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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與香辛料 (15)》第6章
第五幕

 第二天,在中庭的井邊和傭兵們一起洗完臉之後,魯瓦德臉色蒼白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

 好像是由於連日來為了談生意而在飯桌上四處應酬的原因。

 團員們得意洋洋地說道,雖然團長在戰場上不用奔赴最前線,但相對的,在這個鎮子上就只有他必須得站在第一火線。

 他們在一旁肆無忌憚地起鬨、揮手,而在魯瓦德努力挺直身軀作出回應之後,他們又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履行自己的職責。

 雖然他們看上去有些粗鄙和野蠻,但是卻嚴格遵守秩序,彼此之間充滿信賴。

 看來不得不改變一下對於傭兵的認識了。

 這樣想著,羅倫斯回到了屋子裡。

 「剛才那低俗的叫聲是怎麼回事?」

 房間裡赫蘿盤腿坐在床上,修整著尾巴上的毛。

 動作就像是已經和羅倫斯旅行了一百年似地隨意。明明已經吃過早飯了,嘴裡卻還叼著塊肉乾。羅倫斯試圖將肉乾拿下來,她卻咬緊了牙進行抵抗。

 簡直像個孩子一樣,那不顧體面的令人驚嘆的食慾,讓羅倫斯無奈地鬆了手。

 不管怎麼說,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

 行商人的準則是決定了之後就要立刻行動。

 羅倫斯深呼吸了一下,用力整了整自己的衣領。

 「好啦,準備完畢。」

 赫蘿也一副準備完全的樣子,悠然地撫摸著尾巴上的毛,站了起來。

 「噗!」

 然後笑了出來。

 「怎麼了?」

 「嗯?」

 赫蘿似乎連自己都沒發覺自己笑了似的,於是確認般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有些茫然地說道:

 「咱很久以前就在帕斯羅村見過汝很多次呢。」

 對於赫蘿突如其來的詢問,羅倫斯有些不知所措。

 赫蘿在那個村子裡生活了幾百年,而羅倫斯也和那個村子來往了很久。

 這樣的話,那麼赫蘿在那兒見過羅倫斯幾次也不足為奇。不過這時忽然聽到這句話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見過又怎麼樣?」

 「那時的汝,還遠沒有現在這麼從容不迫。」

 赫蘿右手叉腰,哎呀哎呀地嘆道。完全是一副姐姐的模樣。雖然不甘心被當做笨弟弟般來看待,不過不得不承認,當時的自己確實有些青澀,這一點她並沒有說錯。

 「不知不覺間,汝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不甘被愚弄,不甘被輕視,想著總有一天自己要變得比赫蘿更強,一直抱著這個信念而努力至今。雖然現在的自己仍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也知道赫蘿所指出的問題很多都是對的。

 因此這些話若是玩笑就當它是玩笑,若是褒獎就當它是褒獎。

 只是,依舊不知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她。

 看著這樣的羅倫斯,赫蘿更加笑不可支了。

 「不用懷疑,咱不是在戲弄你,也沒有居高臨下地看待你。只是覺得汝真的成長了而已。」

 赫蘿高興地說道。

 聞言,羅倫斯也非常高興。不過突然間,又覺得無比的寂寞,因為說著這些話的赫蘿就像是在道別一樣。

 「汝別擺出那副表情嘛。咱只是單純地因為早已經過了為自身成長而高興的年紀。反倒是看著青澀的麥子茁壯成長的樣子更為開心。」

 赫蘿裹緊長袍,用兜帽遮住了耳朵。

 站在羅倫斯的面前說道:

 「其實咱只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快樂而離開約伊茲的,在所到之處盡情地喝酒、跳舞,最後在帕斯羅村停留了下來。咱早就發現了,自己一個人的快樂是不會長久的,反而是和別人一起達成某個目標時的喜悅更有意義。」

 赫蘿的眼睛看向了羅倫斯的腰包。

 雖說是去買店面,但也不可能當場就支付所有的現金,只需要預付一部分定金,先得到買店的權利。

 赫蘿彷彿能夠看到羅倫斯的夢想不斷變大,並開花結果的樣子。

 與赫蘿生於同一時代的人,已經一個個地離去了。

 現在就算是想要做些什麼。也總是擺脫不了過去,對比之下,感覺現在的所謂較量都不過如此,讓人提不起勁來。

 能夠通過羅倫斯來瞭解外面世界的新鮮事物,這對赫蘿來說就已經很滿足了。

 「店名由咱來起真的可以嗎?」

 雖然提出這個建議時,赫蘿儘量表現出了肆無忌憚且毫不吃驚的表情。畢竟被稱為黃金之羊的哈金斯在溫菲爾王國創造了自己的第二故鄉。而尤格也在坎爾貝打出了畫商的招牌。

 但現在的赫蘿雖然笑著,卻以一副不自信的樣子望著羅倫斯。

 並不是平常那種故意賣弄風情的眼神。

 羅倫斯馬上說道:

 「因為你一直都很乖啊!」

 之後還摸了摸赫蘿的頭。

 赫蘿有一瞬間像是弄不清羅倫斯對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的樣子。而在慢慢消化了羅倫斯所說的話之後,臉色開始變了。

 看到赫蘿的臉色一變,羅倫斯立刻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可是,赫蘿卻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說道:

 「那說好了,不許反悔。」

 羅倫斯便與她握手約定。

 之後兩人重新牽起手,離開了旅館。

 雖然最初並不想承認赫蘿所說的話,不過自從決定了要在這個鎮子上開店之後,已經有些熟悉了的街道似乎也呈現出完全不一樣的景色來。

 路上的行人也不再是熙熙攘攘人群中毫不相關的一個人,而是抱著一定目的來到這個城市,並且將來也許會和自己產生交集的重要之人。

 雖然依舊不知道迪巴商會的目的為何,不過既然赫蘿都說無所謂了,那就隨他們去吧。

 而且,在這麼有利的地帶上,傾盡所有的錢來開個店,也確實是個不錯的嘗試。

 當然,為了謹慎起見,也可以暫時先觀察一下當前的局勢再做決定。可是人生有時為了能有巨大的飛躍,也是有必要豪賭一把的。而眼前就是一場最大的賭博。

 今天也和以往一樣牽著赫蘿的手在充滿生機的大街上漫步,不過她卻沒有像平時那樣指著攤子叫嚷著要這要那。就像和羅倫斯牽著手走在路上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似的,一直面帶微笑地、筆直地看著前方。

 在帕斯羅村撿到了赫蘿,又幾經周折來到了這個地方,以前認識羅倫斯的人一定覺得他瘋了,也許,他是真的瘋了吧。但是他卻一點都不後悔。

 羅倫斯看向走在旁邊的赫蘿,赫蘿也像是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一樣回望著他,對她微笑後,她也一臉驚訝地以微笑回應。這樣就夠了。

 羅倫斯毫不猶豫地沿著已非常熟悉的街道筆直地向正在出兌店面的那條街走去。一問之下才知道,這條街的名字還沒有定下來。

 這是一條充滿生機,處於發展最盛期的街道。

 不管迪巴商會有什麼企圖,也不外乎是些名譽之爭罷了。人有了錢之後,想要的東西就那麼幾種而已。

 這樣想來,他們將各個諸侯拉攏到這裡,也是出於這個目的吧。

 通過拉攏那些有地位的人,而提高這座城市的地位,進而作為統治者統治這座城市,這就是他們的如意算盤吧。

 羅倫斯和魯瓦德喜歡將事情想得複雜,也不過是出於他們的職業病而已。也許事情出奇的簡單也說不定,只是很難理解他們為什麼明知沒有回報,卻還把錢大把大把地撒向這個城市,所以才會胡亂猜測。

 不過對自己來說卻是個好機會,可以好好地利用他們的陰謀,趁機大賺一筆。

 不管怎麼說,已經下定決心要開店了。

 所以不能再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了。只有秉持著樂觀的態度堅持到底,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

 而且正像赫蘿所說的那樣,在這兒開店以後,也許我就會愛上這個城市。雖然這個理由看上去很蠢,但真的開了店之後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穫也說不定。

 比如說:迪巴商會會將這座城市無限地擴大,最後建造一個比盧威克同盟還要大的經濟圈什麼的。

 羅倫斯一臉夢幻,腦子裡天馬行空地幻想著,來到了之前所說的正在出兌的那家店。

 銀幣一千二百枚。

 只要投入這筆錢,這家店馬上就可以成為自己的。然後就是集中精力勇往直前,並祈禱這一切不會毀於迪巴商會之手了。

 而且不管怎麼說,還有那些投資了巨額資金的諸侯們在呢。

 他們當然希望投資的回收是金山銀山,而非一片廢墟,所以迪巴商會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動作。

 得到那些閃閃發光的貨幣之後,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慾望都可以得到滿足了。雖然那對於居於北方的許多諸侯來說,貨幣上沒有刻著他們的臉這一點是比較遺憾的。

 但是看見貨幣上那來自於遠方未曾謀面的國王的臉時,他們也就不會那麼在意了吧。而且和托雷尼銀幣不同,大部分為了虛榮的外觀而發行的貨幣,在分散於北方的很多村子裡都無法流通。

 對這座城市進行投資,對那些諸侯而言也是得到大量易於流通貨幣的一次大好機會吧。

 迪巴商會竟會考慮得如此周到,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可是既然有此等氣勢的話,何不乾脆自己製造貨幣算了。

 羅倫斯苦笑著想道,然後突然嘀咕了一聲「啊?」。

 「怎麼了?」

 旁邊的赫蘿問道。羅倫斯看著這樣的赫蘿,差點想問自己有說過什麼嗎?不過那樣的話就太唐突了。

 就在羅倫斯胡思亂想時,他感覺自己好像一晃看見了什麼。那是熙攘的人群中一閃而過的某個重要的人的身影。

 赫蘿看著他,用眼神詢問著「我們不去店裡了麼?」。

 羅倫斯看向赫蘿的眼睛,試圖從那裡找尋自己思考的答案。記憶不斷地浮出水面,和現實交替在一起,語言都變得混亂起來。

 諸侯購買房產真的是為了賺取利益?迪巴商會策劃戰爭真的是為了攻佔北方?貨幣市場發生異常,與金幣相比銀幣的價格反而更高?

 這些種種的話語,順著時間的回溯,不斷在羅倫斯的腦海裡迴旋。

 無論是和魯瓦德的對話,還是赫蘿的發言,都像是解開所有一切的鑰匙一樣,在羅倫斯的腦海中閃過。

 「汝怎麼了?」

 赫蘿問道。

 可是,羅倫斯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為他對自己所想到的事也感到有些難以置信。充滿生機的城市,自由生活的人們,以及貨幣市場和那些傭兵們。他終於找到了能夠說明這一切的鑰匙。

 這個鑰匙極其簡單,因此也非常有效。而用這把鑰匙所打開的門的對面,則是一個駭人的世界。

 答案已經清楚了,之前沒有想到是因為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汝也適可而止點吧……」

 赫蘿剛要發火。

 羅倫斯就雙手抓住赫蘿的雙肩,讓她面向自己,緊緊地抱住她。

 一般會在來往的人群中做出這種事的都是赫蘿,其目的也多是為了戲弄羅倫斯。而羅倫斯要是主動做這種事的話,大多都是在一些小胡同裡,沒想到他這次竟然在大街上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真是令人意外。

 羅倫斯實在是太高興了,如果赫蘿不在身邊的話,他一定會聲嘶力竭地叫出聲來。

 如果自己沒有猜錯的話,迪巴商會的驚天計劃一定會掀起一股狂潮。

 異樣的貨幣市場,沒有城牆沒有制約的城市,既使自掏腰包也要拉攏來的諸侯和傭兵,以及在外面交口相傳的各種危險的傳言。

 羅倫斯放開驚訝得瞠目結舌的赫蘿,意氣風發地走入店中。

 裡面負責說明及接待的夥計正一邊逗弄著貓,一邊看著店。

 按理說夥計對於進出店裡的商人早就應該習以為常了,可是卻在看到羅倫斯的時候明顯地吃了一驚。也許是因為赫蘿也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吧。

 羅倫斯走到正打算開口寒暄的夥計面前,默默地從懷中拿出錢袋,放在桌子上。

 自始至終保持著微笑。

 這種豪賭的場面可並不常見。

 這次一定會成功的。

 等明白過來羅倫斯放到桌子上的錢是購買店的面定金之後,夥計的腦袋好像是終於能夠正常運轉了一樣,扔下了一句「請您稍等!」就向外跑了出去。

 羅倫斯並沒有看向跑出去的夥計。

 而是將目光凝固在已經沒有人的椅子上,興奮得有些顫抖。

 羅倫斯抬起臉,看著一臉莫名其妙的赫蘿說道:

 「我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哦。」

 「啊?」

 赫蘿呆呆地反問道。

 然而這次羅倫斯並沒有嘲笑她。

 他臉上浮起無畏的、躍躍欲試的笑容。

 看著赫蘿這樣說道。

 「迪巴商會將會掀起一場商戰。」

 「什麼……?」

 「而且這一帶也會被捲入其中。」

 他打斷赫蘿問了一半的話,補充了一句。

 赫蘿似乎不知該說什麼似的,嘴巴一張一合。她一定也在心裡計算著羅倫斯的得失吧。

 作為商人最先學到的便是「吃虧就是佔便宜」。

 迪巴商會通過發起商戰,進而得到巨大的利益。

 而羅倫斯則利用迪巴商會掀起的戰爭,趁機買下這家店,以此獲得巨額利潤。那些投資的諸侯也都抱有同樣的目的吧。

 他突然想起了在溫菲爾王國,曾經與權利凌駕於國王的巨大的權利機構——盧威克同盟的人說過的話。艾普原本也是從他們那兒聽來的傳言。

 他們是這樣評價商場廝殺的。

 即「商戰」。

 戰爭不僅僅侷限於揮劍斬殺,硝煙瀰漫。

 商人坐在桌子前,遙控遠在千里的商品交易,確認所交易之物品確實是送到了遠在天邊的客人手裡,這就是商人的工作。誰又能說它不是一場戰爭呢。

 而且,迪巴商會正在醞釀這場戰爭。

 不一會兒,龐茲商會的人來到了店裡。龐茲商會相當於是迪巴商會的支店。

 他們已經知道了麼?

 不,他們一定不知道。羅倫斯這樣想著。他敢以商人之名打賭,他們要是知道的話,絕對不會這麼平靜。

 他們在介紹一些店內狀況和權力關係,整個過程羅倫斯幾乎都在走神。

 等到回過神來之時,他們已經回到旅館的房間了。赫蘿一臉不高興地坐在床上。

 「你想知道是怎麼回事麼?」

 羅倫斯帶著惡作劇的心情說道。

 赫蘿看著他這個樣子也氣不起來,嘆息著說道:

 「汝的臉上寫著『快點讓我說』五個大字。」

 她的尾巴也似嘆息般地大大擺動著。

 「確實如此。」

 「……咱真是越來越善良了。行了,快說怎麼回事吧。」

 只要她肯聽自己說的話,既使擺著一張不耐煩的臉也沒關係。羅倫斯趁勢向赫蘿解釋起來。

 可是,隨著羅倫斯的說明,赫蘿的眉頭卻越皺越深。可能是內容太過於難以置信了吧。迪巴商會想要做的竟是如此驚天之事麼。

 他們回到了做生意的原點,並以此為武器,策劃了一場戰爭。

 以迄今為止沒被任何人統一過的北方為對手,展開商場上的廝殺。

 恐怕不會出現死人。悲劇,當然也不會發生。

 大家只會吃驚,不久開始喝彩,然後便是充滿喜悅的歡呼。

 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這樣的戰爭方式。

 因此,既使在對赫蘿說明到最高潮的時候,走廊上傳來慌張的腳步聲,緊接著響起了敲門聲,都沒有讓羅倫斯表現出一絲的慌張。

 因為如果羅倫斯的假設正確的話,商戰也差不多是時候開始了。

 「羅倫斯大人,不得了啦!」

 莫伊吉的聲音傳了過來。

 羅倫斯沖赫蘿笑了笑,走到門邊去開門。

 那裡站著「一臉敵人已經攻過來了」的表情的莫伊吉。

 「啊,羅倫斯大人。出大事了!剛才有部下來報說是廣場那邊有貼出告示牌。說是——」

 羅倫斯點頭說道。

 「我已經知道內容了。」

 莫伊吉一瞬間吃驚得眨了眨眼睛,反問道。

 「難道您已經看過了?」

 羅倫斯搖搖頭。

 「那您怎麼會知道告示牌的內容呢?」莫伊吉接著問道。

 羅倫斯完全沒有考慮自己的推測會不會落空,挺胸說道:

 「告示牌上寫的應該是新貨幣的發行。沒錯吧?」

 莫伊吉一瞬間吃驚得說不出來話來,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沒錯。」

 接著又用眼神詢問著「但是,您是怎麼知道的?」。

 昨天談話的時候,羅倫斯也還沒有想明白。只是決定要用自己現在所擁有的所有現金去買下那個絕不便宜的店面。也許正是在這樣孤注一擲之後,那些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才會迎刃而解吧。

 只在大腦裡想而不付諸於行動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和赫蘿的關係也是如此。

 羅倫斯輕輕理了理衣領說道:

 「迪巴商會是商人的集合,而我,也是一名商人。」

 雖然經常會被赫蘿嘲笑,但他也算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商人。

 大街上一片喧鬧。

 當然站在喧鬧最前面的都是商人。

 從古至今,權利者們都會發行一些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流通的貨幣。

 這是自己所支配那片土地的象徵,而且通過發行貨幣還可以得到巨額利潤。

 貨幣的價值要遠比製造它的金屬的價值高出許多,而貨幣發行者則賺取這之間產生的差額利潤。

 那麼,迪巴商會也是以此為目的而發行的貨幣麼?答案遠非如此簡單。他們準備如此周到,四處拋灑誘餌,將各處大魚聚集到此,將他們喂得飽飽的。怎麼可能只是為了這個目的呢。托雷尼銀幣——在普羅亞尼亞以南最常被人們使用的貨幣,今後將以勢不可擋之勢進入北方市場。

 然而,不管那些諸侯和貴族不勞而獲撈取了多少銀幣,之後也總有用盡的一天。

 這種情況下,早晚會出現貨幣不足這種現象,導致無錢交易,貨物滯銷。

 因此,赫蘿才會極其自然地想到也許迪巴商會會自己製造貨幣。而要將本該不足的東西補足.就必須要進行一定的供給。對擁有豐富礦物資源的迪巴商會來說,製造貨幣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只是,托雷尼銀幣是刻有托雷尼國王肖像,很有歷史淵源的貨幣。如果直接鑄造新的進行代替的話,一定會被認為是假幣。不論是銀幣還是什麼,經過時間的洗練之後,用眼睛便可分辨出其真偽。越是有名的貨幣,重新鑄造後越容易被認出來。

 那如果製造出一種全新的銀幣呢。

 這樣就沒什麼問題了。而且迪巴商會還可以自己生產原材料銀和銅。

 萊斯科的街道因為新貨幣的發行而空前地熱鬧起來。

 最先高興的要屬像羅倫斯這樣,早就察覺了迪巴商會意圖的商人們了。其次便是生活在這個城鎮的居民。

 官府的告示牌上這樣寫著:

 「迪巴商會經以下幾位諸侯同意,發行以下幾種份量的貨幣。

 即:銀幣,銅幣等……」

 告示牌上所顯示出的純度是迄今為止沒有過的。多數商人都會認為,一般情況下,這種純度是很難維持的,因此會做一些預防純度下降的準備。但眾人一致認為這對於銀、銅資源無比豐富的迪巴商會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

 迪巴商會一定可以維持這個純度。

 更重要的是,告示牌上也記載了和其它貨幣的的兌換率。

 今後的兩年,迪巴商會必須將托雷尼銀幣和新銀幣以一定的幾率進行交換。

 迪巴商會為了讓這一公告更具威力,甚至不顧形象自掏腰包,將大量的托雷尼銀幣聚集到這個城市,借此刺激經濟的發展,並將托雷尼銀幣提供給來這個城市賣東西的北方人。

 托雷尼銀幣的流入,使得一直在萊斯科通用的質地不好的貨幣逐漸被擱置起來。與其使用那不知是哪兒的誰發行的貨幣,大家更願意使用這種價值穩定的貨幣。

 壞幣驅逐好幣的事尚且常有發生,那好幣取代壞幣就更理所當然了。

 這就意味著,需要在流通著幾十種壞幣的北方建立一種連小孩都能懂的簡單的貨幣制度。

 這對那些迄今為止一直對自己所使用的貨幣價值感到不安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天降的恩惠。

 迪巴商會先用托雷尼銀幣將貨幣的交換變得簡單化,然後再將自己所發行的貨幣與托雷尼銀幣的價值聯動起來。

 這樣就不需要去各個領地頒佈告示牌,也不需要去一一詢問各領主的意見了。這些都可以通過貨幣的過渡簡單地得以實現。

 這些道理連那些來城裡賣自產商品的農夫都知道。

 令羅倫斯或是其他商人驚嘆的遠不止這些。

 關於迪巴商會為何會有如此之多的傳言呢。

 實際上他們將各諸侯與傭兵聚集於此,絕不僅僅是想讓他們運送銀幣那麼簡單。可是聽魯瓦德說,迪巴商會也一直沒有想要開戰的跡象,而是一直在白白地浪費時間。這使魯瓦德他們也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於是他們拚命想找出迪巴商會的意圖,甚至不惜向羅倫斯這樣的市井商人求助。

 而迪巴商會的目的的確如自己所想。

 首先是關於迪巴商會各種舉動的傳言,然後在回收了雄厚的資金的同時又聚集了大量的武力。不論誰都會認為迪巴商會將掀起一場戰爭。而擁有並經營礦山的商會,一定是為了得到北方新的礦物資源吧。

 但是,至於迪巴商會具體會進攻哪兒就不得而知了。

 那些居住於北方的人民,尤其是統治者,一定會徹夜難眠吧。被山谷所劃分出來的土地,分別被各個權力者所佔有、統治。

 而如今,在這些統治者面前有兩條路可走。

 一是北方的所有領土聯合起來對抗迪巴商會,另一條路就是選擇歸順迪巴商會。於是各諸侯紛紛向迪巴商會提出議和,迪巴商會也一定會採取懷柔政策,進行寬大處理。

 而這件事則會越傳越廣。迪巴商會與四方的權力者攜手,即將有所行動的傳聞也會變得更有說服力。

 如果不加入他們,萬一到時發生了什麼事的話,就後悔莫及了。

 而且街上的傭兵還在陸續不斷地聚集,很多權利者都會覺得束手無策,一籌莫展吧。

 並且萊斯科現在彷彿處於全盛時期一樣,建築物不斷地增加,人口也越來越多。只要有些頭腦的人,都會選擇來這兒投資。

 而且根據魯瓦德所說,各諸侯全都對這個城鎮進行了投資。

 當然都不是小數目,而且大家都同羅倫斯一樣,選擇投資房屋等一些資產。而這些投資人當然不會希望這座城市的價值有所下降。

 由於貨幣是權利的象徵,所以這些人當中當然也有人對迪巴商會的新貨幣發行政策嗤之以鼻。而這不過是發行度的問題罷了。如果這個政策可以使他們的領地變得安寧富庶,並給他們帶來巨額利潤的話,那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不管怎麼說,所謂的迪巴商會之戰,也不過是他們擴展自己所發行貨幣的流通範圍的一種手段罷了。

 通貨發行權,即發行的貨幣越多,所擁有的權益就會變得越大。如果發行的貨幣沒人使用的話,那麼這權益也就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因此為了獲得更多的利益,就一定要讓更多的人來使用這種貨幣。從這一點上來說,迪巴商會的計劃真的是堪稱完美。

 羅倫斯在雷諾斯換錢的時候,竟換到了十四種貨幣。在這種情況下,所有人都在殷切期盼那種流通量廣並且資源十分充足的貨幣的出現。

 因此,貨幣才能推廣。

 羅倫斯將迪巴商會的舉動說成是戰爭,是因為不斷普及著的貨幣起著和土兵相同的作用。

 沒有建造任何城牆,就成功地守護了這座城市的迪巴商會,開創了一個新的紀元,而商人們也正是覺察到了這一點。

 迪巴商會的告示牌上羅列著北方比較有勢力的諸侯的名字,表示新貨幣的發行是在他們的承認之下進行的,也可以看做是對新貨幣在其他領地上流通的默許。

 事情發展至此,其他諸侯的反抗也變得艱難起來。

 周圍的人都在使用質地較好的貨幣,生活在一個很大的經濟圈裡,只有自己游離其外、格格不入的話,其損失是無法計量的。不僅無法買自己想要的東西,甚至連自己想賣的商品都會開始賣不出去。

 這如同陷入了兵臨城下,被敵人包圍,並被斷絕糧食的窘境。

 而且,迪巴商會發行的貨幣及其貨幣流通的場所一經公佈,就意味著頑抗的土地所有者,已不再是那片地域真正的統治者了。

 因為不管是什麼樣的權利者,如果沒有錢的話都很難發揮他的權勢。如果領民知道別的地方政策更好的話,可能就會遷居過去。而如果要強行用武力制止的話,就會與周邊的領域發生諸多紛爭,並且對方還是和很多權利者有金錢利益關係的迪巴商會。

 因此,不能發動戰爭。

 迄今為止,歷史上曾發生過多次類似的事件,而此時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聯姻了。只是,人同貨幣不同,是會輕易發生變化的。打著政治聯姻的旗號,最後卻血洗戰場的例子並不少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在這個權利者四處分散的地方,迪巴商會的計劃可謂是再合適不過了。

 騎著戰馬,全副武裝進行爭奪的話,這兒的地形過於險峻了,政治聯姻也並不可取。而如果以貨幣為媒介的話,那陡峭的山峰、黝深的森林與常年的積雪就都不再是問題了。它們將會是由貨幣而連接起來的絕佳場所。

 使用過去盧威克同盟所使用的軍船,擊退那些妨礙貿易往來的國王的軍隊。

 商人們雖然為新時代的到來而喝彩,但說到底他們所使用的仍是古代時的戰鬥方法。

 迪巴商會讓他們使用自己所發行的貨幣,進而牽制他們的經濟活動,以此獲得巨額利潤。

 這與將土兵派往其他領地以武力爭奪財產的野蠻作風完全不同。

 並且策劃這場戰爭的不是那些對於貨幣流通毫不知悉,只是權力慾望盛旺的領主,而是擅於經營的商人,這簡直是眾望所歸。如果是領主的話,在遭遇饑荒時,為得到糧食,他們只會選擇攻打其他的領地而進行掠奪。而商人則可以通過金錢來解決這些問題——降低稅率、增加銷售額,不會有那些多餘的權勢存在。

 雖然國王也有御用的商人傳授他們這些知識,但他會不會用就無從得知了。愚蠢的國王或許還可以生存下去,愚蠢的商人就沒那麼幸運了。對民眾來說,這是強而有力的信賴的證明。

 迪巴商會是史上第一個不用一兵一卒就可以和國王擁有同樣權利,處於同樣位置的商會。

 「時代不同了!」

 聽完羅倫斯說明的魯瓦德,舉起注滿葡萄酒的酒杯這樣喊道。

 或許,他之所以這麼喊,也是因為感到了一絲絲的寂寞吧。

 因為在羅倫斯看來,魯瓦德完全像是和赫蘿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人。

 「不管在哪個時代,金錢都擁有強大的力量。但也並不說明它就是萬能的。可是迪巴商會卻用金錢完成了這一切。我們甚至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那些諸侯便都已經俯首稱臣了。」

 「之前確實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

 像是渾身都沒了力氣似的,失去霸氣的莫伊吉也嘆息般地說道。

 「很多的弟兄們也是因為這個才流淚的吧!我們幾乎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不過是充當了一次付費的道具而已,只是沒想到沒想竟會賺那麼多的錢……」

 魯瓦德這樣說道。恨恨地敲打著桌子上的錢袋,像是要將它打破一樣。

 「能夠讓我抱怨的傢伙在哪兒啊!」

 在告示牌被貼出,整個城市陷入一片喧囂之後,回到旅館的魯瓦德又被迪巴商會的人叫了出去。傍晚前,帶著一副極其複雜的表情回到了旅館。

 以至於傭兵團裡沒人敢開口跟他說話。

 錢已經拿到手了。

 可是,這不是戰爭之後的報酬,而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所扮演的道具的費用。

 傭兵們熱愛自己的旗幟,甚至可以為此而奮不顧身。作為從軍司祭的年輕銀細工師的芙蘭,甚至都想不出迄今為止自己的付出到底是為了什麼了。

 對他們來說,傭兵團員們不僅是工作夥伴,還是家人,更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而如今只是被當做是威懾的工具,竟然比拚死賺的錢還多。

 最讓他們難以想像的是,迪巴商會竟然拋棄了古老的劍盾戰鬥方法。他們只是花錢僱傭騎土和傭兵,然後以人數的多少來決定這場仗的勝負,既然可以用錢來解決問題,又何必那麼大費周章呢。這是連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確實,很多人都為可以避免這場戰爭而高興。可是變化必定會淘汰掉一部分人。赫蘿在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意義之後,仍然沒有放棄對帕斯羅村麥田的守護。雖然會寂寞,很痛苦,甚至還哭過那麼多次,但從沒想過要放棄。傭兵當中有幾個感到十分洩氣的人。而魯瓦德表現出了一個有能力的指揮官該有的樣子,給他們倒滿酒,讓他們盡情地發洩。

 然而是否繼續留在這個城市,將成為這個傭兵團決定未來去向的分歧點。

 「是我和莫伊吉兩個人都沒能直視問題的所在吧。」

 魯瓦德自嘲似地說道。

 「有羅倫斯大人在,真是太好了:我從沒想過金錢竟會有這麼可怕的威力。」

 羅倫斯看著杯中透明的葡萄酒,微微笑了笑。

 就在半年之前,還要通過放人大量的生薑或者石灰來掩蓋葡萄酒味道的自己,如今已經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了。

 這樣想來,如今自己的立場也十分不可思議。如同喝東西的口味變了一樣,連自己的想法都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對於金錢,我曾經也有自己的見解。但是迄今為止在旅途中遇上的那些人讓我知道,對於金錢我還太過於無知。」

 雖說諾拉和艾普都是為了錢而賭命,但是性質和意義完全不同。而柯爾和愛爾薩則教會了羅倫斯,不論是誰離了錢都沒辦法生活。

 而赫蘿則教會了羅倫斯怎麼用錢。

 現在想來,如果羅倫斯一直是一個人的話,不管過了多久,他都不可能有能力開店吧。只會小氣吝嗇地繫緊錢包的袋子,直到自己因為生病或是事故而倒下的那天。

 能夠察覺到迪巴商會的目的,靠的並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力量。

 「如果是以前,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迪巴商會這樣的策略竟然能實現。雖然說,我還是那個和赫蘿相遇的人。」

 儘管赫蘿被稱為賢狼,那並不代表所有的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有很多事雖然道理上明白了,做的時候卻很可能沒有辦法透徹地領會。和魯瓦德一樣有點跟不上這個話題的赫蘿,不高興地繃著臉喝著葡萄酒。

 但是她似乎瞭解,魯瓦德這些傭兵們落到了和曾經的自己一樣的處境。因此當魯瓦德舉起酒杯說「生不逢時啊!」時,她也苦笑著舉起了酒杯。

 「不過,也許這才是時代的潮流吧。」

 好像是從古代拿著劍穿越而來的莫伊吉,在魯瓦德有些狹窄的辦公室裡,蜷縮著身體聳了聳肩膀,無精打采地說道。

 「我年輕的時候,趕赴新土地是領主及領主僱傭的騎士——貴族的職責。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貴族不再是騎士了,王也整天待在城堡裡不再外出。用錢僱傭我們傭兵的頻度和次數也逐漸增多,僱主也從各地的王變成了在大城市中嶄露頭角的大富豪及商人。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先降臨到海對面——遙遠的新天地上的人是誰嗎?」

 莫伊吉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只能有些不爽地回答道。

 「是商人吧。」

 實際上,羅倫斯曾經讀過的世界漫遊記,就是出自商人之手。

 造船、召集優秀的船員、出航,都需要金錢,投資的資金也是要收回的。

 這樣的工作決不能交給粗野的傢伙。如果不是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近乎病態地喜歡計算得失的傢伙,是無法勝任的。

 而商人恐怕就是比任何人好奇心都要旺盛的傢伙,他們堅信,正是在沒人涉足的地方,才能找到巨大財富。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永遠不會失去冒險心的人,那個人一定是商人。

 「不要選擇僱主。不過,也不要被金錢選擇。這是我從父親那裡繼承的少數格言。」

 「現在是相反吧。如果選擇支付的金額,經營將立刻止步不前。」

 魯瓦德點點頭,對莫伊吉的話表示同意。

 在進行這樣的交談時,那兩名年輕幹部候補沒有出席。

 「不知羅倫斯大人是否知道,現在傭兵這一行業的競爭也非常激烈。連在平時的冶煉工作中鍛鍊出一副好身板的工匠們都帶著自己鍛造的趁手武器來當傭兵。『自由之槍』就是最早的傢伙。他們比我們更不挑僱主。目標只有金錢,不會為團旗的傳統和威信而戰。」

 魯瓦德眯起眼睛,無奈地笑了笑。

 羅倫斯不是他們那樣的臨機應變的人。

 他找不出回答的話語。

 所以,他換了個話題。

 「對了,總之,這個城鎮裡發生戰爭的可能性是減小了,那麼,你們會轉向約伊茲……托爾金那些地方嗎?」

 當初的預定是在那裡佈陣,如果預定取消了,羅倫斯就要另尋引路者,帶赫蘿去約伊茲,畢竟,在這個城鎮買下店舖的準備還沒有完全做好,對方也沒有期待他一次把錢付清。

 他必須再次開始行商、回收欠款,而一些生意只能讓給公會的人,或者委託他們。

 「啊,是啊……說實話,我們本來也打算騎上領先的馬……可是,要騎的馬似乎不是我們熟悉的馬。留下來一定會有工作的吧,可是,其意義對我們而言已經產生了決定性的變化,所以,我想南下,尋找古昔時代的殘滓。」

 也許是由於喝了酒,魯瓦德的聲音有些感傷。

 這時,人生閱歷豐富的莫伊吉冷靜地補充道。

 「這種變化是世界的大趨勢,還是只發生在這裡的奇蹟,弄清楚之後再收手也不晚。」

 這也是重要的事。

 「不過,去的途中,我打算回故鄉一趟。傭兵團的一些成員的家人正等著他們賺來的錢呢。」

 「那麼,我是否可以搭個順風車?」

 羅倫斯一問,魯瓦德立刻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羅倫斯意識到這句話使他為難了,這時,赫蘿用手肘戳了戳羅倫斯的肋部。

 「如果說我們有非帶您前去不可的理由,那就是對不起先祖。」

 他的表情認真,語氣有些嚴厲。

 和喜怒哀樂無常的赫蘿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裡,羅倫斯逐漸忘記了她是被稱為神明或者精靈的存在。對繆裡傭兵團來說,她可以說是創世神話的核心般的存在,因此,不牽扯上把如此重要的赫蘿帶回故鄉這種大業,他們的存在意義就會動搖。

 羅倫斯表示了歉意,身邊的赫蘿嘆了口氣。

 「出發是四五天後吧,具體是哪天要看情況,如果有大的動靜,那就不一定了……」

 說完、魯瓦德打開了木窗。

 儘管太陽已下山,但今天的城鎮裡並不安靜,甚至叮以說,夜越深,就越熱鬧。

 今夜的燈火令並不嚴,到處都可以看到燃燒的篝火。

 天氣寒冷,看起來隨時都可能下雪,人們把桌子椅子拉到外面,喝著酒,跳著舞。

 其中的大多數人,是不理解迪巴商會新發行通貨的意義的吧,不過,他們也有高興的理由,一個城鎮裡發行獨有的貨幣,就表示這個城鎮在這片地域佔有不同尋常的地位。從好處想,就是他們所居住的城鎮出名了。

 在心中懷著不安與希望,乘船或者從北方步行到達這個城鎮的人們看來,發生這樣的大事,怎能不熱鬧一番呢。

 「不過,不會有比現在更大的行動了吧,迪巴商會已經把計劃實施到這個地步了,如同狩獵的時候把兔子逼回兔子洞裡一樣。只要兔子洞不是連接著什麼不得了的地方,也就不會有更深入的行動。兔子洞畢竟只是兔子洞。」

 魯瓦德悵然說完這些話,喝了一口酒,也許,他的心中帶著對不需要去狩獵兔子的人們的羨慕吧。

 而羅倫斯就是生活在被羨慕的世界中的人。

 本來,羅倫斯是抱著與迪巴商會敵對的打算來到這個城鎮的,但在發現了他們的偉大之處後,同樣身為商人的他,竟為他們感到自豪,人類還真是善變的生物啊。

 不過,迪巴商會所做的事也確實值得驕傲。

 現在,商會的總部也一定在大舉宴會吧。

 「能夠親眼見證時代發生改變的這一刻,也算是好事吧。畢竟,我們是傭兵,一直生活在歷史的夾縫中。」

 魯瓦德自嘲般地說道。莫伊吉和部下們都端起了酒杯。

 「而且,這麼想的不只是我一人。」

 說著,魯瓦德朝窗外望去。

 「那是萊波尼特那裡的小夥計吧。」

 「哈哈,他們的隊長也是個愛喝酒的武者呢。」

 他僅僅是喜歡慶典,還是在這歷史性的一刻,必須喝酒呢。

 不一會兒,敲門聲響了起來,站在門口的,是被派來邀請魯瓦德的小夥計。

 「沒辦法拒絕呢,也好,留下的人就盡情享樂吧。」魯瓦德說完,吩咐莫伊吉好好招呼樓下那群人,然後豪爽地從迪巴商會給的錢袋裡抓出一把金幣,交給他。

 儘管在坎爾貝騷亂的時候,羅倫斯也曾見過數額巨大的琉米奧尼金幣,但如此隨意地揮霍金幣,他還是頭一次看到。

 羅倫斯深刻地感受到了他們傭兵和身為商人的自己的不同。

 「那麼,該走了。」

 魯瓦德雖然顯得有些無奈地披上外套,不過,他的臉上還是帶著喜悅。他畢竟比羅倫斯還年輕,儘管語氣嚴肅,但他的表情充滿熱血。

 「那麼,我也該按吩咐去招呼他們了……您兩位意下如何呢?」

 莫伊吉數了數魯瓦德隨手抓給他的金幣,把其中一半放進袋子裡,然後站起來說道。

 從他的語氣看,如果羅倫斯他們不願留下來同樂,他是不會強求的。

 「我準備回房間,氣氛這麼熱鬧,我一定會失態的。」

 「呵呵,明智的判斷,酒就是要在安靜的環境裡喝才夠味。這幫傢伙可是連泥水都敢喝的。看來,用不了這麼多。」

 莫伊吉又拿掉一些金幣,然後攤開手大笑。

 儘管是在二樓,依然能聽到樓下的吵嚷聲。

 可以想像他們喝酒的樣子。

 「而且,店面的保證金已經支付了,我正為沒錢而頭痛呢。現在可不是暢飲大醉的時候。」

 羅倫斯說完,莫伊吉吃驚地睜大眼睛問道。

 「難道,您真的?」

 「嗯,一咬牙就……」

 「……哈哈,那可真是得恭喜您了,這是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交易啊。」

 說著,他拍了拍額頭,這一點和魯瓦德很像。這大概本來就是莫伊吉的習慣動作吧。長時間共同生活,夫妻之間也會相互產生這樣的影響吧。

 羅倫斯這樣想著,並看了看赫蘿。

 赫蘿疑惑地轉過頭看著他,羅倫斯只是沖赫蘿笑笑,什麼也沒說。

 「真是要恭喜您啊,沒想到您真的買下了,而且,是在最恰當的時機。」

 城鎮裡熱鬧非凡。在舉行熱鬧的慶典時,所有東西都會漲價,如果羅倫斯沒有在那個時候支付保證金,那麼建築很可能被賣給別人,或者漲價。

 「是的,感謝神明。」

 羅倫斯說完,莫伊吉有些吃驚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赫蘿。他一定在想,這些話在赫蘿面前說沒關係嗎?

 不過,赫蘿似乎根本不在意。

 從兩人的表現,莫伊吉在一定程度上能看出他們的旅行是什麼樣的。

 「世事難料啊。不說這些了,祝兩位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說完,莫伊吉帶著部下離開了房間。

 「我們也回去吧。」

 目送莫伊吉離開後,羅倫斯回過頭,看到赫蘿正把壇裡剩下的有些渾濁的酒倒出來。

 「屋裡不也有酒嗎?」

 「開什麼玩笑,如此好酒,怎麼能剩下來。」

 儘管房間裡的也是上等的葡萄酒,不過,魯瓦德用來招待他們的,是這種特級酒。

 也許是看到了莫伊吉和魯瓦德從房間裡走出去,過了一會兒,收拾房間的小夥計來了。

 看到赫蘿與羅倫斯還留在房間裡,小夥計猶豫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來。

 「看,妨礙別人打掃了,快走吧。」

 羅倫斯給了小夥計小費,拉著赫蘿準備離開房間。

 赫蘿端著自己一滴一滴倒進杯中的酒,不情願地跟著,腳步顯得很沉重。

 「怎麼,還不想回去啊?」

 外面正在熱鬧地舉行慶典。

 這位悶悶不樂的賢狼大人又怎麼可能摀住耳朵呼呼大睡呢。

 「……倒也不是。」

 不過,赫蘿卻這樣說道。

 明明就不想回去,還這麼說,羅倫斯心裡這樣想著,突然,他大叫起來。

 「啊,是擔心錢的問題嗎?」

 羅倫斯說完,把視線移到別處的赫蘿的耳朵立刻從斗篷下跳了出來。

 就算是特級酒,外面如此熱鬧,赫蘿又怎麼能喝得開心呢。

 她也明白,如果請求羅倫斯的話,要他鬆開錢袋比拔起酒瓶塞子還容易。

 之所以沒有那麼做,是因為她把羅倫斯半開玩笑地說出的我正為沒錢而頭痛呢那句話當真了。

 「請你喝好酒的錢還是有的。」

 說著,羅倫斯搶過赫蘿手中的酒杯。

 酒灑出了一些,羅倫斯一邊說可惜,一邊把酒杯端到嘴邊。

 不過,赫蘿並沒有把酒杯搶回去。

 「真的嗎?」

 赫蘿問道,藏在斗篷下的尾巴興奮地搖晃著。

 如果回答「嗯。」,那麼,無論什麼要求都必須答應她了吧。

 不過,羅倫斯還是喝了一口赫蘿倒的特級酒,打了個酒嗝說道。

 「當然是——」

 話還沒說完,赫蘿就用手摀住了他的嘴。

 「現在大大咧咧地說有錢喝酒,頭疼的事還在後面呢。」

 這是羅倫斯經常對赫蘿說的話。

 「最近汝的節儉精神跑哪兒去了?難道鬆懈下來了嗎?」

 說不過她,羅倫斯這樣想道,這時,赫蘿開心地搶過酒杯,一面喝一面走。

 「不過。」

 說著,赫蘿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羅倫斯。

 她的表情非常得意,羅倫斯恨不得抓著她的臉揉來揉去。

 「既然汝這麼說,咱就陪汝到外面喝點什麼好了。」

 羅倫斯每前進一步,赫蘿的神情都變得更頑皮、溫柔。

 羅倫斯走到伸出手就能牽到她的手的距離,赫蘿明明是在責備他,卻忍不住想笑,像個頑皮的小女孩。

 「可別喝太多了啊!」

 從赫蘿的笑容就可以看出,她根本不會聽羅倫斯的話,不過,她還是「嗯」地答應道。

 這天夜裡,整個城鎮如同廣場的延伸一般,到處都有賣各種酒和食物的攤位。

 羅倫斯他們本打算走到廣場,但無奈人太多,只好作罷。最後,他們走到路邊的香草店旁的一張桌前坐下。由於沒有煩人的商業公會,一旦發現商機,香草店都能立刻改換門庭,變成小酒館。

 不過,坐著的只有羅倫斯,赫蘿從他手中接過銀幣,就興奮得像小孩子似的捏著銀幣在店裡跑。

 過了一會兒,羅倫斯看到她端著食物回來了,可她卻把食物朝桌子上一放,又跑開了。

 就這樣,赫蘿往返了四次,連一邊看熱鬧一邊喝酒的香草店老闆都吃驚得睜大了眼睛。

 「呵呵。」

 現在就算提醒她不要吃太多也沒用了。

 羅倫斯無奈地看著赫蘿大吃大喝。

 的確,最近自己越來越沒有節儉精神,不過,這是因為自己心中重要事物的順序發生變化了。

 金錢最重要,比一切都重要。

 這樣的慾望,如前年的酷暑一樣,只記得讓人頭暈目眩,卻完全不記得到底有多熱。而那些回憶,以及現在的這種與輕微的麻痺感類似的幸福感,都終將沉沒於腦海中。

 在這個城鎮裡開店,順利的話,幾年後,或者幾十年後,自己將與赫蘿一起,像這樣圍桌而坐,看到同樣的情景吧。

 那個時候,自己是否能回憶起自己現在的心境呢,羅倫斯並不確定。

 但他堅信那時的兩人,一定是幸福的。

 羅倫斯早巳過了摩拳擦掌想幹出一番偉業的時期,開始意識到自己人生中的太陽已經升起,所以,在行商的日子裡,他一直希望得到一個天黑的時候能回去的家。

 真的得到之後,還意外地得到了附屬物。

 如果能與當學徒那段最辛苦的時候的自己相遇,他一定會這樣說。

 你的辛苦獲得了回報。

 羅倫斯想著,自己笑了起來。

 「笑什麼?」

 赫蘿嚼著帶骨的雞肉,把軟骨一起嚥下去之後,問道。

 「因為感到幸福,所以忍不住笑了起來。」

 羅倫斯看著赫蘿的眼睛,笑著回答道。他沒有害羞,沒有感到難為情,而是乾脆地做出了回答。赫蘿本想狠狠地損他幾句,但看到他沉靜的表情,就打消了這個惡毒的想法。

 「一本正經地說出這樣的話,所以咱才說汝是個胡來的傢伙。」

 她能說的,只有這個。

 「遇到說著想回約伊茲的你的時候,我完全沒想過會像現在這樣。」

 羅倫斯從赫蘿狼吞虎嚥後的餐盤中抓起一塊帶著烤得略焦黃的皮的雞肉。

 羅倫斯把肉放到口中,肉汁的甘美滋味瞬間擴散開。

 「現在我無法清楚地記得是在什麼地方聽你說的,也許是我記錯了。」

 赫蘿的耳朵能分辨出人的謊言。

 因此,羅倫斯做了個深呼吸,並伸開雙手,以保持鎮定。

 「不過,我們總算到達了。」

 「沒有到達。」

 赫蘿雖然立刻糾正了他的說法,但表情中絲毫沒有霸氣。

 羅倫斯明白,她只是想隨口接下自己的話而已。

 「也許吧,先不說這個了。」

 羅倫斯把指頭放到嘴裡吮吸,然後用面包擦了擦手指,抓起桌上的豆子。

 豆子是誰在什麼地方種的,這不重要,總之,是土裡生長、收割後運到城鎮剝殼、炸過之後放到盤子裡端到桌上的,這一過程和許多商人有關係,儘管羅倫斯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但仍能夠把豆子當成食物享用。

 貨幣的流通過程和豆子是共通的,是想賺錢的人們的健全的動機,只不過神明的恩惠也發揮了一些作用。

 自從與赫蘿相遇,就一直在努力將自己健全的慾望與現實磨合,開始的時候,總是失敗、或者與赫蘿發生爭執。

 可是,他相信總有一天會成功。

 只要回顧每一段歷程,就會明白,那並不是異想天開,無論多麼詭異的商業模式,都是平凡普通的道理堆積起來的結果。

 儘管如此,羅倫斯依然覺得赫蘿陪伴在自己身邊,與自己嬉笑怒罵,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只要伸出手,她就會如同幻影一般消失。

 羅倫斯早已過了產生這樣的恐懼的時期,儘管之前由於強行牽赫蘿的手而遭到反擊,但現在的羅倫斯就像個普通的城鎮商人一樣,坐在椅子上,把一隻手放到桌上,慢慢說道。

 「來談談到達約伊茲後的事吧。」

 這個他曾經出於關心而極力迴避過許多次的話題,現在終於能夠放心大膽地拿出來說了。赫蘿沒有笑,沒有吃驚,也沒有感到開心,而是生氣一樣地扭過了頭。羅倫斯依然平靜地笑著,赫蘿偷偷瞥了他一眼,說道。

 「汝將一個人繼續前進。」

 這句話聽起來如同小孩子鬧彆扭似的,而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咱和擁有繆裡的利爪的傢伙一樣,是要留下來的人。」

 在這因迪巴商會而熱鬧起來的城鎮裡,既有人開心,也有人生氣。

 連人類的世界裡,都有被劇烈的變化留在時代末尾的人。

 羅倫斯明白,赫蘿到達約伊茲之後,如果自己離開她,她決不會高興的。

 「不久之前,汝還一個勁地想跟著咱呢。」

 事實上的確如此,在雷諾斯的時候,羅倫斯在城鎮中奔跑,心中只想著追趕赫蘿。

 這麼一想,羅倫斯意識到,短短數日之內,自己竟然變得如此大膽、張揚。這大概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為自己商人的身份感到驕傲吧。

 同為商人的迪巴商會,完成了任何一個商人都無法實現的偉業。

 商人絕不是這個世界的配角。

 他們將在今後的世界裡大放異彩。

 這個城鎮裡,充滿了連這種荒誕的妄想都能包容的氣氛。

 羅倫斯目不轉睛地看著赫蘿。

 赫蘿像討厭被一直盯著的貓一樣,白了他一眼,隨後,如同抱著暖爐一般,輕輕用雙手握住酒杯.

 她的手纖細,小巧。

 可是,就是這雙手,陪伴著羅倫斯一起經歷了千辛萬苦。

 「我為了追尋你而一直努力著,是不是該獎勵我呢?」

 赫蘿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就像忍不住似地,笑了起來。

 她一定在想,這只雄性一嘗到小小的成功喜悅就得意忘形了啊。

 不過,在笑了一會兒之後,赫蘿嘆著氣抬起了頭,帶著認輸一般的表情說道。

 「是啊,汝的確努力著。」

 說著,赫蘿放下了酒杯。

 「汝實現了與咱的約定,至於今後……」

 說到這兒,赫蘿閉上了被雞肉的油脂塗得光鮮亮麗的嘴唇。

 後面的話不用說也明白,因此,羅倫斯沒有接話。

 羅倫斯將從與赫蘿一起朝約伊茲進發這一童話般的旅途中,回到行商這條現實的道路上。

 他還有必須完成的工作,必須解決的許多事。

 可是,在完成之後,要做的事已經決定了。

 這既不是故做堅強,也不是荒謬的空想。在自己身邊的,是長著獸耳和尾巴的狼的化身,同時,也是自己一生都不會忘記的赫蘿。

 那麼,今後羅倫斯要握住韁繩,而赫蘿要握住的東西,也是決定好的。

 是嗎?赫蘿帶著羞澀地笑容看著羅倫斯,彷彿在向他問這個問題。沒錯,羅倫斯活動著放在桌上的手指,無言地回答了她。今後,在回顧自己的人生時,一定會想起這一難忘的瞬間。

 赫蘿彷彿預感到自己的手要碰到什麼火燙的東西似的,縮起了身體,她那本來就纖細的肩膀顯得更加纖細了。

 萊斯科像過節一樣熱鬧。

 所以,這樣的事是難免的,羅倫斯這樣想道。

 突然,一個包袱掉在了桌上,那是一個可以隨意挎在肩上的,裡面似乎也沒裝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的輕便包袱,用不著抬頭,就能想像得到這個包袱的主人是什麼樣的裝束。

 那是個沒有錢,在旅途中奔波,連需要好好背著前進的東西都沒有的人。現在也許正在處理某事的途中,又或者,他的一生都是這樣的。總之,可以想像得到,這個人在慶典中喝得爛醉,不小心把東西掉在這裡了。

 本想拉住赫蘿的手的羅倫斯把桌上的包袱拿了起來。粗心的醉鬼啊,今晚就原諒你的冒失吧。羅倫斯這樣想著,抬起了頭。

 羅倫斯被這個包袱上的某些特徵吸引住,他再次仔細看了看這個包袱,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將他的頭腦中的一切全部揮去了。

 「克拉福•羅倫斯。」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坐在桌子對面的赫蘿也吃驚得睜大了眼睛。

 被突然扔到桌子上的包袱,並不是某個冒失的醉鬼的遺失物。

 而是現在應該在離這個城鎮很遠的地方的,一個熟悉的人的物品。

 「賢狼赫蘿。」

 把柯爾的包袱扔到桌上的人,披著嚴實的斗篷,口中說出了兩人的名字。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登場人物。

 所有人都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

 沒有悲劇和喜劇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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