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六歲的男孩,能承受的打擊已經到了極限。
我卻沒有辦法讓自己就此瘋掉。
我甚至懷疑,我是否沒有崩潰的資格。
就因為我感受到了師父的殺氣,所以,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失去了我的爸爸媽媽。
我後悔嗎?
要是能重來,我仍會拜在師父面前,磕下那三個響頭嗎?
我不願意去想。
我怕,無論是怎麼樣的答案,我都會憎恨我自己。
凌晨三點半了,我依舊跪在爸跟媽面前,手裡拿著早已燒光的香。
過了幾個小時,就算我不報警,每天早上都會來打掃煮飯的王媽,也會報警的。
警察來了,我要說什麼呢?不知道。
我會被當成兇手嗎?不知道。
樓上師父跟阿義的屍體,我該作何解釋?不知道。
八卦山大佛廣場幾十具的屍體,我要出面嗎?不知道。
我該就此遠走他鄉,丟下無法解釋的一切嗎?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我就真這樣跪著,直到王媽尖叫後,大批警察在我家走來走去為止。
出乎意料的,警察根本無視我的存在,只是機械式地拿著屍袋,將我爸媽的屍首裝進袋子裡,拉上冰冷的拉鍊。
「警察大人啊!好可怕啊!我今天早上開門進...」王媽拉著警察,歇斯底里地叫鬧著,但,警察個個就像機械人似的,拿著拖把、掃把、抹布,在家裡塗塗抹抹,專心致志地將血跡擦拭乾淨,從頭到尾都沒有交談,也沒有上樓去。
我站著,心裡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遊戲的最可怕對手,恐怕不是藍金,也不是掛在空中的妖人,而是操控記憶的惡魔。
爸跟媽後來被警方送到殯儀館火化,死因是車禍,親朋好友聞之辛酸。
而王媽卻成為街談巷議的瘋婆子,一個老是講述某天早上目睹顏家血案的瘋婆子。
至於八卦山大佛廣場前的成堆屍體,也從未見於任何媒體上,沒有人質疑大塊毀壞的石板、也沒有人談論憑空消失的樂隊。一切,彷彿從未發生,只存在我的惡夢裡。
阿義的漫畫,我幫他還了,但他的屍體,我卻沒有交給他的家人,因為,藍金將關於阿義的一切都埋葬了。埋葬在一場不存在任何時空的火災裡。
於是,我將阿義跟師父葬在一起,埋在八卦山的最深處,墓碑上,我用滾燙的內力炙下我對他們的思念:
黃駿,一代宗師,跟花貓兒在黃家村,成了親,請在天上照看著我。
陳明義,一生摯友,以大俠的身分戰死,可能的話,請保佑我。
墓碑旁邊,我用手刀劈了一塊大石立著,寫上「黃家村」三個大字,師父追尋的一切,我都為他相信著。
在我離開台灣前,我常常坐在他們兩人的墓碑前,向他們展示我新創的劍法,或是往空中推著大鉛塊練習,他們總是偷懶,在一旁默默看著。
有時候,我會拿一個鍋子,和包著窗簾的乙晶,坐在他們的墓碑旁,用內力煮上一鍋野菜湯,淋在冰冷的碑石上。
最後,我在阿義的墓碑上,畫上兩道眉毛,再燒掉最新的上百本漫畫後,我帶著乙晶,踏遍全世界。
乙晶呢?
那天早上警察走後,我茫然地走到樓上。
推開門,看見乙晶已經醒來,將窗簾包住自己全身,坐在床上默默不語。
初晨的陽光,照在乙晶白皙的臉上,霎時,我感到一絲希望,這是連夜惡夢後,我唯一的希望。
「乙晶!」我拖著疲憊的身軀,縮在乙晶身旁,握著她的溫暖的手。
乙晶皺著眉頭,輕斥道:「你是誰?怎麼如此無禮?」
我愣了一下,抱著乙晶說:「乙晶,師父跟阿義都……」
乙晶推開我的手,害怕地縮在床角,兩眼無神說:「你是誰?是信二嗎?」
乙晶的動作、表情不像是做作,況且師父跟阿義的屍體就擺在床下,乙晶應該早就看到了。
我的牙齒竟「喀喀」打顫,擔心著一件我絕對不想擔心的事。
「信二呢?」乙晶害怕地重複這個怪名字,雙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誰……誰是信二?」我心中的害怕不下乙晶。
「你是誰?」乙晶警戒地問,眼睛卻一直沒看著我。
一直沒看著我。
「我是淵仔,劭淵啊!」我不敢再靠近乙晶,看著乙晶空洞的眼睛,又說:「妳的眼睛怎麼了?」
「我要找信二!」乙晶哭了出來,叫道:「不管你是誰,不要再靠近我!我要找信二!」
我的心臟幾乎要炸開了!
Hydra!你對乙晶做了什麼!
你塞給乙晶什麼樣的記憶!
「我......我......」我支支吾吾,全身顫抖。
「我要找信二!他回來了沒!?父王!你在哪裡!?」乙晶哭著說:「信二怎麼還沒回來?他會不會出事了!」
父王?
我大慟,握緊乙晶的小腳,哽咽地說:「我就是信二!信二回來了!」
乙晶開心地說:「那你剛剛幹嘛騙我?你就是喜歡鬧我!」
我擦著眼淚,強笑道:「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信二就在你的身邊!」
乙晶急道:「那我的眼睛呢?」
眼睛?
我急忙說:「眼睛?」
乙晶的眼睛很奇怪,從剛剛到現在就沒正眼看過我,呆滯而無神。
「你說過會把眼睛拿回來給我的!」乙晶放聲哭嚎,雙手揮打著我,哭道:「你說過你說過的!」
看著心愛的女孩這樣哭著、急著,還有那雙再也無法閃閃發亮的眼睛,我突然痛苦地大吼:「Hydra!藍金!你們太過分了!」
乙晶嚇得不敢再哭,將自己完全包進窗簾裡,抽抽咽咽的。
我懊喪地跪在地上,欲哭無淚。
英雄的故事,竟是如此收場?
「對不起,我不哭了。」乙晶咬著嘴唇,心疼地說:「你在哪裡?讓我摸摸你。」
我伸出虛弱的雙手,乙晶摸索著,然後緊緊握住我的手,歉然道:「對不起,你在外面一定很辛苦,一定受傷了,對不對?是藍金打傷的?我太任性了,我會叫父王好好賞賜你的。」
我眼前發黑,緊緊握住乙晶的手。
我唯一存在的證明,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珍愛,就在我的眼前。
但乙晶再也不是乙晶了。
乙晶變成了誰?
誰替代了乙晶的人生?
乙晶喚著「父王」,難道她的身分是某個虛幻國度的公主?
為什麼乙晶的眼睛好端端的,卻會瞎掉呢?
信二是誰?為什麼是他要尋找乙晶失去的眼睛?
這些疑問,我一時無力招架,只是跪在充滿朝氣與希望的陽光下,看著心愛的女孩蒸散在自己的面前。
「公主,信二一定會找到妳的眼睛,請放心。」我堅定地說,眼淚,卻又不爭氣地滑下。
「謝謝。」乙晶,公主,甜甜的笑著,將我的手拾起,輕輕捧住自己的小臉蛋。
「我一直一直都深愛著妳......公主。」我泫然淚下。
「我知道。」乙晶,公主,呆呆地看著前方,笑容綻放在陽光燦爛的臉上。
「我好愛妳,好愛妳。」我痛哭著,緊緊握著虛幻卻又真實的手,說:「我好希望妳能夠知道,我好希望妳能夠知道。」
「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乙晶,公主,憐惜地說:「我一直一直都知道,我勇敢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