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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第35章
開學後不久,爸回來了。

我的「穴」因此再也不是「穴」了,幾個臨時工重新砌好了兩面牆,也順便把樓下客廳牆上的大洞補起來。這當然是爸的命令。

也因此,家裡的客廳又淪陷了,成為死大人們言不及義兼煙霧瀰漫的歡樂場所,無聊的大笑聲空洞地徊繞在廳堂。

我也不多說什麼,還沒脫下制服,書包還掛在肩上,就一掌一掌將房間打出一個大洞,足足打了十六掌,才將房間「復原」完畢。不過我沒有將師父後來一劍凌空砍掉的那座牆一併轟掉,畢竟強風從兩方向灌進來,東西都給吹得亂七八糟。

爸當然很生氣,把我叫到客廳訓了一頓,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規勸我不要亂拆房子,我只是冷冷聽著。

以前的我,還會努力陪著笑臉,假裝很享受死大人噁爛的溫情,但現在,我連朝那些死大人正眼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我真是搞不懂為什麼他們可以馬拉松式講那麼無趣的話,難道真的沒事做了嗎?

叔叔伯伯一邊好意規勸我當個好孩子,一邊質問我哪學的功夫,而一九八七年當時的台灣,跆拳道館開得到處都是,所以我隨口說我練跆拳道已經不小心練到黑帶。

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也不願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學過跆拳道。

王伯伯的手裹著厚厚的中藥,散發濃烈的麝香氣味,坐在爸爸的旁邊亂嚷嚷,講述著我除夕夜時凶神惡煞的模樣,爸越聽越氣,畢竟我使他大失面子。

我靜靜地聽著,滿腦子都是變化無端的劍招,直到有東西刺向我的臉,我才恢復神智。

恢復神智時,我的手指夾著一支雞毛撢子,一支原本要揮打我臉的雞毛撢子。

而,王伯伯的左手,正拿著雞毛撢子。

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訓我?

「左手吃飯方不方便?」我看著王伯伯那隻豬。

「你還敢說!還不快把手放開?」王伯伯氣得大叫。

「以後你就用懶叫吃飯。」我左手指夾著雞毛撢子,右手抓著王伯伯的完好的左手,溜滴滴轉了一圈。

我背起書包,去廚房拿了兩個菜上樓,客廳裡則又被王伯伯的哭聲佔據。

沒有人敢攔住我,沒有人敢叫住我,我就這樣上樓,關起房門,拿起高音笛練劍,幻想自己正在使黃藥師的玉簫劍法。

又過了幾個月,師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間中身法騰挪,劍影霍霍,師父扮演假想敵的角色啟發我改善攻擊的方式,屬於我自己的劍法便一點一滴地型塑出來。

阿義也會跟師父在房裡來場怪異的龍爭虎鬥,阿義的怪劍雖然依舊亂中無序,但在數十次攻防演練後,居然也創造出一種詭異且極少重複的劍招,很能在兇險的情況下,以奇招令師父大吃一驚。

「你們兩個最近都很有長進,很好很好,淵仔承襲我的快劍,阿義則悟出奇形怪劍,都很好,而拳腳招式大抵由心而發,跟劍法無法一樣,以絕快的身法靈動補招式不足,日夜練習,隨心創招,磨出自己的手腳。過幾天我們便開始練輕功,輕功有成的話,對身法大有益處,劍法拳腳都能更上層樓。」師父嘉許道。

「師父,你在藍金屠殺武林時躲起來練劍,不是悟出什麼掌劍雙絕?你不是說掌劍雙絕驚天地泣鬼神?怎不教教我們?很難嗎?」我大汗淋漓地說,摸著剛剛用來當劍的桌腳。

「對呀,就算不教我們,也使給我們看看,讓我們開個眼界。」阿義同樣滿身大汗,手中的扯鈴棒敲著地上。

師父難為情地說:「其實我也忘了,三百年了,一牛車的事都忘的一乾二淨。」

我張大嘴說:「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義也笑道:「哇!不是說那藍金也沒死?那師父遇到藍金怎麼辦?唯一制敵的最強武器就這樣忘光光?」

師父坐在我床上,爽朗地說道:「忘光光也無妨,與藍金生平最後一戰或可期,或不可期,更是無法預算,我年歲已大,藍金雖小我幾歲,卻也敵不過歲月催人,加上天大地大,說不定兩人永無碰面之時,都將白髮而死吧。」

我問道:「雖然天大地大,但藍金終歸是師父的仇敵啊,為什麼師父不到處找他報仇?」

師父從布袋中拿出一個黑鍋子,說:「報仇雖然也是正義,但我一直記著祖師爺的教訓,既然藍金可能在廣大天下的任何一處,我找著他的機會便十分渺茫,與其花巨大時間尋找他復仇,不如說,培養正義的力量才是我最重大的責任,而這股責任將來也會加在你們的肩上,你們一定要青出於藍,一定要身懷絕世武藝,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此才能跟社會裡無窮無盡的邪惡力量搏鬥。」

師父說著說著,已從布袋裡拿出一堆簡單食材,阿義問:「吃火鍋?」

師父點點頭,說:「我在山裡摘了些野菜,宰了些小獸,用內力滾燙鍋湯就可以吃了,這也是功夫的好處。」

於是,師徒三人將山間野味胡亂丟進鍋子,加了些水,便輪流用內力煮火鍋,香味四溢。

用內力滾燙的火鍋特別好吃,且非常值得推廣成全民運動。

不必耗電,也沒有燒木炭的空氣污染,還可以鍛鍊身體,隨手可吃。

題外話,此後我們師徒三人便常常用內力煮火鍋、煮稀飯、滾白煮肉、燙青菜吃,師父偶而會將內力鼓盪到極致,用極燙的手掌來個山筍快炒山兔,為內力大餐加菜,不過我跟阿義都不吃師父的快炒就是了。師父的手好髒。

師父一邊喝著野菜湯,一邊說:「以後你們輕功大成時,不管是偷襲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夠了,師父便帶你們真正行俠仗義,體驗真實的武林。」

阿義點點頭,說:「不過,我們到底要偷襲誰還是暗殺誰?被警察抓起來的話怎麼辦?難道真的跟他說我是在行俠仗義?」一邊舀起火鍋湯裡的紅蘿蔔。

師父說:「到時候就知道了,師父晚上教你們武功,白天你們上學堂,師父就到處調查為惡之人,唉,每個社會都有行惡之人,有的出手教訓一頓便算,有的卻必須斬之後快。」

我兩掌搭著鍋子,運著內力說:「師父,現在社會不大一樣了,警察雖然有好有壞,不過好的警察還是佔了大部分,為什麼不把壞人抓給警察處理就好了?」

阿義也說道:「對啊,我看電視裡的好人,他們的朋友雖然被壞人殺掉了,但好人把壞人抓住後,雖然很想一槍殺掉壞人,但最後還是很硬氣地說一聲什麼交給司法來審判啦或是你這種人渣還不配髒了我的手之類的,然後就把壞人交給警察了。」

我繼續附和道:「電影的最後都是好人拿槍指著壞人的頭,壞人一直在求饒,然後有一堆好人圍著他們,一直鬼叫鬼叫,叫好人不要衝動,說司法會給你一個公道,要不然就是哭著勸好人把槍放下,說什麼「你要是開槍殺了他,不就跟他一樣了嗎?」這種話,那個好人雖然一堆親朋友好都被殺了,但最後都會無奈地把槍放下,罵壞人一兩句就交給警察處理了。」

阿義來上一句:「不過那個壞人常常有夠笨的,還會趁好人轉過身時偷襲好人,才讓好人有不得以殺了壞人的結尾。」

師父說:「你們在說什麼我都沒看過,不過,師父不會干預你們心中正義的樣子,總有一天,你們都會成為大俠,都會遇到棘手的局面,也會面對被迫出手的壓力,不過,只要你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師父都相信你們。」

我跟阿義當時聽得不很明白,不過在我的心中,師父的話正跟武俠小說裡的正義情境開始對話。

金庸武俠小說裡,很少看見警察,也就是捕快。

古龍武俠小說裡,常常看見捕快,但都是遜腳或惡人,真正調查離奇命案緝兇的,卻是不具衙門身分的陸小鳳、楚留香等人。

而武俠小說裡的世界,總沒看過大俠殺了壞人後去衙門說明案情的,江湖惡霸明目張膽在大街上殺了一票人,也絕少看過捕快勤勞地出動,就算出動了,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

維護江湖和平的,幾乎都是隨自己意思出手的英雄。

如果英雄出手前,還要翻法條查察,或是出手後還要拎著一票壞蛋去報案的話,就顯得這個英雄好遜好多事,一點也不灑脫了。

又,小說裡的英雄常常說:「這次打斷你的狗腿,下次再讓我知道你的惡行,就廢了你一對招子!」或是類似的話。因此,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門裡裁斷的,而是英雄一個人評斷的,或是一票英雄集團評斷的。

不過從反方向來看,江湖恩怨同樣也是由惡霸匪人決斷的,他們仗著一身本事作惡多端,有著另一套邪惡哲學。

我想,既然衙門無力,英雄只好多學點本事,以免江湖上太多厲害的壞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的,那就不大妙。

不過師父會怎麼出手制裁壞人呢?

現在的壞人手上的黑星手槍怪強的,我可不會空手接子彈。但話又說回來,師父的無形劍氣也爆強的,拿著桌腳遠遠朝壞人一揮,壞人來不及掏槍就被切成兩塊了......但,難道師父要教我們殺人執行正義嗎?

也許我們該當個窩囊的大俠,把壞人的黑星手槍劈掉後,把他揍一頓送給警察就好了。窩囊一點沒關係,殺人太恐怖,還要處理同樣恐怖的屍體。

想到這裡,我就不願意繼續想下去了。

「在想什麼?湯滾啦!」師父說,夾起湯裡的螺肉。

我將手掌拿開,盛了碗山菜,說:「師父,那場決戰最後究竟怎麼了?」

阿義的臉給碗裡的熱氣蒸糊了,說:「還有啊,師父你怎麼活過三百年的?難道有烏龜長生訣?教一下教一下。」

師父手中的碗停了下來,躊躇著什麼。

時光,又悄悄回到那個黑暗、幾乎無法呼吸的地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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