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彰化,已經快十點了。
我跳上大破洞,不見師父的蹤影,但我聽到師父的鼾聲。
「裝自閉。」我打開衣櫃,師父果然縮在櫃子裡酣酣大睡。
「怎不到床上睡?」我搖醒師父。
師父揉揉眼睛,說:「心情不佳。」
我拉起師父,指著床說:「你先睡,我跟乙晶講一下電話再睡。」
師父打了個哈欠,說:「怎麼你跟阿義今天都偷懶不練功?」說著,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會師父的問題,只是問道:「師父,你會下圍棋嗎?」一邊拿起話筒,坐在角落。
師父閉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說:「會啊,我師父教過我的,不過他自己棋藝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麼樣。」
我點點頭,正在撥電話時,師父突然像遭到雷擊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說:「幹嘛?」
但,我立刻明白師父為何會驚醒的原因。
「有殺氣。」我警覺著,拿起放在床底下的兩把鐵尺。
「是高手。」師父沉著臉道,接過一把鐵尺。
「這殺氣好恐怖。」我心驚著,這殺氣何止恐怖?簡直是鬼哭神號!
「一切小心。」師父瞇著眼。
師徒兩人辨別方向後,便竄出大破洞,往殺氣的源頭衝去。
踩著招牌、電線桿,師父將我拋在後面幾公尺,我在後面看著師父的背影胡思亂想……
這股殺氣好雜,雜亂中的雜亂。
不安的殺氣節奏。
沒有節奏的殺手氣息,更叫人不安。
這年頭哪來這麼多武林高手?!
師父停了下來。
我也停了下來。
因為殺氣不見了。
殺氣本是氣,要迅速無端端消失在空氣之中,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釋放殺氣的人死了。
第二,是殺氣超絕地急速隱匿。
第一點是不可能的,而第二點,更顯示出殺氣主人的鬼影無蹤。
師父站在已經打烊的服飾店的招牌上,眼睛盯著前方的深黑小巷。
我站在電線桿上,雙腳在發抖。
坦白說,我的武功已經挺不錯了,但我仍然無法控制雙腳的悲鳴。
因為我感覺到一雙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機械式地向我們招手。
剛剛的殺氣,只是打招呼的一種方式。
或說是一種招魂的儀式。
這跟衝殺在黑道槍火間的恐懼感,是截然二幟的。
「師父?」我怯怯地說:「你瞧那團殺氣走了嗎?」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眼睛依舊盯著那條暗巷。
「那是好人還是壞人?有可能是好人嗎?」我問,手中的鐵尺輕顫。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嘴角有些笑意。
「那該怎麼辦?」我問,這問題簡直亂七八糟。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終於笑了,又說:「你今晚話特別多。」
「沒,那就進去吧。」我咬著牙。
「你進去,一分鐘後師父就跟在你後面。」師父將鐵尺收在腰上。
什麼?一分鐘?
「別開玩笑。」我有點發冷,說:「弟子學有未逮,不克前往壯烈赴義。」
師父認真說道:「這年頭高手不易覓得,只是跟槍林彈雨決鬥的話,武學終究會沒落的,你想變成在每個時代都適任的大俠,就要勇於跟危險纏鬥。」
我更認真地說:「真的不要。」
師父的眼睛發出光芒,說:「要學會戰勝恐懼,而不只是柿子挑軟的吃。」
我的眼睛發出更璀璨的光芒,說:「我發誓以後吃柿子時,一定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個人進去,你明明知道我還不夠資格進去。」
師父大笑:「只是找適合自己程度的敵人打鬥,怎麼可能當大俠呢?在江湖上打鬥講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賽。」
這道理我當然很懂,但實踐起來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不要命。
但我要命。
師父坐了下來,說:「況且,搏命之際講的不是勢均力敵,而是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義之心,仁者無敵並不是句口號。」
我也坐了下來,說:「仁者無敵,皆大歡喜,世界和平,額手稱慶。」
我看師父一臉苦笑,只好又說:「師父,說什麼我都不會一個人進去的,國文老師說得很好,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咱倆一塊進去衝殺衝殺。」
師父有些詫異地看著我,說:「兩年前你還是說話結結巴巴的老實頭,現在怎麼油腔滑調起來?」
如果可以不死,什麼話我都願意說說看。
此時,殺氣斗盛,從巷子深處激然撞出,厲厲作響。
師父抽出腰間鐵尺,站了起來,說:「人家在催我們了,要一起走,便一起走吧。」
我也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師徒兩人跳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緩慢地踏進死神掌裡的暗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裝餿水的塑膠桶、發呆的貓、發臭的便當、正在滾動的米酒瓶。
還有一個坐在圓圓東西上面的流浪漢。
流浪漢沒有頭。
不過他有張很像頭的椅子。
「邪惡。」我暗暗怒道。
這下子,真的是敵非友了。
「沉住氣。」師父緩緩說道,鐵尺指著地上,這是師父的劍式。
我收斂心神,鐵尺反抓在胸前,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劍法」的劍訣。
「有東西!」我心想,一件物事從天摔下,我們迅速往旁邊一閃。
「碰!」
一個屍體摔在我們面前。
屍體沒有爆搾出什麼血,因為屍體的血已經流乾了......屍體身上都是刀傷,刀刀痛苦卻絕不致命,看樣子是被封住穴道後再行宰殺。
這樣的手法,不,應該說,這樣兇殘的獸性,只有一個人做得出來。
「在樓上。」師父冷冷地說,看著屍體被拋下來的窗口。
窗口打開著,裡面透著昏黃色的微光,漾著異樣的血腥味。
那一戶人家,該不會被屠滅了吧?
昏黃的燈光中,揮著黑色的手影,然後,一道黑影又摔出窗口。
「碰!」
是個小孩。
小孩的骨頭根根刺出皮膚,顯然被「藍金」使用重手,折盡虐殺。
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只覺得自己怒火奔騰,快著魔了。
「有些不對勁。」師父突然開口。
「嗯?」我應道,鐵尺炙燙。
此時,窗口邊的手影再度揚起,又丟下一條屍體。
「碰!」
屍體重重摔在我們面前,這條屍體......沒有眼睛......
「小心!」
屍體彈起,袖中彈出寒光!
此時,一道凌厲的殺氣從天驟降,兩方夾擊!
殺手有兩個!
乙晶劍法,初遇強敵!
假屍的劍平穩而單純、單純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嚨。
我的腦袋一面空白,但我的身體卻一點也不空白,平時的鍛鍊立即做出反應,鐵尺驟然彈出,身子輕輕往旁半步,閃過致命一劍之際,彈出的鐵尺削下假屍的手腕。
正當我駭然不已時,我的身體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傾,一掌驚天霹靂地擊在屍體身上,但假屍悍然如山,不為所動,霎時我的身體陡然往後跌倒,胸口沈悶欲昏。
假屍的手不知何時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內翻騰,手腳冰涼。
而師父呢?
師父手中的鐵尺不見了,格手站在我面前。他的鐵尺釘在另一個殺手的「飛龍穴」上,那可是人體十大好穴之一。殺手捧著鐵尺,坐倒在餿水桶旁,臉上也是兩個黑色大窟窿。
「你是誰?」師父看著站著的假屍,擋在我面前。
假屍生硬地說:「藍金。」
師父搖搖頭,說:「不可能,剛剛被我殺的傢伙,武功都比你高。」
假屍舉起左手,那隻沒被我削斷的手,手掌微微震動。
師父冷冷地說:「況且,藍金不會扮屍體,不會耍計謀,他只是個行屍走肉的惡魔。」
假屍突然大叫「啊???」,往前衝出,師父殺氣大盛,雙掌往前一轟,無招無式,無巧無妙,純粹的剛猛無匹!
假屍「筐瑯」一聲巨響,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後彈出,胸前肋骨頓時射向四方。
假屍變成真屍,上半身一塊塊黏在巷壁上,下半身則呆呆站著。
「沒事吧。」師父蹲下來,搭著我的脈。
「痛得想哭。」我虛弱地說。
「好險剛剛沒讓你一個人進來。」師父深深吐了一口氣,揹起了我。
「你也知道?」我勉強笑著,然後就在師父的背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