄運的犧牲品。

  「鳳羽!」

  身後崔遠鍾的聲音傳了過來,鳳羽聽到了,卻不想回答。他追著自己做什麼,還想教訓自己麼,或者是看到自己敗了可憐自己同情自己?

  我不需要任何廉價的同情!

  因此,鳳羽沒有停下腳步,他甚至以為,這個時候與崔遠鍾的對話,就是對自己的嘲諷與羞辱。

  「終有一天……終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忍住似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鳳羽咬牙切齒地發誓。他加快了腳步,很快擠入人潮之中,將崔遠鍾甩在了身後。

  崔遠鍾跟了好一會兒,卻沒能盯住鳳羽,人潮之中,他茫然站立,不知道自己擊敗鳳羽究竟是對還是錯。

  的確,鳳羽的劍技確實有所突破,但比起幾年來屢戰強敵的自己,他還是落後了。自己想用劍說明的事情,他是否能懂?

  鳳羽呵鳳羽,雖然在東都的時候總與你鬥氣鬥劍,但你可知道,在我的心中,我一直將你當作我最好的朋友……你能體會一顆朋友的心麼?

  鳳羽就這樣從崔遠鍾的眼中消失了,不知道多少年後,兩個人才能再度見面。命運象不定的海風,將海中的帆船吹得時聚時散。

  這時崔遠鍾已經失去了再回鬥劍場看劍聖戰的興趣,自己是第一個進入二十五歲以下組前八的人,柳孤寒與石鐵山的對手相當強勁,他們會陷入苦戰,但最後勝利的必是他們,對於這兩個師弟崔遠鍾還是有相當的信心。至於陽春雪——她的「小雪」、「初晴」兩式,就算是自己也會頭痛無比吧。

  可惜的是,阿望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繼續參戰,他知道這次劍聖戰事關重大,卻仍然半途退出,老師嘴中沒有說什麼,但心裏的失望,自己是能真真切切體會到的。

  那個阿望,至少該帶個信來吧。

  一邊沉思一邊在街頭盲目行走,也不知多久,崔遠鍾停住了腳步,眼前一個人讓他目光定住了。

  「這不是左思斂劍宗麼,阿望就住在他那兒,我去問問他吧,他一定知道……」

  崔遠鍾正想與左思斂見禮,但左思斂卻像是有什麼心事一樣,低著頭匆匆趕路,根本沒有正眼看他。崔遠鍾微微一怔,軒轅望對這位劍宗是讚譽有加的,但他現在心事重重的樣子,似乎是遇上了什麼大麻煩呢。

  難道說是和阿望有關?

  崔遠鍾本能地想到了軒轅望。身為劍宗的左思斂,單憑名聲就可以讓找他麻煩的人三思而行了,但軒轅望不同,他雖然劍技高明,卻正是那種容易遭人妒忌與壓制的年輕人。

  沒有驚動左思斂,崔遠鍾悄悄跟在他的身後,左思斂匆匆拐進了朝東的一條路。這裏距劍聖戰鬥劍場並不遠,從宮城赴鬥劍場更是必經之路,所以來來往往的人不少,崔遠鍾跟在左思斂身後,也就沒有被他發覺。

  在這居住的多是京城的富庶人家,因此臨街的屋子大多是兩層三層的樓宇,左思斂便進了其中一家大門。守在門前的仆僮模樣的人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然後便將門緊緊關了起來。

  「瞧上去似乎是專門在等左思斂的……要是有法子進去看看就好了。」

  崔遠鍾的好奇心被鉤了起來,他原本就是除了在華閑之面前老實外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既然有了想進去的念頭,自然就要付出行動。他繞著那家院子轉了一圈,看見和隔壁圍牆之間有條死胡同,就快步走了進去。

  胡同裏沒有別的行人,軒轅望看看沒有人注意,伸手扒上了一棵大樹。那樹亭亭如蓋,藏在枝葉之間,別人很難發覺得到。

  從樹上向院落裏看去,院落裏佈置的相當幽靜,證明屋子的主人並不是那種簡單的暴發戶。崔遠鍾看到左思斂在一個人的引領下,走進了後院的一處宅子,崔遠鍾心中一動,從這去那宅子倒不算遠,而且院子中的假山樹木正好可以給自己做掩護的。

  他象貓一樣輕輕從樹上躍下,悄無聲息地在院子裏移動,這種潛行的方法柳孤寒最為拿手,幾年的相處崔遠鍾也學到了幾分。

  「……劍聖戰結束在即,這是天賜良機,如果不能抓住這機會,以後再動的就難了……」

  崔遠鍾隱隱聽到有人這樣說道,這聲音很陌生,但有種說不出的磁力,讓人一聽就覺得說話者是個堅定而沉穩的人。

  崔遠鍾又靠近了些,雖然這話裏與軒轅望沒有關係,但提到了劍聖戰,而且口氣中隱隱有陰謀的味道在裏面,這讓崔遠鍾大為興奮。

  「……根基已穩……且有子嗣……時不我待……」

  那人壓低了聲音,為了不被他們發覺,崔遠鍾不敢靠得更近,因此聽得模糊起來,但從這幾個詞中他還是嗅到了一股可怕的味道。這些人在此謀劃的,不僅僅是劍聖戰那麼簡單,牽涉到根基、子嗣的,崔遠鍾的第一念頭就是泰武帝陛下。

  「難道說,這些人是廢太子或秦楚二王的餘黨,在這密謀起事?廢太子與秦楚二王雖然都已被囚死,但打著他們的旗號起事,現在或多或少還可吸引一些支持者……」

  心念電轉間,崔遠鍾做出了判斷,有左思斂在,自己不可能在這群人手中討得便宜,既然是聽到這麼一樣大事,只要將之告訴老師,自然有人來對付他們。

  只是,這樣會不會連累住在左思斂家中的阿望?

  心中有些困惑,讓崔遠鍾稍遲疑了一下,這短暫的遲疑,立刻驚動了屋子裏的人。

  「誰?」

  斥問的並不是開始說話的那個聲音,而是另一個簡短、有些壓抑的聲音,一個「誰」字並不大,卻讓崔遠鍾心怦地狂跳了一下。

  「跑!」

  這個人短短的一個字就給自己帶來了如此的壓力,他對自己的威脅,應當還在左思斂之上!因此,崔遠鍾本能地彈起身軀,飛快地從假山與花樹之間奔過,還沒有幾步,他就聽到背後傳來的破門之聲。

  對方追出來了!

  屏息狂奔的崔遠鍾猛然躍起,伸手拉住一棵大樹的旁枝,借著衝力在空中一蕩,向前躍出了足足十丈,落地之時他雙腳一彈,飛快地又奔了起來。

  「前頭是圍牆,那圍牆有好幾丈高,我跳不過去……爬的話對方一定會追上來!」

  一邊狂奔,崔遠鍾腦子裏一邊想,只要再拐過去就是圍牆了,如果不能翻牆而過,自己便會被堵死在這裏!

  身前的一根毛竹竿讓崔遠鍾眼前一亮,他沒有減速,而是從毛竹竿旁掠過,順手將毛竹竿抓在手中,沖到圍牆前他用毛竹竿的一端點著地,借著毛竹竿的彈力,人高高躍了起來。

  「成了!」

  當他身軀翻過圍牆時,高興地想。身後追趕的人在數息之後就趕到了,但除了一根仍在地上顫抖的毛竹竿,他們什麼也沒有見到。

  「該死,這兒不能呆了,原先的計劃取消!」那個有著磁性的聲音憤怒地道:「事不宜遲,雖然錯失了良機,但總會還有機會的,收拾好東西,別讓官府找到任何證據。左劍宗,你就不必回去了,立刻和我們一起出城。」

  「是……」

  正在狂奔中的崔遠鍾如果聽到左思斂的話定然會再吃一驚,左思斂說話時非常恭謹,幾乎是以下屬對官長的態度與那人說話。

  「哼哼,得趕緊將此事告訴老師!」

  狂奔了半條街之後,崔遠鍾攔下了一輛馬車,飛快地趕往聖劍戰鬥劍場。雖然擔心會連累軒轅望,但他明白事關重大,軒轅望個人安危還可以另想辦法,而自己聽到的事情卻必須立刻解決才好。

  趕到鬥劍場時,他正看到華閑之與柳孤寒、石鐵山、陽春雪出來。柳孤寒與石鐵山身上都帶著傷,石鐵山更重些,但從他們的表情來看,他們都應是獲勝了。

  「怎麼了?」

  見到崔遠鍾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華閑之隱約覺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心中一驚,立刻想到軒轅望身上。阿望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他在劍聖戰中中途棄權,一定有他的理由,難道說他出事了?

  「老師……」

  看到這附近人多口雜,崔遠鍾沒有急著將自己的發現說出來,當他們來到僻靜之處時,他才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華閑之。

  華閑之的兩道眉毛緊緊擰在一起,心中那種不祥的感覺再次滋生起來。雖然與軒轅望沒有直接關係,但牽涉到左思斂,住在他那的軒轅望不受連累才怪,更何況阿望突然不參加劍聖戰了,難道說是他發現了左思斂的秘密被左思斂滅口了麼?

  還有,這事情非常古怪,這些人真的是廢太子和秦楚二王的餘黨麼?

  現在的局勢比起泰武帝即位前還要複雜,因為當時敵人在明自己在暗,而現在卻是自己在明敵人在暗……

  「明?暗?」

  華閑之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他看向柳孤寒:「孤寒,你回京城時那群人的身份……」

  柳孤寒搖了搖頭,當初為了挑起太子與秦楚二王的爭鬥,自己奉命潛入京城,暗殺了不知多少人,接著在爭奪傳國玉璽的血戰中,遇上了一群古怪的傢伙,他們的身份,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

  華閑之又想起陛下從扶英回來,途中遇到人刺殺的事情,那一次刺殺自己留下四個弟子協助陛下的幕僚展修將刺客全數擊殺,但除了知道其中有一位長林劍門的劍師外,他們背後是誰也是一無所知。

  「似乎有股別的力量呢。」此前自己一直將這些人當作廢太子或秦楚二王一黨,現在看來似乎有些出入。

  華閑之目光一瞬間炯炯有神起來,他向崔遠鐘擺了擺手:「你領著大家先回去,今天聽到的別跟任何人說起。」

  回華宅的馬車上,劍道四弟子都默不作聲,如果事情真向最壞的方向發展,那麼軒轅望現在生死未卜。軒轅望性格極好,是那種與誰都談得來的人,甚至曾屢次要殺他的柳孤寒,也覺得同門中軒轅望與自己最親近,因此,每個人都在替他擔心。

  「怎麼樣,鐵山,今天的對手還成吧?」

  許久之後,壓抑的氣氛讓崔遠鍾覺得難以適應,他起了個話題,將眾人的注意力調開。

  「今天的對手是安嶺武家的武浩,那傢伙的力氣倒真不小!」談及今天的對決,石鐵山臉上開始浮出興奮的表情:「他的劍比我的劍還沉,我們硬碰硬對砍了二十劍,到後來我幾乎連劍都握不住了!」

  目光移到石鐵山的巨劍上,因為石鐵山走的劍技路子與其他同門決然不同,所以他的劍也是特製的,沒有開鋒,但沉重的重量本身就是最鋒利的劍刃。普通的劍,與他的劍全力交擊的話,如果不脫手飛出就會從中折斷,那個安嶺武浩與他硬碰硬對砍了二十劍,想來用的也是一柄堅固厚重的巨劍了。

  「還說呢,象兩個傻瓜一樣,你砍一劍過來,我再砍一劍過去,換了我,早將那姓武的踢出去了。」

  陽春雪撇了撇嘴,同門中她與石鐵山年紀相差最小,其他三個師兄,崔遠鍾慷慨豪爽,軒轅望平易機敏,柳孤寒冷傲孤僻,都沒那麼好捉弄,唯獨石鐵山憨厚老實,也就成了她捉弄的對象。

  「那是自然,我都怕你……」石鐵山嘀咕了一聲,卻不敢讓她聽見。柳孤寒嘴角抽動了一下,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不行。」

  崔遠鍾與石鐵山幾乎異口同聲,雖然柳孤寒沒有說出聲,但他們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石鐵山用出「開天」「辟地」,那麼擊敗武浩就不會這麼麻煩,但對於石鐵山而言,這是出手必碎人屍的禁式。

  「孤寒哥哥的對手才真的強悍,孤寒哥哥刺中他十六劍,那傢伙還是要戰……不過,若是依著孤寒哥哥的性子,那不知進退的傢伙早就死十六次了。」

  這一次劍聖戰,華閑之並沒有多說什麼,但柳孤寒也明白這不是多結仇怨的時候,因此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取人性命。這對於出手必傷人的他來說相當艱難,每次鬥劍他要對的除了對手外還有自己的殺心。因此,柳孤寒是最辛苦的一個,幾乎每一戰都是苦鬥,並不是因為難以擊敗對手陷入苦鬥,而是如何留住對手性命的苦鬥。

  「那你呢,小雪,你的對手如何?」

  見陽春雪對柳孤寒與石鐵山的對手都作了評論,卻沒有說到自己,崔遠鍾有些奇怪,這丫頭古靈精怪,早年的經歷讓她性格有些偏激,遲遲沒有談到自己這倒是件奇事。

  「我的對手?根本不值一提嘛!」

  丫頭露出狡猾的笑,似乎在等著崔遠鍾的問題,她驕傲地回答,街道兩側的行人都聽到了她的聲音,禁不住向她投來注視的目光。

第五章 劍聖

  雖然出了些意外,但劍聖戰還是照常進行下去,華閑之在進入前八之後的對手本來應是左思斂,但左思斂突然地消失使得他不戰而勝。他在下一戰也即是爭奪最終戰席位的對手,是來自大余西南名勝芙蓉山劍宗何惜吾。

  劍道四弟子不可避免地在前八進四的對決中相遇了,雖然是同門對決,崔遠鍾對陽春雪、柳孤寒對石鐵山的比鬥仍然有聲有色,一點不比另兩場大戰來得輕鬆。他們同門日久,彼此之間長處短處都很清楚,因此相互間出手都是攻其必救,看上去異常驚險,讓觀眾們大呼過癮。

  這已經是昨日的事情了,三月十一日,華閑之終於面對著這次劍聖戰中最難纏的對手,劍宗何惜吾。

  「何惜吾,時年四十五歲,羈陽芙蓉劍門,劍宗。」

  「華閑之,時年三十三歲,劍道。」

  仲裁高聲將兩人介紹出來,觀眾們瘋狂的呐喊讓華閑之微微苦笑。

  長期以來,劍士之間的對決,往往只是劍士們自己的事情,除去劍會的仲裁或少數觀摩者,普通人對此一無所知。自己先是在東都策劃英雄會,在燕安又策劃劍聖戰,為的就是讓普通人也能接解到劍士之間那滿是激情與智慧的碰撞。可惜,這些普通人似乎看不懂,他們不懂劍技,更不懂劍的精神。

  「殺死他、殺死他!」

  四周全是這樣的呐喊,大約激烈的搏鬥激發了觀眾內心深處對血腥的渴望吧。

  何惜吾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男子,自己年紀比他整整大上了一輪,但卻不能因此而絲毫小看他。這人也和自己一樣,一路過關斬將來到這一步呵。

  「劍道……」想到這個詞何惜吾就搖了搖頭,究竟還是個年輕人,標新立異,膽大妄為,雖然表面上看去這個華閑之從容恬淡,但實際上與別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兩樣呢。

  兩人微微點頭,算是相互打了招呼,仲裁在兩中間一揮手:「開始!」

  雙劍斜斜向上伸出,在半空中輕輕碰擊,清脆的鳴聲象是古琴餘韻,繞耳不絕。原本喧嘩的觀眾彷彿也感覺到某種氣氛,一瞬間都屏息凝聲,不再吵鬧了。

  「唔,請出手吧。」

  雙方氣勢上旗鼓相當,何惜吾讚賞地點了點頭,有關面前這個年輕人的事情,自己聽得也多了。十餘年前他才二十出頭的時候,便遊歷天下,拜會各地的劍技名家,雖然被拜訪者事後大都諱莫如深,但人人都明白,劍士間的「拜會」十之八九就是挑戰,挑戰的結果當然對被拜訪者不利。

  「象極了……象極了二十年前那人呵。」

  想到二十年前一個同樣挑戰天下劍士的人,何惜吾嘴角不由噙出一絲苦笑,雖然在劍士當中自己與那個人齊名,但孰高孰低,自己心中有數著呢。

  他觀察華閑之的同時,華閑之也在注視著他,他的神情也落在華閑之眼中,讓華閑之稍稍有些狐疑。

  這位芙蓉劍門的劍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是瞧不起自己,還是別有所思?

  兩人的分神都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在各退出五步之後,華閑之首先揮劍。

  「錚!」

  劍聲輕鳴中,兩人的劍再次交擊,緊接著華閑之旋身快步,如春風掠過原野。他的動作簡單實用,絕對不拖泥帶水,也沒有那些花梢好看的多餘招式。

  「沒有想到……」

  雖然對華閑之的實力早有估計,但何惜吾真正與他交上手,才發現自己的估計還是錯了。確實,華閑之的劍技簡單,簡單得像是山間小溪的溪水,一眼就可以看見底。但當親身跳入這小溪中時,卻發覺這小溪變成了一片汪洋,只要一個不小心,自己便會面臨沒頂之災。

  「好吧,看來得拿出全部精神來了……」

  在與華閑之有攻有守地試探了十幾式後,何惜吾猛然喝了一聲,手中三尺長劍隨著他的喝聲顫出無數朵劍花,像是春天綻開的萬朵芙蓉。

  如果說華閑之的劍式是至簡至純正,那麼何惜吾的劍式就是至繁至雜的。華閑之每一劍刺出,似乎都會引起何惜吾數十上百劍的反擊,何惜吾的劍式是如此快捷,即便是以快著稱的八臂劍門也要瞠乎其後。

  「好啊!」

  開始華閑之那簡單的劍式讓觀眾看了非常不滿,在這些外行看來,劍士比鬥,當然是越花哨越好看。現在何惜吾的劍式正對了他們的胃口,眼看何惜吾的劍花紛紛點點,而他的身形就象掩在花叢中的虯枝忽上忽下忽折忽曲,觀眾們都大聲呐喊起來。雷鳴般的喊聲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壓力,讓華閑之的身形似乎都停滯了一下。

  「借觀眾之力啊……」

  瞬息間華閑之明白了何惜吾的意思,對於他們這個等級的劍士,相互間一點點的優勢也要去盡力爭取。何惜吾之所以施展這麼華麗的劍式,目光不僅僅是為了壓制住自己,更是借用觀眾的呐喊與支持,來影響自己的心神。

  「看吧,這麼多人都反對你而支持我。」何惜吾心中一定是在這樣想吧。

  「咄!」

  在被何惜吾令人眼花繚亂的劍式逼得步步疾退只能遮擋許久之後,華閑之終於找到了一個反擊的機會。他沒有理會觀眾們山崩海嘯般的呼聲,而是側身提劍,又是一記非常簡單的上撩。觀眾們的歡呼聲象是布帛被割裂一樣,嘎然而止,華閑之這簡單一劍,將漫天盛開的芙蓉都掃蕩一空。

  像是看到美麗的東西在自己眼前被摧毀一樣,觀眾們都吸了一口冷氣,將嘴邊的驚叫生生壓住,幸好,華閑之這一劍只是驚鴻一瞥,何惜吾腳步接連變幻,手中劍再次蕩起無數劍芒。

  「乘我換氣時破了我的劍式,這華閑之將我的氣息都摸透了!」

  看上去重新奪回主攻優勢的何惜吾心中卻不平靜,他明白華閑之並不象表面顯示得那樣沒有還手之力,相反,華閑之的反擊會異常猛烈,他只不過是在等待最好的反擊時機而已。自己換氣之時,劍上氣機稍滯,身體的動作也會微微停頓,在一般人眼中,這種極細微的變化是無法察覺的,但在華閑之眼裏,那卻是反擊的最佳時機!

  一口氣連著又攻出了十七劍,卻連華閑之衣角都沒有遇上,甚至於兩人的劍根本沒有相交。這種奇怪的鬥劍,何惜吾從來沒有遇過,他表情微微露出一絲焦躁。華閑之似乎等的就是這個,猛然間他劍上的光芒象閃電一樣吐了出來,半空都是雙劍交擊的刺耳鳴聲,何惜吾的劍花雖然更加光燦,但華閑之猱身直入,象燕子從林間穿過那麼輕捷,撲向何惜吾的懷裏。

  「哼!」

  在那一刹那,何惜吾露出微微的笑意,「錚錚錚錚」的劍鳴聲不斷從他的劍上傳出,但那漫天的劍花卻消失了,只留下了其中七朵。

  這七朵劍花排成天空中北斗七星的方位,將華閑之的身體罩在其中,這正是「七星照芙蓉」!

  「剛才何惜吾的焦躁是幌子,引華閑之上當的!」

  觀眾中少數劍技高明的內行刹那間意識到這一點,何惜吾浸淫劍技三十多年,與傅苦禪並稱為北傅南何,鬥劍的經驗自然是豐富得不能再豐富了。

  「這一劍,華閑之無法脫身了,即使能退開,也會帶上重傷……」

  就在這些圍觀者如此想的同時,華閑之突然發出一聲短暫的低嘯,接著他的身體做了件讓人覺得不可思異的事情,迎著那七朵劍花,突然折腰伏了下去!

  「這樣不可能避開啊!」

  旁觀者如此想。但這世界上永遠沒有絕對的事情,就在那七朵劍花擊中華閑之的那一刹那,華閑之的劍已經搶先抵在何惜吾手腕上,何惜吾劍可以繼續刺出,但結果必然是自己手腕先中劍。

  「他是怎麼找到我的破綻的?」

  何惜吾在這千鈞一髮時收住了劍,如果自己手腕受傷,劍即使擊中了華閑之也會軟弱無力,撤劍循機再攻這是最好的選擇。但是,被他搶攻許久之後終於找到了反擊機會的華閑之卻沒有讓他輕易脫身,華閑之的劍貼在他的腕前,隨著他的回收跟蹤而至,到了他腰間時突然一折,轉刺向他的胸口。

  「去!」

  何惜吾轉動手臂,想將華閑之的劍彈開,但出乎他意料,他的劍沒有碰到華閑之的劍,相反,華閑之的劍突然出現在他頸旁。

  「該死,我才上當了,他剛才是裝作中計的!」

  何惜吾猛然想到這件事情,華閑之這幾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與開始自己所見的那種簡潔劍式略有區別,華閑之大概是看破了自己的計策,所以在反擊時用這種風格的劍式來攻擊自己。

  「真頑固……」

  在心中這樣對何惜吾進行了評價,目前自己完全佔據了主動,兩個人交手時間不長,但這短短的時間裏攻守換了幾次,比起此前與陰陽劍門駱鵬的對決更為驚險刺激。現在自己的優勢已然確立,但這位芙蓉劍門的劍宗還不肯認輸呵。

  象他們這樣的高手,打到這種地步,其實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但是,就在華閑之這樣想的同時,何惜吾突然間做了件驚人的事情,他雙手一拍,除了右手那三尺長劍外,左手突然又多了一柄一尺五寸的短劍!

  雙劍連環飛出,華閑之剛奪來的優勢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抵消了,而且,何惜吾左手的短劍遠比右手要快,華閑之的所有攻擊,無論中途折向哪個方位,何惜吾種能用這左手短劍化解。

  「鴛鴦劍啊,許久沒有看到有人能使得這麼漂亮的鴛鴦劍了……」

  觀眾中的劍宗劍師們不禁默默點頭,一手攻一手防的鴛鴦劍並不算什麼非常精深的劍式,但是對付華閑之這樣的劍式,這種攻守兼備的方法倒是最合適不過了。

  「閑之有些麻煩了……」

  泰武帝放下千里鏡,他的劍技當然說不上高明,但起碼的判斷形式優劣的眼光還是有的。因此,他有些憂心忡忡,劍聖戰的結果,並不是選出劍聖那麼簡單呵,這關係到新政黨人能否繼續留在自己身邊,能否空出更多有實權的位置給他們施展才華呢。

  而這,又關係到大余國的國運……開國太祖皇帝以劍定天下,傳國兩百年後自己還是要靠劍來推動這個國家的變化……

  如果華閑之敗了,自己應當怎麼辦?

  這個念頭在泰武帝腦中一閃而過,那一刹那間他似乎找到了辦法,不能擊敗他們,那便加入他們,不能除掉這些頑固派,那便與他們合作——畢竟,對於自己而言,最為重要的還是穩定自己地位與權力呵。

  他正想間,鬥劍場中歡呼如雷,場中局面發生了變化,漫天的殺氣與劍芒已經收斂一空,華閑之與何惜我都收住了劍。

  「分出勝負了麼?」

  因為自己的分心而沒有看到最後的結果,陛下暗暗有些著惱,他也象普通觀眾一樣急切地看著仲裁,希望能從仲裁那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仲裁緩緩舉起了向征華閑之的右手,這一戰,華閑之勝了!

  「你可知道華閑之是怎麼取勝的?」

  回到住處,管伯談起這一戰時眉飛色舞,多年沒有看過這樣精彩的對決,雖然不是他所擅長的拳術,但天下武學本出一源,其中也有許多相通之處。

  「老師是怎麼取勝的?」

  軒轅望坐在床上,向前傾了傾身軀,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華閑之勝在他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但勝得這麼艱難,出乎他的意料,看來不能小瞧天下劍士中的傑出人物。

  「事實上,是何惜吾認輸了,他向仲裁作了手式,自動認輸。」

  「什麼?」

  這個答案完全出乎軒轅望的意料,他驚呼了一聲,雙方勢均力敵互有攻守,這種情況下何惜吾卻自動認輸,他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不但你覺得奇怪,我想所有的人都會覺得奇怪,我看到了華閑之臉上也是驚奇呢。」管伯慢吞天抖了抖自己的煙袋,然後深深吸了一口:「阿望,你認為何惜吾是為什麼自動認輸?」

  軒轅望垂頭思索良久,如果將自己放在何惜吾的位置上,自己會主動認輸麼?

  「不……我是絕對不會主動認輸的,哪怕面對的對手是老師……」

  雖然軒轅望沒有說出來,但他的心思完全寫在了臉上,管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若是你,當然不會認輸的,即使實力有差距,也不見得就不能取勝了。劍是有雙刃的,勝負也是如此,實力並不永遠決定勝負。」

  軒轅望心中一凜,管伯是當今拳聖,他這番話絕非無的放矢。軒轅望抬起眼睛,想從老人的表情中看出更深的東西來,但老人只是一笑。

  「所以,何惜吾有過人的稟賦,他的劍技也已登峰造極,但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想的太多,掛懷的太多,這可以讓他的劍技達到人所能達到的極限,卻也限制了他突破這一極限……阿望,人的心神精力,都是有限的。」

  軒轅望雙眉微微一揚,管伯的意思他有些明白了,但心中卻不太認同。

  「自然,這只是我這老傢伙的經驗,呵呵。」

  看出軒轅望的反對,老人呵呵一笑,沒有堅持自己的觀點,與這二十出頭的少年去爭執,自己這幾十年豈不是活到豬狗身上去了,有些道理,不是自己說說他們就能明白的,唯有親身的體驗,他們才能深切認識——怕只怕,當他們體驗到時,這一生已經過去了……

  軒轅望沉默了會兒,又向老人問道:「那麼,老師算是進了劍聖戰的決戰了?」

  「那是自然,他下一個對手,是來自大覺寺的劍僧一嗔。」

  「大覺寺的劍僧?」軒轅望怔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在東都參加劍聖戰時,來自大覺寺的那個韓河氣度非凡,曾經給自己留下過很深的印象,這位也同樣來自大覺寺的一嗔,想必是他師門前輩吧。

  當初自己僥倖勝了韓河,並不是因為自己自技比他強,正象剛才管伯所說,決定勝負的不僅僅是單純的劍技。韓河的劍技與氣度,當時都讓自己非常嚮往,能育出這樣弟子的大覺寺,在神洲傳承千載,還不知道有多少絕技,老師在決戰中遇上這樣的對手,面對的將又是一番苦戰了。

  劍聖戰的最終戰是三月十五日這一天,泰西時間上午九時正,先是二十五以下組的決戰,再是劍聖決戰。

  進入二十五以下組最終戰的,正是崔遠鍾與沈醉雲。或許是劍會有意安排,崔遠鍾是在擊敗同門柳孤寒後才得以進入最終戰,而沈醉雲則一路順利,擊敗了展長歌後與崔遠鍾在決戰相遇。

  劍會的意圖華閑之約莫猜中了幾分,劍會長期被京城各大劍門把持,但各劍門的長輩在劍聖戰中全部敗北,本來有希望的左思斂莫明其妙地失了蹤,能為他們挽回面子的就只有二十五以下組的沈醉雲了。單以劍技而論,沈醉雲絕對不弱于那些劍師,甚至可與劍宗一戰,二十五歲以下組的優勝,他勢在必得。

  「崔遠鍾,能進入這決戰,你算是幸運的了。」

  就在即將開戰之時,沈醉雲突然來到崔遠鍾面前,盯著自己的對手,沈醉雲撫摸著劍柄,慢慢地說道。

  崔遠鍾有些愕然,大戰在即,他為何會說出這樣古怪的一句話?

  「好好想想,我為什麼會說你是幸運的,到時告訴我。」

  沈醉雲微微笑了一下,眼中的淩厲殺機突然消失了,像是被太陽融化了的冰。

  「為什麼會說我是幸運的……」

  崔遠鍾擰起了眉頭,自己算是幸運麼?雖然自幼失怙,但卻被華閑之收養在身邊,跟華閑之學劍,學醫術,雖然華閑之很孤單,但自己在東都卻有一大堆的朋友,鳳羽、古月明,他們既是自己學劍途中的好對手,同時也是一起玩大的夥伴。後來又有了鐵山,接著是阿望、柳孤寒,雖然這兩個傢伙有些古怪,但作為同門來說,他們都是那種不需要自己防備的人,在扶英撿來的小雪,古怪機靈,儘管總是惹事生非調皮搗蛋,卻也為自己的生活平增了不少樂趣……自己確實是幸運的呵……

  但是,生活又像是缺少了什麼,依素姑娘的去逝,老師的操勞,阿望的離去……這半年來,自己的生活越發的空虛了。自己真是幸運的麼,為什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麼、尋找什麼?

  從小到大,自己只不過是縮在老師的影子裏而已——就象鐵山縮在自己影子裏一樣呵。

  心情突然變得有些沉重起來,華閑之遠遠地看見了他的臉色,覺察到了什麼,但卻沒有過來。

  不能所有的事情都由自己來指點他,終有一日,遠鍾要象阿望一樣離開自己獨自飛翔,自己只不過是托他上升的氣流,而不是永遠拴著他的繩子呵。

  華閑之把目光移向沈醉雲,發覺沈醉雲正看向自己,見自己望著他,沈醉雲深深笑了一下。這個少年的笑容,遠比他的年紀要複雜得多呵。

  雖然一笑之後沈醉雲就移開了目光,但華閑之還是從這一瞬間的接觸裏,敏銳地捕捉到了沈醉雲眼睛中燃燒著的兩團火焰。

  這兩團火焰,一團叫作嫉妒,像是毒蛇,啃噬著這個年青人的心靈;另一團叫野心,像是狂飆,催動著這少年狂奔,直到精疲力竭。

  華閑之心中微微苦笑了一下,與這個少年比,當初的柳孤寒單純得象一張白紙。他有種無力的感覺,這個少年,大約是在那些「正人君子」與「前輩名宿」中間混跡久了,自己恐怕是沒有精力將他拉出來了。

  我能救天下,卻不能救每一個人。

  這個念頭一轉,華閑之便將沈醉雲的目光拋在了一邊。

  「請雙方劍士準備。」

  劍聖戰的侍者開始催促崔遠鍾與沈醉雲,沈醉雲嘴角噙起一絲微笑,那個崔遠鍾,現在還應在為自己沒頭沒腦的話頭疼吧。

  「當!」

  銅鑼聲猛然響起,吵吵嚷嚷的觀眾開始安靜下來,沈醉雲大步邁進場中,周圍迎來了山崩海嘯一樣的歡呼。

  「這是我的天下,我是這的主宰!」

  心中升起這樣的自豪感,沈醉雲喜歡這種被萬眾矚目的感覺,他明白,周圍的觀眾大部分是京城人士,對於他這在京城土生土長的劍士,自然會當作自己人。

  崔遠鍾上臺時,也有歡呼,但聲音就小得多也分散得多,沈醉雲知道,自己已經在氣勢上完全壓倒了對手。

  站在鬥劍場中的崔遠鍾,似乎還有些心神不寧,大概仍在想著為什麼自己是幸運的。沈醉雲覺得自己今天已經有了七成的勝算,天時,地利,人和,自己都已經占盡了。

  「沈醉雲,二十四歲,京城人士。崔遠鍾,二十三歲,開定人士。」

  大約是感覺到了緊張,仲裁在宣佈兩人身份時,嗓音有些怪怪的,他清了清喉,然後猛然揮手:「開始!」

  沈醉雲拔出了劍,他目光又凝在崔遠鍾身上,這一刹那,他眼神微微一變。

  當崔遠鍾握住劍柄拔劍之時,所有的猶豫與遲疑,都從他身上消失了,沈醉雲現在在他身上看到的,是無邊的自信。

  「黃金之劍在手,我永不會敗!」

  隱隱約約聽到崔遠鍾的聲音,沈醉雲覺得嗓子有些發幹,這個對手,原來不象自己看到的那麼簡單,他開始那心事重重的模樣,難道說都是裝出來的?

  如果是這樣,那自己就大錯特錯了……那這個對手就太可怕了……

  「錚!」短暫的沉默,緊接著兩人擊劍為禮。崔遠鍾突然笑了一笑:「你與諸葛眠風,應當很熟悉吧,你們兩劍技誰高誰低?」

  沈醉雲微微一愕,對方提到了一個讓自己永生難忘的名字,而與這個名字相伴的,更是一個讓自己畏懼、退縮甚至想放棄劍的人。

  趙冰翼。

  趙冰翼呵趙冰翼,你現在在何方……如果劍聖戰的最後一戰對手是你,那該多好!

  「他離開京城之前,我們不相上下。」不太明白崔遠鍾問話的意思,沈醉雲很含糊地回答道。

  「那就好了。」崔遠鍾左手中指食指屏攏,在劍身上緩緩拂過:「在扶英,我們遇到過他,阿望兩次擊敗了他!」

  「啊?」

  「打啊,快打啊,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沈醉雲從軒轅望的劍式中發覺他曾遇到過諸葛眠風,但卻沒有想到軒轅望能兩次擊敗他,這讓他微微怔了一下。正這時,聽不見兩人低語的觀眾們發出不耐煩的催促聲,這提醒了沈醉雲。

  眼前這傢伙,果然不簡單,他發覺了自己用莫明其妙的問題擾亂他的心神,所以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來了。

  他回避當年東都英雄會中擊敗自己之事,而談到諸葛眠風,想必是知道自己已經將當年事完全拋棄了……

  既然是這樣,那麼就正面對決,一較高下吧!

  「後來呢?後來呢?」

  軒轅望迫不及待地向管伯問道,雖然已經知道結果,但他仍然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關心則亂呵。

  「接著自然是對攻了……有趣呵有趣,兩個年青人竟然同一心思,全然不顧防守,進攻便是最好的防守。精妙的劍式層出不窮,一開始,還可以看出是哪個劍門哪個流派的劍式,到後來完全是兩人信手揮灑,象天馬行空一樣不著痕跡了……阿望,沒看著這場大戰,你會遺憾一輩子的,哈哈。」

  老人從軒轅望眼中看出了渴望,取笑了他一句,接著又說道:「兩人足足激戰了……按泰西時間算是有一刻鍾吧,竟然沒有出現一招守式。最後兩人越來越接近,幾乎是貼身肉搏,即便是如此,兩人依舊沒有防守的意思。」

  「貼身肉搏?哈哈,遠鍾哥前些日子可沒少過這樣的訓練……」

  想起依素姑娘去世後,華閑之、崔遠鍾與自己的那場混戰,軒轅望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從那以後,劍道門下沒少這種混戰,只有陽春雪嫌這種打法太粗野,她女孩子家也不好與一群赤膊的男人擠在一起,沒有參加進來,孤寒和鐵山,也都是這種混戰的老手了。

  「果然如此,我看這種打法,崔遠鍾確實比沈醉雲更適應些。」老人點點頭:「但那沈醉雲並未因此放棄,他很快意識到這一點,於是施出絕技了。」

  「哦?」

  軒轅望表情開始嚴肅起來,沈醉雲動手他沒見過,但從他給自己的印象來看,他是那種深藏不露不到最後一刻不掀底牌的人,現在施出絕技,也就意味著一瞬間分出勝負了。

  「大概是叫天外飛仙吧……他的絕技,幾乎就要了崔遠鍾的性命,但崔遠鍾更強悍,硬是從他劍下突了出來,以反手劍將他刺倒呢,那天外飛仙雖然華麗,卻還是敗在崔遠鍾簡單的反手刺擊上……」

  劍道五弟子中在劍技上完全繼承了華閑之劍技特點的,應當就算崔遠鍾了。關鍵時刻,他出劍簡潔明瞭,絕無任何虛張聲勢的地方,就是憑這一點,他擊敗了沈醉雲吧。

  「至於最後的劍聖戰,那大覺寺的一嗔雖然厲害,但我看來和何惜吾比尚有一點差距,華閑之勝他比勝何惜吾要輕鬆呵。」對於華閑之的最終戰,管伯是有些失望的,這也是一場精彩的鬥劍,但與華閑之同何惜吾的激戰比就有差了些。

  軒轅望的心被喜悅浸透了,老師終於奪得瞭解劍聖頭銜,這不僅僅意味著劍道在劍技之林中獲得了認可,也意味著老師想推行的新政得到了最好的宣傳。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呵。

  「只可惜,沒有見著傅苦禪與華閑之的激戰……」因為興奮,軒轅望沒有聽到管伯口中這樣喃喃自語。

第六章 窮則變

  劍聖戰的結果對於保守頑固的大臣來說是沉重一擊。

  單純的一個御林軍劍技教習的職務,原本算不上什麼要職,更不會產生多大的影響,但關係到朝庭內新黨與舊黨的爭執,小事情演變成了大事件。泰武帝陛下也推波助瀾,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宣揚魔石之技——連當今天子都如此熱衷,百姓自然仿效,甚至連一些口中反對新政的大臣,也漸漸覺得魔石之技並不全是壞事了。

  泰武帝深知平衡之道,並沒有將舊黨一概斥退,這讓舊黨心中的不滿稍稍緩和了些,而且,他們以為還有機會。

  人不到絕望之時,不會鋌而走險,給別人留一步退路,其實也是給自己留一招後手。

  朝政上的一點小小風雪,也可以在民間掀起滔天巨浪。隨著一項一項新政的頒佈,狂飆一般的浪潮席捲了大余。

  這一切,軒轅望並不清楚,他的傷病讓他足足休養了一個月,即使是這樣,管伯還是驚訝他的恢復速度。管伯自然不知這其中緋雨的功勞,但軒轅望卻清楚得很。

  「總是這樣助我,緋雨,對你會不會有損害?」望著緋雨,軒轅望有些擔憂地問道。

  「沒事……阿望,助你就是助我自己。」

  緋雨的回答很簡單,但這簡單的回答裏卻蘊著讓軒轅望心如浸蜜的餘味。軒轅望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個強烈的念頭湧上腦子。

  「緋雨,我一定要完全掌握那神奇劍式……我一定能施出那神奇劍式,讓你衝破封印!」

  緋雨半晌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歎了口氣。以軒轅望現在的劍技水準,那神奇劍式已經發揮出了九成以上的威力,緋雨的靈體也漸漸有了實質,但越是如此,緋雨越是懷疑,自己記憶裏的破除封印的方法是真還是假。

  「怎麼了?」

  發覺緋雨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話顯得高興起來,軒轅望有些不解,他回頭望瞭望緋雨,卻發現她若有所思。

  從紙窗裏透進來的夕陽脈脈照在她的臉上,像是為她鍍上了一層金色,像是某位美麗的神祗。當緋雨安靜下來的時候,她倒相當莊嚴——甚至讓軒轅望又敬又愛呢。

  「其實,阿望,我這樣也不錯,不老不死……呵呵,或許二十年後,你滿嘴大鬍子,我卻還是這樣呢。」

  接觸到軒轅望的目光,緋雨收斂了心神,向他開了個玩笑。但軒轅望卻笑不出來,他怔怔望著緋雨,突然伸出手來搭住她的腕:「不,緋雨,我要你陪我一起老去……」

  「陪我一起老去……」

  再沒有比這樣的話語能打動一個女子的心了,軒轅望發自內心的一句話,雖然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卻讓緋雨的心象被利箭射中一樣停止了跳動。

  「阿望……」

  她顫動了兩下唇,覺得自己什麼話語都在這簡單的一句話前失去了力量,不知為何,她想撲入軒轅望懷中痛哭一場,但她終究不是一般女子。她握了握軒轅望的手:「阿望,努力!」

  兩人正脈脈相視,外頭傳來了腳步聲,緋雨微微有些著惱,每到兩人兩情相悅的時候,似乎總有人來打擾,她看了看軒轅望,發覺軒轅望出露出個無奈的苦笑。

  「我走了。」

  雖然只是藏入劍中而已,緋雨還是打了聲招呼,她心中滿是依依不捨,卻也知道如果自己不躲起來,肯定會給軒轅望惹來巨大的麻煩。

  「阿望,今天覺得怎麼樣了?」

  管伯推門進來,臉上依舊掛著笑,軒轅望微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這個老人看到了什麼。但老人不說破,他也只能裝做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了。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準備出去,這些日子,都多虧了管伯你了。」活動活動筋骨,軒轅望向老人行了個跪拜禮,老人也沒有閃避,撚著鬍鬚笑吟吟看著他:「就知道你是閒不住的人。」

  軒轅望之所以急切地想要離開,並不僅僅因為閒不住,這麼長時間沒有與華閑之聯繫,起初只是因為怕他們擔心,但後來拖的時間久了,就覺得再晚些去也無妨,可再拖也總有個結局,既然自己完全好了,回華閑之那兒將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阿望回來了?」

  當聽到這個消息時,第一個沖出來的自然是崔遠鍾了,在大門口給軒轅望一個狠狠的熊抱之後,他爽朗地笑聲在院子裏回蕩起來。

  軒轅望則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因為崔遠鍾的熱烈,而是因為旁邊的衛兵們。劍聖戰之前,為了杜絕騷擾,泰武帝自御林軍中調了幾個士兵來做守衛,軒轅望本以為隨著劍聖戰結束後這些衛兵將被調走,但現在看來不但沒有調走,反而多了不少。軒轅望剛回來時,他們不認識他,竟然將他阻在門外,現在見到他們師兄弟親熱,這些衛兵都露出笑容來。

  「老師在裏面等你。」

  接受了軒轅望的道賀,崔遠鍾低聲對軒轅望道。華閑之驅逐軒轅望的命令已經隨著劍聖戰的結束而顯得不合時宜了,在他看來,軒轅望這次回來,重新留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慢慢跟隨在崔遠鍾身後,軒轅望心中湧一陣複雜的感覺。回到華閑之門下,這當然是他所夢想的,但是,與此前不同,對華閑之的「大道」,軒轅望有了一些別的看法。

  老師竭盡全力在策劃的,是為了大余的老百姓能過上扶英百姓那樣的好日子,但是,為何老百姓卻幾乎一致反對他的新政——甚至那些借著魔石之技發家的人,也會如此?

  守舊的文人、落魄的拳師、豪勇的劍士、卑微的車夫、破家的商販,這些日子裏來,自己看到的人,為何都不理解老師的苦心?是民眾過於愚笨鼠目寸光,還是老師的「道」出了問題?

  要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單單留在華閑之的身邊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軒轅望也隱隱感覺,自己從扶英回來後,劍技上的進步就不如以前快了,直到接觸了駱鵬與左思斂後,一些困擾自己的問題才漸漸解開。儒家有言,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自己要想在劍技上更進一步,也需要四方遊歷才行。

  這一切,都應當如何向華閑之說起呢?

  華閑之的書房還和離去時一樣,寬敞簡潔,除去堆積如山的書籍,幾乎沒有其他的陳設。單從書房而言,華閑之象一個碩儒更甚於一個劍士。

  「老師。」

  恭恭敬敬向華閑之行了個禮,軒轅望抬起頭來,注視著自己的老師。華閑之微微笑著,向他揮了揮手:「回來就好。」

  軒轅望心中刹那間被感動的泉水浸滿了,他覺得再沒有比華閑之這句話更好的歡迎詞句。

  與幾個月前比,華閑之在外表上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但軒轅望卻在他額間隱隱看到一絲銀色的白髮。軒轅望心中一動,老師才三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這個時候頭上有了白髮,其原因不問可知。

  但是,老師知道不知道他苦心經營的國家並沒有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他麼?

  軒轅望凝視著華閑之,良久沒有說話,華閑之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阿望,這麼長時間,有什麼新的見聞麼?」

  「要不要將自己見到的聽到的毫無保留地告訴老師?如果說了,他一定會非常難過吧。」

  目光又停在華閑之額間那絲白髮上,軒轅望咽了口口水,決定暫時不將自己的這些疑惑交給華閑之,自己還應多走走多看看,或許自己能找到方法為華閑之分憂。

  「離開老師這兒後,我到了劍宗左思斂處……」軒轅望將離別後的經過擇要說給華閑之聽,自己因為被曹縱鶴擊傷而無法繼續參加劍聖戰的事情他也沒有隱瞞。華閑之臉色沉了下來,雖然明知道是曹縱鶴找軒轅望的麻煩,但他還是輕輕責備了軒轅望一句:「之所以讓你們禁戰,便是怕遇上這樣的事情,阿望有心不小心啊。」

  在華閑之宅邸中住了幾天,軒轅望意外地發覺,自己有些不適應這裏的生活了。倒不是練劍、讀書這數年來堅持的習慣,而是華閑之宅邸中新來的這些御林軍們。他們的存在,多少讓軒轅望覺得有些怪異。

  或許就是因為他們,軒轅望原本準備過一個月再離開的,結果提前到十日後便離開。當他去向華閑之告別時,華閑之正伏案寫作,聽他說要離開一段時間,禁不住放下筆:「阿望,你的意思是……」

  「老師,這段時間在外邊,我見了不少事情,聽了不少事情,有些問題我想去尋找答案。」軒轅望說得很隱晦,但華閑之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到華閑之沉默不語,軒轅望心中有些患得患失起來,他明白自己這時提出離開易遭人懷疑,即使華閑之不是那種無事自擾之的庸人,心中的疑慮也在所難免。但是,他又迫切地想尋找那些問題的答案,如果能找到這答案,就可以為華閑之分憂。

  還有,只有遊歷四方,才能讓自己的劍技取得更進一步的長進,才能讓自己對那神奇劍式的領悟更為透徹,才能讓緋雨掙脫困擾她千年的封印重獲自由之身。

  「那麼,你就去吧……唔,只要你覺得對你有所助益便行,當年我遊歷四方的時候,年紀比你還要小上兩歲,哈哈。」華閑之終於收攏了心神,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說道:「阿望,你來看這個字。」

  軒轅望來到他身前,看著他鋪開一張淮紙,用毛筆粘上濃濃的墨汁後,在上面寫了一個「道」字。軒轅望心中一動,這個「道」字與現在的「道」字有所不同,是千餘年前銘文中的「道」字。接著,華閑之又接連寫了六個「道」字,每個「道」都不相同,正是這千餘年來「道」字的演化過程。

  「阿望,雖然字形不同,但這都是一個道字。」華閑之擱下筆,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弟子,這個弟子比起其他弟子而言都要獨立,他的一些想法,自己有時也覺得相當新鮮,但是,他畢竟年輕了些,如果能多磨練磨練那就更好了。

  軒轅望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七個「道」字之上,時代不同,道亦不同,老師寫下這七字,應是告訴自己這個道理吧。

  送走軒轅望後,華閑之的府邸清冷了許多,失去軒轅望這個與所有人都相處得好的人,就像是一道菜裏失去了鹽一般,生活變得有些無味起來。起初華閑之也有些不慣,但隨著新政的推行,他又將自己投入到幾乎是無休止的公務中去了,漸漸便將這事情拋在腦後。因為公務繁忙,他花在劍技上的時間便少了,御林軍劍技總教頭的事情,便由崔遠鍾與柳孤寒代他處理。

  「閑之,你也不必太操心操力,這新政之路,不是一天兩天便可完成的。」泰武帝數次來看他,都發現他如此忙碌,感動之餘也勸說他道。

  「陛下,時我不待,若只是國內危局,我們可以慢慢來,但加上泰西諸國與狼子野心的扶英,我尚且擔憂自己進度慢了……新軍的編制、新式學堂的章程、魔石之技研習所的規劃,這些可都是迫在眉睫的……」華閑之將手中完成的三個摺子遞給泰武帝,然後深深吸了口氣:「即使是完了這些,尚有魔石水師的編制、魔石之車的推廣、允許百姓使用魔石之技的範圍……」

  「閑之,暫且不談這個,你日日都在為這些操心,如今我來看你,你便給我休息一會吧。」泰武帝打斷了華閑之的話,雖然有些不合那些頑固大臣們說的君臣之禮,但在他們二人之間這是常有的事情。

  「哈哈,如果我真休息起來,只怕陛下又要催我了。」華閑之微微一笑,泰武帝也笑了起來:「說得倒也是。」

  過了會兒,泰武帝悠悠歎了口氣:「閑之,以前沒有得到這個位置時,我以為只要得到這個位置便能號令天下,推行新政有如利刃破竹。後來發覺即使上了這個位置也要處處受到掣肘,便想讓贊成新政的官員執掌大權,好助我一臂之力。但劍聖戰後雖然新政官員紛紛就任,可地方上仍是阻力一片……難呵難呵。」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泰武帝的感慨並沒有讓華閑之失去信心,他略略思忖後說出這九個字來。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幾乎與此同時,在離京城一百餘裏的保州府外的小鎮上,軒轅望看著眼前一家圍牆上的字跡出神。

  這也是新政給大余國帶來的變化之一,各地城牆臨街的圍牆上,由官府出面書寫上各種各樣的標語口號,其中主要是于新政有利的聖賢之說。這座叫浮梁的小鎮便是如此,軒轅望一路行來,一路看到這些標語口號,心裏也頗有些佩服。官府的榜文再如何文辭華美,也比不上這些簡單的言語更打動平民百姓的心吧。

  他略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身旁的緋雨輕輕一笑:「阿望,我們找個店打尖吧,都走了一上午啦。」

  軒轅望的遊歷並非毫無目的,他此前是豫州府澄峰大覺寺。這座千古名寺,歷代都出現過優秀的劍士,這次劍聖戰最終戰中華閑之的對手就是來自于這座名寺,軒轅望對此非常景仰,因此將這裏當作自己遊歷的第一目標。

  浮梁雖然是小鎮,但處於京城往南交道的要衝,因此還算繁華。客棧酒樓臨街排開,讓軒轅望有些挑花了眼。最後還是緋雨拿定主意,指著一家不大卻很清爽的店鋪說道:「就這吧。」

  軒轅望跨進店門,立刻有跑堂的上來招呼,態度相當客氣。找了個角落坐下後,軒轅望長長籲了口氣,還沒等他說話,那跑堂的就端上了茶水:「客倌,瞧您風塵僕僕,一定是渴了吧,先喝些茶水,這可是用我們這登雲山的雲霧茶泡的,您先潤潤喉……」

  象其他地方的跑堂一樣,這個小二也有些嘮叨,但軒轅望不覺得討厭,他自己也曾經是一家店鋪的小夥計,當然知道這些小夥計的喜怒哀樂。他端起茶輕輕啜了口,這茶不象跑堂吹噓得那麼好,但也算是有些茶味吧。

  他正要點些飯菜,外頭突然傳來了喧嘩之聲,軒轅望本來不想理會,但那喧嘩聲越來越近,後來乾脆就來到了小店的門口。軒轅望不由自主地向那個方向看去,卻發覺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少年你擠我搡地沖了進來。

  「怎麼了怎麼了?」跑堂的立刻奔了過去,將他們攔在了門外:「你們這群小賊,又要做什麼?」

  這群少年大概都是十三四歲的樣子,衣衫雖然破爛,但精神倒還好,看上去也沒有因饑餓而骨瘦如材。他們被跑堂的攔住後,都停了下來。

  「要吃飯,要吃飯!」

  個頭最大的那個少年是帶頭的,他嚷嚷著道。小二聳了聳眉,半是責駡半是怪罪地道:「你們這群小子,要吃就吃,別大聲嚷嚷吵了我們客人。還是老樣子對不?」

  這群少年在小店中坐了下來,他們雖然壓低了些聲音,卻仍然沒有安靜下來,仍是吵吵嚷嚷。緋雨聽得微微皺眉,因為他們言語之中多帶有些粗俗的髒話,全然不象這個年紀的少年,倒像是常年在街頭胡鬧的混混。

  「他們是什麼人?」招來跑堂的點了兩個小菜後,軒轅望低聲問道。

  「哦,鎮上丁氏花布作坊的小工。」跑堂的陪笑著說道:「雖然吵得很,但都不是壞人。」

  「小工?」軒轅望有些好奇,那跑堂見他問,也來了興致:「是啊,就是請一些年紀半大的小子到作坊裏做工,給他們開的工錢比大人要少,而且年紀小也好管。那丁家的老闆厲害著呢,幾年前來我們這還手頭拮据,但用了魔石機器後很快便成了我們這數得著的大戶……」

  跑堂的像是說書一樣,將那位丁老闆如何從小本經營到如今招了幾十個小工的大戶敍述了一遍,軒轅望一邊吃,一邊聽著他絮絮叨叨,一點也不覺得厭煩。

  這些與學徒完全不同的小工吵吵嚷嚷地吃完飯,就象他們來一樣喧嘩著離開。軒轅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向那跑堂的問道:「那丁老闆待這些小工如何?」

  「還行,附近也就數丁老闆對小工好了。不但每日管他們吃飽,還按月給錢讓他們補貼家用,這群小子每月拿了錢便會到我們這來吃上一頓。」

  應當說,這還是軒轅望第一次見到對魔石之技的正面評價。此前魔石之價雖然方便了百姓生活,但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於國計民生無所益處。軒轅望對那位丁大戶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商人都愛逐利,那位丁大戶除了善用魔石之技外,似乎心地也相當不錯。

  這樣的人物,自己應當拜訪一下,或許他那兒能得到一些對老師有用的經驗吧。

  打定了主意,軒轅望問明瞭丁大戶的住處,讓他略感巧合的是,當他依著跑堂的指點來到丁大戶院外時,卻發現正是那座寫著「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院子。

  軒轅望敲了會兒門,一位老人慢悠悠地為他開了門,當得知他是來拜訪主人時,老人又慢悠悠地離去。軒轅望等了許久,那老人才轉了回來:「家主人請你進去。」

  當軒轅望跨進客廳,迎面看到站起來待客的主人丁大戶時,神情突然一動,一股狂喜如潮水般將他席捲。

  「丁……丁大叔?」

  軒轅望一瞬間彷彿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華州府,回到了那雲想綢緞莊,自己仍是綢緞莊的小小夥計,而眼前這中年男子則是一向待自己特別好的劍匠丁垂雲。他全然忘了,時光如水,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瘦弱的少年,而成了一個健壯的青年。

  丁垂雲被這突然而來的稱呼驚了一下,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年青人,年青人目光中的熱烈,即使是他這樣嘗盡了人情冷暖的人也覺得感動,記憶的閘門開啟了,無數往事流水一般湧出,他終於認出了眼前的男子。

  「阿望……阿望!竟然是你!」

  丁垂雲幾乎是不顧禮儀地熱烈地擁抱著軒轅望,軒轅望也同樣擁抱這位自己最親近的男子。丁垂雲仔細看了看軒轅望,然後又捶了捶他的胸:「好小子,好小子,如今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哈哈,大叔,真沒有想到會是你!」

  被喜悅弄得幾乎手足無措的軒轅望忘了介紹身旁的緋雨,而是語無倫次地重複著這句話。丁垂雲究竟年長,先從激動中恢復過來:「老顧,老顧,夫人去娘家還沒回來麼?去請夫人回來,記得帶上小少爺,就說我故鄉侄兒來了!」

  軒轅望心中一動,眼前的丁垂雲與當年出走華州府時比有天壤之別,單從外表而言,彷彿這幾年的歲月流逝不但沒有讓他更老,反而讓他年輕了幾歲一般。他笑嘻嘻地說道:「大叔娶了嬸子麼?還給我添了個弟弟?這可真是太好了!」

  一面招呼他們坐下,丁垂雲看了看也感染了他們喜悅的緋雨,大笑了起來:「我成親了那沒什麼,倒是阿望你,怎麼不替我介紹介紹這位姑娘?」

  軒轅望這才覺悟過來,不由自主地吐了下舌頭,就象當年在華州府時他做錯了事情一樣:「大叔,這位緋雨姑娘,她是……她是我的好友。」

  丁垂雲用古怪的眼光看著緋雨,緋雨有些羞澀,她知道這個人當年很是照顧軒轅望,也知道他曾是一名劍匠,便向他行了個禮:「丁大叔萬福。」

  軒轅望暗暗好笑,如果以年紀而說,緋雨恐怕有一千多歲,丁垂雲叫她祖奶奶尚且不夠姿格。他知道緋雨面薄,如果總被丁垂雲這樣盯下去難免心中不快,於是岔開了丁垂雲的注意力:「丁大叔,我聽飯館的夥計說你的善行,所以前來拜訪,卻沒有想到這個名傳四方的丁大善人就是丁大叔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丁垂雲哈哈笑著道:「你還記得麼,我離開華州府時曾對你說過什麼?」

  「丁大叔要我去學那魔石之技,說魔石之技遲早要席捲天下的。」

  「對,離開華州府,最初我也是漫無目的四處遊蕩,但後來我就想,雖然我年紀一把有些遲了,但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如果我能順應魔石之技的大勢,就也能做出一番事來。阿望,你見到我院子前刷的那句話麼,窮則變呵,我就是窮則思變!」

  丁垂雲嘻笑怒駡,說起這些年的經歷,言語中豪邁自信,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落魄失意的劍士。軒轅望聽著聽著,突然想到了董千野。

  董千野其實與丁垂雲起初走的是一條路,當劍不能讓他們生存下去時,他們便選擇了經商。但二者不同的是,丁垂雲一開始便是要順應魔石之技的大潮,董千野則對此反應遲緩。

  「丁大叔,你是否還練劍?」

  良久後,軒轅望終於忍不住問道。

  「劍?」丁垂雲目光移到了軒轅望腰間,那柄古劍就掛在那兒。丁垂雲露出了苦笑:「阿望,你還是選擇了劍呵。」

  軒轅望無聲地點點頭,丁垂雲是不贊成他學劍的,這一點軒轅望心中明白,但自己還是選擇了劍,而且到現在為止自己還不曾後悔。

  「我已經五年不曾摸劍了……劍技算是徹底放棄了。阿望,你也見到,我學劍二十年所得不如我棄劍五年……哈哈,你如今還年輕,扔了劍還來得及!」

  軒轅望默然,丁垂雲與董千野還是有一個重大差別,董千野即使是經商也不曾放棄自己的劍,而丁垂雲則已經徹底將劍放棄了。出於對劍道的執著,軒轅望並不認同丁垂雲的放棄,但董千野的前車之鑒便在那兒,一心二用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難道說,劍技真的與魔石之技就衝突到這個地步,兩者難以兼顧麼?

  難道說,除去老師走的那條路,劍技便無法自救了麼?

  「阿望,你這些年過得可好?」丁垂雲並沒有因為軒轅望的沉默而掃興,在華州府軒轅望就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他興沖沖地道:「我在這有小成後便派人去華州府找過你,但雲想綢緞莊的人說你離開了,我也曾多方打聽,都沒有你的消息,你這些年是如何過的?」

  「我麼……離了雲想綢緞莊,便去了東都……」

  軒轅望將自己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當他說到自己拜入華閑之門下時,丁垂雲禁不住動容色變:「第一位劍聖,當今皇上的劍技之師?」

  「原來丁大叔也沒有完全忘了劍呵!」看到他的反應,軒轅望心中的鬱悶突然間消失了,他猛然意識到,關心劍,喜歡劍,未必就非要練劍。丁垂雲放棄練劍,並不證明他對劍技不關心,只不過他有自己的愛劍的方式罷了。

  他又接著往下說,說到華閑之領著眾弟子東渡扶英時,丁垂雲的妻子與幼子自外而歸。這位嬸子年紀倒不大,與軒轅望相若,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而丁垂雲的兒子不過兩歲,長得極象丁垂雲,當軒轅望把他抱起來時他也不畏生,但顯然他對軒轅望腰間掛著的古劍比軒轅望本人要感興趣。

  劍士的兒子,終究還是喜歡劍的,軒轅望心是默默地想。

第七章 挑戰

  軒轅望舉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向丁垂雲敬酒:「丁大叔,在華州府時,如果不是多虧你,我恐怕早就餓死街頭了。」

  丁垂雲激賞地看著他,再看看被妻子抱在懷中的幼子丁承,心中再次感歎時間的流逝。但他心中也有幾分遺憾,軒轅望在他家中小住了幾天便執意離去,年輕人長大了總是要離開年長的人,去闖一片自己的天地來,若干年後自己的兒子丁承恐怕也會如此吧。

  「劍叔叔,再見!」

  因為軒轅望掛著劍的緣故,小丁承始終固執地喚他為「劍叔叔」,他象個大人一樣向軒轅望揮手,讓所有的人都忍俊不禁。軒轅望特意向他招了招手:「承承,快些長大,長大了我教你學劍!」

  「阿望,江湖險惡人心唯危,你以後要多加小心……如果有什麼不如意的,就回我這吧。」丁垂雲雖然知道軒轅望有自己的路走,但還是忍不住相勸。軒轅望微笑不語,丁垂雲是一番好意,他當然深深明白,但是自己決定了的道路,就一定要走下去。

  「歇歇吧,在這歇歇。」

  正當他們依依話別時,幾個風塵僕僕的人走進了涼亭。涼亭本來就不大,加上這幾人就顯得有些擠了,這幾個人看到丁垂雲與軒轅望等人,也沒有打招呼,便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

  軒轅望掃了這幾人一眼,覺得這幾人有些無禮,但也沒有往心中去。他再次向丁垂雲告辭,話才出口,那幾人中有一個突然說道:「要趕去投胎就快,何必在這拖拖拉拉的,讓人看了好生無趣。」

  「你說什麼?」

  軒轅望還沒有生氣,倒是勸他小心謹慎的丁垂雲勃然變色,他瞪著那說話的人。那人嘿嘿一笑,他的同伴圍了個圈子,將涼亭圍了起來。

  「丁大善人對不,聽說這些年你發財了,借些銀錢給我們花花吧。」

  那人不慌不忙地向丁垂雲走了過來,軒轅望心中一動,他知道丁垂雲就是「丁大善人」,可見他們這次來是有預謀的。

  「原來是幾個毛賊……」

  丁垂雲本來還想斥駡幾句,但一看到抱著幼兒臉上變色的妻子,他改了口:「各位如果手頭不寬裕,需要多少就說吧。」

  「果然爽快,我們要的不多,也就三五萬兩銀子吧……丁大善人可以回去拿錢,至於尊夫人與令公子嘛,當然要留在這……」那人拍著腰間的劍,雖然沒有說什麼狠話,但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呵呵,有趣……」

  那人的話沒有說完,軒轅望突然插嘴,他嘴裏雖然笑,臉上卻滿是陰雲。自己所喜愛的劍,不是被這些毛賊用來為非作歹的,更何況他們為非作歹的對象還是自己親近的人!

  「小子……」那人冷冷盯了軒轅望一眼,猛然間他長劍出鞘,動手倒是十分乾淨迅捷。軒轅望看著他出劍的架式,心中不由一愕,這人並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的小毛賊,他出手的姿勢證明他曾練過劍而且有相當造詣!

  雖然丟了劍,但丁垂雲的眼光還在,他也不由得聳然,這人的劍技,如果放在劍會評定之中,應當也能評上一個劍匠吧。自己這個劍匠做了商人,而這個有劍匠水準的劍士卻成了強盜,劍士搶劍士,究竟自己是該覺得滑稽可笑還是悲哀心痛?

  更讓他吃驚的還是軒轅望的劍技,正當他驚呼小心的時候,軒轅望的劍也拔了出來,「錚」一聲,將那人的劍架起彈開。那人反手再攻,但軒轅望比他更快,一劍如電從他的喉前劃過,那人的長須立刻紛紛飄落下來。

  阿望這一劍是存心不取那人性命,否則的話,那人的喉嚨已經被切開了!

  丁垂雲知道軒轅望拜在華閑之門下,但是卻不知道軒轅望現在的劍技已經達到了能輕鬆擊敗一個劍匠的地步。這雖然有對方大意的原因,但軒轅望劍上的實力仍然可以體現出來。

  「咦!」

  這幾人顯然也被軒轅望的快劍驚住,他們中有一個甚至呼了出來,軒轅望瞄向那人,那人指著他道:「你……你也參加了劍聖戰!」

  這個指著軒轅望的人在這群人中年紀最輕,如果他也是個劍士並且參加了劍聖戰的話,定然是在二十五歲以下組,認出軒轅望來這也很正常。軒轅望左手屏指一彈劍,看著這些人紛紛拔劍出鞘,他心中突然覺得有些悲涼。

  這些人的出劍姿勢,證明他們都是練過劍的人,老師費盡心機想要拯救劍技與劍士,為止他甚至從未得到這些劍士的理解,但結果呢,難道說老師要維護傳承下去的,就是這些人麼?

  「殺了他,我們人多,殺了這小子!」

  這幾個劍士湧向軒轅望,軒轅望身影飄忽,「啪啪」的劍擊聲不絕於耳,那是軒轅望的古劍劍脊擊中這幾人手腕的聲音。雖然沒有用劍刃切斷這幾人的手,但那裂骨一般的劇痛,仍在讓他們握不住劍,隨著叮叮噹當的聲音,劍落了一地。

  「這……這怎麼可能,他明明中途就棄權了!」

  那個認出軒轅望的年輕人呐呐道,以現在軒轅望表現出來的劍技,劍聖戰中進入前八甚至前二都是有可能的,但年輕人卻沒有在前八名中看到軒轅望。

  「你們的師長,傳授你們劍的時候,難道說對你們說過劍是用來劫掠的麼?」軒轅望不是個愛講大道理批評他人的人,但此時仍然忍不住斥責道:「劍技之道,在於修身修心……」

  「住口,小輩,你有什麼姿格指責我們?」那個劍匠水準的劍士厲聲喝道:「修身修心個屁,自己饑腸漉漉談什麼修身修心?家人嗷嗷待哺談什麼修身修心?你劍技高明,或者把我們殺了,或者將我們扭送官府,少拿那些大道理來汙我們的耳朵!」

  軒轅望被他一梗便無法再說下去,這些日子來,他沒少見到衣食無著的平民,大余國的新政還沒有給他們帶來切實的好處,魔石之技的狂潮卻已經吞沒了他們賴以為生的生計。別的不說,丁垂雲雖然有「善人」之稱,但他用魔石帶動的織布機不僅讓這浮梁小鎮在家織布的主婦們全都叫苦不喋,而且隨之而來的對棉花的大量需求又讓本地地主將近半數土地改種了棉花。棉糧爭地的問題雖然現在還不算尖銳,但總有一天會爆發……

  「可是……可是……」

  「哼,有什麼可是的,我們學劍不精,不能在劍聖戰中搏個出路,至少要給我們掙口飯吃……」

  情況完全反轉,現在是這群盜匪劍士咄咄逼人,而軒轅望則默然無語。新政推行的越快,魔石之技越是普及,這樣的事情只會越多。但是,若不行新政推魔石,這個國家更是死路一條呵。

  老師如果知道這一點,他一定會相當痛苦……

  「阿望,這事情就交給我吧。」

  丁垂雲一直沒有做聲,現在他看出軒轅望不知如何處理這問題,因此笑著從地上撿起了一柄劍。他輕輕撫摸著劍身,像是擁抱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良久他才一震劍,在劍刃嗡嗡的鳴聲中長長歎了口氣。

  那些盜匪劍士臉色微微變了,丁垂雲這一手雖然沒什麼了不起,但他們也看出,丁垂雲曾經練過劍。

  「我曾是厚土劍門門下劍匠。」丁垂雲將劍交還給那個劍匠水準的劍士,然後拍了拍手:「數年前我也如你們一般走投無路,只差沒有用劍去搶了……因為那時我已放棄了劍,不想與劍再有什麼勾連。我料想這天下終將會是魔石之技的天下,我能練劍練成劍匠,頭腦自然不算太笨,那麼多劍式都能記得,記上一兩樣魔石之技的用法自然也不成問題。於是我去替人做工,學得用魔石機織布,後來自己開了作坊,賺下如今的家業。」

  他說起自己的經歷時,隱隱有些自負,而那些盜匪劍士不知道他這些話的真實用意,都大惑不解。丁垂雲微微一笑:「我能做到的,諸位也能做到,如果……如果有需要丁某幫忙的地方,丁某也不會小氣。」

  「你的意思是……」

  「正是,我如今在送客,所以暫時怠慢一會,諸位如果不嫌棄,等會隨我回去如何?」

  那個劍匠水準的劍士臉上露出羞愧的神情,無論丁垂雲這番話是真是假,但他的寬宏大度足以讓他們覺得無臉見人。他長長一歎,想擲劍離開,但一想到自己借債進京參與劍聖戰,最後卻寬手而歸,回去如何面對債主家人,他又不得不忍住自己的羞慚。

  出於慎重考慮,軒轅望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堅持等丁垂雲將這群淪為匪徒的劍士打發走後才真正與他告別。

  「阿望,你這位丁大叔,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當浮梁小鎮消失在地平線之後,緋雨笑著對軒轅望說道。軒轅望點了點頭,對於緋雨的評價,他擁有同感。

  「這位丁垂雲,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放下軒轅望托人帶來的信件,華閑之站了起來,他推開窗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如果天下人都象丁垂雲這樣,那麼新政的推行便不會有如此多的阻力了。

  只可惜的是,天下之人,抱殘守缺的永遠多過銳意進取的。

  「老師,吏部尚書王澤厚來訪。」正當他沉思之時,崔遠鍾悄悄走進來道。華閑之微微一怔,這位吏部尚書是兩朝元老,門生故吏遍佈天下,也一向是保守派大臣的靈魂人物。他對於新政即使算不上深惡痛絕,也可以說是陽奉陰違,而且一向瞧不起自己。他突然來訪,有什麼用意?

  「請吧。」短暫的思考之後,華閑之決定先摸清對方來意再說。

  王澤厚跨進院門時瞄了一眼這些荷槍實彈的御林軍警衛,心裏冷冷哼了一聲,但對著華閑之時,他臉上卻不動聲色。多少年官場的摸爬滾打,早讓他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了。

  崔遠鍾端上了茶,王澤厚輕輕啜了一口,頗為激賞地說道:「華先生,你這弟子不但劍技高明,也泡得一手好茶啊。」

  「王大人過獎了,些許小技,王大人見多識廣,怎麼會放在眼裏?」華閑之嘴裏在說不著邊際的客氣話,腦子卻迅速轉動起來,王澤厚無事不登三寶殿,與自己在政見上更是有根本的分歧,如果不慎重對待,很有可能就為他在泰武帝面前攻擊自己提供了依據。

  華閑之隱隱覺得有些悲哀,這樣的時代裏,身為大余國最有智慧的一群人,不但不能同心協力力挽狂瀾,反而要將相當一部分精力浪費在相互猜忌內鬥之上。劍士是如此,朝堂之上也是如此。

  他心中另一層悲哀在於,泰武帝似乎也漸漸有所轉變,從最初的全力扶持新黨,到現在只是傾向新黨。為了維護皇權,泰武帝必須在朝中維持平衡,華閑之只是有些不解,也有些失望,當初陛下未登及時寧亡國不亡天下的誓言,隨著地位的變化已經消失了……

  「華先生劍聖戰一舉奪魁,獨步天下,我還沒有向華先生道賀呢。」王澤厚放下茶杯,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華閑之微微欠身,沒有回答,也只是回了一個淡淡的笑。

  以不變應萬變,且看這老頑固會走哪一步棋吧。

  沒有聽到意料中的謙遜話語,王澤厚有些驚訝。對於華閑之,他不象其他守舊大臣那樣小看,他知道這人雖然只是劍士身份,但飽讀書史博學多才,為人也從容謙遜。拋下政見姑且不論,在人品與才學方面,王澤厚還是相當佩服這個男子的。

  咳了一聲,王澤厚重新思考措辭,過了會,他接著道:「可是,我聽有些劍士說,天下最厲害的劍士,並不曾參與劍聖戰,不知華先生以為如何?」

  「這個老頑固不來談朝政大事,卻懷自己拉扯起劍技來,用心究竟是什麼?」華閑之心中暗暗想,嘴裏卻半是應付地說道:「是麼,或許如此吧,天下之大,奇人異士之多,總有人不將這虛名放在心上的。」

  「我還聽說了那天下最厲害劍士的名字,說起來他也不是什麼藏在深山老林裏的隱逸之士……」王澤厚這次沒有理會華閑之的反應,而是慢吞吞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他叫傅苦禪。」

  傅苦禪!

  這個名字從王澤厚嘴中吐出時並不響亮,但聽到華閑之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身為劍士,對於這個二十多年來橫在天下所有劍士面前的最高峰當然熟悉,早在華閑之還是少年的時候,傅苦禪便已經成了天下第一的劍士。華閑之遊歷四方四處挑戰,其實只是在重複傅苦禪曾經走過的路而已。雖然十多年來就沒有聽說傅苦禪正式鬥劍過,雖然劍聖戰中華閑之力壓群雄,但如果問一個劍士,誰是當今最強的劍士,那人定然毫不遲疑地說出「傅苦禪」三字來。

  「王澤厚跟我提傅苦禪是什麼意思?」

  華閑之在震動之餘,腦子迅速地想,他不應只是為提這個名字而來。

  「可惜的是,傅苦禪沒有參與劍聖戰。」心中隱隱猜到王澤厚要說什麼,華閑之仍然故意說道。果然,王澤厚展眉一笑:「我就知道華先生這樣的劍士,並不會懼怕傅苦禪的虛名,只要有機會,定然要與他決一勝負的。實不相瞞,傅苦禪雖然未參加劍聖戰,但對與華先生鬥劍也極有興趣,我就是受他之托來詢問華先生是否有空的。」

  傅苦禪向自己挑戰?

  傅苦禪向自己挑戰!

  刹那間,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浮上了華閑之的心頭。他動了動唇,與傅苦禪這樣的劍士交手,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可惜的是,傅苦禪鼎盛時期他還年幼,等他成名時傅苦禪卻不知所終,雖然號稱京城三大劍宗之首,卻很難找到他的人。自己東渡扶英時聽說他也曾在扶英留下了蹤跡,只不過仍然沒有相遇,偶爾想起還會為此感慨。現在,這個機會就在眼前,他主動來向自己挑戰,這個機會自己要不要抓住?

  華閑之的心中是充滿矛盾的,他想與傅苦禪鬥劍,但他同時也深知,王澤厚提出的鬥劍不會那麼簡單。自己是陛下新政的主要謀士,如果在鬥劍中自己出了差錯,那新政該如何維繫,大余國,不,整個神洲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華閑之的困惑並沒有逃出王澤厚的眼,這個老謀深算的大臣從內心深處笑了。如果華閑之毫不思考就斷然拒絕,那麼自己此行就沒有任何意義,但華閑之這樣當機立斷的人都陷入猶豫之中,這證明自己拋出的餌果然有誘惑力。

  現在需要的就是將這餌的味道變得更香一些。

  「華先生聰慧,自然知道我不是無緣無故代傅苦禪來挑戰的。」王澤厚站了起來,慢慢在廳堂中踱了兩步:「華先生,你我政見或有不同,但無論是你的為人還是學識,我都相當佩服,不知道我這樣說你信也不信?」

  「王大人過譽了……」

  華閑之仍然在思考是否要應戰上,因此只是簡單地回了一句。王澤厚歎了口氣:「我也知道魔石之技使泰西諸國由弱而盛,但聖人治世之道,不在於霸而在於王。華先生只是引進魔石之技,我雖不以為然卻也不會反對,但要應之變更國體,改我道統傳承,這就大大的不是了。泰西諸國魔石之技或有可觀,但看其國體綱常混亂,正應了聖人『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之語……」

  「王大人,聖人亦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尚且行健,人豈可固步自封?」華閑之淡淡地打斷了王澤厚的話。

  「不爭了不爭了,瞧我,一說到這兒……」王澤厚無意與華閑之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爭論,他笑了笑:「據我所知,華先生這些日子裏接二連三向陛下遞摺子,這些摺子全部是變更國體的主意。」

  華閑之恍然,王澤厚仍然以為自己之所以得泰武帝青睞是因為自己劍技的緣故,只要有人能在劍技上擊敗自己,自己便無顏再擁有陛下劍技之師這個稱號,自然會主動求去。新政失去了自己這個主要謀士,那麼必然士氣大挫,而保守派再乘機攻訐,極可能讓勝利的天秤傾向他們。

  可是,如果僅僅如此,這位王澤厚未免過於淺薄了吧。

  「王大人,即使閑之求去,只怕這新政也是要繼續下去的。而且,閑之不才,也曾學過聖人之言,又諳知泰西諸國政體利弊,由閑之為陛下出謀劃策,總勝過一般庸人。」

  當華閑之說出這番話時,他也站了起來,與王澤厚相對而立。王澤厚搖了搖頭:「華先生,我自然是知道的,陛下心意已決……但你有你的變法新政我有我的變法新政,陛下要的只是變法新政而已。其他的話便不多說了,華先生,若是你這一戰勝了,我即便不請辭,也不會在朝議中駁斥你的新摺子,更不允那些人陽奉陰違。」

  華閑之怦然心動,新政推行不力,在華閑之看來關鍵原因便是保守派官員們的反對,如果自己一戰獲勝,王澤厚等人不再阻撓新政,自己的心頭之患便徹底被解決了。

  如果能這樣,倒沒有理由拒絕這一戰了,更何況,只要聽到傅苦禪這個名字,自己身上屬於劍士的熱血就沸騰起來呵。

  「只怕陛下不會同意。」

  他簡潔地提出最後的疑問,為人上者最忌諱臣子之間私下達成協議,泰武帝雖然支持新政卻不曾將舊黨全部斥退,原因就是需要兩派意見相反的人同在以相互牽制,如果他們二人私下達成協議,泰武帝必然會勃然大怒。即使以陛下對華閑之的信任,也承受不了這位胸懷大志的帝王的怒。

  「陛下那兒,我自然會有辦法。」王澤厚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他自然不會將自己所有的實力都展現給華閑之,只要能讓華閑之同意與傅苦禪一戰,那麼他的目的便達到了。

  兩人又客氣地閒扯了些古文典籍上的事情,王澤厚便告辭而去。華閑之讓崔遠鍾將他送走,自己一個人留在屋子裏沉思。

  「老師,真的要與傅苦禪鬥劍麼?」

  崔遠鍾送走王澤厚,立即又回到了華閑之身邊,他低聲向華閑之問道,臉上有壓抑不住的興奮。華閑之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這個弟子劍技已經不在自己之下,但經驗氣度還相差甚遠。

  如果沒有什麼重大進展,遠鍾將被阿望超過甩開吧,五個弟子之中,阿望最明白「功夫在劍外」的道理。他主動提出四方遊歷,就如傅苦禪二十多年前、自己十多年前四方遊歷一樣,在尋找最適合於他的劍理。

  「老師!」

  崔遠鍾見華閑之若有所思,卻沒有回答他,因此輕輕催了一聲。華閑之收攏了心神,目光飄到掛在牆上的那個「道」字上:「阿望,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要想驗證我的劍道,與傅苦禪一戰是不可避免的。」

  崔遠鍾用力地點頭:「知道,知道,老師若是與傅苦禪一戰,我也想與他的弟子趙冰翼鬥劍。她一個年幼女子,聽說劍技力壓天下少年劍士,我極想見識一下呢。」

  「在扶英的時候你就聽說了她吧,她在我們之前橫掃扶英,阿望,可別因為她是女子就小看她,小雪也是女子,劍技進展之迅速你是親眼見到的。我們小雪是天才,誰知那趙冰翼是不是天才?」

  「便是天才我也不怕,老師一定能勝傅苦禪,而我一定能勝趙冰翼!」崔遠鍾斬釘截鐵地說道。

  「哈哈,你啊你……」華閑之哈哈一笑,在弟子中年紀最長,但恐怕崔遠鍾是唯一還保有這份童稚之心的了。阿望是早熟,孤寒是冷僻,鐵山是老實,小雪是古怪,由於他們的生活經歷,這四個弟子都已經把這童稚之心丟了。

  這或許就是成長的代價吧,只不過遠鍾不能總是如此,他也要快快成長為自己分擔擔子才行呵。

  「遠鍾,我們去劍室吧。」沉吟中的華閑之突然向崔遠鍾說道。

  崔遠鍾大喜:「好,近來老師陪我們練劍的時間少了許多,我正想請老師指點呢!」

  華府的劍室是泰武帝為華閑之師徒新建的,規模自然比普通的劍室要寬敞宏大,華閑之對此曾堅決拒絕,但拗不過陛下只得接受了。師徒兩人換了一身衣服,在劍士中間相對而立。

  「老師,我要上了!」

  習慣性地說了一句之後,崔遠鍾黃金之劍奔雷一般劈了出去,雖然是師徒間的練習,但他絲毫沒有大意,出劍時全力揮灑,就像是正式鬥劍場上面對強悍的對手。

  「太急了……」華閑之衣袂飄動,人身體像是被風吹過的樹葉一樣滑了出去,崔遠鍾的黃金之劍劈空後還沒有變式,華閑之的劍就貼著他的肘部刺了過來。華閑之的劍式向來不固定,他隨意揮灑也是妙至毫巔的招式,也正因此,他的對手無法確定他的劍路。身為他的大弟子,崔遠鍾當然明白這一點,因此他沉腰屈腿,在華閃之劍逼近之前猛然旋臂,「錚錚」劍鳴聲中,華閑之的劍被他蕩開。

  「再來!」

  兩人幾乎同時喝出聲來,雙劍上光芒突漲,劍氣呼嘯,聲音攝人心魄。剛開始時華閑之還好整以暇,但隨著兩人全力施展開來,他也不得不打起十分的精神來應付自己的這個弟子了。

  「自己正值盛年,無論是精力體力都處在巔峰,實戰的經驗更是遠勝過遠鍾,但遠鍾現在能與自己如此抗衡,等他到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劍技應該更勝於自己吧。」華閑之的腦中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一絲輕微的感慨從內心深處升起。比起自己而言,崔遠鍾在劍技上是幸運的,好的老師,好的對手,好的同門,這些都是磨礪他劍技的助益。

  他們也不知激鬥了多久,全然沒有注意劍室門口站著一群人。見二人還沒有住手,一個侍衛想向前,泰武帝卻伸手攔住了他。

  「且等等。」

  泰武帝看著在劍室中如神龍般沖折回轉的華閑之,看著他飄然矯捷的身姿,看著他舉重若輕的劍式,心中暗暗一歎。

  「閑之在本質上還是一個劍士,他是為劍而生的人,可惜要肩負的卻不僅僅是弘揚他的劍道……鬥劍場上對他而言,遠比朝堂之上要適合得多呵。」

  心中微微有些愧意,因此泰武帝一直沒有打斷華閑之師徒的練習,等到他們發現泰武帝時,已經是泰西時間半個鐘點之後了。

  「陛下何時來的?」

  華閑之與崔遠鍾行禮時,泰武帝親自為他們遞上抹汗的布巾。侍衛們暗暗伸舌,貴為天子的陛下為兩個臣子遞毛巾,這是他們不敢想像的,若是被王澤厚那群人知道了,定然又要說什麼「君不君臣不臣」了吧。

  「來了不久,見你們師徒鬥得興起,就看了會兒。」泰武帝微笑著道:「閑之,你當師傅可比作劍聖厲害,教出的徒弟都能與你分庭抗禮了。」

  「一代新人總是換舊人,大江後浪推前浪麼。」華閑之對泰武帝的玩笑倒習以為常,他抹了汗水:「說起來陛下也好久不曾練劍,我這陛下劍技之師都快無事可做了。」

  「哈哈,你我都忙,忙些和劍無關的事情……」泰武帝又笑了笑,思前想後良久,他終於肅容問道:「閑之,你對與傅苦禪一戰,可有信心?」

  陛下果然是為這件事來的,恐怕陛下比自己都更早知道這事吧,王澤厚那老狐狸,如果不是得到了陛下首肯,如何會找上門來?

  心中微微有些難過,在某種意義上說,泰武帝與王澤厚等頑固大臣達成了協議,而這協議卻要以自己為賭注。自己成了陛下的棋子呵。

  「陛下,劍與刀不同,劍有雙刃,陛下可知這雙刃是何意?」

  「唔,你且講講?」

  華閑之輕輕彈了彈劍身,長劍嗡嗡作響:「劍身雙刃,代表勝負雙方。每一劍都有雙刃,每一劍士都有勝有負,我與傅苦禪之戰,也是如此。」

第八章 國殤

  風輕輕拂動著枝葉,一隻好奇的黃鶯兒從遠處的塔林飛來,在蒼松翠柏間跳躍,選了一根它最喜愛的樹枝停住,歪著小腦袋向林間的空地看去。

  劍光騰地躍了起來,嘯聲象龍躍蒼穹時的長吟,黃鶯兒發出驚畏的鳴聲,撲扇著翅膀飛向遠方。

  「去!」

  那劍光騰躍到了離地八尺的地方時,另一道更強烈的劍芒閃現出來,兩道劍芒交擊在一起,刺耳的金鐵相撞聲破壞了周圍的和諧。

  軒轅望被這撞擊的力量震得向後翻身連退幾步,沒等他停下,他的對手又沖了過來,劍芒星星點點,在他身前布下一道燦爛的劍屏。軒轅望「咄」一聲喝,旋腕轉臂,隨著他的動作,一道劍氣的旋渦撞在對方的劍屏之上,「砰」一聲響,對方的追擊應聲而止。

  但軒轅望的劍並未因此停下,在穿透對方劍屏之後,又奔向對方的胸前。對手寬大的僧袍鼓動起來,在軒轅望的劍刺中僧袍前一瞬間,對方的劍滑向了他的手腕。

  「再進一寸便要將自己的手腕送上對方的劍了。」軒轅望沉臂挫身,擺脫了對方的威脅,同時後撤了一步,收回自己的劍。他還想再擊出去,對方突然出聲道:「停。」

  收住劍後,軒轅望恭敬地行了一禮:「多謝大師指點。」

  「施主太謙了,我們相互切磋而已。」

  他的對手是一個四十多頭的僧人,這僧人胖頭胖腦,看起來不但不象出家人,甚至不象一個劍士,倒象極了鄉下的富家翁。對於他的話,軒轅望卻不這麼認同,他笑了笑:「大覺寺劍技經過歷代高僧淬蕪存菁,如果不是大師指點,我哪能見識到這些絕妙的劍式?」

  「呵呵,貧僧曾敗在你師傅的手中,也已與你交過四次手,你們劍道門下劍技才使貧僧受益匪淺。大覺寺的劍技傳到貧僧手中,不過是子承父業而已,華閑之先生與軒轅望小友才真正是做前人未做之事呵。」

  「大師謬贊,愧不敢當……」

  軒轅望的臉微微紅了,這個胖胖的僧人就是劍聖戰中僅次於華閑之的大覺寺一嗔和尚,他的讚譽讓軒轅望非常不自在。

  一嗔微微笑了笑,他隨意坐在棵大樹下,敞開僧衣用寬大的僧袍扇風。他仔細打量著軒轅望,這個少年年紀不大,但劍技已經相當可觀,自己在他手中竟然占不到任何便宜,自古英雄出少年呢。

  「軒轅小友,我有一個疑問一直想請教,華先生為何要改劍技為劍道?」

  軒轅望對這個和尚也相當有好感,不僅因為他劍技出類拔萃,更因為他不拘禮節坦蕩磊落。聽了一嗔的問道,軒轅望「哦」了聲,露出了微笑:「大師,這是不得不如此。」

  「唔,我想也是,天下劍士大多庸碌,劍技之名已經被他們敗壞了,如果再不痛下決心有所改變,劍技必然在三兩代人手中滅絕……」

  和尚仰起頭來,臉上露出難過的神情,這個時候,他不是一個看破世情的僧人,而是一個愛劍如命的劍士。沒有人想看到自己喜愛的東西滅絕,即使是出家人也是如此。

  「早年的時候,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但遇到的事情太多了……」不知不覺中,一嗔沒有以「貧僧」來稱呼自己,他陷入深深回憶之中。軒轅望略帶尊敬地看著他,在這位前輩身上,他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軒轅,你看這地面。」

  一嗔突然移開話題,指著他們鬥劍的空地道。這塊空地與別的鬥劍場不同,地面都是青磚鋪舊,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青磚有些破碎,地面上也有許多坑坑窪窪的地方。

  「這些小坑,你知道是怎麼來的麼?」

  軒轅望看著這些坑,心中突的一跳,這些坑分明是人腳印的模樣,但誰能在硬如生鐵的青磚上留下腳印?

  「這是大覺寺歷代劍僧留下的腳印,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一嗔輕輕歎了一聲:「這便是劍的精髓了。」

  軒轅望點了點頭,再看那些坑窪時眼中帶上了神往的色彩。一嗔突然又道:「華閑之先生極有報負,目光不限於劍上,這我也是知道的,不過,過猶不及,有些東西便象這青石,硬碰硬地去撞只能讓自己頭破血流,必須用時間去磨才能達到目的。」

  軒轅望悚然一驚,他想起自己一路上所見所聞,除了丁垂雲那兒讓他看到了一些希望外,絕大多數都是怨聲。民間都知道要革新,但對於華閑之所策劃的革新方略卻少有人認同。

  「治國如治病,華閑之先生據說醫術與劍技不相上下,想來他更明白如此。」一嗔歎了口氣:「貧僧方外之人,說這些未免不知輕重了。」

  「我會將大師的話轉告老師的,老師一番苦心,我們豈會不識好歹?」軒轅望垂下頭,發自內心地行了一個禮。

  「哦,貧僧聽到一件事情。」一嗔的聲音再次響起,軒轅望聽出這聲音比起來始來有一絲變化,似乎有某種特種的感情在裏頭:「京城傳來的消息,說華閑之先生將在七月十四與傅苦禪劍宗決戰。」

  「什麼!」

  軒轅望霍然立起,他的手不由自主握緊了劍柄,額間青筋明顯可見。

  京城的初夏,剛從泥土裏爬出來的蟬兒耐不住寂寞,一大早便在樹上發出聒噪的鳴聲。天氣很悶,大約到了午後會來一場暴雨吧。

  段元喜洗漱完畢,呆呆地坐在自己的鋪子上出神,身邊的弟兄們走來走去,他卻現沒有看到一樣。

  「元喜,今天你當值了,早些去吧。」伍長見他還在發呆,便催促他道。御林軍按新式軍兵制編組,伍長是最下級的軍官,也是絕大多數任務的執行者。段元喜應了一聲,卻仍然呆呆地坐在那兒,沒有立刻站起來。

  「段元喜!」

  伍長高聲喝斥著他,怒火寫在他的臉上,但這個一向粗暴的低級軍官卻壓抑住了。段元喜之所以失魂落魄他是知道的,昨天他收到一封家書,因為不識字,這封信是伍長念給他聽的。他家中祖傳的琉璃把式,在與魔石作坊的激烈競爭中風雨飄搖,他老父親性倔,竟然借了高利貸想維持下去,不想到期無法還清,不但家裏的鋪子被收走,連幾畝薄田也抵了債。他父親想不開便自盡了,母親悲憤之下也不治而亡,僅余一個小妹被人拐了。遠房親戚在給他的這封家信中,著實詛咒了魔石之技,卻不敢提起官府。但段元喜明白,泰武帝行新政不忌民間借貸,保護魔石作坊,這才是家中琉璃作坊破落的關鍵。

  更讓段元喜憤怒的是,自己在軍中的職責,竟然是保護華閑之,這個新政的策劃者。陛下對他寵信有加,自己親眼見到他在練劍出汗後陛下為他遞上毛巾,可他深受皇恩卻不恩報國,全力搞這好大喜功的東西迎合聖意……

  華閑之對於陛下派御林軍來保護他並沒有多大興趣,因此對這些士兵敬而遠之,這使得士兵們雖然在他身邊,卻沒有融入他的生活,也根本無法瞭解他的真實想法。再加上他忙於國策,也無暇顧及過多的事情,而崔遠鍾不擅處理人際關係,柳孤寒天生孤僻冷漠,石鐵山性子急躁,與這些士兵們關係都較為冷漠,而陽春雪恃寵而驕,有時還會捉弄他們,士兵們知道陽春雪深得泰武帝與華閑之的寵愛,沒有人敢去告她的狀,因此,這些御林軍與華閑之師徒的關係遠遠談不上親密。

  若是軒轅望在的話事情可能便不這樣了,軒轅望幾乎到哪都能與人相處良好,但這些御林軍是軒轅望離開之後派來的,劍聖戰後軒轅望回來沒多久又外出,所以,御林軍們與劍道諸弟子並沒有很深厚的情感。段元喜家中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會遷怒于華閑之等,這在所難免。

  「伍長,不如讓我替他當值吧,今日就讓元喜再休息休息。」

  旁邊一御林軍主動道,身為袍澤,御林軍之間的關係還是比較親密的,他們都相當同情段元喜。

  「唔,這樣吧,元喜不防出去散散心,脫了軍服出去吧,我准你一日的假。」

  眼見他是不能當值了,伍長便准了他的假。袍澤們紛紛離去,僅留下段元喜一人在發呆。

  思前想後許久,段元喜終於站起來,總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自己該出去散散心了。

  京城的街頭比起兩年前是要繁華得多了,因為破除了店鋪只能集中在瓦肆的舊制,除去紫禁城周圍,別的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林立的店鋪招牌。各式各樣的叫賣聲嘈雜無比,段元喜覺得有些暈暈然,他本是來散心的,但這麼吵反而讓他更為鬱悶了。

  也不知走了多走,段元喜實在無法忍受街頭的喧嘩,他看到路邊的茶鋪招牌,便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厚厚的氈布門簾放下後,一切嘈雜都被隔絕在外頭,段元喜感受到了一陣清涼。他深深舒了口氣,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夥計很快送上茶點,段元喜不是那些動不動就舞文弄默的讀書人,對於這個根本就沒有講究,他只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讓自己鬱悶的心情得到舒釋而已。

  茶館裏其實也不算清靜,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說話,那是說書先生在講《大余英烈傳》,段元喜年幼的時候相當喜歡聽這部評書,正是這部評書讓他想到要當兵的。橫刀立馬萬軍之中取敵上將首績,讓後人在評書中誇耀自己的功業,當年的豪情壯志在入了伍後才知道完全變了味,到魔石之槍在陛下奪位之戰中大規模運用後,段元喜更是明白自己永無那一天了。這該死的魔石之技,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

  即便是還有機會建功立業那又如何,還不是保不住父母家人,還不是讓自己一家子在這魔石之技的大潮中生離死別麼?

  淚水突然間奪眶而出,段元喜低下頭,不想讓自己流淚被別人看見,但偏偏有人看見了。

  「兄台,有何不順心的事?」

  對面的位置坐下一人,這人身材不高,相貌也只能說一般,段元喜抬頭看了他一眼,發覺他只有一隻獨臂。

  「沒有什麼……」

  段元喜不想將自己的私事告訴這外人,但在他最脆弱之時有人來安慰他,這讓他對眼前的矮子起了好感。那人哈哈一笑:「男子漢大丈夫,原本就沒有什麼可以困擾的,兄台或許只是一時不順罷了。」

  段元喜忍不住道:「並非一時不順……這狗娘養的世道!」

  他忍不住低聲罵了出來,那人收住笑容,用深沉的目光盯著他:「如不嫌棄,不妨說給我聽聽,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我比你年長一二十歲,能替你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段元喜深深吸了口氣,他心中還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自己家中的遭遇對這人說。那人見他遲疑,又勸解了幾句,段元喜覺得他句句都說到了自己心檻之上,忍不住打開了話匣。

  「我本是甘州府太平人,家中父母尚壯,除我之外尚有一妹……」將自己家中的不幸遭遇說了一遍,段元喜忍不住又流下了淚:「前輩,你說說,這是什麼狗娘養的世道!」

  那人歎息了幾聲,寬慰他道:「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你與你小妹遲早有相遇之時。元喜,你不必叫我前輩,我姓董,如果不嫌棄,你便叫我聲董大哥吧。」

  「董大哥,最可氣的是,造成這世道是華閑之那奸佞之臣,我卻要奉命保護這害我家破人亡的仇人……」段元喜咬牙切齒,目光中露出深深的恨意,他沒有發覺,當他提到「華閑之」三字時,這位董大哥臉色突然變了。

  比他更深的仇恨在董大哥臉上掠了過去,緊接著那仇恨變成了喜悅,這喜悅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

  「確實,確實,老天無眼,讓那奸賊得志呵!」

  董大哥與他一樣咬牙切齒,兩人發了一頓牢騷,段元喜覺得這位董大哥說的話句句都稱自己心意,自己在家破人亡之際遇上這位貼心貼肺的大哥,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忍不住道:「大哥,如果不是擔心無人去尋找小妹,我真恨不得殺了那華閑之!」

  董大哥搖了搖頭:「賢弟,這可萬萬不能,華閑之是新科劍聖,劍技高明幾乎是獨步天下,你不要做這傻事。至於你小妹,如果你抽不開身,我正好閑著無事,倒可以去替你找找。」

  「這……這不有勞大哥了麼?」這位古道熱腸的董大哥讓段元喜大喜過望,他身在軍中,自然不能隨意離開,否則就成了逃兵,各地官府會全力緝拿,聽到董大哥願意為他找小妹,心中總算有個安慰。

  「賢弟,不如這樣,你我如此投機,我們結拜為義兄弟,這樣你小妹便是我小妹,我定然全力去尋找!」

  段元喜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人如此待他,他如何不感恩戴德?他恭恭敬敬向董大哥行了禮:「大哥,我失去父母,卻又得了一個好大哥……」

  「放心,賢弟,妹子我定然給你找來,我還有些錢財,這點小事一定能替你辦好。」董大哥拍了拍他的肩:「唉,只是我幫得了賢弟你,卻幫不了天下如賢弟一般的其他人呵。」

  段元喜揚眉問道:「大哥這話怎講?」

  「華閑之不除,世道便不變,世道不變,象賢弟這樣被害得家破人亡的還不知會有多少……國難當頭,大哥我空有除賊之心卻無除賊之力,唉!」

  段元喜心怦然一跳,不錯,在他看來如今大余是國難當頭,國難當頭的原因是華閑之,自己當兵時的夢想是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如今不正是有這樣一個機會在自己面前麼?

  華閑之終於放下筆,長長歎了一口氣,這幾天除了勞心之外還要勞力,既要替陛下出謀劃策,又要加緊劍技練習,即使是他這樣精力充沛的人,也覺得有些累了。

  不累不行呵,這麼大的一個國家,這麼煩瑣的事情,無論是誰替自己分擔,自己都有些放心不下。雖然明知現必躬親不是什麼好現象,但那又能如何,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才實在是少之又少……

  「老師,這兩天趕到京城裏來的劍士又多了起來。」崔遠鍾興沖沖進來,他嚷嚷著道:「老師與傅苦禪之戰,已經天下皆知了。」

  「傳得可真快……」華閑之別有深意地嘟噥了一聲,消息只怕在他確定迎戰之前就傳出去了,王澤厚他們布了一個局,提前將大戰的消息傳出,也是這個局的一部分。

  「阿望肯定也聽到消息了,他一定正在趕回來的路上呢。」崔遠鍾興奮起來話總是有些多,他近乎孩子氣的興奮也感染了華閑之,華閑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麼,就想阿望了?」

  「哈哈,想聽聽阿望說在外的經歷,他信裏說了些事情,我覺得挺有趣。」崔遠鍾有些憧憬地說道。他自幼追隨在華閑之身邊,幾乎沒有離開過華閑之半步,以前他幾乎沒有想過離開華閑之的身邊,但自從軒轅望離開後,他的心也漸漸活了起來。

  「看來阿望是帶了個不好的頭啊。」華閑之半是玩笑地說道:「不過,遠鍾你是該出去走走,見得越多,你對劍的感悟也就越深。讀書人都講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我們劍士也是如此,閉門苦練十年,也比不上出外遊歷一載。」

  「那麼,老師勝了傅苦禪之後我就出去遊歷!」崔遠鍾知道華閑之也鼓勵他外出遊歷,心中不由大喜。

  這個遠鍾,對自己倒是有十足十的信心呢,大概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戰敗吧。

  華閑之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崔遠鍾對於自己的信任近乎盲目,即使自己的對手是這位號稱「二十年來第一劍」的傅苦禪。倒是自己並沒有他那樣十足的信心,傅苦禪的劍曾經橫掃過大余國劍士,自己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他與人鬥劍,但曾從別人嘴中聽過他是如何擊敗一個又一個強勁對手,平心而論,自己的劍技與他相比也就半斤八兩而已。

  但是,自己不能敗。傅苦禪如果敗了,最多是失去「二十年來第一劍」的稱號,自己如果敗了,就要動搖新政的根本……新政現在只是一棵小苗,還必須有自己的呵護。

  華閑之這個時候並沒有意識到,沒有經歷過風雨的小苗是無法長成參天大樹的。他明白為了崔遠鍾的成長,遲早自己須對崔遠鍾放手,但在新政上他患得患失。

  強烈的救世意識,苦行僧般恬淡的生活,堅定不移的革新信念,這是華閑之能在這大變革的時代中順應潮流的原因,但也使得他被人在背後評論為「迂」,「迂」而不腐。

  「孤寒在做什麼?」

  收住自己的思緒後,華閑之又坐回到自己位置上,他隨口問了一句。崔遠鍾聳聳肩:「還不是被小雪纏著不放,小雪想吃扶英的飯團了,孤寒大概在幫她做飯團吧。」

  華閑之苦笑著搖了搖頭,陽春雪真給自己慣壞了,雖然大的壞事從不做,但一些小的惡作劇也從不斷,她想吃飯團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要纏著柳孤寒吧。孤寒也確實需要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可惜小雪年紀尚小,如果再過個三五年,自己就可以為這對徒弟做主了呢。

  想到弟子們的終身大事,華閑之就有些頭疼。孤寒與小雪姑且不說,遠鍾年紀也不小了,卻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女孩兒,鐵山則似乎對小雪有些意思,只可惜小雪的心全在孤寒身上,自己得讓鐵山轉轉心思才行。還有一個阿望,他可是最頭痛的一個,他那個神出鬼沒的女伴……

  緋雨的存在,華閑之早有所覺,但對於弟子的私事,他不願過多干涉,在確信緋雨對軒轅望沒有任何損害後,他象所有開明的家長一樣,對這事選擇了沉默,並告誡同樣對此有所察覺的崔遠鍾與柳孤寒不得提及此事。他本意是順其自然,但現在深思起來,卻發覺這是最麻煩的一對。

  這個時候,華閑之卻沒有想起自己。素依故去也一年有餘,他卻仍沒有意中人。泰武帝陛下曾多次要賜婚,甚至提出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他,都被華閑之婉拒了。

  推開放在桌上厚厚的奏摺,華閑之又鋪開一張紙,在紙上寫下了五個弟子的名字:遠望寒山雪。

  崔遠鍾見他又在思考什麼,沒有打擾他,悄悄退出門去還順手將門關上了。華閑之對此像是沒有覺察,他仍在思考著自己弟子們將來的幸福。這麼多年以來,他為天下人的幸福思考過,為大余國皇室的幸福思考過,為自己弟子的幸福思考過。他幾乎替所有人都操了心,卻唯獨忘了為自己操心。

  每個人,都應為自己操心的。

  「我這是怎麼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起來,呵呵。」自己嘲笑自己了一句,華閑之喝了一口茶,整理了一下思路,他又拿起寫了一半的摺子,開始繼續構思未來的大余國來。

  整個屋子靜悄悄的,窗外傳來的蟬鳴聲若有若無,透著窗紙,一線光射在華閑之臉上,讓他的臉色半陰半晴。華閑之偶爾會停下筆,側著頭思索一會,但很快便又會伏在桌上,繼續他地工作。如果他的思緒很順利,或者是解決了個什麼問題,他也會露出開心的微笑。但如果思緒卡住,或者是設想中一個問題遲遲想不出解決方法,他便會鎖住眉的。這個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也是充滿孩子氣的。

  光線在慢慢偏移,窗紙變成了桔紅,黃昏即將來臨。華閑之聽到外頭御林軍換崗的口令聲和他們整齊的列步聲,這讓他微微一笑,這群軍人剛來時著實打擾了他的清靜,但現在過著過著也就習慣了,人就是這樣的動物,什麼樣的生活都需要有一個適應的過程。

  新政便象改變了大余國朝野臣民的生活習慣,阿望信中提到的民間那些反對之聲,不過是他們生活習慣突然改變後的牢騷,只要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便一定能適應下來,那個時候他們不但不會反對新政,而且會對所有反對新政的言行感到不適了。

  可惜的是,自己的時間並不充裕,若來自外國的壓力不是那麼大,自己或者會有更多的時間來完善新政,從而盡可能地減弱新政給百姓帶來的不適與痛苦。

  世上之事,從來沒有萬全之計呵。如果外國的壓力不大,只怕陛下也不會有如此迫切的革新需要,而自己恐怕還在東都的醫館之中替人看病呢。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來人大概怕驚動他工作,所以有些謹慎。當來人停在門外時,華閑之問了一句:「是誰?」

  「華先生,有人送來一封密信。」

  聽聲音是御林軍士兵,華閑之與他們交往得少,因此記不起是哪一個。他哦了一聲:「好,快拿進來吧。」

  門被推開了,夕陽的光芒立刻闖了進來,華閑之抬起頭眯住了眼,夏日的陽光極刺目,他只能看到一片金光中一個御林軍的身影。

  「信呢?」

  「在這裏。」那御林軍士兵舉起了魔石之槍:「為天下人除此賊!」

  魔石槍砰一聲響,華閑之的身體劇烈抖動一下,他眼睛已經適應了驟然進入的陽光,他看著這個臉上尚有幾分稚氣的御林軍士兵,猛然意識到他的年紀大概只有遠鍾或阿望那麼大吧。

  段元喜瞪大眼睛看著華閑之,華閑之臉上露出惋惜與失望的神情,像是看到晚輩做錯了什麼事情一般。在段元喜心中,原本想到華閑之會有各種各樣的表情,憤怒,狂暴,或者是哀告。但是華閑之卻只有惋惜與失望,這一刹那間,段元喜也隱隱意識到,自己或許做的是一件值得惋惜與失望的事情。

  「錯了……」

  華閑之歎息般地說道,就在這時,聽到聲音的華閑之弟子和御林軍士兵們都匆匆奔了過來。段元喜毫無反抗地被按倒在地上,他開始大笑,但笑聲中卻滿是迷惑與恐懼。

  「錯了?」

  是什麼錯了,自己錯了麼?不,自己沒有錯,自己家破人亡是這個傢伙的新政造成的,天下百姓的痛苦是這個傢伙的新政造成的,自己是為天下人除賊,必然會名垂青史。

  可他為什麼說錯了?

  或者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個華閑之在最後時刻也意識到他自己的錯誤?他對自己說「錯了」,是在向自己慚悔,是在向天下人認罪麼?

  可是他臉上為何又是那種惋惜與失望?

  「郎中!郎中!快請郎中!」

  崔遠鍾撕心裂肺的聲音響了起來,將他的狂笑壓制住了,接下來的事情段元喜便一無所知,他被自己的袍澤們七手八腳地拖了下去,這些平日裏情同手足的弟兄,這時為什麼這樣憤怒,他們看自己的眼光為何如此仇恨?

  自己是在為天下人除此賊啊!

第一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天傍晚,京城的百姓象往常一樣,或是到街上的小攤排檔吃些湯水,或是拖著拖鞋拿著蒲扇四處閒逛。但淒厲的軍鑼聲將他們的生活習慣打亂了,每個人都停下來錯愕地問:「出什麽事了?」

  緊接著大批的士兵被調上街頭,敏感的百姓發覺這些士兵不是御林軍,或者說不是現役的御林軍,他們都是泰武帝及位後設的新軍。幾處御林軍大營緊閉,連只狗也沒有跑出來,而這些新軍不但接管了城防,在城中交通要道也設了馬紮鹿角。

  惶惶不安地百姓正胡亂猜測,緊接著所有百姓都被趕回了家,新軍士兵挨家挨戶清察人口,將些可疑人物統統帶走。

  在軍鑼聲響起的同時,一輛馬車拉著個獨臂男子出了京城,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獨臂男子臉上忍不住浮出得意之色。到後來,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發出刺耳的狂笑。

  「客官,怎麽了?」

  車夫甩了甩鞭子,有些狐疑地問道,老天保佑,自己可別拉了個瘋子,他是瘋子不要緊,到時不給車錢自己就賠了。

  「沒事沒事,你趕你的車,少問些廢話。」

  車夫將信將疑,好在這人只讓他將車趕到前面的龐家莊便下了車,收到車錢的車夫立即回頭,卻不知道在京城裏一場事故讓他的生活變了樣兒。

  獨臂男子步行穿過龐家莊,又在路上攔了輛車,七拐八彎之後,來到京城近郊的一處莊院。他得意洋洋進了莊院,見了每個人都與他打招呼,讓這些人驚疑不定,這獨臂的傢夥究竟是怎麽了,竟然如此興奮。

  他一腳踹開莊院正屋的門,屋裏正有一群人在議事,都驚愕地看著他。獨臂男子環視衆人,胸中躇躊滿志,他大聲嚷道:「諸位在商量什麽?」

  「當然是傅劍宗與華閑之之戰……董千野,你這是什麽意思?」

  大約是被他進門時的氣勢壓住了,有人不自覺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但很快就明白過來,這個董千野一向不討衆人喜歡,如果不是他的劍技尚過得去,特別是他有一式劍式連傅苦禪都大加讚賞,幾乎沒有人會理會他。

  「不必商量了,諸位。」董千野哈哈大笑:「華閑之已被我設計除了。」

  「什麽?」

  沒有任何人相信他,在這些人心目中,與華閑之相比,無論是在劍技還是在心計上董千野都只能算是一個跳梁小丑。

  但是,跳梁小丑雖然不能改變歷史進程,卻足以讓歷史在某一點上發生停滯甚至走上歧途。

  「哼哼,不信麽,這些日子我總在京城中,你們以爲我象你們一樣無所事事麽?」董千野揚起下巴,這些人他一向看不起,整日議來議卻不敢放手施爲,如果不是因爲同仇敵愾,他絕不會與這些人混在一起。他獨臂一揮:「我結識了一個御林軍的蠢材,他恰恰因爲新政而家破人亡,卻是昏君派往華閑之身邊的護衛,對華閑之恨之入骨,我答應他替他照顧家人,他便去殺了華閑之好名垂千古。」

  「胡說,華閑之如果那麽好殺,你在東都開定時偷襲他幾回,早就將他殺了。」一人冷喝著道:「一個小小御林軍能殺得了他?」

  「蠢貨,御林軍殺人用的是劍麽?」董千野嘿嘿笑道:「他用魔石之槍!」

  衆人的臉色再度變了,魔石之槍的威力,他們都一清二楚,即使是華閑之那樣的人,如果真被魔石之槍擊中,也只有死亡一途吧。

  「京城戒嚴了!」

  他們正將信將疑之際,又有一個人飛奔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這個時候突然戒嚴,那一定是城中發生了大事,衆人心都怦怦跳了起來,難道董千野說的是真的,華閑之真被刺殺了?

  夜漸漸深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接二連三地回來,他們都無法進入城中,而留在城中的人也無法出來。如果說一開始沒有一個人相信董千野的話,那麽現在大夥就都信了八分。董千野越發地得意洋洋起來,瞧著衆人的目光也就越是輕蔑,這麽多人費盡心機也沒有解決的問題,自己一個雕蟲小技就結束了,從此後自己的身份地位當不相同了吧。

  「華閑之真的給你設計殺死了?」

  一個低沈的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董千野背後響起,董千野回過頭,看這個人時他的表情微微有些變了,在別人面前他可以狂傲,但在這個人面前他卻有自知之明。

  「傅劍宗,雖然還沒有確切的消息,但以目前局勢判斷,應當沒有問題。」

  傅苦禪與軒轅望幼時見到時相比顯得更加蒼老愁苦,但一雙眼睛卻依然精光四射。他炯炯地盯著董千野,半晌沒有說話,但董千野卻覺得混身冰冷,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殺氣,異常淩厲的殺氣,傅苦禪想殺自己!

  爲何他想殺自己,難道說自己設計除了華閑之搶了他的功勞麽,可是以他在主公面前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必擔心這個呵。

  「華閑之竟然死在你這樣的市儈小人算計之中……」

  傅苦禪終於說話了,但這話讓董千野額頭冷汗猛然滲了出來,他意識到傅苦禪爲何會如此對自己了。

  傅苦禪始終是一名劍士,一名真正的無敵劍士,一個好的對手,對於他這樣高處不勝寒的劍士而言,比一個好朋友更爲重要。可是放眼天下都是庸碌平俗之輩,這讓傅苦禪二十多年來嘗夠了沒對手的滋味,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值得他一戰的對手,傅苦禪心中對與華閑之的對決,該是何等的渴望!

  「傅劍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爲了主公的大業……」腦子裏飛快地轉著,董千野爲自己辯解,他的獨手稱在自己的劍柄上,雖然面對傅苦禪出劍是徒勞的,但總不能束手待斃吧。

  傅苦禪臉上的陰雲越來越濃,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董千野,接著「哼」了一聲,目光輕蔑無比:「你這樣的小人,不配死在我的劍下。」

  血氣一瞬將沖上了董千野的頭,他也是一代劍師,在得到軒轅望的神奇劍式後更覺得自己可以與劍宗分庭抗禮,雖然自知與傅苦禪相距仍遠,但也不能這樣被他侮辱!

  「傅劍宗,我剛替主公立下大功,卻被你如此羞辱!」董千野大喝道,但那熱血沖過之後,他立刻想起傅苦禪那鬼神莫測的劍技,口氣不由得又軟了下來:「你……你這樣豈不傷了衆兄弟的心?」

  傅苦禪根本不再理睬他,而是轉身離開了大廳。董千野訕訕轉過頭來,剛才的得意已經化爲烏有,再看廳中的同伴們,反覺他們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異樣。

  其實這些人多半倒是贊同董千野的,但董千野的得意忘形引起了他們的反感,加上長期以來對傅苦禪的尊敬,衆人看他的目光才會有些異樣。但是,董千野剛剛興致衝衝地趕來表功,卻被傅苦禪鄙視到了極致,這與他內心中渴望得到衆人的誇耀形成極度的反差。自從他失去一臂後心理就一直有些不正常,此刻便突然爆發出來。

  「看什麽看?如果不是我,你們能殺死華閑之麽?」董千野憤憤地揮動著手臂:「我立下如此大功,你們這些蠢材卻這般對我麽?主公養你們這群廢物有何用處,我只用雕蟲小技就解決了主公的心腹大患!我才是主公最得力的臣下,我才是天下劍士中最出色的人物……」

  衆人看他的目光越來越異樣,從他語無倫次的話語中,衆人漸漸明白,他的頭腦已經有些不正常了。

  「你們不過是嫉妒我罷了,我能爲主公立下大功,你們便嫉妒我,你們此前也一直嫉妒華閑之,而且是又嫉又怕,以爲我不知道你們的鬼心思麽?哼,勸你們還是小心些好,連華閑之我都設計殺了,除去你們這些蠢材更不費吹灰之力……」

  「夠了,將他拖下去。」

  突然有人沈聲說道,董千野此時心神激蕩,根本不管是誰在說話。他轉過身指著那說話者破口大駡道:「趙恒,你不過與我一樣,是奸商一個而已。我見你胸懷大志,所以才折節來助你,今日我立了大功,你有功不賞,反而要與這些庸人一起來對付我?明日裏我便去告官,讓你們這群叛臣逆賊盡數砍頭,砍頭!而且要株連九族!」

  「他瘋了!」

  看著董千野那赤紅的目光,大夥都意識到這一點。被他指著大罵的趙恒面沈如水,沒等他再度發話,立刻有兩人上去想帶走董千野,董千野猛然拔出了劍,指向那兩人:「誰敢過來,連華閑之都被我殺了,我劍技天下無敵,什麽劍聖劍宗,通通不是我對手,你們敢過來?」

  那兩人只是頓了一下,接著便沖向董千野。董千野一出手便是那神奇劍式,這兩人雖然有所防備,卻仍被這一劍擊傷退回,董千野正搶前要再攻,突然臉色大變,厲聲尖叫起來:「華閑之,你沒死?」

  衆人被他的尖叫驚得都回頭看去,卻什麽都沒有看到,再扭過頭來,董千野又瘋狂地揮劍沖向那兩人:「你沒死我便讓你再死!」

  那兩人慘叫著中劍倒下,董千野橫劍在胸前,劍上鮮血滴滴噠噠地落下,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殺了華閑之,我殺了華閑之!」

  「完全瘋了!」衆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即使衆人對待他並不是怎麽好,但是董千野沒有任何預兆地瘋了,仍然讓衆人驚得驚異。

  「多上幾個人,制住他,小心些,被再被他傷了。」趙恒怒吼道,給董千野這樣一鬧,外頭的人肯定是聽到異樣了,自己在京郊苦心經營的這個地方又只有放棄了。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華閑之,華大爺,莫要纏我,不是我殺你的……」

  當又有幾人圍向董千野時,董千野的目光空洞,他望著虛無的半空,失魂落魄地慘嚎。

  「我來吧。」見衆人對他還是有些顧忌,有人突然道:「我來。」

  「有勞左劍宗了。」趙恒對那人還是有些客氣,那人拔劍大步走向董千野,他正是左思斂。

  「華閑之固然是主公的心腹之患,但無論是作爲臣子也好還是劍士也好,都是光明磊落,不是你這種小人能理解的。」左思斂的聲音不大,但象針一樣刺入董千野腦中,讓董千野漸漸平靜下來:「主公確實想除去華閑之,但主公希望由傅劍宗以同樣光明磊落的方式擊敗他,讓天下人都知道,主公的臣下比那僞帝的臣下更強更出色。你這廝只知道陰謀詭計,卻絲毫不知人間正道,你哪里配做一個劍士,哪里配做主公的臣子?」

  董千野開始的胡言亂語,對趙恒在這群手下中的聲望是一個重擊,但左思斂步步緊逼,將這又扭轉過來。趙恒雖然面無表情不動聲色,但對於左思斂這些話卻極爲滿意。

  「大道理卻騙小孩子吧!」董千野又狂笑起來:「我不怕你們,你們這些僞君子,你們滿肚子裏男盜女娼難道說比我少了麽?趙恒,你家世世代代想複國,數百年來耗盡無數人力財力,不過就是爲了你趙家一家天下罷了。還有你們,這些劍士拳師,被趙恒收攏起來,就象一群無家可歸的狗!我沒瘋,是你們瘋了,我比你們都要清楚著!」

  「咄!」

  見他越說越不象話,左思斂突然身軀一顫,劍光如虹飛射而出。他身爲混沌劍門劍宗,自然不是開始那兩名劍士可以比擬的,但董千野本身劍技就相當可觀,加上又有那變化多端的神奇劍式,他本人在瘋狂之中悍不畏死,一時半會左思斂也無法制服他。

  看著兩人越來越激烈的相鬥,趙恒心中漸漸不耐,爲了讓這些手下感到自己對他們的尊重,所以自己讓左思斂與董千野獨鬥,早知如此,就該讓他們一擁而上才是。

  他看看周圍的人,卻發現那些劍士拳師臉上都隱隱有著一種恐懼之色,趙恒覺得有些詫異,他們沒有理由對董千野覺得恐懼呵。

  一想到這裏,趙恒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猛然間意識到這些人害怕的是什麽了。

  華閑之,那個可能已死去的人。

  董千野一向正常,但今天突然瘋了,如果華閑之真被他算計了,莫非是華閑之的陰魂含恨來報仇麽?

  「陛下……」

  侍從低聲招呼泰武帝,泰武帝背著手團團打轉,聽到侍從的聲音後回過頭來:「怎麽,御醫如何說的?」

  侍從不敢做聲,他喃喃數下後道:「陛下,何時用晚膳?」

  「別問了,我沒胃口!」

  泰武帝聲音之大,連也自己都嚇了一跳,但他沒有因此平靜下來,相反,他抓起幾上的一個瓷瓶,用力摔在地上。清脆的瓷品破裂聲後,侍從大氣也不敢喘地退了下去。

  過了片刻,一個衣著素淡的女子走了進來,將地上的碎片都清理出去。泰武帝看了她,臉色難得地緩了緩:「你來了。」

  「陛下,死者已矣,還請節哀啊。」這女子是皇后,當泰武帝在東都處境艱難之時,她便與之成婚,泰武帝登基後立刻冊封她爲後,算是禍福與共了。皇后頗有見識,泰武帝對她也是且愛且敬,聽說泰武帝大發雷霆,她便素衣來勸。

  「死……閑之並未死!」

  泰武帝顧不得是對著皇后,他憤怒地咆哮著:「閑之怎麽會死!閑之怎麽會死!閑之……」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有些嗚咽起來,皇后悄悄向侍從宮女們擺了擺手,這些人悄然無聲地退了下去。泰武帝再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閑之是爲我而死的,是我害了他呵!」

  泰武帝確實是真心自責,推行新政是他的意思,但爲了給持朝政的平衡,他有意無意將那些頑固大臣的怒火引向華閑之。而刺殺華閑之的御林軍,是自己強行派去給他的,自己說是爲了保護他,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是監視華閑之呵。

  他活著的時候,自己認爲這一切理所當然,但當華閑之遇刺死去,自己才猛然想到以他的性格,原本可以在自己登基之後就飄然而去的……

  「陛下,華先生已經去了,現在要緊的事情,是替華先生報仇,是將華先生的事繼續下去!」

  皇后或許不明白泰武帝的真實想法,但是,她卻說到了泰武帝的內心深處。泰武帝神色一凜,雖然華閑之遇刺消息一傳到,自己立刻下旨調兵封城,但那個刺客自己還未親自審問過。

  還有,華閑之遇刺對於新黨而言是一沈重打擊,而對於那些保守派大臣來說則會歡欣鼓舞,這事情若不處理,華閑之的死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閑之,你就算死了,也讓我最後利用一回吧……這一次,你是一了百了,我卻要單獨面對這一切了……」

  泰武帝心中深深地感覺到悲傷,他比別人都要瞭解華閑之,雖然身爲帝王,對出色的臣下難免會有所猜忌,但這猜忌已經隨著華閑之的死亡而煙消雲散了。他定了定神,皇后說的沒錯,但自己要做的遠不止這些。

  「派人盯著閑之的五個弟子,特別是崔遠鍾……讓驛兵以八百里快件將軒轅望找回來。」泰武帝將精力轉移到善後事宜上來,華閑之遇刺,對自己是沈重的打擊,對於他的五個弟子也是沈重的打擊,自己必須照顧好這些少年才是,否則也太對不起華閑之了。

  「讓程舒昂去審那個刺客,一定不要把他弄死了,我要口供,真實的口供。」

  「傳禮部尚書……我要爲閑之進行國葬,葬地就是我的寢陵。」

  將事情一一吩咐下去之後,泰武帝看著一直在旁侍立的皇后,皇后同樣看著他。泰武帝勉強笑了一下:「我餓了,我這就要用膳。」

  與此同時,在華閑之府邸,雖然院子裏燈火通明,但華閑之的書房卻漆黑一片。

  崔遠鍾靜靜跪在一片黑暗之中,淚水無聲無息地在他臉上流淌,透過朦朧的眼,他看著前方,那兒是華閑之的書桌,往日裏華閑之總是坐在那兒,見他進來便會挂起從容的笑來。

  但是,這樣的笑容再也見不到了。崔遠鍾的世界象沒了太陽一樣失去了溫暖,他簡直就難以想象,沒有了老師自己還能做什麽。

  以前自己常說,只要黃金之劍在手,自己就永遠不會敗。但是,自己的信心其實不是來自于黃金之劍,而是來源於老師,無論面對多強大的對手,只要想起老師那從容的笑來,自己便會充滿力量……

  這種力量,從此不再有了……

  門口傳來推門的聲音,黑暗中一個人影慢慢閃了進來,那個人影結緩緩來到崔遠鍾身邊,在他身邊稍微停了一下,接著又移到屋子的角落裏跪了下來。

  崔遠鍾對此一無所知,他完全沈浸在自己的追憶之中,小時被老師收養,稍大跟隨老師學劍,自己不愛讀書,老師也沒有強求……越是回憶,崔遠鍾心中的悲痛就越是難以遏制,淚水沒有間斷地湧出,但他卻沒有哭出聲來。

  比嚎淘大哭更爲悲傷的,是無聲的流淚,因爲那每一滴淚水,都是從記憶中抽出的幸福。淚流盡了,幸福也完了。

  在角落裏的柳孤寒緊緊咬住唇,他怕自己也流出淚來,他只是用他一慣冷漠的眼睛看著華閑之的位置。他想起頤苑湖畔的那破屋子裏,火光下華閑之如嬰兒般的臉。當初自己一心想殺他,他卻將自己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更有甚者,他甚至將自己從那黑暗中拉了出來。

  或許,當初他不該救自己的,因爲現在自己感覺到的,是比死亡還絕望的痛苦呵。

  自己本以爲這個世上還有一絲光亮,但現在自己明白了,那一線光亮不過是黑暗中跳躍的幻覺,在轉瞬之後便又會被這無邊的黑暗吞噬。

  老師,你是這個世上最愚蠢的人呵……

  無聲無息的黑暗中,柳孤寒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血滲了出來,他舔了舔自己的血,溫溫的鹹鹹的。潮水一般的悲痛突然間將他沖走:老師,我多希望我能替你流血啊!

  在柳孤寒跪下沒多久,門再次被推開,石鐵山沈重的腳步聲與陽春雪輕盈的腳步聲同時響起。他們二人先在門口停了一會兒,似乎是適應屋子裏的黑暗,然後才走了進來。

  他們確實需要適應屋子裏的黑暗,以前,他們進來的時候,這屋子裏總有一個能帶給他們光明與溫暖的人。現在這個人已經不在了,他們都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

  石鐵山將拳頭捏得咯吱咯吱作響,屋子裏的氣氛他是第一個承受不住的,從他口中已隱隱傳來嗚咽之聲。接著是陽春雪,女孩兒一想到寵她縱她護她的老師從此天人永別,滿腹柔腸便寸寸斷裂。從今以後,誰還來護著她,在那個冰冷的孤寒哥哥犯傻的時候,誰還來點醒他?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迷茫,這些迷茫與悲哀混在一起,終於變成一種無法控制的宣瀉,當石鐵山悲慟的哭聲傳出來時,其他三人也忍不住失聲了。

  正當四人哀哀欲絕之時,門再次被打開,兩個人走了進來。四人沒有理會,依舊沈浸在自己的悲哀之中。

  「遠鍾……」

  泰武帝來到崔遠鍾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崔遠鍾對此恍若無覺。泰武帝又拍了拍他的肩,他仍然沒有反應。泰武帝微微歎了口氣,當得到消息說華門弟子在書房痛哭時,他就知道事情有些麻煩了。

  華閑之的衆弟子,都因爲自己的遭遇而在性格上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華閑之很努力地給他們普通人一般的正常生活,但很顯然他只是在表面成功了。當失去他之後,這些弟子們性格中的缺陷便暴露出來,如果這種缺陷不能及時彌補,他們無論是在生活之上還是在劍技之上將會一蹶不振。

  這絕對不是泰武帝想看到的,華閑之爲他做得已經太多,現在他覺得該是自己爲華閑之做些什麽的時候了。

  可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連華閑之最親信的大弟子崔遠鍾都陷入失魂落魄之中,怎麽樣才能讓他們從這極度低落中走出來?

  泰武帝自然便想起了軒轅望,華閑之的五弟子裏,軒轅望不是最突出的一個,與其他同門相比可謂缺乏個性。但正是因此,他在華門弟子中扮演著混合的角色,激發同門的鬥志,讓同門重新振作起來,此事非他莫屬。

  更重要的是,泰武帝幾乎憑直覺就認爲,華閑之遇刺對軒轅望也是一個重大打擊,但他絕不會沈浸在絕望之中,相反,這個打擊會讓軒轅望成長得更快。泰武帝陛下對於自己用人一向很自信,當初能從市井中找到華閑之便是證明。

  軒轅望,你怎麽還不回來……

  此刻的軒轅望,正在趕往京城的途中,他並不知道京城發生的變故,只不過是趕回去看華閑之與傅苦禪的鬥劍,時間還有的是,所以他行程並不是很快。

  回途中經過浮梁鎮時,他還再次去拜訪了丁垂雲,丁垂雲見他時隔一個多月便趕了回來,顯然又驚又喜,一定要多留他幾天。軒轅望推卻不過,只得留下來,住了五天後才離開丁家。

  「丁大叔雖然完全扔下了劍,但他的心還是一顆劍士的心啊。」

  想起丁垂雲聽到華閑之將與傅苦禪鬥劍時的興奮,軒轅望忍不住再次說道。緋雨微笑著點頭:「真是這樣,不過,我看丁大叔不會讓他兒子也學劍吧,那孩子對你的劍可喜歡了。」

  軒轅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丁垂雲或許不會鼓勵兒子學劍,但至少也不會反對。

  他們兩人邊說邊走,軒轅望沒有選擇騎馬或是乘車,而是用自己的雙腿一步步前行。這種漫長的行走過程確實很累很苦,但軒轅望認爲這是磨礪自己的一個好方法。

  官道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他們二人倒不顯得十分引人注目。偶爾也有些輕衣快馬的騎士風一樣的掠過,急促的馬蹄聲會將行人的注意吸引過去,每當這時,軒轅望也會昂首而望。

  幾次都是如此,讓緋雨有些不解,她柔聲問道:「阿望,你在看什麽?」

  「我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了……」軒轅望皺了皺眉,表情有些嚴肅,從昨夜開始,他的心就怦怦亂跳,今天走在路上時,更是覺得胸悶氣喘,像是有什麽重大的事情發生一樣,讓他覺得緊張。

  「會有什麽事情……」緋雨笑了一下,有些不以爲然,就在這個時候,一匹快馬從他們面前奔了過去,軒轅望又忍不住回頭看,而那馬上乘客也驚咦了一聲。

  馬一聲長嘶停了下來,馬上乘客目光如炬,盯在軒轅望的腰間劍上,軒轅望同樣盯著他。緋雨有些困惑地看著那人,那是一個年輕的術士,單論年紀大概比軒轅望還要小上一兩歲。

  年輕術士的目光在劍上盤旋良久,接著移到了緋雨身上,雖然有所準備,但他還是「咦」地呼了一聲:「劍靈?」

  軒轅望臉色立刻變了,有關緋雨的身世他一直毫無線索,緋雨本人對前世的事情所記也不多,這個術士能一眼看出緋雨是劍靈,必定有他的線索。

  「你……閣下尊姓大名?」向那個年輕術士行了個禮,軒轅望揚聲問道。

  「貧道無塵……」術士在馬上回了一禮:「閣下能讓劍靈傾心相助,一定有不凡之處,閣下尊姓大名呢?」

  「我叫軒轅望……」

  年輕術士的話讓軒轅望有些不解,但他還是報出了自己的名字。聽了他的名字那年輕術士臉色突然變了:「軒轅望?」

  軒轅望點點頭,還不等他再說什麽,那年輕術士突然從馬上躍起,半空中劍華如瀑激射過來。

第二章 柳暗花明

  激射的光華中夾著刺骨的寒意,年輕術士這一劍絕對不會收手留情!

  軒轅望大腦中做出判斷的同時,劍也錚然出鞘,雙劍在空中交擊碰撞,連珠一般的脆鳴聲裏,軒轅望身體向後飄出好幾步才化解了對手劍上的力量。他剛喝了一聲「你」,那術士飄落在地上,雙膝甩動,人影如魅,拉出一道長長的幻影,在幻影之中,他的劍刷刷亂舞,像是無數道光帶在空中飛散。

  「爲……」軒轅望第二個字才吐出口,就面對著這漫天劍影,他騰身旋肩,右手劍斜斬而出。這一劍剛猛淩厲,和他一向隨機應變的風格大相徑庭,而是不顧對手的攻勢主動出去。那年輕術士的劍式同時從幾個方向向軒轅望攻擊過來,軒轅望卻只從一路反攻出去,將對方的氣勢完全壓制住了。

  年輕術士前突的身影不得不疾停,如果再向前就要整個人撞在軒轅望的劍上了。他回手翻腕,劍盤旋而出,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圈,沒有硬擋軒轅望那淩厲的攻擊,而是撥開軒轅望的劍後順勢而進,直指正從半空中落下的軒轅望的小腹。

  軒轅望擺劍下壓,在空中吐氣說道:「何……」他說的同時,劍已經撞在那年輕術士劍上,兩人都覺得手一震,這是兩人真正硬碰硬地較量力氣,軒轅望居高臨下卻沒有占到上風。

  雙劍這一擊給軒轅望以借力的機會,當他發覺對手臂力極強時,立刻收力彈腕,在嗡嗡的劍顫聲中,他淩空向後挪了兩尺。一邊落下,他一邊繼續說道:「動……」

  那年輕術士突然間身體下伏,整個人像是鑽入土中一樣消失不見了。軒轅望大驚之中,那個「動」字的尾音就有些發顫,旁邊的緋雨也變了臉色,那術士這可不是劍技!

  一枝利劍從泥土中突然伸出來,直指軒轅望的膝蓋,軒轅望還沒有完全落下,這一劍他避無可避!

  「他突然不見,一定是土遁之術,老師曾說過他遇見過一個年輕的術士,使得一手好劍,而且將術法也用在劍技之中……老師說的難道就是他?」

  隱隱猜到了這年輕術士的來歷,軒轅望在半空中曲腿,雙足在對手劍上一踩。從土中伸出的劍被他踩得彎了彎,借劍上的彈力,軒轅望向後翻身飛躍出五尺,避開了對方的攻擊。在落下的同時,他也將最後一字說了出來:「手?」

  「你爲何動手?」只不過是這短短的一句話時間裏,年輕術士與軒轅望攻守數次,雙方出劍都妙至毫釐,最終軒轅望雖然一時奈對手不何,但對手突襲不成失去了先手,應該算是受了一小挫。

  「果然是軒轅望……」那年輕術士笑吟吟又出現在軒轅望面前,他再次看了看緋雨,臉上露出欣羡之色:「我師傅曾想爲我尋找一柄封有劍靈之劍,他在華州府見到過……大約就是你這柄劍了?」

  軒轅望驀然想起當初那個神秘的術士,那個一眼看出自己劍不平凡之處的人竟是這年輕術士的師傅?

  「無塵道長,不知令師現在何處?」想起那個神秘的術士,軒轅望本能地覺得他知道緋雨的來歷,要想從劍中將緋雨完全釋放出來,必須得找到這個神秘術士才行。

  「哦,在我們觀中……」無塵看著軒轅望,臉上突然露出異樣的神情:「不要問我師傅,你知不知道你師傅的事情?」

  軒轅望先是一怔,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華閑之,隨著華閑之劍聖戰名揚四海,自己作爲華閑之弟子的身份在劍士當中也流傳開來,軒轅望有些疑惑地問道:「道長是指老師與傅苦禪之戰麽?」

  「你果然不知道!」無塵臉色一變,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他回憶起當初被人請去爭奪傳國玉璽時與華閑之的會面,心中輕輕感慨了一聲,雖然立場相對,但華閑之的風範還是讓自己心折呵:「華閑之先生出事了……你趕緊回京城吧。」

  這個消息讓軒轅望大吃一驚,華閑之能出什麽事情,論劍技除了傅苦禪天下再無對手,論勢力正值皇帝陛下寵信,他能出什麽事情?

  一種不祥的陰影罩上了軒轅望的心頭,軒轅望顫聲問道:「什麽事情?」

  無塵動了動唇,欲言又止,自己與軒轅望只不過剛見面,由自己來告訴他這個噩耗似乎不適合。無塵拿定了主意,他搪塞了一句:「具體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總之你快趕回京城吧。」

  他怕軒轅望繼續問他這個問題,回身上馬,向軒轅望擺了擺手:「有緣再見吧,告辭了……」

  馬長嘶著奔走,軒轅望在他背後高聲叫道:「等等,我到何處能拜見你師傅……」

  風中隱隱傳來無塵的回答:「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回答若隱若現,聽得軒轅望雙眉輕輕皺了起來。

  這只是一句詩而已,根本不是確切的地址嘛。

  「阿望?」

  緋雨知道他是爲了什麽問這一句的,輕輕喚了他一聲,軒轅望嗯了聲,卻沒有回話,緋雨的事情剛放下,華閑之的事情又浮上了他的心頭。

  無塵說老師出事了,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情?看他的模樣,該是大事,但以老師之能,會有什麽大事發生!

  越是仔細想,軒轅望心中的不祥陰影越是濃厚,正是因爲華閑之劍技智慧都傲視群倫,所以他若是出了事情那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大事情。

  軒轅望深深吸了口氣,向緋雨笑了笑:「緋雨,我們趕緊一些吧。」

  兩人加快腳步,但他們只前行了不過十餘裏,迎面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又傳了過來。沒多久,一小隊騎士夾著沙塵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隊騎士全是驛兵,每人除去乘了一匹馬外還帶著一匹空馬,大約是路上輪換所用。軒轅望心中一動,這樣十萬火急的驛兵,意味著發生了重大事情,而看他們來的方向,正是京城。

  這隊驛兵旋風一樣來到軒轅望他們身邊,正要經過時有一人忽然尖聲喝問道:「軒轅望麽?」

  軒轅望心神一凜,停住腳步道:「是我!」

  已經從他身邊沖過的驛兵立刻止馬轉身過來,他們在軒轅望身前停下,有人拿出一幅圖仔細看了看,大概是核對像貌。

  「軒轅大人,請出示你的腰牌。」

  身爲華閑之的弟子,軒轅望自然也挂了個閒職,他算是御前帶劍侍衛,因此驛兵用大人尊稱他。對此軒轅望有些不適應,他先是一怔,接著將自己的腰牌拿了出來。

  驛兵核對無誤之後,立刻有人跳下馬,將一個上了火漆封印的布卷交給了軒轅望:「陛下有旨,讓你看了裏面東西後立刻回京城。」

  軒轅望用顫抖的手掀開了火漆,從中拿出一張卷在一起的帛書,他打開帛書一看,臉色立刻變得死一樣蒼白。

  「老師……老師?」

  軒轅望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手顫抖著將那帛書扔掉,似乎扔了就不存在帛書上記的事情了。但很快他又拾了起來,仔細再看一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後禁不住淚流滿面。

  看到他如此激烈的情緒波動,緋雨從他身邊看了帛書一眼,她的臉色也禁不住變了:「這不可能呵!」

  確實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那個無敵的永遠挂著從容微笑的華閑之,竟然已經故去了。

  「回……回京城……緋雨,對不起了……」

  軒轅望抹去淚水,他回頭看了緋雨一眼,有些歉然,但更多的是惶惶不安。本來那個無塵是如何解放緋雨的最好線索,但現在華閑之故去,自己不得不把心思全放在華閑之的事情上,暫時顧及不了緋雨了。

  緋雨明眸中也閃爍著淚光,雖然從未與華閑之正面接觸,但愛屋及烏,華閑之對軒轅望的關懷與教導她感同身受。因此,華閑之的遇刺對她而言,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可憐的阿望……」

  想到軒轅望的心情,緋雨便覺得難過無比,她點了點頭:「這事最重要……阿望,陛下帛書中說了,你的幾個同門都過於哀痛,你可千萬……千萬不要這個樣子……」

  軒轅望又抹了一把淚水,他騰身躍上驛兵牽上的馬,看了看緋雨,緋雨也跨上另一匹馬,那馬似乎察覺到在自己身上的並不是一個普通人,發出低低的稍帶恐懼的嘶鳴。

  「走!」

  軒轅望怒吼了一聲,馬鞭重重甩在馬兒身上,他一向愛惜牲口,這樣抽馬還是從未有過的。那馬似乎也感覺到他的痛苦,長嘶著飛奔出去。

  風掀起了軒轅望的頭髮,軒轅望身體隨著馬的奔騰起伏,思緒卻浮現到數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見到華閑之,那是在東都英雄會上,那時自己還是董千野的弟子……

  如果沒有遇到華閑之,自己或許還在東都做人力車的車夫,即使也可以窺視劍道的殿堂,但是絕對沒有這麽快。而且,限於眼界見識,能達到如今的水準便是極限了。

  自從拜在華閑之門下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人生便發生了變化,雖然也不是一帆風順,但即使是最低落的時候,自己也不會迷失方向。

  深深吸了口氣,軒轅望平息了一下情緒,他再次加了一鞭:「駕!」

  「他們還是那副樣子?」

  泰武帝皺著雙眉,有些焦躁地在殿內踱來踱去,華閑之去世已經五天了,天氣太熱,屍體是無法久存的,因此在第三天華閑之便被厚葬。自古以來,以劍士身份葬入帝王寢陵者,華閑之還是第一個。

  但如果他泉下有知,肯定對此不以爲然,他並不是爲了帝王個人的功業而踏上這條道路的。

  死者已矣,生者餘悲。劍道門下的四位弟子這些天來消沈絕望,無論誰來勸說都沒有用處,泰武帝起初是同情,但現在也有些不悅,華閑之死後許多事情都要泰武帝直接過問,本來就忙得幾乎透不過氣,還壓著這幾人的事情,讓他更加焦躁。

  「……」

  侍者什麽也不敢說,只能用沈默來回應泰武帝的憤怒。泰武帝強行壓制住自己的怒氣,在心中反復告誡自己要忍,此時此刻,自己越是憤怒越容易出差錯。他數了三息時間,完全控制住情緒後才道:「那麽,那個刺客,有沒有招供?」

  「全都招了。」聽到這個,侍者終於敢答話:「是一個姓董的人挑唆他幹的,臣等已經查出,那姓董的叫董千野,不過,臣等順著線索去找,卻發現他已經橫屍在城郊的一座莊院了。」

  「唔……」

  泰武帝擺了擺頭,露出厭惡的神情:「董千野……原來是他,查出那莊子是何人所有麽?」

  「莊子是京城巨商趙恒的産業,趙恒這些日子去了南方。」侍者恭恭敬敬地回答,暗暗籲了口氣。

  「仔細追查下去,一定要將背後指使者找出來!」泰武帝冷冷笑了一下,他的殺意彌漫在大殿之上,讓侍者不覺流出了冷汗。

  「得趕在最短的時間裏將這事情弄清楚,在我還能下令抄家滅族之前……」

  泰武帝森然的笑容裏隱藏著這樣可怕的想法,華閑之是死了,但他的事業還得繼續,大余的李氏帝國還得延續,按照扶英的政體,皇帝雖然擁有至高的權威,卻不會直接干涉審案判決之類的事務,大余也將向那個方向改革。

  想到這裏,泰武帝心中再次升起悲哀,這是華閑之留給他的最後奏摺裏的內容。華閑之遇刺之前伏案構思的,就是這個東西。

  侍者悄悄退了出去,過了會兒卻又跑回來:「陛下,軒轅望回來了!」

  「哦?」

  對於泰武帝而言,這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軒轅望回來了,也就意味著自己不必再爲華閑之的弟子們操心,他輕輕籲了口氣,但旋即覺得錯愕:「我爲何會如此信任軒轅望,如果他也象遠鍾他們一般呢?」

  軒轅望確實回到了華府,華府前的縞素讓他心痛欲絕,但一路奔來他的淚水已經流幹了。

  他下馬沖進大門,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充作靈堂的大廳,但此時靈堂空蕩蕩的,除了個牌位外幾乎什麽也沒有。軒轅望雙膝重重落地,他深深跪伏下去,將頭埋入自己的雙掌,混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良久,他才擡起頭,看了看四周,沒有發現崔遠鍾他們,這讓他心中怔了一下,按照禮儀,崔遠鍾他們應當在此守靈才是。

  旁邊有人低低對他說了崔遠鍾他們現在的狀態,軒轅望勃然大怒,他脾氣一向很好,這樣怒形於色的樣子非常少見,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大步向華閑之的書房走去。

  書房的門虛掩著,軒轅望在門前略微停了一下,用力推開了門。

  突然從門中射入的光線,讓原本陰暗的書房亮堂起來。軒轅望向裏面看去,自己的四個同門形容枯槁地呆坐在那兒,對他的到來毫無反應。

  軒轅望的怒氣騰一下爆發了,華閑之的逝去當然會給弟子們沈重打擊,但象這樣沈淪,身爲大師兄的崔遠鍾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遠鍾!」

  軒轅望高聲叫著走了過去,崔遠鍾擡起麻木的雙眼看了看他,那雙原本神采飛揚的眸子像是沒有了靈魂一樣。軒轅望本來想好好勸說,但一看到這雙眸子,心中積鬱的憤怒化作一連串的耳光。

  被軒轅望來來回回擊了幾下的崔遠鍾完全蒙了,他先是掙扎,接著捂住自己的臉。但軒轅望不管那麽多,惡狠狠地拖著他,將他從書房裏拖了出去。軒轅望的暴怒是同門從未見識過的,因此他們都不覺驚訝地跟了出來。

  將崔遠鍾拖到靈堂之中,軒轅望指著華閑之的靈位,對崔遠鍾怒吼道:「你看,你看,你看著老師!」

  崔遠鍾驚恐地轉動著雙眸,當他看到牌位上寫著的華閑之名字時,他的臉色難看得就像是一個死人。軒轅望的怒火並沒有因此消褪,他憤怒地吼道:「崔遠鍾,你說,老師是爲何而死的?」

  崔遠鍾嗚咽著捂住自己的眼睛:「因爲我……都怪我……是我沒有保護好老師,爲何死的不是我呵……」

  軒轅望心怦然一跳,崔遠鍾是因爲這個而陷入自責之中啊。他定了定神,怒氣稍稍消減了些:「那麽,你就這樣等死麽,就這個樣子去見老師麽?」

  崔遠鍾搖著頭,沒有回答軒轅望的問題,軒轅望深深吸了口氣:「老師還有未完的事情,你不替老師做完來,就這樣赤手空拳去見老師麽?」

  崔遠鍾身體顫了一下,他之所以會如此沈淪,是因爲華閑之之死給他的打擊太大,這種心神上的劇烈衝擊需要同樣強烈的衝擊來震醒,軒轅望的幾記耳光恰恰帶給了他衝擊,讓他的大腦又開始思考。

  「可是……可是我能做什麽……」崔遠鍾依舊想逃避,他聲音帶著哭腔:「我連老師都保護不好……」

  「你能做什麽,老師留下的事情,有些只有你能做!」軒轅望幾乎聲嘶力竭:「想想老師最後在準備什麽?」

  老師最後在準備什麽?崔遠鍾驀然想起與華閑之在一起的最後日子,除了象往日那樣爲新政殫精竭慮之外,老師最後的時間裏就是練劍以準備同傅苦禪的鬥劍。崔遠鍾猛地擡起頭來:「傅苦禪?」

  「正是,老師沒有來得及擊敗傅苦禪就被刺殺了,你身爲大弟子,就該替老師擊敗傅苦禪!」軒轅望鬆開揪著崔遠鍾胸襟的手:「要讓天下人知道,老師開創了劍道,老師的劍技才是天下第一!」

  對於任何一個劍士而言,劍技天下第一並不僅僅是虛名,也不僅僅是實利,更重要是的是一種認同。軒轅望以此來激勵崔遠鍾,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崔遠鍾爲人慷慨豪邁,對於別人的認同有極強的自豪感,也正是因此,他的口頭禪便是「黃金之劍在手,我絕不會敗」。

  「老師的劍技,本來就是天下第一!」崔遠鍾哽咽著說道,他雖然沒有立刻擺脫華閑之之死帶來的陰影,卻也從消沈中開始振作。

  「還有,你別忘了,鐵山還看著你!」

  回過頭來,發覺石鐵山怔怔地看著他們,軒轅望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如果說,華閑之是崔遠鍾的精神支柱的話,那麽崔遠鍾便是石鐵山的精神支柱,只要崔遠鍾能振作起來,石鐵山的問題便也可以解決了。

  柳孤寒與陽春雪要麻煩些,柳孤寒生性冷僻孤傲,自己對崔遠鍾的動作到了他身上,十之八九會使兩人反目成仇。而陽春雪更是麻煩,華閑之沒有成家,將她當作自己親生女兒一般,而她也視華閑之如父,雖然心有所系,但這喪父之痛對於她仍然是巨大的打擊。

  一面動著腦筋,軒轅望一面退出了靈堂,看到柳孤寒那冰冷的眼神,軒轅望心中一動,柳孤寒已經不是開始那模樣了。

  兩人目光相遇,柳孤寒偏過頭去,雖然他閃避得很快,但軒轅望還是敏銳地發覺,他看著陽春雪時關注的目光。

  就把小雪交給他吧,也該讓他傷傷腦筋……這對他們二人都有好處。

  軒轅望沒有察覺到,自己此刻的思考方式,象極了已經故去的華閑之。他是店鋪夥計出身,對於操持家務自然是輕舟熟路,很快將因爲華閑之故去而亂成一團的華府事務一一安排妥當。

  「如果有人上門吊唁,不要阻攔他們,及時告知我就是了。」

  當從守門的新兵那兒聽說有些人來吊唁被擋回後,軒轅望苦笑著說道。被擋回的當然不會是朝庭的官員,只可能是那些仰慕華閑之劍技的劍士,他們無權無勢,但卻是華閑之的真正仰慕者。

  這樣的人,不會很多吧,這個世上,有幾個人能真正理解老師呢?

  緩過來的華府恢復了秩序,軒轅望這才收拾好情懷,默默跪在華閑之的靈前。崔遠鍾他們都不在,若大的一個靈堂,只有他一人,他怔怔望著華閑之的靈位,心中覺得極爲疲憊。

  「老師,你這樣就離開,留下的事情也太讓人勞累了……」

  也不知道是埋怨還是懷念,軒轅望在心中與華閑之對話。正這時,靈堂外傳來了腳步聲,聽聲音來人並不少。軒轅望跪直身軀,片刻之後,一群人走了進來。

  這些人軒轅望大多認識,都是在東都時就投靠陛下的新黨成員,他們臉上神色肅穆,一一向華閑之的靈位行禮。

  或許他們是出自私利而站在了新黨的陣營之中,但是,在與華閑之的交往中,華閑之的才學與人品,都讓他們從內心深處折服。華閑之在世時,出於爭奪權利的目的,他們或者與華閑之還有些矛盾,但華閑之已死,他們並不吝于對一個死者表示自己的敬意。

  這群官員走了不久,接著又是群人來,這卻是些頑固大臣派來的,他們與華閑之政見不合,自己親自來吊唁是不肯的,但不派人來又不行。

  這些吊唁的剛走,泰武帝又親自趕來,見到軒轅望時他伸手將軒轅望拉了起來:「阿望,你來得好,你來得好呵!」

  泰武帝這一句話絕對發自內心,軒轅望微微垂下頭去,心中對他的怨意也消了大半。

  華閑之的死,與泰武帝有極大的關係,崔遠鍾或許想不到這點,但軒轅望與柳孤寒卻是明明白白的。那些派來的御林軍,華閑這屢次推辭泰武帝都不收回,說是要保護華閑之的安全,實際上卻是爲了控制住華閑之而已。

  但此刻泰武帝流露出的真誠,讓軒轅望感覺好了些,在華閑之門下以來,除了練劍便是看書,他也知道古往今來帝王沒有一個不是疑心重重的。

  「多謝陛下……」

  軒轅望的語氣讓泰武帝吃了一驚,那一刹那間,他幾乎覺得自己又是在同華閑之對話,而不是相對年輕稚弱的軒轅望。他深深看了軒轅望一眼,一種找個談話對象的衝動突然從心底湧了起來。

  自從華閑之去世後,自己便沒有一個能好好說話的人,其他的人在自己面前,要不膽戰心驚,要不唯唯喏喏……高處不勝寒呵。

  「阿望,閑之的事情,我很難過……」

  以他的身份,當然不能親口說出道歉這樣的事情,但這句話事實上就是泰武帝在向軒轅望認錯。軒轅望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現在認錯又有何用,老師終究不能活過來了。

  「我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有人打著爲國除賊的幌子來刺殺閑之……阿望,你說若是閑之泉下有知,會如何想,自己一心想救的百姓卻將他當作國賊除掉,你說他會如何想?」

  軒轅望驀地擡起了頭,泰武帝這句話何只是在問華閑之,更是在問他自己呵。

  如果不行新政變革,泰武帝大可以當他的太平皇帝,泰西諸國也好,扶英國也好,無論如何總不能在幾十年內將若大的一個大余吞併。他死之後,完全可以不理會身後洪水滔天。但是,泰武帝還是毅然選擇了變法新政之途,就象劍士希望得到認同一樣,泰武帝也希望能得到百姓的認同。

  可是,百姓卻用刺殺來回報推行新政救國的華閑之……這次是華閑之,下一次誰知道會不會是泰武帝自己呢?

  這個問題也深深困擾著軒轅望,華閑之攘助泰武帝,可以說沒有任何私心,他全心全意想的,便是如何讓大余富強起來,可他換來的卻是罵聲一遍,百姓非但不領情,更是刺殺了他。

  「陛下,我要見那個刺客。」思忖片刻之後,軒轅望決定還是見一見那個刺客,親耳聽聽他爲何要刺殺華閑之理由。

  出乎他意料的是,泰武帝也想見見那個刺客。當段元喜戴著沈重的鐐銬被擡上來時,雖然恨之入骨,但軒轅望也忍不住有些同情。

  這傢夥身上幾乎沒了一塊好肉,擡上來時奄奄一息,顯然受了不小的折磨。但那些審問他的人都是高手,讓他飽受痛苦卻沒有生命危險,見到泰武帝時,他甚至能高叫出來:「陛下,冤枉,冤枉!」

  「哼,還有力氣叫冤枉……」泰武帝面沈如水。軒轅望見段元喜這般模樣,心中禁不住再次爲華閑之叫屈,他即使是死,也應死在一個同樣英雄了得的人手中,而不應該是被眼前這段元喜所害。

  忍住內心的厭惡,軒轅望問了段元喜幾句,段元喜早被審問的人弄得老老實實,也不敢說謊,將董千野如何與自己相遇又如何說動自己說了一遍,對於自己因爲家中遭遇而深恨新政與華閑之的事也供認不諱。

  「原來只是這樣……」

  軒轅望心中又氣又苦,即便不是新政,還是會有人家因爲時代的變更而發生變故,難道說這樣的變故也要怪執政者麽?

  無論是華閑之也好還是新政也好,這根本就是飛來橫禍。就連董千野也未必早有預謀,他只不過因勢利導罷了,換言之,華閑之的遇刺,根本就是一個意外。

  「陛下……」段元喜被帶走之後,軒轅望遲疑了許久才對泰武帝說道:「你打算如何去做?」

  泰武帝用力揮了一下手:「閑之未盡之事,必須全力推動……即便是些許小人不能理解,那也沒有辦法,無論是誰,只要阻攔新政,便要被新政碾碎!」

  他說這番話時霸氣四射,軒轅望驀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同大余國地位最高權勢最重者說話。

  或許,正是華閑之的死,使得他意識到不能對那些頑固派繼續姑息下去,若不能徹底掃除他們,象這樣的刺殺以後還會接二連三的發生吧。

  因爲華閑之的死而形成的局勢終於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大余國的新政也好,華閑之首創的劍道也好,終於等來了柳暗花明的時機。

  只不過,爲了等待這一時機,付出的代價也太沈重了些。

第三章 挑戰者崔遠鍾

  一場來自大海的風暴在這個夏天裏席捲了燕安城,對於地處北方的燕安而言,這樣的風暴是相當罕見的。伴隨著這場風暴來臨的,還有朝堂之上的大清洗,幾乎所有頑固派官員都被免職,取而代之的倒也不完全是支持新政者,大量中立的官員得到了提升。

  對於這個,軒轅望是沒有什麽興趣的,雖然華閑之生前有強烈的救世願望,但他的死卻讓軒轅望意識到,想憑一己之力去救一個國家,是完全不現實的事情。即使位高權重如泰武帝,做起事來了處處受到牽制,如果不是蜇伏東都、扶英時培養了一批得力手下,現在泰武帝只怕會陷入一片孤立之中。

  軒轅望思考得更多的,是華閑之爲何會遇刺,丁垂雲與華閑之是他最尊敬的兩個人,這兩人的不同際遇讓他不由得深思。自己此前就覺得老師追求的變革有些不對,老師的遇刺更說明了這一點,定然是在哪個地方出現了偏差,才有這樣的意外發生。

  但是,究竟是什麽地方出了偏差呢?

  「阿望,來!」

  正當軒轅望呆在華閑之書房裏深思之時,崔遠鍾的聲音在外頭響了起來,軒轅望哦了一聲,他起身出門,發覺崔遠鍾換了一身試劍服,抱著他那黃金之劍正在等著他。

  「怎麽?」

  「來,有幾個月都未與你試劍了,來!」

  軒轅望突然想起,一年多以前,當華閑之得到素依姑娘的噩耗時,也是與自己還有遠鍾進行了一場瘋狂的試劍,就在滂沱的大雨之中。想起當時的情景,軒轅望眼角微微有些濕潤,爲何這世上總是好人不長命禍害幾千年?

  兩人來到劍室,軒轅望握住劍,凝視著崔遠鍾:「開始?」

  「開始!」崔遠鍾伸出長劍,兩人雙劍輕擊,都各自退了三步。

  「吃我一劍!」崔遠鍾先按捺不住,他縱身挺劍,刺向軒轅望胸前。軒轅望橫劍格擋,順勢回擊,一刹那間完成了由防守向進攻的轉換。

  兩人的激鬥由此開始,他們將華閑之的去世暫時忘卻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這劇烈的運動中。錚錚的劍聲清脆悅耳,不僅讓他們二人沈醉於此,也驚動了在自己屋中的石鐵山。

  石鐵山慢慢來到劍室前,輕輕推開一道門縫,看著裏面劍光繚繞,他瞪大眼睛,想要從那兩個跳躍騰挪的人影中分清誰是崔遠鍾誰是軒轅望,但那兩人動作如此快,從又僅僅從門縫中觀看,很難看出到底誰是誰。

  他將門推得大了些,光線從門間隙透了進去,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光影。但正在試劍的兩人對此一無所覺,他們完全沈浸在劍的世界之中,這個時候,唯有劍,才是他們的一切。

  石鐵山一開始時還有些分心,但看到後來,他也開始聚精會神,跪在門前像是一個偷窺者。崔遠鍾與軒轅望在劍道門下是造詣最深的兩個弟子,他們之間又極熟悉,因此試起劍來極爲精彩好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對於石鐵山而言,從兩位師兄的試劍中發現自己的不足,是他劍技能夠這麽快成長的關鍵。

  又過了一會兒,上街散心的柳孤寒陽春雪也來了,他們也被劍擊聲吸引,站在石鐵山身後靜靜觀看。籠罩在他們眉頭多日了陰雲終於隨著軒轅望與崔遠鍾的激鬥而散去了。

  時間就在汗水與熱血的澎湃中過去,傍晚時分軒轅望民崔遠鍾才精疲力竭地停了下來,這時石鐵山等人都悄然退走,只留下他們兩人躺在劍室的地上。仰望著高高的穹頂,崔遠鍾一面喘著氣,一面笑著說道:「痛快。」

  這大概是幾天以來他第一次露出笑臉,恐怕也是軒轅望在得知華閑之的噩耗後看到的第一個笑臉。軒轅望被這笑容感染,也浮出淡淡的笑意來。崔遠鍾目光從穹頂移到他臉上,看到他的笑容時微微一怔。

  軒轅望的笑容從容平淡,與老師生前何其相似!

  他們此時並沒有意識到,華閑之的死給了他們巨大的刺激,這種刺激令他們在氣質與性格上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昨日之我已非我,有些人在成長之中總會發生這樣突破性的變化。

  對於他們來說,這種變化的代價太沈重了。

  「阿望,我要向傅苦禪挑戰,我已經寫好了戰書。」在一刹那地失神之後,崔遠鍾慢慢說道,態度極爲堅決,顯然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準備聽任何人的勸告了。崔遠鍾突然間變得有主見起來,這讓軒轅望有些不適,但更讓他吃驚的,還是他現在就要向傅苦禪挑戰的事情。

  代替華閑之迎戰傅苦禪,這本是軒轅望爲了驚醒崔遠鍾而出的主意,但軒轅望當時想的是在三五年之後,崔遠鍾的劍技又有了長足的進步,這時他再挑戰傅苦禪。可是崔遠鍾的戰意是如此強烈,與至於他無法等待三五年之後。

  「可是……」軒轅望微微皺起眉頭,他想要勸說,但知道自己的勸說不會有什麽用處。

  崔遠鍾翻身爬了起來,將黃金之劍擦拭得乾乾淨淨,等了半天也沒聽到軒轅望「可是」之後的話語,於是笑了笑說:「怎麽,對我沒有信心?」

  「那倒不是,在我們這一代中,我對你是極有信心的。但傅苦禪不同……他在劍士中幾乎成了神話了,遠鍾哥,我覺得還是早了些。」

  崔遠鍾緩緩收劍入鞘,神情有些悵然:「阿望,其實我們這一代劍士中,我最有信心不是我自己。」

  「哦?」

  「最有信心的是你,無論遇上什麽對手,你總能尋到對方的弱點……這一點,你完全繼承了老師的衣帛,老師鬥劍時幾乎沒有固定的劍式套路,每一劍都信手拈來。他的劍技就如汪洋大海,對手無法揣摩他的寬廣深厚,也就會有處處受制的感覺,我在與你試劍時,也有這種感覺。」

  軒轅望雙眉動了動,他們同門之間試劍算不上正式鬥劍,相互之間點到爲止有勝有負,有時爲了試驗一個新的劍式或一種新的想法,他們甚至於故意棄長就短。崔遠鍾這樣稱讚他,讓他覺得有些過了,以他的性格是無法承受的。

  「呵呵,自然,我也不會怕了你,黃金之劍在手,沒有人能擊敗我,你也不能。」察覺到他的意思,崔遠鍾呵呵一笑,一邊細細地撫摸著自己的劍柄,一邊繼續道:「老師生前說了,我們單論劍技,已經與他不相上下,但鬥劍時我們卻還會敗在他手中,原因在於心態與經驗。一個少年無論如何力大無窮,但面對一個成人時也會膽怯,便是這個道理。」

  「哦?」沒有想到崔遠鍾竟然也想到了這一點,軒轅望吃驚地看著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而崔遠鍾只一夜之後就讓他産生這種感覺。

  「再過幾年,我經驗與心態都長了,自然會更有把握,但那時傅苦禪年紀更老,精氣神必然衰退,他爲彌補這方面的差距,一定會十分重視與我的鬥劍,那時我想勝他反而不易。如今不同,他正值壯年,各個方面都處於巔峰,看我時難免就會有小瞧之心,這是人之常情……阿望,一隻年老狡猾的狼,比一隻壯年強壯的狼更爲可怕,你說是不是?」

  軒轅望默然,劍士鬥劍原本就不僅僅是劍技的較量,更是心理與心計的對決,在符合鬥劍規則的範圍之內,麻痹對手,用自己之長攻敵之短,都是鬥劍的技巧。恃勇鬥狠,那不過是一介蠻夫,而劍技則是智與能的雙重較量。

  「而且,再過些年我就算擊敗了傅苦禪,旁人總會想那是因爲傅苦禪老了,我勝了也不能替老師奪來這天下第一劍的聲譽。阿望,你說傅苦禪是劍士中的神話,確實是的,但我要親手將這神話打破來!」

  除了繼續沈默,軒轅望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崔遠鍾是蘇醒了,但軒轅望也開始懷疑,自己將他從回憶中喚醒是對是錯了。眼前的崔遠鍾,與以前的豪爽有些粗枝大葉的崔遠鍾不同,他還多了精明,甚至有些功利,對於崔遠鍾而言,這種變化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擊敗傅苦禪之後,天下有可能擊敗我的,就只有你了。」崔遠鍾長身站起,似笑非笑地看了軒轅望一眼,軒轅望突然覺得一股涼意,崔遠鍾這一眼別有深意,讓軒轅望覺得很不舒服。他想說些什麽,但崔遠鍾卻擺了一下手:「走了,吃飯!」

  「老師,遠鍾哥的劍,已經不是你說的勇者之劍了……」軒轅望看著崔遠鍾一個人離去的背影,呆呆地想。

  向傅苦禪挑戰,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極難。傅苦禪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與華閑之約戰是由朝中大臣聯繫的,而如今保守派大臣不是被貶就是被罷,那位王澤厚也在此列,再想通過他去尋找傅苦禪,一時半會也找不著人。

  崔遠鍾爲此傷了一天的腦筋,軒轅望倒是悄悄緩了口氣,找不著更好,這場對決能拖一日便算一日,以崔遠鍾現在的功利心思,想要擊敗傅苦禪只怕不易吧。

  但過了一日崔遠鍾便想到了辦法,他直接趕往京城劍會會所。劍會的人大都認識他,知道他是華閑之的大弟子,雖然華閑之已死,但崔遠鍾自己在劍聖戰二十五歲以下組的鬥劍中表現也足以讓這些劍士重視他了。

  「崔……崔劍士有事麽?」

  負責接待的是位姓代的劍師,他思前想後也不知如何稱呼崔遠鍾,於是用了個含糊的「劍士」。

  「我想請問沈醉雲在何處……沈醉雲,你來得正好!」

  沈醉雲正在劍會會所裏,聽到崔遠鍾的聲音特意出來看,見崔遠鍾找的是他,心中喜憂參半。

  「找我有事麽,有什麽我能幫忙的,你儘管說!」

  沈醉雲自然不是那種爽快的人,他心機深沈,名利之心極強。他之所以這樣說,因爲華閑之雖然死了,但崔遠鍾仍然是最接近泰武帝的劍士,能夠與崔遠鍾搞好關係,就可能有進見皇帝陛下的機會,只要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沈醉雲深信自己便能飛黃騰達。所以,雖然在劍聖戰時兩人之間並不是很愉快,但沈醉雲在說出這番話時像是已經將那些事情全部忘了。

  「沈兄,我正要找你幫忙。」崔遠鍾也是笑吟吟的:「沈兄曾在傅苦禪劍宗門下學劍,一定知道如何找傅苦禪劍宗了?」

  沈醉雲心中一動,想起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傅苦禪約戰華閑之一事,他心中隱隱有所猜想,卻不敢肯定:「傅劍宗曾經指點過我的劍技,但並未正式收我爲徒,要想找他,我也有些困難。」

  他只說有些困難,卻沒有明確說找得到找不到,就是給自己留下退路。崔遠鍾對此似乎沒有覺察,他輕輕鼓掌:「只要能找著就好,難一些沒有關係,沈兄能否替我轉交這封信給傅劍宗?」

  崔遠鍾一邊說一邊拿出了信,幾乎沒有給沈醉雲留下拒絕的餘地,沈醉雲感覺到一種壓力,這種壓力以前在與崔遠鍾鬥劍時並沒有覺察到。

  是一種霸氣,舍我其誰的霸氣,這個崔遠鍾,與從前不同了,華閑之的死,看來改變了他啊。

  「我可不敢保證能找著,盡力而爲吧……」沒有一口允諾下來,沈醉雲停了一下,好奇地問道:「崔兄你找傅劍宗有事?」

  「哦,我要向傅劍宗挑戰。」崔遠鍾一句話使得沈醉雲臉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在場的其他的也都象被雷擊中一樣,陷入難以置信的癡呆狀態。

  「你……你莫非開玩笑?」雖然也心高氣傲,但沈醉雲還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去挑戰傅苦禪,在他看來,崔遠鍾劍技與自己不分伯仲,他去挑戰傅苦禪這劍士神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是開玩笑,我確實要挑戰傅苦禪劍宗,老師無法應戰了,由我來替老師完成這一戰!」在說這番話時,崔遠鍾昂然掃視衆人,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個消息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傳出去,無論沈醉雲是否替他轉交挑戰書,傅苦禪都會得到這個消息吧。

  「誰要挑戰傅劍宗?」正這時,屋外突然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時,崔遠鍾也禁不住臉色一變。

  「緋雨,你說遠鍾變成這樣,是不是該怪我?」

  將自己心中的感覺對緋雨說了,軒轅望有些猶豫地問道,讓崔遠鍾重新振作固他所願,但崔遠鍾振作後的變化卻讓他憂心忡忡。

  「阿望,我記得你的老師曾經說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劍道。」緋雨略一沈思,微笑著回答道:「遠鍾以前走的,是你老師爲他指引的路,那條路或許並不是他自己的劍道呢。」

  軒轅望揚起了眉,這個問題他也曾思考過,回憶華閑之生前對崔遠鍾與他的不同之處,華閑之似乎對他很放心,幾乎是有意放他自己尋找問題的答案,而對崔遠鍾則不然,華閑之似乎爲崔遠鍾安排了他人生中的每一步。

  這或許不是華閑之有意使然,但這種安排使得軒轅望與崔遠鍾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崔遠鍾現在的變化,只不過是失去華閑之指引之後的反彈而已。

  「我是有些過於擔心了……」長長舒了口氣,軒轅望暫時將這件事抛在腦後,他伸展了一下手臂,這幾天崔遠鍾纏著他瘋狂試劍,弄得他都覺得疲乏不堪:「不管怎麽樣,遠鍾他振作起來了便是好事,緋雨,等一切恢復正常之後,我就去找那個叫無塵的術士。」

  「嗯,那個術士……」

  提起那個無塵,緋雨陷入沈思,在她見到無塵的時候,她就察覺到無塵身上有股她很熟悉的氣質,而無塵的劍式,也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軒轅望見她陷入深思之中,知道她是在患得患失。對於緋雨而言,能尋回自己的身體從而獲得真正的正由自然是寶貴的,但是,如果這會造成她不得不與軒轅望分開的危險,那麽她寧可永遠如此。

  「我的事情並不急,一千年也等過來了,哪在乎這一年兩年?」良久之後,緋雨淺淺一笑,笑容嫵媚動人,讓軒轅望禁不住心神一蕩。

  兩人正喁喁細語,忽然緋雨皺起眉來:「有人來了!」

  軒轅望的屋子在華府的一角,到這兒來的就一定是有事找他的人。他起身打開門,而緋雨則又躲了起來。

  「嗯?」

  來的是柳孤寒,他的神情不太正常,軒轅望知道他不喜歡廢話,於是也很簡單地發出疑問的聲音。

  「我們準備離開。」

  柳孤寒簡單地說道,他聲音平靜,但軒轅望卻察覺出這背後的一絲遲疑。軒轅望哦了一聲:「去哪,什麽時候回來?」

  柳孤寒靜靜看著他,許久也沒有說一句話。軒轅望開始臉上還挂著微笑,後來微笑漸漸隱了:「你們準備離開大余?」

  「是。」

  「準備去扶英?」

  「是。」

  「原來這樣……」

  兩人簡單的對話到此便結束了,柳孤寒沒有說他們準備什麽時候離開,軒轅望也沒有問。他深信,柳孤寒離開的時候,一定會告訴他的。

  對於柳孤寒而言,離開這傷心之地,免得自己又被復仇的欲望拖進無邊的黑暗之中,這或許是唯一的選擇。而對於陽春雪來說,在柳孤寒身邊,用時間來癒合心靈的創口,也是最好的回復辦法。

  他們畢竟不是崔遠鍾軒轅望,也不是石鐵山。

  「遠望寒山雪……」

  想起華閑之生前從五個弟子名字中各取一字組成這句詩,軒轅望心中有些苦澀。終於還是要分開,這五人能走到一起是多麽的不容易呵。

  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只不過,他們五人散得也太快了些。

  這個時候,軒轅望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分離的初始,正是源自於他被逐的那一回,從那以後,他們便聚少離多了。

  目送柳孤寒離開自己的視線,軒轅望撫摸著自己的劍,他突然問道:「緋雨……有朝一日,你會不會也要說離開?」

  「不會,絕對不會。」

  緋雨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任何猶豫,過了會兒,她又柔聲問:「阿望,如果有一天……你會不會要說離開?」

  軒轅望握緊劍柄,突然間揚眉笑了起來:「我是劍士,現在是劍士,今生都是劍士。緋雨,劍士是不會離開他的劍的!」

  「只是他的劍麽……」他的話並沒有讓緋雨覺得開心,雖然知道軒轅望對她的情意,但是,緋雨總因爲自己非人非鬼的劍靈身份而擔憂,即使自己找到了身體,誰知道還會有什麽變故?一千多年了,就算自己身體尚在,只怕也已經成了一堆朽骨了吧……

  那樣的話,阿望又會如何待自己?

  熱戀之中的男女,總會有些患得患失,有時這顯得愚蠢,但正是這些愚蠢,使得這個過程值得留戀。

  「阿望,你看看是誰來了!」

  還是老遠,軒轅望就聽到崔遠鍾的聲音,這聲音有些興奮。軒轅望聳了一下肩,緋雨才從劍中出來,又得躲回去了。什麽時候緋雨才能正大光明地出現在世人面前,與自己在一起。

  進來的有四個人,最前面是崔遠鍾,跟在他後面的人讓軒轅望神情一怔:「怎麽……」

  「軒轅君,不會不認識我們了吧。」

  說話的人繃緊身軀,向他行了個禮,這是典型的扶英禮節。軒轅望回了一個禮:「武哲光兄,你來大余了……歡迎!」

  「哈哈……」

  另一個人笑著與軒轅望打招呼:「軒轅,這一向可好,那位姑娘可好?」

  這樣詢問軒轅望的只有一個人,軒轅望心中有些尷尬:「諸葛眠風,你也回來了!」

  除了武哲光與諸葛眠風,另一個則是沈醉雲。這三人都曾是崔遠鍾、軒轅望的勁敵,但在鬥劍場外,至少對武哲光諸葛眠風,軒轅望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這一代新崛起的劍士們,時值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他們在這歷史的激流中沈浮掙扎,並不只是爲了讓自己有口飯吃,更是爲了劍技能夠延續傳承下去。比起那些思維凝固了的老朽們,他們的沖勁,他們的執著,他們明知道前途渺茫卻迎難而上。這些年輕人相互雖然少不了對立甚至敵視,但他們之間也同時擁有某些超過功利的友誼。

  最好的敵人勝過最好的朋友。

  「我們是隨扶英使臣來的……」在向華閑之的靈位行過禮之後,軒轅望招呼他們坐下,諸葛眠風這時提起他們的來意:「原本只是回大余遊歷,拜會一下四方的劍士,才進京城就聽到華先生的事情……崔兄,軒轅,你們要節哀。」

  提到華閑之的死,衆人都沈默了會兒,軒轅望首先岔開了話題:「你們是如何遇上遠鍾哥的?」

  「哈哈,說起這事情,就是崔兄送上門來了。」諸葛眠風爽朗一笑:「我們先去劍會會所拜訪劍會的前輩,正好遇見崔兄在那向人挑戰……」

  「挑戰?」軒轅望吃了一驚,崔遠鍾這幾天總與自己試劍,竟然還有精力去向別人挑戰?

  「他是托醉雲向傅劍宗挑戰……哈哈哈哈哈……」雖然曾受過傅苦禪指點,但是同沈醉雲一樣,諸葛眠風也沒有被傅苦禪正式收入門下,因此,在稱呼仍苦禪時,他也用的是傅劍宗。

  「啊!」軒轅望先是呼了一聲,接著看著崔遠鍾苦笑起來,沒有想到他還會有這樣一手。

  「想挑戰傅劍宗,先得過我這一關吧……」諸葛眠風笑眯眯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他眼神明亮:「有近兩年不曾交手了,崔兄,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有長足進步呢。」

  崔遠鍾也沒有想到諸葛眠風竟然反而向他挑戰起來,他先是一怔,但他還沒有說話,一直沈默不語的武哲光突然插嘴道:「崔君是我的對手,軒轅君才是你的對手。」

  「軒轅望太無趣了,與他鬥劍沒有意思……打了好幾回,現在我也該換個對手……」諸葛眠風向軒轅望擠了擠眼,露出滑稽的表情來:「自然,軒轅,你不服我說的話可以來找我……」

  軒轅望撓了撓頭,這群傢夥,找麻煩竟然從扶英找到大余來了……

  如果不是這個時候,軒轅望其實很希望他們來,武哲光與諸葛眠風都是難得的好對手,經常與他們試劍,對於磨礪自己的劍技會大有裨益……是了,是了,多與他們交手,對於遠鍾劍技也會有好處,特別是同諸葛眠風與沈醉雲交手,他們都曾得到傅苦禪的指點,劍技多少有些傅苦禪的影子。

  「好吧,我們這有現成的劍室……」本來軒轅望想留他們住下來,但想到泰武帝有時會來,見著他們會極不方便,於是又改了主意:「只要你們有閑,便可以來!」

  「有閑?我們現在就很有閑!」

  彷彿就在等著軒轅望這句話,諸葛眠風站了起來,他甩了甩手臂:「崔兄,我們去玩玩吧?」

  崔遠鍾笑著也起了身,軒轅望不得不又撓了撓頭,這兩個傢夥。

  崔遠鍾與諸葛眠風走在最前天,沈醉雲跟著他們,而軒轅望則與武哲光走在最後。

  「你們住在哪兒呢?」身爲主人,軒轅望自然得問問對方,崔遠鍾不通世理,軒轅望可不然。

  「宣德院的館驛中,隨我扶英帝國的使節住在一起。」談到自己的國家,武哲光非常自豪,特別是這次出使,親眼見了一向富庶的大余如今已落在扶英之後,心中更有了幾分優越。

  他沒有在軒轅望面前掩飾自己的這種優越感,不知爲何,軒轅望對他的這種優越感很討厭,他「哦」了聲,轉開了話題:「武君的劍技,這兩年來又有了很大的進益吧。」

  「還多虧了崔君與軒轅君,如果沒有認識你們二位,我可能還是自以爲是的傢夥呢。」

  「難怪,諸葛眠風常找你切磋劍技吧,那位隱劍齋法師指點你們的劍技?」一邊說,軒轅望一邊回憶起在扶英的事情,那個乾瘦的老僧隱劍齋,給他的感覺一直是深不可測。

  「嗯,我們隨隱劍齋法師四處流浪了一年。」武哲光微微笑著,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這一年我見到的事情,比此前二十年見到的事情都要多,這讓我覺得以前根本是誤入歧途了。」

  軒轅望心中一動,武哲光自幼不問俗世閉門練劍,這使得他技劍雖然高明,卻難以突破瓶頸,他幾次敗在崔遠鍾手中,並不僅僅是劍技上的差距。事實上,軒轅望心中知道,崔遠鍾擊敗武哲光也有些勉強,但武哲光如果遇上自己,會敗得更慘一些,因爲自己比崔遠鍾更要複雜。

  所謂「人情練達皆文章」換爲「世情練達皆劍道」,也一點都沒有錯呢。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劍室的門口,崔遠鍾與諸葛眠風站入劍室,那種急切便立刻不見了,相反,他們每一步都很沈著,當兩人站在劍室中間時,軒轅望甚至感覺到一絲緊張。

  這兩人也太認真了,如果象這樣認真地試劍,那與正式的鬥劍沒有任何差別。

  這個念頭才浮現在軒轅望腦海中,崔遠鍾與諸葛眠風已經相互行了劍禮。雙劍清脆的交擊聲悅耳悠揚,軒轅望聽到了覺得非常親切。

  崔遠鐘擺開進攻的架式,軒轅望看到他嘴唇在輕輕蠕動,心中不由得一笑,那傢夥一定又在說「黃金之劍在手我絕不會敗」吧。

  先出劍的是崔遠鍾,他第一式便是淩厲的攻擊,黃金之劍有如一條黃巨的龍,夾在劍光中張牙舞爪,兇狠地撲向諸葛眠風。劍風吹得諸葛眠風長髮飄散,面對這恍若有形的劍氣,諸葛眠風瞪大了眼睛,他有一種敞開衣襟迎接這風暴的願望。

  「來吧!」他挺胸低語。

第四章 替代者

  「再接我一劍!」

  嘴巴上如此說,但崔遠鍾卻沒有動手,他實在累得連手臂都擡不起來。

  他的對手諸葛眠風也好不到哪去,已經是半跪在地上,雖然還緊緊抓著劍,卻站都站不起來。一場試劍打成這個樣子,讓軒轅望禁不住直搖頭。

  「哼,就你也想向傅劍宗挑戰……」喘了幾口氣後,諸葛眠風嘴巴上依舊不甘勢弱:「連我都打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在家裏練個三年五載,或許有望接傅劍宗一劍兩劍……」

  兩人怒目相視片刻,接著都哈哈大笑起來,崔遠鍾抱住劍向後就倒,躺在地上仰望屋頂:「諸葛,你劍技果然長進了!」

  「你也不錯呵,竟然能和我打個平手了。」諸葛眠風倒還注意些儀態,他坐在地上:「有進步,有進步!」

  「少在那胡吹了,你可是屢次敗在阿望手下,而阿望與我比,也就是實力相當。」崔遠鍾笑駡著,但他心中明白,劍士的實力可以用老師所說的「品」來估計,但劍士間的勝負卻並不能簡單地靠幾人間的勝負來算。對於水平相近的劍士而言,甲勝乙乙勝丙而丙又勝甲的事情屢屢發生,如果以彼此間的勝負判斷高下那一定是混亂一團。

  「所以老師才用以三十六品劍技替代含糊不清的劍匠劍師劍宗三級吧,不過三十六品也未免太繁瑣了,老師這兩年專心新政,對於這重新評判劍士之事考慮得少了……」

  聽著他們的對話,軒轅望如此想,念頭轉了一轉,他想起朝庭中的官員品秩,如果可以的話,用九品法來評判劍技水準,既公正又簡潔,這倒是一個好的主意呢。

  「軒轅君。」

  正在他沈思的時候,武哲光轉過臉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軒轅望嗯了一聲:「怎麽?」

  「軒轅君,既然他們的結束了,那現在該輪到我們了吧。」武哲光沒有等軒轅望同意就長身站起,快步來到劍室中間,向他做了個邀請的手式。

  這種情況下可沒辦法拒絕了……

  軒轅望在心中嘟噥了一聲,緩緩站了起來,慢慢磨蹭到了劍室中間:「那要請武君多多指教了。」

  武哲光伸出長劍,兩人擊劍爲禮,各自退了五步。

  武哲光沒有停下,他又繼續後退,足足到了鬥劍場的邊緣才停了下來。

  鬥劍場的大小並不固定,完全是由劍室的大小決定,華府的劍室是泰武帝專門給他建的,自然規模很大,只是普通試劍的話,完全可以同時容納三四對對手。

  因此,武哲光這一退就距離軒轅望有二十丈以外,相隔這麽遠,讓軒轅望摸不著頭腦。他沒有急於進逼,以不變應萬變是他在面臨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時最佳的選擇。

  武哲光開始前進了,但他不是一步步向前跨,而是用小跑向前沖。軒轅望怔了一下,突然間武哲光將劍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磨擦聲。這個動作軒轅望似曾相識,讓軒轅望微微放下心來,他橫劍戒備,做好了格擋即將到來的攻擊的準備。

  但是,武哲光的疾奔到了距他不足三丈時突然變了,由向他疾沖改爲側撲,而且隨著他身影的晃動,軒轅望突然間發覺,武哲光似乎平空消失了!

  「呵?」

  帶著疑問喝出一聲,軒轅望轉身揮劍,劍風呼嘯,與從背後悄然斬下的一劍撞在一起,砰的發出一聲響。

  「給你猜破了!」

  武哲光的輕笑聲傳了出來,軒轅望心中一凜,對方並沒有因爲被自己破了絕招而沮喪,相反,武哲光的笑聲中透出一絲興奮。

  更重要的是,雖然擋住了武哲光這一劍,軒轅望依舊沒有看到武哲光的身影。

  軒轅望奮力躍起,如托塔一般舉起自己的劍,直指頭上的穹頂。「錚」的響聲中,原本虛無的半空中突然出現了武哲光的身影,但這個影子又是一閃,再度從軒轅望的視線中消失。

  「他的動作竟然快到這個程度!」

  軒轅望抱劍落下,半蹲在地上,心中的警戒更甚了。他剛才連接三次找到了武哲光的方位,這都不是因爲看到了武哲光的動作,而完全憑藉他身爲劍士的感覺。感覺這種東西,不可能永遠正確,而武哲光的身形迅捷,軒轅望的目光幾乎無法捕捉他的動作,如果不能找到控制他的方法,萬一自己的感覺出現錯誤,那便會讓自己陷入極度危險之中!

  軒轅望微微閉上眼,既然視覺跟不上對方動作,那就不用視覺了吧。

  但是,和他想的不一樣,他並沒有感覺到武哲光的氣息,武哲光上次在扶英與崔遠鍾交手時,自己還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便現在他完全收斂起來,像是一柄藏在劍鞘中的寶劍,別人無法知道它的鋒利程度。而當人們能感覺它的鋒芒時,便是它已經出鞘利刃相向的時候了。

  在軒轅望一片空蒙的腦海中,突然間電光閃過,他感覺到對手的氣息了,那也是對手向他攻擊時露出的殺氣!

  當他感覺到這殺氣時,旁觀的崔遠鍾輕輕吸了口氣,因爲他看到武哲光已經出現在軒轅望背後不足一丈處,而他的劍與軒轅望背心的距離不足一尺!

  躲不掉了!

  崔遠鍾腦子裏掠過這個想法,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軒轅望的動作再快,也無法躲過這一劍了。

  軒轅望沒有選擇躲,他反手背劍,劍身平貼在背上,「錚」一聲脆響,武哲光的劍恰恰刺在軒轅望的劍身上,讓軒轅望身軀向前跌撞了一步。

  「好呵!」

  軒轅望雖然樣子有些狼狽,但他破解武哲光這一劍的方式卻巧妙無比,諸葛眠風忍不住喝彩,而沈醉雲則目光閃閃,大概這一擊讓他想起了什麽。

  武哲光並沒有停留,他眯眼縮身,再度從疾轉過來的軒轅望眼前消失了。軒轅望防守的很嚴密,在這種情況下繼續攻擊,萬一給軒轅望抓到反擊的機會,自己再想在他面前消失就困難了。

  「一擊不中,遠揚千里」,這是古代刺客們的風範,扶英的劍技原本就是他們傳過去的,因此,武哲光運用的正是最正統的扶英劍技。

  這讓軒轅望極不適應,他開始冒險轉身,本來就是爲了誘敵,武哲光的動作極迅捷,如果不能吸引他近身並粘上他,自己幾乎就無法反擊了。

  這個傢夥,始終就繞到自己的身後去啊!

  一面在原地緩緩轉動身軀,軒轅望一面在傷腦筋,他知道自己這樣無法搜尋到武哲光,但至少這比站在原地等待對手攻擊要好。這樣可以迫使武哲光也不停地運動,畢竟,他繞著自己疾奔是極爲消耗體力的。

  正是如此!武哲光這樣疾跑,他的體力很快就會耗盡,也就是說,他的忍耐比自己更有限。

  情勢似乎一瞬間逆轉了,原本對武哲光束手無策的軒轅望臉上恢復了從容鎮定,他嘴角甚至有了隱隱的笑意。

  始終跟隨在他背後的武哲光當然看不到這點,但他卻可以發覺軒轅望的動作更舒展柔和,與開始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似乎找到了對付我的辦法……哼哼,如果這麽簡單就給你找到背擊術的對應之法,我這兩年來行遍了扶英不就白廢了麽?」

  武哲光當然明白自己這種被稱爲背擊術的戰法的弱點,他並沒有指望能夠以此來戰勝軒轅望,他需要的是使軒轅望迷惑而已。

  當軒轅望再度感覺到背後冰冷的氣息時,他回劍反撩,兩劍撞在一起,軒轅望立刻轉身,可是武哲光依然迅速奔開了。軒轅望於是又開始在原地打轉,等待著武哲光耗盡自己的體力。

  「武哲光在扶英是年輕劍士中極出類拔萃的,他的劍技其實與我和遠鍾不相上下,他在扶英被寄予厚望,有人說他人如其名,哲光哲光,智慧之芒的意思,他怎麽會不明白自己的弱點,還這樣堅持下去?」

  一面轉動,軒轅望又開始分析對手,劍士之爭不僅僅是勇氣與技巧的較量,更是智慧的對決,若是說勇氣與技巧只是基礎,那麽加上智慧往往能讓一個劍士發揮出數倍於己的實力來。

  「不對,他一定另有打算!」

  當軒轅望感覺到背後第三次傳來武哲光攻擊的殺氣時,他猛然間靈光開悟,武哲光這看似固執的選擇之後,還隱藏著其他的東西!

  回手,絞腕,軒轅望依舊轉身。武哲光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的暴喝聲傾刻間象雷一般在劍室中滾動!

  「我前兩次都沒有乘機追擊,就是讓你誤以爲我要跟你耗下去,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假做真處真亦假,這便是兵法之道,也是劍技之道,這第三次,我就要讓你大吃一驚!」

  這個念頭在武哲光腦海裏一閃而過,他的劍迎著軒轅望轉動的身軀指向他的後腰,這正是軒轅望無法回劍格擋的弱點,也是軒轅望轉身送上他劍尖的弱點!

  越是到這樣危機時候,軒轅望的腦子反而越是清明,他已經意識到武哲光別有圖謀,現在更是完全明白了武哲光的打算。這種虛虛實實的劍技,原本是他最拿手的,武哲光用來對付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吧。

  「嘿!」

  夾在武哲光炸雷一般的吼聲中裏,軒轅望的聲音很輕,避無可避擋無可擋,唯一的選擇就是盡可能讓自己受到的傷害有相當的代價。他沈臂回劍,在武哲光刺中他腰的同時,他的劍也接近了武哲光的右臂。

  「我這一劍能重傷他,卻無法使他立刻失去戰鬥力,他那抹來的劍刃如果劃中我的右臂,我便不能再用劍了……」

  腦子裏立刻判斷出結果,武哲光忍不住暗罵了一聲狡猾,如果是生死之爭,那麽軒轅望定然輸了,自己大可以刺中後遠揚。但限於鬥劍場中,自己如果失去了劍,面對軒轅望徹底失去戰力前的反撲,自己根本沒有格擋反擊的餘力……

  刺殺的劍技畢竟不是鬥劍的劍技呵。

  武哲光在一瞬間的天人交戰中,還是選擇了回避,他的劍不甘心地偏開兩寸,在軒轅望腰間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而軒轅望的劍則只割開了他的袖管。

  正是這不甘心,讓武哲光失去了從軒轅望眼前遁走的最佳時機,當他發覺自己已經與軒轅望面對面時,才猛然想起這與自己最初設想的不符。

  正面較量,自己可沒有擊敗軒轅望的把握!

  但情形已經由不得他了,軒轅望跨步,擰腕,遞肩,動作一氣呵成。旁觀的崔遠鍾猛然屏住呼吸:「來了!」

  確實來了,這神奇劍式軒轅望至少有半年沒有施展過了,無論面對的是怎麽樣的對手,軒轅望都不曾用過這一劍。一來他劍技已經達到一個極高的境界,普通劍式在他手中也擁有超強的威力,二來他也不願意過於依賴這一古代劍式,任何一種劍式的威力在於別人不習慣它,如果這劍式別人經常看到,那麽它的威力就會變得有限了。

  無數道劍芒呼嘯著向武哲光撲來,武哲光覺得眼前像是面對著無邊無際的竹林,萬根勁竹以極快的速度在他面前生長,讓他目不暇接。

  「糟……」

  武哲光並沒有放棄最後的掙扎,他揮灑出一道劍瀑,在自己面前形成一面光盾,與軒轅望劍上的光芒對撞於一處,發射出星星般的光芒。清脆的連珠一般的劍擊聲中,武哲光大汗淋漓,他都不知道自己揮出了多少劍,也不知道自己格擋了多少軒轅望多少劍,他只知道自己在這狂風驟雨一般的攻擊中,除了本能地揮劍外什麽都不能做了。

  「果然……」兩人停手之後,武哲光只說了兩個字便默然不語,雖然軒轅望用極狡猾的戰術迫使他收回能取勝的一劍,但當自己給了軒轅望反擊之機後,他的反擊讓自己根本沒辦法抵擋。

  華閑之也暗暗說了聲僥倖,自己勝在比武哲光更清楚這是一場試劍而不是一場生死之搏,如果是生死之搏,自己已經死在當場了吧。

  這一戰兩人都是想出奇制勝,但最後的結果是軒轅望僥倖獲勝,這也讓兩人心中暗凜,兵法之道以正合以奇勝,一味追求出奇的結果,很有可能便象武哲光在這一戰中遭遇的那樣,勝利看似就在眼前卻最終失之交臂。

  氣氛有些冷了,已經緩過氣來的諸葛眠風哈哈大笑起來:「這麽快就分出勝負了,不過癮,不過癮,再來一順試試吧!」

  比起崔遠鍾與諸葛眠風的激鬥,軒轅望與武哲光的只能算是一瞬間結束的遭遇戰,但兩人都沒有再戰第二場的興趣,這一戰中有些東西他們都需要時間好好思索。

  「我們暫且告辭吧。」武哲光向軒轅望行了個禮,又向崔遠鍾行了禮:「多謝二位指點。」

  「咦,怎麽就走,我還沒有和你交手呢!」

  崔遠鍾有些驚訝,他嚷嚷著說道,但是武哲光只是回了個淡淡的笑:「崔君,我至少要在貴國呆半年,有的是與崔君交手的機會呢。」

  將武哲光等人送出門外,軒轅望並沒有急著回去,而是陪他們在街上前行。一路上雙方各自談了一下分別後的經歷,對於世事的變化都有幾分感慨。

  依依揮別之後,軒轅望與崔遠鍾回到華府,才進門就怔了一怔,府中的衛兵至少增加了兩倍,出現這種情況,唯一的可能便是泰武帝又來了。這讓軒轅望有些不解,以前華閑之在時,泰武帝常來與華閑之詳談,但華閑之去世後,泰武帝忙於政務,來的次數就少了許多,更何況現在他來還找誰談話呢?

  泰武帝是在華閑之的書房裏見的二人,他拿著一本華閑之留下的書,正在有滋有味地看著,見了二人便讓二人坐下。在他面前,崔遠鍾與軒轅望並不拘禮,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遠鍾,你精神總算好起來了。」看到崔遠鍾鬥志昂揚,泰武帝有些欣慰:「你跟隨閑之最久,閑之在御林軍的劍技教頭一職,你必須接下來了。」

  華閑之在時,這個職業有名而無實,華閑之並沒有真正去教過御林軍劍技,倒是五個弟子出於好玩去與御林軍打過交道。泰武帝的安排軒轅望還是理解的,華閑之算是爲泰武帝而死,不好好安頓他們泰武帝也會於心不安吧。

  「你現在去外邊找找陸堂,他是御林軍的總管,讓他帶你去見見你的弟子們吧。」泰武帝接下來的話則讓軒轅望吃了一驚,泰武帝的用意與其說是安頓崔遠鍾,倒不如說是要打發崔遠鍾離開,難道說他有什麽事情要單獨同自己說麽?

  果然,崔遠鍾離開之後,泰武帝輕輕用手指彈著桌子,顯得十分煩惱,再沒有開始的從容。過了會兒,他突然道:「扶英國派使者來了,阿望,你知不知道?」

  軒轅望欠了欠身:「知道,我們見到隨使者而來的劍士了。」

  「隨使者而來的劍士……嘿嘿,他們這麽急麽?」

  泰武帝冷笑了一聲,這讓軒轅望有些不解,看到軒轅望疑惑的表情,泰武帝哈哈一笑:「其實這些人是來擊敗你們好宣揚他們扶英國威的,畢竟你們在扶英時讓他們很沒有面子!」

  軒轅望這才恍然,難怪武哲光他們迫不及待地去劍會,難怪他們跟在崔遠鍾後來到這兒,難怪自己覺得他們在試劍時還有所保留……他們說是來試劍的,還不如說是來覰視虛實的。

  「哼,他們倒挑的好時機,閑之一去,他們就來了,想乘火打劫是不是,我是那麽好佔便宜的麽!」一邊發著牢騷,泰武帝一邊皺著眉頭,如果華閑之在,華閑之自然會替他出謀劃策,他熟悉扶英虛實,對於如何應付扶英使臣當然成竹在胸,而現在朝中的人比起他可都差遠了。

  「陛下,我倒以爲,扶英人這次來未必是乘火打劫,老師才去幾日,他們絕對不會是得到老師去的消息而來,只不過正好趕上罷了。」

  軒轅望對此卻有不同看法,泰武帝眼前一亮,他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只不過扶英國書裏傲慢不遜,讓他積了一肚子怒火而已。

  「你說說看,你是怎麽想的。」

  「扶英其實也很難過,島國狹小,物力貧乏,雖然在新政與引用魔石之技上先我一步,但論及長久,遠遠不如我大余。因此,扶英對我是又愛又恨,愛我神洲地大物博,恨我民衆占了這豐饒的土地江山。我想他們此來,能佔便宜便佔便宜,但更大的目的還是觀察我朝新政,如果我朝新政得宜,他們便會主動修好,如果相反,他們便會乘虛而入……因此,關鍵不在於他,而在於我。」

  泰武帝呵呵一笑,點了點頭沒有做聲,軒轅望說的與他想的完全一致,軒轅望能有這樣的眼光,也讓他很是歡喜。

  閑之也算是後續有人,如果讓阿望多鍛煉兩年,未必不是第二個華閑之呢。

  想到這裏,泰武帝目光炯炯地看著軒轅望,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阿望,能否做我的劍技師范,留在朝中幫我?」

  身爲一國之帝,他如此詢問已經是相當禮賢下士了,換了任何人,都會感激得立刻答應。

  但是軒轅望卻遲疑了一下,他捫心自問,自己能做得比華閑之更好麽?

  不能,無論是學識氣度,無論是智慧能力,自己與華閑之都相距甚遠。自己傾盡全力,或許能在劍道之上,沿著華閑之走出來的路走的更遠,但在朝堂之上,自己怎麽可能取代老師的位置!

  泰武帝需要的,只不過是老師的影子而已……

  「陛下錯愛了……我只不過是一個劍士,爲陛下效力那是我理所當然的事情,我能拜入老師門下,靠的就是陛下推薦……但國中大事,每一件都干系到千萬人生計,我又非老師那樣的天縱之才,對陛下沒有任何用處……」

  軒轅望的推託讓泰武帝相當失望,他甚至露出一絲惱怒,但看到手中的書時,又悄悄歎了口氣。

  「陛下,恕句直言,老師只有一個,永遠不會有替代品。」

  軒轅望最後這一句異常尖銳,讓泰武帝錯愕不已,他揮手示意軒轅望出去,獨自坐在書房之中,看著手中書上熟悉的字跡,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軒轅望說得不錯,即使他留了下來,自己還真能將他當作閑之麽?閑之只有一個,那是天一無二的,是老天賜予自己、賜予大余的珍寶,可惜的是,自己和大余都不曾珍惜這件珍寶,失去了他,是再也找不著替代品了呵!

  離開書房,軒轅望迎面遇上了柳孤寒,柳孤寒盯著他一會兒,然後露出難得的微笑:「你拒絕了?」

  「嗯!」

  在華閑之的弟子中,最聰明的其實是這個冷冰冰的柳孤寒吧,他猜測出了泰武帝此來的用意,也猜到了軒轅望的反應。他似乎對自己的反應相當滿意,竟然露出了笑容呢。

  「榮華富貴又怎麽樣……」

  悄悄扔下了這樣短短的一句話,柳孤寒又無聲無息地離開,軒轅望猛然停住了腳步:「孤寒爲何會對自己拒絕泰武帝如此高興?」

  是的,孤寒心中對泰武帝還是有極度不滿吧,老師是爲了他和他的江山而犧牲的,死後的哀榮根本不能挽回老師的生命,泰武帝將老師放在擋箭牌的位置之上,原本就是早有必要時犧牲掉老師的用意呵。孤寒並不僅僅是高興自己拒絕了泰武帝,更高興的是,自己不必再走老師的道路,不至於象老師那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自己之所以拒絕泰武帝,大約在內心深處也是想到了這一點吧。

  「醉雲,傅劍宗的行蹤,你應當知道吧。」

  只有沈醉雲與諸葛眠風在一起時,諸葛眠風的表情有些陰沈,他悶聲悶氣地問道。

  沈醉雲回答他的表情更爲陰沈:「那又如何?」

  諸葛眠風看著他,怒火在胸中翻騰,他恨不得揪住沈醉雲的衣領痛打他一頓,但他還是強行壓制住自己的怒火。

  就算打他一頓又有什麽用呢,自己和他一樣,都是失敗者呵,與那個人競爭的失敗者……

  「醉雲,我們都輸了,我在扶英幾年未曾回國……因爲我的心情和你一樣。」

  諸葛眠風的肺腑之言並沒有換來沈醉雲的同等回應,相反,沈醉雲露出幸災樂禍的譏嘲:「是麽,你是輸了,我可還不曾認輸!」

  「哈哈,死鴨子嘴硬有什麽用處,傅劍宗抛棄你我,最後還是選擇了趙冰翼,你我都是被淘汰的貨色罷了。而且,我看你現在很不得志,你當年萬丈豪情要憑一己之力重振劍技,現在呢?」

  被諸葛眠風的話刺中了痛處,沈醉雲臉一刹那間變紅了,但他只是握緊了拳:「你呢,投靠了異國的主子,就在我面前得意忘形麽?我雖然落魄,但絕不食異國之粟!」

  兩人怒目相視,對瞪了良久,終於都將臉別到一邊去,心中不知不覺泛起了幾分感慨。

  想當初,他們是多好的朋友呵,但現在再見面,每一句話都是刺傷對方的,難道說劍士之間的關懷也同他們的劍一樣銳利,讓他們的朋友遍體鱗傷麽?

  「跟我走。」

  沈醉雲突然惡聲惡氣地說道,這讓諸葛眠風一喜,沈醉雲讓他跟著,讓一定是帶他去見傅苦禪了。

  雖然沒有被傅苦禪選中成爲真正的門人弟子,但他們對傅苦禪的尊敬就如劍道弟子對華閑之的尊敬一樣,也正是因此,當聽崔遠鍾自不量力地說要挑戰傅苦禪時,諸葛眠風毫不遲疑地拔劍應戰,用自己的劍來維護自己尊敬的人。

  但當他們在一處宅院裏見到傅苦禪時,他們卻一個字都沒有提這件事情。有些事情,你只能去做,而不能說出來的。

  「你們來了。」

  閉目瞑思良久的傅苦禪睜開眼,看著恭恭敬敬立在自己面前的這兩個年輕劍士,他臉上仍是那副愁苦的表情,似乎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沒有一件事值得他開心一般。

  「劍宗,我從扶英回來了。」

  在向傅苦禪行禮時,諸葛眠風聲音有些哽咽,他在扶英多次想過與傅苦禪見面時會是什麽樣子,每一次都和現在一樣,傅苦禪仍是這副冷冷淡淡的神色。

  「唔,隱劍齋法師還好吧。」只不過瞄了諸葛眠風兩眼,傅苦禪就明白他這段時間跟隨在哪個人身邊:「他的隱劍決相當可觀,但不適合你。」

  「是,隱劍齋法師也是如此說的,我只是向他學習劍理。」諸葛眠風對此並不覺得驚訝,傅苦禪仗劍橫掃天下,有些特長的前輩劍士他幾乎都會過,扶英也不例外,對於這些前輩劍士的特點他是了如指掌。

  「扶英也就只有一個隱劍齋法師,其他的人……」傅苦禪稍稍思考了一下:「他們的劍士入世太深,劍技辛辣卻氣度不夠。」

  「傅劍宗,華閑之的弟子崔遠鍾托我給劍宗送一封信。」

  見傅苦禪又沈默了,沈醉雲輕聲說著拿出了崔遠鍾的信,傅苦禪沒有接,在聽到華閑之這個名字時怔怔出了會神,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沒有同華閑之交手吧。

  「他說了什麽?」如果不是華閑之的弟子,傅苦禪乾脆就懶得理會這件事情了。

  「他想向劍宗挑戰,替華閑之與劍宗一戰。」

  「哦?」傅苦禪露出稍稍的驚愕,諸葛眠風接著補充道:「我聽他口出狂言,便和他試了一場劍。」

  「你敗了。」傅苦禪上上下下看了他一會兒,淡淡地說:「你或許留有餘力,但對方也一樣,對方保留得比你更多。」

  僅從自己衣襟上的破損就能看出當時的情形,傅劍宗的這份眼光……

  諸葛眠風不得不承認,傅苦禪說的沒錯,雖然他對於傅苦禪的評價還有些不服氣,但也不敢多說什麽。

  「向我挑戰……」傅苦禪輕輕哼了一聲,突然露出一絲輕蔑:「告訴那小子,我不與華閑之的替代品鬥劍。」

第五章 我即我

  「不與華閑之的替代品鬥劍!」

  當沈醉雲轉述傅苦禪這句話時,崔遠鍾呆在那兒半晌沒有言語。

  他不是沒有作被拒絕的心理準備,但沒有想到會被用這樣尖銳的語言拒絕。他畢竟還年輕,沒了華閑之,他自己還很難明白傅苦禪話語中的真意。

  對他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沈醉雲也有些懊惱,如果不是諸葛眠風也在,自己一定會將話說得委婉一些,但諸葛眠風可不會管那麽多。

  「不與華閑之的替代品鬥劍……」

  在羞惱、憤怒之後,崔遠鍾也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自己一廂情願地向傅苦禪挑戰,在自己看來,他不能與老師交手當然會同意與自己交手,但實際上卻不是如此。

  「算了,沒有機會向傅劍宗請教,就老老實實與我試劍吧!」諸葛眠風哈哈一笑,拍了拍崔遠鍾的肩膀:「我說崔遠鍾,走吧!」

  軒轅望無奈地聳了一下肩,這樣的結果對於崔遠鍾或許才是最好的,現在還不是他挑戰傅苦禪的最佳時機呵。不過,傅苦禪的話也太刺人了,對一個晚輩,有必要這麽苛刻麽?一代劍宗,卻如此氣度,不能不讓軒轅望扼腕。

  細細思索傅苦禪留給自己的印象,軒轅望總覺得傅苦禪不應是這樣的人。當年在華州府時,趙冰翼還有些少女的刁蠻,而傅苦禪則相當寬和,給自己的印象是很不錯的。

  想到過去的事情,軒轅望不禁摸著自己的劍柄,心中泛起一陣柔情,就是那個時候,這柄劍和緋雨來到自己身邊,自己的命運也因之改變。

  「軒轅……軒轅兄。」

  沈醉雲沒有跟著崔遠鍾與諸葛眠風離開,他在一旁偷看著軒轅望的臉色。看見軒轅望發呆,他喚了一聲。

  「啊……什麽事情?」

  對沈醉雲談不上好感,這個人有些詭譎,他給軒轅望的印象就遠比不上諸葛眠風,甚至不如武哲光。但軒轅望並不喜歡給人臉色看,因此他淡淡地回應道。

  「沒有其他的事情,只是看到軒轅兄在發呆,想問一句,軒轅兄有什麽困難,需不需要我助一臂之力。」

  沈醉雲微微笑了,說實話,軒轅望沒有拒他於千里之外已經讓他很意外了,他與軒轅望畢竟還有那麽一段恩怨。

  「沒有什麽,只不過想到一些事情而已……」看了沈醉雲一眼,雖然沒有交情,但對方一番好意,軒轅望還是有些感激的:「我曾經見過傅劍宗一回呢,雖然時隔六七年了,但他的風範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是麽?」沈醉雲神色一振:「傅劍宗也好,華先生也好,他們是當之無愧的劍技名人,無論是劍技還是風範,都堪爲後代凱模。」

  他迎合軒轅望的意思說下去,軒轅望心中覺得他並不象往日那樣面目可憎了。兩人聊了會兒,沈醉雲笑道:「不知道他們如何了,要不要去看看?」

  「這兩個傢夥,不打到精疲力竭不會停吧。」軒轅望搖了搖頭:「你先去看看吧,我還有些事情。」

  「如果需要幫忙就說一聲。」留下這樣一句話後,沈醉雲便離開了軒轅望,當他背對著軒轅望時,臉上微微露出得意的笑容。

  在京城年輕一代劍士中,沒有誰比他更關注劍道弟子們,劍道弟子們與泰武帝的親密關係一直讓他羡慕不已。他非常想通過劍道弟子得到接近泰武帝的機,他深信只要有這樣的機會自己就能獲得泰武帝的賞識。本來他是打崔遠鍾的主意,但這些日子以來,他發現華閑之去世之後,軒轅望成了五弟子中的核心人物,因此便將目標轉向軒轅望。

  對此,軒轅望一無所知,他雖然聰慧,卻因爲身在局中而未能看清一切。他此前對沈醉雲沒有什麽好感,但也談不上太大的惡感,因此對於沈醉雲的變化不以爲意。

  值得軒轅望動腦筋的事情還有許多呵。

  接下來的日子,諸葛眠風與沈醉雲幾乎天天來訪,而武哲光偶爾也隨他們前來。每次來了就是拉著崔遠鍾與軒轅望試劍,崔遠鍾因爲被傅苦禪拒戰而又陷入沈默,整日都將精力投在劍室之中。

  除了他們之外,華府還有許多訪客,大多是聽說華閑之與傅苦禪之戰而入京觀戰的劍士,這些劍士對於華閑之的新政並不明瞭,但卻知道因爲華閑之的緣故各地駐軍紛紛延請劍士擔當劍技教習,這讓許多瀕臨走投無路的劍士又有了生計。因此,他們在得知華閑之遇刺後紛紛趕來吊唁,軒轅望在忙於招待之餘也頗覺幾分欣慰。老師所作所爲,終於是有所回報的。

  「軒轅少兄,這次我們來除了吊唁華先生外,還有一件事情要麻煩軒轅少兄。」

  說話的是何惜吾,這位在劍聖戰中主動認輸的劍宗,再次千里迢迢趕到京城,他這次兩有兩個用意,一是看華閑之與傅苦禪的決戰,另一個則是在對軒轅望說的事情。

  這位劍宗讓軒轅望頗有好感,不僅因爲他在劍聖戰時光明磊落的表現,他在同自己這樣的後輩說話時也相當平易。當然,軒轅望是不曾親眼見過何惜吾的狂態,也不知道何惜吾等他平易另有原因。

  華閑之英年早逝對於劍道而言既是不幸又是幸運,不幸在於軒轅望他們太早失去了自己的指路人,幸運在於劍道這時還不算是一個完整的門派,沒有別的劍技門派那樣複雜的利益衝突與矛盾。劍道五弟子並沒有因爲華閑之死後留下的權利産生爭執,而是很自然地進行了分權:由軒轅望處理衆多冗雜的事務。

  當然,這並非軒轅望自己所願,只不過他暫時還早不到人能肩起這一切而已。

  「請何劍宗吩咐吧。」軒轅望一邊說一邊欠了一下身,表示自己對這位劍宗的敬意。

  「我有個弟子,今年才十四歲……」何惜吾笑了笑,微微眯起了眼睛:「這孩兒天賦極佳,跟了我才五年,我便覺得沒有什麽可以教他的了。」

  軒轅望心中一動,隱約猜到了何惜吾要說什麽,果然,何惜吾道:「華閑之先生開創劍道,我以爲他不是開創一個新的門派,在華閑之先生眼中,只怕沒有什麽門派之分,因此,我想讓這個孩兒投入劍道門下……」

  軒轅望默然不語,心中難以抉擇。何惜吾看著他的眼睛,極爲誠懇地道:「軒轅少兄,那孩兒沒有福分,不能受到華先生親自指點,但若是能得到崔遠鍾少兄或者軒轅少兄的指點,於他也是萬分幸運的事情。因此,我想將這孩兒託付給少兄,讓他拜在少兄門下,如何?」

  對此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軒轅望還是覺得有些難堪,他才二十出頭,怎麽好收個弟子,無論是自己還是崔遠鍾,都還處在成長時期,收弟子的事情至少要再過十年吧……

  「何劍宗,我與遠鍾劍技低微,失去老師指點後自顧尚且不足,收弟子一事……如果勉強的話只會耽誤了令高徒呵。」軒轅望最終還是決定委婉拒絕。

  「軒轅少兄不必急於拒絕,華先生開創劍道,總希望你們這些弟子將之光大,但劍道門下只有你們五人,如果不增加數量如何將華先生的劍道傳承下去?難道說你們只希望劍道二代而終嗎?」

  何惜吾這一番話說得極爲尖銳,讓軒轅望心中一凜,這才知道何惜吾此前給自己的印象未必是真實的。但何惜吾的話也有道理,劍道終究是要發揚光大的,而發揚光大終究是需要人力。

  「何劍宗,正如你所言,劍道並非一個門派……」軒轅望思忖良久,緩緩說道:「在一定程度上,劍道只不過是一種想法,只要認同這種想法,便可以說是劍道門下。」

  「因此,光大劍道並不在於我的同門有多少,而在於有多少人認同劍道的想法。」

  比起何惜吾的言語,軒轅望的話要平和得多,但何惜吾還是從中感覺到了一種棉裏藏針的壓迫。他定了定神,終於開始正視眼前的年輕劍士,心中頗有幾分感慨,華閑之雖然去了,可留下了一個也是相當厲害的年輕人呵。

  「軒轅少兄,不知華先生的劍道終究是哪樣的一種想法?」何惜吾暫時回避了問題,而是饒有興趣地問道。

  「老師有老師的想法,在我看來,他的劍道,便是以智慧之劍救天下蒼生……」軒轅望先是怔了一下,然後隨口說了出來。

  「那麽軒轅少兄、崔少兄,也都是立志要用劍救天下蒼生的嘍?」

  何惜吾的話語帶著濃濃的譏意,軒轅望斷然搖頭:「老師有老師的劍道,我有我的劍道……」

  說到這兒的時候,軒轅望突然愣了一下,他突然間明白,傅苦禪爲何要那樣尖銳地拒絕崔遠鍾的挑戰了。

  他並不拒絕崔遠鍾自己的挑戰,但是,對於做爲華閑之替代品的崔遠鍾的挑戰,他是毫不客氣地拒絕。換言之,如果崔遠鍾以自己的身份去挑戰的話,那麽傅苦禪不會拒絕!

  他的失神看在何惜吾眼中,何惜吾又微微眯了下眼睛:「軒轅少兄,那你的劍道又是什麽想法?」

  「更強。」軒轅望回過神來,用了簡短的兩個字表明自己的觀點。

  「更強?每個劍士都在追求更強……」何惜吾不以爲然地道。

  「我說的更強,並不僅僅是劍式變化上的更強,而是個人意志的更強,不僅僅是劍技場中的強,而是在生計奔波中的強。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能在劍士在鬥劍場上一般,追求更強,爲此愈挫愈勇百折不撓!」

  軒轅望有些激動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說起自己對劍道的理解:「前些年在東都時,我曾見過一位少女劍士,即使家中尊長以綱常禮儀副她放棄劍技,她也未曾放棄;我曾見到失意的劍士,於窮困潦倒之際立志奮發,爲自己賺得了若大的家當仍不忘助人;我也曾見到許許多多如何劍宗這樣的劍士,雖然劍技衰微生計困頓,卻仍然緊緊握著劍……這些,都是我說的強。我只是希望,這種強不僅僅是劍士有的,每個大余國的普通百姓也有!」

  何惜吾默然不語,軒轅望說得不是什麽大道理,他說的事情何惜吾自己見到過。大變革的年代裏,無數人都在時代的風暴中茫然失措,無數人都在哀歎生適末世,無數人都沈睡在舊日輝煌的記憶中不願醒來,這一切的原因無非是大夥都覺得無所是從,不知道自己應做什麽。軒轅望那簡單的道理卻給他們找到了答案:將自己的事做得更好,堅強地活下去。

  就這麽簡單,但這便是這個時代的最強聲音。

  深深向軒轅望伏下身去,良久何惜吾才又坐正來:「多謝指點,軒轅少兄的劍道,必然能讓我那孩兒獲益菲淺。我只有一事還要請少兄允許……」

  軒轅望側過身,不敢受他的禮:「何劍宗請講,力所能及決不推辭。」

  「那孩兒還會跟著我,但我會常令他來此受軒轅少兄與崔少兄等的指點,那孩兒日後對人說起自己時,我希望少兄允許他自稱是劍道門下。」

  軒轅望並不明白何惜吾爲何如此固執,就象他不明白沈醉雲爲何會有轉變一樣。他不知道,在這劇烈動蕩的年代裏,有眼光的人都已經看出,如果劍技再不革新,必然會隨著時代一起消亡,最多還在富貴人家的茶餘飯後象戲子一樣表演以換取殘羹冷炙而已。革新的力量已經出現,那便是劍道,沈醉雲也好何惜吾也好,都是想搭上劍道這魔石之車,免得淪爲歷史餘燼而已。

  雖然何惜吾的劍技,放眼整個神洲大余國也算是極出色的,但是,再出色的個人,又如何能與時代之潮抗衡?大勢所趨,順之者生,逆之者亡呵。

  「沈兄,請替我將這封信交給傅劍宗。」

  沈醉雲錯愕地看著崔遠鍾,上次被拒絕不過十日,崔遠鍾又將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難道說他還想遭遇上次那樣的羞辱麽?

  「崔兄,不是我不幫你,但如果傅劍宗仍然不肯接受的話,有可能連帶著我也要挨駡……」思忖了會兒,沈醉雲決定還是將可能的後果向崔遠鍾說清楚來:「傅劍宗的脾氣……一向不喜歡別人拿同一件事三番五次去纏他,這樣做令我很爲難。」

  崔遠鍾臉上露出憤憤的神情,他之所以在十天之後再次挑戰,是因爲他向傅苦禪挑戰被拒絕的事情傳開了,當面沒有人說什麽,但在崔遠鍾還是隱隱聽到了別人在背後的嘲笑。或是笑是自不量力,或是嘲他被拒得乾淨利落,這讓崔遠鍾極爲憤慨。他的自尊心原本就很強,巨大的壓力讓他不得不寫了第二封挑戰信。

  與第一封挑戰信不同,這封信措辭很激烈,談到自己在上次挑戰被拒後受到的壓力,不無怨尤之言。最後甚至於質問傅苦禪,如此對待一個後生晚輩,是不是害怕晚輩取代他的地位。

  「沈兄,還請你轉交給傅劍宗,也不必多說什麽,就當是我給他的一封平常信件吧。」

  崔遠鍾低下頭,沒有讓沈醉雲繼續關察自己的表情。沈醉雲深深一笑,他心中隱隱有個主意,但要實現這個主意還是依著崔遠鍾的意思好。

  「那麽,我就再幫崔兄一次吧……但是結果如何,我可不好說。」

  沈醉雲答應下這件事情,讓崔遠鍾舒了口氣。但第二天,沈醉雲帶來的回復依舊讓他極爲失望。

  「傅劍宗看了你的信,他說……他不與不存在的人鬥劍。」

  「不存在的人!」崔遠鍾像是被點著了一樣跳了起來,上回說他是替代品,這回說他是不存在的人,傅苦禪連續兩次羞辱自己,他這是什麽意思?

  號稱三十年來第一劍的傅苦禪,竟然是這樣的人物!

  崔遠鍾暴跳如雷,沈醉雲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來:「崔兄,我只是轉述傅劍宗的原話而已。」

  「這我知道,傅苦禪他這樣瞧不起我……他竟敢這樣瞧不起我!」崔遠鍾用力握著自己的劍,恨不得傅苦禪就在自己面前,那自己定然會毫不猶豫一劍刺死他。

  沈醉雲沈默了會兒,然後莞爾一笑:「崔兄,這事情還是算了吧。」

  「決對不能算了!」崔遠鍾瞪著雙眼,開始轉動腦子,他想不明白傅苦禪爲何如此輕賤自己,但他可以想出找到傅苦禪的方法。崔遠鍾深信,只要自己當面面對傅苦禪,那麽自己一定能讓他拔出劍來。

  「沈兄……恐怕還要麻煩你帶我去見傅苦禪。」脾氣大壞之下,崔遠鍾甚至連禮貌都不顧了,直呼傅苦禪的名字:「我要當面質問他……」

  「崔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如果我帶你去打擾傅劍宗,以後我還如何去見他?」沈醉雲面色不愉地打斷了他:「我說了,這事情暫且到此爲止。說起來確實奇怪,傅劍宗雖然高傲,卻很少如此對待一個年輕人……」

  他嘴巴上說這事到此爲止,但最後被的那句話卻是火上澆油,崔遠鍾更是惱怒異常,而且惱怒中還夾著一些詫異,傅苦禪爲何單單這樣對等他。

  「唔……」

  雖然沒有辦法通過沈醉雲找到傅苦禪,但是還有其他辦法可以找得到……畢竟,自己御林軍劍技教習的身份還是有些作用的,至少可以動用官府的力量。

  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崔遠鍾並沒有再與沈醉雲在這件上糾纏。當沈醉雲走後,他立刻去了御林軍中,將這件事情委託給御林軍的一個軍官。

  自從華閑之遇刺後,御林軍便被徹底整編過,辦事的能力也提高不少,不到兩天,那軍官便將崔遠鍾想要的消息帶了過來。

  「遠鍾,你怎麽了?」

  次日早上,軒轅望發覺崔遠鍾難得地安靜下來,既沒有拉著自己去試劍,也沒有與石鐵山在一直練習,與他這些日子來的習慣不符。軒轅望雖然忙碌,卻也起了疑心,因此問了一句。

  「哦,沒有什麽。」

  崔遠鍾哈哈一笑,表情相當輕鬆:「阿望,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軒轅望搖了搖頭,長長歎了口氣,雖然只是五個同門而已,但加上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還是相當煩人的。想了想,軒轅望道:「遠鍾哥,有些事情我可以做主,但有些事情還必須我們一起商量,你別把什麽事都抛開不管,說實話,過些日子我就要離開了。」

  崔遠鍾深深笑了笑,自己今天去挑戰傅苦禪,如果被傅苦禪殺死的話,那麽軒轅望就無法離開了……

  心中突然一凜,自己還沒有見到傅苦禪,怎麽先起了這樣不吉的念頭!崔遠鍾搖了搖頭,像是要把那種可怕的想法遠遠甩開一般:「不說了,我出去會兒,等我回來再細細談談吧!」

  「你呵你,一談起這些事情就逃跑!」軒轅望半是無奈半是氣憤地說道,但是崔遠鍾只是背對著他擺了擺手,就徑直離開了。

  「看來遠鍾哥是指望不了什麽的,孤寒與小雪遲早也要離開,那麽只有把事情交等給鐵山了。鐵山憨厚了些,只要按部就班去做,應當不會犯什麽錯吧……」

  帶著無奈的想法,軒轅望去找石鐵山,將一些事情細細吩咐給他聽。石鐵山倒也獨立得早,對於執家生計也有些經驗,兩人談了會兒後,石鐵山又請軒轅望與他試劍。

  正當他們在劍室中鬥得正酣時,沈醉雲突然在御林軍的引領下走了進來,這幾天他天天都來訪,軒轅望已經習慣了,正準備和他打招呼時,卻發現他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軒轅兄,出事情了!」沈醉雲喘著氣道:「崔遠鍾去挑戰傅劍宗了!」

  「什麽!」

  軒轅望猛然想起崔遠鍾早上的異樣,這才恍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抹了一把汗水,追問道:「他是怎麽知道傅劍宗在哪的?現在情形怎麽樣了?」

  「我也不知道,他讓我帶他去見傅劍宗,我拒絕了,但今天一大早,我去傅劍宗處問候,卻發現他也在那兒,而且對傅劍宗出言不遜,傅劍宗似乎很生氣!」

  「走,領我去,然後呢!」

  顧不得換下身上的衣服,軒轅望急匆匆奔出了門,石鐵山跑得比他還快,沈醉雲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跑了出來。一邊跑,他一邊回答道:「我看情形不對,就跑來通知你們了,現在如何了,我也不知道!」

  「真是……」

  軒轅望憤憤地嘟噥了一聲,事實上,自從與何惜吾的一番詳談之後,傅苦禪拒絕與崔遠鍾一戰的原因他已經明白。對於傅苦禪這樣執著於劍術的人來說,與任何一個劍技高手的對決機會他都不人放棄,但是,如果崔遠鍾只是懷著替華閑之出手的心理去挑戰他,那麽這證明崔遠鍾還是存在于華閑之的影子之下,根本沒有一個獨立的自己,這時兩人對決,不僅是對傅苦禪的不尊重,更是對劍技的不尊重。因此,傅苦禪才有那句「不與替代品交手」之說。

  崔遠鍾後來繼續挑戰的事情,軒轅望也是知道的,軒轅望沒有見到崔遠鍾的那封信,自然不知道裏面的措辭,但同崔遠鍾談及此事後軒轅望大致能推斷出那封信的內容。在他看來,崔遠鍾第二次挑戰的理由比起第一次還要不堪,只不過受不了別人背後議論,便非要再挑戰一次,難道說崔遠鍾鬥劍只是爲了別人麽?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自己,雖然抛不開種種情誼羈絆,雖然人活著總要爲他人做些什麽,但是在這之餘,總有一些事情,是完完全全爲自己而做的。這並不是自私,而是每個人終要在歷史中留下完全屬於自己的獨立的印跡。

  這些事情,軒轅望幾次想與崔遠鍾說,但是他覺得傅苦禪不直接向崔遠鍾說明自有他的理由。如果自己與崔遠鍾說起,一來他未必會接受自己的看法,二來若是因此産生逆反作用反而更不好。遲疑之中,軒轅望就想挑一個最佳的時期再和他細談,但崔遠鍾是如此急躁,甚至沒有給軒轅望留下談話機會。

  匆匆趕上了馬車,軒轅望又出了一身汗,沈醉雲坐在他身邊默然不語,只是細細觀察著他。越是觀察,沈醉雲心中就越是嫉妒,這個軒轅望也不過平平而已,爲何他的運氣就是比自己要好,他能拜入華閑之門下,而自己卻不被傅苦禪列入門牆,他能得到泰武帝陛下賞識,而自己卻還要費盡心機來專營門路……

  老天,真是瞎了眼呵!

  馬車按照沈醉雲說的地方疾馳而去,但沒多久,軒轅望突然冷靜下來。他意識到自己過於擔心,與至於沒有仔細思忖傅苦禪了。軒轅望堅信,傅苦禪不是那種容易被激怒的人,而崔遠鍾也沒有激怒傅苦禪的本領,只要沒有被激怒,傅苦禪這種追求完美劍技者是不會在這種情形下與崔遠鍾動手的。

  「應該不會有事……不過,借這個機會,去拜訪一下傅劍宗也好。」看到仍然是一臉惶急的石鐵山,松了口氣的軒轅望安慰道。他的話像是有種奇妙的力量,石鐵山雖然還是擔心,但明顯不那麽緊張了。

  這讓沈醉雲更加不解,他不明白軒轅望爲何能斷定不會有事,他也不明白軒轅望那簡單的一句話怎麽能將石鐵山安撫下來,他究竟有哪種力量,讓別人親近他信任他?

  傅苦禪隱居在京城西南角的一處廟內,地方簡樸,但有座不小的院子。這座廟被樹林掩映著,倒不像是處在京城之中,而像是深山老林裏一樣。軒轅望無心欣賞這在城市之中別具風味的景致,他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即將見到的傅苦禪身上。

  自己曾經見過傅苦禪,而且還相處了挺長的時間,那時自己年紀尚小,根本對劍技一竅不通,體會不到多少傅苦禪的一代劍技名家風範。事隔多年之後再次相遇,傅苦禪是否還記得自己呢?

  想到這裏軒轅望不禁啞然失笑,傅苦禪怎麽還會記得他,當年華州府雲想綢緞莊的一個小夥計?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呵……

  回憶起過去的事情,即使是年輕如軒轅望,也禁不住發出這樣的感慨。

  馬車在廟門口停了下來,石鐵山第一個跳下,也不等軒轅望,他大叫著「遠鍾哥、遠鍾哥」便沖了進去。

  軒轅望搖了搖頭,鐵山還是沈不住性子,但是,他也遲早會成熟起來的。

  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石鐵山的聲音在回蕩,這讓軒轅望心微微一沈,難道說還是發生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麽?在沈醉雲引領下,他大步穿過一叢喬木,卻聽到石鐵山在前頭說道:「遠鍾哥,你在這兒,你沒事吧?」

  「找到了……」

  雖然相信傅苦禪並不會與崔遠鍾交手,但是軒轅望這時還是悄悄松了口氣,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腳步,思忖該如何面對傅苦禪。

  「走呵。」

  沈醉雲催了他一句,軒轅望精神一振,這是自己身爲劍士第一次與傅苦禪相見,不要讓他把自己看輕了。

  他快步走了過去,但是,出乎他意料,傅苦禪並不在這兒,只有崔遠鍾一人呆呆在那兒出神。軒轅望有些失望,自己終究還是沒有見到傅苦禪。

  「遠鍾哥,你說話啊。」石鐵山的催促讓軒轅望從遺憾中清醒過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問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上前去拉了崔遠鍾一把:「遠鍾,你怎麽了?」

  崔遠鍾這才象大夢初醒一般,他回過頭來看著軒轅望:「阿望,我是誰?我爲何活著?」

  「我是誰,我爲何活著……」

  這兩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卻讓軒轅望無法回答,他看著崔遠鍾,臉上浮起了苦笑。

  那位傅劍宗,雖然沒有見到他的面,可是自己已經收到他留下的題了。

第六章 傅苦禪

  「我是誰,我爲何活著……」

  空蕩蕩的曠野中,除了崔遠鍾自己,一個人也沒有。空中響著沈重的聲音,像是夏日天際的悶雷,敲得崔遠鍾心發顫。崔遠鍾茫然四顧,視線所及,都是一片詭異變幻的色彩。

  「我是在哪,我怎麽會在這兒?」

  他疑惑不解地自問,但很快這問題又變成了「我是誰、我爲何活著」,像是與天空的那個聲音應和一般。

  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許久也沒有答案,崔遠鍾念頭一轉:「問老師吧,老師一定能替我解開這個難題……」

  心中剛想到華閑之,華閑之就出現在他面前,望著緩慢走近的華閑之,崔遠鍾又驚又喜:「老師,老師!」

  「遠鍾……」

  華閑之的回應讓崔遠鍾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自己是一個無助的孩兒,華閑之出現在自己身前,他那寬厚的手掌撫摸在自己頭上時,自己的一切煩惱與難題都似乎解決了……

  崔遠鍾閉上眼,等待著華閑之的手掌撫在自己的頭上,但是,那只濕暖的手遲遲沒有伸過來,崔遠鍾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個滿身是血的華閑之。

  「遠鍾,我錯了……錯在沒有及早對你放手……」

  華閑之的聲音很虛弱,這讓崔遠鍾心如刀割,他不知道爲何自己會如此悲痛,伸出手想去挽住華閑之,但眼前的一切突然疾速旋轉起來,華閑之也在這旋轉中破碎了。崔遠鍾驚怖地大叫著,猛然間坐了起來。

  一個噩夢啊……

  大口大口喘著氣,崔遠鍾在床上呆呆坐了會兒,他再也睡不著,夢中所見還歷歷在目,讓他額頭冷汗不停地向外滲著。

  他自然知道,華閑之最後的遺言是「錯了」二字,但究竟是什麽錯了,即使是跟隨華閑之多年的他也不明白。但在夢中,華閑之似乎是在說對他錯了……如果那真是華閑之在天之靈托夢給他……

  混亂的思緒讓崔遠鍾無法安靜下來,他起床用冷水沖了一遍身子,仍然覺得心浮氣躁,便一人坐在院子之中,仰望滿天星斗。

  「怎麽,睡不著麽?」

  身後傳來軒轅望的聲音,崔遠鍾回頭看了一眼,長長吐了一口氣。軒轅望在他身邊也坐了下來,仰望天上燦爛的群星,默默無語。

  兩人坐了會兒,崔遠鍾突然夢囈一般地說道:「阿望,我是誰,我爲何而活著?」

  「你是誰,只有你自己知道……」軒轅望有些苦惱地搖了搖頭:「遠鍾,這個問題,你還沒想透麽?」

  崔遠鍾沈默不語,白天裏軒轅望已經與他談過了,他回想自己這二十多年,確確實實真不清楚自己是爲誰而活著。早年年幼時不必提了,遇到華閑之後,自己就完全成了華閑之的附屬品,而華閑之去世之後,自己就混混噩噩不知該做什麽的好。

  自己還真的沒有做過自己,不是別人的替代品,便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他不是笨人,也不是想不通傅苦禪那番話的含義,只不過二十年來形成的固定思維一朝被打破,讓他難以適應而已。

  「我明白……只是傅劍宗這樣說我,我還是覺得……」崔遠鍾苦笑了一下,傅苦禪的用意或許是好的,是要指點他這個後輩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價值,而不是做別人的替代品,或者是單純爲他人而活著的可憐蟲。

  但是,傅苦禪的方法確實讓他難以接受,不僅是他,任何一個心高氣傲的人都會受到這種方法的刺激吧。

  「對了,阿望,我夢見老師了。」

  崔遠鍾沒有再纏著這個話題,他提到自己開始做的夢上,軒轅望神色一動,他之所以這麽晚也沒有睡,原因是他同樣夢見了華閑之。

  「老師最後說錯了……我也一直在想,老師到底是說什麽錯了,那個刺客刺殺錯了,還是其他什麽事情錯了。無論是什麽,那總是一件讓老師極爲遺憾的事情,我要找到這件事,將它解決掉,以告慰老師在天之靈。」

  「遠鍾……」聽得他喃喃自語,軒轅望想說些勸解之話,但被崔遠鍾打斷了:「阿望,我知道,我這些想法,還是沒有自己,一心只有老師……但是,那樣怎麽樣,我就是喜歡這個樣子,那就夠了。我選的這條路,可不是老師幫我挑的,也不是別人逼我走的,是我自己選的,我就是我自己,我生來就是要爲老師做事!」

  軒轅望沈默了,崔遠鍾說的倒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他的道路,並不是華閑之完全指定的,至少現在華閑之已死,他完全可以走另一條路。但是,崔遠鍾仍然堅定地爲華閑之而戰,這正是他自己的選擇。

  一味爲獨立而抛開與華閑之的關係,那樣的話崔遠鍾倒真的不是崔遠鍾了。

  師兄弟兩人在星空下低聲談話,雖然他們相互看得不是很清楚,卻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對方。

  「阿望,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事……你大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東方露出晨曦的時候,話題被轉到了軒轅望身上,對於崔遠鍾的推測,軒轅望點了點頭,想來想去,他終於決定將緋雨的事情告訴崔遠鍾。

  這事情過於詭異,但華閑之與崔遠鍾早有所覺,因此崔遠鍾倒並不是很意外。依著他以往的脾氣,少不得在這件事情上與軒轅望玩笑幾句,但這一次他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大驚小怪地要見緋雨,這讓軒轅望少了許多尷尬。畢竟,沒經過緋雨的同意就把這事情告訴了崔遠鍾,軒轅望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安的。

  「唔……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當聽軒轅望說到在路上遇到過一個年輕術士可能有關於緋雨的消息時,崔遠鍾才多問了兩句,他在嘴中咀嚼了一下這句詩,突然道:「說來也巧,我與傅苦禪交談時,他也同我提起這句詩過,說趙冰翼如今在那個地方。」

  軒轅望一直對這詩的寓意想不通,那術士用這句詩作線索,自然不是詩的本意了。想到這兒,軒轅望有些怪怨那個術士,好好的話不說得直接些,爲何要這樣拐彎抹角。

  「不對,他是怎麽知道老師出事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從他們身後響了起來,是早起的柳孤寒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對柳孤寒的偷聽有些不滿,但軒轅望很快也把注意力集中到柳孤寒提出的問題上來,那個年輕術士是怎麽知道華閑之出事了!

  當時距離華閑之遇刺不久,那術士快馬疾奔,才能在得知華閑之出事之後,於那麽短的時間內在路上遇著軒轅望。而當時華閑之遇刺的消息被封鎖,京城的普通百姓雖然知道出事,卻不可能知道是華閑之遇刺!

  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刺殺者的同謀將這事情告訴了那個術士,甚至於有可能那個術士本來就是刺殺者同黨!在段元喜那兒得不到與刺殺者相當的消息,但在這件事情上卻又有了線索!

  「啊!」猛然間又想起一件事情,軒轅望的臉色突然變了,他一直在爲華閑之的身後之事還有緋雨的事情操心,近來又被崔遠鍾弄得焦頭爛額,所以才沒有將這幾件事聯繫在一起。但柳孤寒的話提醒了他,讓他覺得自己找著了什麽。

  「陛下曾說過,董千野的屍體是在一所宅院裏發現的,那所宅院屬於趙恒,哦,這個趙恒,便是趙冰翼的父親。」看到華閑之與柳孤寒都盯著自己,軒轅望臉色有些難看,他緩緩地說道:「那術士說的與傅苦禪說的是同一句詩,而且都是指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那術士與傅苦禪極有可能認識,甚至是同黨。」

  「如果那樣,那傅苦禪便與老師遇刺的事情有關了……傅苦禪!」崔遠鍾咬牙切齒,但片刻後他又斷然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傅苦禪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軒轅望有些讚賞地看著他,現在他完全相信崔遠鍾已經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了那個困擾他的問題,他對傅苦禪的看法,證明他沒有被仇恨迷失了智慧。

  「你們想的還不夠多,記得麽,老師曾在奪回傳國玉璽時見到過一個年輕術士……」柳孤寒沒有理會崔遠鍾的話,他狹長的眼睛閃爍著:「我在先來京城時遇上一群神秘的武學高手,遠鍾在劍聖戰時曾經聽到一件武學高手策劃的陰謀……我總覺得,天下看似已定,但那群神秘的武學高手仍然在活動。」

  事情到這裏,他們隱隱已經推測出那股神秘勢力的真相了。以傅苦禪爲首的一群武學高手和巨富豪商結合起來,想要乘亂世做一番事情,或者乾脆想取大余國而代之——如果是這樣,那麽董千野策劃刺殺華閑之的事也就不難解釋了,不僅僅是因爲他恨華閑之,更是想除去可能阻礙他們一個大敵。

  他們必然可以看出,華閑之是如今大余國皇帝的謀主,除去華閑之,大余國皇帝一則會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智囊,更重要的是,從皇帝陛下對華閑之的態度上,他們不難明白,華閑之不僅扮演著謀主的角色,更是在關鍵之時唯一能讓皇帝保持冷靜、不完全被勝利與權勢衝昏頭腦的人。沒有了華閑之,皇帝在出昏招時,便沒有人能提醒他、糾正他了。

  若是如此,傅苦禪與華閑之的約戰就極有可能是一個幌子,誰也不會相信,傅苦禪才與華閑之約戰,就派人去刺殺他……

  雖然崔遠鍾與軒轅望對柳孤寒的推測還有不同意的地方,比如說他們決不認同柳孤寒對傅苦禪的看法,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柳孤寒的推測比較有道理。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推測結果是對的,但推測的過程卻只是一個巧合,一個由董千野這小人的妄行帶來的巧合。董千野在成功地暗殺了華閑之的同時,也將自己主公暴露了出來。

  「我們怎麽辦?」

  崔遠鍾與柳孤寒都在看著軒轅望,雖然沒有說什麽,但他們兩人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了疑問。

  軒轅望心中好難決斷,事情到這樣,與他的想法已經有相當的距離,而且這事情極有可能將掌握了緋雨秘密的那術士捲進來,這讓他不得不三思。

  最重要的是,這一切只是他們憑藉一些蛛絲螞跡做出的推斷,他們手中沒有什麽有力的證據。當然,僅憑這些猜疑已經足夠了,他們若是將這猜疑告知泰武帝,那麽傅苦禪便立刻要面對成百上千裝備了魔石之槍的士兵了。

  「等一下!」看到軒轅望終於要做出艱難地抉擇,崔遠鍾突然說道:「這事先不要對旁人說起……我要再去找那傅苦禪!」

  「不可以!」軒轅望起身斷然反對:「如果我們推測是真,你以爲傅苦禪還會放過你麽?」

  崔遠鍾瞪著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阿望,無論如何,我們都是劍士,劍士的事情,有劍士的解決之道。」

  他的話讓軒轅望呆住了,這一刻他滿是自信,也滿是一個劍士的尊嚴。對於他們這樣的劍士而言,生命可以不要,劍士的尊嚴卻必須有。

  蠕動了一下唇,軒轅望沒有多說什麽,確實,劍士的事情,必須用劍士的手段來解決。即使傅苦禪沒有使用劍士的手段,但是,在拿到確實的證據之前,他們對等傅苦禪,還是應當以劍士的方式才對。

  「你不該讓他走的……」

  望著崔遠鍾離開,柳孤寒慢慢說道,軒轅望苦笑了一下:「你不是也沒有阻攔他麽?」

  兩人啞然相視,在這樣的時代裏,能夠借助強大的官府之力,能夠使用魔石那可怕的能量,他們卻還用劍士的手段解決問題,他們究竟是愚蠢,還是固執?

  或許,二者皆有之吧,因爲他們是一群熱愛劍並願爲劍獻上自己生命的人嘛。

  仍然是那座小廟,舊地重遊,崔遠鍾卻沒有了上次來的那種沈重心情。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爲舒展,而且,越走越輕鬆,最後他的步子與周圍的花草灌木相合,有一種天簌一般的韻律。

  當他走進廟門的那一刹那,他似乎與這座廟都融爲一體,他雙眸堅定自信,顯然已經拿定了某種主意。

  「你來了。」

  當他見到傅苦禪時,傅苦禪正單手提劍,隨意地站在一叢花木之旁。大約是剛剛晨起的緣故,他一頭灰白的頭髮尚未梳洗,就那樣垂在肩下。雖然他是背對著崔遠鍾,崔遠鍾卻也不覺得他無禮,他淡然一笑:「傅劍宗,又來打擾了。」

  傅苦禪輕輕振了一下手中的劍,劍從他身前花木上閃過,花木卻動都未動。他一劍又一劍地刺出去,動作越來越快,最後竟然象旋風一樣讓人看不清楚,但那些嬌弱的花木在他的鋒芒之下卻毫無所動。崔遠鍾默然看了會兒,忽然笑道:「傅劍宗好雅興啊。」

  他一腔激憤而來,到這時卻已經完全平靜,似乎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傅苦禪終於轉過身,眼神頗爲讚賞:「好。」

  他自然是在讚賞崔遠鍾的變化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崔遠鍾,目光清朗,神情自信,不再是前幾次向他挑戰時那副模樣。一夜之間,他似乎換了一個人。

  傅苦禪讚賞之餘,心中也暗暗增了幾分對華閑之的敬意,能教出這樣的弟子,華閑之除了自身劍技高明外,還是一個好的劍技師范啊。

  「來吧。」緩緩向前走了幾步,現在的崔遠鍾倒是值得自己對他出劍的,因此傅苦禪沒有再說什麽廢話,而是直截了當地向崔遠鍾道。

  出乎他意料,抱著雙臂的崔遠鍾站在那兒沒有動,只是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傅劍宗,有件事情我想請教一下……」

  傅苦禪心微微跳了跳,隱約中,他猜到崔遠鍾會問他什麽。

  「我老師華閑之先生的遇刺,是否與傅劍宗有關。」

  果然是這個問題!

  傅苦禪不屑在這個問題上撒謊,華閑之的死不是他策劃的,但是,董千野卻是他們中的成員。如果說這件事情與自己毫無關係,傅苦禪覺得無法自圓其說。

  因此,傅苦禪微微笑了一下,也沒有辯解:「你認爲與我有關,那便有關了。」

  讓他意外的是,崔遠鍾只是看著他,並沒有憤怒或者失望,片刻後他說道:「我不相信傅劍宗參與了這卑鄙的勾當,但我希望傅劍宗告訴我那罪魁禍首在哪。」

  傅苦禪輕輕振了振手中的劍:「來吧。」

  崔遠鍾長長歎了口氣,這個傅苦禪,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一昧地說「來吧」,自己這樣提劍來質問他,是不是真有些魯莽了?

  「傅劍宗號稱三十年來第一劍,劍技笑傲天下……如果我能在傅劍宗劍下占到便宜,那麽,傅劍宗能告訴我那個罪魁禍首麽?」

  對於崔遠鍾的糾纏不放,傅苦禪突然間覺得也有些厭了,他輕輕筆了個手式:「若是你能勝我再說。」

  刺耳的金屬磨擦聲打破了小廟裏的寧靜,崔遠鍾非常緩慢地拔出了劍。他凝視著傅苦禪,臨空虛劈了一劍:「劍道門下崔遠鍾,請傅劍宗賜教。」

  他的聲音一落,肅殺的氣氛立刻籠罩了這座小廟的院子。兩人對視了會兒,傅苦禪淡淡說了一聲:「開始!」

  崔遠鍾大步向前,他沒有急著出劍,而是將劍半舉起,斜指向傅苦禪的肩頭。他一步步迫近,傅苦禪卻如山嶽一般凝神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崔遠鍾自然清楚,自己每向前跨一步,給予對手的壓迫感就增大一倍,可當自己已經進入有效的攻擊範圍之中時,傅苦禪仍然不做任何反應,他給予的壓力,像是被吸納了一般,並沒有動搖傅苦禪的意志。

  這位三十年來無敵於天下的劍宗,他象大海一樣,深不可測呵。

  凝視著傅苦禪的眸子,崔遠鍾不得不感歎,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傅苦禪都處於無懈可擊的狀態,他沒有任何防備的樣子,可是崔遠鍾卻找不到能夠攻擊的弱點,他也沒有任何進攻的樣子,但崔遠鍾卻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處要害都被他關注著。

  最讓崔遠鍾頭痛的是,自己一步步逼前原本是爲了給傅苦禪施加壓力,但現在傅苦禪不動如山,將那壓力完全反還給了他,爲了與這反還的壓力對抗,崔遠鍾不得不繼續向前施加更大的壓力,但這更大的壓力依然被反還回來。這惡性循環讓崔遠鍾騎虎難下,他明白傅苦禪這樣的絕世劍士,如果進攻那必然是石破天驚的一擊,只要自己在壓力面前稍有疏乎,那麽便有可能會橫屍當場。

  在傅苦禪過去數百場鬥劍的紀錄中,當場殺死對手可不在少數……

  劍士之間的對決,與兩軍陣前的搏殺一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在氣勢上壓倒對手,攻心爲上,這是每一個劍士都懂的道理,當劍技達到一定程度之後,這些看似虛無的東西,卻往往能決定大戰的勝負。

  「如果再這樣自己和自己耗下去,不等他動手,我便要先崩潰了……必須攻了!」

  崔遠鍾沒有多少時間細想,事實上,他離華苦禪只有七步的距離了,因此,在邁出一步之後,他便做了決斷!

  黃金之劍漾出一層光暈,突然間這層光暈擴展開,淩厲的劍氣讓這光暈像是膨脹起來的刺蝟。面對這個怪物,傅苦禪瞳孔微微一收縮,這是他唯一的表情變化。

  「喀啦!」

  刺耳的不像是金屬發出的聲音響起來,將漫空的金黃光暈一掃而空,崔遠鍾的攻擊應聲被破解。雖然有心理準備,崔遠鍾還是被嚇了一跳,他定神擺手,劍芒噴湧,象雙頭蛟龍一樣左奔右馳,化開傅苦禪的嘗試性反擊。

  「好……」

  傅苦禪低低嘯了一聲,他猛然向前邁出一步,臉上的愁苦之色已經蕩然無存,隨著他劍上光芒越來越亮,崔遠鍾一刹那間幾乎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座天上落下的神祗。

  「這才是傅苦禪!」

  刹那間,這個念頭浮現在崔遠鍾的腦海之中,但他已經沒有時間去細細觀察對手神威了,傅苦禪暴風驟雨一般的攻擊已經撲卷而來!

  「軒轅兄,傅劍宗與崔兄正在鬥劍!」

  沈醉雲氣喘吁吁地來到軒轅望面前,臉上全是惶急之色,至少在表面上,他確實是極關心崔遠鍾的安危。

  軒轅望沈默不語,沈醉雲大急道:「軒轅兄,你沒聽到麽,傅劍宗與崔兄正在鬥劍!」

  「我知道……」軒轅望歎了口氣,崔遠鍾一意要用劍士的方法解決問題,他與柳孤寒對此也沒有什麽異議,如果他們出現在崔遠鍾與傅苦禪的決鬥場,或許會干擾崔遠鍾的正常發揮,與其這樣,不如呆在家中等待結果的好。

  「可是……可是……」

  沒有想到軒轅望是如此反應,這讓沈醉雲原先的打算完落了空。他對此事推波助瀾,爲的就是博得崔遠鍾與軒轅望的好感與信任,借他們兩之力接近泰武帝陛下,但如果崔遠鍾真因爲這事情死去,那麽軒轅望他們或許會遷怒於他,他的進身之階就算是完了……

  急切之中,沈醉雲也顧不了許多,他吼道:「你可知道,傅苦禪可能會殺了崔遠鍾,他們連華閑之先生都殺了,難道說還怕殺了崔遠鍾麽?」

  話間一落,整個世界都寂靜起來。對於軒轅望而言,傅苦禪可能捲入華閑之遇刺一事,只是他們的猜測,而且是今天淩晨他們的猜測,但現在沈醉雲卻說了出來。

  「你說什麽?」

  軒轅望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道,這讓沈醉雲突然間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這事怎麽能說出來……但是,如今已經說出了,也抵賴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無數念頭浮上沈醉雲心間,有惶恐,有慚愧,有悔恨,但更多的是爲自己辯解。他瞪著軒轅望許久,終於一咬牙,傅劍宗沒有收自己入門,這事情也不讓自己參預,自己只是隱約聽到了一些消息,再將這些蛛絲馬跡聯繫起來才知道這一切的。既然如此,自己就沒有爲他保密的必要,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呵!

  「傅苦禪很早便與趙恒有交往,趙恒別有異志,招攬了不少武學之人……」沈醉雲終於開口了,他開始時說得慢,說一句還要思考會兒,但後來就越說越快,終於說到華閑之遇刺之事了:「傅苦禪雖然無意刺殺華先生,但那董千野卻與他們是一黨,我偶然間聽到傅苦禪與趙恒說起董千野讓人刺殺了華先生之事!」

  「果然如此……」軒轅望臉色蒼白,自己的猜想被證實了,沈醉雲所說的「偶然間聽到」那是絕無可能的,一定是他有意偷聽才能聽到這麽絕密的事情,他爲何要故意偷聽傅苦禪與趙恒的談話呢?

  直覺告訴軒轅望這背後還有一個問題,軒轅望定了定神,崔遠鍾的事情並不急,沈醉雲的話反而證明了,傅苦禪的本意是與華閑之來一場正式的鬥劍,他的想法與崔遠鍾軒轅望是不謀而合的,就是用劍士的方法解決劍士的問題。

  「沈兄,你實話實說,你是想從傅劍宗那聽到什麽?」

  這個時候,也由不得沈醉雲不說了,他算計來算計去,總是以己度人,以爲軒轅望他們會採用更強有力的方式來解決傅苦禪,卻沒有想到他們會單純地以劍士的立場來解決問題。

  「我只是想知道趙冰翼的下落而已……」沈醉雲稍稍猶豫了一下:「趙冰翼去了天萊山劍宮,就是那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天萊山劍宮。」

  原來如此……

  疑團都被解開了,原來那個術士來自於天萊山劍宮,雖然軒轅望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但從沈醉雲的表情來看,那兒應是極了不起的所在。

  「多謝沈兄了……」

  看著沈醉雲緊張的表情,軒轅望心中升起一股厭惡與輕蔑,但他嘴巴上卻很客氣,他已經看透了沈醉雲其人,這是個地地道道的小人,他接近自己甚至於出賣了傅苦禪定然別有所圖。

  這事可以先放在一邊,現在無論如何,先去那廟邊上等著,隨時準備接應崔遠鍾吧。

  想到這裏,軒轅望叫來了柳孤寒,他特意留了心眼沒有驚動石鐵山,就怕他沈不住氣反而驚擾了崔遠鍾。三人趕到那個小廟附近後,遠遠地便下了馬車,聽到裏面劍嘯破空聲尖銳刺耳,三人都是心神一凝。

  沈醉雲沒有想到,崔遠鍾與傅苦禪的交手竟然能持續到現在,他以爲崔遠鍾也就是比自己略強上一分半分而已,但聽裏面的動靜,崔遠鍾不但沒有落敗,而且還有守有攻。

  「難道說……我以前看到的,並不是崔遠鍾的真正實力?」

  沈醉雲越發地不理解劍道弟子了,他卻不知道,劍道弟子是那種越挫越勇遇強更強的人,劍技到了他們這個地步,能發揮幾分水準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對手,如果對手高強的話,劍道弟子也往往能超出水準發揮自己的實力。

  現在崔遠鍾與傅苦禪的激鬥便是如此,他們酣戰半天,開始時傅苦禪還是有所保留,打到現在傅苦禪已經將自己滄海月明之劍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崔遠鍾雖然攻少守多,卻也不是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這種局面漸漸點燃了傅苦禪冷寂已久的好勝之心,這個少年以不到自己一半的年紀,竟然能與自己對抗如此之久,難道說歲月無情,自己終究還是老了麽?

  不,自己還沒老,自己的身法依舊靈活,動手仍然敏捷,精力還是充沛,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智慧並未衰退!

  劍士最重要的,不是力,不是技,而是智!

  激鬥中,崔遠鍾突然發覺傅苦禪劍光蕩漾開來,像是一波汪洋,他的身軀緩緩升起,踏在這劍波之上,像是踏著一葉輕舟漂流在海上一般。崔遠鍾心神一凜,知道這位名震天下三十年的劍宗要施展絕技了,他突然將左手也握在劍柄之上,擺出了雙手劍的架式。

  「這將是最後一決。」

  崔遠鍾看著踏在劍波上的傅苦禪光芒四射,心中本能地想。

第七章 散

  但是,崔遠鍾期待的最後對決,並沒有發生。

  就在雙發都蓄足精氣神,準備作最後一搏時,「砰」一聲響傳來,在空中的傅苦禪啊了一聲,空中劍芒消逝不見,他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這聲音崔遠鍾並不陌生,這是魔石之槍的聲音!

  他向前一步,卻發現傅苦禪苦笑著站了起來,執劍的右臂軟綿綿地垂下,半邊身上都是血跡。

  「魔石之槍,威力竟然如斯……」

  並不是沒有見過魔石之槍的射擊,但是親身被魔石之槍射中的感覺與見過射擊的感覺是完全兩回事,傅苦禪雖然仍保持了鎮定,心中卻也爲之震驚。

  比他更爲震驚的崔遠鍾,他驚愕地回過頭去,卻發現身後廟門口沖進一隊魔石戰士,他們黑洞洞的槍口直指傅苦禪,這些自戰場上浴血而來的戰士身上的殺氣,絲毫不遜色於這位劍宗。

  「你們……」原本蓄勢待發的崔遠鍾看著這群士兵,正要說什麽,突然間從士兵之後繞出一個人來,那人面沈如水,留著長須,正是曾經與五弟子打過交道的展修。他是泰武帝的親信,專門負責刺殺與捕諜,他到了這兒,證明這事情已經驚動了泰武帝了。

  「展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崔遠鍾雙眉一豎,對於這位展修,他一直覺得陰險詭譎,與他的脾氣並不相投,但華閑之對他相當客氣,曾說他是爲千萬人忍辱負重的人物。

  「奉陛下之命,捉拿欽犯傅苦禪。」展修簡短地說道,他盯著傅苦禪,緩步向前道:「傅苦禪,還不跪下束手?」

  傅苦祥並沒有爲自己喊冤,他微微一笑,臉上愁苦之色竟然全部消失了:「原來如此……」

  「展大人,這事情……這事情能不能暫且放下,我自然會去陛下那兒請罪!」傅苦禪越是不爲自己辯解,崔遠鍾心中越是覺得鬱憤,他向展修做最後的努力,但展修卻只是淡然一笑:「遠鍾,這事情不是你能擔待下來的,你還是退下吧。」

  「可是……」

  「遠鍾,你們知道這傅苦禪與大逆之案有關,不儘快稟報陛下,這事情已經讓陛下極怒了!」展修喝了一聲:「劍士有劍士的解決方式不錯,但這事已經不是劍士之爭,而關係到國運與千萬人生殺,你還是退下吧!」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已經要爲嚴厲,一小隊魔石戰士甚調轉了槍口,瞄準了崔遠鍾。崔遠鍾瞪視著展修,卻發現展修絲毫沒有退讓之色,崔遠鍾心中仍然不服,正要跨步向前時,突然從魔石戰士之後,軒轅望柳孤寒與沈醉雲跑了過來。

  「展大人,這是怎麽回事?」

  雖然明知道怎麽回事,軒轅望這個時候卻不得不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與崔遠鍾不同,他深知這位展修的厲害,也知道他心狠手辣,如果真的阻攔他的話,他決不會因爲是崔遠鍾而手下留情的。

  「哦,軒轅,將遠鍾勸回去吧。」展修對於軒轅望的稱呼與別人不同,他對等軒轅望也比對待崔遠鍾更客氣。

  「遠鍾,你先過來。」

  軒轅望向崔遠鍾招了招手,崔遠鍾卻仍然站在原地不動,軒轅望沒有辦法,過去一把將他拉住。正當他要將崔遠鍾拉過來時,突然聽到衆人的驚呼聲。

  傅苦禪象雄鷹一般飛掠過來,從他們身邊擦了過去,他們可以阻攔,卻沒有阻攔。劍芒如電,傅苦禪左手舉劍,直指展修胸前,顯然是想殺了展修,或者是抓住展修作爲人質。

  他的身形極快,但是終究是快不過魔石之槍。眼見展修遇險,他身後幾名魔石戰士立刻挺胸將他擋在身後,就在傅苦禪縱身從這些士兵頭上越過時,砰砰的魔石槍聲如連珠一般響了起來。

  半空中滿落碎珠一般的血雨,傅苦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軀,他沈重地落在地上,濺起淡淡的塵土。軒轅望「啊」的一聲,卻發現躺在地上的傅苦禪偏過頭來面對著他,露出微微的笑意。

  這個莫明其妙的笑容就是傅苦禪留給軒轅望的最後表情,也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後記憶。同華閑之去世前說的「錯了」一樣,若干年之後,軒轅望仍然對此迷惑不解。

  一代劍宗,就此殞身。

  一股悲涼激憤的心潮在軒轅望心中湧動起來,華閑之與傅苦禪,當代最傑出的兩位劍士,竟然如夙命一般,都死在了魔石之槍上,而不是死在劍下。

  對於他們而言,在鬥劍中被更強的對手擊敗被殺,那才是真正符合他們心願的死法吧。

  魔石之技呵……

  開始傅苦禪向他撲擊之時,展修也露出驚惶的表情,他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傅苦禪不但拒不投降,反而伺機突擊他。看著傅苦禪的屍體,他心情也極度不佳,倒不是同情傅苦禪,而是因爲死去的傅苦禪不能給他他所需要的口供。

  「哼,沒了你,就找不到那一衆逆黨了麽?」在心中冷冷哼了一聲,他轉向沈醉雲,露出微微的笑容:「這位儀表非凡的少年劍士,就是沈醉雲吧?」

  沈醉雲還沒有從極度驚駭中清醒過來,他呆呆看著傅苦禪的屍體,不知道自己是該撫屍痛哭的好,還是立刻撇清自己與傅苦禪的關係好。聽到展修對他說話,他愣愣地哦了聲,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次能一舉擊殺逆賊傅苦禪,沈劍士功不可沒,如果不是你檢舉了趙恒傅苦禪等逆黨,我們也沒有這麽容易揭穿這些賊子的真面目,我將向陛下請旨,通令全國以彰沈劍士之功。」展修笑得陰森森的,讓軒轅望覺得毫毛都豎了起來。

  展修當然不懷好意,沈醉雲與傅苦禪關係密切,傅苦禪已死,那麽許多東西就只有從他嘴中得知了,要想從他嘴中得知一切,就必須讓他死心塌地爲自己效力。

  與軒轅望不同,對於沈醉雲,展修是看得很透徹的,這是一個野心大過才智的傢夥,他一心想向上爬,如果自己不逼得他走投無路,他恐怕還會想爬到自己頭上去。因此,展修這番話明著是褒獎,實際上卻將沈醉雲逼上絕路:如果他舉告了與自己有師徒之誼的傅苦禪的消息傳遍天下,那麽在劍士之中他便無立足之地,而且趙恒一黨必定會設法爲傅苦禪報仇,這樣的壓力下他不得不完全投靠展修以自保。

  在這時,軒轅望與沈醉雲還沒有想到這一點,沈醉雲「啊」了聲:「我沒有檢舉傅……傅苦禪啊……」

  並不是說沈醉雲沒有檢舉傅苦禪以換取榮華富貴之心,他向軒轅望說出傅苦禪與華閑之之死的瓜葛時就已經決定了,但是,他並沒有將這些事情告訴展修,展修是如何得知的?

  軒轅望臉色非常難看,他已經想明白了這一切,很顯然,展修在劍道弟子身邊安插了耳目,那人偷聽了沈醉雲與他們的談話,在最短時間內告訴了展修,而展修便立刻來緝捕傅苦禪。傅苦禪不是他們殺害的,卻是因爲他們而死,這是可以肯定的事情。

  而且,展修爲什麽在劍道弟子身邊安插耳目?華閑之去世後,華府沒有換人,那耳目一定是在華閑之在世時便到了,華閑之在世時便派人監視著華閑之,除了泰武帝自己,還有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原來泰武帝陛下對老師的信任,尚且比不過他對這些見不得人的雞鳴狗盜之輩的信任呵——或者說,天下帝王,無論如何英明神武,都只信任自己?

  展修深深盯著軒轅望,兩人目光交觸,軒轅望並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倒是展修先轉過臉:「將屍體帶走。」

  「展大人……」軒轅望忍不住上前一步:「傅劍宗已經死了,還望對他的遺體以禮相待。」

  「放心,我會安排好的。」展修大步出了小廟,在走出門之前,他又停下來,回頭笑吟吟地對沈醉雲道:「沈醉雲,還不隨我走麽?」

  這個時候沈醉雲也反應過來,他一咬牙,事已至此,後悔也沒有什麽益處了,他回過頭來,用怨毒的目光看了看軒轅望與崔遠鍾,便跟在展修後面走了。從他那目光中,軒轅望明白他一定是遷怒於自己了。

  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遠遠超出了軒轅望與崔遠鍾的想象,看著地上尚存的血跡,軒轅望不由慨然一歎。

  自己與傅苦禪的再次會面,竟然是這個樣子。比起自己,遠鍾心中就更是複雜了吧,他好不容易有了與傅苦禪對決的機會,卻在對決到一半時被生生打斷,而且再也不能同這位一代劍豪交手了,這一定是遠鍾終身的遺憾吧。

  傅苦禪未能與老師交手,是不是也覺得極爲遺憾,他死前回頭沖自己一笑,那究竟是什麽意思,是認出了自己,還是別有深意?

  「回去吧。」

  柳孤寒始終用冷漠的目光看著發生的一切,他開口將崔遠鍾與軒轅望從感傷之中拉了出來。軒轅望長長吸了口氣,這座小廟還有什麽值得留戀之處?

  從華閑之到傅苦禪,劍技的傳說已經結束了,可劍道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他們兩個倒下了,在他們之後,會有一群繼承了他們志向的少年站起。

  三人一言不發地回到了馬車夫處,軒轅望看著馬車夫,這個男子氊帽下有張誠懇老實人的臉。但軒轅望看到的一舉一動,總覺得他像是派在自己身邊監視自己的奸細。

  「不如歸去……」

  這四個字突然間浮現在軒轅望腦子裏,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傅苦禪殞身的小廟,小廟沈默幽寂,彷彿是個看盡世間變化的老人。

  「回去吧。」

  見到崔遠鍾與軒轅望都默然無語,柳孤寒不得不對車夫說道。車夫有些詫異,他一甩鞭子,「駕」的一聲,馬蹄聲便開始「得得」地敲在石板路上。

  「我三日後離開……我和小雪。」在車廂之中,柳孤寒突然對崔遠鍾與軒轅望說道。

  崔遠鍾怔了一下,他還不知道柳孤寒的打算,這個時候突然聽到這消息,讓他極爲吃驚:「什麽,你們要走?去哪?」

  「去扶英……扶英……」柳孤寒仰首望著馬車車頂:「隨扶英使臣一起離開。」

  「你和小雪……都去麽?」

  想起石鐵山對陽春雪的異樣情感,崔遠鍾嘴角就不由得撇了下,石鐵山在同門中與自己最親近,他的情感也如同自己一般,總不會有好的結果。

  喜歡上自己不該喜歡的人,究竟是一種孽,還是一種緣?

  「我也準備離開一段時間……」

  崔遠鍾的驚訝還沒有停止,軒轅望長長歎息了一聲,他轉過頭來看著崔遠種:「遠鍾哥,我說過我要解決緋雨的事情,如今傅苦禪一事已了,家中的擔子該交給你了。」

  「你……」

  軒轅望的話就更爲突然了,崔遠鍾瞠目片刻,接著頹然向後一靠,頭敲在車廂上發出砰的一聲響,他喃喃地說道:「也罷,也罷,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不散的宴席……」

  「又不是一去不返,你何必這個樣子。」軒轅望微笑了一下:「就算是孤寒他們去了扶英,現在我國開了海禁,乘魔石之輪去扶英,也不過就是幾日的事情。」

  「你們都可以走,我卻不能走啊!」崔遠鍾再次長歎。

  他確實不能走,華閑之留下了許多東西都要他打理,泰武帝陛下也不可能會放任劍道弟子們隨意離開,他們都知道得太多,多到必須有人留在京城保證他們不會亂說亂動才行。

  「對不起了……」

  心中有些愧疚,軒轅望微微垂下頭。

  「沒什麽,這事情,原本就該是我擔起來的,這些日子讓你勞累了,真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呢。」

  崔遠鐘擺了擺手,三人又都沈默起來,軒轅望突然間覺得,他們說話的時候顯得特別生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沒有其他人,就是劍道五弟子,圍在一起。他們中除了石鐵山,都不愛酒,因此這分手之時,自然沒有文人墨客們把酒話別的閑情逸趣,但是,依依惜別的情誼,卻一點也不比那些文人麽弱。

  劍道五弟子能湊在一起是非常不易的,同門幾年的時間裏,雖然算不得什麽情深誼長,但分手在即,他們卻發覺自己已經對其他人熟悉得難以割捨了。一起習劍,一起成長,一起笑,一起哭,雖然大家脾氣各異,相互間偶爾甚至有衝突,但細細想來,在一起時終究是這一生都無法忘懷的記憶。

  有些時候,人必須等到分手時才發現對方對於自己的重要。

  「孤寒哥,好好照顧小雪……」

  帶著勉強的笑容,向來寡言少語的石鐵山對同樣沈默的柳孤寒說道,柳孤寒寒星一般的目光閃了一下,微微對他點了點頭。

  「好了,你們就回去吧,遲早會再見的!」軒轅望不願意再沈浸在這離愁別緒中,他懷疑再這樣下去,自己的決心就會崩潰,也許會繼續留下來。因此,他揮了揮手:「都不是小孩子了,大家各自保重。」

  「保重!」

  軒轅望是第一個離開的,這一次他沒有步行,而是騎上了一匹駿馬。在馬上,他又向衆人揮了揮手:「回頭再見!」

  「回頭再見!」

  望著他遠去,崔遠鍾一邊招手一邊大喊,眼角突然有些潮濕了。他努力讓自己維持平靜,華閑之死後自己就發誓不再哭泣,怎麽能在這不過是短短離別之時哭泣呢?

  終有見面的時候的!

  「那麽,我們也走啦!」

  陽春雪笑吟吟看著崔遠鍾與石鐵山:「遠鍾哥,鐵山哥,來扶英看我們啊。」

  倒不是她對離別沒有傷感,只不過一想起能和柳孤寒兩人生活在一起,陽春雪就無法悲傷起來。

  「再會了,我一定會去扶英看你們的!」

  崔遠鍾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的心稍稍平靜下來。陽春雪與柳孤寒上了一輛馬車,馬車轔轔而行,陽春雪從車窗那兒探出頭來,向二人繼續揮手:「遠鍾哥,鐵山哥,記得來看我們啊!」

  崔遠鍾也高喊:「會的,一定會的!」

  但他身邊的石鐵山卻再也忍不住,他跟著馬車跑了幾步,淚水嘩嘩地流淌下來。崔遠鍾上去挽住他,用力攬了一下他的肩:「我們也回去吧!」

  「回去?」

  「對,回家……有一天,他們也會回家的!」

  崔遠鍾他們在挂念遠行的軒轅望等人,而軒轅望同樣也在回憶投入劍道門下後的點點滴滴。就在這一路亦喜亦悲的回憶之中,軒轅望風塵僕僕地趕了二十天的路,來到大余國的名山天徠山腳下。

  天徠山是大余名山之一,山勢高聳險峻,自下而上奇峰異石雲海松濤這樣的景致層出不窮,特別是雲海之上那皚皚的雪山,更有「千古白頭峰」的稱號。軒轅望也算見過一些大山名峰的了,但到此仍然不免驚歎,確實上了天徠山,一覽天下小。

  他在山下問過有關「劍宮」的消息,那是沈醉雲提及的,天徠山是傳說中神洲始祖乘龍升天的所在,而劍宮據說便是那時傳承下來。但是,山下的居民反倒對此知之不詳,只曉得上面有好大的一座道觀而已。

  「緋雨,你怎麽不說話?」

  在山腳下時,緋雨還與軒轅望有說有笑,但越往上走,她的話語就越少,軒轅望見了就問道。

  「哦……沒什麽……」

  壓制住自己心中的惴惴不安,緋雨勉強笑了笑,事實上,越是向上,她便越覺得景色熟悉,越是覺得景色熟悉,她越是覺得畏懼。

  對於自己無法掌握的未來,人們總是十分畏懼,即使聰慧如緋雨也難以避免。但她又不想讓自己的畏懼影響到軒轅望,因此不得不說了個小小的謊。

  但是現在的軒轅望已經不是初見時那麽容易上當的少年了,經過這麽多事情,軒轅望已學會如何去關心自己喜歡的人。他輕輕笑了一下:「緋雨,無論如何,我總是和你在一起的。」

  「嗯……知道了。」

  軒轅望雖然只是一句平淡的話而已,卻讓緋雨穩定下來,不管將遇到什麽事情,都將是他們二人一起面對,只要能如此,那還有什麽可以畏懼的?

  「啊……」

  邊說邊走,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一片竹林之中,當順著溪邊小路踏進竹林時,軒轅望突然一怔,眼前的景致,不僅僅是緋雨熟悉,軒轅望也覺得熟悉無比。這不正是最初得到古劍時,每晚自己都要夢到的地方麽?碧玉一般的清泉,挺拔蒼翠的修竹,背後隱約的紅牆綠瓦,與夢裏所見的完全吻合。

  唯一差別在於,自己夢中總見到一個白衣長髮的人,那人風姿綽約,施展那神奇劍式更是妙絕,即使是自己揣摩那一劍數年,現在還自覺隱隱有所不如。

  「你們果然來了……」

  一個聲音打斷了軒轅望的沈思,軒轅望循聲看去,那個年輕的術士無塵笑兮兮站在前方。軒轅望向他行了一個禮:「無塵道長。」

  「軒轅望,你來得好快。」

  無塵還了一禮,眼神轉了一下,他盯著緋雨:「舊地重遊,不知道劍靈心情如何?」

  對於這個術士,緋雨非常忌憚,術士的目光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因此哼了一聲。軒轅望上前半步,擋在她身前:「無塵道長,這位是緋雨,不是什麽劍靈。」

  「哦……」

  軒轅望爲緋雨出頭讓無塵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劍士會爲劍靈辯護,停了一下,他做了個手式:「來吧,請隨我來。」

  跟在他後頭走了幾步,軒轅望發覺緋雨停在原地未動,便又回來牽住她的手:「走吧,沒什麽可怕的。」

  聽到兩人的異動,無塵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禁不住咦了聲:「原來你的劍技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竟然能讓劍靈有了形體!」

  「說了這是緋雨,不是什麽劍靈!」軒轅望沒好氣地說道,因爲他發覺只要無塵提到劍靈二字,緋雨就明顯地有些驚惶。

  「呵呵,前因後果,你來了便知道了。」無塵微微笑了一下,也沒有生氣。

  走得有些沈默,軒轅望也怕他又提起劍靈,於是向無塵問道:「無塵道長,聽說傅苦禪劍宗的弟子趙冰翼也在你們這兒?」

  「唔……趙冰翼確實在這兒,不過麽,她已經不是傅苦禪的弟子了。」無塵點了點頭:「傅苦禪天縱之材,不僅在普通劍士中號稱三十年來第一,而且還爲劍宮培養出了趙冰翼,已經是普通劍士的極限了。」

  他口氣中對傅苦禪雖然讚賞,但談不上什麽尊重,這讓軒轅望有些不滿,雖然與傅苦禪立場相左,但對於傅苦禪的劍士風範,軒轅望還是心向往之。

  「普通劍士的極限?那麽說無塵道長已經超越了這極限了?」

  他的話有很濃的諷刺味道,但出乎他意料,無塵竟然不以爲意:「我是方外之人,劍技不是我的長處,只不過覺得劍聖戰有趣,特意去觀摩一番罷了。」

  「也是順便去替趙冰翼的父親出點力……」停了一會兒,無塵回過頭來看著軒轅望:「你師父的事情,他們確實不知情,是董千野自作主張幹的。」

  軒轅望舒了口氣,雖然他相信以傅苦禪爲人做不出那樣卑劣的事情,但能在無塵口中得到證實,還是讓他覺得心中微快。

  「而且,你的仇也算報了,董千野發瘋後被處死,傅苦禪被擊殺,就連趙冰翼的父親趙恒也已經被緝捕了……大逆之罪,必死無疑吧。」

  這些消息,軒轅望還沒有得到,現在聽無塵說起,不由得怔了一下。無塵說這些事時,就像是在說毫不相干的小事一樣,這也讓軒轅望心中覺得不對。

  「趙冰翼不是在天萊劍宮麽,她父親出了事……」

  「既然進了劍宮,塵俗的事情就與她再不相干了。」無塵淡然說道。

  就在軒轅望爲這冷漠的話而心神俱顫時,眼前柳暗花明霍然開朗,離開這片竹林,一座道觀出現在他們面前。

  軒轅望正要踏進道觀,無塵突然轉過身來,笑吟吟地攔住他:「軒轅望,這便是劍宮,天下劍技,盡出於此,凡是來這兒的劍士,都得解劍才能入內。」

  「什麽?」軒轅望怔了一下,如果不是劍宮,要他解劍的話他或許會真解劍,但這兒的人顯然對於緋雨被封在古劍之中的事情極爲清楚,如果把劍交給他們,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凡進劍宮,都請解劍。」

  「如果我不肯呢?」

  「自然,你也可以拒絕解劍,只要你能勝過我……」早就知道軒轅望會如何選擇,無塵慢慢抽出劍來,屏起食指在劍刃上輕輕一彈:「勝了我,便可以佩劍入內了。」

  回憶起在路上與這位無塵的交手,軒轅望深吸了口氣,那一次對方只不過搶攻了一會就停下了,他的劍技迅捷飄逸,再配上他的術法,自己想要或勝,確實非常艱難。

  但是再艱難也得上,爲了緋雨,一切都是值得的。

  「劍道門下軒轅望,請指教。」

  按鬥劍的禮儀,軒轅望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兩人各自後退了幾步。

  「呵!」

  軒轅望打定了主意,對方的術法讓自己無從琢磨,那麽就不能將先手讓給對手,以防對方發揮出術法上的長處來。一聲清喝之後,他挺劍突奔,劍光如電直指對手前胸。

  無塵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並起,無名指與小指展開,撚成一個鳳頭般的手式,隨著他左手揚起,他寬大的衣袖飄蕩如翅,軒轅望的劍便刺入這衣袖之中。

  「奪劍術!」

  軒轅望心中一沈,各個劍門都有奪劍術傳承,教授門下弟子如何奪取、擊飛對手的劍,一般而言,鬥劍中一方失去了劍就意味著敗北。但是,正因爲奪劍術如此普及,所有的劍士對於如何防備對手奪劍都有研究,很少給予對手可乘之機。因此實戰之中,奪劍術成功的例子極少,象無塵這樣起手就用奪劍術的,若不是十分自信,那就是過於托大了。

  軒轅望不認爲無塵是自大狂,他的劍刺入對手袖中,竟然被對手袖子卷住,一股大力牽引過來,如果不是軒轅望有所準備,古劍只怕就要脫手飛出了。

  無塵一奪沒有奪走軒轅望的劍,右手劍便緊跟著刺出,與上回同軒轅望交手時那輕捷飄逸不同,他這一劍刺得古拙沈重,完全象換了一個人一樣。軒轅望無法抽回劍,又不願棄劍,於是順著對手袖上的力量向前邁了一步,看起來向是沖著無塵的劍上撞去,無塵正詫異時,左袖突然一松,軒轅望攪動右臂,帶著他的手臂旋了半圈,險些被他自己的劍撞上。

  無塵不得不松袖放開軒轅望的劍,軒轅望橫劍掃出,斬向他的腰間,無法沈臂豎劍,兩劍相交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鳴聲。

  兩人這一攻一守之間,都是在近身搏擊,因此幾乎所有的劍式都施用不上,完全考驗的是兩人的基本功。軒轅望雖然是半路學劍,但在華閑之門下以數倍於他人的努力,將基本功夯得扎扎實實,倒沒有落在下風。

  「不能與他再這樣糾纏!」

  對於戰成這個樣子,無塵極爲不滿,他術劍雙修,兩者結合起來應該對軒轅望有壓倒優勢才對。方才他用奪劍術時,軒轅望的劍無法割開他的袖子,就是術法的妙用,要想擊敗對手,還得多使用術法。

  可近距離搏擊時,一些實用的術法都沒有時間施展,只有先閃開距離,才能發揮自己的長處。

  他一心想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幾乎本能地抽身想擺脫軒轅望,如果他有極豐富的鬥劍經歷,肯定不會如此急躁,但他自幼生長在劍宮,除了寥寥無幾的同門,幾乎不曾與人交過手,這經驗上的缺失,是他最爲致命的弱點。因此,他這一退身,軒轅望立刻跟了上去,雖然他動作輕捷,可軒轅望出劍比他撤身更快。

  無塵剛退了兩步,軒轅望的劍便如影隨行地跟了上來,他心中立刻意識到要糟,果然,軒轅望的劍撥開他的格檔,順勢點在他的右肩上。雖然只是輕輕一觸,但勝負已經分出來了。

  「現在,我可以佩劍進去了吧?」

  收回劍之後,軒轅望微微一笑道。

第八章 吾將上下而求索

  爲何我會敗給他……我甚至來不及施展所長就敗了!

  無塵做了個請進的手式,心中卻在想著自己落敗的事情,他本來對自己的劍技極爲自信,但這麽短的時間裏敗在軒轅望手中,讓他對自己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

  軒轅望邁步進了觀中,觀裏冷冷清清的,幾乎看不到人影。他疑惑地回頭望著無塵,無塵默然前行爲他引路。三人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徑,繞到觀中西北角的一座小院之前。

  「師傅,軒轅望與……與緋雨前來拜訪。」

  提及緋雨時,無塵險些又稱她爲劍靈了,但他改得很快。過了片刻,小院裏傳出一個聲音:「請他們進來吧。」

  小院之門應聲而開,軒轅望驚愕地發覺,那門是自己打開的,露出的門裏景色卻與想象中完全不同,本來他以爲門裏無非是幾間屋子,但開門之後才發覺這是一條蜿蜒向上的山路。

  山路邊一座懸崖上有座小亭,有個術士額冠博帶,正端坐在小亭之中。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了,但軒轅望還是認出了他,就在自己得到古劍的那天夜裏,這位術士曾出現在自己面前。

  「軒轅少兄,別來無恙?」

  術士笑吟吟向軒轅望稽首,軒轅望慌忙還禮:「老仙長,承蒙下問,實在愧不敢當。」

  「貧道天祿。」術士捋須看著軒轅望,眼神中似乎有些欣慰,好一會兒,他又轉向緋雨:「緋雨姑娘,故地重遊,想必別有一番感慨吧。」

  緋雨沈默不語,事實上進了這劍宮之後,她就一直沒有說話。軒轅望揚了揚眉道:「天祿仙長,有關緋雨之事,還請仙長指點……」

  天祿長長籲了一聲:「幾千載白雲蒼狗,過去的事情便不要提了……」

  軒轅望聽他口氣中隱隱有憂忡之意,不由覺得奇怪起來,他問道:「天祿仙長,那麽如何給緋雨找回原來的身軀?」

  「什麽,要找回原來的身軀?」

  天祿失聲問道,看到軒轅望與緋雨都堅定地點了點頭,又看到兩人親密的形狀,他心中恍然大悟,不由得再次長歎:「緣耶,孽耶?」

  「仙長……」

  「緋雨象現在這般,永生不滅,其不比有了軀體生老病死要強麽?」一旁的無塵插嘴道:「多少世人,想求長生都不得呢!」

  軒轅望看了緋雨一眼,緋雨咬著下唇,這時突然展顔一笑,象春花一般燦爛:「永生不滅有什麽好的,看著自己的親人都煙消雲散,孤零零一個的,有什麽好?」

  「這……」無塵沒有想到一直不言不語的緋雨會如此反駁,他愕了一下。緋雨伸出手,握住軒轅望的手掌:「我只要陪著他,一起練劍,一起老去,那就心滿意足了。」

  天祿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有這心那是不錯,但我沒有辦法幫你,只有將你封印起來的人,才能解放你。」

  軒轅望與緋雨的心都是一沈,緋雨被封在劍中至少千年,那封她的人除非也是象她一樣的劍靈,否則怎麽可能活上千年而不滅?如果那人早在千年前就死去,又從哪兒尋他來解放緋雨?

  「我想知道,當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緋雨臉色有些蒼白,她緩緩問道:「當年的事情,我都記不起來了。」

  天祿怔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過去的事情,我也知之不祥……」

  「仙長,我有權知道。」

  緋雨口氣咄咄逼人,軒轅望知道她心中焦慮,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冷靜下來。天祿倒沒有因爲她的口氣而不滿,相反,他臉上表情更爲尷尬:「緋雨姑娘,說起來,你還是貧道同門長輩。」

  「哦?」

  「歷代祖師口耳相傳,緋雨姑娘是千餘年前本門選中的劍祖替身,但是緋雨姑娘卻不願意……於是被劍祖封於劍中。」天祿將千年前的事情一語帶過,其中多少辛酸,只有緋雨自己才明白了。

  「劍祖替身,那是什麽東西?」

  「劍宮之祖,也就是天下劍士之祖,每代都需要有一個人成爲他的替身,這人本身必須在劍技上登峰造極,先天天賦與後天努力缺一不可,能成爲劍祖替身,是本宮弟子的莫大光榮……」

  緋雨隱隱想起一些往事,這是冷冷哼了一聲:「不就是奪舍麽?」

  軒轅望大吃一驚,他不是術士,但從一些傳聞中也知道奪舍是怎麽回事,就是一個術法高明的死者,將別人的軀體奪來給自己使用。緋雨佔據他的身軀,在某種意義上說只是借用,而奪舍則是完全控制別人的軀體,這個軀體原先的靈魂從此便消散了。

  天祿臉上的尷尬更甚了,他咳了一聲:「倒不完全是,成爲劍祖替身還是保有自己意識的,不過是一體兩魂而已……」

  軒轅望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他臉色一變:「天祿仙長,這一代的劍祖替身是誰,是不是趙冰翼?」

  「這個……」天祿沒有否認,他只是笑了笑:「知道了往事,也無助於你們,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就請兩位下山吧。」

  「是不是趙冰翼?」

  軒轅望厲聲問道,他與趙冰翼沒有任何交情,但是,趙冰翼身爲這一代年輕劍士中最出色者,一直是他追趕的目標。從在華州府見到趙冰翼與丁垂雲之戰起,這個名字就是橫在他面前的大山,只有攀過這座大山,軒轅望才可以確定,自己在年輕一代劍士中的位置。

  「怎麽,軒轅少兄與冰翼也有交往?」

  天祿仍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他的表情已經證明了軒轅望的猜測,軒轅望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懊惱,傅苦禪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與華閑之交手,崔遠鍾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同傅苦禪分出勝負,而自己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不能與趙冰翼一決高下吧。

  多少回夢裏,自己都夢到趙冰翼那一劍「海上升明月」啊。

  「請問天祿仙長,我能不能見她?」

  看著軒轅望與緋雨臉上的神情,天祿再歎了一聲:「你一定要見,我也不攔你,順著這條小道,一直向裏走就行……不過,見過劍祖,你們能不能再回來就說不清了。」

  軒轅望與緋雨一言不發,向他施了一禮後就順著山路走了,無塵看著兩人的背影,有些爲難地向天祿道:「師傅,這……這好麽?」

  「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不好的……他們來便是爲了見劍祖,如果不讓他們上去,只怕要動手才行……你覺得有這必要麽?」天祿轉過臉來,看著山際的雲海,幽幽地歎道:「無論什麽事情,有始有終,才符合天道。」

  離開了天祿師徒,軒轅望與緋雨繼續前行,山路就是這樣,看起來相隔並不遠,但拐來拐去上坡下坡卻要花上老長的時間,他們穿過松林,穿過雲海,穿過寸草不生的峭壁,足足花了半天時間,來到了天徠山雪峰頂。

  這裏經年積雪,山下還是暑氣未消,但到這裏則寒意逼人,軒轅望如果不常年練劍身體結實,寒冷就足以阻止他繼續前進了。緋雨沒有寒暑的感覺,但看到軒轅望凍得嘴唇發紫,也禁不住有些心疼:「不如我們先下山,準備好了再來吧?」

  「不成……緋雨,馬上就能見到那劍祖了,他一定有辦法讓你重獲自由之身……」

  振作起精神,軒轅望踏著積雪繼續前行,到這裏已經看不見路了,只是在峰頂他們見到一座建築的飛簷,想來那兒就是劍祖所在之地。

  終於來到那建築前面,看著大門上的石匾刻著的「劍祠」兩個古字,軒轅望哈出一口白氣:「就是這了,我們進去!」

  進了門,他們發現這並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依山開鑿的一座石窟。石窟相當深廣,兩邊是晶瑩的乳石,大概在開鑿前是一個天然的石洞。順著甬道前行,緋雨越來越覺得心跳得慌,她突然啊的一聲:「看!」

  軒轅望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在甬道右側的冰壁裏,一個古裝男子站在那兒,那男子手中握著一柄劍,做出的姿勢讓兩人都覺得很熟悉。

  「神奇劍式?」

  「這裏還有!」

  隨著兩人前行,向這樣被凍在冰壁裏的人還有許多,每個人姿勢都不同,但軒轅望與緋雨都看出,他們擺出的正是那神奇劍式的不同變化。他們算了算,一路上至少有十五個人,也就是說,那神奇劍式大的變化至少有十五種之多。這讓兩人禁不住駐足流連,因爲他們殫精竭慮揣摩這神奇劍式,除了以前的九種變化外,也不過新增了四種變化而已。而已經見到的十五種變化,比他們想到的要多出兩種。

  他們又前行了數百步,甬道曲曲折折,似乎在向下延伸。當他們終於從這幽暗漫長的甬道中走出時,眼前霍然一亮。

  這是一座巨大的冰塊與乳石的宮殿,光線不知從哪兒射進來,在冰壁與鐘乳石間折射,使得整座大廳變得極爲亮堂。放眼四壁,晶瑩剔透,閃爍著無數光芒,而大廳中間的巨大冰塑屏風,似乎將所有的光線都吸引了過去。

  軒轅望與緋雨的目光也停在那冰塑屏風上,確切地說,是停在冰塑屏風裏的那個人身上。注視良久後,軒轅望回過頭來看看緋雨,帶著不敢確定的意思問道:「緋雨……那是你麽?」

  冰塑屏風中的人影,與緋雨一模一樣!

  「那是我麽……那如果是我,那我又是誰?」

  緋雨喃喃自問,往事如煙,冰封了千載的記憶到這裏似乎開始融化,緋雨忍不住跑向前,想用手去撫摸屏風,但是一個清亮的聲音阻止了她。

  「不要碰!」

  聲音來自于冰屏風之後,緋雨呆了一呆,透過那半透明的冰壁,可以看到冰屏風之後有個苗條的身影。軒轅望的手落在自己的劍柄上,雙眉挑了起來:「趙冰翼!」

  緋雨只是停了一下,繼續撲向冰壁,但就在她的手觸著冰壁的同時,冰壁上花紋一般的符紋突然閃起了光芒,圍著冰屏風的九顆鐘乳石一面發出嗡嗡的響聲,一面將九道不同的光射向冰屏風。緋雨啊一聲,被從那冰屏風上彈了起來,雖然她是沒有痛感的靈體,但仍然發出痛苦的呻吟。

  「緋雨!」

  軒轅望沖過去拉住她,他可以感覺到緋雨的手在顫抖。軒轅望惱怒地擡起頭來,隔著冰屏風看著對面的人影:「這是怎麽回事?」

  「九宮秘術,越是靈體受害越深。」那人影緩緩繞了過來,當她出現在軒轅望正前時,軒轅望心怦一跳,果然是趙冰翼。

  雖說女大十八變,比起第一次見到時那個剛剛開始成長的少女,現在的趙冰翼身材高挑修長,但臉形變化不大,因此軒轅望一眼就可以認出她來。

  「趙冰翼……你是趙冰翼還是那個什麽劍祖?」

  軒轅望剛叫出她的名字,猛然想起天祿說的事情,禁不住問道。

  「如何稱呼我,只是你們這些世俗之人的事情罷了。」趙冰翼的聲音幾乎沒有任何情感:「你不是劍宮之人,帶著這劍靈來此,有什麽事情?」

  她一邊說,一邊用淩厲的目光看著緋雨,目光閃爍中似乎在回憶著什麽。軒轅望跨前一步,擋在緋雨身前:「我是來請劍祖放了她的!」

  趙冰翼,或者說劍祖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我想起了,原來是緋雨……」

  軒轅望盯著她嬌美如花的臉龐,聽到她冷冰冰的話語,心中一陣迷茫,雖然明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劍祖,可這軀體分明是自己一直想與之交手的趙冰翼的。趙冰翼爲何會選擇成爲劍祖替身,從而失去自己的靈魂呢?

  「哼哼,千餘年不見,你還是回到這裏……」劍祖漫不經心地拂動衣袖:「千餘年劍中淒冷孤單,你後悔了麽?」

  「比起魂飛魄散成爲你的附屬品,那總要好上無數倍了!」緋雨憤然回答道:「將我的身體還給我!」

  「你這凡人的眼睛,能看到的終究不過是百年光陰而已。」劍祖揚起眉:「劍技永無止境,如果不能以永生之力去專研,怎麽能窺探劍技的極至?爲了窺探劍道之巔,做出些犧牲那是每個劍士義無反顧的職責。你這一路上看到了那十五具身像麽,那便是這些年來我將竹溪九唱演化而來的……」

  「要別人犧牲,那麽你自己呢,你自己爲何不犧牲?」

  軒轅望怒火上湧,他最厭惡的就是那種以大義之名讓別人去犧牲自己卻享受勝利之果者。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犧牲……」劍祖微微一哂,接著神色一正:「我怎麽做,由不得你這凡夫俗子來教訓,要想救那劍靈,很簡單,來擊敗我吧!」

  軒轅望冷冷一笑:「你要戰,那便戰!」

  緋雨被他挽著退到了一邊,軒轅望拔出劍,長劍出鞘時的刺耳的聲音在這水晶宮殿一般的大廳中回響起來。

  「劍道門下軒轅望……請指教。」

  「劍道……除了我,還有人敢稱劍道?」劍祖眉頭輕輕一皺,在趙冰翼那青春年少的臉上,露出完全不相稱的老氣橫秋來:「軒轅望……讓你九劍吧。」

  「讓我九劍?」

  軒轅望並沒有被對方的輕蔑所激怒,當他拔出劍時,心頭的所有負面情感便都消失了,他凝神集氣,舉起手中劍,淩空虛刺了九下:「九劍已完,請劍祖指教吧。」

  劍祖揮了揮手,冷冷一笑:「那就讓我來看看,這百年來凡世的劍技又有什麽長進吧!」

  隨著她揮手,一柄長約二尺九寸的劍突然出現在她手中。這劍光芒閃閃,像是有一道絢麗的虹在劍身上流淌,軒轅望目光停在這劍上,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來。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只有仙人才能做到的「凝氣爲劍」麽?據說這樣的劍削鐵如泥,自己手中的古劍能否在這氣劍面前支撐住呢?

  像是回應他的疑問,他手中的古劍也開始閃出淡淡的青芒,這不是他用精氣神催動後産生的,軒轅望先是一怔,接著回過頭來,發覺緋雨已經消失了。

  緋雨又回到劍裏了吧,這劍上的光芒應該是她的力量……

  將劍握得更緊了些,軒轅望喝了一聲:「看劍!」

  他身體前傾,腳下像是打滑一樣,沖向那個劍祖。劍祖隨手揮劍,虹一樣的光華迎著軒轅望掃來,就在這片劍虹將擊中軒轅望的同時,軒轅望手中炸蓬一聲炸出萬道青芒,與那片劍虹撞在一擊。

  像是七彩的琉璃破碎迸裂一樣,清脆悅耳的聲音中,無數道焰火一般的劍芒四散飛濺,將軒轅望與劍祖那張屬於趙冰翼的臉映得斑斕絢目。兩人同時轉動手腕,雙劍在咯吱咯吱的磨擦聲裏旋風一般轉動起來。

  「唔?」

  劍祖的眉毛不爲察覺地挑了一下,對方不過是一普通人而已,竟然能跟上自己的速度,這實在讓她有些驚訝,看來這些年來人間的劍技並沒有象自己想象的那樣完全沈淪呵。

  她翻身躍起,整個人象風車一樣在空中翻滾,劍華在空中旋轉,無數道激流劈斬而來,就象從半空中落下了無數道七彩的閃電。軒轅望悶哼了一聲,措不及防之間,他被兩道激流擊中,衣裳立刻被絞得破破爛爛,身上也出現了血痕。幸運的是,他沒有被劍正面劈中。

  迅速向後撤步,軒轅望心中狂跳不止,劍祖的劍技,與他此前交過手的任何一個劍士都不相同,她的劍式之間,幾乎沒有轉換的餘式,因此自己根本無法從她上一劍式推測出她下一劍式是什麽。

  「原來如此……她速度已經超過了人的極限,因此劍式與劍式之間的轉換用不著那些承前啓後的餘式,以普通劍士的習慣去推斷她,是我大意了……」

  軒轅望一面揮劍格擋,一面快步後退,但劍祖在空中竟然不落下來,就是借他格擋之力繼續飛轉,而且他每格擋一回,劍祖轉得就更快一分,到後來軒轅望只覺得眼花繚亂,以他的目力,竟然也看不清劍祖出的劍了。

  他現在的招架幾乎完全依靠本能,但這種本能不是每個人都有的,而是身經百戰的劍士在無數次練習與實戰中訓練出的靈敏直覺。劍士對決中,精氣神是至關重要的,其中神指神識,就是這種靈敏直覺。在努力格擋中,軒轅望也有些奇怪,以對手這強悍的實力來看,應該早可以擊敗自己了,但自己卻感覺她強悍的實力並不集中,有許多力量都被浪費了。

  「是了,趙冰翼成爲劍祖替身一定沒多久,因此還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力量……」軒轅望苦苦支撐之餘恍然大悟,面對這樣強悍的對手,這可能是他唯一的可乘之機了!

  「不是自己的力量,終究是不牢靠的,劍祖鑽研劍理多年,他掌握的東西不可能立刻由趙冰翼的軀體吸收,而他要完全掌控趙冰翼的軀體,也至少需要半年的時間……」

  就在這時,靈光突然在軒轅望腦子裏閃過,他猛然間明白了,華閑之臨死之前說的「錯了」指的是什麽了。

  華閑之與他的新政固然是大勢所趨,但這畢竟是自大余之外而來的東西,作爲大余國軀體的百姓,對於這個並不是很適應,外人強加給他們的即便再好,也會生出排斥,如果不能開民智慧,讓百姓真正理解魔石之技與新政,象華閑之這樣的悲劇便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華閑之樣樣都算到了,唯獨沒有算到對百姓的開智啓蒙,或者正是他那強烈的救世情懷讓他以爲,百姓只要照自己劃出的道路走就行了……

  這個念頭電一樣在軒轅望腦中閃了過去,這大概是華閑之說「錯了」的真正原因吧。

  他雖然意識到對手的弱點,但並不意味著他立刻能利用這一弱點。劍祖展現出來的強悍讓他沒有辦法接近她,而且,軒轅望明白,與自己這樣的對手對決中,劍祖對趙冰翼身軀的熟悉度會飛快提高。

  也就是說,給他的時間並不是很多呢。

  「先反擊吧……」

  已經被逼到牆壁邊緣的軒轅望做出了決定,他拖劍回撤,然手用力挽了一朵劍花,在身前劃出一個巨大的光圈。劍祖的攻擊擊在這光圈之上,沒有借到反震之力,而是被順勢化解,這讓她在空中的旋動稍稍一慢。軒轅望乘勢而起,劍尖輕顫,發出尖銳的長嘯,無數道激流直沖上天,像是巨龍呼嘯著騰出海面。

  正在半空中的劍祖吃了一驚,這樣威勢的劍技,在她漫長的劍技生涯中也不多見,這個年紀輕輕的劍士,比那自己見過的那些浸淫劍技多年的壯年劍士毫不遜色呢。

  看來這一代年輕劍士中,頗有些人才呵,否則不會産生出這樣頂尖的人物來。

  但是,強歸強,這還只是凡人的強而已。

  劍祖輕輕笑了一聲,笑聲清脆,隨著她的笑聲,她的身軀在空中一扭,變成了頭朝下腳朝上的模樣,緊接著她手中劍光芒一閃,直突入軒轅望的劍龍之中。狂嘯聲立刻掩住了雙劍交擊的聲音,那是兩人劍氣迸發的結果,巨大的力量四散迸射,吹得軒轅望衣裳獵獵的響。

  「哦嘿!」

  軒轅望騰起的身軀在空中稍稍停了一下,但他沒有因此被擊落下來,而是大喝了聲,雖然空中沒有可有借力的地方,但他借著這一聲大喝,硬生生又向上騰了一尺,劍光象星河一樣閃爍,再次向劍祖襲了過去。

  劍祖立刻被這劍芒籠罩住了,她沒有料到軒轅望竟然能做到這突破凡人體能極限的事情,因此軒轅望出其不意的攻擊讓她很是吃了一驚。在無數劍光中,她左閃右避,一時間也有些忙碌,但這忙碌只持續了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軀飄了起來,手中的劍上七彩光芒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輪冷月一般的清輝。

  「這……這……」

  這劍式軒轅望再熟悉不過了,這正是趙冰翼擊敗丁垂雲的「海上升明月」!

  與此前劍祖施展的劍式不同,她這一次使用海上升明月如行雲流水一般,劍式變化時的過渡都極爲流暢,比起劍祖的劍式要多出不少多餘的不必要的虛招。這與劍祖開始表現大相徑庭的劍式,再次讓軒轅望心中一動。

  「她在危急之時,本能地用出了趙冰翼的招式,這是不是意味著趙冰翼的意識還未完全消失,在某些時候,還會壓制住劍祖的意識?」

  軒轅望沒有繼續進逼,他明白這式海上升明月之後有極爲厲害的殺著,當初丁垂雲就是敗在這一式下,這些年來他多次以趙冰翼爲假想敵設想過自己該如何對付這一式,也頗有心得,但他以爲現在還不是自己出勝負手的時機。

  必須要確認這是趙冰翼自己的意識才是。

  他收手落地後退,趙冰翼的後續殺招便無處可用,她從空中落了下來,軒轅望從她眼神中看到一絲茫然,但緊接著又恢復到了那種不帶任何情感的冷漠。

  果然如自己所料啊……

  刹那間,軒轅望決定了對策,劍祖過於強橫,她的劍技與自己所學的也有極大差別,想在她手中取勝極爲困難,但這並不意味著沒有可乘之機,她在關鍵時候,屬於趙冰翼的意識還是會醒過來,兩種意識交突,她便會出現短暫的失控!

  短暫的喘息時間一下就過去了,軒轅望突地前沖,與此同時劍祖也同時前沖,兩人劍芒相對,都稍稍避了一下對方。雙方身影交錯的那一刹那,軒轅望回手用劍柄擊向對方的背,而對方也是一記倒撩腿踢中了軒轅望的腰。兩人都是悶哼了聲,轉過身繼續揮劍。

  「現在便是要逼得她陷入危機之中……但是,要做到這一點恐怕不易……」一面疾攻,軒轅望一面思忖:「她的短處我知道了,那我的長處呢……」

  細細思索自己與趙冰翼相比的長處所在,只有自己經歷要比趙冰翼遠遠複雜得多,雖然劍祖現在控制著趙冰翼的軀體,但她也是個沈迷於劍中不問凡世的人,換言之相對比較單純。除此之外,自己再有的優勢,就是男子天生在體力與耐力上的強大了。

  「唔,以奇術迷或她,在體力上拖垮她,最後逼她陷入危急之中……」

  想到這裏,軒轅望突然撤步後退,劍祖被他一輪搶攻激起了興致,正要等他下一輪的攻擊,卻沒想到他半途而止。她沒有停頓,立刻揮劍攻了上來。

  「僅止此耳……」劍祖幽幽的聲音像是歎息,她的劍織起一張大網,將軒轅望緊緊攬入其中。但是軒轅望沒有正面迎接她的攻擊,而是選擇了後退,眨眼之間他連退了五步,從對手劍芒所及處退了出來。

  劍祖喝了聲,疾步向前繼續搶攻,但她前行同時,軒轅望突然折向,斜斜地與她插身而過,古劍上青芒掠向她的肩部。劍祖看他這幾下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可言,不由得暗生懷疑起來。

  以軒轅望開始展示出的劍技,他這樣做定然別有深意,那麽,他會有什麽打算?

  念頭一轉,劍祖便暗哼了一聲,管他有什麽深意,自己讓這凡夫俗子在自己面前囂張了這麽久,是結束這一切的時候了。

  劍芒隨著她的念頭暴吐,劍祖凝神聚氣,就準備給軒轅望最後一擊,正這時,軒轅突然搶先下手,一輪狂飆般的突襲搶在她將攻未攻之時襲卷而來,劍祖的劍不由一滯。

  她格擋招劍軒轅望這幾劍後,卻發現軒轅望看似狂野的攻擊片刻就煙消雲散,他的身軀也疾退了數尺,與自己拉開了距離。

  「想逃麽?」

  劍祖立刻跟進,她跨步擺臂遞劍,逼得軒轅望連連後退不止。但是軒轅望繞著大廳中間那封著緋雨身體的冰壁屏風退了數圈,劍祖雖然追得甚緊,卻始終沒有拉近與他的距離。

  「這小輩,竟然是個鼠膽……」劍祖越發地對軒轅望瞧不起,她眼神的輕蔑似乎激怒了軒轅望,軒轅望突然返身又向她突擊,這幾劍極爲突兀,讓劍祖不得暫停攻擊進行格擋。

  遊鬥了良久,劍祖漸漸覺察到不對了,自己這身軀究竟是少女的身軀,體力漸漸跟不上自己的意識,她一意識到這一點,立刻決定改變戰法。

  「不能與這小子耗下去,原來他遊鬥是這個用意……」

  念頭拿定,劍祖猛然騰身而起,手中劍如電一般刺出,目標並不是六尺之外的軒轅望,而是身旁那冰壁!

  「糟!」

  軒轅望看她劍鋒指向冰壁中緋雨的身軀,知道自己的用意被她窺破,她無意再跟自己耗時間與體力,以攻擊緋雨的軀體引自己來救。

  有時候,人的痛苦就在於明知是陷阱還必須跳下去。軒轅望此刻便是如此,他明知劍祖這一擊是陷阱,但還是不得不回身架開劍祖的這一劍。刹那間,他意識到兩人的位置已經形成死局,果然,劍祖的笑聲傳了過來。

  「竹溪九唱!」

  軒轅望腦中想起劍祖說的那神奇劍式的名字,這是劍祖耗費多年精力研習而成的劍式,自己在剛學劍時幾乎完全靠這一劍式支撐,現在,自己要面對這一劍式了!

  那甬道兩旁十五座冰封人像從他腦中一閃而過,軒轅望的身軀象魚一樣扭轉、跳躍,無數道激流從他身側閃過,他擰劍展臂,錚錚作響的劍鳴聲裏,他以菲夷所思的姿勢,從劍祖那如林如雨的劍光中掠過。

  他沒有退,而是前撲,他明白這一劍的威力,從甬道兩側看到的十五種變化來看,無論是格擋還是退避,都免不了在接下來的後手攻擊中中劍,至於對攻,在這麽淩厲而又綿延不絕的劍式之下,對攻也不能堅持多久,唯一的方法,便是利用對手的弱點!

  當軒轅望中了五劍之後,他終於穿過劍祖的第一潑攻擊,因爲對這劍式的熟悉,讓他中的五劍都是皮肉之傷,而此刻,他與劍祖相距不及三尺!

  遞劍!

  就在劍祖第二式變化施出的同時,軒轅望遞劍了。距離是如此之近,劍祖的第二式變化只施展了一半,兩人劍就交擊在一起,而軒轅望此刻與她相距不足二尺!

  望著就在眼前的男子,幾乎可以感應到他的呼吸,劍祖心一刹那間慌了一下,趙冰翼那少女的本能讓她無法與一個年輕男子如此近距離接觸而不心慌。軒轅望唯一的機會,終於出現了!

  「呵!」

  兩人劍絞在一起,軒轅望利用一刹那間趙冰翼意識的蘇醒,發揮自己臂力上的優勢,將對手的劍絞得飛了出去。那凝氣聚神形成的劍,一脫離了趙冰翼的手,立刻消失在空中,而此刻軒轅望的劍也來不及指向對方。爲了不給對方喘息之機,軒轅望一咬牙,環臂將趙冰翼抱住,轉身就是一個背摔,將對方重重摔在地上。

  痛呼了一聲,劍祖又重新控制了趙冰翼的軀體,她剛要翻身起來,軒轅望的膝蓋已經頂在她後腰之上,讓她失去了力量。

  「現在,勝負已分了!」混身都是血汗的軒轅望大口喘著氣,這片刻間的變化,讓他幾乎精疲力竭:「放了緋雨!」

  不能動彈的劍祖也已經無力再掙扎,巨大的挫折感讓她無所適從,自己花了數千年,用無數人的生命來研習劍技,卻仍然會敗,這讓她覺得無法接受。

  難道說這是噩夢麽,但這失敗的感覺卻又是這麽真實……

  「放了緋雨!」

  軒轅望沒有任何憐惜之心,對於趙冰翼,他可能有幾分同情,但對於劍祖,他有的只是輕蔑。

  「先放開我……」

  幾千年的靈魂終究不是普通人能及的,劍祖恢復了平靜,她低低地說道:「放開我!」

  軒轅望鬆開她,撿起了自己的劍,劍上傳來溫暖的感覺,那是緋雨在告訴他她很快樂吧。

  「呵呵……呵呵……」

  一邊發出古怪的笑聲,劍祖一邊站了起來,她身軀搖搖晃晃:「你真要放了緋雨,你們都不後悔麽?」

  「不後悔,絕不後悔!」

  從劍中出來的緋雨與軒轅望異口同聲,兩人相視一笑。

  「那好……」

  在周圍的冰柱上刻下奇怪的花紋之後,劍祖來到冰壁之前,她向緋雨招了招手:「你過來。」

  緋雨與軒轅望緊緊握了一下手,馬上就有自己的身軀了,她心中異常激動,這時竟然無法說出什麽。

  「快過來!」

  劍祖不耐煩地催促,緋雨走了過去,軒轅望突然從劍祖眼神中看到一絲狡猾,他剛大叫不要時,劍祖猛然一擊,緋雨驚呼一聲,便被擊得飛向冰壁。

  奇怪的是,緋雨沖向冰壁之後,消失在冰壁之上,軒轅望急怒中挺劍沖了過去,卻被劍祖揮手格開。

  「你……」

  「你且等著……」

  劍祖尖聲笑著,打斷了軒轅望的話,軒轅望愣了一下,正要再次挺劍而上,卻看到後面的冰壁開始出現碎紋。

  在咯吱咯吱的碎裂聲中,冰塊一片片地脫落下來。劍祖喘了喘氣:「很快她便可以出來了……不過,有件事情,我要先告訴你。」

  「什麽?」軒轅望心中浮過一縷陰影,他直覺劍祖不懷好意。

  「緋雨確實會醒來,但是,她認不認識你就很難說了……認識你的,是身爲劍靈的緋雨,而劍靈的記憶,是不會帶給本人的……」

  「你……你!」

  猛然明白劍祖開始那狡猾之色是什麽意思,軒轅望又急又怒,他瞪著劍祖,劍祖卻揮了揮手:「我問過你們是否後悔,你們說不後悔!」

  軒轅望的怒火刹那間又消失了,他恢復了平靜,因爲他看到冰壁中緋雨突然動了一下。

  「不記得就不記得吧……我會讓她想起我的,我要帶她走遍這些年來我們走過的每一處地方,我會告訴她我們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她沒有了這段時間的記憶,我還有,我的,不就是她的麽?」

  在軒轅望平靜的話語中,冰壁終於徹底碎裂了,軒轅望沖上去將倒下的緋雨攬住,緋雨的身軀還是冰冷的,但很快就有了溫暖的感覺。

  軒轅望望著像是熟睡中的緋雨,他屏住呼吸,像是怕驚擾了緋雨的好夢。

  緋雨的睫毛輕輕顫了顫,軒轅望心中又是激動,又有些傷感。

  她醒來後,真的不認識了自己麽?

  緋雨終於睜開了眼,她眼波流轉,直接盯在了軒轅望的臉上。軒轅望從她眼神中看到一種茫然,一種羞怯。

  軒轅望剛想說話,緋雨突然輕輕張開唇,她被封印多年,剛剛出來還不適應,因此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軒轅望握緊她的手,她又蠕動了一下唇,然後垂下眼睛:「我好象做了一個一千年的夢,夢裏好象有你……」

  喜悅的狂潮洶湧而來,軒轅望想歡呼,想大叫,想向全天下每一個人展示自己的幸福,他再次緊緊握住緋雨的手:「那麽,我帶你去夢中去過的每個地方,好麽?」

  緋雨微微地點了點頭,軒轅望攙起她,慢慢走出了劍祖的大廳,空蕩蕩的大廳裏,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如果,我也被封印在劍中,我也會遇到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麽?」

  那個孤零零的身影突然發出這樣的輕歎,在她身體中,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你想做什麽,你別做傻事……」

  劍祖大廳裏後來發生了什麽,軒轅望一點都不關心了,他握著緋雨的手,一步一步,很穩很堅定地向山下走去。他希望,在他這一生中,無論是生活之路,還是劍道之路,都可以這樣走下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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